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乃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鬼婆，身上自有过人之术，秦岂凑巧知道一种叫黄泉梵咒的巫术，听闻数年前，纥奚一族贤饩王的九位兄长突一日身中此术，丢魂落魄，神志不清，最后浑浑噩噩，癫狂衰竭而终。”更传，为练就此阴毒邪术，数张幼童、老叟之首相继被剥去，受害人无不知害人者为何许人，闻之色变后却只能退避三舍，有心无力。


    鬼婆铁鸢，恶性比之周紫无几，不可不信，更不可尽信。


    峣玉身子倏一激灵，想出了些什么。秦岂并非脑袋泛蠢，缺心眼拖着垂死病躯来听刺耳不详，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芝麻烂谷子事，而是为了明日那场输赢未定的博弈。的确，他行事从来周全精密，眼下关头更该一丝不苟。不过，谅是铁面无情的他，也有过那么一两回无心之失。譬如，那块千难万险夺来，却因她怨念死魂之气而遗憾“溜走”的雁巫石，再比如，某一雪夜从他枕畔不声不响“溜走”的旧情人。


    糟了，一不小心成过婚了！


    哪日还需叫他写张休书才算断得利落，要么自己胡乱编些理由搪塞过去也行，也不知此地有无女子休夫的传说。胡乱冒出的念头令峣玉的脑子如一团被揉得糟乱的麻绳，尚未清明，下一瞬更是连头发都抽紧发憷。


    铁链摩挲声窸窣响起，老妪的身影显现出来，她站着，脚腕拴锁，因弓腰垂背至夸张的程度，看起来身长相当不足，她衣裳简素，灰巾包发，一双黑瞳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显得幽亮而神秘。


    毫无疑问，这老妪是个丧失尊严却略微体面的囚徒。此刻，囚徒的深瞳看着刻意掩盖病倦之气的男人缓缓走来，然后正当当停在她面前，藏在深褐眼窝里的眼睛仁动着，透出意味不明的神色。


    身躯直凛的黑衣男人气定闲神，吐气温匀。


    峣玉凝视这一张背影，不知因何，一时脑中空白。白板过后，她不禁揣测背影主人的心思，毫无疑问，他知晓事关鬼婆的某些内情，可此等精似鬼之人怎会留下可供人胁迫的把柄，所以纵使窥得风声秘闻，也或仅为臆测罢了。


    即便他可能在赌，后背看起来却无慌促，异常修直，峣玉知道他不会显露破绽给身后的敌人。这世上，令他头疼的敌人数目繁多，但她决计也是其中一员，是徘徊在他心窝口的一团死肉，他也许曾下决心剔除了它，却又由不住护着里头的脆弱。


    她知道的。


    眼下，这背影离她尚远，离那阴祟祟的鬼婆却近若咫尺，也许那黄泉梵咒刹那间便要降临孱弱病躯，峣玉很不痛快。


    不觉中，周围的气氛转变肃杀凝重，身旁人的眼色一派严凛，也不复方才乱七八糟的随意，她无意中与许沉应目光相撞，后者那一贯臭气哄哄的白净面庞上煞是阴沉，他眼神瞥过她，又肃然落至前方身影。


    风卓和石核二人已躬立秦岂左右，并提醒小心阴诈之术，只是呼气间秦岂已不耐挥开众人，峣玉在许沉应眼色的攻击下，硬着头皮上前嘟囔说：“站那么前做什么？鬼婆耳力好得很！”


    本以为大不过将她的话当耳旁风，谁知秦岂忽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比方才面对下属时凶横百倍，“谁准你靠近！滚远些！”


    好心没好报，峣玉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无语凝噎少时，又相继瞪了宛若阴尸的他和鬼婆几眼。不知是否错瞧，秦岂紧绷的皮肉上流动着无力和脆弱，眸光呆暗，愤怒却又死气沉沉。而他对面的鬼婆则是满眼幽冥，目不斜视。


    峣玉的性子异常别扭古怪，她以往就常常对秦岂的话充耳不闻，抑或是插科打诨，现在更是我行我素，任性乖戾，他骂她凶她，皆不甘心要还回去。于是乎众人看见那个穿扮得体的女人发愣过后，忽嚣张恣意，手指指着大王快七窍生烟的面孔，破口嚷嚷道：“你有病？骂我干什么！”


