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爷,求战复![重生]》 第0章 书名:秀爷,求战复! 作者:一袭白衣 文案: 不是搞笑文,也不是逗比文,是狗血文_(:3」∠)_我写这篇文是为了满足我对狗血的一切幻想(。 扇舞剑凝,名动四方! 虞氏是沧州府首屈一指的修真世家,却生了个经脉狭曲的独苗少主,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走两步路就摇摇欲坠,出了名的废物。 虞沧澜不想当这个废物。 只是成才路上太过艰辛,一不小心啃了块老骨头,硌、硌牙……Σ(⊙▽⊙"a。 虞沧澜:「老前辈虚长我三百岁,整天动手动脚,实在不合适。」 玄光阴:「?」 粉嫩嫩黑心包子受(误)vs根正苗红修真界大佬攻(?) 低魔世界 苏攻苏受。 双向祖宗。 不甜打我。 内容标籤:仙侠修真 重生 系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沧澜 ┃ 配角:┃ 其它: 原出处:http://.jjwxc/onebook.php?novelid=2946352 其他作品: 《毒哥,来口锅!》、《重生之修仙聚宝》、《重生之最强联姻》、《复婚》、《一流天师 》、《道长,镇山河!》、《男神今天有点甜》、《野性难驯》、《誓要上位当主角》、 《帝国将军的婚礼》、《总有刁民想吃朕》 第1章 ☆、1 夹生饭(一) 大雪纷纷扬扬又下了一整日,眼见着都快没过膝盖了,还是没有停的架势。 虞氏大宅里,连主屋的灯都熄了,只剩下西院里星星点点亮着几盏,一大堆人密密麻麻地挤在小院里,甚至连墙头外都有人架着梯子,探着脑袋往院子里瞧。 雕花麒麟纹的房门紧闭,半丝儿光亮也透不出来,屋里一片安静。 大门外的雪地上,跪着七个白鬚老者,各个都是元炁以上的高手,还都是修真界不敢轻易怠慢的医修,有的已经被冻得脸色发白,却丝毫不敢动弹一下。 旁边站着一个白衣男子,眼神冷漠地望着院门,他身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雪,嘴唇被冻得发白,却不动用修为,就这么在大雪里站着。 跟在他身边的侍女第三回将怀里抱着的狐裘大氅递了过去,低声道:「少主,您就穿上吧,别跟您的身子怄气,那样的人哪值得您这样呀。」 男子冷冷看她一眼,漠然道:「掌嘴。」 侍女脸色更是苍白,她咬了咬下唇,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声落在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脆,侍女的脸颊登时肿了起来,巴掌声刚落,屋内便传来一个女子满是嘲弄的声音:「阮少主这是做给谁看?当初你们阮家羞辱沧澜的时候,可见阮少主仗义出手?」 只见一个满身富贵的女人推门而出,她约莫三十来岁,面容娇艳无匹,体态丰腴,一双眼神却似藏着刀子似的,恨不得在门口黑衫男子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她微微昂着下巴,缓步走出门。自她身后,一个白鬚医修提着药箱走了出来,与同僚们跪在一处,其余人纷纷看他,眼带探寻,那人沖他们点了点头,众医修便长出口气,一直吊在嗓子口的心脏总算放了下来。 阮清渠也看到了这一点,他心下微微安定,拱手拜礼:「一切皆是阮清渠之过,是阮清渠辜负了虞氏少主,与胞弟无关,还望怡夫人看在两氏多年情分上,放过胞弟。」 「唔唔……」这时,院内的大梅花树下传来几声呜咽声,在枯藁树枝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被倒吊在树枝上,听了阮清渠的话正不住挣扎。 「两氏情分?」怡夫人嘴角扬起冷笑,「若你还惦记两氏情分,又怎会用那样的阴招陷害我儿,我儿哪点配不上你?你竟想废他根基!」 「放屁!」那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挣开了被封住的哑穴,破口大骂:「他虞沧澜是个什么东西,千人骑万人压的贱狗,怎么配得上我大哥?不过是生在了你们——唔。」 一个黑影自暗处落下,少年脸上登时出现了一道血痕,被毒鞭抽得皮开肉绽,鲜血翻涌,他吓得闭上了嘴巴,眼见第二道鞭子落下来时,黑衫男子扬手抓住了毒鞭,将少年护在身后。 怡夫人冷笑:「这便是你说得两氏情份!」 阮清渠表情一僵,沉默不语。 怡夫人低喝道:「杀了阮清语!」 阮清渠死死抓住鞭子不放,就这么突然跪了下来,侍女不可思议地低呼一声:「少主——」 「大哥——」阮轻语喊得声嘶力竭,倍感受辱,眼角通红,沁出泪水。 「怡夫人,」阮清渠一双眼睛沉着,望向怡夫人,「阮清渠已心有所属,此生道侣唯她一人。是我辜负了虞氏少主,虞氏有任何怨恨,尽可发洩在我一人身上,即便是死,阮清渠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只求夫人能放过清语。」 「既然如此……」怡夫人嘴角的笑容更冷,眼里已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娘。」屋内传来声音,语气中带了几分别扭。 披着薄衫的少年虚弱地走了过来,怡夫人见状,紧张地上前抓住少年的手,源源不断地催发内力送传过去。 「澜儿怎么下床了?你刚醒,身子骨还弱着,这里交给娘,娘必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虞沧澜扫了一眼院子,密密麻麻的人群向他投来了密密麻麻的目光,让他不禁有些头发发麻,事到如今,他想不承认自己穿越都不行了…… 本来好好地打着辉天堑,好不容易出了一次玄晶,还只拍了八十万,他刚想出价呢,就感觉被一道天雷噼中了脑壳,再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虞沧澜理了理记忆,有些僵硬地由丰腴貌美的女人握着他的手,道:「娘,既然阮氏要退婚,那就随他们去吧。」 天雷滚滚……尽管虞沧澜想忍住咆哮的冲动,但仍忍不住眼皮子跳了跳,人家穿越都是坐拥后宫三千,或者是手握重兵,再不济就是富甲一方,他却穿成了一个名声贼差的病秧子,最雷的是,他居然还有一个未婚夫?! 难不成他是穿进了哪本狗血文里吗?! 退婚,赶紧退婚! 怡夫人微微蹙眉,凑近了小声道:「澜儿可是捨不得为娘杀了他?总也不能轻易让他们退婚,倒叫外人小看了我沧州虞氏。」 「娘,」虞沧澜摇了摇头,「咱们虞氏再一味赖着他们阮氏不放才是要叫别人小看了。」虞沧澜只怕这美妇人再弄出什么妖蛾子,把他推进更深的火坑,决意接手这件事情。 他披上僕从递过来的厚氅,那厚氅是他父亲送给他的,猎来的足有人高的白狐当场就剥了皮,交给沧州最好的造物师造了这件厚氅,一针一线俱是用灵力缝起来的,披上后,便觉着暖和了很多。 这具身体不过十六岁,身负寒症,又遭了一场剥皮剃骨的大灾,身子骨虚弱至极,光是站在这里都得靠咬牙的劲儿硬扛。 虞沧澜将白皙修长的手都藏在了厚氅里,只露出一张嫩白瘦削的脸,他望着跪在梅花树下,垂着头不看他的男人,道:「阮少主,这几年相处下来,你我总是意见不和,处处都要针锋相对,但有一件事情,我看还是一致的。」 阮清渠蹙了蹙眉,仍是不愿抬头看他一眼。 虞沧澜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正巧,我也看不上你。这虞阮二氏的婚约就这么算了,但你方才说,若是我们有任何怨言皆可发洩在你身上,可是认真的?」 阮清渠终于肯抬头看他,眸子里满是疏远的防备,彷彿在说他早知道虞沧澜会别有盘算,声音更冷:「请说。」 虞沧澜笑得更显人畜无害:「我想要你聚灵丹的方子,不知阮少主可愿意割爱?」 「澜儿?」怡夫人万万没想到他会开出这个要求,虞沧澜握住怡夫人的手,「娘,我心里有数。」 本想安定她的心神,却不料竟让怡夫人红了眼眶。 怡夫人看着好似长大了的儿子,「哎」了一声,便不再插话。 阮清渠脸色甚是难看,他掌心伤口剧痛不已,仍被倒吊在树上的阮轻语更是快断了呼吸,可聚灵丹的方子是阮家秘方,更是祖上传下来的丹方,是阮家的立家基础,怎可能轻易拱手交予他人? 不愿意吧这是? 虞沧澜猜出阮清渠心里是拒绝的,仍是笑着,吩咐藏在暗处的玄炁期高手:「请阮二少过来。」 一道流影划过,吊着阮轻语的绳子被气刃割断,阮清渠欲上前夺人,却被高手拦住,下一刻,阮轻语便被人拎着送到虞沧澜面前。 「贱人!」阮轻语怒瞪着眼睛骂道。 虞沧澜嘆了口气:「他太吵了。」 「咔」的一声,阮轻语的下巴被卸了下来,虞沧澜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望向脸色阴沉的阮清渠:「我只是看阮少主好像不太清楚我这里的筹码,才请阮二少过来的。现在,阮少主愿意交换了吗?」 阮清渠仍在犹豫,虞沧澜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双手拢在大氅里,那一张莹白如玉的娇俏脸庞上满是少年人的天真无邪,只是眸子里藏着深深的轻蔑和嘲讽。 虞沧澜:「阮少主慢慢考虑,我先与阮二少处理点私事。我此次大病,没死也差点脱了一层皮,全託了阮二少下在我饭菜里的脱魂汤,阮二少想必极喜欢这能废人根基的珍馐,我今日就请阮二少吃个尽兴。」 他一扬手,身边便有人送上一瓶白瓷瓶,虞沧澜道:「还不请阮二少服下。」 被卸掉下巴,阮轻语说不出话,只惊恐地挣扎,拳打脚踢,又被一脚踢在膝窝上,强迫跪在了地上,反钳住双臂。 阮清渠见状,冷清的眸底涌现出浓浓的羞愤与憎恶:「虞沧澜,你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 闻言,虞沧澜一怔,前尘历历在目,那些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记忆,都如噬人洪流奔袭而来。 天地一片缟素,万籁俱寂。 虞沧澜轻笑:「在你眼里,我不是一向如此吗?」 阮清渠目光闪动,终是妥协:「我……答应你。」 「这便极好。」虞沧澜抬手,那人便将瓶内丹药全数灌进阮轻语嘴中,又一把推开,阮轻语迎面倒在雪地上,被阮清渠扶住。 「你——」阮清渠周身真气爆炸,已然动怒。 「不过是些清心静气丹而已,」虞沧澜淡淡道,「阮少主莫不是以为我同你阮氏二少一样会随身携带这种坑害人的东西?」 虞沧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上的笑容分寸不减:「我信阮少主是信守承诺之人,今日也不早了,请阮少主回去准备一下,晚饭前我希望能看到阮少主亲自将方子送到我手上。慢走,不送。」 虞沧澜强撑着身体,回到房间的时候几乎站不住脚,多亏了侍女和怡夫人一同扶住才勉强站稳。 怡夫人白了脸:「我儿,你没事吧?娘亲这就叫那些医修进来。」 「没事,娘,」虞沧澜勉强笑了笑,「我只是不想让那阮氏看轻了去,坐一会儿便没事了。」 「澜儿……」怡夫人眼眶又红了,她爱怜地抚摸着虞沧澜的脸颊,柔声道,「你长大了,比以前坚强了许多,也懂事了许多。」 虞沧澜心里一跳,生怕这身体的亲娘瞧出端倪,便学着原主常有的习惯,靠在怡夫人肩膀上,鼻尖吸入女人身上馥郁的香味,虞沧澜害羞地红了脸。 「澜儿想明白了,这世界上只有娘待我最好。」虞沧澜语带撒娇,让怡夫人受用得很,她摩挲着爱子柔软的发丝,道,「澜儿想明白便好,早想明白就不用吃那么多苦头,沧州名门望族多得是,身负先天之格的青年才俊亦比比皆是。是那阮清渠不长眼,不晓得我儿的好,待你身体好了,娘亲便给你找个更好的夫婿。」 「娘……」虞沧澜嘴角一抽,忙道,「此事不急。」 怡夫人此言一出,虞沧澜才想起来,这身体还有个坑爹的设定是纯阴体质,又是根基残缺体格,受不得女人的阴气,只有男人才能滋养他的经脉,修复残缺根基。 ……呸! 这不单单是个普通的狗血文,还是个让他瑟瑟发抖的脆皮鸭文学。 这种文在晋江里怎么分类来着……纯爱?! 纯个屁! 第2章 ☆、2 夹生饭(二) 怡夫人忧心虞沧澜的身体,又叫了白鬍子医修张权进来给他号了脉,无恙后,又给虞沧澜端来一碗参汤。 房间内安静得很,虞沧澜闭目小憩时,静下心来将还没理顺的记忆好好理了一遍。 他这具身体除了底子差点,命倒是好得很。沧州府除统辖一方的府尊之外,便是虞沈林阮四大氏族,其中他所在的虞氏是四大氏族之中最有名望的,他又是虞氏唯一的子嗣,命定的虞氏继承人,出门横着走,就是作姦犯科了,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 但问题就出在他底子差。 四大氏族得天独厚,凡嫡长子无一不是圆满天格,皆是修炼的好苗子,只有虞沧澜,天道残损,半成不就,废物得很。外头都在流传,虞氏做了孽,断了宗门福祉,这才倒了大霉,生下虞沧澜这么一个废物。 他家里也确实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依稀记得,在他慧根初开的时候,他爹追着什么东西出了远门,一去就是十几年,到现在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音讯都没有。 其他氏族的人不知道存着什么心思,劝说他娘许是他爹虞隐早就死了,让她接受现实早日改嫁,还有旁系的叔叔伯伯想娶了他娘,入赘虞家,都被他娘一柄长枪打了出去。 ……别看他娘长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的美妇人,却是以「枪」入道,还未成婚时,是同为四州之一的澜州府出了名的快马红枪,彪悍泼辣得很。 嫁了人后收敛起少女时的暴躁心性,更沉稳也更……狠心了。 她操持起虞家大业,将虞氏上上下下打点得井井有条,让旁系不敢觊觎,也让虞氏在外面的威风分寸不减。 只可惜,她究竟是嫁进来的外姓女子,这虞家迟早要交到虞沧澜的手中。 而虞沧澜又是远近闻名的废物,若是等虞沧澜成家以后,虞氏交到他手中,还不知道会被糟蹋成什么样子。外围等着看热闹,亦或者是等着瓜分虞氏的人丝毫不着急,等着看虞氏能发展到什么地步。 这个看似无法可解的死结却叫怡夫人给想办法盘活了。 她要招婿。 第一个相中的便是四大氏族之中底子最好,修炼最勤,毛病最少的阮氏少主阮清渠。 阮氏也是倒霉,如今的阮家二老操持着阮家大业,平日里不思进取,专想些寻欢作乐的事情,最夸张的传闻是,阮清渠他爹磕了极乐散,除了他娘外,还拉了十个侍女大战了三天三夜,小院里不堪入耳的声音响了三天三夜。阮清渠闭关出来,拉开房门的时候,一股子腌臜味熏得人睁不开眼,成了整个沧州府的笑柄。 奈何这俩混账爹娘还不愿意将家族基业交给阮清渠,就这么虚耗着家产,连带着底下的弟子也都跟着一块淫乱,人家都说,阮家本是以修炼「清心诀」为基础,最为清心寡慾的氏族,到如今,却变成了个下三滥的淫窝,当真是丢空了祖宗的脸。 「那阮清渠真是不知好歹。」怡夫人稍稍吹凉了些碗里的参汤,舀了一勺参餵到虞沧澜嘴边,「乖儿子,把这碗参汤喝了。」 虞沧澜僵硬地张嘴,闻到那股味道差点反胃地呕了出来,他小抿了一口,实在是喝不下去,哀求地看着怡夫人。 怡夫人哪见得自己儿子做这样的表情,忙道:「好好好,喝了这口便不喝了。这老参汤也没什么好喝的,等娘派人把走灵草捉回来后,再给你熬更滋补的。」 走灵草是世间难得的灵草,据说快要修成精,长了腿能满地乱跑,就连沧州府府尊都没吃过。 怡夫人把药碗放在一边,拈了块桃脯餵给虞沧澜,柔声道:「阮家都快被那两个笑柄败空了,全靠这个灵丹方子撑持着门面。阮清渠这个蠢货,若是肯与我们联姻,成了亲便可按照家族祖训,从那两个笑柄手中拿到家主之位,还能得我虞氏成为他的后盾,却偏偏不要这个机会。如今落得这个田地,我看是不会给的。儿子怎么想到要阮清渠用灵丹的方子赔偿?」 虞沧澜摇了摇头:「我是为娘亲求的。他自恃傲骨,一定会给。」 怡夫人一怔,听虞沧澜道:「娘亲生我时亏了身体,全靠聚灵丹养着,若是我跟他真的撕破了脸,日后娘亲想要聚灵丹就难了。」 怡夫人闻言,美妇人笑得餍足幸福:「我的澜儿,娘有你便足够了。若是他真愿意交出聚灵丹的方子也是好事,你身体有损,聚灵丹虽不能补足你的先天,却能滋养你如今的经脉。只是……」想到无法 天的阮轻语,怡夫人心里生出恨意,咬牙怒骂,「阮家那有爹生没娘养的杂种,胆敢害你,他马上便到拜师的年龄,我倒要看看整个沧州府有谁敢收他为弟子!」 虞沧澜不想再回忆起有关这两兄弟的任何事情,微微一笑,岔开话题:「娘亲,桃脯很甜,你也吃一个吧。」 母子俩又絮絮说了一些闲话,怡夫人有公事要处理便先离开,虞沧澜躺了一会儿有些睡不着,按照原身的记忆调动体内真气,果然感觉经脉中有一团淤堵在那儿。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啊啊——! 试了三次……虞沧澜憋得脸都红了,依然不能打通那里。 当真是个废物吗……?他翻了个身,抱紧被子,将头埋进枕头里,内心疯狂尖叫。 我不信! 如今的发展都是传统修真文里的套路,极差的根基,悲惨的环境,隐约身负着使命的穿越者一定会在什么地方碰到一个逆天改命,走上人生巅峰的时机! 他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长出口气,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脑海里面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忽然弹坐起来,双眼炯炯有神,唤道:「春桃。」 很快便有一个容貌清秀的丫鬟从耳房里赶了过来,眨了眨眼:「少主有何吩咐?可是哪里不适?」 「我无碍。」 春桃见虞沧澜有意与她说话,便取了垫子垫在他背后,让虞沧澜靠得舒服一点。 虞沧澜道:「春桃,我想问你,沧州府可有断崖?」 「断崖?」春桃疑惑不解,「少主为什么要找断崖?沧州府临湖而建,多水泽,地势平坦着呢,别说断崖,连土坡都少得很。」 虞沧澜:「……」 跳崖出奇遇这一招不成了。 虞沧澜:「那咱们府里可有什么扫地僧?」 「僧人自然都在庙里,咱们这是修真世家,哪来的僧人呀。」春桃掩唇轻笑,「少主别戏弄春桃了。」 虞沧澜不甘心地又问:「咱们府中有一个藏着珍宝的玉瓯阁吧?镇守玉瓯阁的可有什么看着就不起眼的人物?」 「少主放宽心,咱们玉瓯阁可都玄炁以上的高手在保护着,从来没丢过宝贝。」春桃笑得笃定。 他如今所在的四州大陆分凡者与入道者,入道后称为入道者,以「炁」划分境界,炁分八境,八境之下又分三重小境。练炁、道炁、妙炁、元炁、玄炁、心炁、虚无炁、神炁。玄炁以上已经算是顶尖高手了。 虞沧澜硬着头皮又问:「那咱们府中可有半点修为都没有的人?」 「半点修为都没有的……」这个问题难倒了春桃,虞氏是沧州府的名门望族,府内俱是修真者,连她们这些侍女都至少是道炁,哪来的半点修为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一人:「少主观察入微,确实有一个。」 虞沧澜翻身起来:「带我去见她。」 「诶?」春桃一惊,见少主脸色认真,没有半点玩笑,便只能搀扶着虞沧澜,将其引到后厨。 虞沧澜迈入厨房的一剎那,登时找到了套路小说中该有的感觉。 宁静的小院里一片祥和,厨房炊烟裊裊,鸡鸣断续,鱼缸里跃出一尾赤鲤。 像是这种大氏族中定然藏着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就是这个高人能帮他洗髓伐毛,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虞沧澜急沖沖地冲进厨房,一眼就看到正坐在灶具旁啃鸡腿的胖姑娘,顿时呆若木鸡,又有一种被天雷噼到的感觉。 那姑娘一手鸡腿啃得飞快,囫囵进,骨头出,旁的不论,单看此点,着实是个中高手。 只是没有哪家高手是这个样子的,这也太民间了…… 胖妹妹啃了一半时被突然「杀进来「的虞沧澜吓了一跳,鸡腿啪叽一声掉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看着他。 胖妹:「你……少少少主?」 春桃:「少主,她是咱们氏族里唯一一个没有入道的。」 虞沧澜不由扶额:「打扰了。」 虞沧澜木着张脸,开始反省究竟是哪一个环节不对劲。 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纯阴体质,受不住女人的设定,菊花顿时一紧。 完了,该不是真的要走纯♂爱路线了吧…… 这拒绝! 他虞沧澜就是在这个世界被人乱刀砍死,吃不上一口饭,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碰他的菊花! 绝!不! 「原来人在这儿,让我好找。」一个男声凭空出现,从墙头翻进来个人影,他一身绛紫色长袍,长发盘在头顶,扣着一个精巧的紫金冠。 紫金霄笑瞇瞇地凑上来:「表弟,听说你昨日与阮清渠退婚了?那今日表哥来提亲,你看可好?」 虞沧澜:「………………?」 太应景了吧作者! 「表弟?」紫金霄疑惑地看着虞沧澜。 虞沧澜退后一步,如临大敌。 莫挨老子!男人甚么的最讨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看着是穿越,确实是重生,未免大大纠结这个定义,先埋个包袱在这儿~ 第3章 ☆、3 夹生饭(三) 阮府丹房,正中间的丹炉才刚刚打开,聚灵丹的清香溢满了整个丹房。 两个华服青年坐在圆桌旁,面前各自摆着一个描着丹鹤的瓷瓶。 其中一人单手支在下巴上,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坐在他身边的人正襟危坐,眉眼间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严肃。 这两人正是沧州府四大氏族之中的沈林二族的少主,沈昭与林梦生。 「清渠,」林梦生唤道,「你真的要将聚灵丹的方子送给虞氏?」 「别问了,」沈昭不耐烦地推了推他,「你都问了十回了,烦不烦。」 林梦生瞪了瞪眼:「他明显捨不得,你就不知道替你的同修道友想想办法扭转干坤?」 沈昭冷笑:「在沧州府,除了府尊以外,谁能和虞氏作对?」 「啧,」林梦生从袖口抽出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搧着,「清渠若是安安分分地娶回虞沧澜,哪能横生这么多枝节。」 「……你前面还让我替清渠想办法,后脚就在他身上捅刀子。」 「我只是实话实说,虽说那虞沧澜名声不大好,但毕竟是虞氏的少主,未来虞氏的继承人,谁娶了他就等于是娶走了整个虞氏。多划算的买卖?再说,我上回在琼华宴上见过虞沧澜一回,倒真如话本小说中写得那样,体态曼妙,姿容过人,好看得很。放眼整个沧州府,不,整个修真界都未必 能有长得比他还出色的。」 「你现在便可以去他家里提亲。」沈昭声音更冷。 林梦生笑容一僵,扇扇子的动作多了几分不自在:「还是算了,现如今我可快活得紧,更不愿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活这么大,头一回听说比女人还淫贱善妒的男人。」 阮清渠一直沉默不语,他将丹炉里的灵气全都封好,便站在那里,望着氤氲将散的灵气,似有些出神。 林沈二人嘆息一声。 林梦生把玩着桌面上的白瓷小瓶,晃动间里面传来丹药碰撞的声音,这里面的聚灵丹可不少,足够他们挥霍个把月,林梦生心里一动,又忍不住道:「就不能给他们家一个假方子吗?」 「假方子拿来骗骗虞沧澜还行,可骗不过怡夫人,别忘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撑起整个虞氏是有多大的本事。」 「唉……」林梦生将丹药收进袖子里,幽幽长嘆,「若真是被虞氏得了方子,必然会大肆收购材料,到时候再想吃可就难了。」 沈昭拉了他一把:「你就别再说这些话气他了。」 林梦生摇了摇头,将扇子收起,拱手道:「家父寻我有事,我先走了。」 「他不是落井下石,」待林梦生走后,沈昭道,「他一向心直口快,但这件事情……你做得确实有错。我们虽都与虞氏并列四大氏族,但到底不及虞氏势大,你弟弟……太过了。」 「是我管教不严。」阮清渠终 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夜未睡的疲倦。 若不是你默许,阮清语怎么会找到机会?沈昭心知肚明,却也不忍再苛责下去,道:「你让我暗中收购的一部分重要材料我替你收集了不少,梦生刀子嘴,他收购得最多。想必还能用聚灵丹撑一段时间,快点想办法研究出新的丹方保住阮家丹修鼎盛之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爹娘……你也得早日掌权才行。」 「我知晓。」 「那个女人……」沈昭犹豫一二,对阮清渠执意要娶的女子,他也同林梦生一样有几分怨怼,但他与阮清渠一同长大,知道阮清渠是个倔强脾气,只好嚥下,「罢了,你……好自为之吧。」 阮清渠长揖一礼:「此事是我执拗,不知变通。但清渠绝不会辜负她。」 「平日看着冷冷清清一个人,倒是个痴情种子。」沈昭无奈地嘆了口气,也不多说,捲了丹药瓶,道,「我与梦生上面还有父族盯着,这几日不敢与你太过亲近,若是需要帮忙,就派弟子来传话,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忧心道:「清语拜师一事怎么办?」 这正是阮清渠最头疼的事情,他怎么都没想到阮清语在这个节骨眼犯了糊涂,犯下这等大错,虞氏把持沧州府势力,他要去哪儿给阮清语找师门修行? 四大氏族每到十二岁的时候,都会拜入沧州府的修真书院专心修炼,当年他们三人便是拜入了白鹭书院,亦是沧州府最好的学府书院。但白鹭书院现如今的院长正是怡夫人的姐夫,即便退而求其次,也是难事。 阮清语给虞沧澜下了断人根基的毒药之事太过蛇蝎,连他都要唾弃,传扬出去,各大学府本就不愿收他,虞氏再横加阻拦,更是难办。 见阮清渠愁眉不展,沈昭问道:「不知你可否知道,沧州府新来一位神秘修者。」 「神秘修者?」 「天下无双——玄光阴。」 「是他?」阮清渠一惊,「据说他满头华发,已有三百岁高龄,是整个修真世界少有的虚无炁修者,他来沧州府做什么?」 「我亦不知,」沈昭道,「听闻玄老前辈似是在找寻什么,我父亲猜测,到了他那个年纪,定是想找一个能继承衣钵的弟子。可以他的眼界,凡人难入其眼。清语圆满天格……或可一试。」 「可清语他犯下如此大错……」 「玄老前辈亦正亦邪,很随性子,未必会在乎。清语求学确实冒险,但若是不冒这个险,清语又将如何?」沈昭沉声道。 阮清渠身在山中,看得远没有沈昭清楚,正犹豫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通传:「少主,少主——」 阮清渠推开丹房房门,门口,伺候阮清语的侍女红着眼眶,不住抽噎:「少主快去看看二少吧,他的脸,他的脸……」 阮清渠一惊,冲出屋内,沈昭蹙了蹙眉,也跟了上去。 *** 紫金霄挡在虞沧澜身前,自顾自地牵起虞沧澜的手,虞沧澜跟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一样,连忙甩开,冷冷地看着他:「你怎么跑来了?」 「自然是忧心表弟,」紫金霄语带哀怨地看着虞沧澜,「沧澜又不是不知道,表兄自小就心仪你,眼下这么好的机会,肯定第一个向表弟提亲。」 「你要入赘?」虞沧澜记得,这个紫金霄是她娘亲母氏那边的少主,亦是要继承家主之位,像阮清渠那样同在沧州府倒还好说,他远在澜州府凑个什么热闹? 紫金霄微微笑着看虞沧澜:「我来提亲,自然是要迎娶表弟。」 虞沧澜笑了,笑容礼貌而疏离:「不好意思,我娘说了,只入赘,不嫁人。」 「姨娘就不知道为我操心一下婚姻大事。」紫金霄嘆息一声。 怡夫人的笑声响起:「霄儿,你的婚姻大事还要姨娘操心?怕是只要在街上勾勾手指,就有无数莺莺燕燕扑上来吧?」 紫金霄上前给怡夫人拜礼,笑道:「那些人又不是表弟,我只心悦表弟一个。」 怡夫人淡淡一笑,却岔开话题,道:「今日刚来沧州府?」 「来了有些日子了,」紫金霄道,「被手头的事情绊住,若不是,肯定不能叫表弟受那苦。」 「你有心了,」怡夫人道,「这儿寒酸逼仄,霄儿随我到前厅叙旧,我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又长高了不少。」 「可是越来越像我娘了?」 「越来越像你爹了,眉眼间全是风流劲儿。」 紫金霄大笑,怡夫人道:「春桃,送少主去歇息,待会儿让厨房做一桌子好菜,送到前厅。」 「是。」春桃柔柔一礼,一抬头,看见紫金霄正笑着看她,那人满不正经地说:「姨娘家的侍女都长得这么好看,只可惜,满园春色全被表弟一人给盖住了,我这时候才发现呢。」 呸! 春桃羞得满面泛红。虞沧澜面无表情,带着春桃往卧房去。 进了门,春桃去给虞沧澜换被子,刚抱起昨日的被子便听见「叮咚」一声脆响,她低头一看:「咦?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正靠在软塌上的虞沧澜也听见了那清脆声响,探头一望,顿时惊了。 这……这特么不是醉月玄晶吗?! 春桃俯身将那块宝石拾起,在手里掂量着。 那东西不大,春桃那柔夷小手就能掌握,其通体金橙,光如皓月之晖,煞是好看,春桃略有些爱不释手,把玩了起来,笑盈盈道:「少主,这东西好好看,还是暖的呢。」 虞沧澜蹙眉,凝望醉月玄晶良久,道:「把它给我。」 春桃将其送到虞沧澜手中,见虞沧澜望着他出神,便去将柜子里一套刚洗好的被褥抱了出来,熏了香料,给虞沧澜铺上。 回头看虞沧澜,竟然还在发呆。 虞沧澜并非在发呆,而是在确认一些事情。 这件事情让他有些兴奋,甚至差点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正努力地板着脸压抑。这落在春桃眼中,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万分严肃的事情。 这事儿的确得严肃起来。 虞沧澜克制住自己想要动作的手指,对春桃道:「你先出去。」 春桃呆了一呆:「少主?」 虞沧澜平复了下情绪,握住醉月玄晶,在桌边坐下,微微扶住额头:「春桃,我累了,你先下去。」 「哎。」春桃应了一声,想了想,不放心地取来架子上的兽首鎏金香炉,点了凝神静气的香,等味道浓淡合适后,方道:「少主睡罢,等到了晚上春桃再唤你起来用餐。」 「好。」 待春桃走后,虞沧澜立马爬上床,将帐子扯了下来,将自己围在漆黑的环境中。 他握住醉月玄晶的手快被汗水濡湿了,仍是不敢相信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前所有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左上角的人物头像是一把粉色的扇子——七秀的门派图标,角色名虞沧澜,血条,蓝条,轻功气力值,还有扇舞的标记;右上角是地图、换装和商城快速渠道,左下角聊天框一片空白,帮会、好友,右下角色、背包、任务等功能的快速窗口…… 应有尽有,一个不缺。 就在这时,右下角的对话框跳出来一个提示。 懒人邮件:你82天没收邮件了。(信使处查看邮件后,此提示消失。) ……居然连插件都有! 什么鬼! 第4章 ☆、4 清算盘(一) 他匆匆扫了一眼自己的血条和蓝条,数字少得可怜。 血量:515/515 蓝量:456/456 再看等级,十级,剑三刚入门派的等级。 ……这随便摸一下就得玩完,不会就代表了他的生命值吧? 虞沧澜打开装备面板,扫了一眼,只有一套剑三入门的太康套,他满精炼的四未烬和狼神殿毕业精简全都没了,辛辛苦苦,给剑三做牛做马换来的满品小橙武也没了…… 心痛地点开背包,好在里面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宴席,小吃小药,材料,五行石,200=1的星雷陨铁,为大橙武准备的六级精简五彩石和八级五行石……满满当当地快填平了他的包裹,他这才发现,原来身上的装备不是丢了,而是自动脱到了包裹里。 ……连他为了挖三山四海准备的一套t的挖宝装都在。 当然,身为一个pve最骄傲的金也一个铜板都没少。 90万金。 虞沧澜试着把背包里的金拿出来,登陆稀里哗啦堆了满床,沉甸甸的真金白银差点把他给埋了。 他将这些又全都收回包裹,心满意足。 因为十级,他现在就只有名动四方、感时曲终、玳弦急曲和江海凝光四个技能,外加打坐、虹气长空等入门级技能,其他诸如蹑云逐月、扶摇直上一概没有。 虞沧澜看着自绝经脉犹豫了会儿,到底没尝试的胆子…… 他本想试一下技能的威力,但此刻在床帐之中,施展不开,便想暂时作罢。 至于这套东西是如何出现的,他是想不到了,就连重生到这人身上这种玄妙的事情都能发生,他带个剑三的系统也不是什么不科学的事情…… 虞沧澜木着脸,诡异地接受了一切。 不接受又不会改变事实…… 他找了个香囊,把醉月玄晶塞了进去,丢在被面上,原以为这套系统会跟着消失,结果没有,虞沧澜研究了一会儿,发现界面可随心意浮现,稍微勾勾手指就行。等界面从眼前散去的时候,疲惫便涌了上来。 眼皮子发沉,虞沧澜打了个哈欠,倒在床上睡着了。 风雪呼啸。 沧州城从未像是今年一样连下这么大的雪,旧的积雪还未化去,新的积雪又添,几乎封堵了来往的官道。 城门不到酉时就关了,天色黑压压地悬着,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店铺都闭了户,百姓在屋里点起了灯,只有三两个游走的小贩还在捂着到处漏风的破布衣裳,急匆匆地行走在风雪里。 「真他娘的冷。」小二从屋外把招牌扛了进来,一个哆嗦从头打到尾,真真是冷了个彻底。 「唉呀妈呀!」他一回头,眼前跟鬼似的人影吓得他惨叫出来,掌柜的从柜檯上抬起头,看到来人时也是一惊,哆哆嗦嗦地缩在柜檯后:「这、这位客官……」他拿多年在沧州府开店的经验强撑着,告诉自己眼前可能是哪位过道的修者,才勉强把话给说囫囵了,「小店已经打烊了… …」 「打听一户人。」那人声音冷冰冰的,比外头飘着的大雪还要冷,冻得小二和掌柜同时打了个冷颤。 他一身黑衣,头戴斗笠,垂落的黑纱盖住了大半张脸,只在黑纱之间露出一个清瘦的下巴尖。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那玉佩为青鸾造型,通体碧绿,在烛光下水似的剔透,饶是他们不识货也能看出来是块上好的宝玉。 掌柜犹豫了片刻,道:「这应该是虞氏的徽记,你要找虞氏的人?」 那人又问:「虞氏怎么走?」 「沿着这条街走到底,门口栽着两棵大梅花树,看着最气派的便是虞氏,门樑上挂着大漆描金的横匾,不过最近雪下得大,未必能看清。」他本想提醒,虞氏最近出了些事情,如果没有硬关系还是别去自讨没趣,但转念一想,这人跟他又不相识,触不触怡夫人的霉头关他什么事情,便将一切嚥下。 那人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掌柜见他穿得非常单薄,忍不住叫了他,从一旁的酒缸舀了一酒端子的烈酒:「天冷,大雪,喝点酒暖暖身子。」 「我不喝酒。」他声音冷冷淡淡的,没半点人气,老闆打酒的手愣在那儿,眼见着那人推门而出,转瞬间便没入风雪,消失不见。 他将打出来的酒分了两碗,一碗给自己,一碗给小二。 「掌柜的……」小二喝了点酒,压下了冷意,胆子也大了些,「我看刚才那人斗笠底下好像是一头白发?」 「我也瞧见了,但听声音不像是老人。」 「他是怎么进屋的?」 「没瞧见,也没听见,该是个高手。」 「真玄乎,跟鬼魂一样。」小二小声嘀咕,一口将剩余的小半杯酒喝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最近府中多有人失踪……」 「别乱嚼舌根,喝完了酒就去收拾东西,赶紧回去休息。」掌柜厉声喝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虞沧澜这一觉睡得很沉,春桃叫了他三回,都摇晃上了,他才从昏睡中醒来。 一睁眼,看见春桃眼眶红红的,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春桃抹了把眼泪:「少主一直叫不醒……我还以为少主……」 「我没事,」虞沧澜微微一笑,头有点晕,许是之前太过耗损力气了,「到饭点了吗?我可是饿坏了。」 「夫人请诸位医脩大人们给你们准备了一桌子药膳,」春桃抱起一旁的衣服,抖了开来,道,「春桃偷偷瞧过,有不少少主爱吃的。」 药膳能有什么好吃的…… 虞沧澜满脑子都是枸杞、当归、党参之流乱炖出来满是中药味的料理。 眼角瞥见一抹粉白的纱,虞沧澜愣了下,见春桃给他准备的是一件粉白色的衣裳,忙道:「有没有看着没这么基的?」 「什么?」春桃没明白虞沧澜的意思,眨了眨大眼,满是疑惑。 虞沧澜解释道:「黑色的,蓝色的,灰色的……这些颜色的衣服有吗?」 「没呢,」春桃摇头,「少主不喜欢这些沉闷的色调,柜子里都是些明亮的颜色呢,少主是不喜欢这件?那我再去拿两件让少主挑挑。」 「算了……」虞沧澜想明白了,强者的命运不会被这一两件粉衣服给左右,便张开双臂,让春桃给他更衣。 换上之后,春桃又把他那件大氅拿了出来,给虞沧澜披上:「外头又下起了大雪,夫人特地吩咐,晚膳在少爷院里吃,夫人还说,霄少爷是她母族那边的人,让少主不要总是给他脸色,多亲近亲近。」 虞沧澜想起那个人就头疼,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只要他不招惹我,我就给他好脸色看。」 结果,刚出了门,虞沧澜就看见一身华服的紫金霄站在门口,手持一把挑了金边的紫伞,殷勤地迎了上来。 「表弟,身体可还好?若是冻坏了,表兄可要心疼。」 「看不到你就挺好的。」虞沧澜冷着脸,向偏院走去,他有意加快脚步,饶是如此,头顶挡雪的伞也没挪开半寸,回头一看,紫金霄肩头落了一层雪,正微笑着看向自己。 进屋之后便暖和了许多,屋子四角都摆着烧着燃石的炉子,虞沧澜把大氅脱了,先给怡夫人问了好,这才找位置坐下。 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菜,眼睛顿时一亮,比他想像得好太多了! 怡夫人见他有了精神也是高兴,从袖里掏出一瓶丹药送给一直立在身边伺候的医修,道:「权叔,这里面是造化丹,拿下去分发给府里的医修们,这两日辛苦你们了。」 「分内之事。」医修将丹药瓶拢在袖子里,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轻松,再看虞沧澜的眼神都慈爱不少。 虞沧澜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扭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到戌时了。」春桃答道。 虞沧澜点了点头,又问:「城里有宵禁吧?」 「是呢,」春桃道,「近几日一直暴雪,府尊担心夜里不安全,便下了宵禁令,大抵从亥时开始,一直到卯时,整整五个时辰。」 「即便是四大氏族的人也不能在宵禁期间随意走动?」虞沧澜挑眉反问。 春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规矩这些事情在虞沧澜这儿一向不算什么,可这话她又不敢轻易说出来。 虞沧澜一猜就知道她在顾忌什么:「不算我,就说其他几个氏族的。」 春桃忍俊不禁:「那是自然。」 「澜儿可是在等那阮清渠?」怡夫人似是早有所料,给虞沧澜夹了一小块羊肉,淡淡道,「为娘早说他不捨得交出丹方。」 虞沧澜蹙了蹙眉,难道真是他高看了阮清渠的傲骨? 紫金霄乖巧地坐在怡夫人身边,偶尔给虞沧澜布菜,大多时候都在陪怡夫人说话,一席下来,虞沧澜能看出来,紫金霄实在是讨好长辈的高手,在他娘身上没少下功夫,居然连他娘喜欢看什么话本小说都瞭如指掌,啧啧啧,简直是中老年妇女之友。 「什么?」紫金霄疑惑地看向虞沧澜。 虞沧澜呛了一口,没注意到自己居然将心声吐露了出来:「咳,没什么……」 紫金霄狡黠地看了一眼虞沧澜,贴过来小声道:「表弟莫吃醋,我得讨好姨娘才能顺利将你娶到手。」 一块羊肉忽然打在脸上,紫金霄一愣,虞沧澜放下筷子,擦了擦手,淡淡道:「不好意思,手滑了,你贴得实在太近。」 怡夫人低声笑了起来,吩咐侍女给紫金霄端来清水梳洗。 一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外头敲响了宵禁预警的梆子。 虞沧澜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到亥时了,马上便是宵禁。」 「这梆子会敲三回,敲完了三回就会敲闭门鼓,闭门鼓一响便是宵禁了。」不等春桃,紫金霄先一步解释道。 侍女们前来撤走餐盘,屋外传来最后一次梆子的声音,闭门鼓紧随而至。 虞沧澜眼神一沉,摇了摇头:「阮氏少主真让人失望。」 第5章 ☆、5 清算盘(二) 窗外忽然捲起了一阵大风,随即哐噹一声响,僕从立马推门一看,道:「雪下得太厚,压垮了树枝,我这就派人清扫。」 「放着明日再做,」虞沧澜将最后一口鸡汤喝了,「今日天冷,都早些回去休息。娘亲,多发一些木炭分予众人吧。」 「听儿子安排。」怡夫人一向溺爱虞沧澜,无法无天的事情都由着他做了,别说这种体贴下人的好事。 房内众人都面露欣喜,怡夫人干脆好人做到底,吩咐道:「今年冬天天降异像,这个月给府里每个人都添五十文月钱,再赠5粒灵丹,让丹房加紧准备吧。」 「是,夫人。」管家立马着手去办。 紫金霄早就放下筷子,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把镶金带银的华扇,慢条斯理地搧着:「要表兄帮你教训一下阮清渠吗?近日沧州府里有些异动,有人在收集椿罗皮、凌霄花、乌桐茎几种珍贵药材,疑似是与阮清渠交好的沈、林二位少主。他们订的药材,都在表兄我的眼皮子底下。」 虞沧澜看他一眼:「你澜州府的手都伸到沧州府来了。」 紫金霄笑了笑:「不光是沧州府,紫氏坐拥天下灵植,多少珍贵的草药都是从紫氏的药圃中送出去的,天下药园无愧盛名。」 虞沧澜嗤了嗤:「听你自夸。」 怡夫人笑道:「不是自夸,娘亲自嫁过来后便很少提及娘家的事情,所以澜儿不清楚。娘亲娘家的澜州紫氏的确有天下药园之称,供应修真大陆珍稀药材,可谓是富甲天下。」 虞沧澜一惊,原来是真的? 他想了想,小声问紫金霄:「你真能安排?」 紫金霄悠哉点头。 虞沧澜犹豫了下:「算了,我不想欠你人情。」 「为表弟出气,表兄乐意之极,表弟愿意给表兄这个机会还算是我欠你人情。」 虞沧澜:「……」 ……滚啊,死变态。 就在此时,尚未走远的管家突然折返回来,身上披了雪,小心翼翼道:「夫人,少主,阮氏少主阮清渠正在门口求见。」他察言观色,欲言又止,谨慎道,「他带了阮二少一同前来,阮二少……像是情况不太好。」 怡夫人闻言,大笑了几声:「痛快,阮氏那两个废物总算瞧出端倪来了。澜儿,与娘亲一同去看看。」 他就知道,他娘亲绝没那么容易善了。 虞沧澜点了点头,披上大氅,跟在怡夫人身后,往正厅走去。 正厅上,阮清渠站姿笔挺,如溶溶玉树,只是一张脸沉着,脸色煞是难看。 在他身后,几个阮府家丁抬着架子,上面躺着一个人,正不住发出小兽般可怜兮兮的哀鸣。 虞沧澜迈进厅来的时候,满屋子的人都在瞧他,却又不敢多看,瞧了一眼便将视线收回去,只有阮清渠,一汪黑眸紧紧望着他,夹杂着几乎快要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不由冷笑,阮氏闹出那么大动静只为了逼他退婚,现在自食恶果了,却要怪罪他,只是……虞沧澜好奇地看向架子上躺着的人,阮二少正背对着他们侧躺着,看不清样子,只是听声音,看他不住挣扎的样子,颇为痛苦。 他娘护短得很,又一向心狠手辣,这阮二少不知道遭了什么报复,估计是与当初抽的那鞭子有关。 「怡夫人,虞少主,」待两人落座之后,阮清渠拱手拜道,「宵禁后来此叨扰,多有打搅。」 怡夫人淡淡道:「阮少主既然知道叨扰,还要此刻来,又带了个满身恶臭的东西,不知道是安着什么心思。」 阮清渠顿感受辱,强压下心头怒火:「怡夫人口中满身恶臭的东西正是在下胞弟,求阮夫人赐药。」 阮二少被翻过身,露出正脸,虞沧澜被吓得差点没托住暖手的炉子,惊讶地看着阮二少的脸。 他猜得没错,他娘的手段果然下在那一鞭子上,那鞭子上不知道淬了什么毒,竟是让伤口皮开肉绽,流出紫绿色的脓血,噁心至极。 阮二少立马抬手挡住,羞愤得语气里都是哭腔:「哥——带我回去——带我回去啊——别看我,你们都别看我——」 「清语。」阮清渠压住挣扎的阮清语,「别再任性胡闹了。」 阮清语不住抽噎,抓住阮清渠的衣服,抽泣:「哥,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虞沧澜本来还有几分同情,听他这么一说,又忍不住冷笑:「阮二少给我下药,想要废我根基的时候,就该想到必受反噬,只不过是被毒物毁了脸就要寻死觅活,我可要被阮二少吓死了。」 阮清语闻言,浑身一颤,竟是要奔过来袭向虞沧澜:「贱人——我杀了你!」 「放肆!」怡夫人一声厉喝,便有高阶修者从暗处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散发出的强大威压竟是让阮清语被吓得动弹不得。 阮清渠尊严备受挫折,勉强保持最后的理智:「清语愚蠢,害人害己,是阮氏管教不周。但请念在胞弟年纪尚小的份上,放他一条活路。」 「骂人的时候不见你说他年纪小,都学的什么脏话,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幼儿园玩泥巴呢。」虞沧澜被骂了好几回贱人,心里头不可能不恼火,又一想到外头传得他淫贱浪荡,人见人骑的恶名,更是气得头晕。 什么玩意!他的菊花好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随便开花! 「表弟,不气不气,生气容易起皱纹,就不好看了。」紫金霄火上浇油似的,给虞沧澜递过来一块剥好的橘子。 虞沧澜懒得理他,也不想再在这个事情上过多纠缠,只道:「恐怕阮少主是忘了今日来虞府到底是为了什么。」 阮清渠露出一瞬迷茫,便想起来什么,面色赧然:「抱歉,胞弟情况紧急,我……」 「就是没带来是吗?」虞沧澜截断话头,反问。 阮清渠咬牙点头:「是。」 虞沧澜长嘆一声:「真让我失望。」 阮清渠身子一僵,眉头倔强地蹙紧。 怡夫人握住虞沧澜的手,低声道:「儿子你看,亏你还相信他会谨守君子之风。还好娘亲早有准备。你好好想想,除了那张方子,你还想要什么,娘一併给你。」 虞沧澜摇了摇头:「也就那张方子,我巴不得以后和阮氏老死不相往来。」 「儿子心善,」怡夫人嘆息一声,「你不知道这阮清语是阮家掌上宝,骄纵坏了。娘亲本就厌烦他,但碍于两氏婚约,给他定了白鹭书院的名额,本想待今年元宵的时候告知他这个喜讯,结果他却不知感恩,给你下了断你根基的毒药。」怡夫人越说越恨,心里也涌现出一股后怕,「你自小根基弱,那虎狼之药本就能要你性命,他还下了那么重的分量!若不是府里医修术法高深,你又吉人天相,娘就要失去你了。」 虞沧澜怎么会不知道,他这具身体之前昏睡了足足十天,全靠怡夫人的真气吊着一口气,他刚甦醒过来 时候,那毒药腐蚀经脉的余痛犹在,缓了好久才舒服点。 虞沧澜沉思一二,沉声道:「我知道娘亲心里不甘,但毕竟虞阮同为四大世家,不好做得太绝,让其他两氏心寒。虞氏坐大日久,难免他们心里有怨气。再说,阮清渠与林、沈二氏少主交好……」虞沧澜瞪了一眼紫金霄,方才紫金霄说那套未必是真想要给他出气,提醒他不要忘了林、沈的影响力才是真的,这个老狐狸……虞沧澜收回心思,道,「要那张方子就足够了,林、沈二氏的少主不是一直在吃聚灵丹吗?我们也可以给他们提供,娘亲家里坐拥天下药圃,想必不是难事。」 怡夫人闻言,谨慎思量了左右利弊,最终点了点头:「澜儿考虑周到,除了那张方子以外,娘亲就再废掉阮清语的根基,让他也尝尝这种苦。」 他娘说阮清语被骄纵坏了,他这具身体更是,自小因身体不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打个喷嚏都有侍女因此被罚,活像是个随便一 碰就能碎掉的瓷娃娃。 瓷娃娃这辈子没遇到什么挫折,唯一的挫折就是阮清渠,他屡屡碰南墙,不见半分矜持,成了沧州府的笑柄,简直丢尽了家族的脸,可他除了死皮赖脸地缠着阮清渠以外从未做过什么恶事,即便有也不该由阮清语出手。 想清楚后,虞沧澜便将手收进了袖子里,闭上了眼,表示他不会再多管此事。 怡夫人见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她年轻时是澜州府出了名的枪客,手中一柄红蛟长枪,真气霸道刚烈,即便常年忙于操持虞氏事务,也有玄炁的修为,与其他三氏家主比也是不遑多让。 她那把红蛟长枪此刻正摆在正厅墙面枪架上,通体血红,枪尖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红蛟,睥睨众生。 她缓缓走向阮清语,有意散发强者的威压。 三十余岁的美妇人身段丰腴娇媚,却难掩骨子里枪者的霸道。 阮清渠挡在阮清语身前,怡夫人眼色一厉,低喝道:「二少脸上的蛟毒好解,废了周身修为即可!」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通传声。 管家战战兢兢道:「怡夫人,沈氏、林氏少主前来拜访。」 怡夫人一脸不耐烦,张手虚虚一抓,红蛟长枪便从镶金枪架上飞了出来,穿破敞开的大门,直直飞向屋外。 「锵」的一声,红枪斜插入大门口,刚好插在林梦生脚前。 枪尖深入,地面顿时裂开蛛网似的纹路。 林梦生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沈昭,满目惊惶:「沈昭,这命,我不要去送了。」 第6章 ☆、6 清算盘(三) 「别闹了。」沈昭拎了林梦生的后衣领,但脚步却不敢往前踏。 他们虽是小辈,出生的时候,怡夫人就退隐了,但她快马红枪的威名却是从小听到大的。尤其是当年,有匪人劫持了年仅五岁的虞沧澜,怡夫人一柄长枪直接杀进匪寨,连杀一百多悍匪,抱着虞沧澜出来的时候,满身是血。 她从匪寨回到沧州府,披着鲜红的斗篷,抱着虞沧澜,骑着一匹白马从城门口一直慢悠悠地走到虞府门口,当时,万众全都出来瞻仰她的侠风,他们几个氏族子弟也不例外。打那以后,无人再敢找虞沧澜的麻烦。 红衣巾帼如血,枪出点星游龙。 若是说他们对女子最初的印象,除了自家母亲以外,便是这位怡夫人了。 沈昭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回头沖轿子里的人道:「还是要劳烦父亲出面。」 「也罢。」轿帘被掀开,一个一身儒衫的青年男人走了出来,沈枫掸掸衣袖,道,「随我进来。」 他走到长枪边,卸掉长枪上犹在的刚劲,便握住长枪枪柄,狠狠用力,顿了片刻,没能将长枪拔出来,幽幽一嘆,撒手往屋内走去。 林梦生跟在他身后,拿扇子遮了脸,小声问道:「你爹是不是生气了?拔不出怡夫人的枪,这也太丢人了。」 沈昭瞪他一眼,低语:「多嘴,我就没见过我爹生气的样子。」 「沈伯父那么温和的人,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刻板的儿子。」林梦生跟了上去,在背后小声逼逼「要不是顾及几家情面我才不愿来丢这个人……」 沈枫带他们跨进正厅的时候,满堂寂静,阮清语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吓的,晕死了过去,阮清渠正在查看他的状况。 管家拦不住,为难地看着怡夫人。 怡夫人露出一丝冷笑,又坐回原位,脸色明显难看了不少。 虞沧澜见状,递了块甜糕过去,笑道:「娘亲,这个好吃。」 怡夫人脸色舒缓了不少,微笑着将糕点吃下去:「还是澜儿知道体贴为娘。」 虞沧澜:「……」 他娘真是亲儿子滤镜一万米厚。 「怡夫人,冒昧叨扰。」沈枫站在那里,如朗朗清风,让人感觉极为舒服,恰到好处地柔化了怡夫人的刚烈。 怡夫人抿了一口茶,睨着他:「什么风把沈家主吹到这儿来了,还是在宵禁之时。」 「我是为阮氏二子而来,当年同修之时,我与阮兄结为异性兄弟,阮兄因清心诀走火入魔,疲于管教,如今阮氏二子今日之错,也有我的过错。还请怡夫人高抬贵手,阮清渠圆满天格,阮清语亦是上等资质,近年来,四州大比之中,沧州越来越落下乘,实在不易在这个时候折损才能之辈。」 怡夫人眼神冰冷,已然有些要动怒,但沈枫却像是根柳条,柔韧得很,从袖中掏出一面玉佩,递交上去。 怡夫人脸色一变,藏在袖中的手收紧,死死盯着沈枫:「你当真要为他们做到这个地步?」 虞沧澜眨了眨眼睛,极担心他娘,旁人看不出来,他却是能看得清楚,他娘气极了,却不肯发作出来,全都忍在身体里。 虞沧澜想了想,伸出手握住怡夫人的手,柔声道:「娘亲,你稍坐一会儿,这件事情是由儿子引起的,儿子来解决吧。」 「澜儿……」怡夫人紧咬牙关,「为娘定会给你讨个公道。」 「没事的,娘,」虞沧澜撒娇般轻声道,「儿子长大了呢。」 怡夫人眼眶泛红,嘆息一声,软了脾气。 虞沧澜拍了拍她的手,从座位故作虚弱地站了起来,偏过头,柔柔地咳了咳,眼角余光瞥见紫金霄看他的戏嚯表情,虞沧澜嘴角一抽,忙正了正表情,对沈枫等人微微一笑。 「世伯,这件事情,沧澜亦有过错,竟然惊动世伯,实在是惭愧。」 林梦生在扇子后小声对沈昭道:「这虞沧澜真是天生一副好皮囊,方才那一笑,还真让我失了会儿神。」 沈昭白他一眼,静观其变。 虞沧澜:「但世伯好似有些误会,我与娘亲并没有为难阮氏二位的意思。反倒是阮氏少主,答应我的事情食言而肥。」 沈枫蹙眉,看向沈昭,沈昭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阮清渠道:「方才我已解释,我并非想要食言,胞弟毒发命危,我……前来求药。」 「你解释我便要听你的吗?」虞沧澜望着他,黑眸深不见底,「我解释的时候有人听了吗?外头都传我淫贱善妒,杀了多少你贴身侍女。当初有个亲近你的阮氏女修甚至被我虐杀而死,这些事情……有人听我解释了吗?」 「你若是没做这些事情,别人为何平白污衊你?」阮清渠急急反问。 卧槽。 虞沧澜瞪了瞪眼,一时竟哑口无言,只想骂人。 心里一套素质三连送给阮清渠,虞沧澜微微一笑:「我可没干过这些事情。我也不在乎这些事情是谁编造出来的。我只是想告诉阮少主,有些事情不是你解释就能改变事实的,而今的事实是,你的确没有带来你应诺的东西。」 「我想阮少主并非是刻意为之,虞少主何必逼迫他到如此地步?」沈枫眼神里多了几分冷漠,虞沧澜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在他心里肯定被扣上了''胡搅蛮缠''的帽子,他撇了撇嘴,道,「我可没有逼着他,是他不守信用在先,又带来这么多人来虞家闹事,还惹我娘亲生气。」 虞沧澜一指阮清语,道:「他现在晕过去了,你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听听他都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阮清语像是听见了虞沧澜的呼唤,幽幽转醒,意识还停留在方才一刻,人还没整个清醒,就脱口而出:「贱人——我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虞沧澜:「……」要不要这么配合! 沈枫表情变得异常难看。 阮清渠一巴掌打在阮清语脸上,打得阮清语整个人都懵住了。 阮清渠浑身颤抖,一双眸子里沉着万年飞雪,他满是憎恨地看着虞沧澜,冷声道:「你做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我娶你?我答应你娶你,明日我们便成亲。」 虞沧澜:「………………」 大哥求求你闭嘴吧! 他瞬间傻了,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表情也诡异地扭曲。 紫金霄大笑出声,出言道:「你怕是误会了。」 虞沧澜点了点头,万分认同:「你是真的误会了。」他反问道,「我是招人入赘,不是要嫁人。你想被我上?」 众人表情古怪。 呸,老子还不想上你呢。 虞沧澜:「收起你奇怪的心思,我早就说了,我只要那个丹药方子。谁想嫁给你啊?鬼才想嫁给你。」 紫金霄笑得都快坐不住,摇着华扇:「表弟真是太可爱了,表哥一定要将你娶回去。」 「你闭嘴。」虞沧澜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这便回去拿。」阮清渠冷冷道。 沈枫今日护定了阮清渠,从袖子里掏出一枚令牌,是各家主才有的宵禁出行令,阮清渠感激地接了,对沈昭和林梦生拱手道:「麻烦你们照顾胞弟。」 「大哥……」阮清语欲言又止。 阮清渠眼神冰冷:「你好好待在这里,莫再胡言乱语,叫人看去笑话。」 阮清语知道大哥是真的气极了,咬着下唇不发一语。 见阮清渠真的掉头去拿,虞沧澜好脾气地等着,叫来下人,摆上宴席,招呼诸位落座。往来妍美的婢女端来菜餚和美酒,不多时就满厅飘香。只有阮清语面前什么都没有,就连随侍在他身边的下人面前都摆了桌子。 虞沧澜晚饭吃得够饱,因而桌面上只摆了几碟小菜,他也不能饮酒,便以参茶代酒,举杯道:「众位雪夜来此,稍微用一点东西,暖暖身子。」 众人表情古怪地看着一桌的佳餚珍馐,生出一种彷彿是来做客的错觉。 林梦生小声道:「你说这虞氏少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些菜里不会都下了毒吧?」 沈昭看了一眼父亲,正小酌了一口淡酒,便跟着饮了一口,味道甘甜得很,林梦生也被酒香熏得忍不住啜了一口,惊喜道:「春罗衫?」 「林少主好眼力。」虞沧澜笑道,「娘亲前几日刚从不醉酒坊买回来的,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三匹神驹才在出窖后最甘美的时候送来。可惜我现在身子不好,又逢少主喜欢,未免辜负美酒便送给你一壶吧。」 林梦生双眼一亮,脱口而出:「当真?!」 沈昭暗中撞了他一下,林梦生愣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改了口:「不太好吧?」 「有何不好?」虞沧澜说话间,已经有娇美婢女将酒壶呈了上来,酒壶口还塑着封口,却压不住清冽酒香。 林梦生嚥了口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壶,又被沈昭撞了一下,林梦生一咬牙,低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取名叫梦生吗?」 沈昭咬牙道:「别跟我来那一套……」 林梦生嘆了口气:「我满月时就在酒缸里醉生梦死了。」 「林大哥……」阮清语也望着林梦生,眸中满是他不要应下的希冀。 阮清语不叫倒还好,他一叫就惹恼了林梦生,若不是这个蠢材做了这种蠢事,他怎么会坐在这里被一瓶「春罗衫」吊着不上不下的? 林梦生怄气得很,表情扭曲地笑着:「那就多谢虞少主了。」 「客气。」虞沧澜笑得亲近。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躁动,强大的气压瞬间铺陈进来,林梦生方倒上的半杯酒洒了大半,正恼怒间,便见到一个黑色身影夹捲着风雪旁若无人地闯进厅内。 他手里握着方才怡夫人插在门口的长枪,因皮肤过于白皙,能清楚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锵」的一声,火蛟长枪被刺入地面,枪头整个没了进去。 他扫视了一眼屋内,冰冷的目光落在虞沧澜的身上。 虞沧澜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明明正厅铺着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从来没停过的地龙,手里捧着的暖手炉也热得烫人,他就是有种冷彻骨髓的感觉。 ……真是冻死个人。 第7章 ☆、7 风雪客(一) 满厅藏匿在暗处的高阶修者立刻现身,将虞沧澜和怡夫人护在中间,手中掐出剑诀,十数把灵剑须臾间就将神秘来者团团围住。 那人刚从风雪之中冲了进来,身上半点雪花也没有落下,一身黑色薄衫上愣是一星白点也没沾上,头戴垂着黑纱的斗笠将他的面容遮了个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到微抿的薄唇和瘦削的下巴。 活像是来哭丧的。 虞沧澜忍不住想。 男人眼神冷淡地扫视了一圈众灵剑,指尖微挑,一众御剑修者就好似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双臂向下一沉,灵剑亦向下一沉。 这一简单的动作便明显分出了高低,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任由男人目光放肆地打量着虞沧澜。 ……这些所谓的高手都这么中看不中用的吗? 虞沧澜有些糟心。 自打他小时候被匪人劫走,怡夫人就不惜花费重金,聘用了十数个玄炁高手,可以说,整个沧州府的玄炁高中,他们虞氏吃下了一大半,这大半里的大半还都是排位靠前的。 若说连他们都拿眼前这人没办法,那整个沧州府都拿他没办法了。 除了立于顶端,已臻玄炁的府尊。 这人该不会修为盖过了那位只在满月时抱过他的神秘府尊? 就在虞沧澜估计此人战力的时候,男人忽然将什么东西掷了过来。 那东西走势极俏,带着一股男人身上惯有的寒意,怡夫人脸色一变,吓得直接噼手去接,奈何那东西快她一步,与她擦手而过,直直奔向虞沧澜。 可诡异的是,落在虞沧澜手中的时候,其上覆盖的力道全被卸掉,乖巧地掉在虞沧澜的下摆上。 是块品质极佳的玉佩。 虞沧澜拾起玉佩,疑惑地翻来覆去看了好半晌,越看上面的青鸾印记越觉着像他家的家徽,可这男人拿他们家的玉佩来,还把玉佩甩他脸上是什么意思? 「娘。」虞沧澜唤了一句,想把玉佩给怡夫人确认一下,结果一抬头,便撞上怡夫人惊愕的表情。 一行清泪从她通红的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怡夫人从不落泪,哪怕看见虞沧澜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也只是红了眼眶,她性格打小便强势霸道,不愿在任何人面前露怯。紫家女儿有一个传统,这一辈子只哭一次,那便是出嫁之前在娘家的哭礼,那一回哭过之后,以后的日子再苦再难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在虞沧澜的记忆里,他娘亲就该是雷厉风行的性格,可却因为这块突如其来的玉佩哭了。 「娘……」虞沧澜担忧地抬手替怡夫人抹去眼泪。 怡夫人抓住他手中的玉佩,捧到颊边,颤抖地轻吻了一下,低声喃喃:「隐哥……」 隐哥? 这块玉佩难道是……他爹虞隐的玉佩? 「这是……爹的玉佩?」虞沧澜讶异地问。 这一声「爹」让怡夫人的眼泪淌得更厉害,怡夫人不受控制地抽噎了下,点了点头:「是,是你爹的玉佩……你爹……」 惦念虞隐的下落,怡夫人别过头,暗自抹干净眼泪,疾步走下主座,问那男人:「请问道者,这块玉佩是从何而来?」 「受人之託。」他的声音比他的人还冷,冷到没有任何温度。 虞沧澜又不禁打了个哆嗦,把暖手的炉子抱得更紧。 怡夫人又急急问道:「受何人所託?」 男人沉默片刻,冷声道:「不知。」 怡夫人又问:「他人在哪里?」 「死了。」男人这次答得异常干脆。 怡夫人如遭雷殛,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虞沧澜哪见过怡夫人这么脆弱的样子,不顾自己还虚弱的身体,几步赶过去扶住怡夫人。 「娘,死的那个人,未必是我爹。」虞沧澜劝慰几句,怡夫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握紧虞沧澜的手。 「澜儿说得对,」她低声喃喃,「这么多年都熬过去了,怎么就撑不住这么一会儿……」 入手的柔夷一片冰冷,让虞沧澜非常心疼。 来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虞沧澜的脸上,让虞沧澜非常不自在,而且莫名的有些畏惧,那人大部分轮廓都藏在兜帽里,即便是望着他,也像是隔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纱,偏偏眼里带刀似的,刮得他浑身不自在。 神神秘秘…… 虞沧澜微微低头,想去看男人的长相,结果看到一缕白发从帽纱下滑落下来,瞬间愣住。 白发? 虞沧澜压了压心思,问道:「託你交付玉佩的人有什么特徵你总知道吗?」 男人道:「他惯用双刀。」 虞沧澜心想,这人虽然神秘,看着就不好相处,但有问必答,不像是表面那样拒人千里之外,就怕藏着什么后手,是个不好摆弄的硬茬。 双刀作为特徵太过模糊,修真界虽然以剑修为主,但用双刀的修者不在少数,一时之间难以辨别,但他们却也清楚,虞氏的当家虞隐便是一长一短两柄薄刃刀,也在惯用双刀之列。 刀与剑不同,剑双锋,刀单锋阔背,往往被铸修打造得极富重量,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三刀皆是重逾千斤的宝刀,但虞隐的刀不同,原是虞氏祖传名刀净月,但在三百年前道魔大战之中崩裂,断作两半,被铸修一分为二,打造成了一对双刀。 这对双刀一长一短,一红一蓝,长的名春雨,短的名冬雷,单刃极薄,重量也不沉,却有开山之能。因此,说双刀不能指向虞隐,说一长一短的红蓝双刀却能实打实地盖章。 虞沧澜心知如此,问得更加细緻:「那请问他惯用的双刀是什么样子?」 修者沉默不语,眼睛只盯着虞沧澜看,看得虞沧澜浑身发毛。 「我饿了。」他突然出声。 虞沧澜:「……」 这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虞沧澜咳了咳,吩咐道:「来人,给这位修者备上吃食,要上好的。」 「不必。」男人大步走向主座,围绕着他的灵剑架不住他的真气压迫嗡鸣作响,不住颤抖,几位修者调转真气,将男人团团围住,众修者之首冷声喝道:「休再前进一步。」 男人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虞沧澜的身上。 虞沧澜摆摆手,硬着头皮道:「放他过来吧。」 「澜儿?」怡夫人担忧不已。 虞沧澜:「无碍的,娘亲。他身上没有杀气,况且以他的本事,方才那玉佩便可要我性命。」 怡夫人扫了一眼玉佩,将其谨慎收起,揣进袖子里,点点头,吩咐道:「退下吧。」 灵剑须臾撤离,众修者一如出现时那般很快隐没于暗处,连半点气息也没留下。 满堂寂静。 在众人注视下,神秘男子缓缓走向主座,在虞沧澜身边停住,冰冷的目光看向紫金霄,带着几分打量。紫金霄靠在背后墙面上,没骨头似的摇晃着扇子,笑瞇瞇地看着男人,迎视回去的目光里也带着七分打量和他惯有的三分轻佻。 但他握扇的掌心已因过度紧张了沁出了汗水,黏糊糊的一片。虞沧澜说男人没有杀意,但不知道为何,男人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只伺机待发的猛兽,他的确没多少杀意,但那是一种不屑的冷淡,说得明白点,就是懒得跟他们动手,若真的动杀念也不过是一瞬之间。 不是对手。 紫金霄暗暗咬牙,却不肯在输了面子,强撑着,直到男人将视线移开,他才略微放松下来,不经意吐出呼吸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竟是被汗水湿透的后背。 紫金霄:「……」 心知府内的高手只是不动声色地藏匿在暗处,并未真如表面上所见那般撤开,虞沧澜仍旧有几分怯意,但转念一想,男人修为不知几何,若真是想动手,怕是如今整个院里的修者全都一拥而上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杀了自己,又何必要花那个心思防备,他想防也防不住。 更何况,这块玉佩的来历他须得弄清楚,如果真是他爹……但愿不是他爹。 眼见着男子一屁股坐在他身边,虞沧澜被他周身的冷意冻得又是一个哆嗦。 他刚生了一场大病,体质虚弱,受不得寒,即便在屋内,也穿得比旁人厚上三分,下意识地向旁边靠了靠。 春桃贴心,知道他冷,在他肩上披了一层滚了一圈兔毛的厚绒马甲,白绒绒的兔毛贴着虞沧澜嫩白的脸,显得他像是陷在一团绒毛里,格外地弱小,可怜又无助。 男人见状,蹙了蹙眉,催发周身真气,虞沧澜没多久就感觉到了穿透肌肤的暖意,那真气舒服极了,比地龙和手中的汤婆子还要暖和几分,从里暖到外,让他不由有些熏熏然,舒服得整个人都忍不住放松起来,脸蛋也跟着红扑扑的。 这下他确信男人对他是真的没有敌意,还有种他也说不清的莫名好感,胆子便因此大了些。他微微侧过头,再去看男人斗笠下的相貌,却也只能多看到一分,露出外面的那双唇真是好看极了,唇色很淡,似刀锋刻过的柳叶,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锋芒。 似乎注意到自己在看他,男人的眼神再次望了过来。 虞沧澜尴尬地移开视线,勉强一笑:「你……」 男人:「餐具。」 虞沧澜:「……」 春桃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套餐具送了摆在桌面,为了不显怠慢,她上了一整套,男人犹豫了片刻,便提箸用餐。 他端坐在虞沧澜身边,嵴背挺得笔直,握住筷子的手端正,提箸、收箸、换勺、切分……不发一点声音,一举一动都充斥着世家风范,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谨慎,多一分显刻意,少一分则显不雅。 林梦生颇为讶异,小声与沈昭道:「他在席间的刻板拘谨跟你有得一拼了。」 沈昭不以为然,满目欣赏:「举止有度,世家礼仪。」 林梦生啧啧两声,不经意间瞥见沈枫表情莫测,「咦」了一声,拉了沈昭的袖子。 沈昭不耐烦道:「席上别拉拉扯扯……」 林梦生:「你看你爹。」 只见沈枫从席间站起了身,竟是对着强行跟虞沧澜挤在主座的男人长作一揖,堂堂一氏之主,沧州城玄炁高手,行了后辈礼节。 沈枫压着声音里的紧张,沉声问候:「小辈沧州府沈氏第三十七代家主沈枫,敢问前辈可是……」他似是十分怯于说出那个名字,望向男人,渴求一个答案。 似乎是他的礼貌打动了男人,男人缓缓咀嚼后口中的菜餚,放下筷子,冷冷道—— 「玄光阴。」 作者有话要说: 玄光阴:我知道你们叫我老头儿了。 第8章 ☆、8 风雪客(二) 竟是那个三百年不老不死的老怪物玄光阴—— 一时之间,沈昭失了风度,手中筷子跌落下来,林梦生更是一句「唉呀妈呀」喊了出来。 虞沧澜眨了眨眼,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他母亲匆匆从席上站了起来,对神秘男子躬身行礼。 怡夫人满是懊恼,生怕惹了玄光阴不快:「晚辈不识前辈真身,多有怠慢,请前辈勿怪。」 玄光阴并未看他,只是坐在那里,压了压斗笠,淡色的唇轻轻开合:「无妨。」 怡夫人长出口气,见虞沧澜还坐在那里发呆,忙扯了他一把:「澜儿,不得无礼,这位是老前辈玄光阴,如今整个修真界少有的虚无炁修者,普天之下绝不会超过五人。快起来行礼。」 「不必。」玄光阴这次开口倒是快,他扫了一眼被自己吃得差不多的菜色,对虞沧澜道,「你不吃?」 虞沧澜无语得很,现在才想起来叫他吃东西,这傢伙不是活了三百年吗,怎么还会肚子饿,照常理说,修到这种世间少有的境界的大修者不是都应该不用吃东西,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吗? 辟谷,辟谷! 虞沧澜皮笑肉不笑:「我不饿,呵呵。」 玄光阴又在看他。 虞沧澜被三番五次的注视看得有些炸毛,他这人性格也乖张,最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装逼,尤其是装这样的大逼。 虞沧澜保持着脸上虚伪的笑,柔声问他:「老前辈为何一直看我?」 玄光阴淡淡道:「你容貌极美。」 虞沧澜:「………………」 呸! 虞沧澜额头青筋一蹦,忍着骂人的冲动:「老前辈说这样的话似乎不妥。」 「有何不妥?」玄光阴语气依然凉凉淡淡的,不兴一丝情绪,「你像我一位故人。」 虞沧澜呵呵一笑:「谁这么有幸?」 玄光阴沉思片刻:「不记得了。」 虞沧澜回头看他娘,眼里满是指控:「他这是在调戏我吧娘亲!」 玄光阴忽然握住了虞沧澜的手,虞沧澜浑身一抖,被他的体温冰得一个冷颤从头打到脚。 肌肤相贴的时候,玄光阴身上那股冷意越发明显,彷彿死人身上的温度。 玄光阴将手收了回来,拢回披风内,斗笠边沿向下压了压,但从虞沧澜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方才微微抿紧了嘴唇。 玄光阴:「我想起来了。」 虞沧澜:「?」 玄光阴:「他有一长一短两把双刀,长为红,短为蓝,刃身都薄,是两把好刀。」 怡夫人猛然站了起来,虞沧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口,咬牙问道:「你确定?」 玄光阴点了点头。 怡夫人呼吸倏然急促,虞沧澜握住他的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双刀确凿如此,已经无法再否定事实了…… 怡夫人轻捂着嘴,颤声道:「也许……也许隐哥的春雨与冬雷被贼人劫走……」 玄光阴看她一眼,直言:「他叫虞隐,双刀与他一同埋入坟冢。」 怡夫人下唇咬出血来,虞沧澜想要上前扶住她,却见怡夫人抬手阻止。 他依稀觉着此刻的娘亲周围围了一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坚壁,却脆弱得很,那层坚壁将她围在了里面,杜绝了所有的伤害,也封闭了她所有的感觉。 怡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瞳眸深处射出一抹狠厉决绝的光:「前辈,晚辈知道我等修为在前辈面前不值一哂,但隐哥他在世时是沧州府除府尊外第一高手,修为已臻心炁第一重,敢问前辈,他是如何死的,杀他的凶手是——谁?!」 纵然最近几年,沧州府内人才渐显凋零,但依然是首屈一指的修真名州,百年内出过三个心炁高手,府尊位列第一,第二便是虞氏家主虞隐。 虞隐出生时霞光满天,不足满月便自发握刀,指尖紧勾刀柄图纹不放,学会说的第一个字便是「刀」。三岁以刀入道,六岁步入道炁,道途畅通无阻,与怡夫人成亲之后,更是占尽了紫氏药圃的便利,修为一日千里。 放眼偌大四州,难寻敌手。 这也是怡夫人一直不相信他会客死异乡的原因。 不是怡夫人盲目自信,而是虞隐的确有那个实力。 这世间谁能杀了虞隐? 众人都在等这个答案,小辈是听着虞隐的传说长大的,林枫与虞隐同辈,又同在白鹭书院同修七载,虞隐那时候就显现出了远超他们的天赋,同是圆满天格,虞隐能比他们更快掌握所学。因而,当年四大氏族的少主同在白鹭书院修习,只有他们三人摆三牲,谱金兰,桃花树下饮了鸡血酒,结成了金兰。 若非虞隐早年离开虞氏,虞氏的势力恐怕会比现在还要庞大,虞沈林阮四大世家真的要名存实亡,由虞氏坐大,就连府尊恐怕都要生出忌惮。 这世间谁能杀得了虞隐? 在众人毫不掩饰的殷殷目光之下,玄光阴兜帽下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像是天生就没有情绪变化,眼神冰冷而又淡漠。 他端坐在主位之上,活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死物,裹在一团漆黑的披风之中,淡淡道:「是我杀的。」 「你说什么?」虞沧澜虎躯一震,差点一句mmp脱口而出,这老前辈不是老糊涂了吧?拿着死者遗物跑上门,毫不客气地吃了人家一顿饭,然后指着自己鼻尖告诉他们「人是我杀的?」下一句是不是就要反问「你们能奈我何了?」 被重新放回枪架上的红蛟枪已经开始发出躁动不安的鸣响,台下本来只想凑个热闹看个八卦的众人也被吓得火烧了屁股一样弹了起来,隐匿在暗处的高手再次现身,满屋子都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怡夫人再也压抑不住心里头的情绪:「前辈,你方才说,是你杀了隐哥?」 玄光阴对当下情况毫无感觉,甚至连端坐的姿势都没变过:「是。」 「你为何要杀他?!」怡夫人厉声问道。 玄光阴:「他欠我一条命。」 怡夫人一怔,随即低喝道:「不可能!隐哥一生光明磊落,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他怎么可能欠你一条命——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亦可为虞兄担保。」沈枫也不敢相信这个答案,站出来替虞隐辩解,「同修之时,我等与虞兄外出以狩猎练习收放真气,虞兄只是以真气封锁猎物走向,事毕全数放归自然,从不杀生。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前辈,当真是你杀了他?」 