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碎沉香(一)
赵安没有去见赵铮。
辞别虞沧澜后,他在回小院的路上踌躇不前,眼见一块假山堆叠起来的密闭空间,走了进去,盘膝坐在冰天雪地里。
萧瑟寒风从山石缝隙之中吹了进来,带来瑟瑟冷意。
他从袖口摸出一块铡刀徽章,内心百感交集。
他母亲与胞弟天生紫发,但都是无法入道的凡者,吃尽了紫发的苦楚,他从小就知道魔修与道修之间横亘着一条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加入御魔司之后,更是知道,他所行之道,顶天立地,志在斩尽一切魔修,志在还普通百姓一个安稳。
他冷眼看过许多魔修被击碎丹田,毁掉修为,烧毁身体。
他是法制不容有私的御魔使。
时至今日,他胞弟体内蓄有魔气,他该如何为之?
年轻的御魔使靠在假山嵴樑上,任由雪水浸透了衣裳,冷冰冰地贴着肌肤,满脸挣扎纠结。
「你藏在这儿做什么?」
赵安红着眼睛偏头去看。
虞沧澜穿着一身粉白大氅,眉眼清晰好看,站在不远处,斜支过伞,将伞打在他的肩头。
「衣服都被雪水打湿了,我刚把你救回来,你不要命了?」
赵安垂下头,偷偷把眼泪抹了:「不是玄老前辈救得我吗?」
虞沧澜:「……」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安从假山上出来,没了山体挡风,冷风贯体,冻得他打了个哆嗦,虞沧澜给了春桃一个眼神,春桃便将一件随手备着的披风披给赵安。
「不不不——」赵安连连摆手。
虞沧澜问他:「你不是去找赵铮了吗?怎么藏在这儿?」
「我……」赵安用力攥着掌心的铡刀徽章,「我把持不住自己的立场,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的确是个烦恼……吃公家饭的确实忌讳公私不分,可眼下还没到那个地步。」虞沧澜说。
「少主不清楚御魔司的做事原则,」赵安摇头嘆息,「在御魔司内,凡是与魔气牵连的人事物,格杀勿论。府尊金口,绝不容许沧州府沾染一丝魔气。少司主恐怕看出了什么,他将这枚徽章送给我,是在警告我——」
「有趣。」虞沧澜轻声笑了笑,他问道,「听赵铮说过,你对魔修一事持有不同看法?」
「铮儿?」赵安一怔。
「他说你认为魔修也有善恶。」
「……是,」赵安露出一丝苦笑,「但随着司里众人办事,见过了太多魔修,反倒觉着自己的想法太过单纯。」
「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只要这竿秤不歪不斜,总归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赵铮虽然被魔气侵扰,还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林辉不知道是在做给谁看。说到这里,我倒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想法?」赵安好奇地眨了眨眼。
「由你来当御魔司少司主,你看怎么样?」虞沧澜是笑着说出这话的,语气云淡风轻。
赵安被骇得瞪圆了眼,「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咳咳——少主,你、你说什么?」
虞沧澜退后一步,担心他口水喷到自己:「以我虞氏本领,让你当个少司主不是什么难事。」
赵安:「……」
赵安苦笑:「少主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虞沧澜拢在大氅里的手指轻轻点着胳膊,笑得意味深长。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担心说多了真的吓坏了赵安,带头向赵铮小院走去,赵安紧随了上去,他这时才发现,原来玄光阴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而他丁点迹像也没发现。
老前辈气息藏得实在太好。
可他……也是魔修吗?
