庆邺城作为一座顺通南北的中枢大城,俨然未有其原先的热闹喧哗,不过也说不上人烟寂寥,百姓住户还是有的,只是在密集的城墙街道下显得稀疏零散。
踞守此处的是一位垂迈的将领,部署防策早已布下,又有秦岂亲军扎营西南之地,比起其他毗邻近城尚不算岌岌可危,尽管如此,城内百姓逾半数在一月前拖家带口前往遥遥北地。诸多势力相继云集南地,恶闻纷扰,谅谁人也不能云淡风轻,殊无畏惧。
速鲁王子潜藏庆邺城的事也并非什么新鲜事,至少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便是不明就里的普通人,也知道那引来虎狼之人频频登门的外邦人的身份非同凡响。
那速鲁王子是个飚壮肥重,粗莽残戾的风流鬼,在纥奚境内早已声名狼藉,除战场上有几分用武之处,言行粗鄙,胸无定见,一贯令贤饩王头痛发疾,不过虽怒其不争,却因自身极其浅薄的子孙福缘,自然也宠溺的紧。所以此回派他亲往也是琢磨了一番功夫,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峣玉的目光从街旁裹紧衣衫,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收回,不自觉吐出一声叹息。
国已不国,“蝼蚁们”举步维艰。
为了自身的一件衣裳就可心安理得搅浑所有染缸里的清水,掠走别人手中仅有的一切吗?周梦……若是你,会信什么呢?
“吱吱”转动的车轴辄止,峣玉下了马车,理了理褶乱的下襟,目光慢慢扫过一切完好的周遭。眼前的确完好……只不过缺了些烧柴煮饭的炊烟盘旋;道旁老树上不起眼的叶子瑟瑟病蜷,无人剪除伤枝;头顶上的天空是这样灰白……飞鸟与云彩皆静谧无踪……
匀匀呼吸声落入耳廓,尽管低缓,却在这份平静中显得激荡,峣玉的心突如其来地凌乱。适时,额前不知何时滑出的发丝被一只修净大手捻起,轻柔而熟悉地拨入耳后,随后淡出她的眼帘。
“不要再……碰我了”。她目不斜视看着他,语气淡漠。
“……”
他笑了,近来他常常这样温笑,完全不似以往那个总冷着脸的凌厉男人,令峣玉猜不透,就像是远远的雾里看灯,灯芯虽闪烁通明,却始终相隔一层暖黄色的朦胧。可走近一步,她又不愿。
他猝然缠握上她的手,力道不容抗拒,粗粝指腹细细研磨着她腕间的几道凌乱烙印,声音从容溢出了几字“就当……最后一次。”
他的脸上挂着生涩的笑容,令峣玉心上微震,错开了目光,又慢慢瞥向那紧密交合的十指。她想这算是平心静气的分手吧,也或为真正意义上的开释。过往的时间里,他曾包容了她的愉喜悲哀,如今又承诺了她的不再亲近,再有一步,便如慕高的纸鸢一样各自飞离他处,高山深谷,城阙楼台,不需见证彼此生死,更不需于孤高处寂望,或消无……或远驰……
她似乎……快要得偿所愿了。
尚未来得及道出那一声必要的“多谢”,那一只温热大手已牵她稳稳往前,踏入近日快被踩破门庭的别致院落。
她并未挣开,也无需挣开……
大漠里生长的粗蛮人倒也对南方的小桥流水别有兴趣,危在旦夕间,尚有心思寻了这一座内藏水榭亭台,假山洞府的漂亮雅院。似早预料到秦岂今日会登门,入门便有异族打扮的男子引路,行动坦然,并无掩人耳目之意。
峣玉初次瞻仰这位速鲁王子的风采,当即心态尽失。锦衣华带,东仁衣裳,颅顶却还是纥奚独有的高辫发,其相貌更与他那位父王天差地别。一个粗眉高鼻,犷悍威严,另一个则是肥头胖耳,其貌不扬,硕圆的大脑门油光锃亮,宛若天生基因被篡改了个大概,倒是神奇。
而最令人嗤之以鼻的是,速鲁王子正敞着半块软塌塌的大肚皮,搂着同样衣衫暴露的几名妙姬饮酒作乐,地毡上奢豪的金银酒壶东倒西歪,熏人的酒味混着腥食味儿,魅惑香精,空气里酝酿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糜烂气味。
令峣玉每吸一口气都想倾倒胃液,索性身后的门尚未闭合,少许清净空气被卷入了室内浊气,好歹让她不致丢了假模假样装来的仪态。
手下退出门外后,不入耳的淫乐未止,魅笑声依旧吵闹,只一道热烈的目光穿过乌烟瘴气射来,随着那道目光的上下游离,峣玉只觉由头至脚的沾染浑浊,于是硬着头皮瞧了回去,并刻意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速鲁王子肥肉拥挤的嘴角抽了一下,随后又换上了原先的目中无人。
“速鲁王子远道而来,秦岂荣幸之至,只是不知‘王子’是入的哪地的乡,又随的哪一方俗!”
秦岂语气随意又不失威严,屋子里霎时没了声,随后是噗通齐刷刷的下跪声。原先围饶在速鲁王子周身的女人皆衣衫不整扑倒在秦岂脚下,哽咽求救。
独自大腹便便坐着,无人恭维的速鲁王子面泛菜色,粗口嚷骂着“贱蹄子”之言云云。
显然,从纥奚大漠来此必日夜兼程,掩人耳目,那些风流事必不周到,是以来此后大发雄威,释放粗鄙本性,大摇大摆欺压无辜,真乃强盗行径。
身旁之人必不好受,他的百姓受恶人羞辱,此刻就在眼皮子底下颤栗痛哭,软弱无力,而有所请求的外族王子残忍自大,小人心肠,却牵系甚广,不可或缺。孰轻孰重,早是显而易见。为了拉拢纥奚一族,他不惜以身犯险,逼迫鬼婆道出那隐秘的真相,准备万全来见速鲁王子,一切不容有失,不容不绝情。以前的他不会犹豫,更不会在重要关头心软,可眼下如何她又十分不确定,因为他已不是她过去认识的他了。
速鲁王子粗眉倒竖,目眦欲裂,若不是尚有几分忌惮秦岂,只怕立即会抽出座榻旁造型唬人的长弯刀将这几名胆小窝囊的外族女人毙命。想当然,秦岂若不存救人之心,这些人定会魂断刀下,尸首异处。
峣玉心中不安,侧首看了他一眼,不经意间,发觉他原先平整的眉心生出了低丘,深邃的长眸里尽是望不到底的黑暗,或许,他正在找寻一束生长万物的和缓阳光,找到了,便像现在这样放开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