玄光阴没有再给予任何回应,烛光斜打下来,让他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他像是和空气凝结成了一体,若不是在万众瞩目之下,恐怕会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虞沧澜见状,便知道,他应该是没有在胡言乱语。 他杀了虞隐。 他杀了我爹。 虞沧澜微微垂目。 对于虞隐,虞沧澜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除了虞氏这个浩荡家产以外,他父亲唯一留给他的就是那件白狐大氅,也是他满月的礼物。虽然他一直搞不明白虞隐为什么要给一个满月的婴儿送那么大一件大氅,但每回摸到大氅柔软的狐皮,他都彷彿能回忆起,虞隐抚摸他的温柔动作。 虞隐使刀,即便春雨、冬雷与其他刀器不同,刀锋极轻,他使刀的路子仍是刚劲霸道。他娘同他说过,他刚出生的时候,因天格亏损,只有不到四斤,浑身软骨,他爹收敛浑身霸道真气,只敢将他託在手臂上,僵立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只傻笑着看向自己,不住喃喃这是他虞隐的儿子,丝毫没有提及他有损虞氏颜面的根基。 那时候他便是个天道残损的废物,却被虞隐视若珍宝。 他娘说过,虞隐练刀勤勉,每日酉时起床,梳洗都不顾,必先挥刀一万次,但自从有了他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他。 他怕自己伤了孩子,每回都小心翼翼,想碰又不敢碰,被怡夫人看见几次,嘲笑他活像是在自己家里做贼,虞隐就傻呵呵地笑着,搂着怡夫人,拿指尖轻轻碰着他的手指,笑着说:「这是我的儿子,他会长成顶天立地的英雄,如磊磊光明,日月皎然。」 他对虞隐的回忆就只有这么几个,被光阴揉碎了的片段,每回回忆起都是模糊不清的。 但是他很肯定,虞隐爱着他。 ……只可惜,他没能长成顶天立地的英雄,倒是活生生撑着阴里阴气的身体,披了一身没什么用的皮囊。 还特么可能要被爆菊。 虞沧澜:「……」 厅内陷入难捱的沉默,众人仍旧在等玄光阴给他们一个他们都能够接受的答案,但玄光阴没有。 他沉默在沉默中,如枯树一般坐在那里,仍是一动不动。 睡着了? 虞沧澜一咬牙,生出了放肆一把的念头,他正欲伸手去掀玄光阴的斗笠,却听门外响起弟子战战兢兢的通传声:「夫人,少主,诸位尊驾,阮少主回来了。」 随后,阮清渠满身是雪地跨入门来,平日一向一丝不苟地扣在发冠之中的长发也垂落了三两缕,落在额前,映着一双略略喘息的朱唇,竟是有种清丽的狼狈。 阮清渠压着恨意,冷冷道:「虞少主,你要的丹方我给你带来了,现下可否商议一下胞弟脸上伤口一事?」 虞沧澜现在哪有心思处理这个事情,头痛得很:「对不住,你的事情得稍后放放。」 「虞少主这是什么意思?」阮清渠恨极了,语气也急躁起来,混不似他平日清冷如玉的气质。 直到一道陌生的目光投向自己,阮清渠才意识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可能发生了什么。 他被那目光压得一动不敢动,震惊地望了过去。 坐在主位上,披着披风,头戴斗笠的人,是谁? 好强的修为! 一旁的林梦生沖他不住使眼色,傻兄弟,这回你家这点事情还真个不值一提的破事。 就在这时,阮清语冷冷一笑:「大哥,虞氏家主虞隐被玄光阴老前辈杀了呢。」 语气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虞沧澜顿时怒意横生。 这小王八蛋,吃我一招剑破虚空! 第9章 ☆、9 风雪客(三) 阮清语的语气太欠揍了! 虞沧澜在剎那间头皮一阵发麻,这小子不仅是蠢,简直是蠢透了!大概这辈子的天赋点全点在怎么找死上了。 既然想死,他就直接给他个痛快。 虞沧澜冷冷一笑,看阮清语的眼神跟看死人没什么区别。 「阮少主,既然你急着处理你的事情,那我们就先提前讨论个解决方案。」 「不……」玄光阴的名字吓到阮清渠了,他以为只是阮清语胡闹,待看到沈昭和林梦生两人脸上「还是让你弟弟早点去死吧」的表情时,也只是有七分相信。 可哪怕只有七分,他也不敢有任何怠慢。 普天之下,修为盖过玄光阴的屈指可数,全都是些期颐老人,能活过三甲子的都是能呼风唤雨,了不得的人物,这位修者,可是已有三百岁高龄,修为不知到了何等高深莫测的地步。 沈昭还提起让阮清语拜在玄光阴门下,他本就觉着如仙山云渺,高攀不上,现在看来,怕是当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阮清渠内心通透,知道自己这番闯入犯了大错,虞沧澜主动提起要解决,他也不敢在老前辈面前逞一丝威风。 虞沧澜笑容更冷:「怎么?不敢?我今日就要先解决你的事情,你看他玄光阴可有半分不悦?」 众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都在默默观察玄光阴的反应,怡夫人紧张地握住虞沧澜的手,红蛟枪更是直接将枪尖对准了玄光阴,生怕玄光阴一个不悦拧断虞沧澜的脖子。 可那尊活了三百年的大佛,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虞沧澜轻哼一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气鼓鼓地对玄光阴道:「等下再跟老前辈清算我爹的账。」 玄光阴沉默不语,静坐如磐石,竟是点了点头。 虞沧澜疾步走向阮清渠,身上披着兔绒马甲,一圈绒毛扫在脸颊边,映着一张气极了的脸,阮清渠一瞬失神,下一刻,人已来到自己面前。 虞沧澜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比阮清渠还要矮上一点,更生气了! 他稍微站在不至于要抬头看他双眼的位置,伸手道:「东西交给我。」 阮清渠蹙了眉,犹豫间,目光频频递向不动如山的玄光阴,仍在判断玄光阴的决断是何意思。 「聋了?」虞沧澜不耐烦地冷笑。 阮清渠不悦道:「还是这般粗鲁。」 虞沧澜瞬间炸毛:「老子粗不粗鲁关你屁事,东西赶紧给我,还是你不想给?非要我派人压着搜吗!?」 阮清渠听他说话越发粗鄙,眉头蹙得更紧,终究将想说的话都嚥了下去,从袖子里抽出几片由牛筋穿在一起的薄简,递交虞沧澜。 虞沧澜接过一看,薄简透着一股灵气,有些年头了,上面是用硃砂写出来的小篆体,每一张竹简的最下尾都印有一个水滴状的阮氏家徽,灵气外散,十有八九是真货。 但他不能完全确定,也不能保证阮清渠没在上面动些手脚,谁知道满口仁义道德的是不是伪君子,真小人。 虞沧澜将竹简递给一旁的沈枫,活像是个丢过去烫手山芋:「沈世伯,沧澜才疏学浅,沈世伯儒道贯通,素有沧州学圣之名,尤擅识宝点睛,还要靠世伯帮忙辨认一下这竹简是不是真的。」 沈枫定定看虞沧澜的双眸,那双瞳孔万分清澈,好似真的在虚心受教,但他心里清楚,虞沧澜是想要将他一併拖下水,他难以拒绝,在他选择为阮氏出头时他与虞氏的冲突就不可避免。 嘆息一声,沈枫从虞沧澜手中接过竹简,不消多时,便点点头:「是真品。」 虞沧澜将竹简收好,随手丢给一旁伺候的侍女春桃,像是随手丢弃一件垃圾似的,看得阮清渠眸中一阵火光,阮清语更是要按捺不住。 虞沧澜转身向主位走去,一拂袖子坐了下来,接过春桃送来的汤婆子搂了,一抬头见阮清渠还在,挑了眉问他:「你怎么还在这里?」 阮清渠咬牙道:「胞弟脸上之毒……」 「关我什么事?」虞沧澜轻声一笑,懒散地靠在椅背的锦垫上,「难不成普天之下中毒的人都要来找我解。」 阮清渠怒道:「这是你们虞氏的火蛇毒,非虞氏不可解。」 虞沧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方才我娘亲不是告诉过你解法了吗?」 阮清渠:「什么解法?」 「废他修为啊。」 阮清渠已是勃然大怒,但仍旧保持着世家最后的涵养:「我已经将聚灵丹的方子给你,你何必咄咄逼人至此!将解药给我!」 「又绕回来了!真是一蠢蠢一窝!」虞沧澜懒得再跟他辩解,冷冷道:「要解毒是吧?阮少主捨不得动手,那就由我来,来人!断了阮二少的筋骨,废了阮二少的修为!」 话 刚落,方才围住玄光阴的修者之一一个起落便到了阮清语面前,阮清渠登时扬剑阻止,沈枫见状,亦抽出折扇,挡住来人的滔滔气势。 「怡夫人,」沈枫旧事重提,「方才我的玉佩……虞氏曾经答应过我……」 「我不记得什么玉佩。」怡夫人淡淡道。 沈枫一怔:「怡夫人难道要言而无信不成?」 虞沧澜道:「听闻沈世伯近来一直在找几味药材炼制丹药,正巧我表哥今日在,他可是鼎鼎有名的紫氏少主,沈世伯不妨抽个时间,将那些草药名一一说给他听,天下药圃定不会让世伯失望。表哥,你说是吧?」 被忽然点名的紫金霄差点被茶水呛到,沈枫在找那几味药的事情他略有耳闻,但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不卖的,给出去一株他都觉肉痛,而且这小混蛋明知道是哪些药材却不明说,只是牵了线让沈枫跟他讲,偏偏他又无法拒绝,叫他一人占了两头人情,真是跟狐狸似的。 紫金霄正了正坐姿,笑得勉强,字字咬碎在齿间:「那是自然,表弟说是,自然就是。」 沈枫默然,沈昭知道那几味药是拿来给他娘做续命丹的,一时也偃旗息鼓了,愧疚地瞥了一眼阮清渠,退到他爹身边。而收了虞沧澜一壶「春罗衫」的林梦生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没有摔了酒壶力挺兄弟的豪气,早就乖乖在一旁抱着酒壶看热闹,心里嘆息一句:纵有三头六臂也护不住阮清渠这个猪头弟弟。 阮清渠几近末路,五内俱焚,脑海内不由又想起一个声音:「纵使身殒,你也需得护住清语……」 他头痛欲裂,却无可奈何。 世人崇道,凡人皆有向道之心,因此四州大陆上有道炁遍地走,练炁不如狗的说法,但到了元炁之上才是入了高手境界。 阮清渠天生圆满天格,资质极佳,是当今沧州府备受崇誉的小辈,仅二十余年便修到元炁二重,哪怕阮氏闹出那样大的笑话,也是当之无愧的四少主之首,不然怡夫人也不会挑中他与虞沧澜联姻,甚至不是入赘,而是结为道侣,平娶平嫁。 但元炁以上,修为境界便是唯一标杆,元炁修者再强,也敌不过玄炁,几招下来,想要护住阮清语的阮清渠便被虞府玄炁修者拿下。 那玄炁修者名叫「何一」,原名追溯不到,是最早入虞府的玄炁修者,因而得怡夫人赐名「一」,取「首」之意,亦是龙头之意,传言他的修为已经到了玄炁三重,只差一步便可登心炁大境界。何一常年跟在虞沧澜身边,护他平安。之前虞沧澜因□□一事险些丧命,何一责任重大,被怡夫人鞭笞了百鞭,判下半年禁入「玉瓯楼」修行的重罚,对阮氏兄弟早就恨之入骨。 这事,虞沧澜对他也有几分愧疚,当初他只想讨好阮清渠,对阮清语也有着全不防备的信任,才想都没想就饮下他送来的毒酒,上赶着送死,都没给何一他们反应的机会。 因而,看到何一出手的时候,虞沧澜就知道,恐怕阮清语修为被废的过程会很不舒服,万一何一动了狠心,直接弄死阮清语……也不是不可能。 何一制住阮清渠后,便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支足有半臂长的银针,银针针尖寒芒闪烁,淬着一层冰寒之气,叫人看了就不寒而慄。 虞沧澜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将长针针尖对准阮清语经脉,还没下针便听见阮清语杀猪般喊道:「不——救我——哥——救救我——」 「闭嘴。」 虞沧澜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何一说话,他都以为何一是个哑巴,一开口这狠厉低沉的语气就足以将人吓得尿裤子。 结果,那阮清语果真尿裤子了…… 虞沧澜:「……」 何一的针尖已经刺破表皮,他动作很慢,似乎非常享受这种一点点穿透经脉的感觉,寒气侵皮入骨,痛得阮清语胡言乱语。细针没入皮肤,只要他稍微一挑,便可将修者关键的经脉挑断…… 何一面无表情地看着银针入体,就在他准备快意一挑的时候,一道剑气忽然袭来,何一扬剑去挡,被剑气撞得向后退去半步。 手中银针却是被迫松开了,正斜插在阮清语手腕上,已经有大半没入了肌肤,所过之处,寒气凝结,一片触目惊心的紫红。 何一这一松,阮清渠也得了自由,他顾不得自己,扑身上前,将那正源源不断散发着寒气,凝阻阮清语经脉的长针抽出。 「别动。」玄光阴发声已迟,随着阮清渠抽走长针,一道黑影突然从阮清语的经脉之中呼啸而出。 剎那间,阴风乍起,桌上摆设不住摇晃,簌簌作响。 只见满堂剑影一闪,那道黑影被一柄长剑刺透,钉入墙面壁画,钉在亭亭白莲之上。 玄光阴周身真气渐平,斗笠外圈微扬的黑纱缓缓沉下,再次遮住了他的面孔。 「是魔气。」玄光阴道。 第10章 ☆、10 鸿鹄志(一) 玄光阴的剑是把浑似美玉的长剑,长约三尺,通体呈白玉色,剑身窄绘有白莲纹,剑锋极薄,和他主人一样散发着寒月般的冷意。 这柄剑名唤「斩岁」,随玄光阴出世,也随玄光阴名声大噪,饮血无数,却如玉光洁,彷彿比初生婴儿还要纯净。 此刻斩岁正插在白莲图上,剑身莲纹与图案融为一体,彷彿入了画中景。 被插在剑尖的魔气终于快要承受不住剑上的真气,一点点地崩裂,但不知道为何,魔气现出形迹来,化作一滩滩鲜红的血顺着剑尖流淌下来,将整幅白莲图染成一片血红。 就在众人为这奇异的景象感到讶异的时候,只见剑尖上的鲜血倒灌,如同密密麻麻的蝗虫般卷上斩岁,须臾间便将玉似的灵剑周身包裹,剑锋、剑嵴、剑柄尽数被血色吞没。 就连玄光阴也好像被这股力量缠住了,他黑色的斗篷外围像是溅上了谁的血,从下摆开始一路蔓延上去,蜿蜒出了深色的痕迹。 可玄光阴一动不动,如佛坐莲,任由血迹盘满全身。 从背后看去,他像是被血雾包裹着,透着一股极为邪门的诡异。 就在血痕一路攀爬到他肩膀,活物似的扭动着要向他衣服里面钻的时候,玄光阴忽然动了,眨眼间,他来到斩岁面前,从宽大的斗篷下伸出了略显苍白瘦削的手,握住了斩岁的剑柄。 剎那间,周身黑雾尽数被真气弹开,寒玉似的剑身上一尘不染,剑尖突然现出一点白芒,下一秒,所有的红雾与血迹全都在巨大的吸力之下向白芒靠拢,最终凝成了一块黑色的玉石。 玄光阴将斩岁拢入斗篷内,伸手将坠下来的黑色玉石接住,仍是背对众人,垂首看着玉石,好似在琢磨什么。 虞沧澜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名堂,看得一愣一愣的,一会一会儿跟变戏法似的,但直觉告诉他,玄光阴正在做一个了不得的事情。 「表弟,」紫金霄这时候幽幽开了口,有几分凝重,却也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玄光阴老前辈方才是在炼化魔气。」 「炼化魔气?」虞沧澜不解,「魔气还可以炼化吗?他炼化出了什么?」 紫金霄悠悠摇晃着扇子,慢条斯理解释道:「世间万物抱阴负阳,日中则昃,月盈则食,魔气自然可以转化。只是……转化魔气之人须得承受魔气反噬,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光是走火入魔还算是小事,可若是真的入了魔道,那怕是一生一世都回不了头了。」 紫金霄说话间有意观察玄光阴的反应。 紫金霄席上一直沉默,除非有人提到他轻易不会开口,一方面是自知身为客人不好喧宾夺主,另一方面,不知为何,玄光阴在他心里就像是一道刺,从他出现的剎那就扎入了他的心里,让他浑身都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不舒服,心里还压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恶与恐惧。 这位老前辈身上,有一种让他很不舒服的气息。 想到这里,紫金霄眉头微微蹙紧,不由又想起了现今流传的那些传说。 这人,亦正亦邪,诛魔道却也能对正道人士痛下杀手,没人清楚他所求之道到底是什么,也许是传闻中的无上剑道,不分是非,只有彼此。 虞沧澜听得一知半解,又问道:「你还没说,炼化成了什么?」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还没人说得清,看着像是普普通通的玉石,也就是枚普普通通的玉石,没有灵气,也没有魔气,因此被称为黑凡石。转化后的大小与魔气强弱有关,这块……可是相当大了。我先前随我爹见过一回,那修者耗尽毕生修为,与魔气拼得同归于尽,才将那些难以消弭的魔气炼化成了一块红豆大小的,老前辈手中这块,足有铜板大了。」 「那魔气……」虞沧澜仔细回忆方才细节,清楚记得魔气是挑开阮清语经脉后逸散出来的,不由将目光落在昏死过去的阮清语身上。 紫金霄看得更是分明,点头道:「是阮清语,若是按照我上次接触黑凡石的经验来看,那魔气至少在阮清语体内盘亘……十年之久,才会凝出这样大一颗。」 「是十一年,」玄光阴纠正紫金霄的判断,「第一年游荡体外。」 「原来如此,」紫金霄压下心里头的别扭劲儿,微笑着问,「那不知道黑凡石究竟有什么用处,让玄老前辈一直盯着看了这许久?我只听说,有些女修会买黑凡石来点缀发簪,胆子大得很。」语气里尽是戏嚯。 话音方落,众人只见玄光阴抬了抬手,随即响起一声轻轻的吞嚥声。 虞沧澜:「……」 众人:「……」 玄光阴淡淡道:「可吞服。」 虞沧澜感觉他简直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么大一颗你就不怕卡了喉咙,那玩意不是魔气化作的吗?你就不怕吃了拉肚子?你不是刚才没吃饱吧?」 「不会,」玄光阴这才转过身,道,「此物大补。」 虞沧澜越发觉着他在糊弄自己,嘴角一抽:「……你也弄点给我补补?」 玄光阴一愣,像是没想到这一点,随即冷静地摇了摇头:「你虚不受补。」顿了顿,他似是怕虞沧澜误会,冰冷的视线一扫众人,补了一句,「他们亦然。」 行吧……他还能说什么? 虞沧澜木着脸,对玄光阴所言半信半疑,一抬眼看见墙上那幅破了个小洞的白莲图就想到方才诡异的一幕,感觉扎眼得很,忙对下人道:「把那幅画摘了,先撒上黑狗血和半斤盐,丢火里烧了。等等——打住。」他叫住正摘画的下人,指挥道,「不烧了,直接把那画送给阮少主,上面还存有一点魔气。」 阮清渠:「……」 阮清渠内心难以平静,这几日来风浪频起,已经远超了他的接受程度,现如今觉着虞沧澜一举一动全都是在羞辱他,不由反问:「虞少主这是何意?」 虞沧澜见阮清渠一脸受辱的样子,笑出了声音,他本意是要让阮清渠拿画回去好好查查魔气的来源,结果在阮清渠那儿变成了他在羞辱他。 阮清渠这人,心高气傲,却没有心高气傲的本钱。 他竟是在与这样的人纠缠不清。 虞沧澜笑了两声,不想再和他过多纠缠,今日魔气一事一出,就不单单是两氏恩怨的问题:「你弟弟入了魔,玄老前辈说魔气潜伏已有十一年之久,他才十二岁吧?好好查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沧州府是修真名府,不容邪魔放肆。」 阮清渠闻言怔住,随即一脸惭愧,眼神复杂地接过白莲壁画,点了点头。 虞沧澜回头沖他母亲道:「娘亲,解药也一併给他吧。今日闹出太多的事情,我有些累了,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怡夫人见不得虞沧澜受苦,当即命人把解药拿来,送到阮清渠面前。 虞沧澜坐回椅子上,仪容有度,分寸不失,道:「今日事情到此为止,劳烦诸位在宵禁夜里来此。有关魔气一事,还请阮少主多加留心,此乃大事,不可儿戏。」 虞沧澜语气温和,却带着一股子不想亲近他们的疏离,那决然的样子让阮清渠有了一瞬失神,情不自禁地又点了点头。 虞沧澜转而对沈枫说:「今日我最愧对的就是沈世伯,我与阮氏少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让沈世伯多有操劳。都是我们二人年轻不懂事,我的确有迷恋他的时候,但庄周梦蝶,终有一醒,我自知不是阮少主的良人,阮少主亦心有所属。劳烦沈世伯代替阮氏与我娘在此做个见证,此事到此告一段落,往后两家都不会再提起此事,沈世伯可愿意?」 沈枫面有惭愧,点了点头:「劳烦不敢当。」 虞沧澜微微一笑:「那便麻烦沈世伯了。」 「诸位,夜也深了,未免触犯宵禁,不如今夜就先在虞府暂住。」虞沧澜客气道。 他们都摇了摇头,闹出这么多事情,他们怎么可能厚着脸皮在这里过夜,虞沧澜礼数周到,却也不是他们无耻的理由。 沈枫带头离开,沈昭紧随其后,林梦生身为最大赢家自然也抱着那坛「春罗衫」满意离开。 沈枫拂开车帘坐了进去,沈昭礼道:「父亲,孩儿去与梦生道别。」 林梦生正站在不远处等他,怀抱酒瓶的样子就像是在醉生梦死,看得沈昭一阵来气,却又无可奈何。 沈昭板着脸道:「你看看你今日,让人家看了多少笑话?」 「我看让人看尽了笑话的该是阮清渠那呆子。我现在越发想不明白,虞沧澜哪里不好,他要退婚。比他看中的那女子好太多了,样貌好,家世好,性格好,气度也好。」 沈昭冷冷一笑:「一坛酒就这么把你收买了?」 林梦生抱着酒瓶,不住在脸上摩挲,就跟亲媳妇似的:「这倒不会。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虞沧澜今日是真叫我刮目相看。对世家公子来说,什么礼仪、修养之类都是虚的,只有虞沧澜那种袖手定干坤的气魄才是真的。」他顿了顿,忽然嬉笑着挑眉看沈昭,「你说,我要是找我爹去提亲,他会不会答应?」 沈昭脸色一黑,忽然噼手从他怀抱中抢过酒壶,转身就走。 林梦生愣了一瞬才意识到酒壶被夺走了,嚷嚷着追了上去,可沈昭已经一头钻进了马车里,碍于沈枫这个素来与他爹交好的大长辈也在车内,林梦生只得在车外意味不明地喊道:「沈昭,你太过分了!朋友妻不可欺你知道吗你!」 沈昭将酒壶随手丢在一旁,颇为气愤地盯着,过了片刻,又担心不小心把酒弄洒,便拎起来放在软垫之上,一抬眼,对上沈枫审视的目光。 沈昭心里咯噔了一下,硬着头皮道:「父亲既然有话,那便直说吧。」 沈枫沉默片刻,问他:「你也有心要娶虞沧澜?」 沈昭:「………… ……」 沈昭吓得在车里站了起来,什么气度涵养全顾不上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沈枫见他反应便知道自己误会了,解释道:「昭儿莫急,父亲方才听梦生劝你朋友妻不可欺,才有此误会。」 误会太大了…… 沈昭被吓得不轻,将林梦生说的那番话转述给了沈枫,见沈枫沉思,他想起他爹问他「也有心要娶虞沧澜」,难道他爹本就存了这个心思? 想到这个可能,沈昭立马道:「孩儿对虞少主并没有那个想法,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沈枫点了点头,又似有些遗憾地嘆息一声:「梦生所言极是,此次是阮清渠目盲了,也是,虞氏出来的孩子,哪个不是如玉般剔透聪慧的呢?当年虞隐……」话到此处,沈枫不愿多说,长嘆口气。 第11章 ☆、11 鸿鹄志(二) 众人走后,阮清渠还站在那里,一脸欲言又止。 虞沧澜困极了,懒得跟阮清渠再搞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出来,直接问道:「你还想干什么?直接说吧。」 阮清渠眼神复杂,犹豫再三,开口道:「胞弟入魔一事,我会尽力查明,但请虞少主先不要将这件事情通传府尊。」 虞沧澜才想到这件事情可能会传到沧州府府尊那里,疑惑道:「听闻府尊闭关已有十年之久,近期若不出关的话,谁能捅到他那里去?」 阮清渠闻言,露出苦涩的笑,拱手拜道:「那就多谢虞少主了。」 虞沧澜看他神情,大概猜到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由冷笑,他不说,自然也有人会通知府尊。 虞沧澜撑着下巴看他,漫不经心道:「阮少主在为人兄长方面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骄纵,包庇,不分青红皂白可不是什么对他好的事情。」 「惭愧,」阮清渠羞红了脸,「是清渠管教不当。」 「好了,」虞沧澜也摸不清原本还针锋相对来着,怎么就忽然气氛融洽了,他啧了一声,道,「你带他回去吧,路上小心。」 「叨扰。」 等人都散了后,虞沧澜稍微打起几分精神,准备着手处理玄光阴的事情。 他先握住怡夫人的手,柔声道:「娘,撤回红蛟枪吧,我们不是他的对手。」 红蛟枪自始至终都在指着玄光阴没有移开半寸。 怡夫人时时刻刻都在防着他,只是她不同往常女子,心中有大世界,纵使仇怨怒火熊熊燃烧,也有能压下心里头仇恨的理智。 怡夫人闻言,咬了咬下唇,将手一撤,那把重有百斤的红蛟长枪便收归怡夫人手中。 「你们也都下去吧,今日辛苦,好好休息。」虞沧澜目光落在何一身上,又沖他娘撒娇,「把何一的惩罚撤了吧,都是澜儿不好,何一今天路过玉瓯楼的时候都快哭了,别罚他了行吗,娘?」 怡夫人最吃这一套:「好,听澜儿的。」她说,「澜儿如今这幅样子让我想起了你小时候,自从你喜欢上阮清渠后就再没和娘亲这么亲近了。」 「娘亲永远是我的好娘亲。」虞沧澜上前挽了她的胳膊,彻底软化了怡夫人仍有防备的身体,红蛟枪的微颤随之停了下来。 虞沧澜最终看向玄光阴,之前的温软撒娇样子统统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万分严肃的神情:「玄老前辈,你杀我爹一事是你亲口承认,但你说,我爹欠你一条人命,你可有证据?」 玄光阴:「没有。」 「好,既然如此,你休怪我们虞家因此而与你结下仇怨。」虞沧澜又道:「不过,我冒昧多问一句,你为何会拿着我们家的玉佩前来寻我们?」 玄光阴又陷入了沉默,他最终迷茫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虞沧澜:「……」 他想直接撬开他的脑壳看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是不是这些修真高手都多多少少有些常人想不明白的怪癖,上了岁数的尤甚! 突然,玄光阴握紧他的手:「可我认得你。」 虞沧澜不断告诉自己要敬老敬老,耐下性子,顺着他的意思问道:「你当然认得我,你只是说我像你一位故人,哪位故人你却说不出来。这世间长得像的人多得是。」 玄光阴再次沉默。 虞沧澜不再含糊其辞,直言道:「实话告诉老前辈,以玄老前辈修为,我想报仇,只能赌上整个虞氏,这是不智之举,我就是再蠢也不会这么做。以如今情境看来,玄老前辈记忆不全,隐约身负重要事情。虞府在沧州府虽不是一手遮天,却也能为玄老前辈提供很多便利,我表兄紫金霄是紫氏少主,得尽药材便利,定然可以医治好玄老前辈记忆缺损的病症。」 虞沧澜主动向紫金霄以眼神示意:表兄,我主动给你送人情来了。 紫金霄:「…………」这小混账! 虞沧澜续道:「因此,我有一笔交易想要和玄老前辈做。在帮助玄老前辈恢复记忆,找到自己身负的究竟是什么事情之前,玄老前辈可待在我们虞府,所需所求,只要不违背祖训与修真道义,我们虞氏尽数答应。我亦求还我父亲一个清白,完完整整地替他报仇。但与之交换的是……我希望玄老前辈能够做我师父,教我修真之道。」 虞沧澜定定看向玄光阴,双瞳之中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他很清楚,他如今处在什么环境中,虽然有虞氏这座大山可以依靠,出门百车相送,堵了沧州府的大道都没人敢上前阻止,但他不是圆满天格,撑不起虞氏家业,更是因经脉狭曲,到现在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妙炁修者而受尽耻笑。沦落到这个下场,也是因为他没什么让人瞧得起的本事。 靠山山会倒,靠水水断流,在这个世界,只有靠自己。 就像是他游戏圈子里的一句话——「菜是原罪」。 他可以输在队友菜,配置差上,但绝不能输在自己菜上! 说完后,虞沧澜紧张地等着玄光阴的答案。 结果,令他没想到的是玄光阴很快就给了他答案,甚至没有一瞬犹豫。 「我教不了你。」 这个回答,虞沧澜不算意外,要是随随便便就收徒弟,玄光阴的徒弟都可以自建一座修真州府了。 定了定心神,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为什么?」 玄光阴:「你资质太差。」 虞沧澜:「…………」 虞沧澜泪流满面。 虽然这是事实,但你不要说的这么明白行不行,很伤人啊喂!!! 虞沧澜沉了脸:「资质差就无法做你的徒弟了吗?」 玄光阴犹豫片刻,道:「功体不适合。''倾流''诀,属寒水。」 虞沧澜:「……你就没有别的心法?」 玄光阴:「有。」 虞沧澜:「那就教我那个。」 玄光阴:「……」 虞沧澜看他开始犹豫,也不逼着他在这时候就做下决定:「你好好考虑一下,这几天可以先留在虞府,这枚玉佩是我虞氏少主的,代表的是我颜面,我将它给你代表我的诚意。我等你一个答案。」 玄光阴接过玉佩,抚摸那块上好的白玉的指尖竟是显得比玉还要剔透。 *** 外头又想起更夫的梆子声,这夜已经过了大半。 更深夜寒。 虞沧澜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虞沧澜坐在镜子前,明镜里映着一张五官精緻的脸。 虞沧澜长得很漂亮,皮肤净白,眉眼好看,小时候就常常被当做女孩子,长大后,男儿特徵凸显出来,仍是常喜欢穿明媚色彩的衣服,束着纤腰,给人一种细细春雨,又如风穿牡丹的俊秀温雅。 怡夫人将虞沧澜束发的翡翠冠摘了,让他满头青丝垂落下来,镜子里那张俏脸更是显得只有巴掌大小。她拿起梳子,轻轻给虞沧澜梳顺长发。 刚才更衣洗漱也是怡夫人亲自照顾他,特意屏退了所有侍从,虞沧澜知道,娘亲有话对他说。 想了想,虞沧澜率先开口道:「娘亲会不会怪罪孩儿在玄光阴一事上越俎代庖,没经过你的允许就做下了那样的决定?」 「怎么会?」虞沧澜的头发很顺,怡夫人没怎么费功夫就梳理得整整齐齐,她扶住虞沧澜的双肩,看向镜子里的二人,柔声道,「娘亲做了那么多,就是希望你迟早有一日能继承虞府。娘亲守了这些年的活寡,被人在背后戳了那么多次嵴梁骨,也沾了一些不该沾的血,做过一些不该做的事情,可娘亲从未后悔,也从不担心因此遭到报应,娘只担心,虞氏会在我的手上没落,只担心……」似是下了狠心,怡夫人嘆息道,「担心你是个空架子。先前娘亲一直觉着,你经脉受限,当找个能帮助你撑起家业的人入赘,今日看来,澜儿一直有打算。娘不问你别的,你就告诉娘亲,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虞沧澜想回头去看他娘亲,但被怡夫人 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只能从镜子里看到怡夫人的样子,她瞳孔中惯有的神采像是被什么遮挡了,一片黯淡。 虞沧澜便迎视着镜子里直直望着他的眸子:「娘亲找人入赘,不过是将我从娘亲的手里交到另一人手中,他是人是鬼都还说不清楚。即便娘亲再如何检验,也难保他日后会生出叛变的心思。阮清渠便是很好的例子。娘有多看重他,他如今的行为就让娘有多失望。」 怡夫人静静地听虞沧澜讲话。 虞沧澜:「今日,我在堂上看到玄光阴,以他之能为,即便明着说是他杀了爹,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那时候我便明白,如果,我想要昂首挺胸地活下去,就要做到像玄光阴一样,拥有至高境界的修为,凡等人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更不敢轻举妄动。」 「可你又为何要拜他为师?」怡夫人满心担忧,「他那样冷冰冰性格,让人看不出半分喜怒,若是你不小心惹恼了他,他会杀了你!隐哥的仇我能姑且放下,可你……娘亲怎能让你置身险境?更何况,这些年来,从未听过玄光阴收徒的事情,打着他徒弟名号行骗的倒是不少,他怎么会轻易收你为徒?」 「孩儿也没办法,剑走偏锋。连白鹭书院都无法解决我经脉狭曲的问题,便只有走常人不敢走的路。玄光阴这个人……看着冰冷孤戾,却不是弒杀逞凶之人,孩儿想试试。」 虞沧澜忽然笑了,明镜之中,俊秀少年笑容清丽温柔,眉眼之中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坚毅。 「娘亲,」虞沧澜沉声道,「孩儿想试试,孩儿不想把命运交到他人手中,孩儿想以虞沧澜之名,挺立在修真大陆上,让众人都仰视我沧州虞府。阮清渠也好,玄光阴也罢,都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怡夫人闻言,眸中重新聚起了神采。 第12章 ☆、12 鸿鹄志(三) 怡夫人得了个满意的回答,心情爽利许多,连玄光阴砸在她心头的杀夫之恨都压下去不少。她早就不是年轻时候,凡事遇到不快就一柄长枪解决问题的暴脾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一定会给隐哥一个交代。 毕竟,他们生出了那样好的儿子。 出门时,怡夫人腰背挺直了不少,再看往日里沉闷的虞府,都跟着亮堂了许多。 「夫人走时心情很好,」春桃过来替虞沧澜把帐帘挑了,粉白色的轻纱垂落下来,遮住微微烛光,纱账之外,虞沧澜听见春桃心情也很不错地说,「少主今日真叫人移不开眼睛。」 虞沧澜掀开被子,躺下,被窝里暖烘烘的一片,他的床下也烧着地龙,四周还垂挂着暖玉,舒服得很。 虞沧澜:「是我以前太傻了。」 春桃笑道:「少主只是孩子脾气,府里有些老人说,少主的脾气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夫人,有仇必究,有恩必报。」 「府里的人一直都宠着我。」虞沧澜的记忆里有不少这些事情,自从和阮家定亲以来,他名声越来越坏,外面的人都说他明明是个男人,却比女人还要呷醋善妒,每日不努力修炼,将一门心思放在与阮清渠身边的女修争宠上,不光看不得那些女修亲近阮清渠,连阮清渠府里的侍女都要针锋相对。三人成虎,莫须有的事情传得越来越夸张,有些市井之中的腌臜词彙根本入不得耳,但无论外面的人怎么传,虞府的人都待他十分亲近,厨娘还偷偷给他塞过鸡腿,让他万事放宽心,天塌了,都有虞府众人先顶着。 他不能让虞府的天塌了,更不能让这些人帮他先顶着。 虞沧澜微笑道:「府内事务繁多,我总该长大,不能总让你们为我操心,我可是你们的少主。」 「事务繁多?春桃不懂那些。」春桃取了灯罩,罩住烛火,明艳的烛火变得昏暗了几分。 春桃是怡夫人在温柔乡买回来的侍女,天资不好,与虞沧澜一样是个生来就经脉缺损的,而且这姑娘生来少了一魄,心思比旁人都单纯得多,他娘亲便指给他当随侍的侍女。 春桃把最后一道纱帘放下,少女在纱帘后的清丽面容若隐若现,唇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容:「春桃只盼着夫人和少主越来越好,这便足够啦。」 待春桃在耳间歇下,虞沧澜平躺了一会儿,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锦囊,拆开来,露出里面的醉月玄晶。 金橙色的玄晶流转着温暖的光芒,将掌心悬空靠近都能感受到那股令人舒服的温度。 「这块玄晶在这个世界会有什么我不了解的意义吗?」虞沧澜将醉月玄晶轻轻握在掌心,那种温和包容的气息钻入皮肤之中,熨帖得他异常舒服,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头戴斗笠的玄光阴。 虞沧澜:「……」 「哎呀!」 虞沧澜悚得浑身一抖,醉月玄晶从掌心脱落,掉在被子上,浅浅地陷了进去。 虞沧澜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再次将掌心靠了上去,那股绵软温柔的感觉再次贴在皮肤上,细细回忆,又和玄光阴今天晚上灌注入他体内的气息不太一样。 这块醉月玄晶散佈的气息实在是太温柔了,温柔到让人不起任何防备。而玄光阴则不同,即便是在发散温暖气息,也活像是个要把人冻死的冰雕,而且……想到今日游走在自己经脉之中的那股真气,虞沧澜脸色黑了八度,活像是那人扒光了他的衣服般受辱。 对修者来说,被陌生人拿真气贯通经脉,比扒光了衣服丢在大街上还让人难堪,更别说,玄光阴今日放进来的那缕气息温柔归温柔,却带着十成十的霸道,攻城略地,开疆扩土,到他经脉凝滞的地方居然还向前顶了顶,最糟心的是居然让他给破开了。 他那时候还极舒坦地任由玄光阴放出真气在自己经脉里自由游走,现在回想过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虞沧澜:「……」 奇耻大辱! 可也因此,他猜想自己这经脉凝涸的病症玄光阴有法可解。 「少主?」纱帘外突然响起了春桃的声音,「你怎么了?可是要喝点水?或是觉着冷了?」 虞沧澜方意识到自己刚才不小心轻呼出声了,春桃耳力一向好,夜里虞沧澜发出一点声音她都能及时赶到,走路也猫似的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这些年来,除了修为少进益以外,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我没事,」虞沧澜忙道,「就是想起今天的事情有些糟心,我吵着你休息了?」 「没有,」春桃说,「我还没睡着。」 「睡不着?」虞沧澜轻声问。 春桃沉默片刻,勉强道:「……有一点。」 虞沧澜问她:「你心里有事?」 春桃又是犹豫,才道:「我在想今日的魔气。」 虞沧澜掀开帘子,坐在床边,一双黑色的眸子清澈见底:「我很好奇今日的魔气。」 「是很奇怪呀。」春桃从一旁小几上取了毯子给虞沧澜盖在腿上,想蹲下来给他套上绒靴,虞沧澜把她拉了起来,指尖碰到春桃的手,有点冷,便将放在枕边的汤婆子塞在她手里,「帮我抱着,我都快热死了。搬个凳子坐过来陪我说说话,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 「哎。」春桃一愣,便从一旁抱了个凳子过来,乖巧地坐在旁边,手里的汤婆子将她冰冷的手暖得热和。 虞沧澜回忆了下这个世界的历史,问道:「自道魔大战之后,沧州府便少见魔气了?」 「是,」春桃点了点头,也是疑惑,「当年魔道老祖天殒之后,四大州都很忌惮魔气,甚至定下了凡是魔修无论身份一律格杀的规矩。咱们府尊更是对魔气万分忌惮,所以今天阮少主才那样向你求情。」 「天陨?」虞沧澜疑惑,「什么是天陨?」 「被玄雷噼死。」 「渡劫失败?」虞沧澜眨了眨眼。 「这个不清楚,」春桃笑了笑,「府里的姐姐们都说是杀人太多,遭了报应。」 虞沧澜:「……」 这报应可太可怕了…… 虞沧澜想了想,又问:「那你知道玄光阴的事情吗?我怎么都没听说过他。」 「玄光阴是传奇呀,」春桃将汤婆子稍微搂了搂,也不由露出崇拜的表情,「他很厉害呢,现如今,整个四州大陆都得称呼他一声前辈。今日见他,没像传说中的那样老,听声音很年轻呢。」 「我要是能活三百年,我也能是所有人的前辈……像是这种三百年不老不死的怪物,背后的水肯定很深……」虞沧澜小声嘀咕了一句。 春桃没听清,疑惑地问:「少主你刚才说什么?」 虞沧澜:「没什么,他是哪个州出来的?也是世家吗?」 「这个也不清楚,没人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道魔大战之后,他才成名的,他当时灭了很多门派,有魔道,也有正道。所以,现在大家都说他亦正亦邪,做事情很凭心情。」 虞沧澜:「……」 见虞沧澜毫无反应,春桃轻呼一声:「少主?」 「啊?」虞沧澜后知后觉,扶额道,「啊,我知道了,夜深了,你去休息吧。」 春桃担忧地看着虞沧澜:「少主心不在焉。」 「我没事。」虞沧澜若有所思。 春桃嘆了口气,虞沧澜便将毯子揭了,递给春桃:「明日一早去跟娘亲说,我要进玉瓯楼。」 春桃抱起毯子站了起来:「是,少主好好休息。」 「春桃。」 春桃转头,疑惑地看着虞沧澜,眼里藏着几分担忧。 虞沧澜沖她眨了眨眼,笑着说:「别担心魔气,天塌了,我帮你顶着。」 春桃噗嗤一笑:「少主该说不会让这天塌了才十足帅气呢!「说完,抱着毯子红着脸走了。 虞沧澜躺回被窝里,手指微微一擦,眼前便又重新亮出剑三的界面。 刚才他不是故意不听春桃说什么的,而是在春桃说话的时候他七秀系统的角色等级升了一级。 界面上,人物头像下的数字10变成了数字15。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其妙升了五级。 但肯定不会是莫名其妙,也不会是他真的什么都没做。 仔细想来,剑三需要累积阅历才能升级,阅历的来源非常多样化,除了常规的任务和刷怪升级以外,挖矿、採药、庖丁、钓鱼、挖宝、读碑、抄书……甚至连挖马草都给阅历,他记得他有个亲友的小号就是挖马草挖到满级的…… 如果真的万事皆可获得阅历的话,那他只要真正意义上地活在这个世界,就会不断获得阅历,然后升级!开启更多的系统,使用更多的技能。 虞沧澜为此才让春桃安排明日的玉瓯楼一行,玉瓯楼内尽纳珍惜藏书,他想看看阅读是不是真的会增加他的阅历,让他升级。 第13章 ☆、13 十八弯(一) 阮清渠回去的路上,夜色浓得像是洒在宣纸上的墨,透不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从马车上下来时,他身体摇晃了下,吓得侍从忙上前扶他:「少主,您没事吧?」 阮清渠自己站住了身子,摆了摆手:「无妨,只是最近睡得少,有些累了。」 他掀开车帘,抱出阮清语,侍从忧心道:「少主,我来背着二少吧。」 阮清渠犹豫了下,忽然感觉怀里昏迷的少年向他胸口贴了贴,少年脸上的脓血已经被解药止住,但那道深可见骨的鞭痕怕是这辈子都除不去了,孺慕之情溢上心头,他摇了摇头:「不必。去清语院子里给他找身换洗的衣服,今夜他睡在我这里。」 「是。」 阮清渠抱着迈步走进小院,下意识唤道:「染秋。」 声音刚落,满院寂静,他才想起来,侍女染秋被虞沧澜害得锒铛入狱,已经在上个月月初被废掉根基,贬去了西北荒原,一院子的侍女早就被他遣散了,就连照顾阮清语的侍女也被他谴退。 「清渠,」此时,房门被推开,一个清丽娇弱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样貌不算顶尖,眉眼间揉着一团化不开的忧愁,格外招人怜惜,「我为你熬了点粥,这几日你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稍微吃一点吧。」 「不了。」阮清渠哪有那个胃口,经脉被挑阮清语的修为尽数付之东流,现在宛如一个废人,体内来历不明的魔气更是会将阮氏毁于一旦。 隔壁院落又传来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他爹又犯病了,全是些烂摊子。他支了支额头,道,「夜深了,你回去好好休息。」 「清语他……没事吧?」白晴咬唇问道。 「……」阮清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摇了摇头,「脸上的伤没事了。」 「那就好。」白晴想问他到底将婚退了没,可终究不敢开口,她认识阮清渠这么久以来,从未见过阮清渠的脸色这么难看。 想了想,白晴没多做纠缠,柔声道:「那你好好休息,没事我就放心了。」 「嗯。」 阮清渠进屋之后,看见桌面上放着的砂锅,一旁叠了两只的玉碗和一叠已经冷掉的点心。那对玉碗他们曾经在市集上买回来的,白晴说她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这对小玩意,放在一起看着就像是恩爱多年的夫妻。 她希望他们两个也能像这样,白首共老,恩爱不离。 那个时候他就答应白晴一定会退掉虞氏的婚约,如今真到了这一日,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将阮清语放在床上,阮清渠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打开砂锅的盖子,盛了一小碗乌鸡粥,他夹了一块冷掉的点心,慢慢地咀嚼着,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 第二天,虞沧澜起了大早,春桃伺候着他洗脸刷牙,把早餐用了。 今日雪停,天气挺好,蓝澄澄的天,风轻云也淡。 虞府极大,当初虞祖得势,直接在这儿盘了将近三千亩地,不到一年就起了三间大院。排佈极讲究风水,以这三间大院为中心,分别划分了三块区域,称为天、地、人三才,极尽金锁玉关流派所学,造了个三关相应的风水名局。 但虞祖心有天地却不贪怀天地,以天关阵养天材地宝,一东一西造了玉瓯楼与虞氏剑林;地关则是虞氏弟子修行场所,文课、武课都在此进行;人关则是后世虞氏子孙的居住之所。 这么大的院子,天关到人关距离最远,光靠走的得累断两条腿,虞沧澜病刚好,经不得折腾,便站在院子里等侍从把轿子扛来。 天气大好,他穿得有些厚了,站在太阳底下,不多会儿,细嫩的皮肤上就沁出汗水,倒不是热的,是因为身子骨还虚着,出的都是虚汗。 春桃拿丝帕给他把鼻尖的汗擦了,心疼道:「少主要不再回去休息两天?玉瓯楼就在府内,跑不了。」 「没事,总是窝在床上才对养病有害无利,今儿天气这么好,即便不去玉鸥楼,也应该出来转转。」虞沧澜不太习惯这么细緻的服侍,按了春桃的手。 说话间,远处抬过来一顶红木软轿,轿子不大,刚好够一人坐,轿帘上垂着几段流苏,绣着只镇邪的麒麟,前后左右由四个人扛着,其中三个穿着虞府的侍从服,左前头那人却是一身华服,看着就不像是虞府的下人。 还没到眼前,就满脸讨好地嚷嚷着:「少主——少主,哎呦,我的祖宗诶可算见着您了!!」 虞沧澜嘴角一抽,活像见鬼。 那人名叫周樑,栋樑的樑,没长成顶天立地的栋樑,倒长成了一根被虫子蛀满了坑的歪樑。他是虞沧澜歪到十万八千里去的亲戚,中间不知道隔了多少辈,连虞姓都丢了。但虞氏兄弟姐妹繁多,与虞沧澜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也不少,他跟这个周歪樑最亲近。 周樑长得就不正派,浑身上下没多少肉,贼眉鼠眼,肤色蜡黄,一看就是酒色堆里泡大的。但虞沧澜跟他亲近,着实是因为周樑待他极好。 小时候,虞府摆宴,众虞氏弟子还不认识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虞氏少主,后花园里碰巧撞见,以为他是虞府里谁养的小相公,嘲弄他长大后是给人玩弄屁眼的下贱货,鬼知道那些屁大点毛都没长齐的熊孩子是从哪儿学来那么多词彙。 总之,一群熊孩子把他弄上了树,三米多高的台阶虞沧澜都没上过,别说三米多高的树,他被困在那儿下不来,正是周樑救的。 那时候,周樑还不像现在这样龌龊,就是偏瘦,打扮打扮还能看,说话斯文有礼,打心底涌出来一股正气。谁知道这些年来,怎么就长成这幅样子,酒色人生也就罢了,偏偏还不将人命当命,卑鄙无耻得很。 脑海里涌出来一些他们过去的记忆,虞沧澜木着脸看周樑挂着谄媚的笑,不由一阵头疼。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周樑,他可不能再亲近了。 周樑早就被酒色掏空的瘦身子板没多少力气,为了讨好虞沧澜才一路扛着软轿从门口过来的,他放下轿子,喘了好一会儿还没喘匀,粗着气息道:「少主,听说你生病,我在虞府门口站了好几宿,要不是怡夫人不让进来,我第一个冲到你床边伺候着。」 虞沧澜忍不住刻薄他:「说得像是我儿子一样孝顺。」 周樑一愣,没料到虞沧澜会说出这种话,随后笑得一点都不勉强:「要是少主乐意,我巴不得叫你一声爹。」 虞沧澜一身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凉凉道:「今日有事,你改天再来。」 「少主,」见虞沧澜今日一反常态,周樑有些急了,踏前一步,拦在虞沧澜面前,他也知道自己这动作太过冒失,可是等不了,忙从袖口掏出一个东西,展开一看,是幅字画,周樑笑了笑,道,「少主,我费了好些功夫才给你弄来这幅字画,给你挂在床头,希望病能好得 快点。」 什么字画这么灵? 虞沧澜不由多看了一眼,字是好字,画也是好画,他没这个艺术细胞都能一眼看出分明,低头一扫落款,看到一个大大的「阮」字,再一细看,落款是「阮清渠」三个字。 他脸顿时黑了。 阮氏是有名的丹修,祖传的炼丹工艺,与其炼丹工艺一样出名的还有写得一手好字。阮清渠得其祖宗真传,又将自己对「道」的见解融入字中,一手行楷写得飘逸奔放,大有几分字主的清冷与高处不胜寒的意味在。当初,虞沧澜还没见到阮清渠先见到他一手字画就迷上这个人了,他的字写得可见一斑。 但此刻,他不是当初一门心思全都扎在阮清渠身上的虞沧澜,看到这些字画也只是单纯觉着好看,真要细究,还觉着怄得慌,因为他从小到大,什么都好,就是字写不好,报了专门的书法补习班,刻苦练了将近十年的字,还是只能写出一些横不平,竖不直的狗啃字。 虞沧澜黑着脸问:「这玩意挂在我床头能治病?开过光?」 周樑没听懂虞沧澜话里的嘲讽,顺杆子往上爬:「阮少主写的,当然开过光。你瞧里面这几个字,早日康复,不正是对少主的祝福吗?」 虞沧澜:「……」 当他瞎啊!早日康复那几个字完全是在这一大堆字里面生拼硬凑出来的! 虞沧澜冷笑:「你不知道我与阮清渠退婚了?」 「什么?」周樑这回真傻了,满肚子阿谀一句也说不出来,直勾勾地问,「少主你真答应阮氏的退婚了?」 虞沧澜:「我可没答应。」 周樑笑笑:「我就说,少主怎么捨得……」 「是我主动提的。」 周樑一脸疯了的表情。 虞沧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没看见这些字里头还藏着个''赶紧滚蛋''吗?」 「少主!」周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虞沧澜见他的样子早就觉出几分不对劲,周樑平时就好阿谀奉承,但总是做得滴水不漏,说话办事很难让人察觉他的刻意,但今天他做得都太明显,也都太突兀了。 周樑忽然上前抱住虞沧澜的腿,春桃「哎呀」叫了一声。 虞沧澜踢不开他,任由他抱着,气不打一处来:「你有话就快说!别拉拉扯扯的。」 周樑动作一僵,眼睛里逼出泪水,委屈道:「少主要替我做主。」 虞沧澜:「做什么主?」 周樑:「我……最近众里寻她新来了一个雏儿……」 虞沧澜感觉自己头皮都快炸了:「你都娶了十八房小妾了!修为一直卡在道炁上不去,我随便拉来一个虞府弟子都能把你打个半残,还想女人?丢不丢人啊!?长点心吧!」 周樑更委屈了:「众里寻她还新出一些花样点心……」 虞沧澜:「……」 虞沧澜踢了他一脚:「快说,点心,不对,雏儿怎么了?」 周樑道:「那雏儿模样生得极美,我好不容易才跟鸨娘谈妥了价钱,但是今早横生了点枝节,有人霸占了那雏儿,还不给钱!」 「这事儿你得找沧州府官府,」虞沧澜一本正经道,「春桃,给他个沧州府地图,告诉他官府的路怎么走。」 「官府管不了!那修者修为太高了!我估摸着怎么都得有玄炁了,你家何一都不一定是他对手。哎呀!」周樑惨叫一声,胳膊被卸了下来,虞沧澜抓住机会挪开腿 结果被周樑单手搂住。 虞沧澜沖背后喊道:「何一你还愣着干嘛,把另一条胳膊也卸了。」 「少主!我没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修者是今早凌晨来的,宵禁都没过就直接闯进了众里寻她!直奔妙琴房里去了!我说我是虞氏的人,他都不理,你得给我做主啊!」 虞沧澜快要咬碎了后槽牙:「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别报虞府的名字了,丢人现眼。」 何一不管不顾,还在自顾自委屈地说:「他一身黑衣,戴着个黑斗笠,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人,最近沧州府出了几桩命案,没准就跟他有关系……」 虞沧澜刚想抬脚踹开他,听他这么一说,动作停住:「黑衣黑斗笠?」 「是啊,」周樑瞧出点端倪,忙道,「浑身上下瞧不出第二种颜色,但是,他头发丝全白了。」 虞沧澜立马喊道:「玄光阴去哪儿了?」 「他今早宵禁还没结束就出了府,」暗处传来何一的回应,「修为太高,气息遮掩得好,我们没跟上。」 就在此刻,门外传来侍从通报,说来了一位自称从众里寻她来的,想要见虞沧澜。 那人战战兢兢地站在虞沧澜面前。 虞沧澜捏着手里头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一览无遗。一旁的桌面上放着一张画着一枚白玉玉佩的宣纸,玉佩上一个虞字极为醒目。 虞沧澜身上阴气重,受不了女人的气息,所以从不出没这种地方,这件事情,沧州府的明娼暗妓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这不代表他们认不得虞沧澜,认不得虞府的玉佩。 「虞少主,我们也是没办法,」他苦逼兮兮地道,「那修者霸着妙琴不放,我们也是敞开门做生意的,指望妙琴帮我们赚大价钱,好不容易才调教出这么一个可人儿,万一就这么被不明不白地开了苞我们还怎么赚钱?要不是在他身上看见了虞府的玉佩,我们真不知道该找谁说理去。」 周樑被卸下的手臂还没接上,义愤填膺:「少主你看,虞府出来这么个恶徒!」 虞沧澜冷笑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周樑:「谁?」 虞沧澜:「大名鼎鼎的天下无双——玄光阴。」真是天下无双啊,再来这么一个,非得把他直接气进棺材里。 缓了一会儿,虞沧澜将玉佩收进袖口,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微笑着看向那讨债来的妓馆下人:「走,带我去看看,什么样的美色能把玄老前辈迷成这样。」 这个老不正经拿了他的玉佩后做得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出去嫖娼! 混蛋!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为老前辈点播一首凉凉 第14章 ☆、14 十八弯(二) 众里寻她是处上等妓馆,在从不避讳娼馆的沧州府里是出了名的,传闻连刻板守旧,只知闭关精进道境的府尊都在这里有过一夜鱼水之欢。 此刻,天色刚明,本该是一日生意最差的时候,众里寻她却万分热闹,被绕了清梦的姑娘们非但没有满怀抱怨,亦或者是窝回房里补觉,各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镶金带银,倚靠栏杆上姿态婀娜。 虞沧澜一进房就嗅得满屋的脂粉香,众里寻她是会做生意的,从来只让姑娘们用三种香粉,这三种香粉糅杂在一起的味道出乎意料得好闻。不像是书上写得那么刺鼻,但眼前群魔乱舞的景象倒是比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丝毫没有被人扰了生意的烦恼嘛……搞什么啊这是…… 虞沧澜看不懂姑娘们的做派,鸨母却清楚得很,她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挥退众人:「虞少主的确天人之姿,但也架不住你们这么看,一个个小浪蹄子大早上发什么春,还不收拾收拾回屋待着去,明珠白璧,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闻言,虞沧澜才明白,脸红了个彻底,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落,恨不得将脸埋在大氅的绒毛围领里。 他哪知道,自己误会了鸨母的意思,只以为这些妓女是来勾引他的。 被鸨母挥退后,几个争奇斗艳的姑娘都显露出几分意兴阑珊,关系好的关了门,小声八卦:「那虞氏少主长得果然如璧如玉,比咱们姐妹几个都要好看呢。」 「早知道就不去争那个春,丢人现眼。」 「男儿长成那样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偏偏还是个金贵的命。」 「他可真好看呢,难怪见过他的几个世家公子都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 妙琴的房间在最顶楼,这一层住的都是几个当红的雏,但玄光阴今早来得太过吓人,左右屋里的姑娘们全都逃窜到其他地方去了,因而整个顶层都安安静静。 玄光阴站在门口,目光冰冷,妙琴无动于衷,素手翻弄琴弦,羽睫低垂,一首《相见恨》弹完,指尖渗出淋漓的血。 玄光阴瞥了一眼她的指尖,冷冷道:「东西给我。」 「妙琴听不懂贵客在说什么。」妙琴又挑了弦,准备弹第二首,手指刚压在商弦上,便觉着一阵强大真气灌在琴弦上,「锵」的一声脆响,琴弦崩裂。 妙琴抬头看向玄光阴,眼中闪过一抹冷厉:「既然已经动了杀心,你杀了我便是。」 「你身上有我要的东西。」 「哦?」妙琴将琴抱了起来,身段婀娜窈窕,「贵客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让妈妈帮你找一下。」 玄光阴从黑衣之中伸出右手,掌心握着一团黑乎乎的气:「我昨日吃了这团魔气,记起来一些东西。我循着它的气息找来这里,你一定有我要的东西。」 妙琴脸色一白,自知伪装不下去,将琴抱得更紧:「你若是要这个,我无能为力。我也只不过是个听人吩咐做事的小小魔修,动用不了那样强大的法器。」 「但你知道在哪里,」玄光阴踏前一步,「告诉我。」 「我……」妙琴垂下脸,贝齿轻咬,楚楚可怜,哪怕被玄光阴气势压迫,也在毫无意识里散发着魅惑人心的气韵。 玄光阴无动于衷,下一秒,琴弦忽动,床底下有什么东西被扯了出来,砸向玄光阴。 是一具完整而僵硬的尸体。 白虹剑影一闪,斩岁将尸体一分两半,剑尖一转,直接刺入妙琴还未来得及拨弄琴弦的手掌,将其钉在地上。 「咚」的一声,木琴跌落在地,七根琴弦断了六根。 察觉到门外人影,妙琴惨叫道:「救命——」 玄光阴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回头一看,下一刻,妙琴绞了最后一根琴弦,割断了自己的手臂以摆脱斩岁的控制,化作一团魔气从窗户冲了出去。 虞沧澜推门而入,原本木着的脸一点点展开,眼角眉梢挤满了浓浓的惊讶。 我靠……这老前辈都玩这么重口味的吗?! 满屋狼藉,窗户破开,临湖冷风呼啸而入,七弦琴琴弦根根崩裂,染满了鲜血,地上一左一右横着被当中噼开的男尸,愣是一滴血没流,恐怕早就流干了,还有一条断掉的纤细柔白的手臂,这个怎么看都是女人的…… 一地被完整剖开连点藕断丝连的意思都没有的干尸外加一条女人的断臂,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古怪…… 虞沧澜嘴角一抽,看向玄光阴:「玄老前辈,这是……在做什么?」 玄光阴目光望向窗外,那抹魔气不知道使了什么障眼法,在如此朗朗白日之下消失匿迹,不易再寻。斩岁在半空中晃动下,玄光阴道:「不必,东西确实不在她身上。」 虞沧澜越发云里雾里:「什么东西?」 玄光阴出现一瞬茫然,他仔细想了想,蒙在斗笠之下的头摇了摇。 虞沧澜:「……」 老年痴呆是病,得治。 妙琴再也维持不住魔气的样子,变回真身,拖着断掉的手臂,跌跌撞撞在雪地里前行。 宵禁早就过去,街上陆陆续续出现人影,她只好用障眼法遮住自己的样子,几个起落之后,停在一扇精雕细作的木门前。 她三声长三声短地敲了敲门,手里掐诀送入自己的声音:「师父……」 门内很快便有回应,一个姿容妙丽的侍女推开了门,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快进来。」 「告诉师父……」妙琴虚弱道,「有人来寻镇魂珠……」说罢,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她进去后不久,给府里送菜的刘财推车走了过来,他看着洁白的雪地上出现了一块块鲜红的印记,一路弯弯曲曲,不知道延伸到了哪里去。他诧异地「咦」了一声,把车停在一旁,走向红色印记,蹲下来,拿手一抹,混了雪水的黏稠液体黏在指尖,他脸色倏然一白,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众里寻她炸锅了! 房间内环绕不去的魔气引动了御魔司的人,沧州府一向看重驱逐魔修一事,为此特地立了一户「御魔司」,重重选拔考核后留下来专司此道的各个都是元炁以上的高手,统称为御魔者。 此刻两位年轻的御魔者正在搜查众里寻她。 除了那具干尸以外,后花园里还翻出来几具尸体,那几具倒是没干透,身上生出了不少紫紫黑黑的尸斑,胳膊腿一应俱全,就是被泥里的虫子咬得面目全非,满身窟窿。 一屋子艷丽的姑娘这下全都被惊醒了,躲在楼里好奇地想看又不敢看,哆嗦着念叨:「我就说这几朵牡丹近来开得艷丽,很是古怪,这季节根本就不是牡丹的花季。」 「我书册里还夹着牡丹的花瓣呢!」 「香囊,我的香囊里还有那牡丹花。」 「我……我吃了牡丹花煮的粥。」转头便开始干呕。 众姑娘一脸惊悚。 听着后头姑娘们惊恐的窃窃私语,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玄光阴跟雷达一样,带着御魔者停在哪儿,哪儿就能挖出来一具尸体,眼前十具尸体摆了一排,老人家总算愿意珍重自己的身子骨,停了下来。 整整十具,几乎面目全非。 要说沧州府里死个人太常见了。 沧州府是沧州都府,地盘大着,每日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府中有近半数是外来人口,这半数外来人口中,没有户牒的黑户又占了半数。这些人来沧州府各怀心思,难免牵扯上恩恩怨怨,利益纠纷,又是修真时代,死人再正常不过。 但这十个人,包括楼上那具干尸,统共十一个人,却死得不寻常。 「这里的也是魔气,」众里寻她的医修虽然修为不高,但能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站住脚跟,也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扫十一具尸体就能确切答案,「花园里的这十具是被人吸干了修为然后埋在了土里,楼上那具尸体则是包括精气都被吸空了……」他犹豫片刻,道,「至于一裂两半……当是极为锐利的剑气所致。」 「是被我斩断。」玄光阴在一旁冷不丁地发声。 众人眼神古怪,虞沧澜干脆问道:「你知道有魔修在这里作祟?」 玄光阴犹豫片刻:「今晨才知晓,魔气有共鸣。」 「所以你天不亮就来这里是为了找那个魔修?」虞沧澜怔了怔。 「是。」 「地上的断臂也是你斩断的?是那魔修的?」 「是。」 「所以……那魔修就是妙琴?」 玄光阴沉默,虞沧澜不知道为何就读懂了他沉默中的意思,回头沖鸨母招了招手:「有妙琴的画没?拿幅画来给玄老前辈认认人。」 「哎,有。」鸨母立刻抱来花名册,一页页翻过去,最终翻到了妙琴的页面上。 玄光阴隔着黑纱扫了一眼,还是没吭声。 虞沧澜微微侧头看他:「你整天戴着黑纱不挡眼啊?能看清画上的人甚么样子么?」 玄光阴还是不吭声,却将头瞥向一边,不愿让虞沧澜窥伺到他半点长相,虞沧澜看他刻意避让的样子,撇了撇嘴:「小气。」 玄光阴一沉呼吸:「是妙琴。」 说话间,周樑不知道怎么哭爹喊娘地跑了过来,待靠近虞沧澜的时候,猛地看见玄光阴,七扭八拐的五官瞬间归位,声音也低了八度,靠在虞沧澜身边,委屈道:「少主,妙琴不见了。」一见到二楼出事,又没瞧见妙琴的影子,周樑就满天找妙琴,准备私下里带着妙琴避开玄光阴,找个机会再跟老鸨摊牌,把她赎走,结果一路都没瞧见人。 虞沧澜一指被平放在草蓆上,染了一草蓆血的断臂:「喏,一部分的妙琴正在那儿躺着呢。」 周樑脸色一白,起初还有些不信,仔细看断臂上的一串金手鍊,正是他前些日子挤破了头从金店里抢回来,当场就捧着送给了妙琴的如意链。 眼前一黑,周樑晃了晃,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咬牙切齿道:「少主,这是谁做的——!你一定要替妙琴报—— 话没说完,他后知后觉地瞧见地上十具尸体,一具具被啃得没个人样,周樑转头干呕,又猛地发现了什么,强迫自己把头转过去,仔细盯着那几具尸体看,忽然扑到其中一具尸体边上,一把抓起手臂,眼神惊愕,万分震惊。 虞沧澜细细看去,在一堆窟窿之中,手臂上三颗呈现三角形的小痣分外清楚。 「阿弟?」周樑震惊而悲戚地唤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玄光阴+1s 第15章 ☆、15 十八弯(三) 周樑虽然与虞府有血缘关系,但表里表外八十里地,若不是他恰好跟虞沧澜关系好,跟虞府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去。但他有个同父同母,小他两年的胞弟却是个根骨极佳的修真好苗子,打从出生没多久被送进虞府,当内门弟子养着,周樑小时候能与虞沧澜结缘,也多亏了这个弟弟。 他与弟弟从小分开,感情却分外深厚,所以能一眼认出来那具尸体上的特徵是他亲生弟弟的。 随着他这一辨认,在后头围观的姑娘们也都纷纷从尸体特徵上辨认出了几具,这十具尸体有一半被认了出来,竟都是沧州府四大氏族的弟子,剩下的腐烂得太厉害,没什么记号。楼上那具干尸被两边一合后,也让人认了出来。 是阮氏内门弟子副总管——阮涛。 如果剩下那五具尸体也是四大氏族的的话,这魔修是沖着四大氏族来的,能将四大氏族的弟子玩弄致死,魔修来历不浅。 两位御魔者将尸体一一收拾好,转而向虞沧澜拜礼:「今日之事,惊吓到虞少主了。」 「无妨,我这是小事,这些尸体麻烦众人查实。」虞沧澜目光瞥向一丛丛开得正艳的牡丹,心中存疑。 「分内之事。」那几人气息很稳,修为不俗, 几位御魔者将尸体一一殓走,周樑依依不捨地抓住尸体上的手,不顾其上密布的尸斑和压不住的恶臭,脸色沉重。 虞沧澜双手拢在袖子里,面色苍白。 花园里栽种的牡丹被连根拔起,那些牡丹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重瓣细蕊开得很艷丽,茎秆上点着红色斑点。 虞沧澜越看越觉着古怪,随手拉过来一个御魔司的人,小声问道:「这些牡丹御魔司打算怎么处理?」 「初步看来没什么异常……只是吸收得魔气有点多,出现了魔化迹象,要好好处理一下。」那御魔使名叫赵安,刚满十九岁,瞳色淡而明亮,腰桿挺拔,正气昂昂。 虞沧澜道:「我看这牡丹开得艷丽,很是喜欢,能不能让我带一节回去研究下是什么品种?」 「这……」他摸了摸头,道,「要让虞少主失望,不行的。」 虞沧澜嘆了口气:「好吧。你们如果带回去查看后没有异常的话要怎么处理?」 「要看少司主的,八成会被销毁。」赵安道。 那大概率是没什么机会了……虞沧澜了然地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金子递给他,赵安连忙摆手,婉拒道,「不成,我不能收这个,少主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虞沧澜笑了笑,将玉收了回来:「我娘亲喜欢牡丹,向来喜好蒐集天下珍奇牡丹,我没见过这个品种的牡丹,就想带回去给我娘亲看看,讨她欢心,这些年来,我太让她操心了。」 赵安一怔,笑了起来:「我懂,娘亲在世时我也经常弄些小东西去哄她开心,如今天人两隔却是无可奈何。」他红着脸摸了摸后脑勺,笑容羞涩憨厚。 虞沧澜感觉冷意浸透皮肉,裹紧大氅:「抱歉,提及你伤心事了。」 「少主说哪里的话。」赵安诚惶诚恐,细看虞沧澜脸色,不由担忧地问,「虞少主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是有些不舒服……」虞沧澜几乎撑不住脸上的笑,唤来春桃给自己加了件衣裳,道,「那我先回去……那个牡丹当真……」 赵安为难地看着虞沧澜,虞沧澜咬了咬牙:「那便算了。」 「可要送少主一程?」赵安问。 「多谢,不过不必了,春桃,我们走吧。」虞沧澜招呼春桃,扶他离开。 自虞沧澜走后,与赵安一同前来的御魔使按住赵安的肩膀:「那虞氏少主的确跟流传的一样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那么蛇蝎。」 「不知道……」赵安摸了摸鼻子,收回目光,道,「看着不像是坏心眼的人。」 「魔修不动用魔功也很难看出来是魔修。」御魔使拍了他一把,「别想那么多了,走,干活去。」 虞沧澜急急地上了马车,抱着汤婆子,吩咐春桃把炉子点上。 回程的马车里,虞沧澜披着狐裘大氅里窝在角落,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像是个大号的糯米糰子,面前随车小暖炉烧得正旺,马车里暖得像是夏天,虞沧澜还是觉着有些冷。 方才魔气稍重,加之妓院内满是女人,调起了他体内深埋的阴气,他这从娘胎里带来的寒病最受不了魔气沖撞,眼下冷得有些受不住。 他吸了吸鼻子,春桃便掏出帕子要给他擦鼻涕。 虞沧澜摇了摇头,嗓音喑哑,可怜兮兮地看着春桃:「不用,炉子还能再旺一点吗?」 春桃已经被热得鼻尖渗出细密汗珠,既心疼又担忧:「不能了,还是我给少主传功吧。」 「你忘了,你的内功心法也是阴性的,」虞沧澜微微一笑,安抚道,「马上快到了,我没事,要是不放心,就给我唱首歌吧。」 春桃脸一红,朱唇微启,给虞沧澜唱了一首小调。 虞沧澜闭目靠在马车壁上,梳理着方才发生的事情。 他倒是不在乎沧州府的魔修想做什么,只是很想知道玄光阴与那魔修究竟有什么纠葛,玄光阴所说之物到底是什么……他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不想告诉他? 能让玄光阴如此惦记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能把那东西拿到手,是不是就能威胁玄光阴教他修行之法了? 想不了太多,他打了个哆嗦,得快点想办法解决寒症,他实在是受不住这个身体了。 平日里倒还好,一旦到阴气重的地方,满身的寒气全都被调动起来,就像是现在,哪怕周围像是酷暑,他也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窖里。 方才在众里寻她时,他尽力不让人瞧出端倪,逞了会儿强,现下更是如遭万针压身,冷彻骨髓。 虞沧澜忽然觉着马车像是晃了一下,又像是没晃,只是一阵风经过,春桃还在唱小调,丝毫没觉出任何异样。 就在此时,一阵风捲了进来,马车帘子被掀开,春桃「呀」的叫出了声,定睛一看,玄光阴稳坐在马车里,手里抱着一把弦全断了的古琴,头戴斗笠,端坐的方向像是在看他们。 ……他在看我。 虞沧澜内心崩溃,感觉自己迟早要被这个神神道道的老前辈整疯魔。 马车外,车夫喊道:「少主?」 虞沧澜咬牙回应:「没事,驱车便是。」 「是。」 虞沧澜受不住他风一阵雨一阵,微微笑着问:「老前辈,你是想着先把我一只脚吓进土里,这样你就能有人作伴了是吗?」 玄光阴没吭声,忽然上前抓住虞沧澜的手,虞沧澜被吓了一跳,脸色刷的全白,厉声喝道:「放肆!」 玄光阴理也没理,忽然扯开虞沧澜的大氅,猿臂一揽,将他抱入怀里。 春桃又是「呀」的一声,遮住了眼睛。 虞沧澜气得浑身发抖,不住挣扎:「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身体里的寒意被一一驱逐出去,虞沧澜到嘴边的厉喝硬生生拐了个弯,带了三分舒服七分惬意,整个人跟泥团似的软趴趴地软在玄光阴怀里。 这不能怪他! 你要是被冻得浑身发抖,忽然有这么一个暖手炉子热得通透人心,还能扛得住这种诱惑?!扛不住! 虞沧澜软得跟什么似的,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抽没了,有种大冬天抱着棉被醒过来,舒服得眼都懒得睁,一不小心还哼哼了两声。 他扭动了下身体,寻了个舒服地位置靠着,靠着的身子板结实得很,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虞沧澜隐约感觉到了玄光阴胸前肌肉的轮廓。狐裘大氅被丢在一旁,虞沧澜不由心想,这人看着冷冰冰的,怎么暖起来比狐裘大氅还暖和? 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贴了贴。 玄光阴透过黑纱,隐约看到方才还激烈挣扎的人此刻乖巧地躺在自己怀里,跟猫似的舒服地瞇了眼睛,头一回开始认真思考,眼前这层黑纱是不是真的有点挡眼了。 虞沧澜靠在他胸前,仰头看他,一双眼睛黑琉璃珠似的明亮:「老前辈,教我你的内功心法吧,我觉着这世界上没有比你更适合我的了。」 玄光阴摇了摇头:「不。」 虞沧澜:「……」 虞沧澜心里不服,暗地里伸手探过去,在玄光阴腰间拧了一把。 玄光阴:「……」 他见玄光阴没什么反应,又拧了一把,又一把,几回之后玄光阴终于按住他的手,有些别扭地说:「痒。」 虞沧澜愣了一刻,忽然就笑了。 他笑得好看,弯起来的眉眼干净明朗,玄光阴看得发怔,不由道:「你像我一位故人。」 虞沧澜早就习惯了玄光阴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的说法方式,懒得问自己长得到底像他哪位故人,反正问了玄光阴也会回一句「不知道」。看玄光阴惯着自己的样子,不是亲人便是爱人,人活在世,自然会有亲人,而爱人……三百多年,他不信玄光阴像是个铁石一样,没爱过什么人,不过… … 他会爱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虞沧澜好奇地看着玄光阴。 比起这个,他更好奇玄光阴斗笠下的样子。 他到底长什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真香 第16章 ☆、16 十八弯(四) 虞沧澜看玄光阴左手托着的断弦琴,问道:「你把这琴带回来做什么?」 「找人。」 虞沧澜不解,伸出手指在琴身上敲了敲:「怎么看都是把普通的古琴。」 「障眼法。」玄光阴将琴横放,运转真气,左手在琴上一扫,真气涤荡,障眼法被破开后,古琴露出原来的样子。 那是把只有宫商角徵羽五弦的琴,通体暗红,琴身窄短,约有二尺七寸,宽约六寸,琴身密佈着蛇形花纹,翻转过来,琴身背面刻有枯骨阴雕。 虞沧澜好奇,伸手想要拨弄琴弦,被玄光阴抓住:「以血餵弦,才能拨动,你受不住。」 「我又不是拿面粉糊的……就是面粉糊的还能顶两阵风呢……」虞沧澜嘴上顶了一句,心知玄光阴不是在虚张声势,乖乖地将手收了回去,看着古琴,「用它能找到魔修的老巢吗?」 「不知道,」玄光阴实诚得很。 两人一阵沉默,虞沧澜不知道该说什么,见他认真,好奇地问:「真想不起来你要找什么东西了?」 马车不知道怎么回事,颠了一下,虞沧澜险些咬了舌头,车夫连声道歉,刚平稳一会儿,玄光阴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伸手探入虞沧澜前襟,虞沧澜脸色涨红,挣扎起来:「喂,干嘛干嘛?好端端的你动手动脚的干什么?再摸,再摸我就剁了你的手!!!撒开!」 玄光阴抿紧了唇,从虞沧澜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斗笠下,用牙咬开封口,倒出里面的醉月玄晶。 虞沧澜:「!」 虞沧澜头皮发麻,赶紧从玄光阴怀里起来,玄光阴压着他不放,两人贴得极近,气息透过黑纱拂在虞沧澜脸上。 玄光阴呼吸粗重:「你怎么会有这个?」 虞沧澜:「这是我的东西。」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有。」玄光阴语气强势,威压感立刻而来,饶是春桃也从塌下摸出软剑,小心翼翼,提防着玄光阴。 「这是什么?」虞沧澜不知道醉月玄晶在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问。 马车行到虞府门前,停了下来,正好撞见要出门的怡夫人。 怡夫人刚听闻这件事情,正准备前去众里寻她找回虞沧澜,紫金霄陪在她身边,不住安慰怡夫人。 表弟最去不得阴气盛的地方,他十五岁那年,刚识得花街柳巷的好处,偷偷带着表弟前往最大的妓馆「见识」了一番,酒没喝多少,美人也没来得及品,就见表弟冷得浑身发抖,像是具冰雕。事后,烧了三日三夜,花了一个月才渐渐将病养好。 怡夫人又急又怒,在心里暗骂虞沧澜不懂事,出门时碰见虞沧澜的马车愣了片刻,待察觉到从车厢内传来高阶修者独有的威压时,脸色倏然一厉。 车厢内,虞沧澜被玄光阴紧紧压迫在胸口,两人贴得极近,黑纱就在眼前,贴在脸上,虞沧澜彷彿看到了黑纱下的那双眼睛,像是野兽一样充斥着野性与杀意。 他头一回感觉到玄光阴是这样危险的人物。 「它……到底是什么?」虞沧澜声音艰涩地问。 就在此刻,马车车帘被掀开,突然传来人声。 「前辈这是在做什么?」 怡夫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紧紧挨在一起的两人,玄光阴手臂铁箍似的横在虞沧澜腰间,虞沧澜双手抵在玄光阴胸口,眼里蒙着一层水雾,两人身边是散落下来的狐裘大氅,暖手的汤婆子也滚落在地。 春桃脸色泛红,「含羞带怯」。 虞沧澜满面通红,赶紧推开他,抓起大氅披在身上,将脸埋进绒毛围领子,遮住尴尬。