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卓受令将人带离后,速鲁王子脸上的怒色竟反常消去几分,他慢悠悠站起身来朝着秦岂简易一鞠礼,用着蹩脚的东仁话说:“东仁王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秦岂未在意对方脸上堆着的不屑,定定说道:“纥奚一族要与同越结亲本王管不着,只是千古之任,存亡绝续,请王子慎重考虑,勿要一心堕入邪道,自取灭亡。”
速鲁未因这开门见山的话再度恼火,而是出乎人意料地平静,重心下沉,肉墩墩的屁股朝后坐了个结实,一副主人翁态势,俯视着阶下所立二人,正经十足说:“东仁王能耐过人,能堵得住你们国内的悠悠众口,莫非在本王子面前还要装腔作势,威风你也耍足了,是不是该向这个你母国的王子低头见礼了?”
峣玉未想到速鲁会知悉此事,并刻意刺人痛处,姑且不论他暗入东仁地界,横行霸道,悖离常理,便是他昔日父王面见秦岂时,也作揖行礼,哪里容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二货王子在他国地界为所欲为,母国又如何?那个女人可是在战乱流离间活活饿死,作为主动挑起祸端的她的母国,究竟……有何恩赐?低劣之主又怎可堪配?
耳中忽落入一身低笑,她闻声瞥向身旁那个神色平淡的男人。
“母国……王子何必自欺欺人?她逃走了,殉身在东仁的土壤,便与纥奚无半分瓜葛。想让本王低头见礼,王子就该藏得再幽闭些,或是躲得远远地,说不定可得本王敬重,更可避杀身之祸。可是,纥奚不肯交出不属大漠的雁巫石,王子又秘密来我南地,躁动不安,今日愈这般姿态示人,莫非……”秦岂话音停顿,又轻瞟了阶上不伦不类的速鲁王子一眼,笑了笑,兀自感叹道:“也是,残羹冷炙不仅上不得台面,晚一步更被分食殆尽,怎么够贪食之人果腹。”
速鲁王子起火并非只为秦岂话中讥讽,更多是那轻描淡写的一眼,令他周身感到一阵阴恻恻的,与战场上兵戎相见时散发着的锋芒和气概截然不同。以前他是个施策领兵、沉默寡言的将领,后来却成了九层高台上的东仁王,而眼下的他更像是一条真正游走于暗穴的毒蛇,只是几句话,却令人恨不得斩其七寸,刨其心胆,再泡上阴棺里生长数年的血灵芝,倒是生热劲儿。
峣玉看着速鲁王子再度勃然大怒而起,乱扯了肚皮前敞开的衣襟一把,极度不登大雅的肥肉被收入布料内里,又顺手拎了座旁的金刀,沉重却极稳当地走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二人身前。
这会儿她才清楚感受到对方身长与体魄带来的压迫力,秦岂身上伤重,风卓受令送人离院安置,林洵虽静候在外,却不是唤动他的时机。今日之事至关重要,岂能如此轻易毁于一旦。
休说眼前只有一个敌人,便是入眼皆敌,她也得保护他,浑身软弱……也需护他。
她挡在那一堵庞大的身躯前,双臂平敞,裹肩的丁香披衣滑落在地,嘴巴定定吐出“你敢”二字。
她看不见的背后,那个衣着朴素的男人脸上嵌入了一抹似极了失落的笑。
速鲁王子瞅着眼皮子底下这个薄弱消瘦的女人,面色惊讶。他知道她是谁,看外形无值得过眼处,不美丽动人,更不堪一击,却轻轻松松挡在了他身前,她身后的那个人也由她那么护着,眼珠子痴愣,一动不动。
正当时,屋门“吱呀”敞开半截,甚合时宜的阴笑传入几人耳廓。终于来了,昔日铭铭在目的仇人,今日真正要对付的阴敌。
还是一副旧模样,手持佛尘,髯须奇长,顶戴兽毛雉翎制成的高帽,头上花红柳绿,身上的衣袍倒是灰白黯淡,不得不令人眼前一亮。河然不紧不慢走来,嘴唇与黑须扯向两边,笑得肆意而夸张。
“高师来的真是时候,再迟一步,只怕本王子已被东仁大王和巫妪大人生吞活剥了。”速鲁瞪了一眼河然,又将目光收回身前二人脸上,粗犷笑说:“玩笑之言,休用在意。”说罢,又返身回到原先的榻椅上,将大刀一扔,饮了一大口杯中物,大喇喇瘫坐着。
河然向秦岂笑着见礼,眉毛高挑,神色轻蔑。秦岂指梢轻微颤动,并未发作。
意气风发会过了昔日的敌人,河然又扭头看向一旁应死未死之人,后者身子僵如硬石,目光惊异瞪着他。
入鼻的新鲜气息再熟悉不过,有一个人无论醉着醒着,身缠的破脏布料皆漫着这股味儿,她想不到,那个嬉笑顽皮替她疗伤,关心劝慰她的巫医竟是眼前人的旧交。
这二人,一个因周紫家族覆灭,恨意滔天,另一个则得周紫多年信赖,为族人制药治伤。这里头藏了多少腥风血雨,不解纠葛?那壶酒,彭姑嗜其如命,河然梦寐以求,如今重遇,怨不得姗姗来迟,喜形于色。
“小人来的唐突,吓到了巫妪,实在该死,请巫妪大人见谅……”
峣玉未嘴毒回损,对他的话中讥嘲避而不见。
主人、宾客相继上座,开始了今日的胜负角逐。
出乎峣玉的早先预料,速鲁王子的不耐烦来得疾快,在言入正题的一开始,便怒气十足说完“蠢丢五城,不足为信”,后便陷入了明显的萎靡和厌倦。显然,于纥奚而言,此事早已是板上钉钉,没必要空费口舌。其实,他巴不得将二人赶走,但是迫于父王交代“不可惹事,一切以高师的话为重”,只好勉强坐着,那不大又不圆的眼珠子不时往那三人身上瞥去。
“上一回,高师输了,这一回,本王无把握,稍有闪失,恐连个全尸都落不着。”与面对速鲁时完全不一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