赵铮仍在昏睡,小少年睡得不太安稳,梦里不住呓语,凑得近了,才能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
「大哥……别、别管我……我……我是累、累赘……让我,让我死吧……」眼泪从他颊边滑落,濡湿了枕巾。
虞沧澜探了探他的真气,转而对玄光阴道:「老前辈,他身体越来越差了,你看看能不能直接抽走魔气?」
玄光阴两指一併,点在赵铮额心,一点黑色的光影出现在赵铮额头薄薄的皮肤下,赵安突然抬头,虽然早有准备却仍是震惊:「果真是魔气……」
玄光阴收回手指,道:「须得替他开经拓脉。」
「开经拓脉?强行入道?」赵安更显震惊,「怎么可能?」话音未落,他便自觉止住声音。
若是别人也许不可能,但眼前之人是玄光阴,百世传说玄光阴,这世上所有想不到的事情在他身上都有可能。
可若真的入了道赵铮满头紫发更成了会掣肘他人生的障碍,凡人世界尚且如此,到了修真世界,他定要被当做异类驱逐。
赵安犹豫不决时,又听玄光阴道:「强开根基或可动摇他根本,有生命危险。」
赵安更是犹豫。
虞沧澜:「他本来就命不长久,你再拖延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条。」顿了顿,他从架上取出双剑,「生命危险一事,由我来解决。」
他手指一搓,眼前显现出剑三的界面,赵铮的生命状态被以血条的形式展现在眼前,只有微薄的一层血皮岌岌可危地挂在那里。
赵安不解其意,却听玄光阴安慰了一句:「他修行生命大道。」
「活着才有可能,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虞沧澜看了赵安一眼,等他一个决定。
赵安犹豫再三,终是点了点头:「全靠少主了。」
「不是靠我,是靠老前辈。」虞沧澜刷了一个袖气buff,众人只觉着身上一轻,似乎修为都有些微提升。
这时,赵安才清楚地感受到玄光阴所说的生命大道是何感受,就好比昨夜虞沧澜助他起死回生一般。
那一剎那,他似乎触及了一生中本该最遥不可及的东西。
赵安脱下赵铮的衣服,露出赵铮干瘦病弱的胸口。
他的肺腑受创厉害,干涸皮肤紧紧地包覆在如柴骨架上,印出肋骨凹凸不平的形状。
赵安心里一痛,咬紧后牙槽:「劳烦玄老前辈与少主。」
玄光阴祭出灵剑。
「岑「的一声,斩岁出鞘,剑锋低垂,玄光阴以指驭剑,三千大道尽繫于一剑之上。
剑尖悬于心口处,缓缓下坠,忽然着力一刺。
赵安呼吸骤停,情不自禁踏前一步,却见一旁一道粉色真气爆出,赵铮身上被温和真气柔柔包裹,一朵巨大的莲花绽放在其身体周围,丝带影子回旋飘扬,如沐春风。
风袖低昂。
赵铮被风袖包住,身上受到的剑气沖击顿时减弱。
在玄光阴掌控下,剑尖悬停于皮肤表层,稍微向下半寸就可没入赵铮皮肤。
剑气却荡入肺腑之中,充斥入赵铮经脉。
虞沧澜给他糊了一个风袖,大大减轻了赵铮的痛苦。
赵安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切。
他曾听闻过生命大道,那是浮游于世界万物本质之上,最纯粹的真气,是掌控万物生发之能。
却没料到亲眼所见,竟是这般震撼。
以莲为印记吗?