他起身下车,一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幸亏怡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妈的,腿软了。 虞沧澜恨得咬紧后槽牙。 紫金霄脸色不善,缓了片刻才扬起笑容,上前横抱起虞沧澜:「表弟快活了,叫我和姑妈好生担心。」 怡夫人紧跟着呵斥:「澜儿怎么如此不知轻重,那种腌臜地是你该去的吗?你忘了你曾经吃了什么苦头了?」 虞沧澜确实忘了这一茬,重新体会了下才想起来,但此刻,他并非像当年一样手脚无力,甚至能在紫金霄要过来抱他的时候,有余力踹他一脚。 虞沧澜在春桃的搀扶下站住了脚:「有些事关虞府颜面的事情要去做,不得不冒险去了一趟。孩儿无事,娘亲看我,活蹦乱跳的。」 儿子一向好逞强的毛病,怡夫人自是知晓,她抓起虞沧澜的手,替他号了号脉,诧异道:「的确没什么大碍……体内还有一道柔劲真气,这股真气是从何而来?」 「大概是玄老前辈留下来的。」虞沧澜瞥了一眼玄光阴,见他仍坐在马车里握着手中的醉月玄晶不放,似是在出神。 怡夫人淡淡看了一眼,也注意到被玄光阴握在手中的玉石,但那东西她从未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宝物。将视线收回,怡夫人道:「不说这些闲话了,澜儿回府,让张权再替你看看。」 虞沧澜想起一事,问道:「娘亲,我昨日让春桃找你安排我入玉瓯楼一事,娘亲可帮我安排了?」 「自然,」怡夫人握住他的手,在给他传送内息,「待权叔确认你身体没事了,再说玉瓯楼的事。」 虞沧澜想回头找玄光阴要回醉月玄晶,却又担心引起他娘的注意,若要问起来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只得作罢。担心地调出七秀界面一看,一切完好,而且不知不觉,他的人物等级已经提升到了20级。看来那颗玄晶不在身边,也不会影响他使用七秀的相关技能。 日光漫洒在阮府墙垣。 一棵约莫活了百来十年的梧桐树树影斜打入窗户里。 医修提着药箱从阮府离开。 阮清渠将热了又热已经不能再喝了的粥倒入木桶中,回头看床上仍在昏迷不醒的阮清语,神色凝重。 方才已是第五个医修替阮清语诊治,依然回天乏术,他和先前几个医修一样,说阮清语折损了生命根基,是死是活全靠运气。他试着给阮清语餵聚灵丹,餵不进半点。 难不成真要去虞家求张权前来替阮清语看病不成? 偌大沧州府,竟是找不到一个和张权一样的医修……与虞家闹成这样,他要如何是好…… 阮清渠微微攥紧了手,在矛盾间不住挣扎。 门外传来管家通传,称府衙专司魔修一事的大人前来拜访,阮清渠一怔,忧心是阮清语身负魔气的事情走漏出去,忙整理了下衣服,清清朗朗地走出门外。 前来拜访他的是曾经一同在白鹭书院修习过得同修,阮清渠微微一笑,道:「林兄,许久不见。」 林辉礼道:「有公事前来。」他招了招手,身后下手便扛着担架送到阮清渠面前,将担架上蒙着的白布一掀,阮清渠登时变了脸色。 「阮涛?」 「是,他的尸体在众里寻她顶楼妙琴房里被发现,被魔修所杀,是虞少主发现的,同行的还有一名黑衣斗笠修者,我特来通知一下阮少主,近来要调查魔修一案,烦请阮少主多加配合。」林辉道。 阮清渠心情复杂,面上强自保持镇定:「自然,林兄辛苦。」 「叨扰。」林辉拱手道别。 「林兄稍等,」阮清渠叫住林辉,「临近用午膳时间,林兄不如留在这里用膳,阮涛对阮氏多有贡献,我还想细细问下事情经过。」不等林辉拒绝,阮清渠便唤来管家,「午膳准备好了吗?」 管家凑了过来小声道:「少主,来送菜的李财今日不知道怎么一直没来,一个时辰前刚派人出去採买,午膳时间可能要延后半个时辰……」 阮清渠脸色僵硬,林辉笑了笑:「那就不打搅了,改日我请阮少主去醉阳楼一叙。」 阮清渠万分难堪,点了点头。 林辉走后,阮清渠脸色依然沉着,管家犹豫道:「李财从未像今天这样……实在是……」 「罢了。」阮清渠哪有心情去管一个送菜奴僕,不悦地摆了摆手。 隔壁院落内,淫歌艷语方兴。 *** 虞氏。 虞沧澜躺在床上,手里捂着汤婆子,眨着眼好奇地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者。 医修张权正在给他号脉,老医修左手号完号右手,两条灰白灰白的眉毛拧得越来越紧,像是摸出了什么疑难杂症。 虞沧澜看他那样子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蹬腿上天了。 张权道:「少主,得罪。」 他按住虞沧澜经脉的中指稍稍用力,放出一道真气探查虞沧澜经脉,这让虞沧澜很不舒服,这段时间,放出真气在他经脉里搅和的人不少,只有玄光阴让他感觉舒服。 「唉……」张权松开手,嘆息一声。 虞沧澜见他面色郁郁,欲言又止,直接问道:「权先生,我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你直说便是。」 「澜儿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怡夫人急急问道。 张权一脸尴尬,忙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反倒好得很。」 虞沧澜:「那权先生为何嘆息?」 张权捋了捋长须,道:「我嘆息只是嘆息那句俗语,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少主体内多了一缕强健筋骨的真气,劲道阴柔,上下勾连,浑如一体,我探知不出来历,更弄不明白去向。故而有此嘆息。」 「突如其来的阴柔内息?」怡夫人敏锐地问,「对澜儿身体可有影响?」 「夫人放心,那真气柔经拓脉,如果修炼得当,或可弥补少主先天不足。」张权笑着说。 「竟会如此……真是奇缘。」怡夫人闻言,笑颜逐开,又不由担心,「还要麻烦权叔定期观察,小心这脉真气生出异变。」 张权:「是,夫人。」 虞沧澜猜测,可能是七秀的阴性真气在体内成形了,如果真如张权所说,他继续修炼下去,会自成一套体系,改变他生来经脉狭曲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被我写得像是怀了………… 生了!是个太极!! 第17章 ☆、17 没奈何(一) 「你看,娘亲,权叔都说我没事,我是真的没事,你就别担心了。」虞沧澜小心翼翼地看着怡夫人的表情,见怡夫人的气真的消了,才笑起来,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请娘亲帮忙。」 「什么事情?」 「能给我找个厉害点的画师吗?」 「当然可以,」怡夫人不解地说,「澜儿是想要山水、人物还是花鸟?要写意还是工笔?怎么突然想要找画师了?」 虞沧澜知道瞒不住今天的事情,便一五一十地讲了,最后摸了摸鼻子,几分羞赧道:「我瞧那牡丹着实十分好看,想去问问什么品种。」他见怡夫人蹙眉有话要说,先一步开口,「御魔使说了,那牡丹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想找画师画幅画,去花鸟市场问一下。」 「都是些下人做的活,」怡夫人闻言,放下一半的心,却是不允许虞沧澜去找,「你身体还没大好,在府里养着。澜儿不是想去玉瓯楼吗?」 「 才就想说得将玉瓯楼一行挪到明日了,」虞沧澜抱住怡夫人的胳膊,撒娇道,「娘亲,你就让我去找吧,我也想出去透透气,总是闷在家里才对养病不利。」 怡夫人犹豫不决,虞沧澜笑着拉了她的手:「以前我待在家里不出门,娘亲总是让我有时间多出去走走,现在我愿意出门了,娘亲反而不让我出去了,我真的没事,活蹦乱跳。你问权叔。」 张权拱手道:「少主身体的确无恙。」 怡夫人:「方才在妓馆里也……」 张权颔首:「无碍。」 怡夫人踌躇片刻,见虞沧澜亮着一双眼睛,渴求地看着自己,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无奈地点了点头:「让何一跟着你,春桃也得随身伺候着,不要去人太多的地方,小心磕着碰着,要是身体不舒服立刻就回来,不许逞强,知道吗?」 「孩儿绝对不让娘亲担心。」虞沧澜向天比了两根手指,「保证囫囵出去,囫囵回来,不掉一根头发!」 怡夫人忍俊不禁,摸了摸虞沧澜的头,道:「换身普通点的衣服,小心遭贼人惦记。」顿了顿,她意味深长地说,「扣个面纱,任何情况都不许摘下。」 虞沧澜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藏得严严实实的玄光阴,撇了撇嘴,怡夫人略板了脸:「知道了吗?」 「孩儿知道。」虞沧澜无奈地应了下来。 门口备着一辆马车,虞沧澜蒙了面纱,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周樑着急地守在马车外。 虞沧澜立马开始头疼,想掉头回去,周樑眼疾手快,上前叫道:「少主!」 「你叫我什么?」 周樑:「……于家弟弟。」 虞沧澜抖了一身鸡皮疙瘩:「你不是说要叫我爹吗?」 周樑一怔,张口就来—— 「打住!」虞沧澜头疼地制止他,「我可消受不起你那么大的儿子,又怎么了?上来马车上说。」深知这就是一块狗皮膏药,虞沧澜也不忙着揭他,市井之流周樑可比他通透,留在身边说话办事也方便。 周樑蹲在地上,让虞沧澜踩着他的后背蹬上马车,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马车里,茶盏烛被一应俱全,春桃给虞沧澜把大氅脱了,又拿毯子盖着腿,退在一旁伺候。虞沧澜抿了一口热茶,一抬头看见周樑色瞇瞇地看着春桃,冷哼一声:「你找我做什么?」 「少主可有意查妙琴?」 「我查她做什么?」虞沧澜漫不经心地挑开帘子,看向窗外世界,「有御魔使在,我何必揽这种麻烦。」 周樑一噎,不知道该如何应话。 马车行驶在市井之中,外头正值一日最热闹的时候,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几个小贩抖落起贩卖的商品,大声招徕,虞沧澜听不到声音,光看货物就有了七分好奇。 周樑察言观色,上来给虞沧澜介绍:「那边是卖灵剑的,品相一般,但大多都提前注入了点灵气,看着气派其实不值钱,连虞氏剑林里最下等的货色都不如。这条街有面红墙,底下蹲的都是些手艺人,专门加持和修复法宝的,水平高低不一,还有专门掺假骗人的,能挑出来有水平的全靠买主本事,有几个有真本事的,要是少主有兴趣,我可以给少主介绍一下。」 虞沧澜什么都感兴趣,目光乱飞,周樑口水跟着乱飞:「那边那人了不起,符箓写得是一等一得好,就是脾气大,一般的道纸看不上眼,是个散修。那个摊位就没什么意思了,卖得都是些凡者才看得上的小玩意。那边是金店……那是绸缎店,前头那家翠云罗就是常给少主缝衣服的店,那是八宝罗汉斋,素菜一绝,那是字画店,偶尔能淘点实用的法器… …」 虞沧澜撑着下巴,视线一一掠过沿街 景。 再往前走就是沧州府有名的花鸟市集,常有文人墨客聚集于此,每年一场极负盛名的花鸟会,常以「丹青」为题,是以文入道的修者们最津津乐道的集会。 耳边是周樑热络的介绍,周樑说得口干舌燥,渴得嚥了口口水,虞沧澜点点桌子,周樑立马感激地捧了茶水一饮而尽。 视线不经意扫过一个人,那人拢住头发的头巾被风吹掉了,露出一头暗紫色的头发,匆忙间抱住发巾重新扎好,转身走进不远处一家铺面,虞沧澜扫了一眼牌匾,是家药店。 周樑随之望过去:「那是……紫发?」 虞沧澜好奇地问:「紫发怎么了?」 「啊……」周樑一股避之不及的语气,「据说当年道魔大战里,魔修老祖便是一头紫发,紫色就被传是入了魔道大境界的魔修才会有的发色。」 「是么?」虞沧澜忽然来了几分兴趣,道,「春桃,停下车,我去看看。」 周樑一怔,见虞沧澜下了马车,赶忙跟了上去:「少主,我还……」 「再等等。」虞沧澜说,「等我心情好了再听你哭诉。」 周樑:「……」他真是委屈极了! 马车停在隔一条街的地方,虞沧澜快步穿街而过,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碎了下来。 此处已快到沧州府风雅场所,往来车马行人渐少,两侧栽种着高大的青梧,新近细雪纷纷,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显得几分萧条冷瑟。 虞沧澜把兜帽戴了起来,兔毛镶边围了一圈,只露出巴掌大小的脸,十六岁本来就是性别模糊的年龄,再蒙着面纱,清秀漂亮得像是个女孩子。 包着头巾的少年压低了脸进到店舖里,将一张方子推到掌柜的面前,低声问道:「能不能抓齐这副药材?」 「我看看。」掌柜的将药放凑在日光下仔细看了,疑惑道,「大部分是有的,只是……」 「也少秋榕这味药材是么?」少年失落地问。 「是啊……」掌柜的道,「这味药材都是被严格控制的,很难弄到,而且这副药材虽是止咳润肺的,但是药方下得太重了,对内腑伤害很大,如果……」 少年掩唇低咳起来,越咳越是厉害,指间握了一把鲜红的血,滴在柜檯的药方上,须臾间便染红了纸面。 掌柜的触目惊心,忙从药屉里取出两片甘草给少年:「含住,听你这咳嗽的声音,肺脉凝滞有些年头了……我收回先前所说的话,这味药当真下得不重,保命为先。」 少年摆手,眸子里咳出一层氤氲的泪水,倔强道:「不劳烦掌柜了。」 「哎,你……」 「叨扰。」少年低声开口,抓起染了血的药方就走。 掌柜的沉思许久,于心不忍,咬牙叫住他:「你等等,我这儿秋榕还剩下一棵,你……拿去用吧。」 少年十分感动,对着掌柜的跪了下来,对着柜檯前的台阶磕了两个响头:「我只求能活过这两日,多谢。」 掌柜的忙从柜檯前绕了出来,扶他起来。看着少年藏了许多情绪的双瞳,他只觉着世道艰辛,人心皆苦。 虞沧澜进店的时候,掌柜的正在取了钥匙去后院开药匣子,少年避光似的站在阴影里,身体瘦弱枯藁,眉眼垂着,虞沧澜多看他两眼,眼神略有些放肆了,引得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虞沧澜对他弯弯眉眼,少年蹙眉,又将头低了下去。 虞沧澜上前和他搭话:「你——」 「拿来了,拿来了。」掌柜的没料到店内来了别的客人,抱着药箱子出来的时候满脸仔细,见到虞沧澜时怔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压了压怀里抱着的箱子,想藏住。 「客官要买些什么药材?」掌柜的将箱子放在柜檯上,特意拿手遮了。 「近来梦魇,想买点安神的药,掌柜的这儿有什么安神的药方?」虞沧澜随口胡诌。 掌柜的摇了摇头:「我这儿只按方抓药,不开方子。再往东走,过两条街有位修为不俗的医修,您去那边开个方子。」 「哎,多谢。」虞沧澜道过谢后却不走,又问了几句草药方面的事情,掌柜的应答如流,眼神却不住瞟向少年。 虞沧澜不解其意,住了口,少年捂着嘴开始咳嗽,掌柜的忙招呼少年过去,把箱子给他:「你拿好。」 「药钱……」少年松开紧握的手掌,露出一把碎银和铜板,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没事,现在不给也没关系,但是你得记住,你还欠我一百两药钱,」掌柜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我小本生意,日后你说什么都得来还我,一定得来。」 一百两药钱……买的什么药竟然要一百两? 虞沧澜听得一惊,目光不由得落在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的箱子上。 少年沈默片刻才咬着唇,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下辈子,我做牛做马都来报答您。」 掌柜的抓住他的手:「下辈子我去哪儿找你,就这辈子,我等你来还钱。」 第18章 ☆、18 没奈何(二) 虞沧澜这才明白,恐怕这少年生出了什么轻生的念头,掌柜的是要拿人情羁绊牵扯住少年。可那少年像是死意已决,抱住箱子冲出门口。 恰巧在这个时候,有三个身材高大的修者迈步进门,两边撞了个正着,少年被撞了个人仰马翻,箱子掉在地上,盖子磕碰开来,露出里面一节药材。 刚走进药舖的修者身高七尺,神情傲慢,揉着胸口骂道:「怎么回事?青天白日,走路不长眼睛么?咦?这不是秋榕草吗?」他推开扑上来的少年,一把捞起箱子,把草拿了出来,箱子丢在一旁,喜上眉梢,「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正想要这味药材炼丹这就碰上了。掌柜的,这药多少钱?」 掌柜的将少年扶了起来,急急道:「这药材已经卖给了这位客人。」 「他?」男修嗤之以鼻,「这药材少说值两百两,他这穷酸德行能买得起?掌柜的莫开玩笑,直开个价,我买就是。」 「还给我。」少年向前扑抢,却被一把推开,他身体羸弱,本就带病,加之气上眉梢,咳嗽得更加厉害。 男修冷笑:「快死的人还有福气消受这等好东西。」 「若说是我买给他的呢?」虞沧澜双手拢在袖子里,眉眼弯着,笑着说,「你们看我买得起吗?」 那三个修者才注意到虞沧澜的存在,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见他一身绮罗,非富即贵,但修为颇低,还蒙着层见不得人的面纱,顿时生出轻忽的心思,调笑道:「呦,哪儿来的小娘们?」 虞沧澜:「……」 娘们你妹! 虞沧澜嘴角一抽,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既然钱已经付到掌柜的手里,东西就是他的,你们是想要明抢?」 男修趾高气扬:「抱歉,我今日寻遍了十几家药舖都没能找到一株秋榕草,既然碰到,就绝不会拱手相让,你开价便是。」 虞沧澜见他们三人穿着,有些眼熟,瞥了一眼袖口的如意纹,才想起来,嘴角浮现一丝冷意:「原来是阮氏的子弟,难怪如此嚣张。」 「知道便好,你也算是有些见识的。这样吧,你将这草药给我,我拿来炼丹,炼成的丹药分你一两枚,阮氏以丹药着称,能得我炼制出来的丹药可是你的福气,正好拿来通一通你淤塞的经脉。」 其余人顿时哄笑。 虞沧澜也不气恼,笑着问他:「什么丹药?」 「能用得上这等好药的自然是阮氏三灵丹之一的梦灵丹。」 「不知梦灵丹与聚灵丹相比哪个更珍贵?」虞沧澜一派天真。 「自然是聚灵丹,」阮氏弟子嗤之以鼻,「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虞沧澜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抛给了他:「里面有三颗聚灵丹,用此换一个清静,你看如何?」 阮氏弟子一怔,抓过药瓶,急急地拔开塞子一嗅,顿时清香盈鼻,不由喜上眉梢,左右弟子都上前争抢闻嗅,几目相对,皆是惊喜。 「当真是聚灵丹……」 「是聚灵丹……」 「没错,这真的是聚灵丹……」 「如何?」虞沧澜笑得更开,眼底却蒙着一层冷意。 「自然可……」一弟子急急开口。 先前那弟子拦住他:「自然不行。我们用草药炼丹少说可以赚五百两,你断了我们的财路,该给我们赔偿。」 「哦,确实如此。」虞沧澜状似后知后觉,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绣荷包,抛了过去。 打开后里面放着两块金灿灿的金子,三人怔住,满目贪念。 虞沧澜无奈地皱着眉:「总该够了吧?做人适可而止,不宜太过贪心。」 「算我们今天吃了这亏。」那人将荷包拢在袖子里,生怕荷包飞了似的,把双手也拢在袖子里,带着人掉头走了。 待人走后,虞沧澜将药草递交给少年:「这是你的,拿好。」 「多谢……」 「少爷心善,他们明显是讹你,想当年阮氏也是清风朗朗的世家,怎么如今就败成了这副样子。」掌柜满是遗憾地长嘆口气。 虞沧澜道:「钱财身外物,能消财免灾最好不过。」他转而对少年说,「你身体不大好,我略通医道,帮你看看吧?」 「不必了。」少年摇了摇头,「我的病已入膏肓。」 「那你还……」他看了一眼草药,不用说下去,少年就该知道他的意思,这药材贵且难得,他既然一心寻死,又何必费心弄来这个。 少年抿了抿唇,黯然道:「我有一桩心事未了。」 说话间,方才推搡间头巾有所松动,此刻掉落下来,露出少年一头乌紫色的长发。 「你——你——」掌柜的骇得心惊肉跳,不小心后腰撞到了柜檯上,登时捂着腰哎呦叫了起来。 少年着急地上前搀扶,掌柜的却似见了鬼一样连连退后:「你——你竟是魔修——我,我将这草药给了魔修,又不知这世间有多少人会被害了,你,你也要杀了我吧?求求你,我断不会多说一句,饶我性命……」 少年面色一僵,心里被拧了个结,他抓起头巾草草裹住头发,对掌柜跪下来磕了个头:「谢谢您。」 掌柜的脸上仍是惊恐,少年眼眶泛红,咬牙转身快步奔出药舖。 短暂一瞬,虞沧澜隐约闻到了牡丹花香。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少年一路狂奔,被台阶绊倒,跌入雪中,在四下无人的街头突然低声嘶吼起来。 虞沧澜在后头远远跟着,见雪地里染了鲜红的血,才走过去将身上的大氅脱了披在少年肩头。 少年推开虞沧澜,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失声痛哭。 虞沧澜站在不远处看他,说不清他心里浮现出的一种感同身受到底是从哪里涌现的情绪。 少年哭了许久,一边咳血一边抽噎,虞沧澜给他餵了一颗聚灵丹,才见少年勉强恢复过来。 他揉了揉通红的眼,浑身哆嗦:「方才推了你,咳,咳咳,对不住,我叫赵铮,你、你叫什么?」 「我……」虞沧澜心情复杂,「说来你可能会憎恶我,我是虞沧澜。」 少赵铮面露一丝迷茫:「我为什么要憎恶你?」 「你没听过我的坏名声?」 「没有。」赵铮微微抓住虞沧澜的衣袖,「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我,我站不起来了……」 「好,你撑住。」虞沧澜撑起他,他自己身子骨就单薄,没多少力气,好在赵铮骨小皮薄,没二两肉,两人披着同一件大氅,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赵铮推开老旧木门,让虞沧澜扶着自己坐在椅子上。 虞沧澜累出一身汗,心知自己体虚,左右看了看,总算在犄角旮旯找到一盆炭火,取了木炭点起了火盆。 他左右环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收拾得干净整洁,虽不是富庶人家,倒也能无忧地享受温饱。 虞沧澜指着墙壁上挂着的一把断剑,好奇地问:「这是你的?」 「不是,这是我哥的,」赵铮说,「他很厉害,是我心里的天下第一。」 赵铮语气里满是骄傲,虞沧澜搓了搓手,在掌心哈出一口气:「那你哥哥呢?」 「出公务去了。」 「公务?为府尊办事的?」虞沧澜一怔。 「嗯。」赵铮点头,表情严肃,「之前在药舖的事情你不要告诉我哥,他不知道我病得这么厉害。」 「你要一直瞒着他?」 「也不是……」赵铮言辞闪烁,岔开话题,「你呢?看你穿着是世家公子,为什么要帮我?」 「看不顺眼阮家嚣张跋扈罢了。」 「你和阮家有恩怨?」 「过去有一段,」虞沧澜笑着说,「不算什么。」 「哦……」赵铮给他倒了杯水,道,「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药,好灵验,感觉舒服了很多。」 「聚灵丹。」虞沧澜道,「是阮府的秘药,真的舒服了些?那这些都给你。」 虞沧澜将一整瓶聚灵丹递给赵铮,赵铮摆手:「我不能收,这个很贵重,而且我没入道,它对我的病没用。」 「拿着吧,我家里有很多。」虞沧澜撑着下巴,看他,好奇地问,「你的头发天生就是紫色的么?」 赵铮表情一僵,垂了头:「嗯……可是我…… 他的声音微小,如同蚊鸣,「不是魔修……我真的,不是魔修。」 「我知道,」虞沧澜拍拍他的手,「要你是魔修也太没用了,听说魔修都很厉害,也很残忍。」 「嗯……也不尽然,」赵铮见虞沧澜当真对他一点恐惧也没有,放松下来,琢磨着以前碰见的事情,道,「我哥哥就是专门对付魔修的,他说魔修和道修一样,有好有坏,彼此只是修习的功法有所区别,且魔修坏的比例大很多而已,不应该一概而论的。」 「御魔司的?」虞沧澜惊讶地问。 赵铮还没应声,就见房门被推开,赵安拎着一只肥鸡走进屋内,一身官服还没脱下,笑着说:「小铮,哥哥我刚交班就回……回回回——」他音调陡然变高,「你谁?」 虞沧澜将面纱摘了,对他微微一笑:「真巧。」 赵安:「……」 赵安连连退后,瞪大眼睛,直至撞到了门板上,赵铮怔怔地看着虞沧澜,眼神发直。 赵安缓过神来,快步走过来,紧张地把头巾盖在赵铮头上,挡住他的紫发:「虞少主,你怎么在在在在这儿?」 虞沧澜无辜地看着他:「我刚才路过这附近,口渴了,来借口水喝。」 赵安不吭声,眼神里写满了「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在骗呢」,他看向赵铮,赵铮咳了咳,结结巴巴道:「他路过这儿,咳,口渴,进来,借……咳,水喝。」 赵安:「……」 「别介意,当我不存在。」虞沧澜笑瞇瞇地看着他。 「搞什么呢?」赵安揉了揉赵铮的头,拎着肥鸡,一脸恭敬认真地问:「虞少主,晚上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喝鸡汤?」 赵铮忽然捂着嘴咳嗽起来,赵安一惊,给他传入真气,虞沧澜道:「他身体不好,送去我那儿,我让权叔给他看看。」 「不——」赵铮剧烈挣扎起来,赵安按住他,急急道:「你都咳成这样了,为什么一直不愿意看医修?」 「我……没事……天、天气不好……才、才……」赵铮断断续续地说,咳得撕心裂肺,胸口呼啦呼啦起伏像是风箱,一口气没喘匀晕了过去。 虞沧澜微微瞇眼。 又来了,那股牡丹的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 虞沧澜说:玄光阴不在的第二天,想他。 虞沧澜:???我没这么说 第19章 ☆、19 没奈何(三) 赵安被吓得脸色苍白,按住他脉搏,待确定赵铮只是昏迷才放下心。 他将赵铮抱起放在床上,惨白着脸对虞沧澜说:「我送虞少主回去。」 「他得了什么病?」 「痨病,他这病有些年头了,小时候不懂事,随便暴露了……紫发,他被人当成魔修,脚腕上捆了重石丢进刚解冻的河里,捞上来后风寒高烧,数日不退,拖久了成了痨病。」赵安眼神闪烁地看着虞沧澜,「少主……你刚才说……说……你当真愿意……」 「让权叔替他看病?」虞沧澜侧头看他,笑着说,「当然愿意,我和他很投缘,但是他似乎不想治病。」 「他一直觉着自己在拖累我……」赵安摇头,「这些年我在御魔司攒了一些银两,给他看病不是问题,如果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告诉我无碍,我砸锅卖铁也会给他凑齐。」 「砸锅卖铁断然不会。」虞沧澜拍了拍赵安的肩膀,让他放心,「我虽然很少管这些闲事,但一旦管了就势必会管下去。」 赵安笑了 ,不甚在意,只是把虞沧澜这句话当做了一个玩笑,世家公子得享天福,向来不知人命轻重。 斜晖轻洒,映照在虞沧澜半边笑脸上,他站在淡淡夕阳里,对赵安说:「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花鸟集会一趟。」 赵安一怔:「为了今日那牡丹花?」 「嗯,」虞沧澜颔首,「我还不想死心。」 见赵安沉默不语,虞沧澜道:「我先走了,你回去好好照顾他,若是他愿意看病,你随时来虞府找我。」虞沧澜摸出一块玉佩送给赵安,「这块玉佩你收好。」有玄光阴前车在前,虞沧澜黑着脸提醒,「别拿去做些不该做的事情。」 「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赵安疑惑地看着虞沧澜,虞沧澜低咳两声:「没什么,那便如此,我先回去了。」 过了片刻,赵安忽然叫住了虞沧澜:「虞少主!」 虞沧澜脚步停下,转头看他:「怎么?」 赵安快步奔过来,一双眸子明亮清澈:「今日少司主看过那牡丹,说是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我对此有所怀疑……那牡丹,长在向阴处,又吸食了腐蚀精气,开在了不该开的季节,更开出了不该开的样子,一定有问题。可少司主修为高,人又仔细,断得比我准确。」 「少司主?你们少司主是……?」虞沧澜问。 「林辉。」赵安道,「少主不曾见过我们少司主?他曾经在白鹭书院求过学,短短三年就从学院毕业了。」赵安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虞沧澜因为体质原因没去白鹭书院,「抱歉……」 虞沧澜摆摆手,不甚在意:「既然他觉着没问题,那你给我弄一节牡丹花想来不是什么问题吧?」 赵安赧然摇头:「我在御魔司不过是一介小小司吏,没什么主事的权力,现下,少司主已经将那些牡丹花全都收了起来,不知道要作何处置……」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双眼一亮,道,「或许有办法,今晚只有我一人当值,少司主不在司内,我想想法子给少主弄一节过来。」 「当真?」虞沧澜喜道,又担心他因此落了罪责,府尊成立御魔司就是为了建立一支不偏不倚的组织协助他处理魔修相关,赵安此举无疑是徇私了,可他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想了想,虞沧澜道:「若是你因此惹上麻烦,我一定护你周全。」 赵安摇头笑道:「我也对牡丹花心存怀疑,若非如此,即便少主拿我兄弟二人的性命来要挟,我也绝对不会给少主行这种方便,少主勿要挂怀。」 「你是玲珑剔透的人。」虞沧澜笑道。 赵安回之一笑,一路将虞沧澜送到闹市上。 虞沧澜快步走回马车,周樑与春桃正守在马车旁,春桃上前问道:「少主冷不冷?今日风有点大呢。」 「不冷。」虞沧澜转而对周樑说,「你这一路都看着的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当用不到我提醒。」 「周樑明白。」周樑赔笑道。 虞沧澜淡淡道:「今日那几个在药店拿了我银两的阮氏子弟你可记住样貌了?」 「我平日没什么本事,记人长相却是一流,那几个人的五官细节全在我脑子里,少主想做几张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我都能立马给少主折腾出来,保证分毫不差。少主想怎么收拾那几个不知好歹的?用不用我找人废了他们的根基,将他们赶出沧州府,让他们再无落脚之地?」 「不用那么麻烦。」虞沧澜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眼底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典型的皮笑肉不笑,「你找出那几人到底是谁,去外头散播点谣言出去,别闹得太大,也别太小。大概就是谁谁谁去嫖了哪家的半掩门,谁谁谁有点手脚不干净的小毛病,或者谁谁谁嘴碎好闲言碎语,务必要以假乱真,说出去清官都断不清楚。」 周樑一怔,转念才想明白虞沧澜的用意,不由举起大拇指,涎皮笑脸:少主高招。」 杀人诛心,毁人名声这一套他也不是学不会。 虞沧澜收起笑,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脸上有几分惫怠,他有点累了。 周樑小心翼翼地问:「少主接下来去哪儿?可要回府?」 「什么时辰了?」 「快到辰时了,下午的时候兰亭苑那边先生多,」周樑讨好地说,「少主要找丹青先生也不必亲自去那么乱的地方,我略懂丹青,可简单为少主描画一个出来。」 「哦?」虞沧澜意外地看着他。 周樑笑道:「纸笔已经备好了。」 「想得周到。」虞沧澜见他急于表现,给了他一个机会,简单将今日见到的牡丹样子给他说了一遍。 画毕,周樑将画呈到虞沧澜面前,虞沧澜粗略一扫,竟感分毫不差,细节比比皆是,回想今天周樑亲眼见过那丛牡丹形貌,他又一贯是察言观色,眼神毒辣的人物,便没那么意外,只是这一手工笔手艺出乎他的预料,加之笔尖凝了真气上去,花瓣上垂露欲滴,栩栩如生。 「真是妙哉。」虞沧澜不由细细观赏,将画一卷,抛给周樑,「你人脉宽,去帮我查一下,这种牡丹是什么来历,什么线索都不能放过。」 「是。」周樑捧了画,欲言又止。 虞沧澜淡淡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吧。」 周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马车倏然一抖。 周樑哀哀道:「少主……今日胞弟惨死,还望少主做主。」 「此事已经转交御魔司,你有什么线索都该说给御魔司的人听。」虞沧澜道。 周樑急急道:「就是交由御魔司,我才内心不安。」 虞沧澜闻言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周樑咬牙,道:「有一日,我去众里寻她点妙琴听曲儿,在她房门口碰见了刚要出来的御魔司少司主林辉,他为人刚正,从来不入这等风月场所,我心有怀疑,就去查探了下,结果查到……他似是对妙琴情有独钟。可他明明是御魔司的人,为什么就没看出来妙琴是魔修呢?」 虞沧澜蹙了眉:「说下去。」 「说来惭愧,我阿弟虽已有定亲的道侣,但近来他一反常态,总是流连花丛,当初带他去众里寻她的是一名阮氏弟子,两人都有意考入御魔司,与林辉有过往来。我昨日查过,那阮氏弟子失踪了,怕也成了牡丹花下亡魂。这御魔司……」 「你……」虞沧澜冷冷看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周樑头一回如此执着硬气:「少主……我知道,若是府尊闭关出来,知道我私下对你说这些话肯定会废我根基,将我遣送去蛮荒地带,甚至拔了我的舌头。但我不后悔同少主说这些。」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不怕,我怕。那可是府尊御下的司门,身为虞氏少主,我可一向明哲保身,才不愿意沾上这些麻烦。」虞沧澜懒懒道。 「少主……少主有心成事,想扛起虞氏威仪,必要先树立自己的威仪,」周樑语气却万分笃定,「我周樑虽然愚钝但不愚昧,潜龙在渊,君子待时而动,少主是人中之龙。」 虞沧澜闻言,轻笑起来,轻轻踹了周樑一脚:「论拍马屁还是你有本事。你真想多了,我啊,不求上进,只求活得快活自在,压根不愿意管这些事情,但若是恰巧撞我脸上了,我也不介意搞点大热闹出来。」 周樑跟着虞沧澜笑了起来,笑容里除了往日的阿谀奉承多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他那双一直瞇缝着的鼠眼中也亮起了一星叫人难以逼视的光,就好像旭日初升时,破开阴云的一抹霞光。 周樑:「我新近学了一手推拿的技巧,我帮少主捏捏?」 虞沧澜又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儿去。」 周樑立马笑着退到了一边,和来时不一样,端坐在角落里,只看着虞沧澜,一点儿声音都没吭出来。 虞沧澜总觉着浑身不得劲,傍晚,沧州府街道上是另一重光景,他咳了咳,懒洋洋道:「滚那么远做什么?过来给我讲讲沧州府的风貌。」 「哎!」周樑连声应了,琢磨道,「我给少主讲点玄光阴玄老前辈的事情?」 虞沧澜:「…………」 ……他能算是沧州府的风貌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入赘了就算了 第20章 ☆、20 玉瓯楼(一) 次日,玉瓯楼前。 虞氏府宅极尽风水之流,左右阴阳双分,一分阴极玉瓯楼,一分阳极虞氏剑林,是虞氏极耀眼的一道风景,即便是四州府尊前来,也常嘆一句艷羡。 玉瓯楼是虞府独有的一处藏宝阁,底座八面,共分七层,由砖木砌成。底层开东西南北四扇正方位朱门,第二层则在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偏方位开玄门。前六层外围墙体各有浮雕,分别为草木花卉、飞禽走兽、人物纹、如意纹、流云纹,道经文,最顶层则是在墙壁上嵌刻了一颗赤红色的硃砂石,远远望去,能看到玉瓯楼顶端的硃砂如美人额心的一点殷红。 这点朱红常常引得沧州府的文人墨客拿来做文章,洋洋洒洒几大篇文章,把玉瓯楼的形貌道尽了美人姿仪,却丝毫没有点透玉瓯楼的风骨。 因为道听途说的人很多,真正能进入玉瓯楼的,少之又少。 「少主,」一个枯瘦的老者推开玉瓯楼的门,引虞沧澜入内,「请。」 虞沧澜仰头望了一眼楼顶的硃砂痣,跟着迈了进去。 「当年虞祖落魄,游荡到玉瓯楼下,玉瓯楼方经战事,凋零破败,楼顶破开天井。虞祖在玉瓯楼下入定,观天井破洞三日三夜,悟得了真道,也就是如今我们虞氏一脉相承的''点朱''心法。虞祖名震天下之后,重修了玉瓯楼,只留下了天井并在旁嵌了一枚朱玉。少主,注意脚下。」老者提着灯带虞沧澜自二楼的西北玄门走进楼内,内里一片昏暗,不见光亮,只有老者手里提着的一盏油灯发出淡淡的昏黄微光。 这老者名叫虞般,究竟是虞氏的旁系还是只是个普通弟子已经不可考了,据怡夫人说,她嫁进来的时候,虞般就是玉瓯楼的守楼者,身负玄炁三重的修为,是个不可小觑的高手。 虞沧澜对他态度端的十二分的恭敬,行的礼数都是照着后辈大全套的礼节来的。 虞般对他的态度倒是不亲近也不疏离,见到虞沧澜对他行了对直系长辈的礼节都面不改色,虞沧澜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从来不主动开口,也不随便回答糊弄虞沧澜。 玉瓯楼一层的地面上有一只巨大的龟背图,上面描画九点,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以五居中,阴阳有数,正是洛书图。在龟背四周,伫立着一个个赛人高的铜架灯,共有十八盏,此刻只亮着两盏。 虞沧澜从一层来到二层,这才算是正式进了玉瓯楼,他紧跟在虞般身后,只走虞般走过的地,只踩虞般踩过的石块。虞般一路引着,听虞沧澜问的全是些外人问的问题,心里头不住冷笑,可见他谨小慎微的恭敬样子,却又放心不下。 此任少主与往任不同,是个不求道境精进的败家玩意,外头的人挤破了头想往玉瓯楼里钻,跟在怡夫人身边心甘情愿保护虞府平安的玄炁修者有半数都是沖着玉瓯楼来的,可少主从来没打过玉瓯楼的主意,几过玉瓯楼而不入,有时候还会跟着外头那些酸书生吟弄几句玉瓯楼的风月,大多都是「佳人月下高楼舞」这种可以说是在亵渎玉瓯楼的酸诗。他常年住在玉瓯楼内,都有听过几句闲言碎语。 愚不可及。 「玉瓯楼内二层开始才是至宝,二层是金石朱玉,三层是名器古玩,四层是灵芝仙丹,五层是神兵利器,六层是心法秘籍,至于七层,只有历代家主才有七层的钥匙,门上一把锻金锁,没有人能打得开。少主有意先看哪一层?」 虞沧澜回头往一层看了看,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上来的,明明这一路跟在虞般身后没怎么绕过圈,弯都少拐,可却像是失忆了一样,甚至是从哪个门进来的都不太清楚。 「我还是想再回头看看一层,」虞沧澜道,「那里头的机关太过复杂,以后我应该会常来这里,总不能次次都要麻烦你来接我上去。」 虞般不咸不淡道:「少主客气,老奴本分如此。」 虞沧澜笑着搔了搔脸:「却是不好总是麻烦你。」 虞般一怔,眼神晦暗难明,转身向一楼走去,虞沧澜匆忙跟上,生怕一个不小心,楼内的阵法排布就有所改变。 路上,虞般给他细细指点,将玉瓯楼内的八卦排布给虞沧澜一一解释清楚。玉瓯楼内的阵法复杂无比,是八卦与洛书的结合,又可根据天时晴雨产生不同变化,难以琢磨。虞般在楼里走了百余年,气息早就和玉瓯楼融为一,所以走起来得心应手,但真的讲解起其中的道理,反而有几分说不清楚,提到一个点的时候常常会停下来思考片刻,每回思考都能看到虞沧澜认真望着他的期待样子。 虞般:「……」 他到底弄不明白,少主是真的想在玉瓯楼内好好学习,还是只是一时兴起,保持不住长久,玉瓯楼内枯燥无比,与外头花花世界天壤之别。 虞沧澜哪知道虞般心思那么复杂,他想得非常简单,万一哪一天他有急事要进玉瓯楼,虞般又联繫不上的话,怎么办?玉瓯楼里阵法这么复杂,一不小心命都没了,不好好学还能怎么办! 虞般讲解了一个时辰还只讲述了点皮毛,他见虞沧澜仍在专注地听着,不由问道:「我方才说的少主都记住了?」 虞沧澜摇了摇头,笑道:「弄不清具体,但大多都背下来了,我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这段时间麻烦您多带我走走,总会弄明白的。」 虞般沉默。 虞沧澜:「您在这儿待了很久,气息已经和玉瓯楼融为了一体,肯定见到过很多任家主,我大概是最不成气候的那个吧?我生来就是劣根,修为比常人都差了一截,若我不是虞氏少主,没有占得虞氏的便宜,恐怕连妙炁境界都到不了,让您见笑了。」 虞般看着虞沧澜,他的双眸老而矍铄,似乎能看透一切,昏暗的灯光下,虞沧澜稚嫩的脸庞上带了几分委屈。 虞沧澜尾音压抑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笑着说:「我也不想……是这样的根基,先天落后,再不勤勉,我担不起虞府少主之名。」 所有的情绪都容纳在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他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虞沧澜的时候。 少主刚生的时候,因体质特殊备受质疑,各方都在鼓动虞隐放弃这个孩子,与怡夫人再生一个。虞隐力排众议,保下了虞沧澜。 当时,虞隐抱着孩子来到他的面前,告诉他:「这是我的儿子,他叫虞沧澜,般叔,他便是虞氏的未来。」 还在襁褓里的孩子瘦弱得一塌糊涂,一个月了仍然像是只长不开的小老鼠,他凑近了看时,孩子伸出手指握住了他的手,呀呀叫着,沖他直笑。 那年,虞沧澜刚刚满月。 而现在,虞氏少主。 十六岁。 他并非不知道外头的流言蜚语。 「少主,」虞般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提着灯笼照向楼上,「玉瓯楼内阵法变化万千,不要将时间全都浪费在学习阵法上,少主今日想看哪一层,我带少主前去。」 虞沧澜想了想,的确如此:「那就先去六层吧,我想去看看适合我的修炼心法。」 「是。」虞般提着灯笼带虞沧澜向楼梯走去。 跟在虞般的背后,虞沧澜觉着,虞般的嵴背似乎比之前挺直了许多。 玉瓯楼外圈有一圈盘旋向上的楼梯,梯子是木头造的,有些年头了,散发着潮湿环境下的淡淡木头清香,踩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这些木头搭建而成的楼梯之间有大抵巴掌宽的缝隙,从缝隙向下望去,能隐约看到一层地面上雕刻着的龟背洛书,这是整个玉瓯楼的根基,也是阵法变化来源。 虞沧澜细细回想着方才虞般教他的那些,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六楼门口。 眼前是一扇雕花木门,朴实无华,道经浮雕字字都是阳文。 木门之后,六层顶梁高达五丈,四角八方都摆放着三丈有余的书架,书架上依序摆放着儒道释各家典籍,百花齐放。 「这些书籍全是虞氏列祖列宗蒐集到此的,有些已经是孤本,还望少主仔细。」虞般将桌上的油灯点着,拉开一侧籐编竹椅,「少主若要看书就坐在这里,看过的书放在桌上,老奴会收拾。」 「我知道了。」就在虞沧澜手边的一本书就有多达三次补装订的痕迹,封面上的文字已经日渐老化,就连字体都是前朝结构复杂的金文。 虞般给虞沧澜大致介绍了下六层典籍的分佈,便提了灯笼,退入阴暗处:「老奴守在一旁,少主有事吩咐即可。」 「多谢。」虞沧澜知道这里一举一动都得小心翼翼,取放典籍的时候带了十二万分的仔细,虞般在一旁看着,吊着的心渐渐放下,几回下来就明白少主是心细谨慎的人。 虞沧澜取了几本适合自己体质的心法看了看,还好这具身体只是资质差,并不是脑子笨,书上的东西理解起来比较容易,融会贯通的实践环节比较难。他照着书上的心法实践了下,经脉内淤堵的地方依然是一团糨糊,根本就化不开,细细回忆着当初玄光阴沖散那处淤积时的感觉,虞沧澜用尽了浑身力气也终是找不到突破的方法。 试了几本他就不再多试,翻开下一本书时,随手一搓,开了剑三系统,赫然发现,七秀等级又升级了。 他不由苦中作乐地想:「也算是没白来。」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虞般突然问道:「少主,杀了家主的玄光阴可是正在府中?」 第21章 ☆、21 玉瓯楼(二) 虞沧澜不知道虞般为何突然提起了玄光阴,却知他所问至关重要,正斟酌如何措辞时,虞般长嘆口气,道:「十五年前,少主刚满周岁时,家主得了一个卜卦,次日便离开虞氏,杳无音信。他走后,我替他卜了一卦,问生死,求平安,却是位入阴爻,得卦辞:逢魔难违,有去无回。」 言毕,虞般再次没入黑暗,虞沧澜怎么也想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 「啪」的一声,灯芯忽然炸开,虞沧澜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在书楼里待得有些久了。 他放下书,脑子里还盘旋着虞般的卦辞,轻轻敲了敲额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还差一炷香便到戊时。」空寂的书室内,虞般的声音从暗处传来,报给虞沧澜的时辰精准无比。 虞沧澜:「竟然快到戊时了,难怪我肚子饿了……」瞥了一眼七秀等级,自己在这里看了一下午书,等级有质的飞升,已经到了25级了。 虞沧澜想了想,将书一本本在一旁放好,虞般上前来,问道:「少主可要准备回去了?」随便扫了一眼桌面上十余本书,序列有续,同一个书架上的都叠在了一起,少主有心。可是……少主一下午看了这么多书,真正看进去的又有几本?玉瓯楼里书室内随便一本心法,若是拿到外面去,都足以让人研修个一年半载,这样粗略阅读,有何进益? 虞沧澜点了点头:「要回去吃饭了,不然娘亲该担心了。」 虞般送他从楼上下去,他手里提着的那盏灯映着地面上的的裂缝,粗略间扫一眼感觉一个个都像是张着巨口的野兽,虞沧澜提着一颗心,紧跟在虞般身后,猝不及防,从裂缝之中撞上一双眼睛。 许是周遭太过昏暗,那双眼睛黑得望不见一点眼白,只能看到油灯映出来的一点微微光亮,虞沧澜一口气吊在嗓子口,险些被这双眼睛给吓晕过去。一脚踩空,人往前猛地一个趔趄,幸亏虞般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虞沧澜惊魂甫定,再往下看去,那双眼睛便没了踪影。 虞沧澜:「……」闹鬼呢这是! 虞般解释道:「金瓯楼内有不少高手,少主不必在意。」 虞沧澜揉了揉刚才撞在墙壁上的胳膊肘,擦掉了一层皮,这身子骨细皮嫩肉的,稍微磕碰一下就能落下一片淤青,糟心得很。 「他们一直这样神出鬼没么?」 虞般沉默片刻,道:「今日怡夫人吩咐少主要来,楼里应该只有我一个。」 剎那间,虞沧澜一身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他搓了搓发寒的胳膊,道:「别说了,我们先出去吧。」 楼下,十八盏铜架灯亮了三盏,外头浅淡的月光从四面镂空木窗中照了进来,一地破碎的斑驳。 虞沧澜好奇地问:「什么时候这十八盏灯会全都亮起来?」 虞般推开正南方向的朱门,此时,头顶一束月光从巴掌大小的天井中投映下来,正好映在龟背洛书的正中心,十八盏铜架灯又亮了两盏。 「少主,请。」虞般没回答他的问题,佝偻着老背站在朱门门口,一双清矍的老目直直地望向虞沧澜。 虞沧澜只好点点头,从朱门而出,回头看去,虞般吹息了手里的铜灯,掩上了朱门。 玉鸥楼沐浴在月色之中,顶楼的一点朱红越发衬得她明艷窈窕。 玉鸥楼外九曲回廊。 春桃正等在不远处的小凉亭内,手里捧着本书读得认真,虞沧澜靠过去一看,原以为无非是些才子佳人之类的书,却见她正在读的居然是四州野史。 虞沧澜:「……」 不经意间正好瞥到一个「玄光阴连挑龙门三寨」的大标题:「你在看玄光阴的书?」 「是呀,」春桃笑道,「我看少主对他很感兴趣,免得以后少主问起来,我都不知道呢。」 「哪个对他感兴趣!」虞沧澜不由气道,「冷冰冰跟个冰块似的也就罢了,还是没眼力见的,送上门的上等徒弟都不要!」 春桃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抱起一旁的大氅给虞沧澜披了,柔声道:「夫人来看过少主好几次,见少主一直待在玉鸥楼内好生欣慰,晚上吩咐准备了一桌大餐,少主要现在去吃还是先回去洗个澡?奴婢要去吩咐呢。」 虞沧澜肚子里正翻江倒海闹腾着,看了一下午的书着实耗费了不少体力:「先吃饭吧。」 「哎,奴婢这就吩咐。」春桃掐了个手诀,从袖口放出去一只白蝶。 外头纷纷扬扬下着细雪,回廊曲折,虞沧澜披着大氅,缓缓走着,白蝶向东而去,混在天地细雪之中,渐渐淡去踪迹。 虞沧澜问:「书上是怎么说玄光阴的?」 「少主还说不感兴趣。」春桃忍不住调笑道,「这就忍不住想问了?」 虞沧澜:「……」 虞沧澜木着张脸,忽然问道:「后院厨娘翠芳嫁出去了没?」翠芳正是那日虞沧澜在厨房后院见到啃鸡腿贼6的胖丫头。 被这问题打得措手不及,春桃愣了下,脑子转了个弯才明白虞沧澜说的翠芳是谁,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我晚上帮少主打听打听。」 虞沧澜:「你看,她的事情我都会问,玄光阴跟她也差不多。」 春桃眨眨眼:「少主对她也感兴趣?」 虞沧澜:「……没兴趣。」 春桃又是摇头:「少主的心思太过复杂,春桃不明白。」 虞沧澜嘴角抽了抽。 春桃认真思考:「绿丝姐姐应该知道翠芳嫁出去没,我去找绿丝姐姐问下好了。」 虞沧澜赶紧拉住她,没准明天他对翠芳有兴趣的传闻就传遍了整个沧州府:「别问了,还是说玄光阴吧!」 细雪渐停,九曲回廊的尽头是一处拱门,过了拱门便是虞府的内湖。 沧州府位于江南地带,多水泽,湖泊众多。 虞府临湖而建,独占了一片明湖。 这湖湖水清澈,春夏秋冬四季景緻各有不同,但都像是玉,水得剔透。站得稍微远些,湖面便像是一面明镜一样,映照着天地间的景色,瓦亮一片,美不胜收。故而得名镜湖,是虞府一处好风景。 两人漫步在九曲回廊上,往拱门走去。 细雪纷纷如絮,虞沧澜缩在大氅里,春桃怕他沾雪,把兜帽给他戴上了,只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春桃:「我翻看了几本野史,上头对那位老前辈的年龄说法不一,大多都认同他生于元历三十一年,今年三百一十五岁。」 虞沧澜一听别人给他报玄光阴的年龄就觉着一阵头痛,以前听个三百来岁这种约莫的数字,现在来个精准无比的,更是觉着府里头住着个老活尸:「避过这些,说些别的。」 「他是道魔大战之后才显出踪迹来的,元历一百三十五年,道魔大战之后不过百年,玄光阴发迹,将当时第一符脩大派''听雷道''挑了个一干二净,后来又灭了''云崖宗''满宗,杀光了''应天派'',连灭了五个大门派,闹得沸沸扬扬。当时大家都把他当魔修看待了,可后来,他又灭了几个魔道,实在让人琢磨不透他的立场。」 「后来呢?」春桃所说的那几个门派他今日都在典籍上看到过,尤其是「听雷道」更是当时统辖了整个符修的豪门,想要凭一己之力灭掉整个宗门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更何况,那时候的玄光阴恐怕还没到现在这种高不可攀的修为境地。 元历一百三十五年的玄光阴……刚刚过期颐之年。 虞沧澜:「…………」 一百多岁,也不小了…… 「后来可就是传奇了呀!」春桃说到这里,两眼发光,活像是见着了什么宝贝,「道魔大战之后,正道损伤惨重,一百年正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实在是抽不出人手去找玄光阴的麻烦。可那时候玄光阴的名声太响亮了,他做事情全凭心情,根本不管什么利弊,放着不管,正道觉着脸上无光,就各门各派一商量,挑了几个顶尖高手和玄光阴约战。」 虞沧澜一听便知道怎么回事,接了一嘴:「玄光阴以一当十,大获全胜?」 「没有!」春桃眼睛更亮了,「少主猜猜发生了什么事情?」 虞沧澜:「……什么事情?」 春桃:「玄光阴他根本就没去呀!」 虞沧澜:「………………」 春桃:「据说那日旭日峰上大雪纷飞,正道十一联盟的顶尖高手全都去了,硬是在旭日峰上站了一整宿。本来不至于站整宿的,那 候有人提议要走,道宗宗主还一本正经地说''老朽相信玄光阴会来应战''硬生生站到了旭日峰升起了旭日。后来,多了好多咏贊旭日峰日出美景的诗文呢!我给少主背一首。」她咳了咳,声情并茂地念诵,「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虞沧澜:「……」 难怪他们给玄光阴一个天下无双的称号,这样的人不能有第二个。 这祖宗能活生生把人玩死。 第22章 ☆、22 玉瓯楼(三) 拱门之外,湖面宽广,湖景似画。 一道黑影独立于苍茫湖景之中。 湖面是白的,湖畔树是白的,天地是白的,他手中的剑也是白的,唯有人影点漆,像是泼洒在洁白宣纸上的一点墨水,正慢慢向四周晕散。 玄光阴依然穿着一身黑衣,斗笠边沿的黑纱遮住了容貌,他手中的剑压得很低,压着剑尖一点逼人的锋芒。 他忽然亮剑。 剑随影出,锋芒初展,惊鸿游龙,夭矫不群,无数飘扬而下的细雪被剑锋捲起,带着滔天的气势随着黑影龙行湖上,如捲起千重雪。 冰面裂开道道细纹,却没有一片崩裂。 虞沧澜看得有些发怔。 「白象,长三尺六寸,重四十两,由精钢打造,色泽极似象牙,刃如霜雪,剑身有北斗七星纹,剑柄缀有白玉珠,吹毛断发。」 怡夫人不知何时走到虞沧澜身边,望着湖中丰神俊秀的人物低声道。 虞沧澜听着名字有些耳熟,忽然想了起来:「那不是我们剑林中的剑之首吗?」昔日他成年之时,怡夫人带着他去剑林挑剑,他一眼就相中了这把卓尔不群的剑之首,但那灵剑心高气傲,不肯认他为主,还溅了他一脸泥巴,气得他当场拂袖而去。 现在怎么会在玄光阴手里?还老实成了这样子?! 「锵——」一声脆响忽然出现,虞沧澜循音看过去,看到不远处回廊之下坐着一个衣衫华丽的人影。 紫金霄盘坐在观湖亭中,膝盖上横放一把绚丽宝剑,满身珠玉璎珞,垂着挑金流苏,他两指轻叩,在剑身上弹弄,发出一声声似有韵律,又好似浑然无意的剑音。 湖中人剑影未有一寸停息,手中灵剑白象真如游龙,白虹惊掠。 紫金霄弹剑频率越来越快,锵锵剑鸣声也越来越快,但依然快不过湖中人,湖中剑,甚至快不过湖中落雪。 紫金霄在和玄光阴以音相斗,而且落了大下风。 「霄儿……」怡夫人蹙了蹙纤细眉尖,「真是胡闹。」 「取我箫来。」怡夫人向后伸手,接过侍女递来的一支白玉长箫,刚要将玉箫凑在唇边,却又放下。 虞沧澜看热闹不嫌事大,吃着春桃给他垫肚的点心:「表哥的剑可要毁了。」 话音刚落,紫金霄的宝剑应声而裂,他弹剑的手上满是鲜血。 不远处,剑林之中百剑嗡鸣齐响,响了足足有半刻钟才逐渐平息。 湖中人也停了下来,黑影掠出湖中。 细雪再次纷纷而落。 虞沧澜跟在怡夫人身后走向紫金霄。 紫金霄身边,断剑落在地上,他笑得眉眼弯弯。 紫金霄:「让姑妈、表弟看笑话了。」 怡夫人训斥道:「霄儿怎么如此不知轻重?」 虞沧澜弯腰将剑捡了起来,剑刃断面完整,不像是崩裂的,倒像是被利刃噼断,他将剑递给紫金霄,紫金霄却不肯收,笑着道:「断了便扔了吧,留着也是无用。」 怡夫人不由怒道:「这是你母亲送给你的及冠贺礼!怎么能如此儿戏?!」 紫金霄语气几分僵硬:「是霄儿技不如人。」 怡夫人眼神复杂:「我去请剑林铸师替你修复。」 「那就多谢姑妈了。」紫金霄长嘆一声,拱手作揖。 虞沧澜双手拢在大氅里,一双漆黑的瞳仁之中满是好奇,免不了几分戏嚯:「你好好的,干什么去招惹玄光阴?」 「表弟不是喜欢那把白象?我记得冠礼那日,表弟可被白象气哭了。」 虞沧澜:「……」他现在说风沙糊了眼睛还来得及吗?而且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是他! 紫金霄虽是笑着,眼神中却带着七分认真:「表兄那时候便说过,表弟喜欢的,表兄都要给你弄来,绝不会让表弟再因为得不到什么而哭泣。」 虞沧澜一怔,心头涌现一股暖意,却听紫金霄又万分欠扁地说:「虽然表弟哭起来的样子美极了。」 虞沧澜:「…………」 所有的感动瞬间被压了下去,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紫金霄,发出一字金言:「滚。」 紫金霄哈哈大笑,将满是鲜血的右手藏在背后。 此刻,一把白影破空而来,掠出一道弓弧似的影,白像被斜插入虞沧澜脚前一寸位置。 玄光阴站在观湖亭外,饶是刚才那样舞剑,身上也依然一点雪花的痕迹也没有。微风吹动他斗笠上的黑纱,让人辨不明他是否正在看向亭中。 虞沧澜低头瞥了一眼白象,又瞥了一眼亭外的玄光阴,再一看他娘亲和紫金霄微妙的表情,便明白了这一举动的目的——示威。 他磨了磨牙,嘴皮子一掀,刻薄道:「玄老前辈一把年纪了,少做点剧烈运动,当心闪了腰。」 玄光阴浑似没听见这一套冷嘲热讽,冷冰冰道:「白象,送你。」 虞沧澜:「……」 虞沧澜眼皮一跳:「你说什么?」 玄光阴沉默不答,死活不愿意说第二遍。 典型的说话要钱。 虞沧澜一把握住白象的剑柄,便感觉这把剑还跟当年一样固执,死倔死倔,他越往外拔,它就往土里钻。 玄光阴真气一作,白象登时卸去了所有力气,虞沧澜没注意这个细节,用了吃奶的力气猛地一拔,没想到这回白像不挣扎了,害得他用力过猛,握着剑仰面向后倒去。 ……混账! 虞沧澜后腰磕在了桌沿上,被怡夫人扶住,直接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 他被颠得眼前一阵晃悠,白象嗡鸣一声,活像是在笑话他。 王八犊子! 他气得直接将白象甩在了地上。 虞沧澜冷冷道:「玄老前辈当真要送我?无功不受禄,我可否把这把剑当成玄老前辈送给我的收徒礼?」 玄光阴漠然:「我不收徒弟。」 「还是准备让我用这把剑手刃仇人以报杀父之仇?」虞沧澜字字呷怒。 玄光阴沉默不语。 虞沧澜冷笑:「那这把剑便没了存在的意义。」 玄光阴沉默片刻,声音艰涩,似是吐出这两个字眼十分困难:「送你。」 「行,」虞沧澜见他软硬不吃,咬牙道:「娘亲,把白象送去后院柴房,噼柴!」 话音刚落,白像在泥地里一挑,刚下过雪的地面松软得很,雪水化进去,泥巴又湿又滑,一大团泥巴全都溅在虞沧澜脸上。 玄光阴:「……」 虞沧澜:「………………」 春桃赶忙拿帕子去擦虞沧澜脸上的泥巴。 虞沧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得浑身发抖,瞪着玄光阴,眸子里蒙了一层水汽,随即拂袖离去。 众人随虞沧澜浩浩荡荡地离开。 紫金霄慢悠悠走在最后,打玄光阴面前走过时,跟孔雀开屏似的,「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淡淡道:「今日我算是明白了个道理,有些东西,表弟过去喜欢,现在可未必,送礼也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这把剑,断得也算值。」 待众人走后,玄光阴目光才慢吞吞地落在白像上。 玄光阴冷冷道:「你唤我将你拔出,便是为了这个?」 白象轻声嗡鸣。 白象,传闻破梦城城主在梦中见到一匹白像从白桦林中走出,长鼻捲着一块白色沉铁,次日梦醒,湖中惊现梦中沉铁,遂取神铁打造成了这柄神兵。天生剑灵,灵气逼人。原本归破梦城城主代代相传,但在道魔之战时破梦城城主战死,少主剑独钟不知所踪,破梦城四分五裂,白象便逐渐流传到了虞氏剑林,近三百年,从未重新认主。 这把在剑林之中以「剑之首」的名义伫立在百剑顶端的灵剑头一次感到恐惧,不由浑身轻颤,发出悲鸣。 玄光阴将剑拔出,缓缓走向湖边。 他扬手一挥,白象破开冰面,坠入湖中。 剎那间,冰面裂纹寸寸瓦解崩裂。 晚上,怡夫人精心准备的一席晚餐让虞沧澜郁闷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怕他体寒睡不着,怡夫人还让春桃给他斟了小半杯参酒。 半臂粗的长参泡在上等美酒里,闻一口浓香的酒味就能让人多活上几年,小半杯酒喝下肚,浑身上下都热得要着火。 虞沧澜把汤婆子丢在一旁,想扯开袍子又被怡夫人瞪了回去,他红着一张脸,问道:「娘亲,白象怎么就到了玄光阴的手里?」 「大抵是因为他下午去了一趟剑林,」怡夫人又给虞沧澜夹了一块炖了两个多时辰的黄酒牛肉,回头命人将炭火烧得别那么热,「权叔说,傍晚给玄光阴看诊看了一半,他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去,直奔向剑林,不久就拿了白像出来。」 「傍晚?」虞沧澜纳闷,「权先生一直看到傍晚?他到底为什么失忆了?这么严重?」 怡夫人看了一旁的张权一眼,张权表情一僵,嘆了口气:「以玄老前辈的态度,我很难给他看出问题。」 「怎么?」 张权欲言又止,又是「唉」了一长嘆。 虞沧澜放下筷子,好奇地看他:「权先生有话直说。」 「少主莫怪罪,实在是……老前辈不肯合作。」张权是虞府的首席医修,以医入道,迄今已有六十余年,跟其他修者相比,修为不算太高,但医道精进,有时候府尊还会派人来请他入府看诊。自成名以来,求他看诊的人全是毕恭毕敬,从来没有这么个硬钉子。 「医修同凡间医者一样讲究望闻问切,再加一个''探'',望是观气色,闻是听气息,问是问状况,切是摸脉象,探则是探经脉。但玄老前辈……头戴斗笠,帽纱低垂,连个脸都不肯露,望不了;压着气息,连个呼吸声都听不见,闻不了;惜字如金,说句话难如登天,问不了;不让人靠近身体三尺,连悬丝都不肯,切不了;经脉更是无法可探,整个人都是个铁桶子,太自闭了!」 虞沧澜:「……」 虞沧澜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他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虚虚握住张权的手,亲切道:「权先生在我虞府多年,是股肱之臣,怎么能受这种委屈,我给你做主。」 第23章 ☆、23 镇魂珠(一) 外头雪又下得沸沸扬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玄光阴下榻的偏院走去。 那小院原本是沧州府四大世家聚会观星所用,除了休息的院房之外,还有一个大约三丈高的观星台。但虞府势大,几家走动渐少,这处小院便被荒废了,景緻还算不错。 院子里,几棵梅花树长势极好,枝丫探出院墙,若是到了开花的时节,定然是沉甸甸的一杈子梅花。过了拱门,一条绵延的石板路一直铺到了尽头,上头印着一行脚印,新下的雪还没把脚印盖上,证明刚有人打这条路上走过。 但不远处的尽头,屋里不见灯火,黑黢黢的一片。 冰天雪地里,一抹红忽然扎了眼睛,虞沧澜撇头一看,看见梅花树上繫了一条红绳,绳子不长,大约只有三尺,却因为顺着风,在风里张开了摇晃,再一看,矮一点的树上还有根稍短点的红绳。 两根红绳一长一短,一高一低,在风里飘摇,红得让人移不开眼。 「少主。」春桃在他身边小声唤他,眼神里几分怯意。 虞沧澜问道:「怎么了?」 「玄老前辈,在那儿呢。」春桃怯怯地指了指矮房旁的观星楼。 玄光阴正坐在观星楼顶。 因为小院弃置不用,观星楼也许久不曾好好修葺,房顶上砖瓦破败,坡度极陡,寻常人根本坐不住,玄光阴却稳稳地坐在那儿,一身黑衣,头戴斗笠,黑纱被雪风吹拂,藉着月色,能依稀看到他线条锋利的下巴,像是他在湖面上舞出来的剑影,带着几分让人难以亲近的锐利。 虞沧看得又有些发怔。 春桃喃喃:「真好看……」 「刷」的一声,紫金霄展开扇子,悠然道:「这种雪夜,月亮都出来得勉强,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他坐那么高干什么?」 虞沧澜:「……」 虞沧澜似是如梦初醒,心想也是,没星星看,爬那么高挨冻,装逼么?虞沧澜瞥他一眼:「大冷天打扇子,你不冷么?走开,你冷着我了。」 紫金霄笑容一僵,悻悻地将扇子收好,虞沧澜踏前想去叫玄光阴一声,忽然见紫金霄踏前了一大步,挡在他面前,低声道:「方才那眼神,表弟看过一次就罢了,再有第二次,表哥就……」他声音愈来愈低,低到只有两人才能听得清,「挖了你的眼睛。过去一个阮清渠,我可不允许再有一个玄光阴。」 虞沧澜:「…………」 有病。 虞沧澜懒得理他,赏了他一个白眼:「这种眼神么?」 紫金霄大笑:「这个眼神就极好。」 「神经病……」虞沧澜嘀咕一句,沖坐在观星楼顶端的人高声嚷道:「之前刚让老前辈注意点老胳膊老腿,您这晚上就爬那么高,小心摔断了胳膊腿!」 声音还没落下,一阵狂风忽起,披着的大氅一阵凌乱,虞沧澜被吹得浑身发抖。好不容易等风静了点,眼角余光又被红影给刺了一下。 束在梅花枝头上的红绳断了一根,上头那根被方才那阵大风给捲了起来,一路卷向远方,下头那根红绳摇摇欲飞,此时,又一阵大风忽然刮了起来。 玄光阴从观星楼上一跃而下,毫无声息地落在虞沧澜身前,他抱住虞沧澜,带着虞沧澜飞了起来,稳稳地落在观星楼楼顶。 观星楼下,人堆里一片手忙脚乱。 怡夫人担忧地喊道:「澜儿!」 虞沧澜抓紧玄光阴的衣襟,连忙回头应声:「娘亲我没事。」他转头怒瞪玄光阴:「老前辈这是做什么?」 月光下,近在咫尺的眉眼清澈好看,因为生气,眸子里升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一双锐利的眸压着无所畏惧的气魄。 玄光阴定定看他,也不说话,将醉月玄晶送到虞沧澜面前。 「你想要这个。」玄光阴很确定地说。 虞沧澜白他一眼,没有伸手去拿:「老前辈想做什么?」 玄光阴沉默片刻,声音里带了几分不确定:「你不喜欢它了?」 虞沧澜如坠五里雾中,想了想,才明白玄光阴估计是在从白象里举一反三,查探他的想法。但这两件事情有很大区别,哪里是这么举一反三的?他觉着在俗事方面,玄光阴像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太过凭心情行事,又像是个不开窍的傻子,怎么说都说不通。 这么一想,他就觉着自己是在跟个五岁的傻子怄气,真是不值当,都三百多岁的人了,能不能像他一样稳重点…… 虞沧澜嘆了口气,道:「老前辈要知道,我是个人,不喜欢整天被人提拎来提拎去,你突然把我带到这么高的地方,泥人也得发火。」 他原以为玄光阴肯定会一句「你不会摔下去」怼回来,结果没有,玄光阴一直沉默不语,虞沧澜猜他在反省,不由微微笑着,语气温柔几分:「贤者讲究君子之交,礼节虽显繁缛,但不可失。凡事加个请字,只好不坏,老前辈懂吗?」 话刚说完,虞沧澜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后辈正在教一个比自己不知道大了多少轮的老前辈这些做人的道理,不由一脸怪异。 玄光阴垂眸,藏在黑纱之下的眸中波光闪烁,他沉声问道:「泥人为什么会发火?」 虞沧澜:「……」 玄光阴认真道:「泥人是死物,不会发火。」 虞沧澜仔细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尴尬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玄光阴又是沉默。 这种沉默让虞沧澜浑身难受,想说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你别生气,」玄光阴突然发声,将醉月玄晶放在虞沧澜的手心,「对不起……」他顿了顿,加了个字,「请别生气。」 虞沧澜:「…………」 他、他在道歉?这么笨拙的道歉他还是头一回见…… 虞沧澜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玄光阴在背后扶住他的腰才让他勉强没有掉下去。 夜幕垂帘,星河如瀑。 虞沧澜忽然想看他黑纱下的面庞,他嚥了嚥口水,壮着胆子伸手去掀玄光阴的斗笠,却被玄光阴按住了手。 握住他的那双手依然很冷,只是轻轻一握就松开,玄光阴压住斗笠的边沿,不给虞沧澜任何掀开的机会。 他沉声道:「你手里的,是镇魂珠。」 —— 烛灯轻摇,昏黄灯光映在少年侧脸上,点漆黑瞳中亮着浅浅的光,衬得他线条格外柔和。 虞沧澜将最后一本书看完,放在一侧,长嘆一声,眸中水光轻泛。 真是日了狗了…… 醉月玄晶竟是镇魂珠。 玄光阴那脑子像是少根弦的老前辈说话一向只说一半,再问另外一半就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能来玉瓯楼查查到底什么是镇魂珠。 结果,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玩意实在是要人命。 是真的要人命。 四洲大陆虽是修真大陆,但人世七苦,生老病死一应俱全。修者虽能修为延续寿元,但顶多逼近两百岁,能活到两百岁都已是稀有,唯一一个例外就是见了鬼的玄光阴。 既有死就有人逃避死,像是秦始皇炼丹求长生之道,镇魂珠便是同样的道理。 这珠子极为阴邪,是施展夺舍玄法的阵眼,将魂魄安置于他人肉体之中,以镇魂珠镇住并滋养。其间,镇魂珠需要吸收他人修为乃至精血,短则十年,长则百年,即可让魂魄彻底霸占肉体,供其驱使。 「只是……」虞沧澜单手支着头,把那几页描述镇魂珠的书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眉头微蹙,嘀咕道,「我这块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镇魂珠……」 书页上描画了一张镇魂珠的图片,跟醉月玄晶的确一模一样,但颜色却是两个极端。书页上的镇魂珠,通体乌漆嘛黑,像是从墨水里捞出来的,形容也是「其色如墨,其气如冰」,是块又黑又冷的石头;但他手里头这块……是金橙色的,而且触感温柔暖和,跟书上形容的一点也不像。 没准是玄光阴看走了眼……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镇魂珠。若说它不是镇魂珠,它又是什么呢? 「啊。」一个声音突然自背后出现。 「哎呀!」虞沧澜脸色煞白,吓得大叫,手里捏着的醉月玄晶向前滚了两滚,在桌子上滚出叮叮噹当的声音。 一个惨白的手向前一抓,握住了醉月玄晶。 虞沧澜站了起来,侧身看他:「还给我!」 那人握住玄晶,也不避让,就站在虞沧澜面前,好奇地盯着那块玄晶。 那是个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但体格比他还小上一圈,骨瘦如柴,皮肤透着一股病态的白皙,眼窝很深,只是一双眸子黑亮得很,偏偏眼白极少,诡异得吓人。 虞沧澜一眼就认出了这双眸子,分明就是那日他透过楼梯所见到的。 「你是谁?」虞沧澜警惕地问。 话音刚落,虞般冲上前来,急道:「少主恕罪,那是老奴孙子。」 少年见到虞般很是高兴,兴奋地举起手中的醉月玄晶,口中「啊」了一声,又「啊啊」了两声。 第24章 ☆、24 镇魂珠(二) 哑巴? 虞沧澜定定看他,仔细打量少年。 虽说是虞般孙子,但两人眉眼没有一处相似,他穿着一身虞府弟子的短衫布裤,单薄的布料下,胳膊细长,小腿裸露在外,脚上一双软底布鞋,像是外头穷人家的孩子。再探修为……探不真切。 「牙儿快把东西还给少主。」虞般呵斥一声。 虞牙却一脸不情愿,将东西死死攥在手里不肯松开,沖虞般「啊」了一声。 虞般生出点火气,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根棍子就要抽上去,虞牙动作异常灵敏,向后一跳,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攥着醉月玄晶就往阴暗处蹦。 「你——!」虞般从来没见过虞牙这么让他不省心,怒气上涌,就要追过去。 虞沧澜拦住他,摇了摇头。 虞般僵硬着身子没动,半晌,嘆息一声:「老奴惭愧,老奴定会帮少主拿回东西。」 这位名为虞牙的少年天生智力不全,八成是把醉月玄晶当成好玩的东西了,偏偏醉月玄晶自带灵气,温暖异常,寻常人把玩到手中都依依不捨,虞牙遵从本心,定然轻易不会撒手。 黑暗中,虞牙躲在柜子的缝隙里,天井流泻下来的光略略打在他脸上,映出斑驳的痕迹,他似乎在笑,捧着醉月玄晶小心翼翼地瞧着,眸子里的星光极亮。 虞沧澜好奇地问:「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虞般点头:「他娘怀他的时候身受重伤,带入胎中,他生来缺了几窍,哑巴,脑子也不太灵光。」 「也是可怜……」虞沧澜看他,却见少年也在抬头看他,眼神单纯明亮,透着几分对他的好奇,虞沧澜朝他微微一笑,少年警惕地向里缩了缩,却又耐不住好奇,往外挪了几步,好奇地看着他。 虞沧澜想了想,走向少年,少年见他向自己越靠越近,掉头就要从缝隙里逃去另一头,虞沧澜见他一生要走的心思就停了下来,知道这就是少年所能接受的安全距离。 他一抖衣袍,席地而坐,微笑着看虞牙。 「你好,我叫虞沧澜。」 虞般担忧地叫了一声:「少主。」 虞沧澜回头沖虞般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虞般脚步一停,站在不远处看向他们。 「你叫虞牙?」虞沧澜试图和他沟通,「你会写字么?牙是哪个牙?树芽的芽还是牙齿的牙?」 指尖化出一点稀薄灵气,虞沧澜在空中写了自己的名字,推到虞牙面前。 「虞沧澜」几个字写得五彩斑斓,灵气粒子缠绕在每一个笔划上,闪闪烁烁,被淡黄的烛光照着,煞是好看。 之前满脑子都是阮清渠的时候,正经道术虞沧澜没学会多少,这种哄人欢心的他倒是掌握了不少,此刻却也派上了用上。 虞牙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戳那几个字,戳开了一点小烟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虞沧澜见他高兴,又写了个几个字推过去。 「虞牙,虞芽,虞崖,虞涯……」几个字落在面前,虞牙仔细看着,伸出手将「虞牙」二字往自己怀里一揽,高兴得咧嘴直笑。 虞沧澜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个牙,喜欢这些吗?我还有更好玩的。」他从剑三包裹里取出自己的小玩意,风车、童梦木马、莲灯……上回沖销送的天策快乐球和上上回送的跷跷板全都被他掏了出来。 虞般:「……」 鼓了腮帮子吹,五彩缤纷的风车呼啦啦作响,虞沧澜将莲灯拉近,几乎贴在脸上,映着灯光做了个鬼脸,虞牙捧腹大笑。 他将童梦木马向前推了推,笑着问他:「一起来玩吗?」 虞牙犹豫了片刻,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戒备,歪着头看虞沧澜。 虞沧澜依然笑得热情:「很好玩。」 虞牙又是犹豫,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向外挪,苍白枯瘦的手摸上了木马,使了点力摇了摇,木马摇晃了下,虞牙吓得将手收了回来,虞沧澜见状上前骑在了木马上。 虞般:「…………」 虞沧澜:「……」 一身绮罗华服的英俊少年骑坐在屁大点的木马上,弓着背前后摇晃。 虞沧澜无视虞般异样的眼神,他知道剑三成男骑木马有多搞笑,他不在乎,他骑着木马摇晃了下,动作有些滑稽,虞牙笑得不住拍手。 「要玩吗?」虞沧澜停住,向他伸出手。 这次虞牙防备心少了很多,他走出阴影,握住虞沧澜的手,那双手实在是太瘦小了,骨骼纤细就像是个女孩子。 虞牙坐在木马上,晃了下,起初有些害怕,没多久就玩嗨了,虞沧澜见他前仰后合,啊啊叫着,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虞牙忽然安静了下来,他看着虞沧澜,眼睛又黑又亮,透着比正常人还要通透的光。 他拉过虞沧澜的手,将醉月玄晶放在虞沧澜掌心,虞沧澜一愣。 虞牙转过头朝不远处的书架奔去,他手长脚长,动作麻利,很快爬到书架高处,抽出一本古书,跑回来,蹲在虞沧澜面前,将书摊开。 虞牙指着上面的图案:「啊。」 虞沧澜看过去,脸色倏然一变,上面的图案与醉月玄晶一模一样,包括颜色。 他定定望着虞沧澜,指尖学着虞沧澜写名字那一套,在一行字下面亮出五彩缤纷的光。 虞沧澜:「……」 虞沧澜有些艰难地辨认着书页上的文字:「这是前朝的金文,我看得有些吃劲。」 虞牙歪着头看他,又打出点亮闪闪的光,「啊」了一声,指着醉月玄晶,又指着书页上的文字。 前朝金文结构复杂,象形为主,又作以五行相属,若真是前朝,这书有些来头了,至少得有五百年。 他仔仔细细一字一字地将书页上的註解看了个明白。 【金玉陨铁】 为同源双石其一,色明,质温,可打造成神兵利器,绝世罕见。 同源双石……是铸造原材料。 如果说这块石头真的只是打造神兵的材料的话倒还说得过去,毕竟在剑三里醉月玄晶就是和星雷陨铁合铸成95级的橙武,两不相差。 难不成玄光阴真的老糊涂了,分不清镇魂珠与同源双石? 虞沧澜细细一想,浑身一哆嗦,忽然想明白过来。 同源双石,同源双石—— 怕是镇魂珠的原材料便是同源双石的另外一石。 若是当真如此,那这块石头也该有镇魂珠的功效了。 可它并非是玄光阴所要的镇魂珠,他所要的究竟是什么?如何才能让玄光阴想起来他爹到底是因何而死? 虞沧澜捏了捏眉间。 