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岂游刃有余盘腿坐下,他对面是生命力显弱,倚墙壁瘫着的鬼婆,她迟迟不张口,秦岂只好在她死前开口:“晚辈不欲与前辈为敌,可生灵涂炭,总得找出战胜巫族的法子,纥奚一族本应同抗这场人间浩劫,贤饩王却暗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晚辈不欲亲眼看他引领整族人堕入歧路,巫族所受劫难不必旧样上演了……不是吗?”
铁鸢被石核粗潦包扎过的双腕仍是一片濡血,她竭力吸气,声音却比方才顺耳不少,“怎不问我老婆子给你施的是不是那黄泉梵咒,要不要命?你难道不怕吗?”
秦岂瞟了一眼蜷缩在人群最远,如鸵鸟般埋着脑袋的人,收眸,沉沉说:“黄泉阴路,前赴后继,一人先行,一人随往;死可引生,清白酬偿,代代轮回,睚眦幸灭。除非这咒术经年累月更易,不耗无辜人命了。不过,即便中了那术,也没什么好怕,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拧不过天运也属平常,秦岂只怕不能做完当下几样事罢了。”
铁鸢破碎的喉咙冷笑一声,又说:“的确,老朽所施只是最基本的控心术,由此可见世人除造就生活工具,兵器城楼,思维灵窍难入玄门,目光短浅,休说百年,便是明日朝夕轮廓都不可看清,可就是如此资质平庸的世人,竟将九凤、丹渺巫神所承一脉逼至进退维谷的绝地,不仅上不极天,更会一一灭于无能之辈……上神的预判可真准!”
她说着神色一点点灰败,似乎不久后的一幕幕已在她苍眸里印证百遍,她的卜术不亚于铁黎,是以能够窥视几分结局——透过这每夜人为临摹所布的复杂星符图,抑或是背离周紫出走时的玄妙感知。
她长长仰着头颅,顶端璀璨宝石,怔怔落入凹陷黑眸。
秦岂并未反驳她话中讥嘲,世人难解巫术玄渺是真,目光平庸短浅也是真,更甚数千年来难觅凤鸟栖居的丹穴神山之一踪半影。可是与玄妙晦奥的天河相比,沧海一粟虽微渺却并非短瞬,蒙昧平庸却能安生长久,巫人为神祗之后,智慧古朴,可有哪一代人能脱离沉重而活?
“前辈仍不肯助晚辈一臂之力吗?”
单听他毫无情绪的语调和话中谦虚的称谓,并无威胁,可是近在身前的铁鸢并未错过他的眼神,那是一双冷到了极致的眼眸,并非狰狞可怕,而是在那平平淡淡中蕴化了某种萧瑟与残忍,宛似看透了她的真正目的——杀死周梦,巫族最为高贵和洁净的血脉。
这样一个男人,怪不得周紫会煞费苦心,令他成为当今巫灵的生父。她相人的眼色出众,不得已孤注一掷,若非如此,岂会毁灭亲生女儿的生魂,令那个教她爱惨了的男人恨死了她。或许承袭了同样理智却又狠厉的血液,巫族真能寻得一丝众人期盼的未来?
谁知道呢?那雏生太小了,而自己俨然太老了,看不清了,数年之后更是遥遥无望,早已分身野鹰秃鹫之口了。只知道此刻眼里并无转机可觅,尊人需死,但是雏生……她不确定了,或许不需一死,杀了周梦,保留巫族颜面也算万幸。
至于那个糟糕的秘密……铁黎,这么久了,阿姊已无能守住了。
……
出了暗室已是夜深,冷风裹挟着新结的夜露在一顶顶帐子间穿梭来去,令她肿胀的脑袋焕然清明,她佯作未见他纸糊似的脸色,一人冷冰冰离开。
她害怕他死,一直害怕,可是嘘寒问暖、查伤督药等分内事皆与一个外人无关,她既明白……就不该留情挂虑,轻易掺和。
林洵默随其后,直至送她回帐。峣玉挥退侍女,轻触灵儿沉睡中格外脆弱的面颊。那夜她想了很多,铁鸢诉起的古老又凌乱的过去,那个静静沉睡的骇人秘密,最后是周紫……自己,乃至灵儿。
一簇曙光从钢青色的边缘乍现清晰,她阖上眼皮,浅短昏沉,拨开那双布满憔悴的干眸,稍稍捯饬,带着灵儿出现在秦岂面前。
他透着与峣玉不事边幅完全不同的神气清爽,半束墨发,一身寻常衣裳,面容全无病色,长眸干净明亮。卸去一身棱角和锋芒的他,无疑令人心旷神怡,她好久未见过这样朴素的装扮,诧异间却又慌忙移开视线。
秦岂见到她的一瞬面上并无情绪变化,只是自然将灵儿接过抱在胸前,他低下了头来,鼻尖亲昵贴上那嫩生生的眉心,嘴里低喃:“灵儿,是爹爹啊……”
因着鬼婆那耸人听闻之言,前所未有的黑暗笼罩在他与她身上,她对眼前一幕并非无动于衷。他就像个平常人拥着自己的孩子,低声细语,尽情守护。可始终遗憾不是,否则便不需见过她,继而义无反顾踏上这荆棘遍布、风风雨雨的人生。
只恨一切开了头,便再也停不下来……
灵儿交予云歇与林洵二人手上,峣玉肩头被裹了一件丁香色的披衣,她望了他一眼,眼色感激。近来身子似被装上了发条,拧一圈才动得一下,困顿发凉,今日尤最,出门时眼下似被人用黑墨添了两笔,精神极为不济。
因二人皆有伤在身,毫无疑问与骑马无缘,只好同乘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穿过北边的密林,再行驶两个半时辰才至庆邺城门楼下,利用通行令不声不响进入防备严肃的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