    于是原本紧张的氛围更见焦灼冒烟。


    秦岂黑眸瞪她，压抑喉头，愠怒道：“闭上嘴！滚到后面去！不省心的东西！”


    峣玉气极跺脚，“该滚出去的人是你！莫不成今儿个兴致好，非得让阎王收了小命不成！好心劝慰竟遇你这副嘴脸，什么一国大王，简直狗咬吕洞宾，好心当驴肝肺，不识好歹，气死个人。”


    周围压抑着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峣玉置若罔闻。


    秦岂再度重重斥责她后，峣玉的拳头重重捶上他的欠揍阴沉脸。


    “大胆！”“放肆！”


    “你才放肆，混蛋——”峣玉浓眉倒竖，怒发冲冠，抽空骂完风卓后又扭过头，专心以对眼前“无理取闹”之人。又是一记胆大至极的拳头，随即一只坚韧大掌毫不犹豫压着她灵活的脑袋，气力涌动，峣玉五官移位，龇牙咧嘴，复又朝他的右脸不客气捶去。


    你来我往间，她看见他惨白衰弱的面颊泛起一道道可怕的暗红，他看见她清瘦的脸蛋难掩苦色，抽成一团。


    在秦岂落下一句“看本王不掐死你……”后，峣玉忿忿挥拳，凌然破空，只听一声低嘶伴着叮铃落地的清响声，近在身旁的鬼婆枯腕被割开一道，浓稠血液如毒蛇般蜿蜒淌下。一旁，峣玉似劫后余生般地吁了一口长气，细看她的一只拳头外侧露着半截精巧小刀，滚滚血珠压住了明艳刀锋。


    那是几日前伤了甘扈的匕首，昏迷前她不记得曾捡回，只知逃出后竟好好贴在她高帮紧皮靴的边口，所以那晚她便用了那把匕首来杀死身躯。


    林洵眼尖手快用一把花哨的短弯刀挑断鬼婆另一腕的筋脉，鬼婆气若游丝跌滑地上，石顶上的星符图光耀射至其整张裸露面容，她的眼睛像死河里的鱼眼珠，面容像整亩龟裂干芜的贫瘠旱田。早前一面之缘的样貌早不清不楚，只有眼下异常深刻、惊悚的模样令人震颤。


    她身旁跌落之物是由方才割落，一片由赤铜铸造的薄柳叶，没什么寻常之处，却成了此人手中大行巫术的通路。鬼婆的巫术行云流水，造诣颇高，间隔尚有距，却能如此悄无声息，若不是秦岂反应失常，此刻早中对方圈套。石核，风卓等人应当也有所察，只不过皆是些心思缜密之人，静候破绽，顺便配合她莫名其妙的“骂人”。


    谁也没有她胆大包天，敢轻易对东仁大王揍来揍去，更没有想到她看似弱不禁风，手脚这般利索干脆。当然，未敢忘上次搜见她二人时奄奄一息的画面，天寒地冻，扑面迎来。


    秦岂眼中浊色退去，缓缓打开她那只半红的拳头，捏过那柄悬着血珠的眼熟短刀，飞上冷硬石壁，清脆四面回响，刃断两截。石室通明，光符流转诡异，他目若寒潭，低下头颅，伸出舌来，循循舔舐那同样被划开了的血口子，缠绵流连……直至未见新血渗涌，复抬长眸，一抿干裂唇瓣，浓郁的血色晕开在素白瓷胎里，艳韵回荡无穷。


    峣玉因挣不开手，早生气扭过头去，忍受着那几个人的避闪视线和手心里狡猾异物的为非作歹。终于完了，她夺回自己抖个没完的手，僵硬负于背后，涩涩开口说：“我们回去吧，别忘了你有病。”


    他骤而笑起，点了点头。


    峣玉心方歇下，倏而又将脑袋晃如拨浪鼓，嘴里颠来倒去“不行”二字，不能……不能再拖他后腿了。


    他要做的事，便是死了也应当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