看来一切还要等赵安拿来牡丹。 第25章 ☆、25 镇魂珠(三) 天色昏沉,月光被乌云遮蔽。深宅之中,百余年的梧桐树洒落一地阴影。 不远处的院子里,亮着一排微弱的灯火,阴风乍过,灯火明明灭灭,映出斑驳鬼影。 屋内,披着软稠外裳的贵妇人斜靠在香榻上,侍女替她细细揉捏着小腿,她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你想我怎么罚你?」贵妇人嘴角噙笑,眼神冰冷。 跪在地上的女子容貌清绝,含恨道:「师父怎么罚,徒儿都认。」 「可再怎么罚你,也依然拿不回天魔琴,」贵妇人声色骤厉,「妙琴,你犯了大错!」 妙琴下唇咬出鲜血:「求师父看在我往日乖顺的情分上,给我一次机会。」 「乖顺?」替贵妇人揉腿的侍女嗤笑一声:「若非你一心念着你那几朵破花怎么会被人发现形迹?你当真以为师父不知道,让你去给镇魂珠吸敛真气,你偏偏留了一分给你栽种的那些牡丹,硬是让它们成活。魔气难掩被人找上了门。你后院种的那些魔牡丹,此刻恐怕早就被人连根拔起了罢!」 妙琴抬头看她,眼神中迸射出恨意,随即垂首,浑身僵硬:「徒儿会去将琴寻回,若不能,徒儿以死谢罪。」 贵妇人定定看她,待目光扫到她的断臂上时,端丽的绝代面庞上现出几分恹恹:「可认出那人底细?」 「不曾,」妙琴艰涩开 ,「那人头戴斗笠,一身黑衣,修为极高,不似沧州府人。」 「黑衣黑斗笠……」贵妇人沉思一二,脸色倏然有些难看,「怕是这些日子流传的玄光阴……竟是惊动了他,他又怎会找我的麻烦?」 众人皆是不语,侍女眼中迸射出一抹红芒,道:「我看那玄光阴未必如传闻中厉害,哪会是师父的对手,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将他三百多年修为归于镇魂珠中,供师父固魂化形。」 贵妇人笑了出来,她面容极美,笑起来倾国倾城,望着那侍女,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若玄光阴真是为了镇魂珠而来,那便只能将镇魂珠交出去,万万不可让他发现魔胎的事情,不过……」贵妇人浅色的瞳孔之中显现出一抹阴毒,绝美的唇角勾起,「虞府少主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废物,正好藉这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是真的能放下清渠,还是只是学小女儿的故作姿态。」 妙琴将头垂下:「全凭师父吩咐。」 贵妇人望着窗外清冷月色,喃喃道:「十余年了,魔胎渐渐稳固,再过些时日便该甦醒了罢。」 天井的光渐渐西斜,虞沧澜现在已经能靠 这光大概辨清楚时辰,见快到晚饭的点,便将书合上。 虞牙蹲在椅子上看他,似乎读懂了虞沧澜动作里的意味,眼神中浮着一层不捨的光。 虞沧澜摸了摸他的头,从背包里拿出糖葫芦给他:「明日再来看你。」 虞牙拉住他的衣角,虞沧澜微微一笑:「糖葫芦,外面裹着糖衣,很甜,里面是酸的,你尝尝看,好吃我……明日再带给你一根。」 一句明日让虞牙松开了手,他接过糖葫芦,「啊」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舔,眼里跳出星光,虞沧澜又摸了摸他的头:「我该走了。」 虞牙点点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站在楼梯口等着虞沧澜。 虞般提了灯过来,苍老面容隐约在灯光里。 一楼的铜柱灯亮着两盏,映着地面上的龟背洛书。 出了玉瓯楼,虞沧澜回头看去,虞牙站在玉瓯楼门内一动不动,远远地看着虞沧澜,不哭不闹,却也丝毫不压抑眼里的不捨。 他嘆了口气,转身走了。 守在门口的春桃上前将大氅给虞沧澜披上,道:「少主,玄老前辈来找过你。」 「什么?」始料未及,虞沧澜疑问道,「他找我做什么?」 「不知呢,」春桃道,「老前辈停在玉瓯楼下看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猜是来找你的。」 虞沧澜问:「现下人呢?」 春桃摇了摇头。 「那不管了,」虞沧澜道,「先去吃饭吧,待会儿晚饭结束,替我寻一间没人的屋子,谁都不许进来。」 「哎。」春桃不解却不多问,虞沧澜最爱她通达晓事的样子。 晚饭席上,怡夫人问了些玉瓯楼里的事情,怡夫人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乖巧得很。一席晚膳用完,怡夫人前去处理公务,虞沧澜回房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让春桃带他去准备好的房间。 小院是间偏院,左右少有人往来,外头一方不大不小的竹林,隔绝天地,更显小院清幽寂静,很合虞沧澜的心意。 他仔细看了看,把汤婆子递给春桃:「春桃,你替我在屋外守着,找个避寒的地方,别傻站在风口,我要好一会儿才会出去。」 「是,少主。」春桃应声,把大氅给虞沧澜挂在门口衣架上。 待春桃走后,虞沧澜将四周围的帘子全都拉了下来,又跑去屏风后,点了烛火,确定四下无人,才取出包袱里的一对双剑。 这是他藉口去修行堂看弟子修炼时顺手从武器架上顺来的,他背包里有两把双兵,都是95级的用不了,只能试着用一下这个世界的武器。 这对双剑很是平凡,剑身古朴单薄,毫无雕饰,应当可以拿来当新手武器用。 打定主意,虞沧澜深吸一口气,用了第一个技能。 名动四方! 虞沧澜:「……」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开始转圈圈,羞耻感瞬间爆棚,内心极为崩溃。 啊啊啊好羞耻—— 所以为什么要屏退所有人,找这么个小院,在自己家里还像是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小心翼翼,一点儿光影都不愿意洩露出去,就是因为七秀所有技能都建立在有剑舞buff的基础上,想要剑舞就得先发动技能名动四方,就必须得转圈圈,否则啥都使不出来! 眼见着剑舞攒满,虞沧澜停了下来,调出挂件木武童,落在眼前,叠上急曲buff后对着木武童打了个剑破虚空。 「崩」的一声脆响,木武童向后剧烈一晃,剑破伤害还算可观,总算是虞沧澜心里头有几分宽慰,随后又使了几个常用技能,除了到处都蹦出来粉色的真气外,都还算顺眼,他反覆给自己做「强者无畏粉色」的心理工作才勉强压下心里头的别扭,就是不知道这些伤害在这个修真世界是什么效果。想来有必要找人切磋切磋。 找谁呢……这是个问题。 将东西收了,虞沧澜回过头准备叫春桃离开,一转身猝不及防看到有人正站在他背后三步远的地方,登时惊叫出来。 「你吓死个人!」虞沧澜一张脸煞白,随即想到什么,警惕地看着他,「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玄光阴:「从你转圈开始。」 虞沧澜:「…… …………」 虞沧澜脸红得滴血:「你都看见了?」 玄光阴毫不犹豫地点头。 虞沧澜梗着脖子看他:「都给我忘了!」 玄光阴沉默,虞沧澜以为他想拿捏自己的把柄,压下情绪,平和地笑着看他:「老前辈有什么条件?」眼下还不是说出他有这套心法的时候,须得慢慢做好铺垫才不会惹人怀疑,先前张权在他体内号出的一股绵劲真气恐怕就是因为这套心法,若是真能练到大成,也许不必要再找玄光阴替他洗髓伐毛,拓经续脉。 玄光阴依然沉默,他忽然抓住虞沧澜的手,手指压在虞沧澜的经脉上,细细探查,蹙了眉头:「你功体特殊,方才那是什么?我见所未见。」 虞沧澜眼神平静地看他,仍是笑着:「是人总有秘密。」 玄光阴:「那我不问。」 「也不许对外说。」虞沧澜紧接着道。 玄光阴点头:「好。」 总算放心地长出口气,虞沧澜心生一计,问道:「你修为是不是真的很高?」 玄光阴不知他为什么发此疑问,语带几分谦虚:「难有敌手。」 虞沧澜:「……」 真是一点都不知道谦虚! 「那你觉着我修为怎么样?」想来问这个问题是自取其辱,虞沧澜话没说完就改了口,「如果我与你切磋,你会被我伤到吗?」 玄光阴不答,黑纱下的面容显出几分为难,心思百转千回,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春桃似乎是觉着无聊了,在外头唱着小调,唱的是沧州府的小调,声音清越,调子悠扬婉转,在这种暗沉沉的夜中显得有几分旖旎。 「你站在那儿,让我打两下吧?」虞沧澜望着玄光阴,问道。 玄光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虞沧澜眼里星光大亮:「当真?」 「嗯。」玄光阴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虞沧澜双剑在手,随意挽了个剑花,正要出手,却听玄光阴问:「你……要先转圈吗?」 虞沧澜:「…………」 他咬了咬牙,恨恨道:「不用!我已经转够了一年的份!」 玄光阴点了点头,卸下护体真气。 他还真没想到玄光阴连护体真气都会卸掉,愣了片刻。 面前的黑衣男人身段昂扬,浑身虽无戒备,却站得笔挺傲然,浑身森森冷意,如同极峰霜寒,难以逼视。 虞沧澜看他一眼,眼带闪烁,垂眸定了会儿心神,才扬起双剑,剑尖一闪,在玄光阴身上打出了全力一击的剑破虚空! 如雷霆似的剑气打在玄光阴身上,虞沧澜屏息以待,只见玄光阴闷哼一声,向后撤了一步,喉头涌出一口腥甜,被玄光阴强行嚥了下去。 两人都显出几分意外。 虞沧澜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是他的杀父仇人,若是藉这个机会直接杀了他也问心无愧。 第26章 ☆、26 池生波1 2 3 突然生出来的想法让虞沧澜不由一阵好笑,他再自不量力也不会觉着能如此轻而易举就杀了玄光阴,只是他着实没有想到自己这一招会给玄光阴带来如此大的伤害。 就在此刻,玄光阴似乎感受到了他方才的杀意,自面纱下射来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 虞沧澜心里一跳,感知到了一种悬于生死一线的危机感。 这种危机感稍纵即逝,玄光阴的态度又恢复成了昔日的漠然。 这人当真是从刀刃上走过来的,有着野兽般警敏的直觉,他方才只是暴露了一瞬的杀意就被毫无遗漏地捕捉到了。 虞沧澜想了想,双剑化剑为扇,虚虚实实中映出两把粉色扇子的影子,疗愈之光曝照在玄光阴的身上,回雪飘摇助他恢复伤势。 回雪飘摇是七秀的基础治疗技能,也就是传说中的「小扇子扇呀扇呀」,他原本也是打算在玄光阴身上试验试验,没想到却还挺好用,于是又顺手给他挂了翔舞,慢慢恢复状态。 玄光阴因伤痛而略显粗重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他定心内视,竟然发现从甦醒以来就缠绵在骨髓之中的沈痾居然有了几分微弱的好转。 虞沧澜看他:「老前辈当真是因我这一击才变成这样?我不信。」 玄光阴:「……」 玄光阴透过面纱抬头看他,忽然拉开黑色外衣,露出白皙健硕的胸膛,侧腰线条流畅,没入阴影之中,充满禁慾系的情色意味。 虞沧澜:「……」 虞沧澜红了脸:「前辈!请自重!」 玄光阴指了指自己腰腹,腹肌上一条红色疤痕高高凸起,狰狞可怖。 玄光阴:「你击中了我的旧伤。」 虞沧澜:「……」 我就知道!虞沧澜恨恨咬牙,却又忍不住去看玄光阴腰身上的蟒蛇似的伤疤。 他皮肤很白,腰肢劲瘦有力,旧伤却狰狞可怕,不知道是不是拜他那一击所赐,疤痕像是要裂开,表面透着一阵惊心憷目的红。 虞沧澜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玄光阴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从我甦醒过来就一直落在身上。」 虞沧澜:「也不记得是谁做了是么?」 玄光阴又是摇头。 虞沧澜沉默,伸手在上面摸了摸,指尖触碰的身体冰冰冷冷,伤口凹凸不平,十分扎手。 玄光阴忽然开口:「你方才想要为你爹报仇。」 虞沧澜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是,你别看我跟你日日嬉皮笑脸,我可一直记着我爹的仇。」 「你没有动手。」 「嗯,」虞沧澜语气十分轻松,三分自嘲,「我知道我杀不了你,我有自知之明,沧州府的废物少主。」 玄光阴忽然抓住虞沧澜的手腕:「你不是。」 虞沧澜挑眉看他:「我只是客气一下,你真当我这么以为的?」 玄光阴直言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哦?」虞沧澜显出几分好奇,「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杀你?」 「其一,若我反击,虞府半数人丧命,我尚有要事,不会束手就擒,你顾及他们性命。」玄光阴彷彿在说第三者的事情,语气平静而又冷淡。 「明面上摆着的,谁都看得明白,」虞沧澜笑着说,「不过我娘亲就不这么想,在她眼里,除了我,旁人性命都不重要,她自己的性命也不重要。但她顾及虞氏,若是倾尽虞氏之力与你拼个鱼死网破,虞氏元气大损,注定没落,即便能杀了你为爹报仇,她也会觉着愧对我爹,死不瞑目。更何况,我们未必能顺利杀得了你。这几日,前来暗杀你的人不少,你不傻,知道是谁派去的,还放走他们,我该向你道一句多谢。」 玄光阴沉默不语。 虞沧澜撑着下巴,笑着看他:「说说看,还有第二个什么理由。」 玄光阴:「其二,如你当初与我所言,天下已无他法改变你经脉狭曲的体质,你想在我身上寻得出路,」他摇了摇头,再次拒绝,「我帮不了你。」 虞沧澜脸沉了下来,撇撇嘴:「谁稀罕要你帮我。还有第三吗?我期待你能说出个让我改变对你老年痴呆患者印象的理由。」 玄光阴:「第三,你至今仍是怀疑当年虞隐之死,我并未骗你,他亏欠于我,」他声音冰冷,带了几分寒峰雪山般的傲慢,「我不屑滥杀无辜,只是有些事情我记不得了,若我记得,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次换虞沧澜沉默了,他微微垂眸,再抬头时仍旧是笑意盈盈:「第四?」 玄光阴轻笑出声:「你捨不得杀我。」 虞沧澜:「…………」 歪?你说什么? 虞沧澜瞬间无语。 玄光阴:「方才你的杀意只出现一瞬,很快就烟消云散。」他补了一句,「你捨不得杀我,你对我有一种亲切感,一如我对你。我们应当认得,可我忘了。不过你放心,我会想起来。我希望你也能……」他透过面纱的视线滚烫,「早日想起来。」 「我可没老年痴呆,」虞沧澜毫不客气地说,「我的记忆可是囫囵完全的,没缺一丁半点。」 玄光阴也不说话,将衣服拢上,遮住了腰侧狰狞的伤口:「嗯。」 虞沧澜脑子里还回荡着玄光阴那句「你捨不得杀我」,脸上感觉有些热烫,他「啪」的一声把剑砸在桌面上。 玄光阴瞥了一眼那两把朴实无华的剑,想起方才虞沧澜为自己治疗:「你修医道?」 「嗯?」虞沧澜低头看了一把双剑,又将它拿了起来放在一侧凳子上,不知道该怎么跟玄光阴解释,「稍微懂一点。」 「其实,你不必向我求解经脉之症,」玄光阴细细回味体内滋味,那股绵柔真气贯通经脉,让人异常舒适,而且他行疗癒的真气与往常医修不同,有碰撞生命本源真气的感觉,是最早的大道之术,他沉声道,「若是专修此道,道境可期。」 虞沧澜一怔,经他提点,好似迷茫前路之中忽然现出一点光亮。 之前玩剑三的时候,他一直玩的冰心,很少玩奶秀,倒不是因为玩得不好,只是比起追在人屁股后面跟着奶,更喜欢一个剑破一只黄鸡的快感,倏忽了他还有医道一路可走。 医道的确没其他各道那样具有更为直观的境界对比,说白了就是装逼的境界不太够看,四州大陆少有人行医道之路,但医道修者寥落的根本却不是由此而来,而是以医入道太难,比之寻常道者更讲究天分。 那是真正的老祖宗给饭吃才能修得来的。 在医道中有一说法叫「本源真气」是万物生发之灵所逸散的真气,能活死人,肉白骨,也是医修一道穷其一生追求的至高境界。 修真四州之中的澜州府府尊便是万人之上的医脩大能,其他三州府府尊因各项事宜或有口角,明里暗里斗上一斗,却从来不敢得罪这位澜州府的这位医脩大能。 这确实是条可以考虑的路。 可是…… 一想到自己是个玩了五年雷电法王的老冰心,虞沧澜不甘心地问:「除了意外戳中旧伤以外,你感觉我方才那一击怎么样?」 他双眸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期望,玄光阴垂下眸子,不去看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别出心裁。」 虞沧澜:「……」 这是个什么形容! 你刚才不是话很多吗?怎么就像是被戳中开关了一样又开始惜字如金了?! 虞沧澜追问:「什么叫别出心裁?」 玄光阴沉默,房间充斥着一股子「不必多说」的气氛,虞沧澜恨得牙痒痒,伸手在之前甩了剑破虚空的地方戳了一下,玄光阴没什么反应,任由他胡闹,忽然被戳中了什么地方,他抓住虞沧澜的手,气息稍显粗重,沉声道:「别闹。」 见他这样,虞沧澜乐了,又戳了两下,玄光阴气息沉重,问道:「你没学过穴位?」 他虽然没上过正经学,但穴位还是学过的,不然怎么修炼那些功法,不懂玄光阴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虞沧澜疑惑地看着他:「你打算教我什么东西了?」 玄光阴抓住虞沧澜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穴位:「这是关元穴,益肾助阳。」 虞沧澜:「…………」 虞沧澜一脸吃了屎的表情,赶紧将手收了回来,末了还嫌弃地在玄光阴的黑衣服上擦了擦,竖着根手指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玄光阴:「……」 外头的小调停了,换成另外一首,你侬我侬,月光更显昏沉旖旎,虞沧澜心中气恼,想春桃最近是不是少女怀春,尽唱些情郎相会的靡靡之音。 一时之间无人讲话,虞沧澜咳了咳,问道:「听说你今日来玉瓯楼找我了?」 「嗯,」玄光阴问,「镇魂珠呢?」 「那不叫镇魂珠,」虞沧澜给他解释了今天在书楼所看到的内容,撇去虞牙的事情不谈,只说,「所以你弄错了,我打算找个能工巧匠,打出一对双剑来。」 「不行。」玄光阴急道。 「为什么不行?」 「那是镇魂珠。」 「不是镇魂珠。」 「是。」 「不是。」 玄光阴不再应声,周身蒙着一层冷漠。 虞沧澜嘆了口气:「你为什么要找镇魂珠?」 「那里似乎封存着什么。」玄光阴模棱两可地说。 「你记起来了?」虞沧澜定定看他,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很想掀开玄光阴的斗笠,看看玄光阴到底是什么表情,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玄光阴又是沉默,虞沧澜试探地问:「为什么不让权叔看你的病?」 「我没有病。」玄光阴坦然地露出手腕,让虞沧澜试探,他摸了上去,脉象跳动有序,他彷彿能听见玄光阴胸膛中有力的心跳。方才虞沧澜用回雪飘摇的时候,察觉到玄光阴体内除了一股沈痾之外,的确没有其他异状。 玄光阴低声道:「我现在这样,是因为缺少一魂一魄。」 「原来你知道病因。那一魂一魄是怎么少的?」 「从我醒来就少了。」 「你之前就说你醒来,你昏睡了很久?」 「不记得了。」 虞沧澜真想摔桌子,妈哒,每次问一半就不记得了,感觉像是针对性失忆,在拿他寻开心! 虞沧澜眨眨眼:「我能……看看你面纱下的样子吗?」 「为什么想看?」 「只是好奇。」虞沧澜道。 「我……很丑。」玄光阴眼神闪烁,扣住斗笠的手指在烛光下映出惨白的颜色,他不给虞沧澜一点窥伺的机会,「会吓到你。」 「野史上说你很好看,」虞沧澜不信,「是四州才俊之中容貌最出色的,你是哪个州的人?沧州,宛州,阳州还是澜州?」 「不记得,我也不知道什么野史。」玄光阴避开虞沧澜的目光,冷冷道,「这颗镇魂珠你收好,别打造成兵器。」 虞沧澜依然不解,但这提醒他了,他包里两百块小铁还等着跟醉月玄晶合二为一呢。 在虞沧澜的注视中,玄光阴幽幽一嘆,几多无可奈何:「请你相信我。」 玄光阴的示软让虞沧澜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在修真界呼风唤雨多年的老前辈居然会用这样低声下气的语气同他说话。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有些嫉妒玄光阴口中一直说的那位长得同他像的故人,他该是很得玄光阴的宠爱,说是溺爱想必都不为过。 想到这里,他似乎有些萎靡不振,稍微缓了缓才振作精神,问道:「你打算如何取回来那颗镇魂珠?」 「天魔琴,」玄光阴道,「它迟早会被弹响。」 虞沧澜已经懒得问天魔琴什么时候会响了,他道:「只有天魔琴,妙琴怕是不会轻易来找你。」 昏沉灯光下,少年英朗的眉峰微微一蹙,道:「有个东西我怀疑很久了……你说,妓院后院里那些牡丹,全都是靠尸体里残留的精气滋养成活的,为什么来来往往的修者全都没有发现。即便是前来查探魔修的御魔者也只是将其铲掉带走,没有多做调查?当真如御魔司少主林辉所说的那样只是一些沾染了魔气的普通牡丹吗?」 他看向玄光阴,期待玄光阴会有什么反应,但黑衣修者站在灯光下,依然如平时一样,动也不动,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 玄光阴:「说下去。」 虞沧澜又道:「那些牡丹肯定有问题。」 玄光阴站了起来:「我去取回来。」 虞沧澜再次无语,可能高手就是这么直来直往,毫无顾忌。 虞沧澜留住玄光阴:「你放心,我留了个心眼,明日应当会有人把牡丹花枝送到府上。到时候,你看看能不能从牡丹花上找到点魔气的蛛丝马迹,我们顺蔓摸瓜,抓它个大的!」 说话时,虞沧澜的双眸锃光瓦亮。 *** 时值午夜,万籁俱寂。 突然,一声尖锐的惊叫撕裂了昏沉沉的夜色,虞府半数人都被这声惨叫给吓醒了。 虞沧澜正睡得迷糊,一下子惊坐起来,外头跟闹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哄哄乱乱,嘈嘈杂杂。 春桃进屋把烛灯点了,上前给虞沧澜披衣服:「少主,你在这儿待会儿,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印象里,虞府还没闹出过这种大事,虞沧澜起来穿鞋,神色凝重:「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一出门,他院里的几个僕人都散着头发,披着衣服,提着灯笼在院子里面面相觑,春桃唤住一个妇人,问道:「怎么回事?」 那妇人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她后知后觉,才看到屋檐阴影下站着虞沧澜,一住口,压低了声音指摘春桃,「怎么惊动了少主?夜寒风大,还不快把少主请回去。」 春桃也是委屈:「少主想来看看怎么回事,好久没闹出这种事情了。」 虽然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但虞沧澜看她们谨小慎微的表情能猜个大概,他把大氅拢得更紧,走到妇人身边,柔声道:「霞婆,遣人去看了吗?」 「遣了。」妇人欲言又止。这妇人是看着虞沧澜从小长到大的,名叫霞婆,虽不是虞沧澜的乳娘,也待他跟待亲儿子一样,真心实意得好,眼下既怕他忧心受怕,又怕他夜寒受凉,想随便找点理由哄他回去休息,只是看虞沧澜眼神清透明亮,混不似以前那样胆小怕事,想起这几日府内流传虞少主玲珑心思开了窍,准备担起虞府的天,一时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少主身体……」 虞沧澜懂她心思,不愿让院子里的人跟着担心与为难,便道:「那我听霞婆的话,回屋等消息。」顿了顿,他看了春桃一眼,春桃懂事,立马明白过来,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一颗丹药递给霞婆。 虞沧澜笑着说:「待会儿有什么消息,麻烦过来跟我说一声。」 以前的虞沧澜避事,从来不让这些侍从给他彙报府里的大小事情,他如果不说一句,恐怕这些人会像以前一样让他在屋里睡个安稳觉。 霞婆收好丹药,应了一声,望向虞沧澜背影的瞳眸中一片柔软。 孩子真的长大了。 虞沧澜进屋后,没窝回床上,让春桃把灯点亮,取了从玉瓯楼拿回来的书继续看了起来,书上是四洲大陆各色牡丹灵植的介绍,数百种看过去,还是没能找到众里寻她后院那一种。 这玩意还挺神秘,竟是在玉瓯楼内也罕有记载。 大约一刻钟后,响起敲门声,春桃去应门,霞婆身上蒙了一层雪,脸色苍白,像是在雪中站了一段时间。虞沧澜瞥了一眼,门外院子里还站着个穿着弟子服的侍从,脸被阴影挡着,看不太清楚,似乎在发抖。其余人也远远近近地站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虞沧澜将书卷放下,道:「霞婆请进。」 「哎。」霞婆拍干净身上的雪,接过春桃递给她的帕子把脸擦了,琢磨着这件事情要怎么解决才能不惊动虞沧澜,暂时将事情压下去。可在她开口之前,虞沧澜抢先道:「霞婆请屋外那位弟子进来吧,深夜传话辛苦了。」 霞婆一怔,刚想拒绝,便见虞沧澜拍着她的手,笑容温和却不容拒绝。 她嘆息一声,道:「他不过是个外门弟子,入不得少主的房门。他所传达的内容由我转达便是。方才……」她细细看虞沧澜的表情,道,「巡卫弟子巡视太康池的时候,发现了……一具尸体。」 虞沧澜一惊:「尸体?谁的尸体?」 「是……有弟子说,是阮府送菜的下人。」霞婆不敢谎报。 「什么?」虞沧澜更是吃惊,「他的尸体怎么会在我们府里?」 「还在查,少主莫急。」霞婆生怕他担心因为此事和阮府再生出纠缠,当初少主对阮清渠的用心他们都是明眼看着的,他非良人,少主能如此果断地断掉缘分是好事,可如今,诸事牵扯,藕断丝连,徒生变故。她想了想,道,「夫人说这件事情她会查清楚,少主不必忧心,夜深了,还是去休息吧,明日起来又该头痛了。」 虞沧澜沉思一二,越想越觉着不放心,他站起来,道:「尸体死状如何?能看出来是怎么死的吗?娘亲现在正在那边?阮氏那儿有人通知了吗?只是一具尸体不会闹得这么大吧?我去看看。」 「少主……」春桃不放心地看着虞沧澜。 虞沧澜自行拿过大氅披上,大步向门外走,霞婆和春桃跟在身后,几人一同前去太康池。 太康池是虞府三个内院池塘之一,偏近西门,在虞氏众多外门弟子休憩的棠棣院中,四周假山嶙峋,地方不大。虞沧澜远远地站在前往棠棣院的回廊上就看到小院里面灯火通明,声音嘈杂,隐约有真气漫出,好像正有两股极强的力量在扭劲较量。 霞婆见状,想前去通知,被虞沧澜按下,他摇了摇头,说:「不宜因我分神。」 走到院落中一看,地上横着一具尸体,半截身体还泡在水里,露在外头那半截硬得像是块棺材板。 他手腕上繫着一节锁链,一直连接到水里,一个鬚发尽白的老者正蹲在尸体旁边,按住锁链,锁链因真气而震荡发出丁铃噹啷的清脆声响。 水池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波纹,层层向外扩散,没入水中的锁链却纹丝不动。 他认得那位老者,是常年跟在他娘亲身边的高阶修者,修为已臻玄炁三重,就连他们这些少主见了都得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前辈。 怡夫人站在一旁,长发略略挽起,披着火红色的大氅,眉眼没有描画,比平日更显清秀单薄。她紧紧皱眉,担忧地看着池中的锁链。在她身后,还有三个修者在伺机而动。 老者忽然暴喝一声,水面震动得更加厉害,「咔」的一声脆响,锁链应声而断,接口处在阴冷的灯光下弹跳了几下,带出淋漓的鲜血。 虞沧澜看着好奇,走了过去,怡夫人没料到他会来此,眉头蹙紧,让修者拦住虞沧澜的去路,隔开在数十步之外。 怡夫人快步走过去,忧心道:「风寒露重,你怎么大半夜跑来这儿?」她一瞪春桃,怒道,「春桃,你就是这么服侍少主的?」 「夫人……」春桃咬着唇有些委屈,少主一向一意孤行,他们也没办法呀。 虞沧澜忙道:「别怪春桃,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可不能当个死人。」 「什么死不死的,说什么胡话。」怡夫人神色一急,道,「快呸出去。」 虞沧澜笑着偏头呸了一声,挽住怡夫人的胳膊,撒着娇道:「娘亲,死的那人真是阮氏的送菜工?」 「还需得进一步辨认清楚。」怡夫人眼神淡淡,只忧心虞沧澜旧情复发。 尸体被彻底拉出水面,稀疏的头发被拨到一旁,露出一张惨青的脸,五官被水泡得有些腐烂,但仍能依稀辨认出生前身份。 一位虞氏弟子提灯上前,让灯光打在尸体脸上,仔细辨认片刻,道:「夫人,的确是阮氏的送菜工,阮财。」 怡夫人冷冷道:「阮氏真是阴魂不散,竟将一个下人的尸体抛在我们虞府池塘,叫人噁心。」 「夫人。」先前断掉锁链的修者看了虞沧澜一眼,低声对怡夫人说,「借一步说话。」他照惯例将这种耸人听闻的事情瞒住虞沧澜。 「娘亲,」虞沧澜叫住怡夫人,态度坚决,「可是有什么别的事情?孩儿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怡夫人犹豫片刻,沖修者道:「直说便是。」 「锁链之下似乎连着什么,要不要拉上来看看?」修者低声道。 虞沧澜怔住,怡夫人拉住虞沧澜的手:「澜儿决定。」 「能不能估计出来下面是什么?」虞沧澜问话。 「不能。」修者摇了摇头,话锋一转,「但是能推测,河下之物是魔物,有魔气。」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虞沧澜,那是一个颇有境界的修者,双眸之中射出的光芒似有泰山压顶般赫赫威仪,他在等虞沧澜一个决定。 被那股威压压得头皮发麻,虞沧澜尽量无视,斟酌片刻,道:「十五年前,府尊闭关前做下决议,沧州府一切与魔修有关事宜尽数交给御魔司处理。这里既然有魔气,那就留待御魔司处置。娘亲,让弟子取了宵禁令去御魔司通知御魔使来处理吧。」 怡夫人笑得满意,爱怜地替虞沧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柔声道:「就按儿子的意思。」 「老楚,」怡夫人低声吩咐,「你带其他三位修者将池子先围起来,不得洩露一丝半点魔气。」 「是,夫人。」 「那这具尸体怎么办?」怡夫人望向虞沧澜,眼里带着满满的期待与一丝丝暗藏的担忧,她不希望虞沧澜再因阮氏而乱了阵脚,她有意提及,「他可是阮氏的人,虽然只是下人,仍顶着阮氏的名字。若是要阮清渠知道……」 「娘亲,怎么处理这具尸体跟他是不是阮氏的人有什么关系?」虞沧澜一脸疑惑地看着怡夫人,「难道他是阮氏的人就可以不用交给御魔司处理了?」 「澜儿的意思是?」怡夫人寻求一个更准确的回答。 虞沧澜笑着说:「当然是放在这儿,等着御魔司的人来后一起决断。」 「不用通知阮氏?」 「通不通知也当由御魔使决定。」 「那好,」怡夫人见他一步一步处理得都万分妥当,不由喜上眉梢,「都按澜儿的意思办!来人,让后厨准备一桌暖身的酒菜来,在一旁亭子周围挂上挡风帘子,多搬几盆火盆,我与少主就在这儿等着御魔使到来。」 大半夜的,虞府折腾起来,按照怡夫人的要求,摆了一桌糕点小宴。四面漏风的小凉亭周围挂着遮风挡寒的帘子,边角都压着光滑圆润的大理石,小暖炉熏着,活像是在摆什么讲究门脸的赏月筵席。 可惜今夜,乌云蔽日,星光全无。 十步之遥外的池畔被高阶修者划下的禁入线,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放在原处,沉在湖底的锁链也分寸未动。 春桃在外面守着,帘子里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怡夫人握着虞沧澜的手,生怕他受一点冻,柔声道:「儿子这个主意拿得极好。」 「我只是直觉应该这么处理,但其中一些门道还需要娘亲给我提点提点。」虞沧澜谦虚地说,一双眼睛带着少年人少有的通透。 怡夫人笑得更加温柔,她亲手给虞沧澜倒了杯暖身的药酒,里面混杂了茯苓、齐归、皿河等珍贵药材,各个都是难寻的珍宝:「澜儿不知,当年阮氏凭藉聚灵丹揽获丹修第一名门之称,依仗聚灵丹招揽的门客多达三千,可与如今的虞氏齐名,两氏常常一争高下。如今,阮氏没落至此,却是在阮三通疯癫之前。」 怡夫人抿了一口清酒,回忆起往事时神色沉重:「阮清渠的父亲阮三通当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修者,毁掉阮氏不是因为他走火入魔,而是因为遭了府尊的忌惮。他当初一意孤行要救下一个魔修,沾染了魔修一道,不顾府尊严令禁止与魔修多有往来,被府尊连下三道警告令。府尊发妻是被魔修杀害的,连带腹中孩儿一起,死状凄惨,娘亲都不忍心再提起,他恨魔修入骨。现如今,在他闭关之时,事关魔修的一切事情全由御魔司的人做主。换句话 ,府尊只相信他亲自挑选的御魔司,即便是虞氏,也不得僭越。」 「原来如此……」虞沧澜确实不知道这段过去,只知道御魔司是专司沧州府魔修相关事宜的,他会让一切尽量保持原封不动,专等御魔司到来,只是觉着这具尸体来得蹊跷。 任谁看了都觉着奇哉怪也,阮府离他们虞府又不近,一个普通的送菜下人的尸体却落在他们虞府的池塘,傻子都能看出来不是栽赃就是陷害,旨在再挑起两家事端,十有八九是沖着他来的。 表面圈套那么明显,暗地里必然还有一个圈套,他估摸着,圈套就放在水底的魔气上。 鬼知道那底下坠着什么,没准是一具连着一具的活尸,他们虞氏怎么着都是在冒险,犯不着在不是自家该管的地方上冒险。 放那儿不管就是了,给该管的人管。 这么处理最简单。 怡夫人又道:「因此,今日澜儿的表现正正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娘亲欣慰。但是……」她爱恋地抚摸着虞沧澜的脸颊,纤长的手指非常温暖,「最让娘亲欣慰的是,你是真的看开了,也放下了。你这孩子,从小看着软弱不愿管事,但比谁都重感情,阮清渠便是如此,娘亲真后悔让你与他多有往来。可若想要做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就须得铁石心肠,不能轻易显露自己的感情,更不能让感情凌驾于抉择。待你能将感情抛开,冷眼看待所有,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再欺你,负你。那时你才是真的长大了。」 虞沧澜望着怡夫人,她淡色的瞳眸之中闪过一丝落寞,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心酸往事。 有些事情说得轻而易举,但做起来却重逾千斤。他的娘亲,当年火一样的性格,刀锋一样锐利的行事作风,却在岁月磨难之中渐渐被磨平了所有棱角,摒弃无畏的情感,成了如今这般铁石心肠的样子。 若他爹还活着……他娘大概不会如此吧? 「还有一事,」怡夫人有意识地一扫周围,透过薄纱,满院弟子的影子模模糊糊,都像是在夜色里张牙舞爪的鬼,怡夫人冷冷一笑,「能不惊动虞氏众高手将尸体投放到池塘里的,定是内鬼。我原以为这些年来,将其他人安插在府中的眼线拔除得差不多了,就连府尊的眼线也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倒没料到还有藏匿如此之深的。澜儿应当注意。」 「孩儿明白。」虞沧澜认真点头。 母子俩又絮絮说了些冷暖的闲话,有弟子来禀报,说御魔司派人过来了。没多久,有人在帘外向他们行礼招呼:「在下御魔司少司主林辉,拜见怡夫人与虞少主。」 侍从挑开帘子,虞沧澜跟在怡夫人身后走了出来,悄悄打量站在眼前的人。 那人身高七尺,相貌堂堂,一身体面皂色官袍,眉眼间满是凛然气魄。 虞沧澜想起那日在众里寻她见过的几位御魔司的人,也是如此磊落气质。吃公家饭的似乎都站得格外有底气。 这个御魔司少主林辉也是个响噹噹的人物,出身寒门,却年少有为,十五岁拔擢入白鹭书院修行,与沈、阮、林三氏族少主有同修之谊。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已然到了元炁三重,更是位列御魔司次首,前途无量。 林辉察觉到虞沧澜打量的目光,回以微微一笑,这一笑落在那张刚正的脸上柔化了几分严肃,让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易于亲近的气质,虞沧澜礼貌地回之一笑,林辉愣了下,目光胶着在虞沧澜脸上,直到怡夫人说话才收敛了发怔的目光。 「林少司主,」怡夫人缓步走出亭子,指了指池边的尸体,道,「事关魔修,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捞上来后就放在那边等着少司主带人前来。」 夜色昏暗,虞沧澜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跟在林辉身后,他仔细一看,心头咯噔一跳,脸就沉了下来,这人不就是他託付弄一节牡丹花枝出来给他的赵安吗? 赵安和虞沧澜对视上,沖他眨了眨眼,让他放心,虞沧澜也眨了眨眼,偷偷对他竖了拇指。 赵安瞇着眼笑了起来。 林辉带人走到池边,蹲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石头放在尸体旁边,只见一串魔气源源不断地被石头吸了进去,那块本就黑得墨似的石头变得更加黑沉,透着一股诡异的色泽。 端起石头仔细看了片刻,林辉站了起来,又走到池边蹲下,摇晃了下坠在池底的锁链,脸色倏然变得沉重。 他回身对怡夫人说:「请怡夫人与虞少主退后,其他人也请站离一丈开外。」 怡夫人颔首,一挥手,众弟子向后退去。 林辉将袖子挽了上来,露出半截手臂,抓住锁链,咬着牙略一用力,手臂上青筋暴起,猛地低吼一声,将锁链拉了上来。 锁链像是被连根拔起的大树,连接着池底一大块污泥,在夜色之中甩出弧度,泥巴一样的东西四散开来,泼洒得满地都是,落地之处砸出一个个坑坑洼洼的痕迹。 「少司主,我来帮你!「跟在林辉身后的赵安忙上前,拔出灵剑,口中念咒,以自己为中心,画出一个半径一丈的圆,结出禁制。 那些东西落地之后又化作飞箭从地上弹射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禁制内部,落下血痕,鲜血从击打的地方流淌下来,滴成血泊。 一个个血影从出现血泊中站了起来,虞沧澜倒吸一口凉气,看得胃里一阵翻滚。 这些玩意不知道是什么化作的,没有明显的形状,边缘处像是沸腾的血液一样翻滚着。 林辉抽出灵剑,在禁制之中封锁住血影,只他们二人与十几个血影纠缠,颇有些捉襟见肘。 虞沧澜不放心地问:「娘亲,要帮他们吗?」 「无妨。」怡夫人并不着急,站在一旁端手看着,目光紧盯住林辉,道,「澜儿看见林辉腰间挂着的那把剑了吗?」 「看见了。」虞沧澜初时见林辉那把剑还觉着奇怪,那把剑极短,和匕首大小差不多,由玉打造,通体碧绿莹透,与其说是一把剑,不如说是一把剑形装饰品,但真说是装饰品却又显得大而碍事了,不像是林辉这样的人会挂在身上的。 怡夫人解释道:「那剑名叫新月,是林辉的秘宝,位列沧州府神器谱第七位,仅在血蛟长枪之下,有一年排位还超过了血蛟枪。」怡夫人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这柄神器有什么过人之处。」 话音刚落,林辉的手便按在了腰间,手腕轻巧一抖,新月出手。 眼前白影一闪,寒光逼人。 虞沧澜这才发现,原来如玉似的东西不过是新月的剑鞘。 新月,长约半尺,宽不过两指,古朴漆黑如一线狭缝,在举剑横扫时,剑影如月光泼落,又如银河倾泻,硬生生让人生出了剑长足有七尺的错觉。 他原来不是很懂,为什么这样一柄漆黑的短刃铁剑会叫新月,但当林辉挥剑的时候他才明白,新月无愧盛名。 星稀月冷逸银河,万籁无声自啸歌。 只是…… 虞沧澜压下心中只欠一分的遗憾。 曾见过玄光阴的那把剑,剑身剔透,剑意精纯,剑气如落雪凛然,再看其他人的剑,总觉着少些纯粹的东西。 他不由问道:「娘亲,玄光阴的那把剑可有名头?」 「你说斩岁?」怡夫人细细思考,玄光阴销声匿迹,斩岁的盛名也随之一併没落,「四州大陆众品剑师品鑑宝剑一看剑身,二看剑气,斩岁暴露在人前的机会不多,即便是玄光阴活跃的那个时代,也鲜少有人仔细品鑑过斩岁。众人只道……」 「什么?」 「那是把杀生的剑。」 「赵安!」林辉突然暴喝一声。 只见,赵安仰面栽倒在地,一道血影从腹部穿透出来,登时鲜血飞溅。 虞沧澜瞪大眼睛。 禁制力量减弱,怡夫人脸色一变,虞府高手从暗处露出行迹,挡在虞沧澜与怡夫人两人面前。 众弟子抽出灵剑,严阵以待。 赵安紧咬着牙,死死握住剑柄,嘶吼一声,爆开周身真气,撑起即将倒塌的禁制,将众血尸牢牢困在禁制之中。 虞沧澜不由踏前一步,赵安低吼:「别过来——「 被吼声惊住,虞沧澜脚步一停。 新月横扫,捲起千堆雪,周遭树杈上、墙头上、落在地上的细雪都在暴风的携卷之下飘飞起来,剑影夹杂在雪花之中,林辉怒吼,将所有血影逐一击破! 赵安再也握不住剑柄,倒了下去,他遥遥望着虞沧澜,眼神中有太多想要说的东西,最终化作唇角一抹无奈的苦笑。 虞沧澜不由一怔,眼眶阵阵发热。 禁制彻底张开,血从禁制里淌了出来,鲜红的血和洁白的雪混在一起。 林辉上前,蹲在赵安身边,横抱起赵安的尸体。 一个血影冲突出来,化作一节尖锐的刺,刺向林辉,穿透了林辉的肩膀。 林辉痛呼一声。 就在此时,剑影一闪而过,剑光照空天自碧。 血影发出凄厉尖叫,被击碎在纯粹的剑意之下。 玄光阴收回斩岁,苍白的手藏在黑衣之下。斩岁只留下一点残影,须臾消失不见,好像玄光阴从未亮过剑。 他压了压斗笠,瞥了倚剑苦撑的林辉。 虞沧澜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玄光阴落在他身边,一把揽了他的腰:「你不能待在这里。」 「放开——!」虞沧澜挣扎,可挣不脱,他感觉这个老前辈是不是太放肆了,总是抱着他来来去去,从来不过问他的意思。 他瞪着玄光阴:「我为什么不能待在这里?」 玄光阴抱着他落在一侧房顶上坐下,指向池塘,虞沧澜一看,顿时心惊肉跳,不由攀住了玄光阴的衣襟。 池塘水面上浮着一大片翻着肚皮的鱼。 魔气覆盖了整个池塘,正不断向外扩散。 哪里来的魔修,竟是嚣张至此—— 第27章 ☆、27 金豹瞳(一) 林辉荡开真气,意图驱散盘绕上身体的魔气,但一股气行差踏错,逼出一口黢黑的血。 怡夫人见状,一摆手,众医修鱼贯而入,为首的张权拎着药箱快步奔到林辉身边,挽了袖子,低声道:「得罪了,林少司主。」 「麻烦了……」林辉气息紊乱,被贯入的魔气在经脉内横冲直撞,手臂上突出青黑色的血管。 虞沧澜挣了挣:「放我下去,我要去看看——」 玄光阴没有松手,道:「那人已经死了。」 虞沧澜怔住,抿紧了唇,遥遥望着倒在血泊中的赵安,脑海里前几日光影浮现,赵安在夕阳下同他说了很多微不足道却又熠熠生辉的人生理想,须臾一转,又是赵铮摀住嘴不停咳嗽的样子,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流淌,滴滴答答打在雪地上,刺得虞沧澜眼前一片血红。 他紧紧抓住玄光阴横在他腰间的胳膊,咬牙道:「请老前辈指点,这些魔气是从哪里来的……」 「埋在河里的锁链下坠着一把锁,那人,」他修长的手指一点赵辉,「修为不够以至在挑起魔气的时候,锁被打破,魔气外散。」 「要如何才能驱散这些魔气?」虞沧澜看着仍在岸上张牙舞爪的魔气,不由越抓越紧。 玄光阴低下了头,黑纱之后的双瞳紧紧盯住虞沧澜的反应,虞沧澜看得专注,并未注意到玄光阴此举,他以为玄光阴没听清自己说什么,又重复了一遍:「老前辈,要怎么做才能驱散这些魔气?」 玄光阴:「嗯。」 虞沧澜:「……」嗯是几个意思……? 玄光阴将他松开,房顶陡峭,虞沧澜站不住,只好扶住玄光阴。玄光阴稳稳站在砖瓦上,他背后剑囊繫带松开,黑衣黑斗笠在风中飞扬。 他双指一併,只听一声清越剑吟,斩岁出鞘。 通体雪白的灵剑漂浮在虞沧澜面前,剑身白得如碧似雪,满身皓月清辉。 玄光阴握住虞沧澜的手,引着他握住斩岁的剑柄,虞沧澜原以为会被剑气激得浑身发抖,却不料入手处一片温暖。 耳边响起玄光阴低沉的轻笑:「斩岁它,愿意接受你。」 虞沧澜意外地看着斩岁。 灵剑认主,尤其是剑修的灵剑,往往择一主人便忠其一生,有些灵剑重情又刚烈,旧主身死道消之后宁愿随其玉碎也不愿再认他人为主。玄光阴为人清高孤傲,他的佩剑却温暖异常。 眼前黑影一闪而过,虞沧澜瞪圆了眼,玄光阴从房顶飞身而下,随手凝气为剑,斩断一小节枯竹条握在手里,将要落地时,横起剑招,临风一扫,登时将匍匐在地面上弥散不去的魔气逼退三尺。 自己脚底下留出一圈干净无尘的净土,地上连片雪花都没有。 虞沧澜心里想着「装逼贩子」,嘴上却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好。 在四州大陆,剑修最负盛名,但若是离了剑,剑修满身修为就没了发作渠道,就好比画师没了笔,琴师没了琴,大厨没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可真正的高手,能借物抵物,不需要剑就能发挥自己的实力。 玄光阴落地之后,将手中枯竹节一端抵在地上,另一端握在掌心,口中低沉念了一段剑诀,便见先前被击退的一团魔气又像是被漩涡捲起,一路携捲着雪花凝向剑心。 虞沧澜不由想到初次见玄光阴时,他便是以类似的秘法将凝固于画面之上的魔气全都吸纳到斩岁剑尖之上。 那时,以斩岁为媒,剑尖点出一点雪中寒梅,尽纳八方邪气,最终凝成一块铜钱大小的凡黑石。此时此刻,满院魔气涨天,如果真的被玄光阴给炼化了,又该凝成何种大小? 虞沧澜屏息凝视,不由微微握住斩岁,斩岁似乎有意识,发散出更加温暖的光芒,虞沧澜心里一暖,笑道:「你倒是跟你主人不太一样,温和得很。」心里生出点坏心思,虞沧澜摸了摸剑柄上盘着的白莲纹路,悄声道:「要不,你跟了我罢,我用虞府万千珍宝来祭剑,保管你每日熏沐的香氛都是世间难得的极品灵香。」 斩岁晃了晃,竟像是在摇头拒绝,虞沧澜噗嗤一笑,越发觉着跟斩岁十分亲近。 娘亲说世人都认为这是把杀生的剑……真是误会大了,这么温和无害,如何能去杀生?通体雪白,剑意纯粹,分明是一把为「大道」而生的剑。虞沧澜想到。 玄光阴那边依然吸纳了大半的魔气,满池池水像是褪了色般,一层黑乎乎的稀泥似的黑雾全都被枯竹节吸纳了过去。 立在岸边,剑姿昂然的玄光阴一身黑衣上又爬满了猩红的斑点,乍一眼看去,彷彿衣服是用绸缎做成的,表面淋得全是黏糊糊的墨,这次比先前所见那次的还要多,多到密密麻麻全都是大小不一的斑点,整个人都笼罩在灭顶的煞气之中。 被张权一针扎进天池穴封住经脉中的魔气,林辉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活了过来,还没缓过这口气,便被玄光阴这一惊天骇人之举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双正气凛然的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不敢置信地问:「这、这是——」 怡夫人担心招惹事端,解释道:「这位便是传说中天下无双——玄光阴,玄老前辈。他今日在虞府做客,至于如今……」怡夫人微微一笑,指派身边大丫头将林辉扶了起来,「老前辈这是在做什么,我们也不太清楚。」 林辉草草点头,又去看玄光阴动态,满面惊讶遮掩不去,一双眸子里闪烁着慑人的飢渴之光,口中喃喃:「这便是传闻中的炼化魔气吧……」 只见越来越多的魔气攀爬在玄光阴身上,骤然一阵狂风涌起,虞沧澜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低呼一声:「小心。」 就在这声轻呼中,玄光阴的斗笠被狂风吹起,满头华发潮涌奔流,似群魔乱舞,狂风渐息后,露出一张寒气逼人的脸。 虞沧澜呼吸骤停,怔怔地看着白发掩映中的俊容。 传闻,玄光阴入世时,持一柄通体雪白的灵剑,骑白鹤自云中而来,星辉盈眸,山峦作鼻,刀锋似的唇拼成一张五官凌厉的冷傲面容,是人间从未有过的绝色。 此时,在乍起乍息的阴风中,他眉眼清晰好看,纳尽天地玄黄的眸子压着无惧的气魄,彷彿在映证传闻不虚半分。 虞沧澜缓过神来,微微咬了下唇,嘀咕道:「骗子……」 说自己长得不好看才戴斗笠的果然都是骗子!!! 玄光阴顾不得被风吹走的斗笠,手中剑诀变换,枯竹节再起变化,早就因连日暴雪而枯藁衰败的竹节竟如活了过来似的,边缘映出一道刀锋乍过般流利剑影,将凝聚在玄光阴四周的魔气当空一噼,剑锋过去,魔气尽敛,依附着竹节的边沿滚过。 剑花轻挽,玄光阴将枯竹节轻巧一翻,便见一点不足绿豆大小的魔气从枯竹节的顶端一路滚落下来,落入玄光阴修长的掌心。 玄光阴抛开枯竹节,将凝练而成的黑凡石吞下肚中。 虞沧澜:「……」又吞??? 林辉大惊失色:「前辈——」 怡夫人微微蹙眉。 就在此时,玄光阴的耳后生出了回旋的黑红纹路,覆盖双耳,爬上脸颊,转瞬间几乎覆盖了整张脸,只剩下一双沉着的冷冰冰的眸子,就连淡色的嘴唇上也满是魔纹。 冰冷月光下,玄光阴的眸色淡得很,彷若蒙着一层化不去的冰,瞳孔外圈亮着一圈暗金色。 怡夫人惊道:「竟是金豹瞳——」 玄光阴垂下眸子,随手抓起一块卵石一扔,将自己的斗笠从树上打落,他一个起落抓起斗笠,重新扣在了头上,遮住了面容。 虞沧澜喊道:「喂——老前辈——」 玄光阴一动不动。 虞沧澜又叫两声,玄光阴还是一动不动,他啧了一声,拄着斩岁,嘀咕道:「你说他是不是在闹脾气……以他的耳力怎么会听不见我在喊他?可是他又闹什么脾气?五岁孩子的倔脾气吗?我可没带过孩子……真麻烦……」 斩岁嗡鸣一声,虞沧澜拍了拍斩岁的剑柄,笑道:「罢了,我是个成熟的大人,不跟三百多岁的老年人一般见识!下头的魔气都被他吞光了,你送我下去吧。」 斩岁应声嗡鸣,横剑在虞沧澜面前,虞沧澜头一回见,新鲜得很,待稳稳当当地踩在飞剑上,才确信稳妥。 他道:「斩岁,麻烦你送我到赵安的尸体那儿。」 斩岁如龙昇天,将虞沧澜送到赵安的尸体旁,虞沧澜方落地,便看到一只手挡在他的面前,抬头一看,林辉对他说:「虞少主可有受惊?」 虞沧澜瞥了他一眼,目光仍落在赵安身上:「我没事,我要看看赵安的伤势。」 林辉脸色苍白,坚持不让,道:「赵安是我们御魔司的人,由我们御魔司代为收殓尸体交由家中亲朋,少主放心。」 虞沧澜见他分寸不让,不由勾唇冷笑:「难不成他死得有什么蹊跷,你不让我看?」 林辉脸色一变:「虞少主这是何意?」 虞沧澜又说:「还是说你也认为我同外面的人传得那样,只要是相貌清秀,连死人都不放过?」 林辉露出窘迫神情,彷彿被说中了心事。 虞沧澜冷下脸道:「让开。」 林辉只得咬牙让开:「少主,他家中尚有幼弟,请务必留他全尸。」 虞沧澜:「……」 ???歪,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天辣,外面的人都是怎么传他的,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误会! 第28章 ☆、28 金豹瞳(二) 虞沧澜白了不识好歹的林辉一眼,蹲在赵安的尸体旁看着,纯白的狐裘大氅迤逦在地,纤白狐毛细细柔柔跟雪色混杂在一起,打眼间竟是有些分不清楚是雪还是白裘。 虞沧澜温暖的指尖触碰在赵安的尸体上,隐约感觉到赵安体内真气的流动。 修者便是这样,肉体濒临极限,体内的真气还会流动,这便证明魂魄仍封存在肉体之中,他转头喊道:「春桃,将双剑给我。」 春桃忙点头,送过去一对普普通通的剑。 虞沧澜接过,在手上灵活地挽了个剑花,站在赵安面前。 怡夫人不解其意,只觉着虞沧澜似乎在做什么足以让她心胆俱裂的事情,忧心地踏前一步,玄光阴比她动作更快,一震衣摆,挡在怡夫人面前,更是将想要上前的林辉震退两步。 玄光阴散发真气,冰冷气息将地面上冻出裂纹,混了鲜血的积雪冰封成尖锐的冰柱,步步紧逼众人退后,让周遭人不寒而慄。 怡夫人见状,低呼道:「澜儿!」 玄光阴一言不发,又一捲袖子,周遭风雪纷涌,捲成一道不可突破的围墙,将他们二人紧紧包裹在中间。 虞沧澜的声音从墙内传来:「娘亲,我没事。」 「澜儿……」 虞沧澜不再回应,目光一瞥玄光阴,那人站在离自己约莫三步远的地方,似是发带松了,几绺白发垂落在肩膀上。他一只手握住斩岁剑柄,另一只手紧紧扣住斗笠,距离隔得近,他甚至能看到玄光阴手背上跳出来一两根用力过度的青筋,似乎方才斗笠被风扬起一事让他十分懊恼,此刻满是死也不会撒手的倔强样子。 偶像包袱挺重。 虞沧澜噗嗤一笑,心情便放松下来,连带着周遭真气都似乎稳定了许多。 原本小院内魔气肆虐,混淆纯粹真气,哪怕经玄光阴吸敛,空气中仍是浮游着游离的魔气,他经脉狭曲,更是受不得魔气,在这样的环境下根本调不得真气,怡夫人担心的源头也是此处。 但此刻,些微变化起于青萍之末,浮游的魔气被驱逐在外,冷意退却,明明是暴风雪捲起的围墙,他却丝毫不觉着冷,反而有种安定的温暖。 玄光阴将斩岁插在虞沧澜脚边,细长雪白的剑身没入雪中,刺入地面,漾出来的纯粹真气悄无声息地浸入虞沧澜体内。 虞沧澜舒服地微微瞇眼,道:「收我当徒弟多好,我活这么大就没遇见过这么适合我的真气,你非要说不行,小心我明日给你断水断粮,不行,太便宜你了,饭菜里下点巴豆,让你拉上个一天。」 「随便你。」玄光阴低着头,右手仍是紧按斗笠,就不松开。 右手轻轻一擦,剑三界面跳了出来,虞沧澜再次确认了下自己的等级。 34级。 妙舞神扬点亮了。 他在府内被护得太好,输出技能全都无处可用。白天得玄光阴指点,他闲下来切了奶秀心法琢磨着一条医修的出路,竟然发现奶秀的主要技能竟是不知不觉就齐活了。 妙舞神扬是七秀的复活技能,他还未在这个世界上试过。 但能否使用,他内心还有些惴惴不安。 人生有道,死亦有道,非人力可以扭转,他不相信自己的妙舞神扬能在这样的世界轻易地扭转干坤,换人死生。 若要行此道,必然要付出什么代价。 虞沧澜想试却又不敢轻易尝试。 这玩意跟随便在玄光阴身上打个剑破虚空不一样,根本就不是开玩笑的。 扭转干坤,起死回生,就连玄光阴这种活了三百多岁的老怪物都不敢妄言。 握住双剑的掌心沁出一层汗水。 赵安的身体越来越冷,眼角眉梢覆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冰晶凝固在睫毛上,坠着霜似的。他身上的真气正在随着肉体的枯竭而不断外逸,一旦逸散了个干净,就真的是大罗神仙在世也难救下。 外头忽然传来张权的声音,急切得很:「少主,少主……让我看看他吧,也许还有救……」 「你救不了。」玄光阴冷冷地说。 声音穿透风雪,直送入张权耳中。 张权:「……」张权咬牙切齿:「还没看过,你怎么就知道我救不了?」 玄光阴:「魔气贯体,冲破五脏六腑,经脉俱断。」 张权哑然不语,眼神闪烁,将满身真气卸下,已然是放弃的姿态,长嘆一声:「命数如此。」 虞沧澜闻言,内心更是惴惴不安,他咬牙问道:「当真救不了了?」 玄光阴定定看他:「也许你可以。」 「我?我不过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少主,我拿什么来救他?」虞沧澜不由反问。 玄光阴道:「你不是,你体内有一股真气迥异于常人,或可一试。」 虞沧澜咬牙沉默,脑海里瞬间铺满了赵安傻笑的憨厚样子…… 他可以不冒任何危险,狠下心来放弃这条性命,现在将双剑收起,当做自己从来没有这个能力,连张权都放弃了的生命没理由该由他来背负。 这世间像是这样的性命多如过江之鲫,惨死的,枉死的,该死的,不该死的……难不成他所见到的死人都要他去亲手拯救吗? 他该救吗……若是救的代价是以命换命呢? 「你内心其实已有答案,「玄光阴突然出声:「你要先转圈吗?」 虞沧澜:「…………」 虞沧澜怒瞪他,脸上通红:「你说什么胡话呢!谁要转圈了?!」 这一回头,玄光阴竟是将斗笠摘了下来,那一张清冷俊俏的面容映入脸庞,白发略有些凌乱地散在额前双鬓,映着一双彷彿能看透人心的双瞳,猝不及防间让虞沧澜一瞬心悸,便如擂鼓似的砰砰直跳。 这便是金豹瞳吧? 虞沧澜怔怔看他,玄光阴双瞳深沉,浩瀚如渊海,瞳孔外侧一圈暗沉金光流转,藏着千言万语、千思万绪。 「我看得见。」玄光阴的眼神一瞬不瞬地望着虞沧澜,竟是让虞沧澜暴走的心情平静下来,「你体内的真气,那是生命本源,它流淌着你的意愿。」 满心紧张瞬间消弭殆尽,虞沧澜不耐烦地对他挥了挥手:「想看就站在旁边好好看着,别出声,像你平常一样。」他想到了什么,回头对玄光阴说,「待会儿看见什么你都不要说出去,好吗?」不等玄光阴回应,虞沧澜咬了咬牙,「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危险,你会救我吗?」 他压下眸底涌现出来的期待,小心翼翼地等着他的反应,玄光阴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静静地在一旁驻足观看。 风雪将他二人同赵安的尸体锁在一处密闭空间。 头顶,一轮明月澄净明亮。 虞沧澜低了低头,大氅围领上的容貌扫着他的皮肤,他压下心里头涌出来的所有情绪,身子一扭,开始转圈。 玄光阴:「……」 虞沧澜:「…………」 虞沧澜脸红得滴血,在玄光阴有任何反应之前,低吼道:「别笑!」 玄光阴:「?」 虞沧澜见他真的没任何反应,急匆匆攒够了剑舞,方才犹豫要不要救耽搁了不少时间,此刻万万不能再浪费时间。 剑舞一攒够,他手中双剑便在真气调动之下舞动起来,像是化作了两把小扇,真气外散。 清歌妙舞,神采飞扬。 虞沧澜双足一旋,身体自然而然地复现了妙舞神扬的技能动作,眼前出现一小条读条,读条结束后,一团粉色真气充斥在赵安的身体上,侵透皮肤,凝入血脉,只见他的皮肤表层涌出了一点黑雾,越来越多,逐渐瀰漫开来,口鼻尤甚。 攀附在血肉经脉之中的魔气被一点点吸了出来,还没来得及随风播散,就被斩岁尽数吸纳到剑尖。 一圈黑雾团在斩岁剑尖,落入雪中,彻底消散。 虞沧澜仔细感受了下自己身体里的反应,并没有觉着如何,只是剑三系统里真气值有所消减,其他一切如常。 他「咦」了一声,抬头去看玄光阴,问道:「老前辈,我可有什么异状?」 玄光阴仔细看他,握住虞沧澜的手腕,指腹按压在经脉上,沉思片刻,道:「你体内一直盘亘着的真气有所减少。」 虞沧澜一怔,玄光阴离得他极近,以这个角度,他可以将那双眼睛看得完全。 这便是金豹瞳吗? 外头忽然传来怡夫人焦急地呼唤:「澜儿,澜儿?」 虞沧澜忙应声:「娘亲我在。」 「别胡闹了,快些出来,莫再让娘亲挂心。」怡夫人的语气万分严肃,已然到了容忍的极限。 好在事情已经办妥,躺在地面上的赵安恢复了心跳与呼吸,虞沧澜长出口气,回应怡夫人:「这便出来了,娘亲我没事,玄老前辈託我帮他了个忙。」 话音方落,玄光阴一挥手,四周风暴之幕撤去,虞沧澜这才发现,虞府全部高手竟是全都出动了,大有万一有个好歹就拼个你死我活的意思。 怡夫人急匆匆地上前,握住虞沧澜的手:「澜儿,身体可有不适?」她警惕地注意着玄光阴的反应,将虞沧澜拉离他的身侧。 虞沧澜笑得一派天真无邪,一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娘亲,好神奇呢!玄老前辈修了什么秘术,竟是能起死回生,把赵安救活了!」 林辉脸色一变:「当真?」 「自然。」虞沧澜眨了眨眼,「我又何必要骗林少司主?」 众人皆望向玄光阴。 玄光阴不知何时又将斗笠重新戴上,斩岁归鞘,他默然转身,徒留给众人一个萧瑟沉默的背影。 他提步前行,不愿多留。 就在玄光阴走开十步左右时,虞沧澜忽然感觉一股冷意从头贯通到脚,冻得他不住哆嗦,竟是出现了心脏停跳的感觉。 他猛地按住心口,倒吸一口凉气。 玄光阴意有所感,忽然回身,大步向虞沧澜走去。 当他靠近自己时,那股冷意渐渐淡去,虞沧澜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的皮肤,指尖冰凉,但方才冷透了的肌肤却逐渐恢复了暖意。 他向玄光阴伸出手,玄光阴自然而然地握了上去。 体内寒意瞬间驱散。 虞沧澜:「……」 虞沧澜感觉有些不妙。 ……玩蛇啊,这、这什么意思? 第29章 ☆、29 金豹瞳(三) 这一细微变化惹得众人瞩目,一时之间,小院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迟一步赶来的紫金霄见状,冷笑一声,抽出华扇,优哉游哉地扇动,语气尽是讥讽:「玄老前辈好计谋,先前医修所说表弟体内的玄妙真气怕就是老前辈在动手脚,表弟身体寒了热了尽在老前辈掌握之中,让表弟对你寸步不离,实在高招,妙招」 玄光阴并未理会他,倒是虞沧澜横眉怒目:「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怎么就对他寸步不离了?」 紫金霄脸色沉了下来,拿华扇一扫虞沧澜大氅:「表弟离他几步就冷得浑身发抖,还说不是寸步不离?我们明眼人瞧着,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不是君子所为。」 玄光阴依然无动于衷,他垂着头看向虞沧澜,嘴角一扬,低声问道:「你当真离不了我?」 虞沧澜脸色涨红,不愿承认却又无法不承认,结结巴巴道:「要、要你多事……」 玄光阴眸子沉了沉,细细思忖片刻,问道:「可是因为方才?」 「老前辈下次使用术法别 只顾着自己,」担心他一不小心说出七秀一事,虞沧澜赶紧开口堵住了玄光阴的嘴,「我身体寒弱,受不住老前辈霸气的真气。」他扭头对脸色不善的怡夫人道,「娘亲,我缓一会儿便好。」 「张权。」得怡夫人召唤,张权战战兢兢地上前,「夫人。」 「替少主看看。」 「是。」张权应声,从虞沧澜大氅下探手进去按住虞沧澜腕间脉络,以疗愈真气游走,粗粗一探,「咦」了一声。 怡夫人忙问:「怎么了?」 「并无大碍,只是先前探知的那缕真气稍有减弱。倒是玄老前辈……」虞玄两人气息交融,张权探一知二,摸了摸玄光阴的脉络,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不知道该如何应声。 他给了怡夫人一个眼色,怡夫人了然点头,众人在小院之中再次沉默下来。 林辉踏前一步,拱手道:「赵安是我御魔司的御魔使,请怡夫人允许在下将赵安接回御魔司调养。」 「暂时还不行。」虞沧澜下意识阻止,望着林辉满脸真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赵安被玄老前辈以秘术相救,这是逆转阴阳的大事,接下来这七天里必须要靠老前辈真气细心调养,否则小命不保。」他沖林辉招了招手,林辉一怔,凑了过去,只听虞沧澜小声道:「林少司主也清楚,玄老前辈做事亦正亦邪,全凭心情,难得他有心情干这等好事,切莫坏了他的心情,让赵安活不成了!」 林辉:「……」 林辉不由看向虞沧澜,虞沧澜正经地沖他点了点头,林辉竟真的有几分信以为真。 仔细想来,这世间奇妙术法万千,各家各行各道,内功心法分门别类一一淘尽也找不到一门能够起死回生的功法,医修一道更是究其一生都在追寻起死回生的秘术,都无路可寻。唯有一个玄光阴,三百岁高龄早已突破修者大限,且能保修为长久不衰,真的论起死生之道,这世间怕是只有玄光阴才能有这个能为。 林辉目光再次落在玄光阴身上,带着七分打量,三分试探,岂料,目光正正触在一起,这位除了虞沧澜,从来没拿正眼瞧过谁的老前辈,正隔着一层叫人看不穿,摸不透的黑纱,洞穿了他。 若是没看错,这玄光阴有世间少有的金豹瞳…… 林辉憷得低下了头,仍能感觉玄光阴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徘徊不去,勉强答道:「若是如此,林某不敢造次,赵安就交由虞少主,玄老前辈救命之恩,林某感激不尽。」 虞沧澜笑道:「无妨,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更何况,他因来虞府消除魔气而受此大难,我们也应当略尽绵薄之力。只是我没大明白,怎么今夜就只你们二人前来?」 林辉解释道:「众御魔使得了假,只有我与赵安当值。」 虞沧澜状似突然想起什么,道,「我记得他还有一位胞弟。」 林辉又是一怔,不解其意:「是……」 虞沧澜回头吩咐:「何一。」 「少主。」茫茫空气里传来应声。 「去把赵安的胞弟带来虞府一併照顾。」 何一沉默片刻,虞沧澜知道他肯定在气自己让他去打杂,可是这事交给谁办他都不放心。 「回来多给你几颗聚灵丹。」虞沧澜补了一句。 何一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修者气息散去,人已经离开了。 众人又唏嘘几句,怡夫人派管家将林辉送出去,池塘边一切动态都保持原封不动,只等次日御魔司再派人来细查。 等了一会儿,虞沧澜寒症还不见好,仍是离不开玄光阴,怡夫人无法就只能让他们一同去虞沧澜房里休息。 紫金霄气得拗断了折扇。 玄光阴这是第一次进虞沧澜房中,不由四下多看几眼。 房屋内佈局干净整洁,十分雅緻,只是卧床与房门间隔了层层纱幔,行走其中如坠云雾。 玄光阴将虞沧澜放在床上,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忽然开口:「今日那人,少做接触。」 「谁?」虞沧澜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出口后心有灵犀地想到一人,「你说林辉?」 「是。」玄光阴颔首。 虞沧澜会对林辉有戒备之心也是瞧出了端倪,之前抵御魔气的时候,林辉明明可以早点出手却没有,或者说,以他看来,林辉亲手将赵安推下了悬崖。 他故作不知,试探地问:「他怎么了?」 「其气混淆,有魔气,而且与那日牡丹花所留的魔气极为相似。」 这点虞沧澜倒是没想到,他盯着玄光阴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挑开玄光阴的斗笠。 玄光阴毫无防备,任由虞沧澜挑掉了自己的斗笠。 玄光阴:「!」 虞沧澜抓着他的斗笠站在床上,高举了起来:「在屋里就别戴这个破斗笠了,跟我再说说林辉的事情。」 「没什么好说的了。」玄光阴的慌乱也只有一瞬,他站姿端正,直视虞沧澜。 虞沧澜又盘膝坐了下来,凑上前,仔细看玄光阴的眼睛:「你的眼睛真好看,有什么名堂吧?我每次看的时候都觉着要被吸进去了,真神奇。」 玄光阴垂了垂眸子:「这是金豹瞳。」 「金豹瞳?」虞沧澜眨了眨眼,「再说得详细点。」 「金豹瞳状似豹瞳,瞳孔周围有一圈暗金色,能观真气流动,亦能分清魔气与清气。」 「这么厉害?」虞沧澜惊了一跳,「那岂不是修道修魔皆在你双眸之中?」 玄光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高阶魔修会矫揉真气,难以区分。」 「也很厉害了……」虞沧澜笑道,「你不爱管闲事,不然由你掌管御魔司,哪有其他人的事情,光这双眼睛就天下无敌了。」 「在你心里我当真如此厉害?「玄光阴嘴角一扬,虞沧澜怔了怔,待要细看,又看见玄光阴一副活死人的样子,一点表情都没有。 虞沧澜撇撇嘴,问他:「你说他身上有牡丹花的魔气,那林辉就是你要找的人?」 「不是。」玄光阴道,「他身上并未有镇魂珠的气息。」 「少主,」外间响起春桃的呼唤声,「你快来看,赵安醒了呢。」 虞沧澜忙站起来穿鞋,玄光阴见状,直接将他抱在了自己怀里,随手抓起一旁的大氅罩在外头,将他包了个严严实实。 虞沧澜:「……」 过分了啊! 耳室的窄床上躺着一脸懵懂的赵安,他脸上还沾着点灰尘,木木讷讷地看着虞沧澜,平日就是个虎头虎脑的性格,这样一看更显得几分老实呆傻。 虞沧澜没忍住笑了出来,问他:「在鬼门关兜了一圈感觉如何?」 赵安后知后觉,扑通一声跪在虞沧澜脚边:「多谢少主相救。」 虞沧澜眼神深邃地看着他:「怎么是我救的你,是玄老前辈救的。」 赵安一脸疑惑:「我生死游离之际看到少主在我面前跳了支舞……我、我就又有了力气,活了过来……」 「你记错了,」虞沧澜一本正经道,「跳舞的是玄老前辈,转圈的也是他。」他扳正了玄光阴的脸,沖着赵安道,「看见没,这张正气凛然的脸是玄老前辈专有,记住了,是玄老前辈救了你,可别记错了。」 虞沧澜试图催眠,赵安依然懵懂,撞上玄光阴视线时心脏猛地一跳,他瞪圆了眼睛,像是只受惊的松鼠:「玄老前辈是、是是……金豹瞳?!」 玄光阴回头,虞沧澜一看就知道他是要去找斗笠,大方地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斗笠扣在了玄光阴头上。 虞沧澜:「三百多岁的大姑娘,害羞,不喜欢让别人看他的脸。」 玄光阴:「……」 赵安忍俊不禁,忽然想起来什么:「什么时辰了,我得回去了,不然小铮要着急。」 「我把他叫来了,这会儿也该到了,何一动作不至于这么慢。」 话音方落,一个裹在被子里的大团子忽然被抛在了赵安怀里,赵安吓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何一声音传来:「幸不辱命,东西拿来。」 虞沧澜恹恹摆手,春桃从小抽屉里取出一瓶丹药递出门外。 赵安解开那个大团子,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赵铮露头就开始不住咳嗽,几乎咳出血来。 虞沧澜见状,犹豫不得,取出架上双剑,对着赵铮舞动双剑,双剑化形,两把羽扇翔舞翩跹,充盈了赵铮内息,辅其渐渐平稳呼吸。 赵安上前查看赵铮的身体状况,随后看向虞沧澜的眼神直接转为讶异。 「少、少主……你……」 虞沧澜木着脸看他,咬牙切齿地打断:「你看错了,刚才跳舞救人的也是玄光阴,不是我。」 赵安:「……」 掩耳盗铃一把好手。 第30章 ☆、30 牡丹情(一) 话说到这份上,赵安再不明白那就是真蠢了,他忙点头,应道:「我懂我懂,是玄老前辈救的胞弟,多谢玄老前辈,多谢少主。」 「谢老前辈就行了。」虞沧澜脸色稍霁,又细细查看了赵铮的经脉,道,「今夜都休息吧,明日等权叔给他仔细看看。」 若赵铮是修者还好,他可以用云裳心经替赵铮完全摆平这些沈痾旧疾,但赵铮还未入道,真气贯通有碍,修者那一套根本就行不通,他只能帮他顺顺气,回回血,还得走最朴实纯正的医道。 说得简单点,就是身上挂了一个他驱散不了的流血debuff,他不可能一天二十小时盯着赵铮的血量。 这活得万花干。 赵氏兄弟二人在耳间的小床上睡着了。 同一时间,怡夫人书房。 张权嘆了口气,道:「说几句唐突之言,少主内息不稳,寒疾霸体已久,为了长久性命着想,如何也不该再继续行修行一道,也是我日前疏忽,见少主有心上进便纵容了他许多。方才他不知动用了什么功法,寒疾复发,多亏了……」他看了一眼怡夫人低沉的表情,咬牙惴惴道,「多亏了玄老前辈续上性命,贯入了一道真气驱散寒气。这缕真气以性命催发,来得柔和平淡,少主根基不稳,察觉不出来,但我一号脉便能探个一清二楚,想必以夫人修为也能探得一二。少主能安然无恙,全託了玄老前辈。」 怡夫人的确察觉到了什么,却不如张权知晓得清楚。釐清真相,她神色挣扎,狠狠攥住右手茶杯:「可他却又杀我夫君……我不信夫君如他所说欠他性命……可他怎么会无端拿着隐哥的玉佩寻来虞府?我查了许久也查不出什么……我恨自己杀不了他,也恨澜儿要依附他存活……」 张权垂首不语,他只说自己看到的,也只说怡夫人问他的,其余事情,一概不知。 怡夫人沉默许久,转而对一旁的紫金霄道:「霄儿,以你看,玄老前辈究竟对澜儿存的是什么心思……他到底想在澜儿身上图谋什么?」 「别的我不清楚,但我能看得出来,玄老前辈分明存了……「紫金霄眸底泛着一圈深沉的紫,冷冷一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贼心思。」 这一夜,虞沧澜睡得不太踏实,辰时就醒了过来,看到玄光阴不在身边,等春桃过来伺候他起床,问起来才知道老前辈出去了。 身上尚有玄光阴的气息。看来这就是妙舞神扬的后遗症了?不知道下回再动用妙舞神扬会是个什么效果。 调出剑三面板一看,虞沧澜扫了一眼奇穴面板,感觉还是得快点升级,没准出了心鼓弦和奇穴的后遗症会比妙舞神扬小很多。 想到这里,虞沧澜利落地起床洗脸刷牙,去耳室探望林氏兄弟二人时发现他们也早早起了,他摸了摸鼻子,无奈道:「这么一看府里我起得最晚了,委实惫怠。」 「少主平日太过操劳。」春桃接了一句,妙龄少女笑得既甜又美。 「我出门坐轿子,在家不动弹,操劳就有鬼了,」虞沧澜被她逗得笑了出来:「走,看看他们去,一个刚刚起死回生,一个还挂着痨病呢,怎么就这么有精神?」 「不行呢,」春桃忙拦了虞沧澜,「夫人说,少主要是醒了就去找她。」 「没事,」怡夫人恰巧推门而入,笑着看虞沧澜,「看来为娘来得刚好,澜儿别忙着出去,先陪娘亲说说话。」 虞沧澜点了点头,顺势挽了怡夫人的手臂:「娘亲这么早找我是有事情?」 「随便说几句体己话,」怡夫人道,「春桃,下去给少主准备早点,我也还没用早膳,就在房里吃。」 「哎!」春桃甜甜地应了,转身出门。 怡夫人拉着虞沧澜坐在桌边,铺着一层锦绣麒麟纹桌布的桌面上放着一个香炉,炉内传来淡淡的清香,里面尽是些驱寒的配方,脚下,地龙源源不断地传来温度。 母子俩挨得极近,怡夫人对虞沧澜真是宠爱得没边了,说话温柔得与平日混不似同一人,像是大声说话就能惊吓了虞沧澜的魂魄一样。 两人先是絮絮说了一会儿闲话,等春桃送来早膳,才慢悠悠地吃了。 越看怡夫人这副温柔闲适的样子,虞沧澜心里就越发不安,总觉着怡夫人像是要同他说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 早膳过后,怡夫人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吃穿用度问候完了,怡夫人随口找了个理由打发走春桃,虞沧澜心里咯噔一声,便知道事情来了。 怡夫人笑得温柔,握住虞沧澜的手,问道:「澜儿,你对玄老前辈什么想法?」 虞沧澜:「…………」 这是什么问题? 他以为自己魂穿虞沧澜的事情被怡夫人发现了,惴惴不安地想了好多理由,结果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来了这么一个问题? 虞沧澜答得小心翼翼,正色道:「娘亲没必要再试探我了,我虽一直漫不经心,却记得玄光阴背有杀父之仇。」 「澜儿记得便好,你与玄光阴那厮日渐亲近,娘亲很不放心,你表哥说……」 「紫金霄?」又是突然提及一个名字,虞沧澜更加懵懂,不知道怡夫人到底要说什么。 怡夫人一脸嫌弃:「你表哥早识人事,通晓男女之情,他说……」 虞沧澜好奇地瞪圆了眼。 怡夫人咬牙说到了底:「他说玄光阴对你存了结为道侣的心思。」比起紫金霄,怡夫人措辞委婉客气多了。 虞沧澜眼睛彻底瞪圆了,手一抖,直接打翻了茶杯,淅淅沥沥的茶水淌落在地。 「表哥莫不是被雷噼了?还是被鬼上身了?怎么会这么说?是他自己存了这种心思吧?」虞沧澜震惊了。 怡夫人蹙眉,道:「我看那玄光阴对你总是有些与众不同。」 「他说是因为我像他一个故人,玄老前辈是块冰雕,是块木头,是茅坑里的石头,哪晓得那种感情。」 「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他入虞府这许久,从未闹过事端,反倒帮衬你良多。可他却一早就说是他杀了隐哥,若是有所图谋,为何会先撂下这等血海深仇?若他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澜儿你又要如何?那日如你我所见,他三百余岁仍是青年模样,一顶一得俊俏,修为又深。若他真的想与你结为道侣,你又如何?」 虞沧澜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可能——为什么他要跟玄光阴结为道侣啊?! 虞沧澜哭笑不得:「娘亲放心,我暂时还没有结道侣的心思。」他握住怡夫人的手,发觉掌心的手竟是担忧到颤抖,他嘆了口气,把那双手焐热。 「我早就与娘亲说过,我不愿意寄人篱下,将虞府大业交给其他人,因此不会轻易和谁结为道侣。」 「若是他强抢呢?」怡夫人又问。 虞沧澜:「……」 娘你想得真多……你怎么就觉着玄老前辈会放弃「江湖传说」的偶像包袱来强抢一个风评贼差的废物少主……亲儿子滤镜得调低点了。 再说,玄光阴横竖不是稀罕与功名利禄为伍的人…… 「强取之事他不是第一会做了,」似是看透虞沧澜心中所想,怡夫人正色道:「昨夜,老前辈斗笠被风扬起,澜儿应当看见了他那双眼睛。」 「娘亲是说金豹瞳?」 「是,」怡夫人道,「金豹瞳在江湖消失匿迹近三百年,已经少有人记得金豹瞳原是世代遗传下来的样貌。」 「世代遗传是什么意思?」虞沧澜疑惑不解。 「破梦城剑氏世代遗传。」怡夫人握住虞沧澜的手不自觉用了力气,虞沧澜察觉到她细长的指甲扣在自己的手背上,掌心濡湿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怡夫人神色无比认真:「传言,玄光阴与破梦城少主剑独钟有道侣之盟,但后来,他杀死了剑独钟,取走他的双眼,那双金豹瞳便是证据。」 原来玄光阴曾有婚约在身……他竟然还杀了他的婚盟道侣。可若是杀了,剑独钟的佩剑白象为何对玄光阴毫无抗拒,反倒十分亲近? 虞沧澜心里有几分别扭,仔细想来,玄光阴那么大年龄了,怎么可能丝毫没经历过情爱。 人人都在红尘,人人都是梦中客。 「我会仔细。」虞沧澜认真道。 「想来我儿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沧州府青年才俊比比皆是,上至世家名门,沈昭、林梦生和……」她跳过那个名字,「无一不是龙姿凤章,下至寒门子弟,林辉亦是年少有为,修为不凡。