玄光阴打入赵铮体内的真气在赵铮经脉之中横行游走,破开每一处淤堵经脉。
强行开拓经脉的痛苦让赵铮不住挣扎,昏迷之中发出难忍的吼声。
赵安紧紧压住他挣扎的身体,虞沧澜安慰道:「我在一旁给他加血,你按住他,别让他出了什么意外。」
「只要一炷香的时间。」玄光阴冷声道。
两人同时点头,虞沧澜给赵铮补上一个翔舞,开始转起回雪飘摇。
突然,赵铮身体剧烈抽搐,赵安几乎用上全部力气才能勉强将他按在床上。
在虞沧澜的视角里,就是他的血条骤降,像是jjc里被人开了爆发打了一套。
虞沧澜:「……」
甩上王母挥袂,虞沧澜瞬间抬满了赵铮的血量。
虞沧澜问道:「怎么回事?」
玄光阴:「他底子弱,只有这一回,撑住即可。」
结果却不料赵铮的血线一直不稳,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
简直像是被他剑破爆锤的脆皮鸡。
虞沧澜:「……」
真是信了玄光阴的邪。
虞沧澜挥动双剑,不停地摇回雪飘摇,间歇给自己挂上元恢复真气,扇影连成一线,总算是勉强保持住赵铮的血线在安全水平线上。
……奶秀可真难玩。
香炉里,一小节香灰倾倒下来,落入盆中的剎那,玄光阴两指一抬,剑尖勾着一小团黑色的东西,逐渐从赵铮心口扯了出来。
赵铮上半身向上高高抬起,口中又频繁爆出痛吼声。
虞沧澜嫌他太吵,让赵安摀住了他的嘴。
魔气被彻底勾了出来,如死尸一样软趴趴成一团坠在玄光阴剑尖,动也不动。
虞沧澜好奇地拿手去戳,手感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就像是在戳吹出来的泡泡,又软又柔,还带着股刺痛手指的寒气。
他将手收了回来,顺手在玄光阴衣服上抹了抹,道:「这便是魔气,你要先炼化吗?」
玄光阴盯着魔气许久不语,虞沧澜疑惑地看他,发现玄光阴神色中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
玄光阴:「这魔气……」
话音未落,死气腾腾的魔气倏然跳跃起来,剎那间摆脱了斩岁的拘束,从剑尖上一跃而起。
它要跑!
虞沧澜双剑一抖,扬剑一挥。
雷霆震怒!
黑影顿时被禁锢在原地,形状冲突却挣扎不开,下一秒,突然挣脱开来。
他的雷霆居然只控住了一秒?!
「快,抓住它!」虞沧澜喊道。
玄光阴却道:「放它走,它要去源头。」
黑影左沖右突,破开窗户,扬长而去。
玄光阴御剑而去。
虞沧澜毫不犹豫,甩了大轻功紧随而去。
***
林辉推开房门,见妙琴正坐在铜镜前梳妆便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按住妙琴握梳子的手。
「我来。」林辉取下梳子,一手搂起妙琴柔顺的长发,一手细细梳理,「今日身体如何?」
「虞氏没有见你。」妙琴从镜子里看向林辉,林辉眉眼间有一丝疲惫,「你是不是后悔与我沾上关系了?我会害得你身败名裂。」
「我的地位是你给的,即便身败名裂,也只不过是回到了我最初的样子。」林辉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不要想太多,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会帮你取回天魔琴。」
「凭什么呢?」妙琴嗤笑一声,涂了胭脂的唇微微一抿,「你是可以同玄光阴对抗,还是可以同虞氏对抗?不过都是些空话。」
林辉被她毫不留情的言语刺得浑身都痛,他没理解为什么妙琴会忽然变成这个样子,明明昨夜两人还缠绵难解。
妙琴:「你帮不了我。」
他低头去看妙琴,想要把眼前这个狠心的女人看得更清楚一点,却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线,如同勒住了喉管,侵入皮肤中。
林辉脸色一变,摸上那道线:「这是什么?」
妙琴:「我犯了大错就要受到惩罚。」
林辉:「是那位夫人做的?」
妙琴沉默,她忽然转过身拉住林辉:「再找不回天魔琴,也许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要杀你?她以前如此看重你……」
「这在魔修之中岂非常态?」妙琴紧紧抱住林辉,「我只有你可以依靠了。」
「你放心,」林辉垂了垂眸,「我一定会帮你拿回天魔琴,我不会让你有事。」
就在此刻,妙琴忽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痛,继而浑身颤慄。
林辉大惊失色:「妙琴,你怎么了?」
妙琴将手伸向梳妆匣,颤抖地说:「抽、抽屉……」
林辉打开梳妆匣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白色香囊。
「打、打开……好痛——辉哥,我好痛——」
林辉慌忙拆开香囊,打开后顿时一惊。
那里面全是色彩极为鲜红的牡丹花瓣,活像是用人血浸染出来的,指尖触碰上去时的冰冷感觉就好像在触碰死人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