你肯定瞧不上玄光阴那厮又老又丑。」怡夫人冷哼一声,满脸看不上眼。 虞沧澜:「……」 娘亲你前面还说人家长得好看。 虞沧澜无奈得很。 怡夫人:「说来林辉那一把新月当真无愧盛名,他非圆满天资,能以凡者出身在御魔司屡建大功,百年少见。」 「屡建大功?」 「是啊,近来沧州府几个嚣张跋扈的魔修全是林辉缉拿废除的,尽是些夺人修为,以少女做鼎炉修炼的大案。林辉办事滴水不漏,很得众人称赞。外头都传他也许是林氏的偏门子嗣,林氏家主林源那么眼里容不得沙子,都没有对此表示过任何不悦。当年若不是介意他的出身,他是入赘的最佳人选。现在……也不迟。」 虞沧澜:「……娘,你冷静一下!」 怡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把你吓得,现下你既然存了发愤图强的心思,娘亲督促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暗地掣肘?好好休息吧,既然你对玄光阴无心,娘亲就放心了。」 「等等——」虞沧澜真的担心怡夫人会存这种可怕的心思,拉了怡夫人的手,「关于赵家兄弟,我有些事情想同娘亲谈谈。」 虞沧澜「娘亲,老前辈在找一个名叫镇魂珠的东西,有了那个也许能找回他丢失的记忆。娘亲应当知道在 众里寻她发生的事情,镇魂珠在那个名叫妙琴的魔修手中,若是能帮老前辈拿回,便能知晓当年他与爹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这与赵氏兄弟有什么关系?你昨日态度明显是在疏离林辉,纵使林辉有心要杀赵安,也是他们御魔司内部的纠葛,你掺和进去委实不应该。」怡夫人忧心道。 「妙琴在众里寻她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她藏匿魔气至深让人难以找到任何突破点,唯一的突破点便是她留在众里寻她的牡丹。那日来众里寻她取走牡丹的是赵安,他对林辉心存怀疑,可我却在他弟弟赵铮的身上嗅到了牡丹的花香,匪夷所思。」 「这……」怡夫人也盘弄不清,神色凝重。 虞沧澜长嘆口气,唤来春桃:「春桃,去把赵安叫进来,我有话想要问他。」 第31章 ☆、31 牡丹情(二) 妙琴香汗淋漓地瘫软在床上,几乎说不出话。 林辉浑身赤裸地从床上站起,随便擦拭了下身,捞起内衫穿了起来。他坐在床边,抚摸了下妙琴断掉的右臂,柔声道:「可还觉着痛?」 妙琴咬唇摇了摇头:「不痛了。」 他抱起妙琴,给她穿上肚兜,搂着她躺进被子里,让她靠在自己胸前,道:「那些牡丹我已经……」想到尚还活着的赵安,林辉眼神一冷,铁着心道,「已经处理好了,昨日在虞府未能探查到天魔琴的下落,还需得给我一些时间。」 「你千万要挂心,」妙琴紧紧攀住林辉的身体,「否则我性命堪忧。」 「她当真会如此无情?你与她师徒一场。」 妙琴沉默,垂下眸子:「是我疏忽大意。」 「谁也没料到,沧州府会来玄光阴这号人物。」林辉安慰道。 想起那人,妙琴断臂创口隐隐作痛,她咬着下唇一声不吭,林辉便不再多言,柔柔拍打妙琴的肩膀。 妙琴靠在他胸口,睏意上涌,林辉低头看她,女人已经熟睡了过去,他悄悄将她挪到一旁,起身穿了衣服,往门外走去。 …… 怡夫人在场不便就先离开,虞沧澜送怡夫人到小院门口,等春桃带人回来时无聊地站在门内,双手抄在袖子里,遥遥望着院外一角。 赵安和赵铮在墙角堆了一个半人高的雪人,赵铮正踮起脚尖去抓一节树杈,折断后回身插在雪人身上充当手臂。赵铮笑着扑在赵安身上,被赵安按了头,拍去身上的雪。 春桃笑意盈盈地对赵安说了什么,赵铮讷讷地看着,搂住赵安的胳膊。待赵安哄了会儿才松开手。 虞沧澜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屋,倒了两杯热茶。 赵安拍干净身上的雪,又运转真气,将冷意驱散了才进屋。 赵安:「少主。」 「你先坐,喝杯热茶。」虞沧澜替他拉开一侧凳子,将茶水推到他面前,笑意盈盈地问:「我託你帮我弄来的牡丹花枝弄好了吗?」 赵安点头:「在少司主将牡丹花全都烧毁之前我悄悄弄了一节过来,只是不方便随身带在身上,被我藏在了家里,床下有个暗格,少主可以自行去取。」 「我这就叫人去取。」虞沧澜应声,传了个话给春桃。 赵安坐在一旁,瞪圆了一双眼睛,眉眼间仍是那股傻里傻气的精神样子,似乎知道虞沧澜还有后话。 被这双眼睛看得实在不好意思,虞沧澜搓了搓杯沿,试探地问:「那股牡丹花香如此奇特,你在别的地方就没闻到过熟悉的?」 赵铮情绪激动时便会散发出那股气息,赵安是他胞兄,两人同处一室,怎么会从来没有察觉到弟弟身上有同样的牡丹香气? 却不料,赵安摇了摇头,那双眼睛清澈,叫虞沧澜看不出作假。 「没有,那次在众里寻她,我是头一回闻到,说来也奇怪,我……」 门外传来敲门声,雕花木门被推开了一道小缝,赵铮不安的脸从缝隙中露了出来。 「少主……」赵安见状,壮着胆子问道,「能让铮儿进来么?外头冰天雪地,他身体不大好……」 虞沧澜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看了一眼门口的赵铮:「大早上不好好休息跑去门口堆雪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身体不大好?」 赵安干笑几声,见虞沧澜摆摆手忙去把门开了,拉赵铮进来。 「冷吗?」赵安问。 赵铮咳了咳,怯怯摇头。 虞沧澜看他状态,比前几日要死要活的样子好了很多,应该是吃了抓去的那副药。 想了想,听虞沧澜说:「赵安你出去吧。」 赵安:「……」 赵铮立马站了起来:「哥哥身体不舒服,还是让哥哥坐着,我出去。」 「……「他地主形象有这么深入人心吗,虞沧澜无奈道:「我虞府占地那么大,房屋无数,还能冻着你们兄弟俩不成?春桃,带赵安先去膳房用早餐,顺便端些点心过来。我家里又不吃人,就是高手多了点,至于这么害怕吗?你连肚子都在打退堂鼓了。」 赵安脸红了个彻底,搔了搔脸,道:「多谢少主。」 春桃笑意盈盈地引他出去:「今日早点好着呢,金玉满堂我最爱吃了,还有呀,厨娘一大早就起来发面,整了一笼子的包子,肉馅儿的……」 声音絮絮飞远,虞沧澜仔细端详赵铮。 赵铮的头发包得严严实实,没露一根头发丝儿,虞沧澜侧支着头,问道:「既然觉着这一头紫发显眼,为什么不全都剃掉一了百了?」 赵铮脸色一白,讷讷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轻易、轻易……」他顿了顿,续道,「况且我娘亲就是紫发……这是娘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不想弄没了……」 「全部四州大陆都很歧视,不对,恐惧紫发吗?想必不是所有魔修都是紫发吧?」虞沧澜很是纳闷,如果真的每个魔修都是紫发的话,还要御魔司做什么?拿头发发色来判断就足够了。 赵铮摇了摇头:「只是当年魔尊留下的恐惧太深了,故而才见紫发而色变。我虽然不是修者,但也多少知道当年那场道魔大战,说是尸横遍野都不为过。我从小就被叫做是魔修,但我从来,从来都没存过修魔的心思。」他垂下眸子,眼神晦暗难明,「我的体质是天生闭塞之体,真气难以循环,就连修道也难如登天,别说修魔了……」 「那你体内的魔气呢?」虞沧澜随口一问,赵铮惊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少主你说什么?」 「你体内有魔气,很微弱的一丝,不像是由内修炼出来的,倒像是后天盘亘在身体里的,」虞沧澜琢磨了下措辞,打了个比方,「就好像是常年服用毒药,毒素正在体内慢慢累积。你吃的药方子是从哪儿来的?」 赵铮被吓得不轻:「少主说我体内有魔气……当真?」 「应该假不了,」虞沧澜颔首,「我探过你的经脉,你的沉珂旧疾也与这个魔气有关,我看肺痨是假,经脉受魔气侵蚀为真。你同我说真话,我不告诉你哥哥,你的药方子是从哪儿来的?」 赵铮露出一瞬迷茫,忽然抱着脑袋用力敲打,浑身发抖。虞沧澜上前按住他的手,奈何赵铮平日里没多点力气,这会儿倒是力大如牛,力能扛鼎了,一下子推开虞沧澜,拱起头就要往门上撞。 虞沧澜忽然看到他身上浮游而出的一点魔气,隐约抓到了某些奇妙的感觉,从架子上抽出一对双剑,眼见还留存了部分剑舞,便对着赵铮打出了一招跳珠憾玉。 跳珠憾玉是奶秀的驱散技能,可以驱逐目标身上的不利状态。 那道魔气受到虞沧澜真气干扰,向外扩散些许,倏忽又像是受到牵引被向内吸收,虞沧澜放出真气,游走在魔气四周,寸步不让。 驱散不了? 赵铮陷入昏迷,意识不清的状况下仍旧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悲惨样子,虞沧澜抓起他的手腕,替他探了探脉搏,查探到那缕魔气和他的命脉牵扯到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轻易动作不得。 「何一,」虞沧澜吩咐道,「将他抱去耳间休息,我去见见玄老前辈。」 虞沧澜一路顺着羊肠小路迈入玄光阴的小院。 不知道是否受到老前辈灵力「滋养」,左右树植更显出凋零破败,满院萧瑟清冷,虞沧澜撇了撇嘴,脚步突然一转,走向梅树。 院中高大的梅花树上依然繫着不知是何用处的红绳。 玄光阴推门出来,此刻他没再继续戴着斗笠,华发全都拢在脑后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露出一张清逸冷俊的面容,遥遥望了过来。 虞沧澜站在梅花树下,随手扯了下树上的红绳:「之前便想问了,这红绳是做什么的?」 「引路。」玄光阴一个起落便落在虞沧澜身边,揽着他的腰抱起坐在树干上。 梅花树高数丈,从此望去,俯瞰半个虞氏大宅,剑林万剑铿锵,镜湖锐利霜冷如剑刃,玉瓯楼点朱依旧,蒙了一层冰霜的冬景尽收眼底。 虞沧澜扭头看他:「你想把谁引来这里?」 玄光阴沉默,没了黑纱遮挡,虞沧澜终于可以好好看他的表情,可看与不看没什么区别,玄光阴明显的面部神经坏死,除了冷漠没有第二个表情。 虞沧澜:「赵铮体内果然有魔气。」 「你少靠近魔气,」玄光阴冷声道,「你的体质经不住魔气侵扰。」 「可是你不也是魔修吗?」虞沧澜挑眉看他,「那日在湖畔,你满身魔纹,纵使我再不解世事,也懂那是什么。你心魔入骨,千劫万难也消不掉。」 「少主你说什么?」没待玄光阴回应,一墙之隔外,赵安震惊的声音传了过来。 虞沧澜一惊,这才发现眼皮子底下还有这号人物,不由感慨了一句:「真是灯下黑」。 可这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赵安,虞沧澜拍了拍玄光阴,老前辈就知晓虞沧澜的意思,从树上落在赵安面前。 「早晚瞒不过你,」虞沧澜斟酌好如何开口,便慢条斯理地说,「他会有如今痨病的样子跟他体内的魔气有关,但一直吊着性命不死也跟那股魔气有关。你与他生活许久,从未发现过任何异样?」 「怎会……」赵安不可思议地说,「铮儿从未入道,体内怎么会有魔气?」 「不是我们常说的魔修那种魔气,是有人一直在他体内培植魔气。魔气侵皮入骨,已经成了他内息循环的一部分。他情绪激动时,身上常有牡丹花的香气,你当真从未闻到过吗?」 赵安这才明白为什么虞沧澜会问自己是否曾闻到过熟悉的牡丹花香,他摇了摇头,道:「我天生嗅觉差人一等,若非太大味道很难有所区分……牡丹花香……少主的意思是,铮儿与众里寻她的魔修有关?是妙琴在他体内根植了魔气?我要去看看铮儿。」 「别急。」虞沧澜叫住急躁的赵安,道,「我也不确 ,只是一个猜想,还要待牡丹花枝来了再看具体情况。」虞沧澜双手拢进袖子里,疑惑道,「奇怪了,怎么去了这么久也没回来,你家有那么远吗?春桃。」 「哎!」春桃声音从墙壁另一侧传来。 「派人看看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外头管家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林辉林少司主求见。」 ……来给鸡拜年的吗? 第32章 ☆、32 牡丹情(三) 林辉突然拜访让虞沧澜始料未及,可若是早两天,林辉背后立着个不可得罪的府尊,是个让虞沧澜不可轻易怠慢的重要角色,但如今,他身上背着不清不楚的魔气,站着不清不楚的立场,能少见便少见,更别说,他压根就不想见。 虞沧澜摆摆手:「说昨夜太折腾,我生了病,不方便见客,让他改天再来。」顿了顿,他道,「若是为了处理后院魔气,就带他去,派修者暗中盯紧点。」 管家一怔,从未见过少主端这种架子,念及林辉身份与虞氏地位,犹豫着要劝,虞沧澜猜到他心思,吩咐道:「算了,给他几分面子,让春桃去说。」 「哎。」春桃柔柔一应,带着管家奔门口去了。 林辉今日来府不为公干,脱了御魔司的制服,身着一身常服,绀碧色的长袍腰束青葱束带,腰间悬挂着一柄短剑,眉眼清润,英姿飒爽,在瑟瑟寒风中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有人回应。 见到春桃的时候,他愣了一瞬,心里生出不好的感觉,主动上前问候:「春桃姑娘,麻烦你前来带路。」 春桃不好意思地笑道:「少主生了病,正在卧床休息,今日不便请林少司主改日再来。」 林辉犹豫道:「少主生了什么病?可是被昨日魔气沖撞?林某与魔气多有交集,可为少主一看。」 春桃瞪着一双明亮的眼,道:「张权叔叔医道极好,怕是麻烦不到林少司主。」 管家:「……」忒直接。 林辉:「…………」 管家压下笑意,打了个圆场:「少主身体无碍,只是需要休息,林少司主若是有事,我可以帮您先带句话。」 林辉只好点点头,「没什么,让少主安心养病。我这儿确实有一物需要麻烦你转交。」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递交给管家,「这个麻烦你转交赵安,再替我带一句话,若是病好就早日回来,不宜总是麻烦虞氏少主。」虞氏两字被他咬得颇为用劲。 管家接过盒子,放出真气一探,并未探知到什么就将盒子收好,应声:「我知道了。」 「多谢。」 林辉走后,春桃依然守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向外看去,管家疑惑道:「你在找什么?」 「少主今早派人去了一趟赵安家里,但人还没回来,好奇怪。」春桃算算时间都够两个来回了,「少主要派人去找。」 「我派人去。」管家正要回头吩咐,却听不远处有人叫道,「春桃姑娘——」 春桃转身一看,有人拖着脚步趔趄走来,身上遍布烧伤痕迹,她一惊,忙上前搀扶,管家随后跟上,两人扶住来人,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赵家兄弟二人家里起了大火……火势很猛,波及了左右邻里,我,我没能拿回少主要寻的东西……」 虞沧澜得知这个消息时,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瞬间消失不见,他冷冷地垂眸沉思,问道:「大火因何而起?」 「可能是孩童放鞭 ,炸了赵安家里囤积的干草引起的大火。」管家探了一些消息回来,如实吩咐。 虞沧澜冷笑:「那这几个小孩可真是赶巧,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小心烧了赵家。」 赵安在一旁沉默不语,隐约都嗅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气息。 那牡丹……当真有什么东西? —— 妙琴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人影,清秀妍丽,眉眼揉着一团细雨般哀愁。 她打开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一个刺绣小囊,解开繫带,里面是几十余片牡丹花瓣,她取了一片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再抬眼看镜面时,妙琴微微瞇了眼睛,真气一作,双瞳迸射出一丝红芒,她拨下衣裳,露出肩头,右肩上刺着一朵摇曳的牡丹花苞,正半开未开,将开不开。牡丹花下连着一条细长的暗色丝线,侵透肌肤,爬过丰盈,向下延伸至心脏位置。 风声大作,呼啦一声窗户全都被吹开,冰冷的雪花被风吹了进来。 妙琴匆忙将衣服拉上,忽感喉咙剧痛,拿手一摸,脖子上多了一条血痕。 她脸色一变,翻手化出灵剑。 「妙琴,你养这些魔牡丹果然是为了服用以提升修为!」女音出现,正是那日给贵妇人捏腿的侍女的声音。 妙琴咬唇不语,狠狠瞪视空中一点残影:「你来做什么?」 湘涵冷笑:「借助魔物滋长魔气又如何,你还不是废物一个。也对,你也只能靠这些东西了。」 妙琴扬手,魔气化针,刺透眼前黑影。 湘涵:「至于这么恨我么?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她话锋一转,倏然转厉,「魔胎本该甦醒可却沉睡至今——你招惹来诸多麻烦,若是再不取回天魔琴,将你吸收入琴的魂魄及修为灌入魔胎体内,便拿你餵养魔胎。」 妙琴浑身一凛,背后冷汗涔涔。 两人沉默片刻,湘涵忽然冷哼一声:「你还同那个男人待在一起?」 妙琴不语。 湘涵傲然道:「不过是个表里不一的草包,以你的眼光也就只能看上这种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死在那样的男人手里。」直至消失。 喉咙隐隐作痛,妙琴眼里一片深沉,她取了片牡丹花擦在伤口上,魔气浸透进去,伤口止住了血,痕迹犹在。 待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气息后,妙琴按住自己心口,感知到心口一跳,肩膀上的牡丹花便跟着摇曳一下,终于露出淡淡微笑。 跟在师父身边那么久,她怎会是坐以待毙之辈。 —— 「少主,」管家从袖子里将林辉託付的东西取了出来,递给虞沧澜,「这是今早林少司主託我给赵安的。」 「是什么东西?」虞沧澜没接过,看向赵安,「能打开看看吗?」管家顺势将盒子送到赵安面前。 赵安也是狐疑,接过盒子,正要动手,却听虞沧澜道:「等等。」 虞沧澜使了个眼色给玄光阴:「老前辈先用您那穿墙凿壁的透视金豹瞳看看,里面是什么,能打开吗?」 玄光阴沉默。 赵安不由道:「少主你怕是误会了,金豹瞳只能断真气,不能隔着盒子断出里面的东西。」 玄光阴点了点头。 虞沧澜遗憾地说:「那就……」 玄光阴补了一句:「可以打开。」 赵安:「……」还真能透视啊? 得虞沧澜依靠与信赖,玄光阴似乎心情不错,很给面子地解释:「可以观盒子周身真气,无虞。」 赵安将盒子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时表情倏然一变。 虞沧澜靠过去一看,怔了片刻,脸色不善:「他这是什么意思?」 盒子里躺着一枚徽章,正是御魔司的专属徽章。 那是枚纯银的徽章,造型似一把铡刀,虞沧澜在书本上看到过,当年魔道老祖天陨之后,魔道众军四分五裂,强弩之末仍是在四下搜寻魔尊之子的下落,意图借其声势重振旗鼓,再与正道抗衡。 后来,魔尊之子率先被正道寻到,曝尸斩首,头颅在四州州府城墙上各挂了一年以绝魔军念想。 斩断魔尊之子头颅的正是这把铡刀,亦是御魔司「除魔勿尽」的象徵。 光是看着,虞沧澜就觉着脖子发凉。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折叠的书信。 赵安展开信,上头只写了一行字「勿忘本心」。 虞沧澜:「……」 这几个字看着像是劝告赵安不要贪恋虞氏权势便宜,早日回去御魔司,但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待深究。 至少在此刻,赵安看到书信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他体内染了魔气的胞弟。 他不由想到,若是赵铮真的魔气难消,甚至由此入了魔道,他该如何? 赵安将信团成一团,握在掌心,虞沧澜看他万般纠结的样子,大概能猜出来信上的内容。 他拍了拍赵安的肩膀,道:「人生总有无数个过不去的坎,就像是霸刀的风墙,你在这头,奶妈在那头,不看风墙多高,就看你过风墙的姿势。」 赵安:「……」 玄光阴:「?」 赵安苦笑道:「少主这是在安慰我?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虞沧澜将手收回,拢在袖子里,笑意盈盈地看他:「你听得懂才奇怪了,去看看你弟弟吧,他现在肯定有许多话都想同你说。」 他答应赵铮替他保密,没有对赵安说出药方,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发现赵氏兄弟是一双明理懂事的兄弟,他相信他们应当知道该如何处理。 送走赵铮之后,虞沧澜看向玄光阴:「牡丹花毁了,我所依赖的唯一线索便断了,你有何打算?」 玄光阴看他,见虞沧澜气定神闲,浑不似没有办法的样子,亮着的眼睛里精明得很,那小模样分明是来套自己的话。 可他却移不开眼,抬手摸了摸虞沧澜的头:「我没有打算。」 虞沧澜:「……」 压根没想到冰块似的老傢伙居然会做出这么亲暱的动作,虞沧澜受惊似的拍掉玄光阴的爪子。 「太放肆了你。」虞沧澜瞪他一眼。 玄光阴收回手,沉默不语。 虞沧澜:「我不信你没有打算。」 玄光阴:「你的打算就是我的打算。」 虞沧澜:「……」这也太会打太极了,四两拨千斤,会说这种话这老前辈也不傻啊。 懒得再跟他啰嗦,虞沧澜道:「你不是会吸收魔气的大法吗?我想让你学着那天吸收阮清语魔气的法子把赵铮体内的魔气也给吸出来,当初你也是靠着吸收阮清语体内的魔气才回忆起了些许片段的吧?」 玄光阴颔首,道:「两者情况还有不同。那日那小子断了经脉,赵铮却要将动摇生命根本。」 「这也是我头疼之处。」虞沧澜咬牙,暗骂到,「真是混账,居然直接烧了赵安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不太了解剑三的读者大大们的小贴士:霸刀是剑三的新门派,他的风墙是一个能够阻隔前进的技能,可以参考亚索的风墙,或者是秦始皇的万里长城(bushu 第33章 ☆、33 碎沉香(一) 赵安没有去见赵铮。 辞别虞沧澜后,他在回小院的路上踌躇不前,眼见一块假山堆叠起来的密闭空间,走了进去,盘膝坐在冰天雪地里。 萧瑟寒风从山石缝隙之中吹了进来,带来瑟瑟冷意。 他从袖口摸出一块铡刀徽章,内心百感交集。 他母亲与胞弟天生紫发,但都是无法入道的凡者,吃尽了紫发的苦楚,他从小就知道魔修与道修之间横亘着一条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加入御魔司之后,更是知道,他所行之道,顶天立地,志在斩尽一切魔修,志在还普通百姓一个安稳。 他冷眼看过许多魔修被击碎丹田,毁掉修为,烧毁身体。 他是法制不容有私的御魔使。 时至今日,他胞弟体内蓄有魔气,他该如何为之? 年轻的御魔使靠在假山嵴樑上,任由雪水浸透了衣裳,冷冰冰地贴着肌肤,满脸挣扎纠结。 「你藏在这儿做什么?」 赵安红着眼睛偏头去看。 虞沧澜穿着一身粉白大氅,眉眼清晰好看,站在不远处,斜支过伞,将伞打在他的肩头。 「衣服都被雪水打湿了,我刚把你救回来,你不要命了?」 赵安垂下头,偷偷把眼泪抹了:「不是玄老前辈救得我吗?」 虞沧澜:「……」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安从假山上出来,没了山体挡风,冷风贯体,冻得他打了个哆嗦,虞沧澜给了春桃一个眼神,春桃便将一件随手备着的披风披给赵安。 「不不不——」赵安连连摆手。 虞沧澜问他:「你不是去找赵铮了吗?怎么藏在这儿?」 「我……」赵安用力攥着掌心的铡刀徽章,「我把持不住自己的立场,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的确是个烦恼……吃公家饭的确实忌讳公私不分,可眼下还没到那个地步。」虞沧澜说。 「少主不清楚御魔司的做事原则,」赵安摇头嘆息,「在御魔司内,凡是与魔气牵连的人事物,格杀勿论。府尊金口,绝不容许沧州府沾染一丝魔气。少司主恐怕看出了什么,他将这枚徽章送给我,是在警告我——」 「有趣。」虞沧澜轻声笑了笑,他问道,「听赵铮说过,你对魔修一事持有不同看法?」 「铮儿?」赵安一怔。 「他说你认为魔修也有善恶。」 「……是,」赵安露出一丝苦笑,「但随着司里众人办事,见过了太多魔修,反倒觉着自己的想法太过单纯。」 「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只要这竿秤不歪不斜,总归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赵铮虽然被魔气侵扰,还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林辉不知道是在做给谁看。说到这里,我倒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听?」 「什么想法?」赵安好奇地眨了眨眼。 「由你来当御魔司少司主,你看怎么样?」虞沧澜是笑着说出这话的,语气云淡风轻。 赵安被骇得瞪圆了眼,「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咳咳——少主,你、你说什么?」 虞沧澜退后一步,担心他口水喷到自己:「以我虞氏本领,让你当个少司主不是什么难事。」 赵安:「……」 赵安苦笑:「少主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虞沧澜拢在大氅里的手指轻轻点着胳膊,笑得意味深长。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担心说多了真的吓坏了赵安,带头向赵铮小院走去,赵安紧随了上去,他这时才发现,原来玄光阴一直在旁边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而他丁点迹像也没发现。 老前辈气息藏得实在太好。 可他……也是魔修吗? 赵铮仍在昏睡,小少年睡得不太安稳,梦里不住呓语,凑得近了,才能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 「大哥……别、别管我……我……我是累、累赘……让我,让我死吧……」眼泪从他颊边滑落,濡湿了枕巾。 虞沧澜探了探他的真气,转而对玄光阴道:「老前辈,他身体越来越差了,你看看能不能直接抽走魔气?」 玄光阴两指一併,点在赵铮额心,一点黑色的光影出现在赵铮额头薄薄的皮肤下,赵安突然抬头,虽然早有准备却仍是震惊:「果真是魔气……」 玄光阴收回手指,道:「须得替他开经拓脉。」 「开经拓脉?强行入道?」赵安更显震惊,「怎么可能?」话音未落,他便自觉止住声音。 若是别人也许不可能,但眼前之人是玄光阴,百世传说玄光阴,这世上所有想不到的事情在他身上都有可能。 可若真的入了道赵铮满头紫发更成了会掣肘他人生的障碍,凡人世界尚且如此,到了修真世界,他定要被当做异类驱逐。 赵安犹豫不决时,又听玄光阴道:「强开根基或可动摇他根本,有生命危险。」 赵安更是犹豫。 虞沧澜:「他本来就命不长久,你再拖延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条。」顿了顿,他从架上取出双剑,「生命危险一事,由我来解决。」 他手指一搓,眼前显现出剑三的界面,赵铮的生命状态被以血条的形式展现在眼前,只有微薄的一层血皮岌岌可危地挂在那里。 赵安不解其意,却听玄光阴安慰了一句:「他修行生命大道。」 「活着才有可能,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虞沧澜看了赵安一眼,等他一个决定。 赵安犹豫再三,终是点了点头:「全靠少主了。」 「不是靠我,是靠老前辈。」虞沧澜刷了一个袖气buff,众人只觉着身上一轻,似乎修为都有些微提升。 这时,赵安才清楚地感受到玄光阴所说的生命大道是何感受,就好比昨夜虞沧澜助他起死回生一般。 那一剎那,他似乎触及了一生中本该最遥不可及的东西。 赵安脱下赵铮的衣服,露出赵铮干瘦病弱的胸口。 他的肺腑受创厉害,干涸皮肤紧紧地包覆在如柴骨架上,印出肋骨凹凸不平的形状。 赵安心里一痛,咬紧后牙槽:「劳烦玄老前辈与少主。」 玄光阴祭出灵剑。 「岑「的一声,斩岁出鞘,剑锋低垂,玄光阴以指驭剑,三千大道尽繫于一剑之上。 剑尖悬于心口处,缓缓下坠,忽然着力一刺。 赵安呼吸骤停,情不自禁踏前一步,却见一旁一道粉色真气爆出,赵铮身上被温和真气柔柔包裹,一朵巨大的莲花绽放在其身体周围,丝带影子回旋飘扬,如沐春风。 风袖低昂。 赵铮被风袖包住,身上受到的剑气沖击顿时减弱。 在玄光阴掌控下,剑尖悬停于皮肤表层,稍微向下半寸就可没入赵铮皮肤。 剑气却荡入肺腑之中,充斥入赵铮经脉。 虞沧澜给他糊了一个风袖,大大减轻了赵铮的痛苦。 赵安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切。 他曾听闻过生命大道,那是浮游于世界万物本质之上,最纯粹的真气,是掌控万物生发之能。 却没料到亲眼所见,竟是这般震撼。 以莲为印记吗? 玄光阴打入赵铮体内的真气在赵铮经脉之中横行游走,破开每一处淤堵经脉。 强行开拓经脉的痛苦让赵铮不住挣扎,昏迷之中发出难忍的吼声。 赵安紧紧压住他挣扎的身体,虞沧澜安慰道:「我在一旁给他加血,你按住他,别让他出了什么意外。」 「只要一炷香的时间。」玄光阴冷声道。 两人同时点头,虞沧澜给赵铮补上一个翔舞,开始转起回雪飘摇。 突然,赵铮身体剧烈抽搐,赵安几乎用上全部力气才能勉强将他按在床上。 在虞沧澜的视角里,就是他的血条骤降,像是jjc里被人开了爆发打了一套。 虞沧澜:「……」 甩上王母挥袂,虞沧澜瞬间抬满了赵铮的血量。 虞沧澜问道:「怎么回事?」 玄光阴:「他底子弱,只有这一回,撑住即可。」 结果却不料赵铮的血线一直不稳,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 简直像是被他剑破爆锤的脆皮鸡。 虞沧澜:「……」 真是信了玄光阴的邪。 虞沧澜挥动双剑,不停地摇回雪飘摇,间歇给自己挂上元恢复真气,扇影连成一线,总算是勉强保持住赵铮的血线在安全水平线上。 ……奶秀可真难玩。 香炉里,一小节香灰倾倒下来,落入盆中的剎那,玄光阴两指一抬,剑尖勾着一小团黑色的东西,逐渐从赵铮心口扯了出来。 赵铮上半身向上高高抬起,口中又频繁爆出痛吼声。 虞沧澜嫌他太吵,让赵安摀住了他的嘴。 魔气被彻底勾了出来,如死尸一样软趴趴成一团坠在玄光阴剑尖,动也不动。 虞沧澜好奇地拿手去戳,手感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就像是在戳吹出来的泡泡,又软又柔,还带着股刺痛手指的寒气。 他将手收了回来,顺手在玄光阴衣服上抹了抹,道:「这便是魔气,你要先炼化吗?」 玄光阴盯着魔气许久不语,虞沧澜疑惑地看他,发现玄光阴神色中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 玄光阴:「这魔气……」 话音未落,死气腾腾的魔气倏然跳跃起来,剎那间摆脱了斩岁的拘束,从剑尖上一跃而起。 它要跑! 虞沧澜双剑一抖,扬剑一挥。 雷霆震怒! 黑影顿时被禁锢在原地,形状冲突却挣扎不开,下一秒,突然挣脱开来。 他的雷霆居然只控住了一秒?! 「快,抓住它!」虞沧澜喊道。 玄光阴却道:「放它走,它要去源头。」 黑影左沖右突,破开窗户,扬长而去。 玄光阴御剑而去。 虞沧澜毫不犹豫,甩了大轻功紧随而去。 *** 林辉推开房门,见妙琴正坐在铜镜前梳妆便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按住妙琴握梳子的手。 「我来。」林辉取下梳子,一手搂起妙琴柔顺的长发,一手细细梳理,「今日身体如何?」 「虞氏没有见你。」妙琴从镜子里看向林辉,林辉眉眼间有一丝疲惫,「你是不是后悔与我沾上关系了?我会害得你身败名裂。」 「我的地位是你给的,即便身败名裂,也只不过是回到了我最初的样子。」林辉微微一笑,柔声道,「你不要想太多,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会帮你取回天魔琴。」 「凭什么呢?」妙琴嗤笑一声,涂了胭脂的唇微微一抿,「你是可以同玄光阴对抗,还是可以同虞氏对抗?不过都是些空话。」 林辉被她毫不留情的言语刺得浑身都痛,他没理解为什么妙琴会忽然变成这个样子,明明昨夜两人还缠绵难解。 妙琴:「你帮不了我。」 他低头去看妙琴,想要把眼前这个狠心的女人看得更清楚一点,却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线,如同勒住了喉管,侵入皮肤中。 林辉脸色一变,摸上那道线:「这是什么?」 妙琴:「我犯了大错就要受到惩罚。」 林辉:「是那位夫人做的?」 妙琴沉默,她忽然转过身拉住林辉:「再找不回天魔琴,也许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要杀你?她以前如此看重你……」 「这在魔修之中岂非常态?」妙琴紧紧抱住林辉,「我只有你可以依靠了。」 「你放心,」林辉垂了垂眸,「我一定会帮你拿回天魔琴,我不会让你有事。」 就在此刻,妙琴忽然感觉心口一阵剧痛,继而浑身颤慄。 林辉大惊失色:「妙琴,你怎么了?」 妙琴将手伸向梳妆匣,颤抖地说:「抽、抽屉……」 林辉打开梳妆匣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白色香囊。 「打、打开……好痛——辉哥,我好痛——」 林辉慌忙拆开香囊,打开后顿时一惊。 那里面全是色彩极为鲜红的牡丹花瓣,活像是用人血浸染出来的,指尖触碰上去时的冰冷感觉就好像在触碰死人的肌肤。 第34章 ☆、34 碎沉香(二) 妙琴一把抢过花瓣全都塞进嘴里,疯狂咀嚼时有鲜血从嘴角淌出。 林辉触目惊心。 他虽然早已见识过妙琴的手段,却没见过如此场面,她咀嚼花瓣时的样子就好像在咀嚼血肉,残忍而迫切。 一袋子花瓣全都被吞了下去,妙琴身上的痛苦却丝毫没有减轻。 她紧紧抱着自己不住颤抖的身体,林辉脱下外套裹住她,触摸到她的皮肤冰冷一片,催发真气温暖她的身体。 「妙琴,你怎么了?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你——」妙琴眼泪滚作一团,花容失色,「他——完了,完了,我所筹划的一切都完了— —」她不甘心地咬住下唇,颤抖地说,「林辉,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妙琴?」 「你不懂,你不懂的……」 妙琴哭声绝望,不断重复着她要死了,忽然一把推开林辉向门外冲了出去,林辉快步追了出去,却在大门口意外撞见了正推门而入的虞沧澜,表情倏然一变,还想躲回门内,却看到虞沧澜「了然的眼神,彷彿在说果然如此。 林辉知道事情已无转圜之地,内心暗自计较。 妙琴脸色苍白,僵立在小院中,在她面前,一团模糊不清的魔气似是受到感召,悬浮在半空中。 「果然是你。」玄光阴冷声道:「将镇魂珠给我。」 妙琴惨声道:「老前辈缘何不相信我,我不知道镇魂珠在哪里。」她微微昂起下巴,亮出脖子上的一线生死,「老前辈请看,我办事不利,师父险些要我性命,如今,我已是丧家之犬,只剩一条性命苟活。」 「带我去见她。」玄光阴冷视妙琴。 「不……我……」妙琴还要争辩。 「或者你可以选择现在束手就擒,我们将你交予御魔司,听候处理。」虞沧澜凉凉地刺了他们一句。 两人脸色都十分难堪,林辉更是如同遭了灭顶之灾。 他本就不是御魔司所需的秉持伦理正义之心的人,外人对他的诸多评价全都是他一人矫饰而成的,他生来气量狭小,睚眦必报,更是贪图酒色财权之辈。他从来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的一切阴暗面。 所以他跟妙琴勾结,让妙琴丢几个魔修出来闹事,再由他摆平事端,几个功劳连番建立下来,他便可以在沧州府站稳脚跟,逐渐向上爬,爬到一个能够俯视众生的地方,爬到一个能与这些所谓的四大世家子弟平起平坐的地方。 如果外人不知,他就永远是那个彬彬有礼,年少有为的御魔司少司主。 然而此时,他就如同被人剥下了一层皮,把自己骯脏的一面鲜血淋漓地展露了出来。 林辉眼底浮现了一层痛恨,转而化成哀求:「少主,请你放过妙琴。」 虞沧澜意外得很:「你不做任何辩解吗?」 林辉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该与魔修勾结,但我与妙琴是真心相爱,千错万错皆错在我一人身上,求少主放过妙琴。」 虞沧澜蹙眉,没有回应林辉的哀求,他看向玄光阴,此事得交由玄光阴判断,有关镇魂珠之事他知之甚少,不好插嘴。 玄光阴踏前一步,斩岁在手,嗡鸣作响,端出了严刑逼供的架势。 妙琴脸上惨无人色,跪了下来:「求老前辈饶我一命,自修魔以来我从未做过其他恶事,全是听我师父吩咐办事。我……只想活着。」 玄光阴无动于衷:「带我去取镇魂珠。」 斩岁发出嗡鸣,寒气逼人,剑刃上压着冷厉的锋芒,虞沧澜察觉到杀意,这才意识到,他娘亲所谓的杀生的剑是什么意思。 一剑霜寒十四州。 妙琴咬紧下唇,林辉上前抢道:「妙琴,你……当真不能说吗?」 妙琴看他一眼,眼里满是愤恨:「若我说了,我只有一死。」 「可你不说也是死,」虞沧澜双手抄在袖子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玄老前辈游离于四洲大陆法制之外,他在这儿杀了你,也不会有人说他一句不是。还是说,你觉着自己可以从玄老前辈的斩岁下活下来。我听闻斩岁是杀生之剑,若动了杀气,那必定会有人就此横尸,你再晚点,斩岁的杀意就要沸腾到顶点了。」 妙琴:「……」 妙琴缓缓摇头:「我不甘心。」 虞沧澜逐渐卸下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略有些凝重地望着妙琴。 正如同飢渴的人渴望一口水,妙琴双瞳中迸发着浓浓的渴求生存之机。 「你们强者永远不懂弱者的苦,永远都要以这种上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无论是悲悯还是讥讽,在我看来都是一样可憎——在我尚在华阴宫修道时便是遭得万人唾弃的废弃灵根,我弒师夺宝,入了魔道,拜入魔宗门下,却仍然脱不了这种命运…… 「世间万物并不公正,只能由我自己去寻求公正。」 「你要做什么?」虞沧澜见她一双妙眸中流露出的无穷恨意,警惕地踏前一步,斩岁已然出鞘,但为时已晚,那团悬浮的魔气忽然得了引力,在众目睽睽之下,沖向妙琴。 「没有人甘愿当一个被人操纵的傀儡。」妙琴冷冷一笑,「我早已在魔道。」 漆黑的烟雾从妙琴五官之中奔涌而入。 天地捲起了一阵巨大的黑色旋风,将妙琴捲入,连接天地,如同一条漆黑的锁链捆住了天极地限,不断将两者拉拔在一起。 阴风大作,墙院内门窗呼啦作响,沙石奔流,卷出沖天的怨气。 妙琴立于风间,额心现出一点漆黑的魔印。 玄光阴略一沉眸:「镇魂珠……这是镇魂珠内的力量……」 「这么说,镇魂珠就在她身上?」 玄光阴眼神里带有一丝迷茫,金豹瞳内金光流转,扫视妙琴,摇了摇头:「不在,只是她吸收了镇魂珠的力量,很关键的一部分力量。」 此事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虞沧澜的想像,他抿了抿唇,问道:「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保命。」 玄光阴说罢,提剑前去,剑影与身影化作一起,刺向旋风。 两股巨大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天地皆为之变色。 斩岁一点点破开魔气坚壁,如分开一道奔流不息的大河,逐渐露出虚弱疲惫的妙琴。 她不甘地低吼着,狰狞魔气四分五裂,化作一道道尖锐的针刺突向四周。 虞沧澜横剑去挡,耳边满是利刃撞击在剑身上的噼里啪啦的巨响,轰得他有些耳鸣,他扬剑弹开最后一根尖刺,抬头去看玄光阴。 两人已经由地面斗到了半空,妙琴身体周围的魔气彷若有自我意识,格挡着玄光阴密集散发出来的剑意,论其力量竟是能与斩岁分庭抗礼。 再一细看,他发现并非是妙琴吸收了这团魔气之后有所作为,而是玄光阴在与这团魔气有所牵连,他一举一动看似欲擒拿妙琴,但剑气与魔气缭绕,勾勾缠缠,竟是有意将魔气从妙琴体内拆分出来的意图。 虞沧澜看懂了玄光阴目的之后,也跟着探寻起来,他仔细看着魔气盘亘的地方,忽然发现了一线空白处。 妙琴的腰部悬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囊,只有那附近没有魔气缠绕。而玄光阴的剑意也在有意攻击那里,只是一时之间暂时无法攻破。 他在下方担忧地看着,只想寻点空隙帮玄光阴将人拿下。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妇人的低呼声:「这是什么?!」 小院众人同时受了一惊,投目望去,只见一个妍丽美妇人正站在门口,背后跟着一大批扈从,随行高手紧随而上,将她护在中间,随后又哗啦啦涌入了一大批修真子弟。 虞沧澜观那几人衣装,是阮氏的内门弟子。 那这人……虞沧澜看她。 在此刻,妙琴倏然变得更加狂躁。玄光阴剑锋一转,稳稳压制。 虞沧澜见那妇人有几分眼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只听那妇人率先开口道:「沧澜?你怎么在这儿?」 这一声呼喊让他想起来这人是谁,神色变得几分微妙:「鸾夫人?」 妇人眼带紧张,一扬袖炮,几个修者鱼贯而入,将虞沧澜与其余人等分开:「这是魔修,你快些过来,你修为低浅,仔细性命。怎地沧州府内招来了这么厉害的魔修,这些御魔司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 虞沧澜脚步未动,道:「御魔司林少司主正在那里。」 话音刚落,门外又步入一人,竟是一身竹衫郎朗的阮清渠,阮清渠面带急色:「娘亲,这儿魔气盈天,十分危险。」他此时才看到虞沧澜,惊愕道:「虞沧澜,你怎么在这儿?」 再一抬头,便看见斗在一起的两人。 阮清渠下意识冲到虞沧澜身边,拉了他的胳膊:「先离开这儿,这股魔气异常强大,梦生去请叔父他们了,这不是我等所能处理得了的。」 虞沧澜动也不动,微笑着道:「阮少主,请你自重。」 阮清渠一怔,将手松开:「虞……少主,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 「清渠。」又有女声出现,白晴惊魂未定地站在门口,身子细细索索地发着抖。 ……今天这人也太齐了,总感觉像是要大结局。 虞沧澜这是头一回见自己曾经的情敌,上上下下一扫,不由嘆一句阮清渠的确有眼光,白晴长得不错,眉眼温柔细长,说话时轻声细语,看着便是个知书识礼的世家姑娘。 「清渠。」白晴又叫了一声,阮清渠僵立了一会儿,却不理她。 他只担心虞沧澜是在同他怄气,昔日虞沧澜为了得他青眼,耍过多少次这样的脾气,他冷言冷语,毫不理会,到最后虞沧澜仍旧是乖乖巧巧地贴了上来。 但此回不同,他心里清楚,即便他好言好语地劝慰,虞沧澜也未必仍旧跟在他身后。 想到这里,阮清渠微微垂眸。 鸾夫人急道:「清渠,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沧澜过来!」 浑身一凛,阮清渠脑海耳边再也没其他,一把抓了虞沧澜的胳膊,强硬地要带他远离魔气。 虞沧澜扬手甩开阮清渠,脸色沉着:「阮少主,你实在失礼。」 但阮清渠好似没听到虞沧澜说的话,又要上前去抓,一道剑气斜切下来,擦过阮清渠的手背,剧痛让阮清渠头脑一瞬清醒,倒退一步。 ……他这是怎么了? 阮清渠忽感头痛欲裂。 虞沧澜站在三步远外,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在他背后,玄光阴举剑成盾,剑气将虞沧澜团团护住。 剎那间,妙琴的力量爆发到了顶点,魔气缠绕间浑身上下都绽放出了漆黑的魔纹,千万支魔气箭雨纷然落下,砸在玄光阴的剑气盾上铿锵作响。 这个画面好似什么熟悉,虞沧澜心里一紧。 「你还好吗?」虞沧澜背靠着玄光阴的背,拿出双剑,玄光阴反手按住他的手,「不必,我撑得住。」 虞沧澜点了点头:「你别逞强。」 玄光阴「嗯」了一声,又迎上妙琴。 妙琴身上的魔气不知道是何来源,能让玄光阴这等人物也颇为棘手,偏偏他又不想杀了妙琴,以免断掉深入调查的线索,一时之间陷入僵局。 虞沧澜仰头去看妙琴,她完全将这具身体的指挥权交给了魔气,任由魔气摆弄四肢,经脉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些魔气,皮肤下的血管崩裂,鲜血透过皮肤渗透出来,染红了一身素白衣裙,显露出体力不支的疲态。 原来在拖时间……老前辈做事并非只会喊打喊杀。 妙琴的身体总会到达极限的,到时候魔气也会变得好收拾很多。 只是…… 虞沧澜心下总是有些不安定,他将魔气交由玄光阴周旋,转而向鸾夫人与阮清渠走了几步示好,却不靠近。 在他眼里,这些人比背后的魔气更可怕。 鸾夫人闺名袁心鸾,是阮家家主阮三通的原配夫人,也是阮清渠与阮清语兄弟两人的生母。如今已近四十岁却保养得如同二十余岁的妙龄少年。 早年,鸾夫人也是体态端庄的世家女子,但随着阮三通走火入魔之后,虽谈不上行为放荡,但眉眼间多了许多难以掩饰的媚态。 虞沧澜微笑着问:「此地危险,鸾夫人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哎呀!」鸾夫人惊道,「险些忘了,我的辫儿跑来这儿了!」 「辫儿?」虞沧澜疑惑。 阮清渠还在疑惑自己方才怎么会如此不受控制,听虞沧澜疑问,下意识道:「是我娘亲养的一只猫,通体雪白,一双金绿阴阳双瞳。」 「是呀,」鸾夫人急道,「虞少主可有看见?方才我们刚刚出府,就看到外头捲起这么大的魔气,辫儿受惊跑了,我顾不得其他追了过来。」 「我没看见,」虞沧澜安慰道,「猫有灵性,会自动规避危险,想必不会跑来这里。」 鸾夫人:「那就奇怪了,我明明看见辫儿跑进这里了呀。」 「父亲,这边走。」 「爹,快点!」 说话间,林梦生与沈昭各自带着父亲赶到院内,待看到院内情境时也是一怔。 「虞少主?你怎么在这儿?」林梦生与虞沧澜亲近不少,沖他招手,「你快过来,那边危险呢。」 跟在林梦生身后的是个一身劲装的中年男人,身材高大魁梧,穿着纯黑色的布衣,眉毛浓且黑,一双眸子沉着冷静。此人正是林梦生的父亲林源。 林源目光抛向正与妙琴缠斗的人身上,沈枫道:「林兄,那位黑衣人便是玄光阴玄老前辈,也是他……杀了虞隐。」 如今,玄光阴杀了虞隐一事已经在沧州府内传开了,但随之而出的还有虞隐欠下玄光阴人命之事,大街小巷上一半人传言玄光阴杀人如麻,即便虞隐真的欠他人命也是在替天行道,另一半人则是说虞隐犯下大错,早就违背了世家祖训,无颜再回虞氏,否则怎么会无缘无故抛下虞氏,这么多年都不曾有任何音信?玄光阴杀他是在除恶。 街头巷尾,愚民之口轻易难止。 林源眉头蹙紧,化出一把赛人高的钢刀,在地上虚虚一化便噼开一道防御禁制:「你们几个小辈待在这条线后面不要乱动。」 「哎!」林梦生匆忙应了,拉了沈昭老老实实地站在角落里。 怂蛋一个。沈昭无奈地嘆了口气,提示道:「鸾夫人,清渠,阮少主,魔气狂盛,此事还是交由我等父辈处理。」 虞沧澜仍是微笑,站在原地寸步不离,礼貌而又疏离。 这地儿是玄光阴给他划下的,那边才危险。 林源看他一眼,并未多加理会,扬刀上前,腰间一对白玉酒壶撞击时发出琳瑯脆响。 林源吼道:「既是魔修,杀之便是,玄老前辈何必周旋!」他目光一扫憷在门旁的林辉,冷哼一声,「中看不中用,废物一个!」 林辉咬牙不语,他从未见过如此强盛的魔气,亦不知道自己枕边人竟是这番样子,他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诫他要做点什么,但林辉迈不开腿,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做点什么。 救下妙琴也好……挽回自己的声誉也好……他脑子里涌现出了纷繁的意识,但没有一个意识能让他真正有所行动。 林源见他吼了两个人都没给他反应,眉毛一竖,扬刀上前:「我来助你。」 玄光阴一震衣袖:「滚。」将林源震退两步。 沈昭被迎面的真气震得不由扬袖遮脸,林源站定后,大怒,却将长刀收了起来,沈昭见状,长嘆一声,按住林源气到发抖的手,道:「林兄莫急,我们静观其变。」 妙琴渐渐体力不支,身体已经被魔气摆弄到了极限,就连五官都涌出鲜血,她本意也并非与玄光阴缠斗,她只想借助魔气离开这里,奈何玄光阴孤身一人就张开了一张严密的网,将她死死地困在网中,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哪里都只是死路一条。 绝望的意识一生,妙琴更显疲惫。 虞沧澜见状,给上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妙琴,你现在束手就擒,我或可保你一条性命,让你交代出幕后指使。」 「呀,」鸾夫人忽然发出惊叫,「虞少主这是要与魔修勾结?怎地说这样惊人的话?」 虞沧澜:「……」 虞沧澜冷哼一声:「鸾夫人大概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 魔气忽然变了形迹,妙琴噗出一口血,包裹在她身体上魔气渐渐剥离出去,她跌坐在地上,仍旧不肯放弃抵抗,强硬地用魔气武装自己,愤恨地扫视众人。 十步开外,玄光阴一派游刃有余之姿,彷彿方才不过是鸡鸣晨起时练习的一万挥剑,一片衣角也不曾凌乱:「你的身体已经扛不住了。」 妙琴眼露绝望,却又藏着一层深深的怯意。 虞沧澜观她神色只觉不妙,此刻妙琴真如一只柙中困兽,似被虎狼环伺,浑身发抖,局促不安。 她在怕什么? 他们一路追随魔气闯进来的时候,妙琴已经是被骇得肝胆俱裂,冲出门外,恰恰被他们撞了个正着。可随后妙琴虽仍是在恐惧之中,却还能保有理智,此刻真正是被什么东西击溃了所有意志,只有求生的本能在支撑着她肉躯挣扎。 虞沧澜一时不解,仔细回想方才事情经过,不由斜视后方众人。 妙琴魔气蒸腾到极致的时候正是鸾夫人等人闯进来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地移动几步,稍稍挡住鸾夫人的视线。 玄光阴垂下斩岁,缓缓走向妙琴。 就在此刻,一道剑气从妙琴背后突袭而来,玄光阴脸色一变,震出真气,奈何动作晚了一步,夹杂着驱魔大限的一招剑诀刺入妙琴身体,妙琴哀嚎一声,如遭雷殛,扑倒在前。 在剑诀刺激下,妙琴浑身魔气沸腾,虞沧澜见状,顾不得其他,抽出双剑想上前替她驱散魔气,却被玄光阴一把抱住,再眨眼时,人已经离开小院几丈远。 林源、沈枫二人面色一变,同时吼道:「退后!全部退后!」 林源转身吩咐:「梦生,速速回去叫人,在两街之外结开禁制,快!」 「昭儿,你也去。」沈枫也道。 「是。」两人对视一眼,掐了剑诀,御风而去。 林源神情凝重:「魔气……要暴涨了。」 第35章 ☆、35 碎沉香(三) 阮清渠护住鸾夫人和白晴退后,忽然被林源拉住手腕,林源惯有的严肃面孔上带着十万火急的迫切:「清渠,回去叫醒你爹,无论如何都须得在一刻钟内赶来与我们会合。」 「伯父……」阮清渠还要再说,「别说废话!「林源推了他一把,将他送远,「沧州府能否保住,就看你爹的了。」 阮清渠讷然不语,回头奔走。 「怎么回事?」虞沧澜完全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着原本只是看着夸张的魔气在一瞬之间就演变成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远远眺望过去,小院几乎被黑色的魔气团团覆盖,越来越浓郁,扩散速度异常之快。 「那魔气……」玄光阴抱着虞沧澜站在房顶上,眉头拧成川字,他忽然头痛欲裂,紧紧抵住额心。 虞沧澜见他如此,问道:「老前辈,你怎么了?」 「虞隐……」玄光阴忽然开口。 虞沧澜一怔。 玄光阴喘着粗气,缓缓道:「就是因这个魔气而死。」 玄光阴似是受到魔气影响,单膝跪在屋顶,撑剑硬抗,周身也被调动起了些微难以抑制的魔气。 虞沧澜扶住他,发现他身体正不住小幅颤抖,玄光阴沉声道:「你快走,待会儿魔气会炸开,你会受到波及。」 「炸开是什么意思?」虞沧澜受惊不浅,「沧州府的人都会受到波及?」 「一旦炸开,会。」玄光阴推开虞沧澜,踉跄着站了起来,他将斩岁抛给虞沧澜,「带着斩岁,它有剑灵,可护着你,往东北方向走,快。」 虞沧澜细看玄光阴,昔日曾经见到的魔纹在他身上再次出现,转眼就爬满了白皙的脸,虞沧澜隐约闻到了血腥味,忽感手指黏稠,拿起一看,手指上不知道在哪儿沾了血。 再一细看,玄光阴腰腹处的黑色衣料颜色突兀得深,虞沧澜在上面摸了摸,又摸出了血。他脸色一变:「你的旧伤?怎么会突然裂开?」他双剑化扇,给玄光阴奶回点血量。 玄光阴抿紧了唇:「斩岁,带他走。」他转身向魔气源头走去。 「站住!」虞沧澜低吼一声,「你要去哪儿?」 「魔气,他们控制不住。」玄光阴跳到小院里,随手折了一节柳枝,御剑而起,地面上斑斑驳驳留下几摊血迹。 虞沧澜被鲜血刺得眼睛痛,想追上去,却被斩岁拦住。 虞沧澜长吸口气:「你主人快死了,我能救他。」 斩岁摇晃了下,何一也从暗处现身:「少主,危险,你不能去。」 虞沧澜咬牙忍住:「你去叫人,把虞氏弟子都叫来。」 「我已传信回去。」何一漠然道。 不远处,越来越多的世家弟子纷纷聚齐,手持灵剑守住四方位置。 怡夫人、沈枫、林源各守住三方位置,红蛟抢、青枫笔同霸王刀各自插入地面,连通三人真气结出一张大网,将魔气困在中央。 几人以真气传音,气贯苍穹。 林源吼道:「阮三通那混账还没来吗?!」 林梦生张口就来:「没有啊,爹!」 林源更生气了:「阮家那小子在磨蹭些什么?!」 林梦生下意识看向一侧的鸾夫人,鸾夫人气定神闲,摇了摇头:「三通近来清醒的时日渐少,即便清醒了也不复当年功力,你们不该去寻他,早日找人顶他大阵。」 「哪有那么容易!」林源骂道,「那混账东西这几年没个人样便算了,这等关键时刻还是这德行!」 「现下怪他也是无用,」林枫解释道:「须得找个掌握真气调控之道的人来。」 「阮家小子呢?」林源说完便自己住了口,呸了一声,「那小子也没甚本事,控不住我们的真气。」 虞沧澜不解地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早年抗魔大战时,四大世家研究出了控制魔气的法阵,四人分别固守东西南北四个正方位,其中阮氏丹修出名,最讲究控制真气,阮家能通过大阵均匀四人的真气,保持大阵平衡,亦能调配真气,巩固部分禁制,以免真气沖撞,让魔气从弱点撞开大阵,亦或者大阵真气不匀,反而自伤布阵者。」何一幽幽一嘆,「自魔尊死后,四大世家再也没联手布过这样的大阵,更何况,如今阮三通不在……」 虞沧澜听出他话里的暗示,问道 「若是没有阮氏,又会如何?」 阮清渠刚刚回来,脸色苍白:「父亲……父亲昏迷不醒,我叫不醒他。」 林源冷笑:「好,好,好个阮三通,我们改四方阵为天地人三才——」 「爹!」林梦生吓得脸色全无,「你疯了!你别冲动,娘还在家里等你——搓衣板还是热乎着的!」 林源脸一红,吼声更响:「滚蛋!」 「爹——我不是在开玩笑。」林梦生难得严肃。 林源沉默片刻,紧握长刀刀柄:「好好照顾你娘,别老惹她生气。」 「少一个阮氏自然结不成阵,」何一蹲在房顶上,一头头发显出灰白,他挠了挠背,道,「少主还是听那老怪物的话,离远点比较好,那魔气……」他嗅了嗅空气的味道,神色凝重,「我许久没闻到这么浓郁的魔气了。」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虞沧澜问。 「魔气在妙琴的绝望与死亡下被激活了。」何一冷笑,「御魔司那小子真是心狠手辣。「他站起来,拍了袍子下摆,「少主想知道就保住性命,总有你知道的机会。」 说话间,何一上前去拎虞沧澜的衣领,想要将他带走。 萧瑟屋顶,周遭阴风怒号,虞沧澜定定看着何一:「我不能走,何一。」 何一蹙眉看他。 虞沧澜面对何一,背后是滔天魔焰:「在下面涉险的人,是我娘亲。」 「诸位世叔世伯,怡夫人,」阮清渠拔出灵剑,「四方阵辅阵一角由我来持阵。」 「清渠——」白晴惊叫。 鸾夫人淡淡看着。 沈昭拉住阮清渠:「别做傻事,你凭什么去结阵?」 阮清渠咬牙:「既是我阮家之过就必须有人扛起重责。」 「可你担得起吗?」林梦生怨憎道,「都怪你那破爹!害得我爹要冒这样的险!你要是现在去,还不是给我爹添乱!」 「可我——」阮清渠肃然道,「三才阵比之四方阵危险更大,若是魔气沖突出来,三个结阵者必死无疑!」 「闭嘴!」林梦生红着双眼,身体微颤,「我爹能控住,沈伯父也能控住,怡夫人更能。你就别去给他们添乱了!」 鸾夫人淡淡看他一眼,冷嗤一声:「何必埋怨阮氏?若非当初府尊打压三通,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剩下一人结阵?那就由我来吧。」 鸾夫人是阵修,生来修平衡之术,在运转真气上比阮三通还要精进,但她生来经脉有损,一路修炼磕磕绊绊,更是到不了玄炁,但此刻上阵比阮清渠好,仍是勉强。 「没必要,」怡夫人手中红蛟枪焰光大作,已经占好了天地人地字方位,怡夫人抛开外袍,露出一身火红劲装,眉心亮出一点真气催发到极致的红芒,「林沈二位,结阵吧。」 鸾夫人柳眉微蹙,「那就劳烦怡姐姐了。」随后退了回去。 三人各自占据一个方位,紧握神兵,真气毫无保留地奔涌而出,红紫蓝三色神光铺开,笼罩了整个被魔气充盈的小院。 其余人等在外围看着。 沈昭道:「我们也不能干等,各自带人再去外围封锁,我去西南大街。」 「那我去东北大街。」林梦生折扇化作一柄狂霸钢刀,转身奔走。 沈昭看了鸾夫人一眼,又看了阮清渠一眼,眼里流露出了太多意思。 清渠,别让我失望。 阮清渠:「娘亲……」 「去吧。」鸾夫人也不看他,微微颔首。 阮清渠犹豫道:「我先送娘亲和晴儿离开。」 「我要陪着你!」白晴立刻喊道,「清渠,我同你一起去。」 「晴儿回去。我无碍,阮氏须得有人守在这里。」鸾夫人披着粉白大氅,眼神平静。 阮清渠点头,应了沈昭:「我去西北。」转身时,他看到了被玄光阴放在屋顶上的虞沧澜,少年正担忧地望向大阵这边,察觉到他的视线,眼神扫了过来,两人四目相撞,阮清渠心里一紧,将视线错开,犹豫片刻,吩咐身边两个弟子,「你们去保护虞氏少主。」 白晴脸色煞白,阮清渠这才想起来什么,拨了几人过去,「你们守在白姑娘身边,护她安全。」 此时,魔气填满了整个小院,越来越浓郁,犹如一团被打翻了砚台的墨水。 小院内,「妙琴」化成漆黑一团鬼影站了起来,身体扭曲成了不可思议的样子。她张开右手,掌心化出一个漩涡,吸纳周遭的魔气,逐渐演变成一节手臂粗细的黑色鞭子,猛地一甩,抽打在结界内壁。 三人同时倒退一步,稳稳地抓住结界。 林源大吼:「怎么回事?这种魔气哪里来的?」 「林兄可还能撑得住?」沈枫问道。 「废话,老子当然能撑得住。」林源的声音咬碎在齿间。 林枫:「怡夫人,你还好吗?」 怡夫人冷肃道:「无碍。」 林枫心感不妙,沧州府许久不见这种声势浩大的魔气,竟是三家携手抗击都难以对抗,最可怕的是,竟是悄无声息地发展到了如此强大的地步,而他们连魔气的源头都寻不到。 又一鞭子抽打在内壁,强硬的魔气几乎要撞破结界。 三人濒临极限。 这样不行,三人同时想到,他们须得想方设法将魔气消融才是。 就在此时,玄光阴从天而降,手中竹节作剑,刺在大阵顶端。 众人被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还以为玄光阴要藉机生事,却不料源源不断的真气覆盖了三才阵,强大剑气融入三才阵真气之中,撞散黑鞭。 魔气呼啸一声,向一侧倾倒,沦为傀儡的妙琴摔倒在地,再扬首,面目狰狞可怖,发出了一声怒啸。 团团黑雾频繁撞向内壁,咚咚咚咚如同大潮奔涌,战场擂鼓。 玄光阴稳压剑尖,灌入剑气与魔气相斗。 他一扫结阵三人,道:「撑住。」 林源心里暗骂一句「老子当然知道得撑住,但他妈快撑不住了!」,玄光阴说:「松开一道裂隙。」 「前辈要如何?」沈枫发问。 「我进去,炼化魔气。」玄光阴满面魔纹,白发被狂风鼓起,一双金豹瞳暗光灼灼,在猩红魔气的映衬下竟是显现出一种诡异的红。 魔修?! 沈枫大惊失色。 一个魔修如何炼化魔气?当然是将魔气尽数吸纳。 想起那日在虞府,玄光阴将阮清语经脉之中的魔气全部吸收进去的场景,林枫心里惶惶难定。若是玄光阴进去将魔气吸收造出来一个更强大的魔修怎么办?他们沧州府是避过了危险,但却让四洲大陆都陷入更大的危机中。 三百年前的魔修祸世,尸横遍野,纵贯四州的拥天河河水暗红,各大州府资质稍微出色的世家子弟全部被劫走,一百余人不过是不足十岁的幼童,无一生还,仅凭魔尊一人之力。 这样的魔修再出第二人,又要如何? 犹疑间,沈枫见玄光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金豹瞳彷彿看透了自己内心。 玄光阴道:「你内息不稳,守住。」 沈枫忙垂下头,定了定心魂。 玄光阴收回视线:「你们若不放我,方圆百里,尽成焦土。」他眼神平静地一扫位于三角的众人。 不远处,众世家弟子讷讷看向玄光阴,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 玄光阴:「千万人的命是命,一人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沈枫如遭雷殛,险些守不不住阵点,林源仰头大笑:「老前辈果然是老前辈,我等不及。罢了,若是今日因我等酿成大错,我林源一力背负!放!」 「放!」怡夫人蹙眉,瞥了一眼玄光阴,跟着林源低喝一声。 沈枫长嘆一声,一甩青枫笔,笔尖酝出斑驳墨迹:「请。」 三人同时收了真气,玄光阴化作一道剑影冲入大阵之中。 黑影触及剑气向后收缩,让出一大片空白。 玄光阴化出实体,将手中竹节插入地面,登时狂风旋舞,吹扬起玄光阴满头白发。 阵内剑气瞬间勃发! 道魔双修?!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体内竟是能同时容纳道魔两种真气。 「当真精彩!哈哈哈——我活了半辈子是第一回见识到传闻中的道魔双修!沈兄,怡每,我等也要撑住了!」林源感知到禁制内两股力量的搏斗,一扯外衣,露出健硕身躯,真气催发到了极致,「莫丢了我沧州府的脸!」 闻言,其余两人人也不遗余力地催动真气。 就在此时,怡夫人手中红蛟枪忽然发出一声尖锐长鸣,怡夫人守住的阵脚猛地遭受巨大冲击。 「娘亲!」虞沧澜担忧地唤了一声。 怡夫人被魔气压得呕出一口血,红蛟枪再入地面,裂出蛛网纹路,怡夫人扬手一抬:「我没事,无妨!」 虞沧澜心里一紧,想冲过去,斩岁与何一同时拦住了他。 阵中三人咬牙硬抗,虞沧澜不忍再在一旁静待,这也不是他的性格。 他蹲在何一身边,道:「何一,你该不会想这辈子都进不了玉瓯楼吧?那里面的典籍你应该还没看多少,我觉着以我的身份足够让你再也进不去。」 何一表情一僵,摆了个请的手势:「少主有意送死,我不拦着。」 虞沧澜瞪他一眼:「我是要去拯救世界。」 何一放行,斩岁却不肯,张开剑气,为了警告还特意削断了虞沧澜一根头发丝。 斩岁呼啸一声,虞沧澜认真看它,沉声道:「你的主人杀了我父亲,现在,你要拦着我,让我冒着失去娘亲的危险?」 斩岁剑意忽然铺开到了极限,一荡四极,周遭屋顶瓦片被刮了起来,四下凌乱。 禁制内的玄光阴亦有所感,转头看去,猝不及防被魔气撞到腰腹,伤口越裂越大,淌出黏稠的鲜血。 虞沧澜心口骤痛,他蹙了蹙眉,压下这股奇异的感觉,迎面而去,斩岁剑意稍有收敛,待虞沧澜毫无畏惧地走过去时,剑意渐渐收拢,最后无奈地悲鸣一声。 拿出腰间的双剑,虞沧澜调出剑三面板,将目标对准怡夫人,大轻功几个起落就落在怡夫人身边。 「这是做什么?」鸾夫人惊呼一声,「清渠,拦住虞少主,他是在送死!」 阮清渠还想上前,没走几步,浑身一抖,像是被激雷击中,脚步被定在原地。 「雷霆震怒」定住阮清渠后,虞沧澜挑了个不至于被魔气波及的地方,卡了个二十尺的距离,给怡夫人挂上翔舞,手中双剑化扇,回雪飘摇扇动起来。 「这是什么?」林源大惊。 怡夫人不语,刚想让虞沧澜退离,只觉着浑身压力骤减,身体轻松了很多,好像被注入了一股本源力量,正源源不断地追加她的气力。 长吐口浊气,怡夫人稳住心情,彻底站位了地字角。 他将三人分别加入了焦点列表,只要有人血量下降他就切换目标,奶了上去。 比较烦人的是三个人站位很是分散,他需要不断变换位置。 得亏是个奶秀,腿长一点,换成五毒…… 他有个「小姐妹」是个毒姐,胸大腿长腰细,人美声也甜,曾经跪在五毒教教主曲云的面前发过毒誓,这辈子再也不奶策藏队,若有违誓痛经一辈子。 他感觉这可能是女孩子对自己最狠毒的宣誓了…… 收回飞远的心思,虞沧澜专心一奶三,血线稳稳的。 周遭众弟子都看呆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还有这种功法。 就是有点粉是怎么回事! 在一旁待命的张权目瞪口呆,脑子里空白了一瞬之后,感天动地地一把拉住旁边的同修,不住嚷道:「看见了没,看见了没,这就是医修毕生追随的大道——这就是生发之气的根本,这就是生命本源之气啊!就是……」张权毫无意识,喃喃的声音都有点大,「怎么看着这么奇怪……」 虞沧澜:「……」 声音太大,字字落入虞沧澜耳中。 「我倒不觉着奇怪,」林梦生摇着扇子,道,「满堂花醉三千客,英气得很!」 「你还学会背诗了。」沈昭白他一眼,视线却被虞沧澜勾着,陷入奇异功法之中。 周遭到处都是妙舞神扬留下来的气息,间或刷点王母挥袂,糊一个风袖低昂。 虞沧澜在阵法三角不断往复,真如在一张巨大的鼓面上旋舞一般。 他身段颀长,腰肢劲瘦,四肢有力,眉眼神采飞扬。 忽然琴声起,正好能点上的步伐节奏,他扭头一看,不远处的房顶上,紫金霄稳稳盘坐,膝盖上横放着一把华丽到过分的五弦琴。 琴音铮铮而鸣。 少年洒脱而舞。 一直闭目炼化魔气的玄光阴忽然将眼睛睁开。 金豹瞳爆发出极为强大的力量。 困于禁制之中的玄光阴忽然爆出强大剑气,手中竹节寸寸崩裂,他的身体化作一把巨大的剑,无数魔气灌入他的身体,力量极大,连外围结阵的三人都受到影响,推入阵法的真气像是遭遇了巨大的漩涡,被吸入到无敌深的地方。 可他们又不敢轻易放开阵法,只能任由阵法源源不断地从他们身上吸收力量。 「轰」的一声巨响,三人脸色一变,大阵被破开,他们张手挡住飞崩而散的真气乱流。 虞沧澜心里一紧,踏前瞬间,魔涛骇浪中,玄光阴深吸了一口气,千万魔气在瞬间被吸收进了玄光阴体内,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众人面前,口鼻之中冒出了滚滚黑烟。 全场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 虞沧澜:「!」 玄光阴忽然摀住腹部栽倒下来,张权匆忙上前,还没靠近忽被强大的力量弹飞出去。 虞沧澜给他糊了个风袖,张权挂着风袖被林源飞身接过,饶是如此,也转头噗出一口血。 玄光阴缓缓投头,那双金豹瞳中映出一丝危险的红芒。 第36章 ☆、36 要你管(一) 众人静静看玄光阴反应,在他未动之前,没有人敢再有任何动作。 张权昏迷不醒的前车之鑑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玄光阴正如同一只失去了理智的野兽,通红的眼睛扫视众人,像是在睥睨一众蝼蚁,面无表情的脸上爬满了魔纹,几乎将五官都一一遮住。 虞沧澜将目标切换到玄光阴身上,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魔气灌体」的debuff,定了定心神,想上去驱散一下看看。 但他刚有动用双剑的意图,玄光阴的目光就紧紧地锁在虞沧澜的身上,眸子里的危险意味满溢出来。 紫金霄的琴声突然响起,意图导引玄光阴,却见玄光阴衣袖一震,「锵「的一响,琴弦断裂,紫金霄满手是血,整条拨弦的手臂酥麻到毫无知觉,扭头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虞沧澜:「……」 众人屏住了呼吸,虞沧澜蹙了蹙眉,在玄光阴的注视下,收起双剑,踏前了一步。 「前辈……」 玄光阴抬起手臂,怡夫人惊吓道:「沧澜——」 罡风再起,怡夫人尚未反应过来,清枫笔在眼前留下一道墨迹,铿然鸣啸声灌入耳中,轰得她不住耳鸣,倒吸一口凉气。 虞沧澜不由大怒:「玄光阴你再动一下我娘试试!」 玄光阴的动作僵在那里,抬起的手臂来不及放下。 虞沧澜见状,壮着胆子上前一步。 怡夫人低喝:「澜儿别再胡闹了!」 「我没事娘亲,」虞沧澜深吸一口气,「玄老前辈能听进去我的声音。」 怡夫人蹙眉:「那也不行,你——」 「那就麻烦虞少主了,」鸾夫人一副受惊的弱柳扶风状,捧着心口弱弱,惊吓道,「若是老前辈疯魔起来,我等的性命都会没了。」 虞沧澜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向鸾夫人,他的眼神清澈却放肆,直勾勾地看着鸾夫人,语气弱小、可怜又无助:「可是我好害怕呀,鸾夫人,你陪我一起去吧。」 鸾夫人:「……」 众人:「……」 鸾夫人暗自咬牙:「我?玄老前辈未必能听进去我的声音。」 「你看你说了这么多他也没动手,」虞沧澜指着鸾夫人,转而对玄光阴说,「这位可不是我的娘亲。」 鸾夫人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玄光阴猩红的金豹瞳紧紧锁定在她的身上,好似被看穿了表里,骇得倒退一步,被阮清渠扶住。 阮清渠:「我、我陪你去。」 虞沧澜的表情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往前快走几步:「不必了,阮少主金贵,出了事情我可担待不起。」 阮清渠脸色一白。 虞沧澜小心翼翼向前,见玄光阴没有排斥自己,便道:「你还好吗?知道自己是谁吗?」 话音刚落,玄光阴瞳孔一缩,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东西。 虞沧澜:「你的旧伤复发了,正在流血,我帮你看看,好吗?」 玄光阴露出迷茫的表情,右掌按压在他腹部,稍微用了点力,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虞沧澜:「……」 这是在干嘛…… 他就像是个失去了所有意识的孩子,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防备,唯独对虞沧澜开了一扇不抗拒的门。 「你都不记得了?」虞沧澜试探地问。 玄光阴嘴唇抖动了下,轻轻开启:「记得。」 「……你都记得什么?」 玄光阴又陷入了惯有的沉默,但此回与先前不同,虞沧澜能看得出来,他现在的沉默不是因为他不记得一些事情,而是因为这些事情在他的人生里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他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在漫长的沉默中,玄光阴瞳孔之中的红芒逐渐淡去,周身围绕着的魔气也渐渐收敛了起来,他望着虞沧澜,眼神一瞬不瞬,刻骨铭心。 「你说让我等你,」玄光阴的声音很轻,带着极大的哀伤,「可是你没有来。」 虞沧澜怔怔看他。 「你死了。」玄光阴忽然垂下眼睛,右手摀住眼睛,「死在了我救不到的地方。」 他语气十分悲痛,要将周围人都拉入他的巨大悲痛中。 紫金霄从房顶上跳了下来,拉了虞沧澜的手,将他护在自己身后:「玄老前辈看清楚,在你眼前的是我表弟,是沧州虞氏的少主,虞沧澜。不是你追悔莫及的什么人。」 一句话让虞沧澜从悲痛中清醒,他垂下眸子,百感交集。 那个人对玄光阴来说果真如此重要,重要到在魔气聚顶的时候,唯一能被允许接近玄光阴,而玄光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像是只为了那一个人存在。 他长得就跟自己这么像么? 虞沧澜有些郁闷地想,不由有些怒从中来,他抬头再看玄光阴的时候眼神平静了许多。 「老前辈这是清醒了?」 玄光阴仍旧在看他,却不说话。 虞沧澜:「吸收了这么多魔气,你应该想起了什么吧?」 玄光阴仍旧只盯着虞沧澜,不说话。 虞沧澜被他看得有些恼火,愤愤回望玄光阴,他那双眸子里的情绪穿透了百年,深情又刻骨,又好像在通过他看向一个遥不可及的人,让他很难再继续对视下去,只得略显狼狈地将视线移开。 虞沧澜推开紫金霄,转身向怡夫人走去,他挽了怡夫人的胳膊,问候:「娘亲,你怎么样?」 「我没事,」怡夫人眼神复杂地看着虞沧澜,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澜儿呢?」 「我也没事。」虞沧澜说,「我们先回去吧,府内有很多弟子都受伤了。」 闻言,沈枫阻拦道:「等等——」 虞沧澜看他,眼神超凶,沈枫一怔,咳了咳,道:「未免此处还有魔气残留,还请确认无碍为好。」 怡夫人也有这个想法,虞沧澜道:「那娘亲,我在家里等你。」 「乖孩子,今日多亏了你,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等下回去再说。」 怡夫人一句话止住了沈枫想说的话,他看了伫立在那里好像是块石头的玄光阴,嘆了口气。 虞沧澜点了点头。 林梦生将霸王刀支在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虞沧澜:「那你就不管玄老前辈了?」 「他三百多岁的人了,要我管什么?」虞沧澜淡淡道,「我累了,先回去了。」 「我……我送你回去吧。」阮清渠突然开口,虞沧澜意外地看着他,阮清渠咬了咬牙,道,「方才你耗用大量真气,若是半路再遇到什么事情……」他忐忑不安地看着虞沧澜的反应。 「不必了,」虞沧澜毫不留情地回绝了他,「当我们家何一是吃素的吗?」 「是啊,少主。」何一蹲在不远处的石狮子上,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我一直吃素。」 虞沧澜:「……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别说话了。」 何一一笑,隐入黑暗之中,不见声息。 众人目送虞沧澜离开时,张权诈尸一般忽然醒了过来,左右看看,老医修露出一瞬间迷茫的神情,猛地想起了什么,抓着同修的衣袖,喊道:「少主呢?沧澜少主呢——」 同修被他拽得险些背过气去:「少主回去了。」 「回哪儿去了?」张权一懵。 「当然是回虞府……」 「那我也回去。」张权爬了起来,药箱都顾不得拎,一路快跟上虞沧澜。 三大氏族的家主没有开口,其他弟子亦不敢作声。 沈枫道:「先清点下魔气,玄老前辈,此事——」他一回头,发现玄光阴竟是凭空消失了。 怡夫人担心玄光阴是追着虞沧澜去的,道:「此事交给我门下大弟子处理,我先回去看看。」 「虞沧澜他……」林梦生满脑子还是方才虞沧澜就着乐律跳舞的样子,「是在修行医修的无上大道吧……那股气息,真是叫人舒服。」他有意瞟了阮清渠一眼,见阮清渠脸色十分难看又悻悻将视线收回,凑在沈昭耳边,拿扇子遮了,小声道:「某些人现在肯定追悔莫及……」 沈昭无奈地嘆了口气。 林梦生:「以前虞沧澜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清渠不知道珍惜,现在虞沧澜身边不仅多了个紫氏药园风华绝代的表哥,还多了个江湖传说,哪个都比清渠好。你看他怎么办。」 「别胡说八道了,」沈昭听不下去,「清渠已经说了很多遍,他喜欢的是白晴姑娘,你别再搅混水了,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这么凶。」林梦生碰了一鼻子灰,不情不愿地嘀咕道,「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我看紫金霄对虞沧澜一往情深的,玄老前辈……看不透。」 「这又不是话本。」沈昭经他提醒,才想起来现场还有紫金霄这么一个人,他本来就是以客人的身份来沧州府,更是明面上虞沧澜母族那边的,现如今,虞沧澜不在,怡夫人也不在,紫金霄仍留在这儿,颇有些格格不入。 沈昭暗地里看他,紫金霄一展华扇,悠哉道:「表弟,姑妈都不在,作为即将迎娶表弟的人,我当然要留在这儿帮衬虞府主持大局。」 众人:「……」 阮清渠抬头看他,眼神复杂,紫金霄大大方方地任由众人注视。 「家主。」一身黑色长衫的修者站在沈枫面前拱手拜道,「我们在瓦砾之下发现了一个活人。」 「活人?」沈枫一怔,「带我去看。」 几人紧随沈枫而去,几个修者正挑开层层厚重瓦砾,露出了被埋在瓦砾下的人。 沈枫将他的头抬起:「林辉?」 林辉意识不清,陷入昏迷,半个身子被倒塌的墙垣砸得血肉模糊,绽开的皮肉又被魔气侵蚀到溃烂,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更甚者,经脉被魔气侵入,全数崩毁。 沈枫心生不忍。 「喵~」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猫叫响了起来。 不远处,一只通体雪白的肥猫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它毛发锃亮,只沾了些灰尘,右颊边一缕过长的毛发被编织成了一条辫子,辫子下的铃铛叮噹作响。 「辫儿!」鸾夫人激动地冲上前。 「喵~」它走在鸾夫人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仰着头沖鸾夫人叫了一声。 「我的心肝宝贝,」鸾夫人蹲下来将猫抱了起来,帮牠拍干净身上的灰尘,理顺长毛,「你去哪儿了,担心死我了。」 这只名叫辫儿的狮子猫窝在鸾夫人的怀里,蓝绿双色异瞳扫视着众人,似乎在观察他们,扭过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虞沧澜独自走在沧州府街头,越走越快,身后的影子寸步不离。 玄光阴也不去打扰他,只跟在他身后十步远的地方,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十分霸道地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心里一沉,虞沧澜御起大轻功,轻盈地飞身而起,落在屋顶上,回头看玄光阴也翻身上了屋顶,仍旧站在十步远的地方。 他瞬间没了耐心:「老前辈,若说下面路宽,我管不着你,我上个房樑你还要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魔气吃得太多把脑子吃坏了不成?」 玄光阴不答,直勾勾地看着虞沧澜,只是那双眼睛里多了很多明朗的东西,再也不是以前浑浑噩噩的糊涂样子。 虞沧澜:「……」 那眼神看得虞沧澜头皮发麻,玄光阴忽然移动到虞沧澜面前,突然出现的人脸吓得虞沧澜倒退一步,险些脚下一滑从房顶上摔下去。 玄光阴拉着他的胳膊,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虞沧澜一怔,缓下情绪,正色问道:「有关我爹的事情吗?」 玄光阴颔首:「他死后,我将他亲手埋入坟冢,他将这枚玉佩给我,让我交给你。只是……他临死前託付了我什么事情我却是还没有想起。」 「他当真……」虞沧澜呼吸一沉,「是被你所杀?」 「是我所杀,亦是他心中期愿,他本就活不长久。」玄光阴拉他坐在房顶上,仰头看月明星稀,整个沧州府都笼罩在一片劫后余生的氛围之中。 虞沧澜不言不语,听他讲述。 玄光阴:「他死前入魔,杀了青山村一百二十一口人。」 虞沧澜瞳孔猛然收缩,一股酸意涌上眼眶,匆忙垂下头,只担心被玄光阴看出自己的情绪。 玄光阴抬起手,按在虞沧澜的头顶。 夕波浩渺,无数人影被拉拔成模糊的影子,远处,层峦叠嶂,青山与烟云,天与地尽数化作无情岁月中的一抹黯淡棋子。 虞隐生性温和,骨子里却十分刚烈执拗,生平最恨奸恶之事,他诛魔修,惩奸宄,晨昏定省,训斥虞氏弟子可弱不可恶。 虞氏家规第一条即是「道心向善,修道为平世间不平事」。 他入魔杀了一百二十一口人……他竟是以他最痛恶的样子而死。 虞沧澜眼睛有些模糊,他吸了吸鼻子,问道:「那你说,我爹欠你一条人命,又是怎么回事?」 「他夺走了我很重要的东西。」玄光阴的神情变得异常冷漠,「我此次来寻的东西,除了镇魂珠以外还有当年虞隐带走的东西。」 「那是什么?」虞沧澜抬头看他。 玄光阴的眼神变得柔和,他搂住虞沧澜的后脑,将他的额头贴向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以后再和你说。」 虞沧澜感觉抵在额心的皮肤冰凉,玄光阴近在咫尺的金豹瞳内闪烁着异样灼目的光彩。 心脏骤然一停,虞沧澜推开他,嫌弃地拍了拍额头。 玄光阴微微一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你现在……」虞沧澜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以前有些老年痴呆的样子可爱一点。」 「我只是因部分魂魄不全导致的记忆不全,」玄光阴又恢复冷漠的表情,只是眸子里多了以前缺少的光彩,「现在随着魔气回归我身体的只是一部分魂魄,还有一部分仍旧封存在镇魂珠内。」 「那你现在记起来你所谓的甦醒是什么意思了吗?」 「不太记得,」玄光阴摇头,「不过,你真以为我能三百年保持肉体不老不死?那是真的怪物了。」 「……老怪物。」虞沧澜念叨了一句。 玄光阴:「我当是用了什么法子保住了自己的身体,只是魂魄未能及时归位成了如今的样子。我甦醒的时候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山涧的冷风和冰冷的冰床,那时候我的身体还动不了,好不容易熬过了十年……」 「十年前甦醒?你在冰床上躺了整整十年?」 「是,」玄光阴神色漠然,彷彿十年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镇魂珠取走了我的部分魂魄导致我的身体一直不能完全恢复,我能动的时候,四肢甚至五官都不在应有的位置。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要戴面纱,是因为那时候我下山,五官扭曲吓到了一个姑娘。」他神色越加冷淡,虞沧澜琢磨出来,越是在意的事情,玄光阴的语气就越是冷漠,好似害怕别人窥伺到他内心的想法,也害怕自己柔软的一面被人肆意揉捏。 「那时候,她一直叫我是怪物,我的记忆残缺不全,我什么都不记得,在那之后,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怪物,自己的名字就是怪物,渐渐的,才想起来,我叫玄光阴,我不是怪物。」 虞沧澜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与剑独钟是什么关系?金豹瞳是剑氏独有的瞳孔。」 玄光阴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露出以前那种迷茫,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但是我记得,这就是我的眼睛。我不认识什么剑独钟。」 虞沧澜看了他好一会儿,看不出玄光阴话里的真假。 「沧澜。」怡夫人的声音突然响起,虞沧澜低头一看,正看到怡夫人带了一群弟子守在下面,张权双眼冒光看着自己,活像是看见鸡的黄鼠狼。 虞沧澜:「……」 虞沧澜从屋顶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记得你将我爹葬在哪儿了吗?」 「记得。」玄光阴点了点头,「你想去看他?」 「是。」虞沧澜正色道,「那是我虞氏的家主,是我虞沧澜的爹,不该被葬在无名之地。更何况,有关我爹的一切全都是你一人在说,你说是你杀了他也好,他化身魔修屠戮了整个村子也罢,我想要自己去判断。」 玄光阴:「好,我带你去。」 「娘亲,」虞沧澜从房顶跳了下去,奔到怡夫人面前,「娘亲,有些事情孩儿想去求证。」 「你爹的事情……」怡夫人喉头哽咽,却又依依不捨,「可是你从未出过沧州府,我怎么捨得你……」 「孩儿长大了,」虞沧澜握住怡夫人微微颤抖的手,「孩儿如今也能独当一面。」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巨大声响。 一声赛一声响的鼓声传遍了整个沧州府,叠荡层云,贯破苍穹。 鼓声连响十七声方停下,东方天际霞光泼洒,万丈云雾瞬间被一股浩瀚真气穿透。 怡夫人倏然凝重:「府尊——出关了——」 *** 「师父!」湘涵手握长剑,怒意勃发,面前地面上是一堆染满鲜血的碎布衣衫,她双瞳迸射出猩红的光芒,「他竟然杀了妙琴——他竟敢杀了妙琴!」 香榻上的美妇人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掌心一颗黯淡无光的珠子:「你不是一向看妙琴不顺眼,如今她死了,你该高兴才是。」 湘涵脸色一僵,冷声道:「我是厌恶她,但轮不到林辉替我杀她。他是个什么东西— —居然为了保全自己名声,杀了妙琴!」 「你二人师承我膝下多年,明争暗斗几载,到头来却是感情最深。论起这点,这些所谓的世家子弟不及你等半分,也是可笑。」美妇人语气凉薄,不甚在意。 「师父——」湘涵怒道,「容徒儿去杀了他给妙琴报仇!」 「给妙琴报仇?」美妇人声音倏然变得尖锐,阴风飒飒间,映出一双鬼瞳,「妙琴那个贱人以这种方法引走了魔胎半魂,还险些被人发现毁掉,若非机缘巧合又得魔胎预警,你我千秋大业毁于一旦!你还敢提给她报仇?!怕不是你也生出了欺师灭祖的心思!湘涵,我培养你二人不是为了反掣我一肘的!」 湘涵被威压逼得跪了下来,冷汗淌了一身。 美妇人还要发作,身边缓步走来一只白毛狮子猫,它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趴坐在一侧,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们。 美妇人表情一僵,靠回香塌上。 房间内安静许久,美妇人又开口道:「不过,那林辉自作聪明,以为他学的那些驱魔皮毛能够杀了被半魂附体的妙琴就上前刺了一剑,结果却引出了妙琴的绝望,导致魔魂甦醒,全託了这个废物所赐,我们能及时收回半魂。就给他一个奖励吧,湘涵……」美妇人朱唇轻启,嘴角挂着一抹绝艷的笑,「去杀了他。」 烛芯忽然炸开,烛光一晃,阴影里映出了鸾夫人绝美的脸。 第37章 ☆、37 要你管(二) 沧州府府尊,姓严,名洗练。今年一百二十三岁,是沧州府内已达心炁极境的高手。 其名洗练取自「澡雪灵府,洗练神宅,据道为心,依德为虑。」取「修身养性」之意,虞沧澜头一回见他时还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如今再见,严洗练鹳骨高突,眼眶微凹,眉宇间尽是得道高人的风范,一般人到了这个年龄已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严洗练却不见多少老态。 虞沧澜跟在怡夫人身边,偷偷抬头打量,猝不及防对上严洗练若有似无的目光。 严洗练对他微微一笑,招手道:「沧澜,过来严爷爷身边。」 虞沧澜看了一眼怡夫人,怡夫人神色平静,道:「去吧,注意分寸。」 「是。」虞沧澜只好硬着头皮走上高位。 严洗练所住的觉哉府有一方极大的议事厅,府尊高坐主位之上,晦暗灯光下映照得他的面目晦涩难辨。 虞沧澜谨慎地迈上台阶,此阶有十八又十八共三十六层,意指三百六十大圆满之境。 较之其他州府,沧州府极为看重根骨,四大世家嫡系子弟的圆满天格已是难得,府尊严洗练的大圆满天格是世间少有。 百代以来,江山过客数不胜数,能有此天格的也不过十数人。 严洗练周身不经意也全是高阶修者的威压,走得近了,几乎压得虞沧澜喘不过气,想想玄光阴的修为还略胜于严洗练一重,却没有这样叫他不舒服的威压。 沧州府府尊,四大州府问鼎修者,身份尊贵,当是如此。 两侧长明灯灯光并不算明亮,隐约映照着地面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琉璃石。 严洗练端坐在高位上,俯瞰虞沧澜:「沧澜,过来。」 虞沧澜深吸一口气,站在严洗练面前,饶是这个位置,也须得仰头才能窥得府尊半副容貌。 「问府尊好。」虞沧澜恭谨唤道。 「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严洗练摸了摸他的头,「你小时候才这么点大,我一只手就能将你托起来,生得又小又丑,活生生一只小老鼠。」严洗练比了个大小,那忆苦思甜的语气逗得虞沧澜忍俊不禁。 虞沧澜见他亲近,态度也没那么拘谨:「府尊闭关这么多年,我肯定长大了,要是长不大才奇怪。」 严洗练也笑了起来,他拉虞沧澜站得更近点:「模样倒是长得很好,像你娘多些,你出生时体质便不好,虞隐不在,这些年你定然吃了很多苦头。」 他的手握住虞沧澜的手腕,虞沧澜隐约感觉到府尊正在向他体内灌入探查的真气,一丝丝钻入脾肺之中,如同一根根细针,刺得他几乎难以忍受。 「府尊……」虞沧澜委屈地抬头看他,府尊便将真气收了,道,「你的修为……罢了。」他话锋一转,问道,「你与清渠何时成亲?」 虞沧澜一怔:「府尊有所不知,我已经和阮氏退婚了。」 「退婚了?」府尊沉吟一声,「可是阮家那小子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幼年时还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如今长歪了?」 「只是不合适罢了。」虞沧澜懒得再计较那些是是非非。 「唉,你们俩的婚事虽然不是我主张定下来的,可我也算是个证婚人,如今这样委实可惜。不过沧澜年岁还小,知道什么是合适什么是不合适?」 「也许是不懂,但我知道,阮清渠与我不太合适。」 「怎么不合适?」严洗练看样子极想撮合他们两个。 虞沧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严洗练没想到虞沧澜会说这样的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虞沧澜一会儿,靠回在椅背上,这样一来,他更多的样子都没入阴影之中,叫人更加看不透他的情绪和他心里所想。 「阮清渠可在?」严洗练沉默片刻后,忽然出声,声音宏远。 台阶下,阮清渠听到自己被点了名字怔了片刻,恭敬回道:「清渠在。」 「过来。」严洗练声音冷肃,与先前亲暱唤虞沧澜时截然不同。 阮清渠提着心步上台阶,走到与虞沧澜平齐的位置时作揖道:「拜见府尊。」 「抬起头,」严洗练沉声道,「让我看看你长成了什么样子。」 阮清渠弄不明白府尊何意,却又不敢忤逆,小心翼翼地将头抬起,露出一张清润英俊的脸。 严洗练沉吟一声,道:「确实不及沧澜。」 虞沧澜:「……」 阮清渠:「?」 严洗练细细一探阮清渠修为,道:「倒是没辜负你这圆满天格的资质,若是努力,道境可期。听闻你为了一个女人辜负了沧澜?」 阮清渠:「……」 虞沧澜也是一怔,这府尊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怎么还会问他什么时候跟阮清渠成亲? 阮清渠浑身一凛,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口:「是……清渠配不上虞少主。」 「竟不是沧澜配不上你,这不是你们一向的说辞吗?」严洗练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不知,诸多谣言都是从你阮府传出来的,那些阮府的女侍们也不是因沧澜而被驱逐出府。」 「府尊?」阮清渠猛地抬头,「府尊何出此言?」 「你回去好好问你那娘亲,」严洗练冷声道,「我曾答应虞隐认沧澜作半个儿子,若非这些年功体迫近紧要关头,我岂能任由你们欺负沧澜?当真以为我闭了关就耳聋眼瞎了?」 威压迫近,阮清渠匆匆低头:「不敢。」 「我与你起名清渠,便是希望你能如清渠一般为人皎皎,既然不喜欢就去退亲,何必搞这些叫人看不上眼的东西,你真以为紫怡非你们不可吗?还是担心紫怡挟私报复?」严洗练声声严厉,叫阮清渠抬不起头。 虞沧澜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内心毫无波动。 严洗练训斥完阮清渠后,又问道:「你爹呢?阮三通来了吗?」 「爹他……有事在身。」阮清渠艰难道。 「真是事务繁忙!」严洗练声音骤然一提,台阶下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听一声怒极的训斥,怡夫人担忧地抬头望去,被沈枫劝住:「怕是阮氏要逢大难。」怡夫人闻言,才反应过来,不由冷笑。 林梦生疑惑地问沈昭:「怎么了?上头发生了什么?」 「别看府尊闭关不出,但沧州府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昨日魔气的事情他定然全盘知悉,阮伯父没来的事情也不例外……唉,真是糊涂。」 不仅如此,今日是府尊出关之日,原本四大世家家主都应该来与府尊会面,可现在,虞、林、沈三氏齐聚,家主、少主皆前来迎接,唯有阮氏孤零零一个少主阮清渠,别的不说。傲慢之罪定不能少。 严洗练怒视阮清渠,手指扣入扶手凹痕:「真是叫我失望……早年他便执迷不悟,到了这个时候堕落荒唐得一塌糊涂。你今日多大了?」 「二十有一。」阮清渠回道。 「打算与那女人成亲了?」严洗练问道。 阮清渠默然,严洗练冷笑:「不成亲你还要拖着?阮家修炼的''清心诀''最是讲究清心寡慾,只有成亲后,夫妻二人同气连枝,才能修习''清心诀''上乘功法,免于走火入魔。届时才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你迟迟不肯成亲是想要盼着有朝一日你父亲清醒?!」 严洗练说话毫不留情,刀子似得刮在阮清渠心上,可他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句句都是鲜血淋漓的真实。 他憎恶虞沧澜不仅是因为他不想要自己的人生由他人主宰,更是因为他不想依附于虞府势力存活,他骨子里有世家子弟的骄傲,他盼望着父亲能够清醒,像儿时一样摸着他的头对他说「清渠,这些日子委屈你了。」父亲还在,阮氏的天还在。亦或者说,他可以成为阮氏的天,而不是像是个没有嵴樑的藤蔓,顺着虞氏一路向上攀爬。 他不甘心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而活。 可事到如今,事情愈演愈烈,他才意识到,心比天高未必是什么好事,他的能力所限让许多事情都是一纸空谈。甚至连他现在的想法都弄不清楚了。他有时候会想,如果真的与虞沧澜成亲,早日拿到无上境界,得了虞府帮衬的话,现今是不是会是另一个样子了? 轻轻地转头去看虞沧澜,阮清渠眼神复杂,内心百感交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依稀记得,以前他没有如此讨厌虞沧澜,在那时候,虞沧澜总是跟在他身后,不太爱理会别人,也很胆怯和别人说话,就好像天上地下,只有他阮清渠一个人值得他依靠。 他为什么会这么讨厌虞沧澜?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讨厌他的? 虞沧澜面不改色,好像这些事情都跟他毫无关系。 他总算看明白,严洗练叫阮清渠上来是为了给他出气的,可他本来就没什么气,过去的情愫是属于过去的虞沧澜,现在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严洗练站了起来,这样看来,府尊身量高大,体格强健,腰间悬挂着一把弯刀,背负剑囊。 「我亲自去见阮三通,我倒要看看他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府尊!」阮清渠急急地叫了一声。 严洗练横他一眼,阮清渠住了嘴,严洗练又道:「清渠,带路;沧澜,你与我同去。」 他稳步走下台阶,台阶下众人对其鞠躬行礼:「拜见府尊。」 「诸位辛苦,都回去歇着吧。」严洗练沉声道,「十余年未见过面,我去看看阮三通。」 沈枫与林源对视一眼,两人神色各异,怡夫人道:「那沧澜……」 「怡夫人,」严洗练止住怡夫人的话,「沧澜从小我就喜欢,留他在身边陪我说说话。」 「是……」怡夫人无奈应声。 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视线落在阴暗处,道:「玄老前辈,今日事忙,多有怠慢,改日再会,请。」 玄光阴从阴暗处走了出来,冷着一张脸看严洗练:「我不是来找你的。」 严洗练沉默,玄光阴目光落在虞沧澜脸上。 虞沧澜:「……」 严洗练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略一沉吟,道:「玄老前辈有事找你?」 别问我啊,问他啊! 虞沧澜:「……我不知道。」 玄光阴走了过来,站在虞沧澜身边,不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就跟块木头一样杵在那里。 众人:「……」 这是什么意思? 玄光阴淡淡道:「不是去阮氏么?还不走么?」 众人:「…………」 一席人浩浩荡荡而去。 *** 林辉渐渐恢复了意识,只是身体受创严重,彻底摆脱了他的控制。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一线光影从栏杆的缝隙之中投影进来。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苦,经脉内火辣辣的疼。 他想要调动一丝真气却感觉丹田内空荡荡的,愣了片刻,林辉忽然明白过来—— 他失去了所有真气。 他现在是个废人了。 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林辉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苦心孤诣练成的驱魔剑法会在碎裂妙琴魔丹的时候引起那么大的反弹,随后漫天魔气吞噬了他,他在极度挣扎中昏迷过去,再睁眼便落在了这里。 阴风乍过,林辉察觉到不一样的阴冷气息。 他瞪大眼睛,不住瞟向裂隙。 一个黑影遮住了裂隙里透出来的光。 林辉呼吸一滞,危机感涌上心头,脑袋瞬间充血,他正要张口大喊,却见一线红影出现,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深刻入骨的伤口,颈间喷薄出大量鲜血。 湘涵冷笑,五指上牵连着一根根染了血的透明丝线,好似拨弄琴弦,剎那间,林辉尸体碎作万段。 她切断林辉头颅,拎在手里,掉头奔去,隐没在阴影里。 *** 出现魔气的小院离阮府不远,只隔了一条街道,府尊去之前先去爆裂魔气的小院扫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甚至没有提一句林辉,就转头离去,但众人都知道,他心中已有定夺。 他来得突然,阮清渠赶着通知,筹备接待异常匆忙,阮三通仍旧在屋中呼呼大睡,不省人事。 阮府大半数人全都出来迎接,鸾夫人抱着一只雪白狮子猫向府尊行了礼:「见过府尊。」 严洗练扫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狮子猫,问道:「又养了一只?」 「是呀。」鸾夫人说,「我从小就喜欢猫,府尊也是知道的,先前那只得了病,先去了,这只跟我最久,仔细算算也有十年了。」 「是只老猫了。」 狮子猫很是慵懒,连看严洗练一眼都懒,自顾自舔着左前爪上雪白的猫毛。 严洗练看了一会儿就将视线收回,带人迈入屋内。 虞沧澜紧跟在他身边,身后不远处就是玄光阴,他贴虞沧澜大约三步远,一直保持着三步没有分寸移动。 进到内院,院内有两人捆着手鍊脚铐正被驱逐出去,往后院赶,虞沧澜一瞥间觉着那两人有些眼熟。 他脚步一顿,府尊何其敏锐,察觉到了细微变化:「怎么?」 虞沧澜想了想,指着那两人问道:「那是什么人?」 「嗯?」鸾夫人懒洋洋地抬头,顺着虞沧澜目光看去,转而问管家,「那是什么人?」 阮清渠冷冷道:「是两个不守家规的内门弟子,三番五次败坏阮氏门风,还胆大包天盗取聚灵丹,我将他们罚去了北海凶蛮之地服役。」 听到阮清渠所言,那两人猛地转过身来,大喊冤枉。 「少主——冤枉,冤枉啊——!我们没有偷聚灵丹!」 这一转身,虞沧澜彻底看清了他们的样貌,表情倏然变得微妙起来。 严洗练自然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阮清渠却不能让他心里存有芥蒂,于是质问道:「我们在你们房里发现了聚灵丹,众目睽睽之下,还会冤枉你不成?那你说,你的聚灵丹是怎么来的?」 「是路上一位富贵公子给的……」那人扬声道,「少主,以我二人的本事怎么可能盗得来聚灵丹?!」 「富贵公子?」阮清渠早就不信他们这套说辞,眼神愈冷,「难不成你们想说是林、沈二位少主给的。」他猛地想起来一个人,看向虞沧澜,「还是虞氏少主?」 那两人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去,只觉着虞沧澜的双眼十分熟悉,却又不敢十分肯定,毕竟那日遇见的公子脸上蒙了面纱。 说来也是倒霉,他们拿到聚灵丹后想要卖个高价一直囤着等黑市开了拿去黑市卖,到时候赚得的钱再买回来更多的材料,却没想到,那段时间府内流传了很多关于他们的传言,一开始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后来越演越烈,什么偷鸡摸狗已经算是小事,还有跟寡妇偷情,欺辱老人这种事情,他们几个的人品被败坏到一塌糊涂,竟然引起了阮少主的注意,发现了他们私藏的聚灵丹。 虞沧澜眨了眨眼:「我没见过他们几个,什么富贵公子,我不太听得懂你们在说什么。」 那三人瞪了瞪眼:「这声音……」 虞沧澜微微一笑,道:「不是要去拜见阮世伯吗?只是几个犯了错的下人,不必要在这儿浪费时间。」 「带下去。」话已至此就没有再多问下去的必要,阮清渠吩咐了一句,那几人被拉扯着锁链往后门去,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虞沧澜跟着他们行至内院,还未靠近便闻到一股漫天的脂粉味。 鸾夫人脚步一停,转身拦住他们,柔声道:「三通还在睡觉,我去叫醒他。」 「不必。」严洗练一摆手,阔步迈入小院。 虞沧澜嫌弃地掩了口鼻,遮住脂粉味往院子里走。 小院内到处都是悬挂着的绸缎绮罗,院子里的池塘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粉,酒壶遍地都是。门内传来女人的嘻声笑语,严洗练表情一变,震了袖子,房门被轰然撞开,阮三通跌坐在众人面前。 他身形枯藁,眼眶漆黑,毛发许久没有梳理,骯脏打结,几乎垂到胸口的鬍子上染满了一些黏稠液体。 鸾夫人:「!」 严洗练沉吟一声,忽然一掌打在阮三通头顶,灌入真气,阮三通浑身哆嗦片刻,倒在地上,紧闭的双眼睁开一小道裂隙,待看清眼前人的时候,突然一把抓住虞沧澜的手。 「呦,这是——嗝,哪里来的小美人。」 虞沧澜:「…………」 玄光阴动作比他更快,在虞沧澜被捲入怀里之前将人扯了回来,护在身后。 他目光一厉,扬剑去噼阮三通肆无忌惮的手,却被阮清渠拦住。 阮清渠抱拳道:「抱歉,家父意识不清!」 虞沧澜脸色青白。 严洗练忍不住踢了阮三通一脚:「还没清醒?」 阮三通衣衫单薄,趴在地上,迷迷糊糊道:「什么时辰了?严洗练,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不是闭关了吗?」 严洗练一发不语,冷冷看着阮三通。 鸾夫人抱着猫款款上前:「府尊,您不必耗费心神试探三通修为了,他的真气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全部亏空。现在的三通,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您来这儿,就是为了看三通如今落魄成了什么样子?」 「你——「严洗练怒道:「你看他一代家主成了什么样子!」 「命运弄人罢了,」鸾夫人微微一笑,「若是早些年,府尊没有逼迫三通抉择,三通也不会走火入魔,心魔难消。府尊别不高兴,我说得可都是实话。」 「母亲……」阮清渠道,「父亲当年不该如此。」 「是么?」鸾夫人扫了阮清渠一眼,「该与不该都是过去了,现在也不该说这些。」 严洗练的怒火因这一句淡了许多,他看着阮三通神色复杂,长嘆一声:「我来这儿是为了沧澜与清渠的婚事。」 虞沧澜顿时一个哆嗦,生怕府尊再生出什么别的事情。 玄光阴也蹙了眉头,等着严洗练接下来的话。 严洗练沉声道:「你们两家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婚约到此为止,我不会多问。但清渠,是非黑白你无一清楚,偏偏将苛责之词全数落在沧澜身上。鸾夫人,有些话你该说了吧?」 鸾夫人神色淡淡:「府内的一些侍女是被我打发走的,包括你的近侍染秋。」 「娘?!」阮清渠惊道,竟是如此…… 鸾夫人并不辩解。 「是我做的,」白晴突然出现,软软弱弱,如弱柳扶风,「是我做的……与夫人无关,我不想清渠娶回虞氏少主,全都是我一人做的。」 严洗练看着白晴问道:「你便是为了她任由沧澜被人欺凌?」 阮清渠咬牙不答。 严洗练神色严肃:「你有意娶她为妻?可以,但你若要娶她须得经过沧澜的同意。如果沧澜不同意,那你永远也无法将她作为你的正妻娶回阮氏。」 严洗练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沧澜,你看如何?」 众人投目看他,阮清渠的眸光中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感觉他似乎想让虞沧澜答应下来。 虞沧澜:「……」 这府尊就这么闲吗?出关后第一件事情居然是处理家长里短这些事情。 谁嫁谁,谁娶谁,天王老子都管不着的事儿。 但是他既然提出了…… 虞沧澜回想起往日阮清渠眼高于顶的冷漠样子,对他的态度就好像对待什么脏东西一样,不由勾唇一笑:「好……」 阮清渠突然有些紧张,殷殷望着虞沧澜。 虞沧澜正要答应下来,却见玄光阴冷冷看着阮清渠,道:「他配吗?」 作者有话要说: 配钥匙吗? 第38章 ☆、38 要你管(三) 玄光阴这话说得太过刻薄,一时之间都没人知道该怎么应声。 过了好一会儿,鸾夫人才似笑非笑道:「这事儿好像跟老前辈没什么关系,沧澜想如何,老前辈就配管么?」 话音未落,怀里狮子猫惊叫了一声,鸾夫人忽觉一阵凉气袭来,眼前剑影一闪,锵的一声,两股气劲对沖在一起,将她脸上刮出了熟道血痕,火辣辣得痛。 严洗练震开玄光阴的气劲,沉声道:「老前辈太过任意妄为,沧州府并非无人。」 玄光阴看他一眼:「你修为不错,在小辈之中可数一二。」 严洗练:「……」 众人:「……」 这口气! 虞沧澜微微遮脸,不忍心再听下去。 严洗练哼了一声,见玄光阴收剑回去也将长剑归入剑囊,道:「玄老前辈,你是活了三百年的前辈,我们敬你曾经为四州大陆剷除了许多令人胆寒的魔修,却也记得你手下沾过的淋漓鲜血。虞隐之事,查明是非后我也要帮沧澜与紫怡他们讨个公道。」 怡夫人没料到严洗练忽然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怔了过片刻,咬牙道:「多谢府尊。」 「沧澜,你如何打算?」严洗练又将问题抛给了虞沧澜。 虞沧澜看了一眼玄光阴的表情,想了想,道:「严爷爷开玩笑了,阮氏的家事我没什么管的兴趣,阮清渠娶谁嫁谁,就是跟乞丐结为道侣也都跟我没什么关系,何必要来问我?有这个闲工夫,我多练几次挥剑,指不定就成绝代高手了。。」 严洗练被他逗笑了,笑毕,道:「也罢。」 这一场闹剧到此为止,严洗练一扫一滩烂泥似的阮三通,嘆了口气,没多说什么,转身便走。 行到岔路口,府尊府与虞氏府邸在两个方向,严洗练停下马车,对虞沧澜道:「你早些回去休息,下次再来陪严爷爷说话。」 「是。」虞沧澜如释重负,古人说伴君如伴虎,诚不欺我,严洗练虽然亲和,却一点也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步步小心,寸寸留意。 虞沧澜拂开马车车帘,外面正是闹市,熙熙攘攘,嘈嘈杂杂,玄光阴站在道路中央,鹤发童颜引来一片注视。不远处,虞氏的马车紧随其后,怡夫人掀开帘子,沖他招手。 他长吁口气,正想从马车上跳下来时,背后严洗练忽然叫了他一声。 「沧澜。」虞沧澜回头,看到严洗练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你体内有一道不太寻常的真气,小心玄光阴。」 虞沧澜一怔。 不远处的玄光阴微微瞇了眼。 他从车上下来后对着府尊离去的方向鞠了一躬,直到车马行远,他站起来,春桃一路小跑过去,给虞沧澜递过去汤婆子,问道:「少主,看你脸色不大好,是冻着了吗?」 「没事。」虞沧澜被方才府尊的眼神吓到了,内心深处涌起一阵阵寒意,他将脸埋进大氅里,紧紧抱着汤婆子,往虞氏马车走去。 上了马车,怡夫人握住他的手:「怎么手这样冷?怎么了?方才府尊同你说什么了?」 「没有。」虞沧澜摇了摇头,「只是叫我小心玄光阴。」 「那怎会?娘也一直提点你小心他,却不见你这个样子,府尊还说什么了?」 「真的没什么了,只是……府尊看我的眼神太深沉了,我感觉自己就好像是被狼盯住的羊,很危险,我甚至觉着,府尊能突然出手杀了我。」 怡夫人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将虞沧澜拥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没事,别怕。早日见识到了也早日有个分寸,之前府尊一直拉你在他身边,娘亲担心得很,好在没出什么岔子。」 「娘亲跟我说说,府尊是什么样的人吧。」 「沧州府府尊严洗练是个细緻到多疑的人,他做事不求尽力以求最好,总是以自己一套行为标准去苛求别人,」怡夫人目光深远,回忆起了一些不堪往事,「尤其是在剷除魔修一道上。早些年大家还会认为,魔修与道修一样有好有坏,只是修炼凭藉的真气不同,但严洗练继位府尊以来,凡事牵扯到魔修只有一个字——诛。」 「阮三通到底和魔修是如何牵连在一起的?」虞沧澜好奇地问,今日听鸾夫人的态度总觉着她恨极了严洗练。 「阮三通之事……复杂却也简单。他当年外出游历,结识了一位义妹,带回阮府,不久后沧州府内就出了一些事情。」怡夫人随手帮虞沧澜理了理鬓发。「有人修为被吸空,曝尸荒郊。一个月下来,发现了不下十具尸体,惊动了府尊。府尊亲自调查,最终查到了阮三通义妹的头上。她是魔修无疑。」 「府尊把她杀了?」虞沧澜轻声问。 「自然是留不得的。」怡夫人点了点头,「阮三通百般维护,声称他与义妹一直待在一处,她不可能杀人。恰逢那时府尊亡妻周年日,勾起了旧恨,且不论她是否真的做了这些恶事,光是魔修这一点就足够府尊问罪。阮三通回护不得,眼睁睁看她惨死。」 「他因此与府尊生了罅隙?」 「这点……」怡夫人神色微妙,似有些不解,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她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虞沧澜,「你也知晓阮氏依凭的内功心法是最是清心寡慾的''清心诀'',清心诀禁慾,尤其是色慾,修炼清心诀上层功法的人一生只能与一人交合,以阮氏家训,自然是夫妻敦伦。阮三通……与那义妹有了关系,加之她遭遇了那样的事情,阮三通心魔入骨,从此一蹶不振。」她蹙了蹙眉,啧了一声,「我原本还挺同情鸾夫人,她出身世家,如此遇人不淑,受到的打击极大。可她竟然也行差踏错,没有帮助阮三通走回正途,反而助纣为虐,让阮氏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 阮氏。 天井上映出一道斑驳的光,洒落在小院的梧桐树上。 阮三通敞开衣襟斜靠在假山石上,右脚悬空挂在池塘边缘,任由寒风贯体,他拎起酒壶饮了一口,辛辣酒液淌过胸口,转眼就烫红了他的皮肤。 鸾夫人抱着狮子猫站在旁边,睨着阮三通。 「冷么?」鸾夫人眼神平静,「进屋里去吧。」 阮三通转头睨了她一眼,嘴边扯出一抹笑:「今日叫众人看了不少笑话,你觉着丢脸么?」 鸾夫人没有看他,一下下温柔地抚摸着狮子猫的毛:「这么多年的笑话都叫人看过了,不在这一时。」 「是么?」阮三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突然飞快出手,握住了鸾夫人的手。 鸾夫人吃了一惊:「放开。」 她怀里的狮子猫瞟了一眼阮三通,嫌弃地从鸾夫人怀里跳了出去,往屋里走。 阮三通抱住鸾夫人,埋首在她颈项,用力吸了一口:「真香……」 「放开我。」鸾夫人挣扎了下,没有挣开,阮三通在她耳边低笑,「我们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好么?」 鸾夫人身子一僵,脸色冷了下来:「这不叫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你从未让我有一天安分日子。」 阮三通沉默片刻,笑了起来:「是我的错,我太无能了,当年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他身子向后倒去,拉住鸾夫人的手死死握紧不肯松开。 鸾夫人脸色微变,挣脱不开,任由阮三通将她拉入池子。 哗啦一声响,冰冷的池水浸透两人衣衫,鸾夫人气恼地大骂:「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阮三通哈哈大笑,揽住鸾夫人的头,亲吻上去。 鸾夫人剧烈挣扎,没多久就软在阮三通怀里。 狮子猫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它蹲坐在屋檐下,遥遥望着那边,正好对上了阮三通望过来的眼神。 蓝绿双瞳内映出阮三通的模样,狮子猫气定神闲地喵了一声。 —— 虞沧澜一进大门就听见一声急切的呼喊,定睛一看,张权一阵风似的捲了过来,灰白鬍子一甩一甩:「少主——少主,我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虞沧澜:「……」 张权背后跟了几个医修,全是他这些年来收的徒弟,各个都是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医修。 摆出这种架势不知道是为什么,虞沧澜心里纳闷,疑惑道:「怎么了?感觉你们要三堂会诊……」 「三堂会诊?那是什么?」 虞沧澜咳了一声,道:「没什么,问题是你们怎么了。」 「少主——」张权一双眼睛矍铄无匹,「昨日你展露出来的可是医修无上心法,云裳心经?」 虞沧澜彷彿被五雷轰顶:「……这你都知道?」 「当然!」张权胸有成竹,「''巫''字上为天,下为地,中间以人连通天地,早年巫祝通达天地人事的时候就是以舞蹈祈求,有的巫可以以祈舞的方式获得治愈之力,这些巫便被后世称作巫医。我所修医道的启蒙便是巫医,因此知道,这本本应该在巫医里流传的内功心法。」 「本应该?」虞沧澜问道。 「是,大约在千年前,这本心法便流失了,不知少主……」张权期盼地望着虞沧澜,「少主能否告知我是从哪儿学来的吗?」 虞沧澜心情复杂,问道:「你怎么确定这就是《云裳心经》?」 张权一懵:「不是少主你说的吗?」 虞沧澜:「……」他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起初被张权准确地点到名字吓到了,现在想来,应该只是名字撞了,不然哪会那么巧合? 他沉吟一声,道:「我觉着你说的与我修习的是两种东西。」 「少主何出此言?」张权更着急了,脸上写满了「你都承认了你别赖账」。 虞沧澜道:「因为……」他灵光一现,依然拉玄光阴来挡枪,「我学的是老前辈教给我的心法,之前你们不是说我体内有股真气吗?便是这个原因。」 「那你……」 「我也只是听过这个心法,觉着惊讶罢了,没有别的意思。」虞沧澜搪塞了几句,见张权还要细究,便道,「之前权叔你给我号了几次脉都没发现这是你所说的心法内功不就正好证明了这点?」 「这……」张权面露犹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渴望地看着虞沧澜,「那少主你能否运转一下心法让我再看看,即便不是,也是得悟生命大道之后的本源真气。这是医修毕生所求,求少主成全!」 「非圆满天格也能得悟这种真气?」紫金霄从院子里出来,满身华服,衣衫上全是朱玉珊瑚璎珞作饰,闪闪烁烁。 张权解释道:「此与天格无关,哪怕不得道的凡者也有可能有这种真气。」 「原来如此,表弟当真厉害,」紫金霄沖虞沧澜抛了一个媚眼,「以后成亲了,我卖药,表弟医人,实在是神仙眷侣。」 虞沧澜:「……」 玄光阴:「?」 我劝你谨言慎行。 虞沧澜不耐烦地往内院走去:「权叔来,我带你去小院里演示。」 后面浩浩荡荡跟了一群人,虞沧澜左右扫视,墙头都爬满了人,有些是纯粹来凑热闹的僕侍弟子,有些则是府内请来的医修门客,全都好奇地望着他。 这种资质比之大圆满天格更显稀有,若是修成大道,便能修习传说中的复生之术,谁不歆羡? 虞沧澜尽量去无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调出剑三面板把奶秀常用的几个技能演示了一通,从放第一个机能开始周遭就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稀稀拉拉竟然还有人鼓掌??? 虞沧澜:「……」 刘姥姥进大观园吗!至于这么惊讶吗!趴在墙头那位,你的下巴都快掉了! 几个技能演示下来,几个医修看得如痴如醉,虞沧澜收回双剑,道:「我饿了,去休息了,你们慢慢琢磨。」 虞沧澜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门口霞婆正等着,迎上来道:「少主,夫人在房里等你。」 「娘亲?」想起方才他们的话的确还没说完,虞沧澜把大氅脱了,往屋里走。 他房间的地龙从来没有停过,角落里摆着的几盆炭火也一直燃烧得正旺。 赵氏兄弟从耳间走了出来,向虞沧澜问了声好。虞沧澜看他二人,赵铮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赵安也没有死后重生的晦丧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赵铮来,正好我有话问你。」 赵安问道:「少主……我听说我们少司主,他……被关进了牢狱中?府尊会如何处置他?」 「林辉死了。」坐在房间内的怡夫人品了口茶,淡淡道,「被人在狱中碎尸万段。」 「什么?」赵安吃了一惊,「怎么会?」 「若说是为了杀人灭口直接杀了了事,」虞沧澜也是不解,「碎尸万段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恨极了吧。」怡夫人道,「他尸体的伤口处留有魔修的气息,与那妙琴身上的气息很近,若非林辉杀了妙琴,妙琴未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林少司主,他怎么会……他,他一直……」赵安得知林辉的事情之后震惊得无以复加。 虞沧澜啧了一声,道:「看来御魔司得先辨人心再辨魔修。」 赵安不知道说什么,迷茫地看着虞沧澜。 「路阻且长,跌的跤多了,你会明白的。」怡夫人说了一句,「你这孩子傻里傻气,性子倒是不坏,昨日出事也颇为替沧澜担心,没辜负沧澜如此待你。」 赵安被说得脸红了。 虞沧澜问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没什么打算。」 「去御魔司当个少司主?」 「还是先算了,」赵安不好意思地说,「少主说得对,也许我得先观人心再谈其他。」 「那你呢?」虞沧澜问赵铮,「你现今也入了道,你的紫发到底是个累赘,打算怎么办?」 赵铮拉着赵安的衣袖:「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同哥哥一起。」 「你们兄弟感情很好。」怡夫人嘆息一声。 虞沧澜将妙琴的画像摊开在赵铮面前:「赵铮,你看当初给你药方的是不是这个人?」 赵铮仔细辨认过后,摇了摇头:「如果少主说的是那日你我碰见时候的药方的话,不是的。」 「那你之前有没有吃过类似牡丹花的东西?」虞沧澜又问。妙琴一事还有许多模糊不解的地方,他须得弄清楚才不会遗有所遗漏。 赵铮猛地想起来什么:「之前有些时候感觉自己快死了却总是莫名其妙熬了过去,醒来后就会闻到淡淡的牡丹花香。」 「恐怕就是这个时候妙琴将魔气通过牡丹花导引到了他体内。」虞沧澜看了玄光阴一眼,等待一个求证。 玄光阴道:「她通过牡丹花将魔气养了在赵铮的身体里。想要知道的话就把妙琴叫出来一问便知。」 「你能做到?」虞沧澜眼前一亮。 「可以。」玄光阴颔首,反手亮出一团魔气,「我早有这个打算。」 他将魔气向前轻轻一推,道:「这是妙琴残魂,她魂魄被魔魂吞噬了大半,只剩下这一些,此刻问完之后也只能魂飞魄散了。」 说话间,魔气落地,化成一个虚虚的轮廓,隐约能辨认出来是妙琴的样子。 她游离在众人面前,玄光阴手指点在魂魄眉心位置,沉声问道:「妙琴,你利用牡丹花做过什么?」 妙琴声音干涩喑哑:「师父诛杀四大世家子弟以纯正真气豢养魔胎,我担心师父事成后杀我,便偷偷导引部分真气进牡丹花里,等待时机成熟之后,以牡丹花内的大量真气引来魔胎内的魂魄,以此保命。」 魔胎……?听到妙琴提及的时候,众人都是一惊,此事严重。 妙琴还在继续:「但是后来发现,牡丹花容纳不了魔胎的魔魂,我就只好将其导入了一个少年体内。他叫赵铮,他的体质非常适合寄养魔胎,我将牡丹花餵食给他,改变他的体质,让他成为魔魂的寄体……」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藏起来?」虞沧澜问道。 妙琴顿了下,不说话,玄光阴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要放任赵铮自由?」 「师父一直盯着我,我怕暴露,而且,大隐隐于市,我只要每月给他服用牡丹即可保住魔魂,不必要冒此大险。」 虞沧澜:「……」她肯定没想到正巧他们撞见了赵铮,想办法替赵铮驱逐出了魔气。 「魔魂一直在沉睡状态,与魔气相差无异,只有在被激活的时候才会显露出一样的力量,」妙琴说,「我从未见到过那样强大的力量,如果我能得到这股力量,我就不必再臣服于他人之下,我就能与师父平起平坐。但是我……我……」 妙琴的魂魄很不稳定,忽然变得微茫,玄光阴淡淡道:「她即将魂飞魄散。」 「等等——你先说你师父是谁,魔胎又是什么?!」 妙琴没有吭声,彷彿只要说出来就会遭受极大的折磨:「我、我……」 声音未落,妙琴的魂魄如飞灰般散了个干净,只留遗音盘绕不绝:「我、我不甘心……」 魂魄彻底散去,几人面面相觑。 「魔胎。」得了妙琴解惑反而疑惑更多,虞沧澜不知道该从何做起。 眼下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府尊,一个弄不清来龙去脉的魔胎还有他爹尚未弄清的死因,个个都是棘手的硬茬。 「我去禀报府尊,」怡夫人也不顾要与虞沧澜说的话,快速奔出门去,「你们别乱跑,哪儿也别去,若是沧州府真有魔胎,那便是一场浩劫!」 「魔胎是什么?」见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赵铮不安地问。 「魔胎是天生的魔修,他的每一部分体格都是按照魔修的标准打造的,他甚至从出生的时候就可以吸收天地魔气。三百多年前的魔尊就是魔胎孕育而成。」赵安解释道。 「那怎么办?会再有第二个魔尊吗?我体内,还有残留的力量吗?」说话时,赵铮担忧地望向玄光阴。 玄光阴摇头:「都剔除了。」 赵铮一怔,不由往赵安身后瑟缩了下,小声说:「玄老前辈他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赵安也有这个感觉,在玄光阴的双眸之中多了很多人情味,终于不再是以前那个冷冰冰的死物,可如今这番样子反倒比之前少了几分令人亲近的味道,更吓人了。 思前想后,虞沧澜觉着反正府尊也不会在一时半会儿拿他们虞氏怎么样,魔胎更是有府尊他们忧愁,而现在他当务之急是处理好他爹的事情。 如果当年他爹身上魔气与之前的魔气相差无几的,那他爹很有可能就是因这魔胎而入魔。 第39章 ☆、39 有情冢(一) 此间没再有赵氏兄弟什么事情,虞沧澜便让他们先去休息,他去玉瓯楼看了一下午书,等到晚上出来用膳的时候也没见怡夫人回来。 想来魔胎一事牵连甚广,还不知道府尊府内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次日,虞沧澜忧心怡夫人,很早就醒了过来:「娘亲回来了吗?」 「回来了,」春桃给虞沧澜更衣,递过去洗漱用的竹条,「不过夫人歇息得晚,现在应该还没醒。」 虞沧澜点点头:「那让娘亲多睡会儿,我晚点再去找她。」 「哎。」 他随便吃了点早餐就又进了玉瓯楼。 玉瓯楼内涵天盖地,有许多珍惜孤本,虞沧澜读起来,阅历涨得飞快,转眼便到了60级。调出剑三面板一看,几个奇穴都能点了,他一一点好,确定无误之后掸掸衣摆出了玉瓯楼。 出门一看,赵氏兄弟正在楼下等着他。 两人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眉眼淳朴白净,赵铮满头紫发都用黑色的布巾包着,怯生生地抓着赵安衣摆。 赵安拱手作揖:「我们来是想要跟少主辞行的。」 「怎么?」虞沧澜问道,「有打算了?」 「嗯。」赵安羞赧地摸了摸后脑勺,「叨扰许久,我兄弟二人也该离开了。」 「打算去哪儿?看你们……」他们兄弟二人都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要离开沧州府吗?」 俩兄弟对视一眼,赵安道:「我们想去游历,到处走走,到处看看,也许……能找到一个不会忌惮紫发的地方,如果能的话,大概就要在那里定居了。」 赵铮咬了咬唇:「是我拖累哥哥。」 「现在还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话。」赵安在赵铮头顶揉了一把,「我们可是兄弟。」 虞沧澜不由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们了。山长水远,来日再会。」春桃在虞沧澜示意之下递过去几块金叶子,「这些给你们,当做饯别的礼物。」 「不不不——」赵安连忙推拒。 「收着,我虞府从来不缺钱。」虞沧澜故作严肃。 赵安笑容一僵,只拿了其中一片:「这就足够了。」 虞沧澜挑眉看他:「随你高兴吧。」 「少主,借一步说话。」一直沉默的赵铮忽然开口。 「那这边说吧。」虞沧澜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往一旁假山的位置走了走,赵铮紧跟着。 赵铮:「少主让我回去想想药方到底是谁给我的,不是我不说,是实在想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昨夜我才好不容易有了些印象……」 虞沧澜:「什么印象?」 赵铮从袖子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后上面画着一个首尾相触的两只蝙蝠,赵铮说:「我依稀记得,给我药方的人身上挂着刻有这个图样的玉佩。少主若是实在想知道,可往这个方向找找看看。」 「好,」虞沧澜将纸收了,「我记下了,多谢。」 「我才该谢谢少主。」赵铮忙道,「若非少主,我还不知道自己身上被寄宿了那样可怕的事情。以前总是听说世家弟子傲慢得很,少主却很是平易近人。我与哥哥都很感激少主。」 虞沧澜微微一笑,道:「以前都已经是过去,走好你们以后的路吧。」 他将两兄弟送到门口,发现街上多了很多金甲卫,还有几个身着黑色斗篷,几乎遮住脸的修者,正 巡视什么。 他多看了一眼,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修者转身看他,蒙在斗篷下的视线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感觉。 虞沧澜回过身,门童将门掩了隔断视线,管家来报:「少主,夫人醒了。」 「娘亲可有精神?」虞沧澜问。 「还好,昨夜在府尊那儿忙了一夜,今早才回来,睡过一觉,刚吩咐送点吃的东西过去。」 「春桃,去把我吩咐厨房熬的汤端来,我给娘亲送过去。」 虞沧澜敲了敲门,内门怡夫人的声音略显疲惫:「进来。」 「娘亲。」虞沧澜把汤送了过去,怡夫人惊喜道:「澜儿怎么来了?」 「听说娘亲忙了一宿,来看看。」虞沧澜打开汤盅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传了出来。 怡夫人深吸一口气,嘆道:「澜儿有心了,娘亲欣慰。」 「娘亲辛苦。」虞沧澜眼巴巴地望着怡夫人,怡夫人哪儿能不知道他有别的目的,故意吊了一会儿,喝了两口汤,见虞沧澜小狗似的眼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有话对娘亲说?」 「嗯……」虞沧澜犹豫片刻,神情逐渐严肃,「娘亲,我想去埋葬爹的地方看看,把爹的坟墓迁回来。」 「……」怡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用勺子舀了一勺热汤,缓了好久才慢慢喝了,放下勺子,失了会儿神。 虞沧澜静静看她。 「也好。」怡夫人勉强一笑,「现在府中不太安全,你出去避避风头也好。若是真的出了事情,娘亲未必有余力护着你。」 「娘亲是说魔胎的事情?」 「嗯,府尊下令,从今日起彻查魔胎,澜儿有没有注意到外头街上多了很多金甲卫,还有一些专门勘探魔气的高阶修者。林辉出事后,府尊便废弃掉御魔司,选了些亲信暂代。还好澜儿提得早,不然连沧州府都出不去了。都打算带些什么?」 「不带什么,轻装简行,早去早回。」虞沧澜道。 「玄老前辈都跟你说了什么?」怡夫人犹豫再三,还是把问题问了出来。 这件事情虞沧澜原本打算查清楚之后再一五一十地告诉怡夫人,但他考虑很久还是觉着不应该瞒着怡夫人,只是他很担心怡夫人会遭受不住打击。 他谨慎着措辞把玄光阴说的那些事情都告知怡夫人,小心翼翼地窥测着怡夫人的表情,原以为怡夫人会大怒,结果她却异常平静。 怡夫人长嘆口气,按住额角,头痛得厉害:「果真如此……」 「娘亲?」虞沧澜一怔,他娘好似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怡夫人按了按两侧太阳穴,等头痛之症缓解了些,才道:「当年隐哥离家之前状态不太对劲,我从未见过他态度如此严肃谨慎。其后大约三年后,他送来了一个封着封印的盒子和一封信,信的内容……」她摇了摇头,「隐哥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死,他在信中与我道别。」 虞沧澜从未听怡夫人说起这些事情:「那娘亲为何又知道爹会走火入魔?」 「字迹能判断出一个人的心绪。他平日写字惯用硬毫,字体刚劲,笔笔带着韧劲儿,那日寄过来的信字迹绵软涣散,若非一些他独有的写字癖好我都怀疑是有人留书造假」 「……」虞沧澜沉默下来。 怡夫人又道:「至于那个盒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按照隐哥的吩咐交给了般叔,存进了玉瓯楼内。」怡夫人见虞沧澜存了去询问的心思,拉了他的手,道,「你也别去问了,这些年来我问过几回,般叔一字不提,我甚至拿他孙子威胁他,他也不应声。说来也巧……」怡夫人想起来一件事情,道,「他的孙子正是在隐哥送回盒子后没多久被送上门的。」 「怎么?」 「般叔有个儿子,心比天高,成年后就外出游历,找人比剑。后来死在了外头,般叔给他立了个衣冠冢,再也没提起来过。几年过去,有个女人抱了个孩子回来,告诉般叔这是他孙子,生来缺了一窍,脑子不太好使。般叔收留了她们母子,没多久,女人上吊自杀了。」 虞沧澜:「……」 他感觉这些事情前后经过巧合得有点过,但真要硬说在一起却又有些牵强。 他爹从他处送来的一个盒子怎么着也不应该和虞般的孙子扯到一块儿去,可他不知道怎么就是感觉哪里不对。 「娘亲当年找过隐哥,但一无所获,眼下得知隐哥的墓冢确实应该去看看。怎奈何府中出事,娘亲被府尊强留下来,只得由你去看。一路定然会有很多艰辛,娘亲不放心,你多带点人去,好吗?」 虞沧澜委婉推辞:「娘亲,便宜行事,我带上何一与春桃就好,再说,我与老前辈同行。」 「就是与他一起娘亲才不放心!」怡夫人毫不客气道,「他如今多了几分魂识,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子叫人不舒服的劲儿,看你的眼神也越发赤裸了。先前霄儿说他对你存有贼心思娘亲还不信,现在他整个人都是写满了脸上。万一澜儿你……」 虞沧澜:「…………」万一什么???娘你冷静一点! 怡夫人好说歹说,虞沧澜才肯答应多带三个人,都是府内一等一的高手。 定下了明天就出发的行程。 晚膳用过,虞沧澜又特地去了玉瓯楼一次,他跟在虞般身后,许是探究的眼神显得有些热切了,虞般忽然停了下来,提着油灯问他:「少主,今日有事?」 虞沧澜点点头:「先寻个地方坐下来再说。」 「是。」 两人对面而坐,面前放着一副棋盘,那日虞沧澜发现虞般喜欢下棋就偶尔会跟他手谈几局。 他挺喜欢下棋时的感觉,闭眼时,天高海阔,睁眼时,干坤既定。 他们都没急着开口,先拈子对局。 虞沧澜执白,虞般执黑,两人对坐星盘格局之前,虞沧澜气定神闲,虞般古朴沉重。 虞牙蹲在一旁,亮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瞧着,屡屡想伸手去搅弄风云,都被虞般拍手背打了回去。几次下来,他就学聪明了,老老实实地蹲在那儿看,不说话,也不打搅,活像是个石像。 一局下来,虞沧澜率先投子入盒,再下下去也是输去半子,他长嘆一声:「般叔棋局奥妙,我不能及。」 虞牙「啊」了一声,拉了虞沧澜的袖子。 虞沧澜笑了笑,取出一根糖葫芦给他。 虞般将棋子留在原地站了起来。 虞牙没动,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忽然拾起一颗棋子想要落上星盘一点,虞沧澜一瞪眼,见他竟然看出了扭转干坤之棋,忙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虞牙歪着头看他。 虞般越走越远:「少主,你若是想问当年家主送回来的盒子的话就请回吧。」 虞沧澜追了几步:「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那是我爹的东西。」 「这是虞氏的东西。」 「我是虞氏少主。」 「若您继任家主,这便是您的东西。」虞般忽然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虞沧澜。 虞沧澜脚步忽停,认真问他:「我怎么才能继任家主?」 虞般沉默,垂了垂眸子:「时候不到。」 神神秘秘…… 虞沧澜嘆息一声。 虞牙又拉了拉虞沧澜的袖子,虞沧澜陪他玩了一会儿,将先前赵铮留给他的纸画铺开给虞牙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虞牙其实聪明得很,简直是个移动的图书检索,虞沧澜需要什么只要跟虞牙说,他就能准确地找到。 虞牙拿起纸,对着光看了一会儿,忽然叼住纸张腾腾腾跑开,虞沧澜找了个椅子坐下,等了约莫一炷香,就见虞牙头顶顶了本书跳到他旁边的椅子上。 虞牙微微低头,书从他头顶滑了下来,虞沧澜顺手接住,虞牙翻看了几页,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个图谱,如纸上所画的那般两只蝙蝠首尾相咬。 虞沧澜将文字读透,发现这是个在道魔大战之中陨落的一个家族的图徽。 「辛氏……」虞沧澜咀嚼着这个家族的名字,「澜州辛氏以气练体,与寻常修者不同,从不依仗外物,纯以真气为矛为盾,世所罕见,原本是四州大陆之中最为擅长驭气的一个家族。可惜当年魔尊掳走辛氏少主,辛氏举家反击,全数战死,无……一生还……」 虞沧澜看到最后,长嘆一声,附在书页上还有一些辛氏的其他标志。 虞般掀了掀书角,示意下一页还有,虞沧澜翻开一看,被第一行惊了一跳。 「所幸辛氏还留有一旁支,尚存血脉,只是遗憾势力渐弱,被其他氏族并合,为如今的澜州紫氏。」 紫氏?紫氏不是他娘的母族吗? 楼下忽然响起声音,虞沧澜奔到螺旋楼梯旁俯瞰下去,一楼铜灯忽然亮了一盏,此刻亮了足足八盏。 地面龟背图因此有所变化,顺时针旋转了四十五度,龟首朝向变到了西北方向。 虞般点灯前来:「少主,夜深了,该回了。」 「哎……」虞沧澜应了一声,将书合上递给虞牙。 虞牙抱着书跟在虞沧澜身后,知道虞沧澜要走,依依不捨地「啊」了一声。 虞沧澜上前抱了抱他:「改日再来看你,天冷了,别再光着脚乱跑。」 「啊——」虞牙紧紧抱着他,半晌才把手松开。 外头下起了雨,近来温度稍微有点回升,凝不出雪,就只有这样稀稀拉拉的细雨,阴冷到骨子里。 他心有所感,回头一看,虞牙站在玉瓯楼上遥遥望着他,虞沧澜沖他招手,虞牙便像是想要从楼上跳下来一样。 虞沧澜吓得脸色一白,见虞般拉住了他才放下心来。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赵氏兄弟二人,感觉他与虞牙也像是一对心意相通的兄弟,展颜一笑。 「春桃,」虞沧澜忍不住吩咐,「明天去给虞牙送一双鞋来,尺码……就比我的稍小一点吧,多垫点棉花。」 —— 次日,虞氏少主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备好,除了与怡夫人一开始商量好的护卫修者以外,还额外带了两个僕侍和一个厨子,据称一个是给他洗衣服的,另一个则是负责给打扫卫生的,全都被虞沧澜一脚踢下马车,最终只带了春桃一个人上路。 沿街而行引来注目纷纷,虞沧澜拂开帘子,从窗户望去,外头几个金甲卫也避让开来,给他让路。 不远处的门户里,一个黑袍子修者正从里面拎出来一个人,那人面目狰狞,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忽然失去浑身力气,栽倒在一旁,左右路人惊声尖叫。 春桃不解道:「近来府尊弄得动静好大,铺设了很多修者去查验魔修,一旦发现就会全部绞杀,不问是非。当真只是为了查魔胎吗?」 虞沧澜深深地看了一眼,将帘子阖上,闭目靠在软塌上。 暖炉熏得他昏昏欲睡,虞沧澜淡淡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 马车顶上,一身黑衣的玄光阴招摇地坐着,视线扫过巷子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僕妇,见她双目中泛出一点惊惧的红,黑袍使正在向她靠近。 玄光阴一扬真气,向反方向打出一道魔气,黑袍使动作一顿,转身追去。 僕妇跪下来磕了一个头,抱着孩子化成一道黑烟捲走了。 玄光阴说他将虞隐埋在青山秀水间,距离澜州凛阳城不远。 凛阳城位于澜州心脏腹地,东临蓝海渡口,北靠万里山脉,西接濮城,再往南则是几个错落分佈的邦属小镇,形如众星拱月,钟毓天下灵气,是万修憧憬之地。 虞沧澜修为有碍,大轻功又需要恢复气力,就与玄光阴一同乘着马车出行。 怡夫人为他准备的这两匹是世间罕有的宝马,名为乌蹄踏雪。 其马马蹄是青乌色,奔驰起来速度极快,行走在草地上,也只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轻盈如落花,故而因此命名。 原本十天的路程,有乌啼踏雪只消耗了五日,期间虞沧澜去了几个沿途城镇休憩,见识到了沧州往澜州的风土人情的转变,如果不是惦记着要早点寻回虞隐的尸骨,他还想在沿路城镇多待几天。 五日后,他们换陆路为水陆,乘上了虞沧澜挑中的一艘小舟,舟夫是常年行走在这条河道上的,舟行碧波,一路顺遂安稳,时有风浪才让虞沧澜感觉到他们是在坐船。 待到星洲渡口时,水路又不如陆路好走,众人弃舟上岸。 上了岸,玄光阴从袖子里摸出一颗南明珠,抛给一路送他们沿江而下的舟夫,舟夫捧着珠子一愣,慌忙喊道:「给多了,多了。」 玄光阴许是才琢磨出来凡尘里有些东西是需要金钱交易的且大有有样学样的架势,冷着脸道:「没别的,拿好就是。」 虞沧澜想了想,沖他招手:「是给多了,他年岁大了,算钱不灵光。」 见舟夫靠过来递还珠子,虞沧澜从他手里拿过明珠,又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给他。 「这……」舟夫见数量也不少,还要推辞,虞沧澜摆摆手,「这两日辛苦您了,钱不多,天冷,回去买壶热酒。」 「哎,谢谢了。」舟夫道一声谢,一撑长橹,小舟破开水面,灵活地掉了个头,向上游缓缓划去。 虞沧澜拿过玄光阴袖子,琢磨着把珠子塞回去,玄光阴一动不动。 虞沧澜:「那船夫是穷苦人家,你给那么大一颗珠子他还要去换成日常花销可用的银子,要换这种珠子定然要去大城镇,他很容易被人盯上,若只是被抢也就罢了,赔进去一条人命岂不是亏大了?」 听虞沧澜所言,玄光阴方才意识到这点,一张俊脸沉下来,显然在暗自反思。虞沧澜笑道:「你是好心,所做之事亦是好事,但这人世有时候就是如此,好心却招来坏事,好事却惹了祸患。老前辈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你很擅长这些。」玄光阴道。 虞沧澜仍是笑着:「吃过一些亏,以后就懂了。」 「你出身名门,你娘亲又极护着你,谁会让你吃亏?」 「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人会不吃亏。」 此话一出,玄光阴露出一瞬迷茫,随后浮出一种极为怀念的表情,他冰冷的五官倏然变得异常温柔,低声道:「以前也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几位。」有人声突然响起,他们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一身素朴长衫的修者站在不远处,背后背着一把冒出头的长剑,沖着他们作了个揖。 春桃护着虞沧澜,问道:「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那人道:「在下澜州府散修印苍山,观这位修者修为不俗,特来请教用剑技艺。」那人低喝一声,背后长剑出鞘,虞沧澜这才看清,他手中剑比一般的剑要长上半尺,制型也颇为奇怪,与其说剑倒不如说是刀,但却锋开两面,是把双刃刀。 虞沧澜一抬头,对上那人目光,他看向自己,眼神赤裸放肆—— 「请。」 虞沧澜一怔,指了自己鼻尖:「……你找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虞少主:震惊jpg 第40章 ☆、40 有情冢(二) 【我观阁下英姿勃发,可敢与我一战?】 【某身经百战,从未避战!】 怔愣之后,虞沧澜回忆起了在剑三里插旗的日子,人数零星寥落的老长安茶馆前,打了半个小时奶妈还没放弃的励志田螺;熙熙攘攘,被烟花炸了街的扬州门口,开场比心的萌新黄鸡;厚重古朴石像下的老洛阳随便一扫就能看到几个雕像选手…… 往日欢声笑语渐渐淡去,虞沧澜微微抬头,笑着对他说:「可以,但先给我一炷香时间。」 印苍山不解:「?」 玄光阴一点就透,明白虞沧澜要去做什么,正巧附近是家不大不小的酒摊,淡淡道:「我请你喝酒。」 「我不喝酒。」 玄光阴面无表情:「我也不喝。」 印苍山眼神古怪地看了一眼玄光阴就将视线错开,继续火热地看着虞沧澜,「好,我等你一炷香。」 他抱着窄刀靠在一旁立柱上,浑似刀锋一般锐利,闭目养神。 虞沧澜找了个僻静巷子,见左右没人,才取出双剑,纤腰一扭—— 名动四方! 小秀爷灵活地转起了圈,眼见着头像下的剑舞buff叠满了,虞沧澜才感时曲终,结束剑舞状态,给自己刷了个袖气,走出巷子。 玄光阴正在巷子口等他,虞沧澜不知道刚才那一幕他看去了多少,脚步一顿。 玄光阴伸手撩了一把还没散去的粒子,问道:「这是什么?」 「……剑舞。」 「剑舞……」玄光阴细细琢磨这个词,认真记下,「那你先前起死回生的是何心法?」 虞沧澜:「那是妙舞。」 玄光阴:「喵呜?」 他:「……」 虞沧澜愣了一秒,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还嗷呜呢,行了,印苍山要等久了。」 印苍山察觉到虞沧澜出来,睁开眼睛,将刀一扬。 虞沧澜双剑一手持着,一手背在身后,微微低头:「请。」 话音刚落,印苍山快速出手,刀锋利落,冲往虞沧澜,虞沧澜并不正面接刀,避其锋芒,随后腰肢一扭,直接一招玳弦急曲打在印苍山身上。 印苍山目露惊讶,感觉身体似乎被灌入了什么奇特的东西,再见虞沧澜用同一个招式时立马横刀去格档,突然迈出大刀阔斧的一步,刀锋前冲,再次噼向虞沧澜,没让虞沧澜将第二个玳弦急曲读完。 虞沧澜不由感嘆此人感觉敏锐,要是叠起来急曲,他没准能一套秒了。 ……不过还是有点想得太多。 偌大沧州府,愿意和他比试的没多少,之前他拿玄光阴当试验品试验过,自己的技能现阶段有巧劲却少几分力度,他能打出多少伤害心里还是有些斤两的。后来找了些弟子比试,对方都束手束脚,难以施展开,这回是个值得珍惜的好机会。 虞沧澜眼神极为明亮,步伐轻盈。印苍山得了攻击的机会,怒喝一声,刀起刀落,一气呵成,扬尘千里! 几招下来,虞沧澜发现他刀术自成一脉,从未见过,但离不开五个基础刀式,一时难以招架的原因是他那把双刃刀。 这把双刃刀在印苍山手中好似双刀,左右突进时,两刃成锋,各有机窍,变化万千,一时难以揣度。 正思量间,印苍山露出一线破绽,虞沧澜抓住这个机会,打出一招剑影留痕,印苍山没料到对方剑气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直接被剑影留痕击退三步,刀罡一振,还要上前,突然内息一空,眨眼间,虞沧澜又打出一招玳弦急曲,脚步如鬼影似的奔得飞快,拉开两人距离,站在远处,又打出了玳弦急曲! 印苍山真气汇于足下,猛地奋力拔足,突然被定在原地,不远处的虞沧澜浑身真气沸腾,一抖双剑,剑花轻挽,剑气长江补上最后一层急曲,江海凝光轰然炸裂! 杀! 印苍山被打得有些发蒙,愣了一瞬,却见虞沧澜收起双剑,对还要前冲的自己作了一揖:「承让!」 脚步硬生生止在原地,印苍山强忍刀罡,憋得满脸通红。 印苍山:「……为什么突然停了?」 虞沧澜:「再打下去我就输了,到目前为止我可是百战百胜的战绩,不想被你打破。」 印苍山瞬间无语。 他归刀入鞘,一脸意犹未尽:「你功法特殊,怎么说自己会输?」 「内息不足」,虞沧澜笑着看他:「走,请你喝酒去。」 印苍山拒绝:「我真的不喝酒。」 虞沧澜:「那吃点东西总可以。来来来,坐会儿。」 他们在附近的酒摊找了个僻静处坐下,没要酒,点了些牛肉等吃食。 虞沧澜问道:「我能看看你的这把刀吗?」 「可以。」印苍山将刀横在面前。 虞沧澜细细打量,刀鞘不见特殊,花纹都很守旧古朴,像是城镇里普普通通的铁匠打造的,就连刀鞘的材料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但当他将刀从刀鞘中抽出来的时候,便有种玉鲤跃门的惊艷,刀锋冷厉迫人。 「这把刀叫什么?」 「天下第一名刀。」 虞沧澜一怔:「什么?」 印苍山字字咬重,重复了一遍:「天下第一名刀!」 虞沧澜:「……」 「……真是直白朴实的好名字。」 印苍山脸上浮现了一丝傲然,他任由虞沧澜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的刀,一边取了桌上吃食狼吞虎嚥,转眼间已经吃掉了十个馒头,桌上牛肉鸡鸭等物却纹丝不动。 虞沧澜好奇问他:「你就只吃馒头?」 「果腹即可,」印苍山道,「你看了我的刀,我想看他的剑。」他一瞥玄光阴,眼神中略带狂妄的挑衅,「你的随从,很强。」 被误以为随从的玄光阴并不恼火,也不理会。 虞沧澜一看他这态度就知道他不愿意把斩岁拿出来供人欣赏,于是道:「他爱剑如命,你就别为难他了,这是把好刀,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刀。」 印苍山更是骄傲:「全赖师父提点,他惯用双刀,我有样学样,却学不到他的精髓,后他说我须得专注一刀,就想办法打造出了这样一把刃开双锋的刀。」 「你师从何人?」虞沧澜闻言,眼神复杂地问。 「我师父……」印苍山垂眸不语,过了一会儿,站起来,将刀背在身后,抱拳作揖,「今日多谢款待,日后有缘再会。」 虞沧澜忽然问道:「你认识虞隐吗?」 印苍山茫然摇头:「不认识,抱歉。」 虞沧澜:「……」 虞沧澜遗憾地嘆了口气:「好吧,再会。」 那人走后,虞沧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牛肉,店小二上了盘点心过来,一瞥那人背影,道:「小少爷日后碰见他还是绕路走吧。」 「怎么?」 「他白日经常出来找人切磋,刀罡很烈,经常会不小心把人打伤残。而且,他常年守着个不知名的坟墓,看着就渗人。」 「不知名的坟墓?」虞沧澜忙问,「可是在镇郊的落剑峰下?」 店小二一怔:「是……」他犹豫片刻,问道,「二位是为了无名冢来的?那冢也颇为奇怪,寻常人不能轻易靠近,即便是有些修为的大能也最多靠近十步远。」 虞沧澜看向玄光阴,玄光阴点了点头:「是我做的。」 「印苍山为什么要守那座墓你知道吗?」虞沧澜示意春桃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 小二将银子收了,小声道,「这倒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听那附近的人说,他似乎不是我们本地人,约莫十来年前过来的,来后没多久就一直守着那座墓了。」 他一顿,道:「在他来之前没多久,青山村一百二十口人全被一个魔修给杀了。」 虞沧澜懵然,右手用力攥拳,声音喑哑:「 ……然后呢?」 店小二看他神情不对,欲言又止,春桃又摸了一块银子给他,店小二才道:「那座无名冢不知道是谁的,突然就出现在那里,甚至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立的,第二天,那个刀客就一直守着那个坟冢。又过了大约三年,他白天离开坟冢找人比试,晚上则又折返回去。他好像在坟冢旁建了一个草屋,你可以去看看。」 「好,谢谢。」虞沧澜道了声谢,与玄光阴即刻赶往虞隐的坟墓。 路上,玄光阴说:「虞隐体内真气充沛,更有双刀陪葬,我恐别人挖坟就设了一个保护的禁制。」 这与虞沧澜所料相差不大,他点了点头:「我该谢谢你。」 「你……」玄光阴小心翼翼地问,「不怨我杀了你爹了?」 「怎么可能不怨?」虞沧澜愤愤道,「待我先将这些事情查清楚再说。」 几人很快便抵达坟堆附近,虞隐的坟位于落剑峰下一隅,地势偏僻,周遭丛林密生,唯有坟堆附近一片荒芜,连片草都没有。 不远处,一座不算太大的小茅屋伫立在那儿。 虞沧澜举目眺望,印苍山赤裸着上身,手持那把双刃刀正在练习挥刀。 扫、噼、削、掠、突,五式变化,虚实相生,各有不同。 玄光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与虞隐有联繫?」 「我能看出来,他的刀意里有我虞氏的风采,柔烈相生,刀剑相合,这大概也是他挑中我挑战而不是你的原因。」虞沧澜长嘆一声,走上前去。 印苍山动作停住,他也不看虞沧澜他们,拎起一旁的水桶,整一桶水浇在身上,佈满肌肉的上半身被瑟瑟冷风吹得通红。 他甩了甩头发,从垂落下来的额发间微微抬眸看向虞沧澜他们,沉声道:「你来了。」 第41章 ☆、41 有情冢(三) 印苍山的身体上佈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被冷水一浇显得格外狰狞可怕,他呼吸低沉,胸膛起起伏伏,看向虞沧澜的眼神带了几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认真。 虞沧澜:「你果然认得我?」 何一的声音凭空出现,「少主,他身上有杀气。」 虞沧澜脚步一顿,忽然折返,往一旁的无名冢走去。 「站住。」印苍山低喝一声,长刀不住鸣颤,犹如野兽正在发出警告的呜咽。 虞沧澜却没有理会他,径自走到坟墓旁,印苍山猛然前冲,挟带着足以开山撼海的刀罡毫不留情地噼斩而来。 玄光阴呼吸一沉,真气反震回去,将印苍山震飞出去,跌坐在茅草屋前。 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手指微微张开,破开坟墓周围的禁制。 印苍山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玄光阴轻而易举地破开禁制,慌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是你——是你给师父的坟墓周围布下了禁制?!」 玄光阴并未理会他,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介意再多添一座新坟。 虞沧澜正走到坟包前,对着无名冢跪了下来,磕了头。 「爹……孩儿不孝,让你葬在此处山水萧瑟间,拖延到此时才来接你回家。」 闻言,印苍山神色复杂,撑着刀站了起来:「进来说话吧,师父留了些话给你。」 *** 三人先后走进印苍山的茅草屋,茅草屋十分破旧,内里只有一张拿碎石胡乱砌成的破床,一张歪歪扭扭的桌子和一个没有柜门的破旧柜子。 印苍山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几个破碗,将瓦罐里的水倒给他们,又扯下一块布把瘸腿椅子擦了擦,对虞沧澜道:「你坐。」 虞沧澜试着坐了下来,瘸腿椅子不太安稳,屁股着椅面还得靠双腿撑着免得摔跤。 他喝了一口水,冰冷涩口,在唇间抿了一会儿才勉强嚥下,将破碗放在一旁,问道:「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印苍山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有人会来,但不知道是你。」他停顿片刻,又道,「我希望是你,又不希望是你。」 虞沧澜:「……」说得这么复杂。 印苍山忽然用力捏碎了杯子,像是做了个什么重大的决定,他趴坐在床旁,伸手探到床下一尺缝隙内,摸索了好一会儿,只听石子咔咔作响,虞沧澜还担心他会把床掏塌了,结果下一秒,只听「轰隆」一声,石块零碎陷落,他眼疾手快地将什么东西从一堆乱石之中掏了出来。 那是块不大的罗盘,盘上刻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又有一圈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合天干地支,中间嵌着一个鸭蛋大小的珠子。 按理说,这罗盘放在那种地方,蒙尘日久,但拿出来却浑似新的,缝隙里都不沾一点灰尘,其上镶嵌的那颗珠子更是明珠灼灼,熠熠生辉。 虞沧澜问道:「这是什么?」 「师父留下来的,说日后有人会来取。」 虞沧澜:「?」 「珠子内有玄机。」玄光阴的金豹瞳微微一闪。 「是,」印苍山多看了玄光阴一眼,「这便是金豹瞳么?」 玄光阴木着脸没有理会。 虞沧澜:「这珠子有什么玄机?」 「师父说,这珠子名叫梦魂珠。」印苍山道,「若是日后有人来找他,就将这颗珠子交给他,至于是什么玄机,那人会知道。」 「梦魂珠吗……」虞沧澜好巧不巧真的在玉瓯楼的典籍里面看到过有关梦魂珠的记载。 梦魂珠可以记录人的梦境,若是两人血脉相连,手持珠子入睡便可载人入梦。 虞沧澜左右看看,石床垮了,他实在没地儿可睡:「这个珠子我能带回去么?」 印苍山颔首:「师父是留给你的。」 虞沧澜道了一声多谢,犹豫再三,他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想杀我?若是想杀我,之前切磋的时候你就可以动手。那个时候你就认出我来了吧?」 印苍山眼神深沉地看着虞沧澜,拿起桌面上的阔刀,取了抹布仔细擦拭,那把刀刀身锃亮,可见印苍山对其爱护有加,磕了碰了都捨不得。 「没什么。」印苍山沉默片刻,才回答虞沧澜的问题,「师父经常跟我提到你,他说他离开家的时候你还是个离不开他人怀抱的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长得很好看,眉眼清和凛然,像极了师父。」他声音竟是有些喑哑。 虞沧澜取走梦魂珠,路上,虞沧澜紧紧握住梦魂珠,彷彿还能感受到虞隐落在上面的气息,他轻声道:「父亲想对我说的话是不是都在这里面了?」 玄光阴不语,虞沧澜回想印苍山的事情,道:「他称呼我爹是师父,但是除了刀意,根本就没有我爹的刀式。我猜我爹没有教过他用刀,他的刀法都是跟我爹偷学的。」 这些事情玄光阴都不在乎:「他对你确实动了杀机。」 「可我下意识觉着他是可以信任的。」虞沧澜把玩着梦魂珠,将他对准太阳,看到梦魂珠内彷彿藏着一个浩瀚江海,无边无际。 他们在镇上找了个客栈投宿,虞沧澜吃过晚饭就躺上床准备看看梦魂珠里到底留了什么消息,结果辗转反侧一个时辰,他忽然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床架子,一脸木然。 …………睡不着啊! 难受。 春桃听到动静走了过来,柔声问道:「少主睡不着?我给你点上静心香吧?」 「点吧,」虞沧澜坐了起来,一头青丝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的侧脸,他抿了抿唇,道,「春桃……」 「哎!」春桃打开香炉盖子,倒了些香料进去,拿小勺子混合调香。 「从魔气在沧州府爆炸那会儿开始我总是会梦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虞沧澜捏着眉心,道,「像是我的回忆,又不像是我的。」 春桃:「少主梦到了什么?」 虞沧澜道:「我梦到自己被人砍下了头,挂在城墙上,所有人都在咒骂我,他们说我罪有万担,活该不得好死……三番五次,我辨不清真假了。我有点害怕入梦,你说,父亲的梦里记载的都是什么?」 春桃迷茫地看着虞沧澜,摇了摇头:「春桃很少做梦,不太懂少主说的感觉。但是春桃知道,少主是很好的少主。若是让春桃听到有人咒骂少主不得好死,春桃肯定要跟他拼命的。」 这句话把虞沧澜逗笑了,他抱着枕头,坐在床上,侧过脸看春桃,笑着说:「你真是个傻丫头。」 「如果少主害怕的话,我去把玄老前辈叫下来陪着少主吧。」春桃眨了眨眼,「好像每次有玄老前辈在,少主就会 多了很多底气。」 虞沧澜:「…………」 他没有!不存在的! 虞沧澜把枕头往床上一砸,掀起被子躺下:「好了,我要睡觉了!你也早点睡!」他握着梦魂珠的掌心沁出点紧张的汗水,被窝里有点冷,虞沧澜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意识迷迷糊糊地剥离,虞沧澜渐渐睡着了。 玄光阴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他看了春桃一眼,春桃便笑了笑,转身退去。 玄光阴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虞沧澜的侧脸,身上源源不断地逸散着足以让人心魂安定的真气。 他抿了抿唇,金豹瞳眸色深沉:「罪有万担的该是他们。」 虞沧澜渐渐入梦。 他坐在一艘小舟上,天高海阔,雾霭沉沉。 「隐哥,你当真要去吗?」 「是。」 怡夫人和虞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虞沧澜低头一看,水面上浮现出两人的样子。 虞隐长得十分高大,带着刀客的霸道,但他眉眼俊俏温和,便柔和了几分霸道,看着像是个风度翩翩的儒将。年轻时候的怡夫人还是一个急性子,她像是现在一样爱穿红衣,她拦在虞隐面前,抱住虞隐:「我想同你一起去,澜儿是我们的孩子,该有我们一同……」 「他需要你照顾。」虞隐摩挲着怡夫人的发顶,柔声说,「我会回来的,府内诸多事情还需要你顶着,我对不住你。」 这段往事虞沧澜知道,他从这具身体的回忆里清楚地找到事情前后始末。 他出生的时候被断定非圆满天格,按照族规,须得被全族随波放逐,由天定命,与处死无异。虞隐怜他生命幼小,力排众议将他捧上少主高座,扬言不会再诞下第二个孩子,杀伐果决地处理了几个还要滋事的旁支之后才渐渐让其他声音平静下来。 随后某一日,虞隐查到了什么便离开虞氏,前往不知名的地方,就连怡夫人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只知道是为了虞沧澜。 小舟前行,水上画面悠然一转。 虞隐踏上落剑锋。 落剑峰峰如扬剑落下,山势陡峭,处处悬崖断壁。 虞隐一手春雨,一手冬雷,两把刀俱是声名赫赫的好刀,刀罡威猛,春雨可分大河,冬雷可斩惊雷。 他站在一个悬崖上,眼前是望不见底的深邃山谷,山风自下而上吹拂下来,冷厉如刀锋,吹来瑟瑟冷意。 虞隐低吼一声,忽然挥动春雨,噼斩过去,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雷声大作,他不住咆哮,周身真气沸腾到了顶点,好似万顷雷霆尽数付于一刀之上。 刀锋直冲云霄,眼前平白断出一道裂隙,虞隐虎口裂开,鲜血横流,整条手臂几乎不能动作。他纵身一跃,跳入裂隙之中,消失在空气里。 水面波纹横生,此处苍茫空间忽然下起了细雨,击打在水面上,涟漪斑斑,圈圈扩散。 画面再变。 暴雨雷鸣。 火光纵天。 虞隐发狂般嘶吼,双目猩红,双刀在握如恶鬼将一个村民从中噼开,鲜血溅满全身,虞隐抓起在一旁躲藏的小孩,用力一拗,便将他的头颅拗断。 他低吼一声,转身奔向最后一人,冬雷浸血,大雨不能洗。 狂风暴雨呼啸奔腾。 虞隐跌坐在尸山血海里,仰头哭嚎。 小舟风浪翻涌,虞沧澜几乎站立不住。 天地间的雾气渐渐变淡,远处青山挫折,映出看不清晰的轮廓。 衣衫褴褛的虞隐背负双刀将一个盒子并一封信交给了一个行脚商人。 虞沧澜再次听到虞隐的声音—— 「多谢。」 周遭风浪渐渐退去,虞沧澜低头一看,自己变成了约莫五六岁的孩童,眼前人影高大,如巍峨青山不老松。 虞沧澜抬头看向虞隐,怔愣片刻,奶声奶气地问:「你……是我爹吗?」 那人蹲下来,摸了他的头,微微一笑:「嗯。」 第42章 ☆、42 梦里花(一) 在曾经的虞沧澜心里,一直没有虞隐的轮廓,他无数次去想像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其他的父亲一样高大威勇,最后无数次在哭泣中停止想像。 所以虞沧澜一直没有虞隐具体的样子,可现在再见到,他感觉虞隐符合他所有的想像。 小秀爷抽了抽通红的鼻尖,哽咽道:「父、父亲……」 虞隐笑着蹲下来将他抱了起来:「你长成大孩子的样子了。」 虞沧澜抱着他的脖子,问道:「父亲你去了哪里,澜儿想你。」 虞隐的声音低沉沧桑:「父亲去做了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不可以告诉澜儿吗?」 「和澜儿有关,但现在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虞沧澜尝试和虞隐好好沟通一下,但是他现在说话嗓音太过稚气,什么话出口就像是在撒娇,让他很是郁闷。 虞隐耐心地哄着他:「澜儿那么聪明,会明白什么是时候的。」 他有很多话想要问虞隐,青山村一百二十条人命真的是你做的吗?玄光阴说是他杀了你是真的吗?你究竟夺走了玄光阴什么东西…… 他有太多想要问的问题……但所有问题全都哽在喉间,他贪恋虞隐的怀抱,在那个温暖而又宽厚的独属于父亲的怀抱里,他可以不去考虑所有的问题,沉浸于所有虚幻的假象。 虞隐长嘆口气,道:「自我离家之后,跋涉千里,总算找到了一些眉目。可却自以为是地碰触了一些我不该碰触的东西。澜儿,如果父亲说……」他语气紧张,「父亲做了恶事,成了大恶人,你还愿意认我这个父亲吗?」 话已至此,虞沧澜再想自欺欺人是不可能的了,青山村一百二十条人命……全都繫于虞隐身上。 他当真杀了他们,如玄光阴所说,如水纹映照出来的画面。 虞沧澜:「我想问父亲一句为什么。」 「我从一个封印洞府内取走了一样东西,它渗透我的精魂,操控我的意识……我毁掉了一整个村落,那是一百二十条人命,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命在我的杀戮之中被夺走,也眼睁睁看着大火焚烧了所有一切。」虞隐拥抱虞沧澜的手稍稍用力,「你现在应该知道,父亲将一样东西送到了玉鸥楼,交给般叔看管。那个东西,总有一日会自己打开,来到你的面前。不要去尝试打开它。在那之前,答应父亲,你要提升修为,有些事情并非只有圆满天格的人才能做到,也并非……只有道修才能做到。」 「父亲这是什么意思?」虞沧澜懵然不解。 虞隐微微一笑,轻轻吻了虞沧澜的额头:「我的儿子将会成为让我骄傲的存在。」 眼前虞隐的影子逐渐变淡,虞沧澜的身形拉拔,从稚儿变成幼童,又变作少年。 他如树如玉般站在朗朗清风里,面容有七分与怡夫人相似,神情却更肖似虞隐。 虞隐微笑着闭上眼睛,水面小舟从翻涌的湖水之中升了起来,虞沧澜站在小舟上,看着虞隐一点点升往高空,化作早春的薄雾,彷彿能被风轻轻吹散。 就在这瞬间,湖水倏然结成冰块,小舟被冻在冰面上。虞沧澜紧紧抓住小舟边沿,俯瞰冰面。 冰面下,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不住翻涌,咚咚咚撞击着冰面,下一瞬,冰面裂开细纹,轰然一声骤响,大片大片冰面瓦解,黑色的水翻腾上来,无数魔气化作的虚影抓挠着虞沧澜的脚踝。 「杀了他——」 「骗子!!」 「他根本不是什么世家子弟!」 「该死的魔修!」 「杀了他——」 耳边轰鸣般出现了很多人的声音,那些人的声音都还显稚嫩,好似不过十之五六,憎恶而恐惧。 虞沧澜:「……」 这些都是什么玩意? 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但听起来刺耳得疼,半空中隐约浮现出嘲弄的影子,俱穿着相似的服饰,虞沧澜仔细一看,认出那些都是白鹿书院的弟子。 白鹿书院——四州大陆着名学府,四州的世家子弟都会将氏族中的适龄弟子送去白鹿书院学习。 天文地理、文史经传、道法奥义、琴棋诗画亦或者是兵法,诸子百家学术在这里兼容并包,统统都会因材施教,教授给不同的氏族子弟。 当初,虞沧澜到可以入学的年龄时,因为体质有殊,被白鹿书院婉拒。不然的话,他现在应当在白鹿书院学习,再过两年便可以顺利从书院毕业,回到虞氏参加冠礼,真正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可他没有,所以他不应该和白鹿书院的弟子有任何交集,也不应该遭受这些弟子莫名其妙的谩骂。 他们在说谁? ……魔修? 黑云压顶,湖水翻涌得越来越厉害。 虞沧澜紧紧抓住小舟才免于被翻下去的危险。 他双剑不在身边,连技能都用不了,好在内息已经修炼出了一些,勉强能定住心魂,不至于在这个梦的世界里被吞噬影子。 周遭白鹿书院弟子的形貌逐渐褪去。 眼前,一个模糊的影子高高地坐在树干上,不远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互相拉扯,坐在树干上的影子摇晃着两条腿,虞沧澜听见他发出低低的轻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嘴巴自行开合:「走吧,都走吧,反正跟我不是同类……我一个人,也挺好的。」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像是只灵活的鸟,飞快地跑入林间。 虞沧澜:「……???」 他吓得紧紧摀住嘴:「卧槽,这是我要说的吗?难道他入了父亲的心魔?可这不应该是虞隐的过去啊… …到底是谁的?」 他忽然想到虞隐入魔的事情,猛地一惊,难道是他所说的他从封印洞府内取出来的东西? 「放肆!」 轰隆一声,雷电乍响,虞沧澜被吓得打了个冷颤,看到浮现在阴云中的画面时才意识到方才的一道惊雷竟然是声极响的巴掌声。 男人怒极的呵斥响起:「你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休要再跟他有所往来!」 「父亲——我跟他——你曾经也那么喜欢他——」 「他骗了我!是他骗了我!!!」男人雷霆大怒,「我告诉你,绝不可能,我剑氏千年基业绝不可能容许被一个魔修毁掉!」 躲在门后的少年低着头,右脚在地上划拉出一个又一个圈,他忽然踢开脚边的一块石子,走了几步,回头瞧了一眼房门,蹲在台阶上,仰头看着天空。 他抬起胳膊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即笑嘻嘻地在地上写着什么。 漆黑的阴云之中出现了一行字—— 「呆子,你全家都是冥顽不化的呆子,你跟你呆子爹慢慢谈,我去筹备劫亲!」 虞沧澜:「……」 虞沧澜脑子一片空白,胸口沉痛像是被锤了一棒槌,他抿紧了唇,忽然转过了身。 背后阴云遮天蔽日,是此处愁云最浓的地方。 「他还是个尚未成气候的小小魔修,待他长成他父亲那样子四州大陆又要生灵涂炭!」 「将他骗来戮魔阵,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告诉他,剑独钟不吃不喝马上快死了,他不来,连见剑独钟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剑氏招惹下来的罪孽理应由你们剑氏背负。」 「如果知道他是这样,我当初绝不会救他。」 「剑氏终归……被他毁了。」 随着这句话风轻云淡,愁云居然逐渐散开。 一个人影端坐在云端,笑嘻嘻地跳了下来。 虞沧澜被溅得满脸湿乎乎、黏糊糊的,他随手摸了一把,是淋漓的血。 少年腹部血涌如柱,他大笑着:「救命之恩,就此偿还干净,你我两不相欠。往后这便是我与剑独钟的事情——而我与他之间的事情,天王老子都管不着!」 虞沧澜猛地闭眼,双眼前仍旧是一片鲜红。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眼。 再看四周,波浪平静,黑雾消散,小舟游荡在青山秀水间。 虞隐的样子再次浮现。 就好像是中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虞隐闭目退场,准备消散掉自己最后的意识…… 虞沧澜向前跑了几步:「父亲——」 这一声唤住了虞隐,他的影子停在原地,紧闭的双眼缓缓打开,逐渐露出了一双…… 金豹瞳。 「你入梦了。」玄光阴的声音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让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虞沧澜怔了下,四下搜寻。 「你入梦了……」玄光阴的声音再次响起。 虞沧澜只得对虞隐的影子喊道:「玄老前辈,你也在梦里?」 金豹瞳紧紧盯着虞沧澜,虞隐影子轮廓正在逐渐改变。 玄光阴的身影彻底出现在眼前,他飘落在小舟一角,站在虞沧澜面前,伸出手抚摸在虞沧澜的脸上。 「你入梦了……」他说了第三遍。 虞沧澜蹙了蹙眉头,总觉着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玄光阴的嘴角微微扬起,俯下身,咬住虞沧澜的嘴唇:「我也……」 他的声音温柔而又缱绻,夹杂着无数难以解开的相思柔情—— 「入梦了。」 玄光阴轻轻道。 第43章 ☆、43 梦里花(二) 钟声越过山野,白墙内传来朗朗读书声,夜风送来梅花清甜的香味。 小院里,一株高大的红梅树开得正艷,几个身着书生服的弟子在红梅树下比剑,剑气挥洒,比之寻常的剑意,少了七分杀气,多了三分儒意。 虞沧澜身上繫带松松垮垮,磕着瓜子从众弟子中走过,待走到一扇雕花木门前,愣了会儿神,低头看自己手里头的瓜子壳,又转过身愣愣地一扫众人。 那些人皆穿着白鹿书院的弟子服,光影模糊,虞沧澜看不太清楚他们的样子。 虞沧澜有些疑惑,他这是去了哪里?这也是虞隐的梦吗?先前看到的玄光阴又是怎么回事? 转过身,虞沧澜敲了敲房门,门内无人应声,但房门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虞沧澜推门而入,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坐在书案后翻看一本书,专心致志。 见他进来,年轻人并不理会,虞沧澜往前走了几步,「剑独钟。」他张口便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剑独钟微微抬头,一双金豹眼冷淡地看了一眼虞沧澜,让虞沧澜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圆满天格,出身剑氏,身俱金豹眼,又一心醉于剑道,常人不可比。历来目下无尘,不太将被人放在眼里。 他本来是瞧不上白鹿书院的,结果在白鹿书院前的试剑碑得悟了剑意,入学后,日日在试剑碑前观剑痕悟道,书院安排的课程从来不去,惹得老夫子暴跳如雷,常常找他的麻烦。 有一日,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说动剑独钟的,他竟然来上课了,身上带着冰霜似的凛然剑意,坐在最前一排。没有一个弟子敢坐在他周围。 老夫子点名提问,剑独钟眼神一冽,反问回去,将老夫子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像是找到了一个洩愤的突破口,趁着这个提问将整个白鹿书院的先生都抨击了一遍,没有一个能够免于一劫,全都被贬得一文不值。 众先生集体到院长那里抗议,院长站在竹窗前,远眺站在试剑碑前悟剑的剑独钟,笑得云淡风轻。 「这不证明,他其实有在听你们讲课么?」 后来,院长亲自出面调和,才化解了这场剑独钟与大半先生的冲突。 虞沧澜漫不经心地走到剑独钟的桌案前,他俯下身,探头去看剑独钟在看什么,又是从书楼借来的孤本,上面是缭乱复杂的剑式。 他啧了一声,道:「整天和剑混在一起,你不觉着无聊吗?」 剑独钟没有理会他,垂眸看书,金豹眼内流转着一层暗金色的光明,煞是好看。 虞沧澜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样子,从袖袋里掏出两枚果子放在剑独钟面前:「刚采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吃过,很甜。」 剑独钟动作一僵,将果子扫在地上,冷冷看着虞沧澜:「你又去禁林了。」 「有什么关系?」虞沧澜无所谓地捻起一枚果子,还未入口,手腕被剑独钟紧紧攥住。 剑独钟:「我说过,不允许你再去禁林。」 「痛痛痛——」虞沧澜低呼几声,剑独钟扫了一眼他手腕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将手松了开来。 「你向例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剑独钟坐回椅子上,又低头专心看起面前的书,将虞沧澜当做透明人。 「下次不去了还不行……」虞沧澜嘀咕道,「至于这么大火气吗……我上次是不小心走得深了点,谁知道禁林里会养着那种怪物。」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想起自己之前在禁林里碰见的怪物不禁打了个冷颤,若不是剑独钟赶来得及时,他可能命就葬送在那儿了。可白鹿书院的日子实在无聊,掏个鸟窝都有一堆人在他耳边嗡嗡个半天,只有禁林最是清净。 虞沧澜趴在书案旁看他:「谁让你不跟我说话。」 剑独钟看书的姿势不变,活生生一座雕像。 虞沧澜故意激他:「你看你爹救了我,又把我养在你身边,这不就是让我给你当童养媳妇的吗?我当然得每天变着法的哄你开心,万一你哪天厌倦我了,要把我赶走我可就只能等死了。」 「剑独钟,你再跟我说句话,多说一句就超过你一天跟我说话的最高数量了。」 「多说一句,就一句。」虞沧澜可怜兮兮地看着剑独钟,「这样我晚上能多吃两碗饭。」 剑独钟微微蹙眉,嫌弃道:「自讨没趣。」 虞沧澜一击掌:「成了!」 剑独钟眉头蹙得更紧,还要说话又闭了嘴。 虞沧澜将袖子里的朱果全都一股脑地撒在桌面上:「真的很甜。」 剑独钟:「……」 他一本正经地训斥虞沧澜:「有这个时间不如去好好练下内息,你天资生来差人一等,后天再不努力如何能行?不要整日在我面前晃悠。」 虞沧澜不迭点头,摸了桌子上一枚朱果吃了,熘达着往门外走,站在门口时,他忽然转过身,笑着说:「你手里这本书上的剑意是不是挺难领悟?」 剑独钟:「?」 虞沧澜:「你看了一炷香时间连一页都没翻过。」 剑独钟呼吸一紧,掩下眼中的懊恼。 虞沧澜笑嘻嘻地将门关上,只探出个脑袋看他:「而且啊,以后真不想见我的话,就把房门关严了,别总是留一道缝隙。走了。」 房门被阖上,剑独钟枯坐了片刻,忽然觉着周围安静得让他很不适应,他缓缓将书放下,揉捏了一会儿额心,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视线瞥见一旁的朱果,剑独钟捻起一枚放进嘴里。 朱果皮薄汁多,轻轻一咬就炸开了香甜的气息。 他舔了舔薄唇。 果然很甜。 虞沧澜从房间出来,早春冷风乍过,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竟然不记得方才见过的剑独钟长什么样子,只记得他有一双金豹瞳。 剑独钟……是母亲所说的玄老前辈曾经的婚约者吗?那个冷冰冰的性格跟玄光阴有得一拼,这样两个人在一起那岂不是冰块撞冰块?没准每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他扮演的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他现在又是谁? 虞沧澜站在门口愣了会儿神便提步走开,路过中庭时,鼻尖盈满了梅花的香气。方才比剑的弟子停了下来,一抹额头上的汗水。 虞沧澜从他们中间走过,那几人对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他扫了一眼其他人,冷嗤一声。 有人忽然喊道:「站住。」 虞沧澜没理会,那人又喝道:「站住!」 虞沧澜仍是装没听见,那人便心生恼意,奔到虞沧澜面前,堵住他的去路。 「你……」他咬牙道,「你又去骚扰剑独钟了?」 虞沧澜歪着头看他,不解地问:「关你什么事情?」 那人怒道:「平日你不思进取也便罢了,为何还要去影响剑独钟修炼?他大圆满天格注定是要成就不凡伟业!哪有空和你这种下等资质的人浪费时间!」 虞沧澜挑眉看他:「那也跟你没关系吧?」 「你怎么这么——这么——」世家弟子向来缺少点骂人的词彙,虞沧澜想了想,替他补了一句:「不知廉耻?」 那弟子一愣:「对对对,不知廉耻!」 虞沧澜笑着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弟子:「?」 虞沧澜指了指身后拱门:「没事我就走了。」 众弟子没再拦他,虞沧澜有时候觉着这些世家弟子呆板木愣得可爱,除了苍蝇似的念叨人以外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本事了,就是念叨也要讲究涵养,没得杀伤力。 出了拱门,虞沧澜坐在池塘边。 锦鲤池内锦鲤优哉游哉地游着,白鹿书院内异常清静。 他脚腕忽然有些痛,虞沧澜将裤腿挽了上来,露出白皙的脚踝,上面擦破了皮,血肉也被剐蹭下来了不少。他想了想,好像是先前摘果子的时候弄破的。 从袖口摸出一个瓷瓶,打开后,一股药味传了出来,他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疑惑地喃喃:「这瓶药是从哪儿来的……」 想了一会儿也没个结果,他将药粉倒在伤口处,登时痛得他一身鸡皮疙瘩全都站了起来,打了个哆嗦。 「这也太痛了……」虞沧澜念叨了一句,只见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癒合,他眨了眨眼,再看时,脚踝上结痂了。 虞沧澜一惊,不由仔细盯着药瓶:「这也太好用了,用在这种小伤口上未免太大材小用。」 虞沧澜站了起来,试着跳了两下,一点痛感都没有了,他收好药瓶,正准备往自己休息的地方走去,忽然见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不远处,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持着书卷,笑着看他。 他神色异常温柔和善:「有没有兴趣陪我喝杯茶?」 这位便是白鹿书院的院长鹤归松,当年以剑调和剑独钟与众位师长的矛盾,在未进书院之前被誉为「天下第一儒剑」,真正的清风朗月。 同剑独钟一样,整个白鹿书院,虞沧澜也只服他一人。 虞沧澜收起脸上不正经的神色,点了点头,跟上鹤归松的脚步。 鹤归松年约六十,却生得如同三十余岁的青年,谈吐温和,学识渊博,不光精通剑道,十八般武器都有独一门的理解。 当初他入白鹿书院之时,在试剑碑上留下了一道剑痕,至今未有人能超越其中的剑意,便是剑独钟这样得天独厚的剑修也未能彻底参悟他的剑意,在试剑碑下枯坐了整月。 他的剑意里有大千世界海涵万源,亦有须弥芥子波诡变幻。 虞沧澜跟他从未有过交集,按理说,他这样的差等人也不该和尊贵的院长有什么交集。 这是他第一次同鹤归松私下里说话。 鹤归松将他引入了一个临湖小亭。 亭里春风日暖,亭外湖景宽广。 鹤归松取了一片茶饼放在铜炉上,真气催发火焰炙烤。 虞沧澜惯常坐没坐姿,站没站姿,没个正形,在鹤归松面前却不敢造次。按照礼仪教习先生所说的每一个规矩正襟危坐,等着鹤归松开口。 他渐渐嗅到了茶香。 鹤归松缓缓道:「他将你拉入了他的梦。」 虞沧澜一怔,恍然惊醒。 他在扮演什么角色?为什么如此清楚周围的人,他是虞氏少主虞沧澜,不该认识鹤归松的。 鹤归松是百年前的人物,早已成灰。 鹤归松将烤好的茶饼从铜炉上移开,放入碾槽,取了碾轮细细研磨:「剑独钟这孩子,我初次见他便知他根骨清奇,天资过人,但性格执拗偏激,极爱钻牛角尖,料想他日后必定因此受苦。」 「院长,你……」虞沧澜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我现在是谁?」 鹤归松碾茶的动作一停,疑惑地看他:「你便是你,为何会有如此发问?」 「那你为什么说我们在剑独钟的梦里?我明明是通过梦魂珠牵引进了我父亲的梦… …」虞沧澜百思不得其解,原本小世界如何会演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还真实清晰到让他深陷其中,若不得鹤归松提点,他还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原来是梦魂珠,」鹤归松了然一笑,「理当是梦魂珠,只有梦魂珠才会有如此功效。他的执念通过梦魂珠形成了这处梦境,这是他这一生最不愿忘记的时光。」 「如果我想离开这里呢?」虞沧澜问。 「那就只有让他明白这是梦。」 「我去叫醒他。」 「不要躁进。」鹤归宋取出筛子筛好茶粉,便不言不语。 虞沧澜深吸一口气,静下心坐在鹤归松对面,看他煮茶。 鹤归松布好茶引,待水至三沸,将茶引入锅中,慢慢烹煮。 清香盈鼻,茶味四溢。 他斟了一杯递给虞沧澜:「你倒是比以前坐得住了,以前向来坐立不安,最早一次,没半柱香就要走。」 虞沧澜不解。 鹤归松微微一笑。 虞沧澜问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将他从梦中唤醒?」 茶杯上淡淡的热气被鹤归松吹散,此时时近黄昏,落日披霞,他视线穿透遥远天际,轻声道:「忆得旧时携手处,如今水远山长。人的梦境是由可望而不可得的人事拼凑成的,这个梦,得由他自己醒。」 鹤归松言毕,身影逐渐于亭子里消散,散开了满桌的梅花花瓣。 虞沧澜捻起花瓣一嗅,上面还有淡淡的茶香。 *** 白鹿书院弟子分三类,分别着黄、蓝、白三色校服。黄色校服为最低等级的弟子,是资质最差的外门弟子;蓝色校服则是资质中等偏上的内门下级弟子;白色校服则是天分极为罕见的圆满天格的上等弟子。三批弟子分别接受不一样的授课,在白鹿书院内也有不一样的待遇与权力。 虞沧澜身着黄色校服,是最次等的弟子,独居于白鹿书院外的一处小院内。 他原本应当和其他外门弟子一样睡在书院内的通舖,但他似乎走到哪里都不太合群,便自觉到书院外开拓出了一块土地,简单搭建了一座房子,圈出一块田圃,每日种种地,养养鸡,钓钓鱼,心情好了去上上课,颇为自得其乐。 小院里春苗刚生,近来老天爷颇给面子,几场春雨下下来,这些苗长势不错。待到一个月后,他就能收穫新鲜的绿叶菜。 剑独钟这个傢伙不喜荤腥,口味也挑,白鹿书院送给他们上等弟子的吃食都是精挑细选的原材料再经过大厨以真气为火烹调出来的,味道鲜美又可辅助修行,四州州府的府尊也未必会有这个待遇。可这些菜只得剑独钟一个蹙眉不食,丢在一旁,几日下来,逼得厨师兴师问罪,又得了他一句毫不留情的「无法下嚥」。 他唯一愿意入口的就是虞沧澜做的菜,因为虞沧澜很是爱惜他种的这些蔬菜。 白鹿书院内,钟声忽然敲响,虞沧澜拍了拍手,从小菜圃里站起来,仔细听着。 钟声响了足足十下,又是一个圆满天格的世家少主要入学了。 他撇撇嘴,没多理会,继续弯腰翻弄土壤,叼了个草叶蹲在菜圃旁边,无聊地甩弄手里的树枝。 「喂,你。」身后有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虞沧澜无聊地回过头,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富贵公子站在小院门口,身后洋洋洒洒跟了百来号人。 他想起方才响过的十声钟声便知道这应该就是新入学的弟子。 那人相貌不错,可神情倨傲,一身金贵玩意充满了世俗的铜臭之气,他仰着下巴问道:「这里是白鹿书院清修圣地,谁允许你弄这些东西的?!」 虞沧澜一挑眉毛:「我在这儿待了一年也没人像你这样敢管我的闲事。」 少年脸一红,恼羞成怒:「你——不过是个身着黄衫的下等贱人也敢这么同我讲话?!」 总算是碰见个会骂人的了! 虞沧澜直起腰看他:「即便我是身着黄衫的外门弟子,你也当叫我一声师兄。」 「师兄?」那人怒火盛极,「凭你也配!」 自他身后站出来两个修者,皆是鹳骨高突,豹头环眼的高阶修者,他们上前一步,真气大作,推掌化风,一人击塌了虞沧澜搭建了足足一个月的木屋,一个摧毁了他小院里的鸡棚。 鸡棚内,刚刚能满地乱跑的小雏鸡们横尸遍地。 虞沧澜微微瞇眼,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们。 虞沧澜冷冷道:「不知道赫赫有名的圣兰双雄会如此助纣为虐。」 那两个修者面色一赧,万万没想到只是一掌就叫对方看出了自己的身份,以他们的修为境界,如此下作地欺负一个黄衫学生,摧毁房屋鸡舍,若是传出去实在是丢人,不由动作一顿。 少年却丝毫不关心两人的想法,傲慢道:「今日本少主就要毁了你这破屋子!叫你以后再也不能玷污白鹿书院!」 他一摆手,两个修者又要上前。 虞沧澜从地上捡起两段柳枝,剑气横扫过去。 少年脸上顿痛,拿手背一抹,抹出一道血痕,他怔了片刻,双眼气到通红,颤抖着说:「杀了他——!」 「少主,」一人劝道,「此处位于白鹿书院门口,他再不济也是白鹿书院记录在册的学生……不能随便杀了。」 少年金枝玉叶,从未吃过这种苦头,怒火上沖:「我不管,今天我就是要他的命!」 他感觉一阵怒不可遏,但仍是勉强压下了心中邪火,虞沧澜眼前倏然变得一片模糊,少年怒火沸腾的面孔扭曲到看不清样子,所有的人都被揉成扭曲的一片。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天色几乎全黑了。 他坐在凳子上,身上、脸上佈满伤痕,伸手去将倒伏在田地里的幼苗扶起来,但是方一松手,这些幼苗就又栽倒下去。 田里一片狼藉,虞沧澜「啧」了一声。 抬眼望去,月光下,站了个人影。 他背负长剑,冷冷清清的面容,金豹瞳里却彷彿烧着一把火。 虞沧澜扯开淤青的嘴角:「今晚没饭吃了,你且忍忍,我试着去借下厨房。」 剑独钟拂袖而去,不远处,足要三人合抱的大树被真气拦腰震断。 第二天,虞沧澜去书院上早课,听闻昨夜上山来的新弟子不知怎么招惹了剑独钟,被剑独钟以「切磋」为名义教训了一顿,今早众黄衫弟子都无心上课,张口闭口都是相关的八卦。 虞沧澜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坐在背后的两人在小声讨论。 「听说新来书院的那个齐氏少主原本向剑独钟提过要两氏结亲,结果被剑独钟给拒绝了。」 「拒绝了?为什么?齐氏少主虽说脾气差了点,但相貌、家世、资质都是一等一的。」 「不知道呢,听说啊,剑独钟家里是贊成这门婚事的,但剑独钟毫不留情就给拒绝了,拒绝的时候只说了四个字''庸脂俗粉''。这四个字传到齐氏少主耳朵里,可把他给气坏了!」 「要我我也生气,可剑独钟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找齐氏少主切磋比试,莫不是后悔了?想以此引起齐氏少主的注意?」 「不像是后悔……齐氏少主被他打得很惨。」顿了顿,那人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太惨了……嘿,真的太惨了……」 虞沧澜撇撇嘴,原来是这个齐氏少主,他险些忘了还有这号人。 他可真是阴魂不散。 剑独钟相貌好,又是大圆满天格,身份地位贵不可言,从婴儿时便是僕从簇拥,不出门就能招惹下无数桃花,出了门更是长成了个花开满枝的桃树。 可他从未正眼瞧过谁。 这个齐氏便是其中之一,虞沧澜对他还有些印象是因为当年齐小少主被拒婚后千里迢迢赶到剑氏,以作客为名义在剑氏住了足足半年才终于堵到了剑独钟。 那日,春光极好,剑独钟刚刚得悟一本剑诀,心情大好,拉了他,要他舞剑。 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剑独钟竟是主动要吹笛奏乐。 年仅十四就出落得俊俏逼人的少年不仅剑术卓绝,亦吹得一手好笛子,虞沧澜手持双剑,在湖心亭翩然而舞,英气飒然。 一曲吹毕,剑独钟望着虞沧澜露出了笑容。 齐氏少主一头栽进这个笑容里,晕头转向,冲上前来,眼中含泪,哑声质问:「你为什么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剑独钟便将所有的笑容都收了起来,拉起虞沧澜的手:「我们走。」 虞沧澜回头看了他一眼,齐氏少主羞愤欲绝,转身跳进了湖中。 第二日,他就得知,齐氏少主被家里寻了回去,再也没出现过。 第44章 ☆、44 梦里花(三) 现在,齐氏少主一路跟到了这里,还带了这么大的排场,大概就是为了让剑独钟正眼看他。 可是,剑独钟从来不正眼看人。 想到这里,虞沧澜不禁有点心疼他。 晚课结束的钟声敲响,往日里一向清心寡慾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个个都有了烟火气,纷纷收拾书本往无涯广场上走。 虞沧澜蹙眉,随手拉了一个人问道:「怎么回事?广场那儿怎么了?」 「今日剑独钟又约了齐少主比试!」 「啊?不是比过了吗?」 「不知道啊!剑独钟邀约,齐少主也答应了,一会儿就要在广场上开始了。你要去看么?不去看就别拉着我,要赶不及啦!」 虞沧澜松开手,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他回到小院,收拾还未修整好的一片狼藉。 他没想到,剑独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日日约战齐少主,齐少主每日都在单方面挨揍却毫不犹豫地应战。 他有一次碰见了齐少主,见他一张俊俏脸蛋被打得惨不忍睹,剑独钟当真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一连七日,一日不歇,这事便勾起了虞沧澜的好奇。 这日下课,前往无涯广场瞧热闹的弟子还是很多,他慢悠悠地跟着人流,脚步不知不觉加快。 无涯广场周围围满了弟子,熙熙攘攘,都快看不清广场地面上的「学海无涯」四个字了。 虞沧澜懒得跟他们挤,挑了个较高的大树,坐在树杈上,俯瞰下去,差不多能看到广场中心的大半面貌。 剑独钟手里提着一把普通弟子研习剑意用的木剑,神情冷漠。 站在他对面的齐氏少主满身是伤,脸上肿得不像样子,昨日被抽打出来的剑痕还没淡去,实在是可怜得很。 虞沧澜笑出了声,靠在树干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怡然自得地磕了起来。 两人很快开战,剑独钟出剑既快又狠,齐少主仍是接不过十招,但今日他似乎所有的韧性彻底瓦解,在剑独钟挥剑斩下来的时候竟然放弃抵抗,闭上了眼睛,任由剑气袭上自己。 剑独钟的剑收了回去,他冷冷地归剑回鞘,转身要走。 齐少主哭嚎道:「剑独钟,你杀了我吧!」 剑独钟微微侧头:「你不配死在我剑下。」 齐少主脸色青白,咬着嘴唇不甘道:「他对你真的如此重要?让你能不顾两家情分如此对我……」 树上嗑瓜子的人动作一顿,瓜子掉在地上,他险些从树上掉下来,好不容易才扶稳坐住了。 剑独钟没回应,转身便走。 齐少主丢了剑,泪奔而去。 虞沧澜右手架在眉毛上,远眺了下齐少主,不由感慨,上回见到就觉着他娘们兮兮,这回比上回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好男儿,至于面子里子就这么丢了么? 看完了热闹,人群散去,虞沧澜从树上跳了下去,迎面好似撞到了什么人,那人面目模糊,他看不太清楚,只听到一句「上回给你的药还好用吗… …」 声音越来越远,眼前画面倏然一转,虞沧澜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 一进院子,他看到有人背对着他蹲在地上,那身白袍边角沾了点淤泥,虞沧澜怔了一秒,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努力眨了眨,被惊得倒退两步:「你你你——」 剑独钟身子一僵,站了起来,手里握着两株「委屈极了」的幼苗,冷淡地看着虞沧澜。 虞沧澜讷讷地问:「你不是在种菜吧?」 剑独钟耳根一红,错开视线:「你种得,我种不得?」 「你竟然真的在种菜?」虞沧澜声音突然拔高。 剑独钟恼羞成怒,丢下幼苗,虞沧澜赶忙阻止:「别别别,我错了我错了。你……真的在种菜?」 剑独钟不说话,冷冰冰地看着他,虞沧澜摀住自己的嘴,摇了摇头。 剑独钟转过身,复又蹲下来,虞沧澜看他开垦出了一小块「荒田」,估计在怎么种这些幼苗上犯了难。 他笑着说:「挖个坑将根埋进去就行了,这些小东西看着弱不禁风,但有韧性得很。稍微浇点水,施点肥就能存活。」 他取来铲子给剑独钟做了个示范,剑独钟有样学样,将幼苗种好。 虞沧澜感慨道:「想不到有一日竟然是我教你东西……」 剑独钟木着脸道:「我并不是样样都会。」 「你今日居然如此谦虚。」虞沧澜感觉今天的剑独钟像是吃错了药。 他又不说话,只垂了眸子,那只用剑精巧的手扶了扶有些垮下来的幼苗,声音如淡风轻云:「你也不可太过任性,总有我护不到的时候… …」 虞沧澜一怔,知道他在为那日的事情自责,不由笑了起来,他亮着眼睛,伸手捅了捅剑独钟:「今日那个齐少主问你的问题你怎么不答?」 剑独钟假装糊涂:「我不记得什么问题了。」 虞沧澜笑着说:「我对你是不是很重要?」 剑独钟:「……」 虞沧澜扯着他的袖子,从四面八方找角度去看剑独钟的表情。 剑独钟抿唇不答,虞沧澜便不停发问:「是不是?说嘛,是不是?」 眼前阴影忽然压了下来,剑独钟一手扣住虞沧澜的腰,呼吸拂在他脸上。虞沧澜的眼前一双金豹瞳深邃,眼底燃烧着一股叫虞沧澜既渴望又害怕的火焰。 「你……」剑独钟的气息扑面而来,「当真不知?」 虞沧澜羞得满脸通红:「说话就说话,你靠那么近做什么?」 剑独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唇角慢慢勾起:「你一直逼问我不就是想我这么做?」 虞沧澜想推开他,却被剑独钟抱了起来。 他知道剑独钟从小练剑,体格强健,但第一次知道剑独钟的双臂如此有力,居然轻而易举就将他抱起。 他双腿环在剑独钟腰上,胳膊亦搂住他的脖子,笑着问:「我想你怎么做?」 剑独钟抱着他撞开房门,将他压倒在小小的竹床上,亲吻他冰冷的锁骨。 「你知道的……」剑独钟的声音破碎在唇齿间,俊俏好看的面孔上充满绮丽冷艳的味道,「我心里,向来只有你一人。」 那一瞬,虞沧澜彷彿看清了剑独钟的脸。 那张脸清冷英俊,天下无双。 那张脸与玄光阴一模一样。 虞沧澜醒来后腰酸背痛,太过真实的痛觉让他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里,身边人的胳膊还紧紧环在自己腰间,霸道地宣示着他的占有慾。 啊……这些世家弟子不是会有教习人伦的吗?怎么剑独钟就像是第一次开荤一样这么能干……好痛啊……呜…… 他想坐起来,但是太难了,动作似乎稍微大了点,惊醒了一旁的剑独钟。 剑独钟睁开眼看他,金豹瞳里带了笑意,他凑上来亲吻虞沧澜的唇。 虞沧澜被亲了个正着,愣了一会儿才推开剑独钟。 剑独钟蹙眉看他,眼神冷了下来。 虞沧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头皮一阵发麻,试探地问:「如果我说,这是梦……你会信吗?」 剑独钟眼神更冷:「你什么意思?」 虞沧澜被他要吃人的眼神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思考该怎么组织语言。 剑独钟捏住他的下巴,逼迫虞沧澜直视他的眼睛:「你后悔了?」 「不不不——」虞沧澜赶忙否定。 剑独钟眼底的怒意消散了些:「那是为什么?」 哎呀,大哥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 如今不知道是不是睡过一回,剑独钟这张脸越发清楚,清楚到他能看到剑独钟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清楚到他无法再自欺欺人。 剑独钟真他妈的就是玄老前辈,就是玄光阴! 他入了玄光阴的梦,看到了玄光阴曾经的事情,还他妈成了玄光阴曾经的小情人,和他在梦里搞上了。 搞……上……了…… 如果玄光阴梦醒了,还记得这段的话,他该怎么面对…… 真是让人头秃。 他为难地看着剑独钟,剑独钟垂眸深思,想起了什么:「你是担心我父亲?」 「啊……?」虞沧澜愣了下。 「不用担心,」剑独钟又压了下来,「他的事情我会处理好。」 剑独钟亲吻上他的嘴唇,喘着粗气哑声道:「我想……再来一次……」 虞沧澜:「……???」 在那之后,剑独钟食髓知味,少年情趣被激发出来,每日来找虞沧澜用膳之后,便会压着他做那些事情。 虞沧澜恢复了自己的意识,但却又有另一份意识在控制他的身体,久而久之,他反倒有些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意识,哪些是另一个意识,全都糅杂在一起,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他们还坠在梦里。 这段日子里,齐氏少主主动申请退学,离去时在试剑碑上留下了一个三寸深的剑痕。 而剑独钟在前一日,悟到了院长所刻剑痕里的剑意,再也没有去过试剑碑。 这一年,剑独钟再次斩获书院剑道第一。 这一年,魔道再起风云,四州大陆传出了魔道少主仍旧存活在世的消息。 就连一向平静的白鹿书院都难免受到波及,各氏族纷纷将子嗣们接回家中,一时之间,白鹿书院萧条寂静。 剑独钟的氏族来得稍晚,剑氏向来胸怀天下,早就毫不吝啬地遣出去弟子协助府尊剿灭魔道。 族中派人来接他的也只不过是个行列第二的副管家。 他只带了一辆并不奢华的马车和两个下僕。 剑独钟在书院学习这么久仍是孑然一身,没多少行李,反倒是替虞沧澜带了不少蔬菜和豢养的鸡,还有虞沧澜亲手做的桌椅板凳,塞满了整个车厢,只能到山下换个大点的马车。 小雏鸡刚从壳里孵出来,离不了人,若是离了,必死无疑。 马车里便充斥着鸡的叫声。 虞沧澜和剑独钟手牵着手走在下山的路上。 下山的路似乎很漫长,他走了好几个时辰也没有看到城镇村落的影子。 只有他和剑独钟的手一直牵在一起,紧紧的,从未放开。 「站住!」忽然有人拦路喝止。 虞沧澜望过去,看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人,只看他背后背着一把挺长的剑。 「虞沧澜!你还要梦多久?!」那人声音急且怒,遥遥望了过来。 虞沧澜猛地一怔,恍然间忽然想起来似乎从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入梦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喊他名字。 对了,他是虞沧澜,是虞氏少主,他不该继续流连梦中。 虞沧澜剎那看清了来人的样貌。 「印苍山——?」虞沧澜惊叫道。 「你认识他?」剑独钟蹙了蹙眉,不等虞沧澜回应,上前一步:「拔剑。」 「为什么?」虞沧澜一愣。 剑独钟将虞沧澜护在身后:「他身上有杀气。」 印苍山提剑奔来,那股杀意不是对着虞沧澜,而是对着剑独钟的:「虞沧澜,这是他的心魔!你不能再跟他厮混下去,否则你永远也别醒过来了!」 「放肆!」剑独钟怒喝一声,精纯剑意勃发,与印苍山的双刃刀撞上,直撞得印苍山嚮后退了几步,吐出一口鲜血。 印苍山抹了一把鲜血,骂道:「可恶,老子不信在梦里都打不过你……」说完,手腕一翻,再次提刀而上。 悍刀勇练,直刺剑独钟要害,剑独钟怒意勃发,以攻为守,十招之内,再次击退印苍山。 剑独钟毫不掩饰杀意,剑气再出,虞沧澜见状,忙大声喝止:「够了!」 剑独钟剑势一停。 虞沧澜长嘆口气,道:「这是梦,玄老前辈。」 剑独钟浑身僵硬地看着他。 虞沧澜看着剑独钟:「你该醒了,我也该醒了。」 两人沉默相对。 四周围景物逐渐变淡,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黄昏时分被柔和了的景物。 剑独钟脚步沉重地走到虞沧澜的面前,他抚摸着虞沧澜的脸,柔声道:「我一直都知道这是梦……不知道的……是你……」 虞沧澜瞪大眼睛。 脑海内纷杂的声音同时出现,害得他日夜难眠的咒骂声也一併而来。 「你竟然是魔修——」 「该死的魔修!」 「让他去死——」 「活该!」 「去死吧!——」 …… 「少主,少主——」 虞沧澜睁开眼睛,就看到春桃担心地趴在床边,一双眼里蓄满了泪水。 他感觉头痛欲裂,不知道睡了多久,眼前仍是发黑,四肢绵软无力。 「少主,你总算醒了,」春桃抽噎道,「你睡了一个月了,你知道吗?要不是还有呼吸,吓死春桃了。」 「我想送信给夫人的,结果沧州府被封了,信送不出去,还好你醒了,我这就再写封信给夫人送过去。」春桃又道。 「我来写吧,」虞沧澜坐起来,头晕得厉害,「先给我拿点吃的来,我好饿啊。」 春桃「哎」了一声,立马转头去准备吃的,走到门口却又转过头,害怕地看着虞沧澜。 虞沧澜心里一暖,道:「放心,我不会再睡过去了。」 手边的梦魂珠已经完全失去了色泽,其上所有的灵力在这个梦里彻底枯竭。 虞沧澜把玩着这颗黑色的珠子,回想之前的梦境。 都说人做梦醒来后常常会不记得梦里发生的事情,他虽然不至于一清二楚,但起起落落一些事情全都记得的,包括他与剑独钟的那些荒唐事情,只是遗憾没能问出来梦里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虞沧澜不由露出一丝苦笑,他其实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人。 将手伸了出来,虞沧澜掌心浮现出一团黑色的火焰,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黑火,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果然是魔修么……当年正道修者喊打喊杀的魔尊之子大概便是他了…… 虞隐应当也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才会不远万里想办法让他摆脱这个命运,以至于被魔气侵染,犯下了滔天大错。 他送去玉瓯楼的盒子到底是什么? 春桃很快就将吃食送了回来,虞沧澜吸了一口饭菜的香气,食指大动,连忙端起饭来大口扒饭。 春桃紧张道:「少主你慢点吃,吃点菜呀!」 低头一扫桌面上的炖鸡,虞沧澜不由想起自己在梦里养的那些小雏鸡,虽说都是拿来吃的,但此刻却莫名有种于心不忍,他夹了几筷子青菜,道:「太好吃了,春桃,你做饭实在是太好吃了。」 春桃摇了摇头:「是玄老前辈做的。」 虞沧澜:「……」 虞沧澜又吃了一口饭,放下筷子,问道:「他……还记得梦里发生的事情么?」 春桃摇了摇头:「春桃看不出来。」 话音刚落,房门被敲响,虞沧澜从门上映出的轮廓判断出来人正是玄光阴。 「进来。」虞沧澜不太自然地挪挪屁股。 在梦里那段日子,他感觉跟玄光阴发生关系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以至于都影响到了现在…… 玄光阴推门而入,扫了一眼吃的,目光在一筷子没动的炖鸡上停了一会儿后才看向虞沧澜:「好点了么?」 虞沧澜尴尬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大事,就是饿了。」 「嗯。」 两人都沉默,春桃站在一旁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二人之间的气氛是肿么肥四…… 虞沧澜咳了咳:「你……」 玄光阴正巧开口:「你……」 虞沧澜道:「你先说。」 玄光阴犹豫片刻,方道:「那日我见你沉浸梦中,试了下梦魂石,里面有什么东西将我也牵引入梦了。」 虞沧澜不敢问他记得多少,记得是尴尬,不记得也是尴尬,遂纯靠察言观色,避开这个问题。 「还好没出什么事情。」虞沧澜道,「我已经大概知道父亲来此的始末,只是有些疑问还得回沧州府解决。你今后……还要同我们一起上路吗?」 玄光阴并没有立刻回答,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虞沧澜,最后点了点头:「嗯。」 虞沧澜道:「那好……可能还要你的帮忙。」 此时,玄光阴突然提醒道:「你体内的魔气须得藏好,好在你这次生出了一股别的力量,能暂且掩饰住魔气,便是你体内的生发之气。」 虞沧澜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七秀的真气,搓开剑三系统一看,他惊呆了—— 卧槽!他莫不是磕了直升丸子!等级直接狂飙到95级了—— 虞沧澜惊到不会说话,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一不小心闪了腰,哎呦一声跌坐回去,被玄光阴揽了腰。 玄光阴的手掌有些凉,冻得虞沧澜打了个冷颤,身体莫名就有了些热烫的反应,他下意识要往回缩,却见玄光阴眼神灼热,金豹瞳紧紧盯着自己,竟是要渐渐靠过来。 「你……」 虞沧澜大声道:「春桃!玄老前辈说他饿了,你快带他去吃点东西!」 玄光阴:「……」 春桃响亮地回了一声:「哎!」 虞沧澜赶紧把被子拉过来盖住,整个人棺材板似的直挺挺地躺回床上。 身体酥麻的感觉还未褪去,他懊恼地捶了下起了反应的下身,又不敢太使劲……怕断了子孙根。 「你也太没用了……」 虞沧澜嘀咕了一句。 身体被开发出了奇特的反应怎么办,在线等不住了,好着急!!! 休息了一日后,虞沧澜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印苍山。 在梦里,印苍山结结实实地吃了剑独钟几招,看样子受伤不轻,可他去找印苍山的时候却扑了个空,只看到印苍山留下来的一封书信。 「再会。」 两字下又有一行小字:「其实我不想再和你见面,但你我终会有一会。」 印苍山带着他的双刃刀不知道去了哪里,虞沧澜将虞隐的尸骨从坟冢中迁出,连带着那两把曾经威名赫赫的名刀准备一併带回家中。 虞沧澜正琢磨着如何回去的时候,却见玄光阴牵了一只妖兽回来。 虞沧澜:「……」 那只妖兽头如雄狮,四肢粗长有力,身体如野马似的,皮毛光亮。 玄光阴说:「这是我以前在山里无意间救下的,此次嗅到了我的气息,前来寻我。」 「他是什么妖兽?」 「狮马。」玄光阴抚摸着妖兽的头,那妖兽舒服地瞇着眼睛,不住在玄光阴掌心磨蹭。 虞沧澜不由感嘆一句玄老前辈当真是天下无双…… 妖兽大多十分凶残,最凶猛的一只连吃上千人,被白鹿书院捕获,困在禁林里。整个四洲大陆都少有人豢养妖兽,能拿来当座驾的不出十匹。 玄光阴牵来的这匹「狮马」更是凶残,只吃最肥美的肉,例如不足百日的婴儿,食量颇大,一顿至少要吃十个婴儿。 似是看出虞沧澜心里所想,玄光阴说:「这匹狮马吃素。」 虞沧澜:「你说什么???」 狮马喷了口鼻息,前蹄刨地,似乎为了应证玄光阴所说,低下头咬断杂草,享受地咀嚼起来。 虞沧澜一阵无语。 玄光阴说:「它自小被我养在山林里,我一开始不知道它是狮马,常用草叶餵他,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荤腥之物。它起先不吃,饿极了便开始吃了起来,渐渐就习惯了吃素,体格倒也还算长得不错。」玄光阴在它背上拍了一把,狮马骄傲地嘶鸣一声。 虞沧澜想了想,你都这么秀了,我也不能这么咸鱼啊。 他从剑三坐骑里选中赤兔,亮了出来。 头披杀马特离子烫,肩扛社会白文身,满身非主流死亡骑士红的马中吃兔同样骄傲地嘶鸣一声—— 谁还没个能装逼的坐骑? 第45章 ☆、45 谁怕谁(一) 狮马脚程极快,踏在陡峭山路上也如履平地,原本须得耗费足足七日的行程在风驰电掣之下缩短到了三日。 虞沧澜等人还未行至沧州府府前,便看到一支队伍守在路口,他远眺过去,只见为首一人红衣猎猎,手持一柄长枪,神色冷肃。 虞沧澜喜上眉梢,喊道:「娘亲!」 怡夫人听见喊声,望了过来,一纵缰绳,飞奔而来。 狮马停了下来,虞沧澜跳下狮马,飞扑到怡夫人怀里,怡夫人紧紧抱着他,柔声道:「娘亲的澜儿回来了。」 「娘亲,我回来了,依照约定,毫发无损。」虞沧澜笑着说。 怡夫人拉着虞沧澜的手仔细打量他,藏不住惊讶:「澜儿这一行定有奇遇,修为竟是不可与出发时同日而语了。」 「是有一些奇遇,回去孩儿再慢慢讲述给你听。」 狮马停靠在身后不远处,春桃环抱一个盒子走了过来,虞沧澜接过盒子,道:「父亲的尸骨和双刀都在这里面。」 怡夫人一怔,颤抖着从他手里接过盒子,垂眸不语。 虞沧澜担忧地搂住怡夫人的肩头,怡夫人摇了摇头:「没事,澜儿,不知不觉间你竟长高了不少。我们带你爹……回家吧。」 虞氏子弟列队浩荡,族徽在旗面飘摇,进城回府。 城内一片热闹繁华,与虞沧澜离开时严禁肃杀的气氛截然不同。 先前还听春桃说城内封了,现在看起来好似没出过半点事情一样,哪里像是封城? 坐在轿子里的虞沧澜掀开帘子,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问道:「娘亲,魔胎的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怡夫人道,「澜儿走得正好,那段日子沧州府人心惶惶,上至四大氏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不要接受金甲卫的审讯。」 「那魔胎究竟是怎么回事?」虞沧澜又问,「藏在了谁家?」 「说来当真是灯下黑,」想起这事,怡夫人神色仍不免有些后怕,「那魔胎就藏在''众里寻她'',当初出了一个妙琴,御魔司查探过众里寻她,确实无事,你与玄光阴也应当查过,谁能料到,他们避过风头之后又躲回了众里寻她。」 「魔胎如今如何了?」 「被府尊毁掉了,形魂俱灭。」怡夫人嘆了口气,眉眼间流露出了一丝不忍。 虞沧澜察言观色,自然发现了这丝不忍:「娘亲是在心疼魔胎?说是魔胎也不过是个胎儿吧?」 「是,不过是个出生不到周年的婴儿,瞧着与寻常婴儿没什么不同,」怡夫人做过母亲,再瞧这些婴童格外怜惜,其实更多得是想到虞沧澜刚出生那会儿,虽不至于在沧州府内人人憎恶喊杀,却在宗族之中得不到任何善待。 想到这里,怡夫人眼角泛红,摇了摇头:「不过,可怜归可怜,终究是个祸根,留不得。」 虞沧澜不知道该说什么,搂住怡夫人,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以示宽慰。 就在这时,车夫停了车,垂在帘子口低声问道:「怡夫人,前面发现了齐氏少主的马车,可否要避让?」 怡夫人脸色一厉,道:「齐氏少主?听闻他来了沧州府后就一直横行霸道,我倒要看看他齐氏能嚣张到什么地步。」 虞沧澜一听到齐氏少主就浮现出梦里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齐氏少主?哪个齐氏?」 「自然是澜州齐氏,还能有哪家有这么大的气派?不过是仗着当年剷除魔尊之子时立了大功享了一段时间的盛誉,这些年来,早就成了一副空架子。子孙败德,福祚怎能绵长?」怡夫人似是想到什么,冷冷一笑,「不过这齐氏少主倒是有些本事,三百多年前,齐氏少主痴缠剑独钟,被剑独钟拒绝后,在试剑碑上留下了一道三寸深的剑痕,如今齐氏少主留在试剑碑的剑痕盖过了那道。说起来这段故事也颇有意思,改日娘亲给你好好说说。」 ……别说了,娘亲,他刚刚才亲身经历过。 虞沧澜有些好奇这一代的齐氏少主长什么样子,便又掀开帘子,见前方不远处,三匹乌啼踏雪牵引着一辆极为富贵华丽的马车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毫不顾忌。 左右行人被开路的修者以真气贯冲到一旁,有人因此摔倒,还险些撞了老人孩童。 虞沧澜见状不由一怒:「他这也太目中无人了,这到底是我们沧州府,不是他们澜州府!」 「他娘亲是府尊亡妻的妹妹,惯来把自己当半个沧州府人。」怡夫人吩咐道,「不用避让,派人出去,告诉他这是我虞氏的车马。」 「是。」车夫应声之后,便有侍从前去拦路,只听不远处嘶鸣一声,三匹乌啼踏雪同时止住步子。 对面马车静止不动,既不继续前进,也不绕路避开,挑衅般停在原地。 怡夫人眉头一蹙,正要下令继续前进,逼迫对面让路时,却见一身锦衣华服的俊俏青年拂开帘子从华丽的马车里走了出来。 他满头青丝一丝不苟地束在镶满璎珞朱玉的金冠里,剑眉鹰目,容貌俊美,镶金戴银,奢华程度就连紫金霄看了都汗颜。 他站在虞氏马车不远处,语气有几分轻佻:「小侄澜州齐旻,拜见怡夫人。」 怡夫人冷冷一笑,毫不客气:「我当是谁当街纵马横行,原来是齐小少主。」 齐旻笑道:「夫人见谅,只是澜州府地广人稀,以緻小侄初来繁华的沧州府,乱花迷眼,一时疏忽了。」 这性格倒是跟之前他见过的齐氏少主不太一样。虞沧澜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结果这一抬眼就正好跟齐旻双眸对上。 齐旻脾气极好,浑不似他们一开始所想的那样蛮横无理:「车里这位可是名满天下的虞氏少主?」 ……还名满天下,什么名满了什么天下? 一句话就被虞沧澜弄得厌恶万分,他撇撇嘴,没回声,将帘子放下来,靠在软垫上,闭目休息。 齐旻锲而不捨:「我儿时见过虞少主一面,已是天人之姿,叫我惦记多年,这回……」他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剑气扑面而来。 齐旻脸色一变,手中折扇化剑,挡住剑气,锵的一声,直直将他击退三步。 「谁?」 玄光阴站在虞氏马车顶上,冷冷地望着齐旻:「滚。」 齐旻蹙眉道:「你是何人?」他一扫对方的白发和金豹瞳,心里一沉,「你就是玄光阴?!」 见齐旻不退反进,玄光阴真气大躁,提剑而起,齐旻忽感强大剑压扑面而来,脸上的轻忽散漫瞬间消失不见,手中长剑嗡鸣作响,强行提起真气,迎上斩岁。 剑气相撞时高低已分,齐旻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被强大剑气掀翻出去,身后,三匹乌啼踏雪受了惊般,不住仰头嘶鸣,左右凡者惊恐万分。 虞沧澜掀开马车车帘探头一看,沖车顶的玄光阴喊道:「别让马受惊了!」 玄光阴一压剑气,乌啼踏雪很快就乖乖低下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齐旻后背撞在墙上,肺腑受损,他转头噗出一口血来,厌憎地看着玄光阴。 玄光阴收剑回去,在马车顶消失不见。 齐旻咬牙道:「虞少主……」 虞沧澜:「?」 齐旻按住胸口,扶墙站起,虚弱道:「年后四州大比,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虞沧澜淡淡问:「赌什么?」 齐旻道:「我赌你会败在我的剑下。」 虞沧澜:「筹码?」 齐旻:「若我赢了,你嫁到我澜州齐氏,与我结为道侣!」 虞沧澜:「…………?」这跟他在梦里看到的剧本不太一样啊喂…… 齐旻脸有些红,咳了咳:「我说过,你我小时候见过面,我……」 「那我赢了呢?」虞沧澜反问。 「你赢了条件随便你开,只要不违背道义,我全都答应。」 「哦。」虞沧澜不冷不热地漫应一声。 「哦是什么意思?」齐旻有些炸毛,激将道,「你不敢?」 「敢是敢,但是我不太想赌。」虞沧澜微微偏头,笑着看他:「让我陪你打赌,你算老几?」 齐旻:「…………」 车夫一声吆喝,虞氏的马车继续前行。 齐旻追了两步,沉声喝道:「虞沧澜!」 虞沧澜并不理会,靠在软垫上想了好久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哪儿见过他。 他十周岁的时候,虞氏宴请客人,齐旻随母亲恰巧在沧州府做客,也收到了一份请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与齐旻见过一面。 但那回两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忘了个一干二净,怎么就叫齐旻这么刻骨铭心,非要娶他不可? 真是可怕。 马车停在门口,管家带众僕从夹道迎接,虞沧澜扫了一眼头顶牌匾发现娘亲竟然拿出了三百多年前府尊相赠的玄铁牌匾,上面所刻「持正守义」四个金字上每一点金粉都是纯金碾碎了撒上去的,「持正守义」还是当年府尊严驼亲笔题的字。 这玄铁是铸剑的好材料,冶剑亭出价几万金子收购仍旧是供不应求,这块牌匾若是拆下来送去冶剑亭足以换出十把好剑。府尊严驼一手好字,当年世家莫不以得严驼一字而欢喜自傲。 不说这块牌匾背后的意义,单从造价来看就足抵连城。 他记得,只有他满月的时候娘亲才换上过,怎么这回挂上了? 「娘亲,这牌匾?」 怡夫人的解释越发叫虞沧澜云里雾里:「好叫某些人知难而退。」 虞沧澜:「……?」 管家附上来说了几句什么,怡夫人眉头蹙紧,道:「怎么连这位也来了?」 虞沧澜觉察出不对劲,遂问道:「娘亲,这是怎么回事?」 怡夫人犹豫不决,虞沧澜在人群里提拎出来一个人:「周樑,你说。」 「啊?」一直弓腰谄媚的周樑愣了一瞬,为难地看着怡夫人,见怡夫人点了点头才咳了咳嗓子,小心翼翼道,「是这样的……按照四州大比惯例,各州府尊们会先聚于四州大比,咱们府尊方剷除魔胎,又喝得有点儿……尽兴,当场说要给你招个良婿……」 虞沧澜:「?」 虞沧澜一脸「你在说什么啊」的惊讶表情。 虞沧澜:「不光如此吧,他们还图些什么?府尊许了他们什么东西?」 「少主天资过人,之前帮助各氏家主抵御魔气的事情不胫而走……体内生命本源之气招来极多艷羡,故而……」周樑见虞沧澜脸色铁青,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虞沧澜气极了,冷冷一笑:「好啊,让我看看都是些什么货色。娘亲,现下有人正等在正堂?」 怡夫人点头:「不错,是宛州的陆氏。」 「陆氏?家底不错,我看看他要开出什么条件。走!」虞沧澜带头前往正堂。 一踏进门就嗅到一股浓郁焚香味道,正堂上,两人对面而坐,正在下棋。 其中背对着他们那人身着淡青色长衫,长发扣冠,身旁跪着三个曼妙侍女,一个手捧香炉,一个手捧轻纱竹纹外套,另一个则双手捧剑。 坐在他对面的紫金霄华扇轻摇,笑瞇瞇道:「陆兄当真是四州有名棋手,棋技淫巧,在下不及。」 陆之于拱手拜道:「紫兄承让。」 紫金霄笑而不语,陆之于伸手,一旁捧外套的侍女膝行上前,将外套套给陆之于,陆之于单手还未伸入袖口便蹙了蹙眉,侍女身体一僵,垂下头。 陆之于道:「熏香不对。」 侍女歉道:「方才想问少主……」 陆之于不悦道:「这等规矩还需问我?」 侍女忙道:「颦儿知错。」 陆之于强压怒气:「下去熏香。」 手捧香炉的侍女打开香炉金盖,取出还未燃烧完的熏香,换上了另一种,陆之于淡嗅一息,总算露出点满意的神色。 紫金霄摇扇道:「表弟,姨娘,你们回来了。」 陆之于一怔,转身时露出恰到好处,分寸不差的微笑,躬身行礼,一板一眼,毫不含糊:「晚辈陆之于,见过怡夫人,见过虞少主。」 怡夫人端起笑容,道:「抱歉,澜儿今日方回,我们出城迎接,叫你久候了,去把府尊新赐的顾渚紫笋煮一壶端上来。」 「多谢怡夫人,但不必麻烦,」陆之于说话含蓄温和,「我带了些好茶过来,还请怡夫人品品。」他话毕,便又有两曼妙侍女踏入门口,一人手捧一套烹茶用具,都是用朱玉和金银制成,她跪在地上,充当桌子,平稳地托住了茶具;另一人则捧了一个瓷盆,内里清水清澈见底,不见一丝杂质。 捧香的侍女打开盖子,将燃了不到半柱香的香料掐灭,又换了新香。 虞沧澜:「……」 其余众人:「……」 陆之于换了一身新熏好香料的衣服,端坐在茶桌面前,他做了个手势,对虞沧澜礼貌一笑:「请。」 虞沧澜内心实在是不想坐。 想了想,他取了个椅子坐下来,好奇地问:「你一直这样吗?」 陆之于愣了一瞬,问道:「什么样?」 「每做一件事都要换一套匹配的熏香和衣服,全都得由这样二八芳华的侍女服侍?」 陆之于没明白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又愣一瞬,想了想,低声问道:「虞少主可是不喜我身边带着这些侍女?」他想起出行前母亲的提点,已经将随行侍女的数量减少了一半,若他真的不喜……陆之于先前还想,若虞氏少主不喜这些,他就拒了这门婚事,但他这回一见虞沧澜就心生喜欢,事事都愿意迁就他。 陆之于解释道:「这些侍女只是服侍我更衣换香的,从不逾距。虞少主切莫误会。」 虞沧澜木着脸道:「我没什么好误会的,只是觉着你这样生活委实有些……」他觉着这样说不太礼貌便住了口,「算了,你继续。」 陆之于温和一笑。 陆之于举手投足寸寸尽合礼仪,虞沧澜看他动作都想拿把量尺测测他是不是寸毫不差,但烹出来的茶水香气怡人,虞沧澜还没闻到过这么香的茶。 正嗅着,管家来通传怡夫人,怡夫人闻言,道:「我这儿还有客人,叫何少主先回吧。」 春桃愣愣道:「四州大比不是年后吗?这些少主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未免有些太积极了……」 虞沧澜心里暗道:「春桃说得好!」 陆之于脸色赧然,手抖了一下,嘆口气道:「抱歉,在下心神乱了一瞬,茶毁了。」他将茶具放在一旁,道,「换套新的来。」 虞沧澜:「…………」别啊,大哥你都煮了半个时辰了……又要重新开始吗?你还得重新熏香换衣服呢! 虞沧澜吓得站了起来:「娘亲,我有些饿了。」 陆之于动作一停,充满歉意地看着虞沧澜:「抱歉,在下失礼了。」 不不不,你不失礼,你是太有礼了。 虞沧澜不敢再多跟他说一句话,拉了春桃快步离去,到出门后,鼻头缭绕的香气总算淡去,他猛打了三个喷嚏才揉了揉发红的鼻子,道:「回房吧,太恐怖了。」 没能得虞沧澜青眼让陆之于十分难过,心里惴惴不安,随后发挥一直失常,最终羞愤离开,虞沧澜听说他出门时因为太过失神险些被门槛绊着摔了一跤后简直快笑死了。 不过他又想,陆之于活得那么累还能甘之如饴,乐在其中实在是不容易。 其后,又有几家世家少爷登门拜访,斤两不够的被怡夫人拒了回去,斤两够的则请进门坐了一会儿,都没能得见虞沧澜一面。 晚上,怡夫人特地吩咐在虞沧澜小院里摆桌用膳,讲了些各家少主的事情。 怡夫人冷笑道:「之前我不仅同阮家谈过,还找过其他氏族,他们都言澜儿天资不好不愿结亲,现在倒好,一个个的都巴结上门了。」 虞沧澜并不高兴,他感觉现在自己就像是个待拍的商品一样,鬼才会嫁给这些人,要结成道侣也是……也是…… 脑海里第一浮现出玄光阴的脸,无论是玄光阴还是剑独钟都让他相处得十分舒服,明明是那么冷冰冰毫无感情的一个人,却能让他感受到掘地三尺的温柔。 想到这里,虞沧澜不由脸红了点,他揉了揉脸,问道:「娘亲,年后什么时候举办四州大比?」 怡夫人颔首:「当是初五,今年大比地点在沧州府,因而府尊才会如此雷厉风行地处理掉魔胎之事。」 「我也想参加。」往年四州大比,虞沧澜并不参与,他也没必要参与,所有人都清楚他有几斤几两,他若参与徒增笑柄而已。也正因为如此,他虞氏才屡造他人轻蔑,今非昔比,他要叫这些旁人知道,虞氏并非良善之辈。 都想娶他是吧? 那就先打过他吧! 如果打不过就赶紧滚蛋回家! 虞沧澜气闷地想。 怡夫人:「澜儿可考虑清楚了?」 虞沧澜点头:「并非意气用事。」 怡夫人沉思片刻,道:「亥时来武场,与娘切磋切磋。」 虞沧澜看着怡夫人充满期待的双眸,认真道:「是。」 第二日,怡夫人就前去府尊府内提请虞沧澜答应,一个时辰后,这个消息从府尊府内传出,各大世家哗然,反倒让提前来沧州府的世家弟子越来越多。 虞沧澜要参加四州大比的消息不胫而走,轰动一时。 *** 阮府。 巨大的梧桐树将月影分割成斑驳的碎片,与灯光投映在门窗上的人影揉碎在一起。 狮子猫窝在锦绣软垫上没什么精神地闭眼休憩,鸾夫人靠在软塌上,柔柔问道:「清渠,听说虞少主也要参与四州大比?」 阮清渠抬头看了一眼狮子猫,不知为何他感觉那只狮子猫似乎苍老了许多,他定定心神,回应鸾夫人的问题:「是。」 鸾夫人咯咯直笑:「他?一个半残不废的修为凭什么参与四州大比?以他那噱头十足的生发之力吗?他是准备上台治疗各家的宿疾吗?当真可笑。」 阮清渠垂头,沉默不语。 鸾夫人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道:「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四州大比,清渠有自信斩下何位?」 自聚灵丹方子被虞沧澜要走之后,阮家名声一落千丈,原本靠聚灵丹维繫的诸多利益关系也烟消云散,他费心于这些事情浪费了不少修习的时间,只好硬着头皮道:「前三当是没什么问题。」 「哥哥事事都好,就是少些自信。」房门被推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阮清语脸上挂着一条淡了不少的疤痕,笑得狂傲:「我便不像哥哥,这次大比,我有拿下魁首的自信。」 第46章 ☆、46 谁怕谁(二) 四州大比五年为一届,基本是四州府各大世家的少主自觉报名参与,明面上不含强迫,但为了世家颜面,再徒有其表的家族若有适龄弟子也会派上来比试比试。 五年前,虞氏大概是一百年来唯一缺席四州大比的世家弟子,其他人除了年纪稍微小点的都是彼此打过照面,甚至有过切磋的。 但五年修行对圆满天格的修者来说,境界可以一日千里,今日的境界绝非五年前可比,五年前摘得魁首的也未必能在今日占得什么便宜。 大比隔了个新年,以「恭贺新禧「为藉口来虞氏拜访的世家弟子越来越多,除了有意上门结亲外还有意查探虞沧澜的修为境界。 但虞沧澜全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打发走,也不露出蛛丝马迹让他们逮到自己的尾巴。 我什么修为境界干嘛要告诉你们! 外头,虞沧澜声名鹊起,他本人却步步不离玉瓯楼,完全与世隔绝。 虞沧澜与虞般对坐手谈,白子吞龙之势,锐不可当。 虞般正垂眸沉思如何破局,虞沧澜仰头看向玉鸥楼天井。 今夜月光淡淡,显得天井口的朱玉似含羞带怯。 虞般嘆了口气:「少主,老奴棋力不及。」 虞沧澜温和一笑:「般叔承让。」 虞般道:「如今少主棋力杀伐决断,比之前干脆利落得多,几招棋路都很出其不意。」 虞沧澜与他复盘了片刻,待无子可议时,沉了沉呼吸,道:「般叔,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虞般见他神色凝重,遂一正坐姿,端重道:「少主请说。」 「我有一物想让般叔品鑑。」虞沧澜从锦囊里倒出醉月玄晶,递交到虞般面前,「这是块可打造成神兵利器的稀世材料,我想用它打造一副双剑。」 虞般接过醉月玄晶,入手时便觉着一阵温暖柔和:「先前就见少主取出来端详过,原来是有此意……要想将其打造成兵器不难,需要时间,现在方来,似乎有些晚了。」 虞沧澜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其实,我也知道有些晚了,可确实是当下才下了决心。一来玄老前辈不贊同我将其打造神兵,二来……」他没想到他突然就升到了95级,鬼知道他能有机会磕一个直升丸子,「二来,我之前修为不足,无法运用此剑。」 虞般立刻就明白了虞沧澜的意思:「少主是想要打造一併融合自身灵气的剑?」 「是。」 在四州大陆上,有以铸剑师为契机铸成的宝剑,吸纳的是材料以及铸剑师本身的灵气,还有剑者专程 着材料找铸剑师铸剑,后者稀少却也更为独一无二。 这种往往在铸剑时灌入心血灵气,灵剑出炉时,剑者便可与灵剑心意相通,但弊端在于,两者气运牵连,虽不至一死一伤,彼此有感情又有影响却是确凿无疑的。 虞般沉吟一声,问道:「少主可看过剑林的剑?」 「尚未,」虞沧澜道,「剑林那边灵性太足,我心中已有属意的灵剑,不想再招惹其他。」 虞沧澜这次寻回虞隐尸骨的事情他们府内的人都知道,虞沧澜回来后修为飙升也是明眼便能看出来的。虞般很想知道以虞沧澜如今的眼光和修为会选一柄什么样的佩剑来伴随自己一生。 虞般问道:「少主已经想好要打造出什么样的剑了?」 虞沧澜微微垂眸,少年神色缱绻温柔:「它叫寒声·寂影。」 【寒声·寂影】 寒声伴潜流,寂影对空花。 95级冰心大橙武。 玳弦急曲伤害提高5%! 江海凝光伤害提高5%! 还有机率减少剑破调息时间并立刻回覆剑舞!!! 他原本200=1等了那么久就为了等一把寒声寂影,早就将寒声寂影的模样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现在在这个世界,大铁有了,小铁也有了,他得想办法让大小铁合二为一,造出把真正的寒声寂影! 如果当真可以……那就好了。 虞沧澜眼神里流露出嚮往。 虞般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对其十分好奇,不由问道:「少主由何得来的灵感?」 「先前寻父亲无名冢时路过一些地方,听到了一些民间故事颇为有趣,有一个故事讲到一对夫妻在山中以冶剑为生,恰逢战乱,丈夫从军,妻子一直在山中铸剑等他回来却一直未能等到。有一日,妻子偶然在水缸中发现了一对双剑,花枝缠绕剑身,令她不由想起了曾经许下的''花枝不瘦''的心愿。她希望她与丈夫的爱情一如既往,万里长青。后来她相思成疾,将双剑託付出去,成了世间惩奸除恶的利器。。」 「何必痴苦等下去?「虞般听后微微垂眸,「是个有趣的故事。」 「颇为令人唏嘘。」虞沧澜见气氛不错,顺嘴问道,「般叔,父亲交给你的那个盒子就在玉瓯楼,是吗?是不是放在上了铜锁的七楼?」 虞般无意再瞒他:「是在七楼,须得少主继任家主之位才能拿 开锁的钥匙。此次四州大比是个好机会。」 「多谢般叔。」虞沧澜拱手拜谢。 若他想成为家主一是熬到成年,二是得他娘亲和府尊的认可,前者还得四年及冠,后者……唉,娘亲这一关就不好过,别说要求严苛的府尊。若是能够在四州大比中展现出足以继任家主的实力,横亘在眼前的一切阻挠将都不成问题。 他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他父亲这般重视。 是不是与他的身份有关?是不是与玄光阴的梦境有关? 他本是对这些旁的世界无甚兴趣,但梦境窥探得多了,就越是想了解梦的深处究竟有什么。 *** 沧州府新年繁华热闹,满城披红,府尊亲临游街,修者与凡者齐聚同堂,与其他各氏族共度新春,放飞了三万盏祈愿天灯,比往年更为隆重。 但今年卜筮得来的大比时间与新年间隔紧凑,众人还未来得及咂摸出新年的味道,周围气氛已经被沸沸扬扬的四州大比炒热了。 明明只是一届普通的大比,今年来沧州府参赛的多,观赛的更多,传闻得知虞氏少主虞沧澜也要参与大比的时候,有离得远的家族连夜出发,赶到沧州府时或许只能看到个大比的尾巴,仍是大批赶来。 只说当前,前来沧州府的外来世家少主说是多如过江之鲫也不为过,往年沧州府的凡者哪儿见过这么多款式不同的少主,走在街上,一个招牌砸下来砸中三个人,能有两个背后牵连点关系,街头吵架都有人嬉笑「谁还不是个少主?」 虞沧澜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招来这么多人,仔细一想,他体内的生命本源放在哪儿都是稀罕东西,练至顶层能催动生命之力,肉白骨,活死人,处处是宝,也就不稀奇。 他每日听着春桃跟他讲述外面发生的事情,全当笑话在听,听到趣处还忍不住拍掌叫好。 其余时间他都在玉瓯楼内学习。 有关修炼窍诀和功法的书架全都在他的吩咐下被虞般拖到了近处。 玉瓯楼内心法万千,虞沧澜靠着剑三的阅读系统将这些心法背得滚瓜烂熟,虽没能海涵各家独门心法,但万变不离其宗,他看得多了自然有自信能举一反三。他没有意识到,几日潜心钻研心法,倒让他本是淤堵的经脉有了些微纾解,渐渐与七秀内功心法相融合。 转眼便到了大比之日。 世家大比自然有世家的风雅,格局、品味、气氛、基调一一皆不落窠臼。沧州府承办从未让人失望。 此次大比预抽籤仪式定在府尊府的成天殿上。 成天殿有条高约十丈的盘龙柱,传闻有锦鲤在此龙柱中激流之上飞升成龙。 此回抽籤的所有结果都会映在盘龙柱上,三日不散,各世家只要派弟子前来查看,知道要与何人比试即可。 参加四州大比的弟子一共四十五位,最小的有10岁,最大的也不过25岁。 沧州府参赛的便有15人,虞氏府中除了他以外还上了一个名叫虞零的十五岁少年和十九岁的虞悠,虞零是怡夫人培养多年准备参加这次盛会的,是这次大比中除了世家弟子以外唯一一个圆满天格,又一向勤勉,修为不俗;林氏派遣了5人;沈氏亦派了5人,只有阮氏今年与常年不同,特立独行,只派了阮氏兄弟二人参加。 阮清渠五年前便有过一场大比,成绩斐然,阮清语却是奇怪,明明修为被废掉了,这回却有满足能够参与四州大比的最低修为境界,如果说是短时间练上来了,叫人无法相信。 其余州府各有选手。 盘龙柱上显示的配对结果是避开州府的,也就是说初轮比赛中,各州府内部不会碰头,待到第二轮则会不受州府出身的约束。 点点荧光映衬着一个个尊贵无匹的姓名,各家弟子前来盘龙柱前查看,或喜或忧,带着各不同的心绪回去禀报。 虞沧澜并不在意谁要和他交手,反正对他来说,这些人统统都要成为他的踏脚石,哪一个他都要击败! 但运气不错的是,第一轮碰到的是氏族拿来充数的弟子。 这并不意味着对方好欺负,只是相较于四大世家少主而言好打很多。 虞沧澜得知了消息,淡淡应了一声,对方却抓住机会送上拜帖,虞沧澜好奇他们找上门来做什么,一去正厅见人却撞见的是他从属家族的少主,顿时一张脸沉下来,连藉口都不找了当场拂袖离去。 这些人是有病吧,好好的四州大比放着不打,当成来跟他相亲的不成? 最让虞沧澜气闷的是,他的对手首战弃权,他什么都没干就直接获得了晋级下一轮的资格。 想了想,虞沧澜心知这是世家少主们在背后动手脚,他故意放出了一些消息。 很快,沧州府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一句虞沧澜大言不惭的话—— 不用打虾兵蟹将给他省了很多体力,让他能好好看看它们背后的是青龙还是泥鳅! 第47章 ☆、47 谁怕谁(三) 大比进行到第三日的时候已经是淘汰了两轮,45位世家弟子,淘汰两轮下来还有12人,俱是各家一等一的好手。 沧州府沈氏沈昭,阮氏阮清渠与阮清语兄弟二人,虞氏虞沧澜;澜州府齐氏齐旻,紫氏紫金霄,周氏周黎尧;宛州陆氏陆之于,段氏段斤,叶氏叶落白;阳州府鹤氏鹤鸣哓,姜氏姜雨时。 这一轮再淘汰一半,余下六人再淘汰一半为三人,三人混战夺宝,即选为大比第一。 从第三轮开始,大比场地将会更换,地点一宣布下来,各个世家都有些炸锅。 ——往后直至夺魁地点都在盘龙柱下的成天殿上。 作为演武场来说,密闭环境的成天殿范围并不算大,而且有盘龙柱分割场地,比试起来瞻前顾后,极为不便。 消息一宣布,成天殿就对外封锁了起来,不容许任何世家前去查探。 得知此事的林梦生一拍掌,嘆道:「亏了亏了,当真是亏了,早知道平日就多去成天殿逛逛,我就不该嫌弃它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儿。」 沈昭瞪他一眼:「你早就被淘汰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我不是替你和清渠担心嘛!」林梦生陪笑道。 沈昭在他脑门弹了一指:「平日不潜心修炼,一到大比就原形毕露,今年连头两轮都没撑下来。」 「跟上回成绩也差不多,我爹早就不对抱希望了。再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是比不过你们这些世家弟子,但放眼沧州府,能打过我的……」林梦生沉默片刻,嬉皮笑脸道,「也就十几二十个吧!」 沈昭一阵无语,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嬉闹,问道:「你家里僕从在做什么呢?来的时候就这么吵。」 「开赌盘吧。」林梦生琢磨道。 「赌盘?!」沈昭脸色一厉,冲出门去。 林梦生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紧追上去:「哎呀,沈昭,就在自己家里闹闹,又不出去。我说……」 他一推开门,跟沈昭两个同时愣在当场。 林源大冬天的裸着膀子,一脚踩在凳子上,大声吆喝:「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林梦生:「……」 沈昭:「…………」 林梦生抖着嗓子喊道:「爹——爹!!!」 林源不耐烦地瞪过去,看到沈昭时一怔,表情僵硬地笑了笑:「啊,昭儿来了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林伯父说一声呀?」 沈昭沉着脸道:「伯父,大比开盘赌博一事早就明令禁止,您在这儿公然开局有失分寸。」 林源和林梦生父子俩笑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谄媚得很:「就在自己家里闹闹,又不出去,没事没事。」 见沈昭不说话,林氏父子惴惴不安,却见沈昭扫了一眼盘口,蹙眉问道:「虞氏少主和清语的赔率怎么看?」 林梦生:「清语四赔六,虞沧澜……四赔一千,可真是太惨了。」 「清语……」沈昭不知道该说什么,阮清语圆满天格是真,但他失去修为也是真,短短几 个月就将修为追了回来而且一日千里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虞沧澜更是扑朔迷离,四州大比以来还没遇到过虞沧澜这种连续两局还没开打对面就投降的情况…… 「阮清语那小子我们都怀疑是不是练了什么旁门左道了,第一场比赛结束后府尊就检查了他的身体,结果什么都没有,看来清渠他们还留着什么比聚灵丹还要巧妙的神丹妙药。要不是看他近来心情不好,我肯定要盘问到底的!」林梦生念叨道。 沈昭蹙眉不语,林梦生从口袋里摸出一瓶灵丹,一边往外倒一边犹豫道:「不知道投注谁……清语下一场对战鹤氏的鹤鸣哓,那人修为一般,灵气掌控一流,清语应该能赢。」他将灵丹倒出五枚放在了阮清语的赢面上,轮到虞沧澜的时候,林梦生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虽然沧澜对手是去年魁首叶落白,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想投他。」林梦生将整个单瓶倒扣在虞沧澜的名字上,丹瓶内丹药稀里哗啦淌了一整个桌面。 「真要这么赌?」林源挑眉看他儿子。 林梦生压低了声音,凑在林源耳边小声说:「爹,您以为我没看出来,您也赌虞沧澜能赢。」他一瞟桌面上一把造型古朴别緻的匕首,笑得得意,「赌得可比孩儿大多了。」 林源冷笑一声,一巴掌按住林梦生的脖子,将他往下压了压:「那是因为老子比你有钱!要不这样,赔率得到四赔一万上去!」 林梦生扯了扯嘴角:「爹,别闹……」 沈昭无奈地笑了笑,斟酌片刻,取出一块珠玉也压在了虞沧澜胜上。 众人瞬间无语,林梦生见鬼了似的瞪着沈昭。 「你、你也赌?」 沈昭不自在地咳了咳,道:「只在自家乐乐,我,咳,别无他意,我也只是支持沧州府罢了,该杀杀宛州的士气。」 这些旁的乱七八糟的事情虞沧澜什么都不知道,他白日晨起练剑,练好了就去玉瓯楼看书,与虞般演练剑式,专心致志。 他打了那么多场冰心,早就将这个职业的长处弱点全都刻在了灵魂里。 如果现在他用的是其他职业的系统,他可能会心存忧虑。 但这是他最熟悉的职业。 也是他最自信的职业。 第三轮大比当日。 沿街拥挤满了人。 各世家少主从驿站中出来,沧州府主干道上车马骈阗。 夹路尽是高大的梧桐,冠盖相连。 成天殿下有一座真正的一百八十层台阶。 马车行到台阶下就无法继续前进,各氏族停车下马,来凑热闹的凡者们淤堵在道路两侧,伸长了脖子往人群里瞧。 虞沧澜从车上下来,立刻迎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灼热目光。 陆之于今日穿得格外雅緻,虽然仍旧是青绿色竹衫,但花纹繁复细緻,绣工极好,他站在虞沧澜面前,拱手拜礼:「虞少主,多日不见。」 「请。」虞沧澜废话不多说,直接伸手引路,陆之于被噎了个正着,见虞沧澜提步前行,跟了上去。 齐旻嗤笑一声:「刻板木讷的庸人。」 齐旻今日穿得也颇为隆重,暗金色的长袍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口衔宝剑。 陆之于微微蹙眉,世家涵养让他压下了怒气,齐旻的冷嘲热讽就显得越发锐利:「三年道境没有进益,能走到这里都算你本事,今日,我可不会留情。」 两人正是今日的对手。 「虞少主,在下阳州姜雨时,听闻虞少主修医道,在下对医道也颇为感兴趣。」 虞沧澜一瞥前来搭话的姜氏少主,温和一笑:「这是四州大比,不是医道交流会。」 姜雨时一怔,尴尬地退去,其后又有几个前来搭话,有些情愿,有些能看出来是在家族逼迫下的不情愿。 快行到台阶顶端的时候,虞沧澜被人轻撞了下肩膀,他偏头看去。 那人声音低沉,冷冷道:「抱歉。」 虞沧澜回了句:「无碍。」 那人却站在那里不动,看着他,眼神带着股高高在上的冷漠与傲慢。 虞沧澜:「?」 叶落白淡淡道:「也不过如此。」言毕,转身便走。 虞沧澜:「???」 大哥你有病吧!? 紫金霄摇着华扇上来,搭着虞沧澜的肩膀,说道:「表弟,那人就是叶落白。当年姨娘要与你招婿的时候第一个联繫的便是他。他本是叶氏庶子,没什么地位,可他听说你根基之后就拒绝了姨娘,这么一看,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今天可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虞沧澜「哦」了一声,拍掉紫金霄的手:「你今天对手是谁?」 「表弟关心我?」紫金霄挑眉看他。 虞沧澜表情木然,转身往成天殿走,紫金霄忙追上去,淡淡道:「我么?我打阮清渠,表弟亲我一下,给我加个油?」 阮清渠与阮清语兄弟二人刚好从马车上下来,阮清渠抬眼望去,正好看到提步前行的虞沧澜,紫金霄在一旁哄他高兴,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阮清渠垂了垂眸,近来情绪越发让他琢磨不透,他有时候会梦到很多模糊不清的事情,好像是他曾经发生过的,又好像是从未有过的。 他梦见虞沧澜跟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袖子,委屈地指着挂在树上的风筝;他梦见虞沧澜坐在他膝盖上,他们仰头看着漫天星辰;他梦见他们坐在书房里,共同研习同一本内功心法…… 昨夜,他又梦到了这些,可一觉起来,他头痛欲裂,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情绪喷薄而出。 阮清语就站在他床边,笑着看他。 「大哥,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你会原谅我吗?」阮清语如此问他。 阮清渠看着阮清语,所有的情绪渐渐平静,他内心如古井无波,道:「你是我的弟弟,你做什么哥哥都会护着你,都会原谅你。」 这句话就如同魔障盘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逐渐变成了鸾夫人的叮咛。 ——清语是你的胞弟,无论如何你都要护着他。 ——哪怕是为他去死。 *** 成天殿内,以州府为队列,各家少主分散站开,只有紫金霄身为澜州少主却夹塞在沧州之中。 以盘龙柱为中心,圈出了一块圆形场地,边缘列有阵法。 州府严洗练端坐在成天殿高处,俯瞰众人,沉声道:「今日大比有规矩如下,第一,切磋为主,切勿出格;第二,胜负既分,不得再战;第三,往年没有这个规矩,今年新增一则。」 众人沉默,严洗练道:「场地周围以红烛圈出范围,若是战斗中超脱范围即视为输掉大比。」 全场瞬间响起小声议论,外围围观的弟子声音更大。 「尊驾,此举恐怕于理不合。」周氏少主周黎尧道,他在众少主之中以轻身之法为主,讲究的便是剑法灵活,飘忽难定,若是圈划范围,还有出界之限,他的灵活可要大打折扣。 「有何不可?」严洗练还未说话,便听叶落白冷冷道,「五十年前的四州大比还定在沧云峰断崖处,若我记得没错,当年还是周氏夺了头筹。」 周黎尧无话可说,他早就知道叶落白傲慢得很,却没想到他会如此驳他面子,不由脸色一冷。 紫金霄附在虞沧澜耳边小声道:「叶落白平日便是这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自从夺魁之后更是狂傲。」 「窃窃私语,成何体统。」叶落白横了他们一眼,冷声道。 虞沧澜撇撇嘴,双手拢在大氅内。 严洗练将规矩替他们一一釐清,方准备宣布大比开始,便听一声清亮剑啸,一道黑影捲入成天殿内。 众人定睛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白发剑者。 斩岁在背,玄光阴一扫众人,目光在虞沧澜脸上停留片刻,转而看向高位之上的严洗练。 玄光阴:「今日大比,我也参与。」 众人:「……」 虞沧澜:「…………」 虞沧澜不由喊道:「老前辈,你来凑什么热闹?」 玄光阴蹙眉,只看严洗练,重复了一遍:「我也参与。」 严洗练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扶手:「玄老前辈已有三百余岁,再来参加此次大比怕是不妥。」 玄光阴冷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十年前方才复生,我只有十余岁。」 虞沧澜无语了。 老前辈你的脸呢?! 严洗练有些动怒:「老前辈莫开玩笑。哪怕你真的只有十余岁,你以什么名义来参加这次大比?」 玄光阴道:「我是虞氏弟子。」 虞沧澜今天被天雷噼得次数太多,内心已经毫无波动了。 「报名时间已过。」严洗练道。 玄光阴「哦」了一声,没给任何回应。 虞沧澜不知道他到底是抽的什么风,喊道:「玄老前辈,你过来我们谈谈?」 玄光阴走到虞沧澜身边,看着他。 「你为什么非要参加这场大比?」虞沧澜问他。 「我不想你与他人结亲。」玄光阴的话非常直白,直白到让虞沧澜呆了一瞬。 「大比跟我结亲什么关系?」 「外头都说,这是在比武招亲。」玄光阴淡淡道。 「啊,」立在一旁的紫金霄恍然大悟,「好像是我说的。」 虞沧澜:「???」 荒唐! 紫金霄毫无愧疚之心:「是与不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么。」 玄光阴眼神一冷,扫视众人时带着浓浓杀气。 虞沧澜赶在事情闹大之前,忙道:「什么鬼比武招亲,就是普通的大比而已,你要参加我们还比什么?」 「我本就不想让你们比。」玄光阴又是一句直白到让虞沧澜不知道该怎么接的话。 虞沧澜:「可是我想夺魁。」 玄光阴:「我可以输给你。」 虞沧澜炸毛:「那万一我没匹配到你呢?我之前就被淘汰了呢?」 玄光阴转头看向严洗练,眼神里带着威胁,虞沧澜忙拉住他,咬牙切齿道:「你这是在公然威胁主考官……」 玄光阴一脸「那又如何」的表情。 虞沧澜道:「行了,别像是个三岁小孩一样胡闹,你不是恢复记忆了么?稳重点。」 玄光阴不说话。 虞沧澜又道:「你自己看,在场众人有谁有资格与我结成道侣?」 玄光阴一扫众人,脸色稍霁。确实除他以外没有第二人。 虞沧澜道:「所以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任何一个人结亲的。」 「嗯,」玄光阴这时才肯应声,「你答应我的。」 虞沧澜硬着头皮道:「我答应你。」 玄光阴这才退了下去,却也不肯退得太远,就站在虞沧澜背后十步远处。 「刷」的一声,紫金霄展开扇子,声音竟是有几分冷意:「表弟方才说的话我可不愿意听,表哥就这么配不上你么?」 「你先过我娘那关再说。」虞沧澜毫不留情,话音未落,却听叶落白道:「虞少主好手段。」 虞沧澜:「?」 叶落白语气阴阳怪气:「就连玄老前辈也成了你的裙下之臣。」他长吟一声,道,「生命本源的生发之力当真不同寻常。」 虞沧澜闻言,看了他一会儿:「你这是在嫉妒么?」 叶落白脸色一变,虞沧澜笑着说:「你也想娶我?」 叶落白咬着牙道:「你也配?」 虞沧澜撇撇嘴:「反正我挺讨厌你的。」 叶落白神情略有些狼狈,虞沧澜仍是笑着:「其实我记得你。当年去提亲时,我娘为了表示诚意带着我一起去了叶氏。我们见过,那时候我就很讨厌你。你傲慢而又不自知,总觉着全天下的人都要针对你。如今修为再高也不过是个 打从心里自卑的可怜鬼。」 「你——」叶落白被激得几乎把持不住涵养,口中咬出了血腥气。 虞沧澜笑着看他:「不用着急,待会儿比试的时候我会让你知道,你不仅内心自卑,你连傲慢的资本也没有。」 众人愣愣看他,神色不一,虞沧澜眼神淡淡地扫过各怀鬼胎的众少主,笑得风轻云淡:「上一次大比击败你们夺得头筹的魁首,我正想领教一下。」 他视线扫到阮清语脸上时不由顿了一秒。 在场众人,除了紫金霄那笑面狐狸以外,只有阮清语在笑着看他。 他微微蹙眉,那种让他浑身不舒服的感觉越发明显。 阮清语应当不是以前那个阮清语了。 他会不会也跟自己一样,换了个芯子? 叶落白定了定心神,在被激到怒意勃发之前率先压下去了怒气,心口却压着一股火,他漠然道:「虞少主牙尖嘴利得很,让我差点忘了虞少主如今不过是元炁一重的境界。」 元炁一重是刚刚可以参与四州大比的最低境界。 放眼望去,场上大多都是元炁三重,更有几个卓绝少主已经修炼到了玄炁境界。 虞沧澜贊同地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我确实是元炁一重。」 殿外响起钟声,巳时已到,大比正式开始。 头几场比赛便斗得十分胶着,行至如今,哪家都不是省油的灯。第三场是阮清语对上鹤鸣哓。 阳州得天独厚,能人异士颇多,鹤鸣哓所在的鹤氏听闻是距离天道最近的一个家族。鹤氏祖上有一任家主,自出生时就能听得懂百鸟所言,灵气操控非常人所不能比。到了鹤鸣哓这一代,稍稍继承了那位家主的能力,能听得懂稚鸡、孔雀、白鹤三种鸟类语言,对灵气的敏锐程度也是同届数一数二的。 他的武器非器具,而是指上灵戒,分金木水火土五行,各自戴在左右手指上。 与他对上的阮清语手持一柄清泠剑,慢悠悠地走到台上,向鹤鸣哓抱了抱拳。 紫金霄道:「表弟看他那把清泠剑,还是从咱们虞氏剑林得来的。当年姨娘为了表示两氏友好,送给他的。现在婚都退了,他好意思拿出来比赛。」 虞沧澜目光却是落在阮清语脸上。 阮清语察觉到虞沧澜的目光,回头沖他招了招手。 虞沧澜一蹙眉,将视线移开。 「你有没有觉着阮清语像是换了个人?」 「表弟也察觉到了?」紫金霄慢悠悠道,「众人眼皮子底下,他翻不出什么浪花。」 虞沧澜抿唇不语,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结果,这一场比赛很快就结束了,鹤鸣哓的缺点展露无遗,对灵气操控能力的优势也丝毫没有展露出来。 他红着脸下台,羞愧不已。 同他关系好的姜雨时问道:「鹤兄你今日真气怎么像是被困锁住了一般。」 鹤鸣哓道:「我亦有同感,阮氏次子当真厉害,他只要靠近他十步范围就丝毫感知不到周围真气。」 「这是什么功法?」 鹤鸣哓摇头道:「不知。」 虞沧澜还在注意鹤鸣哓这边的动态,忽然听见耳边响起紫金霄的声音。 「轮到表哥上场了,」紫金霄摇晃着华扇,走上台,道,「表哥一定不会叫你失望。」 「哥哥,」在阮清渠上场之前,阮清语拉住阮清渠的手,笑着说,「你小心点,那个紫金霄不好对付的。」 阮清渠点点头,安慰道:「哥哥会小心。」 「哥哥,」阮清语还是没有松开,问道,「退掉和虞沧澜的婚事,你后悔吗?」 阮清渠身体一僵,推开阮清语的手。 阮清语说:「要我一定会后悔。」 阮清渠不语。 阮清语:「他那性格,对他好的他会加倍奉还,对他差的他会毫不留情的还以颜色,看似瘦弱其实像是根柔韧的蒲苇。何况他长得又那样好看,这样好的一个人,哥哥一定很捨不得吧?」 「跟他相比,哥哥你真的差远了,我啊,其实更想要他当我的哥哥。」阮清语笑得灿烂。 第48章 ☆、48 雷电法(一) 紫金霄慢条斯理地往台上一站,剑也不拔,就这么跟尊大佛似的站在那儿,浑身上下破绽百出,浑不似来大比,倒像是来吟风弄月。 但众人皆知,紫氏这两代出了两个与众不同的子弟,一个是以霸烈长枪修道的怡夫人,一个是修「无为而治」的紫金霄。前者醉心修为境界,刚成年就不断向当时豪杰挑战,万夫莫开,直到栽在了虞隐的手中,开始相夫教子,声迹渐渐淡去;后者颇为不屑切磋动武,认为万事能够靠一个「钱」解决的便用「钱」解决,再不济就用才华。 因而,紫金霄虽是就这么摆鸿门宴似的站在那儿,与他对阵的人仍是不敢轻举妄动。 更别说是阮清渠这般性子的人。 阮清渠站在台上,灵剑在手,拱手作揖:「请赐教。」 紫金霄摇着华扇,轻轻点头:「请。」 他身形未动,阮清渠也未动,两人试探许久,久到外围弟子都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虞沧澜见了几招之后,心想:「阮清渠那性格谨小慎微,紫金霄方才暴露了几次真正的弱点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碰上紫金霄这种可真是碰上剋星了。」 却没料到,像是内心想法被看到,紫金霄沖虞沧澜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彷彿在说「表弟玲珑心思」。 机会转瞬即逝,这一次,阮清渠没有放过,他灵剑飞快出鞘,步伐轻转,真气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厘,恰到好处地挥洒于紫金霄面前。紫金霄向后飘移,化干戈为玉帛,让阮清渠这一击完全打在了棉花上。 之前紫金霄的两场战斗也是如此,他步伐灵活飘逸,而且从不主动出招,就像是个深谙山林的老猎人,埋下饵后专心等待,直至猎物上钩,才会毫不留情地困锁猎物,给他最后一击! 在上一届四州大比上,阮清渠拔得了前三甲,已是人中佼佼,紫金霄只勉强夺得了个八强,更何况,众人都知道,众家世子得天独厚,天分相差无几,仰赖后天勤勉上进。紫金霄每日不是在金银堆里,就是在女人堆里,哪里有修炼的功夫?倒是阮清渠,有阮三通在前,他肩负阮家重任,时时刻刻不可懈怠。 长而久之,区别立显。 紫金霄的打法有几分投机取巧的成分在,就像是打太极一样,讲究借力打力,但若是对方也以太极之法应对就很难谋求一个出路。 阮清渠心知如此,不再躁进,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临上台前阮清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哥哥,人生要多一些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 阮清渠忽然剑光大盛,手中灵剑展露锋芒,严洗练不由眼前一亮,暗道了一声好。 这一剑声威浩大,真气催发到极致,其余弟子见状,不由心惊。 眼高于顶的叶落白孤傲一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让虞沧澜听清:「这样才配当我的对手。」 虞沧澜淡淡道:「这样还不够格当我的对手。」 叶落白脸色一沉。 就在众人以为胜负既分之刻,紫金霄手中华扇化琴,横于膝盖上,登时强大音律直沖阮清渠,阮清渠猝不及防,剑气反沖,竟是犹如兵戈相交,发出一声巨大鸣响! 一声赛过一声的紧凑旋律响起,紫金霄琴音大作,怡夫人目光逐渐变得灼热,大喝了一声:「《千里孤鸿曲》!」 此名一出,一众哗然,《千里孤鸿曲》是紫氏最难的一首音律,据闻乐律覆野,足以屠杀万人军队! 紫金霄周身内力勃然而发,众人方才想起,无论是用枪的怡夫人也好,还是剑器华丽的紫金霄也罢,都是擅长以乐律为战斗的紫氏后人。 他手中的剑非剑,琴非琴,乃是夺人心魄,镇人精神的法器! 阮清渠按住额角,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叫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不住低吼,手中长剑竟也是脱了手。 严洗练见状,喝止道:「紫氏,适可而止!」 紫金霄冷笑一声,抚完最后一个音节,化琴为扇,笑着道:「《千里孤鸿曲》尚未奏完第一篇章,阮氏少主未免也太叫人失望。」 严洗练声音一沉,还要开口,却被紫金霄抢断:「尊驾,此非我不守规矩,《千里孤鸿曲》能够摄人心魄,让人回忆起最痛楚的事情,我尽量不让真气波及周遭,只专注阮少主一人,才让阮少主如此痛苦。」 阮清渠浑身冷汗浸透衣裳,额头尽是密布的汗水。 严洗练声贯苍穹,将阮清渠从紫金霄的琴音之中拉了出来:「下一场!」 众人目光纷纷集中在虞沧澜的身上。 叶落白早已迫不及待,脱掉华贵外裳,只余一身青黑色的比试劲装,提剑上台,看向虞沧澜的方向。 虞沧澜一抬手,春桃笑意盈盈地送上一对双剑,那对双剑造型雅緻,雕有几朵绽放白莲,叫人看不出什么来头。 虞氏坐拥玉瓯楼,其内法宝千万,灵剑更是比比皆是,可那些都是饶有名气的宝剑,被素来有收集之癖的虞氏先祖搜刮到玉瓯楼内。虞沧澜能拿到大比上使用的双剑自然不可能是凡品。 结果无人能叫出那把双剑的名字。 虞沧澜接过水龙吟,双剑在手,剑花轻挽,剑柄上的花枝轻颤出莹白的光点。 他将大氅託给春桃:「帮少主我拿着,早点比完,早点回家吃饭。」 众人:「……」 叶落白还未开打,真气就沸腾到了顶点。 他出身庶子,本来没有资格继承少主之位,奈何家中兄长是个不思进取的废物,给了他这个大好机会,他自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叶落白并非只是叶氏庶子,他才是最后资格继承家主的那一人。 虞沧澜说得没错,他生性孤傲,却又藏着一份自卑,世家子弟,哪个能不在意自己的从出身?他们高贵的地方就在于这些出身,否则与寻常的凡者,其他天资浅薄的废人有什么区别? 虞沧澜单剑背在身后,一只手中提着另一把剑,略一礼貌低头:「请赐教。」 「请。」 「咚——」的一声,比试开始的鼓声骤响。 叶落白猛然出剑,凌空一划,手中长剑虚实相生,竟是生出七把浑然相同的剑。 紫金霄见状,摇晃起了扇子,悠然长嘆:「看来沧澜真是把叶落白气得不轻,竟是一上来便是叶氏的''剑影希音'',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小子居然已经将这一招练到了第七重。」 剑影希音以修为分为十重,分为可化出双剑、三剑、四剑… …以至十剑,十重之上还有更深奥的心法,可化百剑、千剑、万剑,但至今无人能做到,十剑就已是极限。 七剑之中只有一把是真正的灵剑,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其余六把毫无伤害,若是大意,虚影附着的强横剑气亦可杀人。 就在众人不由替虞沧澜捏了一把冷汗的时候,他的心情却有些复杂。 说起来挺对不起叶落白辛辛苦苦练习这招的,放在别人那儿也许是大杀四方的利器,但放在他那儿…… 对不住,真正的那把灵剑自动出现在他的敌对列表里了…… 虞沧澜担心再生变故,心念一动,锁住焦点。只见七把灵剑同时奔来,虞沧澜剑花轻挽,直接对着疾冲而来的剑打了招玳弦急曲! 剑气相撞,叶落白的剑偏离了轨道,向一侧偏去,叶落白没料到虞沧澜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辨别出真正的剑,心里一沉,操转灵气,七剑一声呼啸再次奔向虞沧澜。 虞沧澜故技重施,玳弦急曲又出,叶落白的灵剑被再次打偏离去。 叶落白再次御剑袭来。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对准焦点列表又是一个玳弦急曲! 曹炎烈熘剑小能手你以为是逗你玩的吗!? 虞沧澜第三次推偏叶落白剑气轨道时,叶落白感觉自己的情绪已经有些难以控制。 若是一次两次就算了,三次都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出哪个是他真正的灵剑就让他不得不承认虞沧澜是真的能辨认出来哪个是真正的灵剑。 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生命本源之气? 三次不胜,叶落白没再纠缠,他口中念诀,再催真气,七把虚实相生的灵剑演化作另一势变化,转瞬间将虞沧澜团团围住。 七把剑皆指向虞沧澜,剑气陡然而生。 虞沧澜:「咦?」 剑气生出电光,交碰处噼里啪啦炸开火花,七把剑凝出一张电网将他罩了起来。 虞沧澜:「咦咦咦?」 班门弄斧了呀这就!冰心的雷电法王可不是被白叫的。 电光闪烁,剑气鸣响。 剑网罩了下来,交彙的剑气并合成了一个避无可避的大网。 虞沧澜踏鹊枝一开,灵活身段在剑网中挪移,他瞧准叶落白的位置,甩过去一招剑心通明,叶落白当即内息有一瞬空白,就在这瞬间空白中,万剑崩毁! 虞沧澜轻盈落地,瞄准了叶落白。 雷霆震怒!定住! 繁音急节!爆发开! 玳弦急曲!玳弦急曲!剑破虚空!伤害先打一套!急曲叠满! 轰然雷鸣骤响,带着雷霆走势的剑意被催发到了极致。 最后一招。 在叶落白懵然中,虞沧澜打出最后一招。 江海凝光——! 判官沉声宣布:「沧州府虞氏虞沧澜——胜!」 全场哗然。 这一场比赛居然只用了短短一炷香时间。 虞沧澜竟是如此轻而易举就击败了上一届大比的魁首! 在众人惊愕之中,忽见虞沧澜轻盈跃起,竟然在叶落白额头上轻地踩了一脚,叶落白毫无感觉,再抬头时额头上多了个脚印。 踩了他一脚的虞沧澜,人已经飘到了红烛场地之外。 虞沧澜笑着从春桃手里接过大氅:「走,回家吃饭。」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笑着对叶落白说:「对了,你比木桩还好打。」 第49章 ☆、49 雷电法(二) 第三轮大比的结果很快便出来,仅剩沧州沈氏沈昭、阮氏阮清语、虞氏虞沧澜;澜州齐氏齐旻、紫氏紫金霄和姜氏姜雨时。 这个结果令众人瞠目结舌,近来大比,宛州大放异彩,光说上回前三甲便有两个宛州,更是一举夺魁,而这一届却落得个一干二净。 宛州几氏面上无光,都不知道回去要怎么向府尊交代,尤其是叶氏,自从叶落白上次夺魁,州府内倾注了大量财力、物力对其进行培养,却交还了一份这样的成绩单,怎么说得过去? 叶落白向例心高气傲,活到这么大头一回受到这种挫折,怄气得很,大比结束后就把自己关在驿站内,充耳不闻外头的嘲笑讽刺。但最让他怄气的是,诸多世家子弟纷纷上门「探望」他,不管以什么理由,聊到最后都是在向他探查虞沧澜修为的虚实。 大比前的试境石上明明白白写着虞沧澜是心炁一重,怎么可能越境吊打了他这个已臻玄炁一重的高阶修者? 心炁之间或许还有抗衡之力,但心炁与玄炁非同境,更是跨度极大的两个境界。再往上,境境皆是瓶颈。 这些人问也就罢了,问题是叶落白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要是知道怎么可能还会输? 众家说法纷纭,有说虞沧澜以巧取胜,但在如何辨认出真正的灵剑一点上却闪烁其词;又有人说虞沧澜已经完全炼化本源真气,虽不体现在修为上,却在灵气感应上能比任何人都细緻入微;又有人说虞沧澜能如此突飞猛进全赖玄光阴。 他其实早就与玄光阴双修了。 第三者传播甚广,便连那日玄光阴上台捣乱,被虞沧澜三言两语劝说回去的事情都沸沸扬扬传得大街小巷遍地都是,更有甚者夸大其词,「薄情人不知痴情苦」的故事都写进了话本小说。 虞沧澜出门听到这些个消息时一时无语,玄光阴却高兴地勾起嘴角,随手将一块巴掌大小的匕首丢在传播八卦那人面前。那人被砸蒙了,好在身边有识货的人惊声叫了出来:「是龙图匕!」 「百年寒铁可值半城的龙图匕???你没看错吧!」 「我我我我发财啦!!!」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你这样会让这种小道消息越传越广。」玄光阴昨日莫名其妙搬回来十箱子东西,却也不说里面是什么,大半夜发神经似的坐在房顶上到处撒钱,现在又掏出来个这么值钱的匕首,搞什么这是? 「不好么?」玄光阴反问。 虞沧澜有些炸毛:「故事里的薄情人是我,我从一个残忍无道的痴情人变成了个拔x无情的负心汉!」 玄光阴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你不是,你的心里只有我。」 虞沧澜:「???」 干嘛鸭! 老不正经你严肃点好吗! 在对大比结果的一片哗然声中,盘龙柱上显现出了第四轮大比的对阵图。 沈昭对姜雨时;阮清语对齐旻;虞沧澜对紫金霄。 获胜者即可角逐今年魁首。 中间间隔一日以作修整。 这一日,其余人都在专心致志地研究对手,只有紫金霄买了只五颜六色的黄嘴鹦鹉得意洋洋地站在正练剑的虞沧澜身边逗鸟。 「表弟你快来看呀,它要打喷嚏啦!我还从来没见过鹦鹉打喷嚏呢!」 虞沧澜:「……」 紫金霄吊嗓子似的不停叫:「哎呀,哎呀呀,表弟,他要说话了,我感觉他肯定能学会说话——」 「让他学什么好呢?」紫金霄拿着块菜叶子不停在鹦鹉面前晃悠,「就学表弟德艺双馨吧!」 虞沧澜:「……德艺双馨你妹啊!」 「不喜欢么?那就虞沧澜最爱紫金霄吧!」 与虞沧澜对剑的玄光阴剑尖一挑,挡回虞沧澜剑术的同时,一道剑气射向鹦鹉。 玄光阴:「滚。」 铁笼门被剑气切断,黄嘴鹦鹉被吓得一个哆嗦,小嘴闭得严严实实,一瞬后探出脑袋往断口一钻,黑丢丢的眼珠子转了转,张开翅膀往外扑腾了出去。 紫金霄:「诶——别啊!」 鹦鹉黄嘴一张,尖细的嗓音嚷道:「滚——滚——滚——」 紫金霄:「……」 虞沧澜:「…………」 果然不管什么语言,最好学的永远是脏话…… 紫金霄嘆了口气,摇晃着华扇道:「表弟明鑑,这只鹦鹉可花了我万两黄金,买来是要炖汤给表弟补身子的。」 虞沧澜神情古怪地看着紫金霄,满脸都写着「你没病吧?」 紫金霄笑着说:「下一局大比便是你我之战,我输给表弟好不好?」 虞沧澜的脸色冷了下来,他提剑看向玄光阴,眼神示意再来。 「我心甘情愿也不行?」 虞沧澜淡淡道:「这是你的决定,与我无关。」 他沉默片刻,一声长嘆:「那我便放心了。我是不会让表弟赢下明日的大比,又害怕如果赢了表弟要生我的气,果然表弟异常通达晓事。表哥我啊,对一样东西势在必得。」 虞沧澜剑招不停,一招一式竟是与玄光阴所演示的动作不差分毫。 紫金霄眼神闪烁,带着笑意:「玄老前辈不愧是剑氏后人,只是观摩了我一场比试就已经掌握了我剑法的奥妙。」 虞沧澜剑尖一顿,被玄光阴抓住了空档,手中长剑直刺过去,冷声道:「你分心了。」 「他知道你是剑氏的后人?」虞沧澜低声问。 玄光阴面沉如水,毫无反应:「挑剑式。」 虞沧澜蹙了蹙眉,凝心体悟紫金霄剑术体系中的精髓。 「表弟,等我夺魁了就去向姨娘提亲你说好不好?」紫金霄慢条斯理地笑着说。 「小心,」就在此刻,玄光阴气势突变,剑尖挽出一朵杀气极重的剑花,「我要变式了。」 紫金霄的笑脸渐渐沉了下去,他看着玄光阴舞出来的一招一式,脸色极为难看,忽然一挥手,真气斜扫出去,斜后方的围墙轰然倒塌。 轰隆隆的声音并未影响到虞沧澜,虞沧澜亮着眼睛问玄光阴:「玄老前辈,你这是什么剑式?」 玄光阴没说什么,只道:「这才是他真正的剑意。」 第四轮大比当日,艷阳高照,显出了几分早春的暖意。 众围观少主们风采的寻常百姓来得比他们参赛的人都要早,人群里还有人高举着木牌,上面用朱漆写着各家少主的名字。 虞沧澜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被突然响起来的欢呼声吓了一跳,他懵了一会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尴尬地沖众人挥了挥手。 沈昭瞧出他的惊讶,解释道:「四州大比在民间向来有开盘口的习惯,先前你与叶落白那场赔率极高,一些下注赌你赢的赚了个盆满钵满。你有所不知,你在凡者已经有了个财神爷的称号。」 虞沧澜大惊失色:「早知道我也去下注了,亏了亏了,亏了一个亿——」话音戛然而止,他突然明白过来玄光阴怎么会这么有钱了! 居然不喊他一起赚钱!太过分了! 「这一局还来得及下注吗?」虞沧澜充满期待地问。 「怕是来不及了。」沈昭问道,「虞少主想下给谁。」 虞沧澜昂了昂胸脯:「当然是给我自己。」 众弟子陆续而至。 大殿上,此局比试依然由府尊严洗练主持。 钟声敲响,沈昭与姜雨时的比试开始。 两人剑法风格区别很大,沈昭严谨有余而变通不足,姜雨时灵活有余而基础不足,后者暴露的弊端要更为显着一些,最终由沈昭夺下胜利。 随后第二局,阮清语对战齐旻。 齐旻是此次大比之中进步最快的人,近两年像是突然开了窍,修为一日千里。上届大比他亦有参与,只有十六强的惨淡战绩,两相对比下来,今次表现着实惊人。 只可惜他对上的是最是叫人捉摸不透的阮清语。 阮清语手中依然是那把出自虞氏剑林的清泠剑。 清泠剑是把极为温和的剑,杀意淡薄,当初怡夫人选定送给阮清语这把剑就是担心虞氏剑林其他的剑锋芒太盛,误伤阮清语,也是希望青泠剑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阮清语刚烈燥进的性格。阮清语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下长大,自小就性格偏激,与清泠剑剑意颇有些不相容,故而几乎从来没有用过这把剑。 可此次大比,阮清语却只用这一把剑,而且驾驭得颇为熟练,真正达到了许多修者毕生都达不到的「人剑合一」。 「阮清语的性格当真变化了许多。」高位上,府尊严洗练沉声道。 一旁的鸾夫人笑着回应:「经历了那么多事,他该长大了。」 陪坐在林源身边的林氏夫人问道:「鸾夫人,怎么不见你那狮子猫?我记得你从不离身的。」 鸾夫人闻言,颇为悲伤道:「它年岁大了,病去了。」 「啊,真是抱歉。」 「无碍的,谁没个生老病死呢,」鸾夫人看着成天殿上已经互相抱拳见礼的两人,轻轻道,「这再正常不过了。」 说话间,台下已然开战。 齐旻手中长剑大放异彩,那是个跟齐旻本人一样华丽卓绝的灵剑。 瑚珠,长三尺,重三十五两,刀刃似白玉明珠,上坠彩色珊瑚,剑身轻灵,剑锋极利,是齐氏家主世代相传的好剑。 大约在半年前,齐旻突破玄炁一重,真正有资格继任家主之位,承其父之威接掌这把灵剑。 然而,这把剑最为出名的地方并非其华丽的制型,而在其剑柄处的一颗琥珀。 那其实并非是琥珀,而是当年魔尊之子的右眼眼珠。 当年除魔大战之中,众正道世家联合万人,以剑氏独子剑独钟为饵,引来魔尊之子于浮萍山涧决一死战,擒得魔尊之子后,齐氏少主怒意勃发,当众用匕首剜下他的眼珠,后凝练入琥珀之中,嵌在了祖传灵剑瑚珠上。 阮清语应对得不慌不忙,直接拔剑相抗,剑音清越,两剑轰然相撞,剑气震荡,竟是将周遭圈划范围的红烛荡得闪烁了下。 剑音接耳不绝,齐旻以快剑为主,剑影闪烁,剑招连成一线,阮清语沉着应对,手中清泠剑随着齐旻剑招而不断变化剑诀,见招拆招,不到一炷香时间两人竟是对接了百余剑。 锵锵剑击声不断响起,齐旻忽然低喝一声,磅礴剑气喷涌而出,一瞬间铺展开的剑压叫人胆颤心惊,阮清语横剑一挡,千万剑压如泰山压顶覆盖而下。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阮清语两手向外一分,众人定睛一看,竟是格挡剑压的清泠剑被一斩两段。 清泠剑剑中剑灵哀鸣一声,化作黑雾散去。 阮清语:「哎呀,剑断了。不过没关系。」他手持断剑站了起来,笑着说,「还可以继续打。」 齐旻「哼」了一声,傲慢看他:「你确定还要打?我可不想伤了你一个十二岁的孩童!」 「只是剑断了而已,」阮清语说得十分自然,「要赢你也用不到剑。」 「夸口!」齐旻怒骂一声。 阮清语仍是笑:「齐氏后人还是这么没出息,说实话,挺惊讶的。」 齐旻浑身一抖,再次提剑而去:「看剑!」 阮清语淡然提剑,在齐旻刺过来的时候眼神倏然变得锐利,两剑再次交击,这一击,阮清语的断剑上犹如被灌注了足以开山凿海的真气,只是轻轻一撞,便让齐旻感受到了难以突破的压力。 又是「当」的一声,叮叮咚咚几声清脆声随后响起,虞沧澜低头看了一眼滚到自己脚边的东西,愣了一瞬。 ……这滚过来的琥珀眼珠什么意思? 玄光阴弯腰捡起了那枚眼珠,紧紧握在手中,眼眸深沉地看着那人。 齐旻双眼通红,眼见祖传灵剑和最具有齐氏象徵意义的琥珀眼珠被击落,怒意勃发。 他再次出剑奔去。 虞沧澜似乎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和身边的玄光阴对视一眼。 玄光阴点了点头:「魔气。」 「啊——」齐旻浑身真气忽然沸腾,口鼻之中竟是散出来了乌黑的烟雾。 「好可怕!」阮清语惨白着剑叫了声,眼见着齐旻冲过来,强催周身真气到了极致。 见齐旻极境中爆出魔气,严洗练神色一厉,当即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奔向场地中央。 可待到他来时,齐旻刚好被阮清语手中断剑当胸穿过,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死死望着前方渺茫处。 鲜血剎那喷了阮清语一脸。 高位上观看大比的人俱是心惊,只有鸾夫人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唉,我说了,生老病死,再寻常不过了。」 被喷了满脸鲜血的阮清语惊恐地丢下剑,转身奔向阮清渠。 阮清渠将他抱住,不住安抚:「没事……没事的……」 「呜呜呜,哥哥,我好害怕。」阮清语可怜兮兮地不住抽泣。 这个阮清语越发古怪了。 虞沧澜脸色一变。 他这个角度可以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 阮清语是笑着将断剑刺入齐旻心脏的。 虞沧澜皱着眉头看向阮清语,却见阮清语正在看向自己。 他嘴巴一张一合,好似在同抱着他的阮清渠说话,又好似在同正与他对视的虞沧澜说话。 ——「哥哥,你要保护好我的。」 阮清语转头,将沾满鲜血的脸埋在阮清渠怀里,残忍地勾起了嘴角。 第50章 ☆、50 雷电法(三) 大比横生波澜,被叫停一时。 前来观礼的齐氏家主踉跄着扑倒在齐旻的尸体旁。 此时的齐旻,满面青黑,细微的魔气步上穷途末路,从他的皮肤之中逸散出来。 他抱住齐旻,捡起他身边的瑚珠,直指阮清语。 严洗练以真气压制,传音道:「齐氏冷静——你儿子齐旻已然入魔!」 「那也不该由他人动手!」齐氏低喝,怒火喷涌。 鸾夫人缓步走下台,冷冷道:「我儿不反抗便由着一个魔修取他性命不成?」她一瞥严洗练,半讥讽半认真道,「在我沧州府,魔修一概格杀勿论!」 她脱下外套盖在阮清语身上,阮清语这时将头埋在了鸾夫人怀里,十二岁的少年楚楚可怜地颤抖着,低声抽噎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娘亲……好可怕……」阮清语哀哭喃喃,「他要杀我,他刚才想要杀我……」 「你——」齐氏家主怒火沖顶,「他一向恭谨守正,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要杀你!」 「恭谨守正?」鸾夫人眼神冷冷地看着齐氏家主,「这几日,齐旻纵马横行,伤了无数沧州府凡者,这便是你们齐氏的恭谨守正?」 「含血喷人!」 「是不是含血喷人,虞氏少主是见过的!那日虞氏少主回来,迎面撞上了齐旻的车马,你问问他齐旻可是骄纵蛮横之辈?」鸾夫人目光落在虞沧澜身上,有几分凉薄的冷意。 众人目光全都倾注在虞沧澜身上。 虞沧澜垂眸,点了点头:「我确实碰见齐旻在街上肆无忌惮地纵马奔行。」 「那也与此次……」 「好了!」严洗练一声厉喝打断了几人的争吵,一扬袖子,几个金甲卫鱼贯而入,将齐旻尸体抬走。 「尊驾这是何意?」齐氏家主挡在齐旻尸体面前。 严洗练沉声道:「眼下看来,齐旻身俱魔气是真,未免魔气横行,尸体须得处理妥当,若是齐氏家主不放心,那就与我的人一同前去。但今日,齐旻必须经过我沧州府的检查!」 齐氏家主倍感受辱,终是咬牙道:「我随金甲卫一同去。」他愤恨的目光落在阮清语身上,沉声道,「但我不信旻儿会入魔——今日之事,我必然会给旻儿一个交代!」 齐旻尸体被处理好后,严洗练背对众人,长出口气,转身道:「下一场大比,继续!」 众人愣了一瞬,原以为今日要彻底叫停,居然还要继续比试下去,下一场两方的心境必然要受到影响。 「沧州府虞氏虞沧澜对阵澜州府紫氏紫金霄——」 两人飞身上台,紫金霄今日没有故作姿态,像是前几日一样摇晃着折扇就上台。 今日,他捧了一把碧蓝长琴。 那琴制式极美,窈窕似二八女儿身段,与寻常琴不同的是,这琴琴板颇窄,板身上刻着半开不开的桃花,琴弦悬高空架。他试着拨弦,便听一连串泉水激石般淙淙悦耳声响。 「好琴!」懂得音律的人不由纷纷叫好。 怡夫人疑惑道:「这琴是好,但我从未见过霄儿用过这把琴。」 「这琴名叫相思,」紫金霄笑得温柔,他收敛起周身浮夸的作风,竟是十分温和端方,与琴意融为一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虞沧澜站得离他最近,最能感受到相思琴弦动的威力。 只是方才拨弦的瞬间,他就已经感受到了覆盖过来的巨大乐压。 这的确是把好琴。 紫金霄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强敌。 玄光阴说过紫金霄是此届大比上他最难应对的对手。 大殿内一片冷肃。 原本只是各州府一抢风头的四州大比,此刻的气氛却因为闹出了人命事故诡异了起来,连带着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紫金霄仰头望着高座之上的府尊众人,道:「可否劳驾尊驾驱散外围人群。」 他没有给府尊任何理由,因为方才那一撩弦就是最好的理由。 被琴弦波及的人中已经出现了短暂的意乱神迷,哪怕是修为高者都会有瞬间失神。 一炷香后,围观的人群被驱离大殿,三个修者占据成天殿三方护持法阵,以防万一,严洗练给在场每一个人都派发了一个隔音塞,阻隔紫金霄的琴音。 大比场上,两人对面而立。 紫金霄笑着问:「表弟会经常做梦么?」 莫名其妙的一问让虞沧澜愣了片刻,他不解其意,道:「偶尔会梦及,怎么?」 「都说人的梦境是由求而不得的人事物所组成的。心有所念便会成梦,表弟会在梦里梦到些什么?」 虞沧澜沉默,紫金霄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之前也不太爱做梦,但自从表弟被阮清语害了之后,我就就会常常梦到一些零碎的片段。长时间下来,真实与梦境反倒让我有些区分不开。」 虞沧澜还是沉默,紫金霄所说的那个时候是他第一次来这个时代的时候。难道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扇动了翅膀却彷彿改变了这个世界。 紫金霄依然是笑着,可虞沧澜却看出来紫金霄的笑容里藏着几多无奈。 他扬起的唇角缓缓下压,眼神倏然变得锐利:「请赐教。」 「咚」的一声,大比开始的钟声敲响之后,紫金霄周身瀰漫而出一股强大的真气。 那股真气与他手中的相思琴并做一体。 紫金霄徒手拨弦,鲜血从指间浸透琴弦,金冠之下,长发狂舞! 「千里孤鸿曲第一曲!风雷皆来!」 琴压大范围覆盖下来,无所不在的琴意如巨大枷锁将虞沧澜的真气团团困锁,充沛的真气真如浩瀚汪洋扑面而来,一声更胜一声! 这一曲《千里孤鸿曲》与之前紫金霄对战阮清渠的时候完全不同,彷彿两种完全不同的曲子。 此时的紫金霄完全坠入音律之中,他一手抱琴,一手拨弦,双目微闭,与琴身浑如一体。 虞沧澜手中双剑旋舞,玳弦急曲出手将强袭而来的琴音一一击退,但那声调落入耳中,真如魔音灌耳,剎那间,心底一些负面的消极情绪随着高昂的乐律全数奔涌出来,冲到最后的闸门之前。 莫名的悲痛从心里翻涌而出,他弄不清楚是什么导致自己会有这种情绪,但他就是很难过很难过,彷彿看到了坚强生命的消失,多年的期待落空,无数美好的事情被残忍地撕碎。 「千里孤鸿曲是诱人心神的杀曲,若能定住心魂,能大大削弱千里孤鸿的威慑力。」他想起赛前怡夫人的细心叮咛,在奔流琴音之中定了定心魂,深吸一口气。 第二曲突然转调,紫金霄一气呵成。 「千里孤鸿第二曲!苍天已死!」 周身琴势再变,第二曲一出,琴音浸透腠理,冲击经脉,竟是让人有真气凝滞之感。 靠得近的一人忽然摀住口鼻,伸手一看,指缝内全是口鼻淌出来的鲜血。 其余人骇得不敢再听,摀住耳朵,却仍是能感受到充沛内力下琴音的极强杀伤力。 虞沧澜一边要防止一曲余音侵入心魂,一边要小心琴音伤到自己,精神力高度灌注在周围波动频繁的真气漩涡上。他手中水龙吟双剑挥舞,步伐轻盈旋跃,玳弦急曲挥洒自如,将缠逼过来的琴音击退开来。 紫金霄指尖的鲜血几乎染满了琴弦,周遭越来越多的人遭受琴音波及,或煞时疯癫,或口鼻流血,或皮肤爆开血管……越来越多精神力不足的人被勾入琴音杀境。 虞沧澜的双剑在高频率舞动,玳弦急曲放出闪烁着紫蓝色电花的真气与琴音杀气交织在一起,不断碰撞,于半空中消弭,跳出流光溢彩,满堂华彩缤纷。 紫金霄的乐律停了一瞬,就这一瞬,他向后挪了两步,再一看,虞沧澜竟是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向他靠近,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而紫金霄一边拨弦一边后撤,尽量将两人的距离保持在二十尺的范围之外。 果然被看出来了么? 虞沧澜心里一沉,之前那场战斗他尽量少暴露一些冰心的技能,想随后两场打点出其不意,技能效果他们只能看反应摸个大概,而紫金霄却是完整地把握到了两人的距离。 二十尺。 这是冰心绝大部分技能的输出距离。 抓住紫金霄后撤的机会,虞沧澜开了蝶弄足,剑华流转,数十只近乎透明的彩蝶与桃花环绕左右,留下一道剑影,竟是直接绕到了紫金霄的背后! 紫金霄怔忡之下,便感觉头脑一阵眩晕,虞沧澜在须臾间给他身上打了一道雷霆震怒! 知道此招的厉害,紫金霄毫不犹豫,指尖略一用力,拨动琴弦,心魂反受琴音震荡,虽然受创却是解开了雷霆震怒的眩晕效果。 他趁机一挑琴弦,震向虞沧澜,虞沧澜吃了琴声震荡,心口受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好痛! 蝶弄足再作,他故技重施,紫金霄吃一堑长一智,脚跟一扭,转向另一个方向,意图靠着向斜方向移动拉开他与虞沧澜的距离。 虞沧澜嘴角略一勾起,在两人距离迫至最近的时候,再紫金霄身上打上一招剑气长江! 紫金霄脚步一停,像是深陷流沙,脚步不受控制地变慢。 剑气长江附带的减速效果显着! 虞沧澜见他状态下挂了一层急曲,暗叫了一声「老天爷助我!」,明明剑气长江触发急曲状态的机率只有20%!还是让他给打出来了! 紫金霄不敢大意,半蹲下来,一腿搭在另一腿膝盖处,将琴置于腿上,十指搭在琴弦上,顿了一秒后忽然十指狂乱拨弦,层层音律跌宕,不断向外传递。 守住阵法的红烛一瞬之间全数熄灭,守阵的高手们脸色一变,全力压阵才能勉强保证大阵不垮,外围围观的一阵鬼哭狼嚎,在音律干扰下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 就连成天殿外的凡者也受到琴声波及。 晴天忽然消失,阴雨密布,雷雨阵阵。 紫金霄的鲜血顺着琴弦流淌下来,滴落在下层琴身上,很快就琴身上的阴刻凹槽填满鲜血,一路流淌到了琴板上的桃花,似是得到鲜血的浇灌,桃花剎那绽放! 紫金霄发冠被狂风吹落在地,满头长发虽真气飘荡,衣袍被鼓譟起来,他沉着双眼紧盯虞沧澜。 千万琴音呈雷霆万钧之势沖向他! 「千里孤鸿第三曲——四海尽灭!」 「澜儿!」怡夫人担忧地站了起来,险些冲下台去,被严洗练低声喝住。 在一片惊呼声中,紫雷色电光亮起。 虞沧澜的剑破虚空在琴音之中噼开一道裂空惊雷! 惊雷导入紫金霄体内,又顺着真气连通到他手中的琴上,紫金霄浑身一凛,猝不及防间竟感手中的琴刺手得痛,险些将琴抛了出去。 再抬头时,虞沧澜足尖轻点在他额头,他看到一身白衣的少年笑得眉眼大放异彩,煞是好看! 紫金霄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动不了了。 他脚下像是被缠丝千万,心知败局已定,不由苦笑。 虞沧澜趁着帝骖龙翔的定身控制还在,在紫金霄身上抽了玳弦急曲,补上最后一层急曲。 三层急曲叠满,虞沧澜回身挑剑,正要补上江海凝光。 「哈哈哈——」紫金霄仰头大笑起来,长发飞扬,忽然将手中长琴丢在地上,十指不住颤抖。 他笑了很久才停下来,沉声道:「我认输。」 他看向虞沧澜,眼神里带着很多虞沧澜看不懂的情绪。 「你赢了,表弟。」 作者有话要说: 七秀的爆发伤害是靠着在目标身上叠加急曲buff打出来的,在目标三层急曲状态下打江海凝光伤害提高100%。 能叠急曲的主要是完整读条的玳弦急曲,点了奇穴20%机率的剑气长江,剑影无痕,剑破虚空等等。 啊,对没玩过剑三的来说还是有点不太好解释_(:3)∠)_我写的时候尽量把效果写在文里~ 第51章 ☆、51 山林雨(一) 天昏地暗,众人从成天殿出来时,外头雨如瓢泼。受到紫金霄琴音影响,方圆百里不见人影,地上横着几只野鸟的尸体。 伞面上噼里啪啦坠着大雨,虞沧澜裹着大氅钻入车内,玄光阴跟在他身后,车门还未来得及合上,虞沧澜就转头吐出了一口血。 玄光阴一掌推在虞沧澜后背,贯入真气替他梳理:「可还有碍?」 「淤血,」虞沧澜道,「无大碍。」方才和紫金霄战得还是有些勉强,他实际上也不像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应对自如,紫金霄的琴音霸道刚烈,又勾人心魄,肉体和精神扛着双重压力,令他几乎难以支撑,若是再战下去,他真气亏空只是迟早的事情。 虽然冰心一向不太缺蓝,但在这个世界,剑三的技能没有百分百转化,人的气血也并非那么直观简单,与诸多方面都有挂钩,他更得小心谨慎。 后日的三人夺魁之战有得准备,规则说要等大比当日才给,又不知道是个什么坑。 「在下林氏林梦生,」马车外忽然响起一声男声,「求见虞氏少主。」 虞沧澜心想林梦生找他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外头下雨,请林少主入内一叙。」 「不用,「林梦生笑得随意,「你愿意见我一面就成啦。」 虞沧澜拂开车帘,看向马车外的林梦生。 林梦生笑道:「我想请你喝酒,西街俏婆婆家的樱桃红刚酿好,我让老闆给我留了一坛,味道绝不比春罗衫差!」 虞沧澜平日与他们一向没什么往来,林梦生突然邀请他喝酒着实有些奇怪。 但林梦生素来没什么城府,坦荡得有些傻气,不远处沈昭撑伞候在车旁,他想了想,大抵是为了替沈昭来查探他修为的。 对沈氏来说,能抢入前三甲也是百年来的最好成绩了,若是能一举夺魁,将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沈昭其人,比阮清渠还要守旧固执,但他思维缜密,沈氏世袭的「开元推演大术」能洞察万物,推演千万变化,极契合沈昭个性。这次大比,沈昭将其发挥到了极致,推演预测到了对手的一招一式。故而他比旁人更需要了解虞沧澜的招式。 虞沧澜问道:「现在么?」 林梦生见他有意答应,颇为意外,亮着眼睛道:「是,牛肉已经在炉上蒸着了,听说炖了两个时辰,我们若是现在去刚刚好!」 虞沧澜不由一笑:「那好,多谢林少主款待。」 「不用客气!」林梦生笑着去拉虞沧澜的手,被一旁玄光阴的视线一扫,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你随我们一起过去,就在隔壁一条街,临着泯阳河,走路不用半柱香。」 「好。」虞沧澜从马车上下来,春桃帮他把大氅带子繫好,跟在众少主身后。 玄光阴气息不见,隐没在黑暗之中。 林梦生问道:「天气转暖,你还穿着这样的厚氅,身体还没大好么……清渠他们实在是不应该……」 虞沧澜打断他:「体质如此,劳烦林少主挂心。」 在两人身后,其他氏族的马车陆陆续续驶离。 众世家子弟都住在沧州府官驿,早就收拾好了包裹却不能走。 将近正月十五,此次大比只剩最后一轮,然而对他们来说其实已经结束了。 因为今年的前三甲被沧州府一併包揽。 后日,沈氏沈昭、虞氏虞沧澜和阮氏阮清语三世家将在成天殿上夺下最后的魁首。 这有什么意思! ……这与他们沧州府打内战有什么区别! 他们大老远赶过来沧州府不是为了看这种结果的! 众人内心想法不一,之所以还没走,一方面是大比规定不到结束不能离开,输了就熘也有损世家风范;另一方面是他们想看虞沧澜究竟能否夺魁。 酒肆外的灯笼在朦胧夜雨之中泛着一圈迷离的微光。 虞沧澜撑着一把油纸伞,拂开酒肆的帘子,林梦生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招呼道:「老闆,我带人来了!」 「呦,来得刚好,牛肉刚好出锅,早来晚来半刻钟都没现在好吃了。」这店虽叫俏婆婆却是个美艷妇人开的,她向众人抛去媚眼,目光落在虞沧澜脸上时一顿,颇有些惊艷道:「这便是虞少主吧,长得竟是这样好看,快坐,霜姐给你捞最鲜美的那块肉。」 虞沧澜受不得别人这么热情,笑着道:「多谢霜姐。」 邱霜脸一红,转头娇羞地扭腰走了。 林梦生瞪大眼睛,惊道:「霜姐今日居然没有调息我们,而且、而且……她那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好了,别发疯了,」沈昭看不下去,推了林梦生向前,「带虞少主去雅间坐下,失礼。」 「知道失礼你不会自己去么?」林梦生不满道,「你又不是没长嘴巴。」 「你——」沈昭微怒。 「好了,好了,」林梦生撇撇嘴,「我知道你拉不下面子,我来我来。」他小声嘀咕道:「明明被人家的修为和剑意折服了,偏偏要摆出这样的架势……真是别扭,坦白承认想和虞少主交好不成吗?」 林梦生笑着招呼虞沧澜:「我订了个雅间,本来可以临窗望月,还能看看春日湖景,但没想到突然下了一场雨,你先去看看,若是太冷,咱们就换个地儿。」 「多谢。」虞沧澜轻声道谢,跟在他们身后,在林梦生引导下坐下。 房间安排得周到,给他的位子避风却又能看到外头湖天一线的夜景。雨水泠泠打在窗框上,哒哒作响。 侍从们将碗筷佈置好,林梦生问道:「要给玄老前辈准备一套吗?」 虞沧澜摇了摇头:「不必。」 「好吧,」林梦生闪烁着八卦的眼神,「你跟玄老前辈……进行到哪一步了?」 「啊?」虞沧澜被问懵了。 「林梦生!」沈昭喝了一声,「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就……有没有那个什么……双修啊?!」林梦生眨了眨眼。 「林梦生!」沈昭嗓音突然拔高,都快成尖叫了,「你太失礼了!」 「没劲……」林梦生大喇喇坐下,道,「说说嘛,现在大家都在说这个,说这些少主们大老远跑过来,既没拿到大比的排名,又没能在你面前讨个好,惨得不行。嗯……别的不说,就说修为,我肯定选玄老前辈,眼下这种情况他也是最适合入赘你们家的人,对吧?」 沈昭不说话,眼神古怪地看着虞沧澜,似乎在同林梦生一样等一个回答。 虞沧澜:「…………」 这些人怎么都这么八卦! 虞沧澜咳了咳,道:「我和玄老前辈……」他想说什么都没有却有些说不出口,他们这样那样什么都做过了,怎么叫什么都没有?虽然是在梦里……但是梦醒来后的感觉比坠在梦里还要深刻。 那些复杂的记忆乱七八糟地全都挤过来,挤得虞沧澜满脸通红。 林梦生毫无知觉地继续说道:「你是没看见,玄老前辈护你跟护什么一样,你没发现那些少主来骚扰你的少了很多吗?尤其是叶落白,他输给你之后闷在家里,结果收到了玄老前辈的约战书。哇靠,玄老前辈真的下得去手,我爹都得叫他一声前辈,他居然给小辈的小辈下战帖?!太不要脸了!」 虞沧澜不由想起当年玄光阴找齐氏少主的麻烦也是这么搞事的,玄光阴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林梦生话没说完,桌上的茶杯忽然崩裂,里面的水溅了他一脸。 林梦生被吓得一个哆嗦,惊恐地说:「我错了错了错了——「他小心翼翼地讨好问,「真的不用给玄老前辈准备一套餐具吗?」 「不用……」虞沧澜向窗外瞪了一眼,那人的身影又隐没在了黑暗。 「牛肉来啦!」老闆娘邱霜送了翁坛上来,身后跟着端着美酒的小二。 林梦生一下子蹦了起来,待酒菜布好,三人酣畅淋漓地吃了一场。 林梦生话痨人设坐实,一路上不断引出话题,沈昭三番五次喝止林梦生失礼,林梦生都充耳不闻。 虞沧澜看他们胡闹,一脸幸福地吃着美食,饮用美酒。 真的太太太太好吃了! 众人酒酣饭饱,都露出满足的神色。 林梦生摸着肚皮挡在一侧休息的软塌上:「吃得好撑,喝得好爽,嗝——」他翻了个身,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看着沈昭,「沈昭,你不是有事情要跟虞少主说么?」 众人皆沉默下来,窗外雨打窗帘,叮噹脆响。 「虞少主,其实今日请你来此,是有要事要谈。」沈昭神色严肃,望着虞沧澜。 虞沧澜不由感嘆一句饭桌上谈事情实在是太有大道理了,吃得爽了,心情也好很多。 他笑着回道:「请说。」 「不知虞少主有没有注意到清语的变化?」 虞沧澜:「我来赴宴也是为了他,,后日大比,我想与你结盟。」 沈昭一怔,神色莫名,他长嘆口气,道:「我们与清渠一同长大,又在同一书院学习……」 「现在不是要说阮清语的事情吗?」虞沧澜眼神清澈地看着沈昭,微微一笑,「他性子变得十分古怪对么?纵是我这样不了解他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是,」沈昭颔首,认真道,「不光是他,清渠近来也十分古怪,他常被梦魇住,精神一日比一日颓丧,他有时候还会……」沈昭抬头看了虞沧澜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嘆息一声,转而道,「鸾夫人也甚是奇怪,平日少有出席公开场合,今次四州大比场场不落。」 「听你说话太费劲了。」林梦生弹坐起来,扯了个板凳坐在虞沧澜面前,随手抓起桌面上的一把瓜子,磕了起来。 虞沧澜:「……」 林梦生:「……」 虞沧澜:「?」 林梦生顿了一下,脸有点红,他尴尬地笑了笑,把凳子往后挪了点,拍掉掌心的瓜子,乖乖巧巧地坐着。 「咳,虞少主长得太好看了……我、我刚才离得有点近了,害羞。」 虞沧澜:「……」 沈昭:「…………」 沈昭颇为动怒:「你好好说话!」 林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们先说清渠吧。自从他被紫金霄击败之后,常常会坠入梦里,怎么都醒不过来。沈伯父窥探过他的梦境,所见之处一片漆黑,如坠云雾。但他常常会呓语你的名字。他与他身边那个女人,白晴,感情来得其实很莫名其妙。」林梦生起初还有些不太自然,讲起八卦来浑似换了个人,「白晴是他偶然从魔修手底下救下来的凡女,没修为,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救回来没多久,阮清渠就爱她爱得刻骨铭心,两氏婚约都不顾了。那时候我们就觉着很奇怪了……」 林梦生回忆起那段往事,仍是充满疑惑:「我跟沈昭以前都觉着他是喜欢你的,他明知道自己跟你结为道侣之后会活在怡夫人的阴影之下,他们阮氏必然会受虞氏荫蔽,他那性格,你也知道,但他不介意,他很认真在准备和你的婚事。后来他竟然拿这个事情说事,说不想寄人篱下,活在虞氏的阴影之中,对你们虞氏的成见很大,我们还以为是怡夫人开了什么过分的要求……再加上那些名声传了出来……我们……清渠他以前真的很喜欢你,你们分开后我们都觉着十分遗憾。」 虞沧澜:「……我现在不想听这些。」 林梦生一怔,道:「现在再让你听这些确实为难你了……」 虞沧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是真的不想听这些。」 「没关系没关系,我都知道。」 你知道个吉尔…… 虞沧澜摆摆手:「所以你说这些是觉着阮清渠别人操控了?」 「你也这么想 ?」林梦生和沈昭同时出声,然后对视一眼,林梦生道,「后来他跟白晴确实很有爱人的样子,可总觉着差点东西。」林梦生别扭了一会儿,道,「然后是阮清语,我与沈昭是想要问你,当初你们抽阮清语那一鞭子上的毒是否有什么其他效用?例如能改变人的心性,亦或者挖掘经脉潜能……」 「有的话人人都想挨鞭子。」虞沧澜干脆明了道,「那毒只能使皮肤溃烂,如果没有解药就要经历溃烂、长合复又溃烂的过程。」 「这便奇怪了,自从他经脉之中逸散出魔气之后,他就一直陷入昏迷,你离开后没多久他就醒了过来,活生生换了个人。可府尊尊驾都查不出什么……我们也看不出是怎么回事。鸾夫人总说他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也没瞧出什么福气来。很多人都去阮氏明察暗访,可阮氏来者不拒,凡是登门拜访的全都召见了,你不知道,自从阮伯父走火入魔,整个阮氏都封闭得如同铁桶,别说招待客人了,出门都少见。而且常来客人都是清语在接待,彷彿阮氏要将家业全都託付到清语手中。」 林梦生长嘆口气,眸光微颤:「现在的清语,十二岁的年纪,看人的眼神就叫人瘆得慌。」 「我就这么让梦生哥哥害怕么?」房门猝不及防被推开,阮清语站在门外,笑着看他们。 林梦生被吓得差点一屁股跌坐下来,抖着嗓子说:「我我我,你你你……」 「清语,你怎么来了?」沈昭将林梦生护在身后。 「听说哥哥们在此小聚,我就在隔壁,过来打声招呼。」阮清语亮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歪着头问,「我可以进去吗?」 沈昭道:「我们吃得差不多,准备要走了。」 「可我看……」阮清语咬了咬下唇,小声道,「还有半壶樱桃红,我早就想尝尝那酒了。」 「你才十二……」 「没事,哥哥们会把我送回去的,对吧?」阮清语说得轻快,人已经走进了屋内。 他坐在虞沧澜身边,仰头看着虞沧澜,笑得纯净。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刚要开口就见玄光阴鬼影一闪,坐在了他身边。 虞沧澜忍俊不禁,靠过去小声问道:「老前辈你怎么知道我要喊你?」 「你看了我一眼。」玄光阴冷声回道,「你看我的眼神总是有意味。」 虞沧澜一愣,怔怔地看着他,玄光阴突然露出极为温柔的笑,他摸了摸虞沧澜的头,柔声道:「你想我在的时候,我一定会在。」 「老前辈和虞少主关系很好呢,」阮清语下巴搭在双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可我没记错的话,玄老前辈和虞少主有杀父之仇吧?虞氏家主虞隐便是老前辈杀的呢。」 虞沧澜的眼神冷了下来:「这和你没有关系。」 「是嘛?」阮清语摸了摸头,笑道,「好像还是有一点关系的。如果哥哥知道你选了杀父仇人,放弃了他,一定会很伤心。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全拜你那表哥所赐,他的梦快醒了呢。」 林梦生忍不住发问,却被沈昭拦住。 虞沧澜问道:「你是说阮清渠?」 「是啊,」阮清语给自己倒了杯酒,「我的哥哥不就是他么?我还有别的哥哥么?」说这话时,他刻意抬眼去看虞沧澜,眼尾藏着一丝冷意,好似露出尾巴的毒蛇,正逐渐亮出阴毒的獠牙。 阮清语眼前忽然一闪,一张冷漠的脸出现在眼前,玄光阴面无表情地看着阮清语,手指弓成曲,用力一弹。 「咚」的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阮清语登时摀住额头倒在桌面上,疼得浑身打颤:「痛痛痛痛痛——」 玄光阴坐了回去,宛如一座雕像,彷彿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阮清语侧过脸,哀怨地看着玄光阴:「我会还回去的!」 玄光阴问若未闻,阮清语气得哆嗦,语带哭腔:「我一定会还回去的!!」 众人:「 ……」 阮清语捂着额头站了起来,刚起身的时候还摇晃了下,他紧抿着唇,瞪了玄光阴一眼,又哀哀地看着虞沧澜,转身快步往门口走。 似是想起了什么,阮清语回过头对虞沧澜道:「后日大比,我会获得胜利。到时候我带向府尊求亲,让你嫁给我!府尊说过,这次大比他会允诺夺魁者一个心愿。你……这一次,别想跟他在一起!」 他说完,愤怒地瞪着玄光阴,低声骂道:「贱人!」 玄光阴一蹙眉头,身影方动,阮清语的人影却是消失不见。 虞沧澜气闷地长出口气:「他什么意思?」 林梦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更没料到阮清语居然会存这种心思:「那个……大比之前四州府府尊聚会时,府尊确实说过会允诺夺魁者心愿,你、你不知道吗?」 「我不是说这个,」虞沧澜开始怀疑人生了,「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说什么呢?」 林梦生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沈昭也不说话,两人都有点尴尬。 虞沧澜扯出讽刺的笑:「有趣。那如果我赢了,我就向府尊申请将那小孩吊在城门口,每一个进出城的人都必须打他屁股一下!」 众人:「……」 太狠了。 此事,虞氏内。 细雨连绵,坠在湖面上,涟漪一圈圈向外荡去。 水纹之下,有锦鲤恣意穿行。 天地间的雨再大也好似与水下的生灵没什么干系。 湖心亭内,两人对坐抚琴,琴音清越悠扬,却是各有心境。 紫金霄抹了最后一根弦,将颤抖的手压下,放在桌下。 怡夫人也停了弹奏,笑着说:「霄儿琴技果然有所进步,先前是姨娘眼拙,没瞧出霄儿能耐。」 「姨娘玩笑。」紫金霄卸去散漫,彬彬有礼。 怡夫人沉默片刻,方沉声道:「霄儿既叫我一声姨娘,我便要提醒霄儿,路有千万,但并非都可以走。你今天有怨气堆叠,琴音中藏有杀气。仔细走火入魔。」 紫金霄笑道:「我为何有怨气,姨娘必定清楚得很。我活半生,只有一个诉求,姨娘不是不知道。」 怡夫人却是不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该知道我因何不允。」 「那又与我何干?」紫金霄不顾今日与虞沧澜相斗时留在身体内的气劲,又抬起手指按压在琴弦上,他右手酥麻还未彻底褪去,平放时都会颤抖,此时不管不顾又开始信手拨弦,「我的出身如何又岂能由我来决定?」 怡夫人长嘆口气:「你既然一心爱慕澜儿,也当替他着想。你是辛氏后人,我如何能将澜儿嫁给你?辛氏虽擅长驭气,但因内功心法限制常有疯癫,失去理智之后杀人如麻。」 「所以当年才会藉着征讨魔修的机会,门剿灭辛氏。」紫金霄神色淡淡,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容。 怡夫人怅然,捏了捏眉心,解释道:「并非如此……只是……」 「只是,辛氏困守,其余道修群雄只是见死不救罢了。」紫金霄道,「辛氏的血脉到我身上已经稀薄得很,姨娘不允许我娶走沧澜不过是因为我曾经失控差点杀了他。为此,我也少与表弟见面,我在用心练琴,控制自己的血脉,可还是得不到任何认可。我原本想,如果我赢下大比就请府尊成全我的心愿,现在看来,只有靠我自己。」 「霄儿……」怡夫人担忧地说,「你切莫做傻事!」 紫金霄大笑两声,道:「我能做什么傻事?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表弟着想。」 「锵」的一声,紫金霄指下琴弦崩裂,紫金霄没有理会,抱起长琴,转身离开。 第52章 ☆、52 山林雨(二) 许是今年倒春寒来得特别早,自那一整宿的雨下完之后,窗户上结了一层冰花,到了晚上,竟是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 这场小雪细细碎碎,飘飘扬扬连着下了一整日。 前往成天殿的路上铺着一层雪,一百八十层台阶下一左一右的石貔貅显得越发冷肃精神。 众氏族的马车停靠在成天殿下,一个个光鲜亮丽的少主从马车上下来。 虞沧澜的马车来得比较晚,他拂开帘子的时候,哈出一口白气,一扫成天殿,总觉着今日的成天殿比往日显得格外沉重肃穆。 玄光阴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边,他仰头望着成天殿,道:「很久以前,我第一次参加白鹭书院的大比,你送我到比武场,送给了我一样东西。」 虞沧澜听他这么说,脑海里竟然浮现出影影绰绰的印象,不由将原先对自己身份的六成猜测提高到了八成。 这些日子,他梦中梦到的景物越来越清晰,就好似真真切切发生在生活里的。 那些细碎的画面杂杂乱乱全是关于一个人的——玄光阴。 玄光阴将一块取下来送给虞沧澜:「这是当年你送给我的玉佩,你说是你母亲送给你的,现下我将他还赠给你。希望他能庇佑你取得胜利。」 虞沧澜垂眸看着那块玉佩,玉佩材质水得剔透,雕刻的纹案是常见的蝙蝠,可工艺精巧,惟妙惟肖。 只是蝙蝠身体上多了一道痕迹,像是被锐器飞快地噼凿下来。 虞沧澜拇指抚摸着那道裂痕,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那场大战,这道剑痕本该刻在我的心脏上,是它保住了我的性命。」玄光阴捧起来虞沧澜的手,轻轻地吻了下玉佩,抬起头看向虞沧澜,金豹眼深沉温柔,他摸了摸虞沧澜的头,「去吧,你能赢。」 虞沧澜脸红了起来,他缩回手,将玉佩收进袖子里,不太自在地繫了繫大氅的的带子:「我当然能赢。」 他转身往台阶上走。 众世家少主正在台阶上前行,虞沧澜的背影在其中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却是玄光阴眼里唯一的存在。 他看着虞沧澜一步步迈上台阶,最终消失在一百零八阶的最后一阶,不由想到了曾经自己无数次登上白鹿书院的比武台时,那道一直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无论他何时回头,他总能看到那人的目光,他总是在看着自己,从未离开。 这一次,就换做他吧。 跟着他,爱着他,永远看着他,也只看着他一人。 哪怕他还是不完整的他。 想到这里,玄光阴目光变得柔软,他方要踏前,背后响起阮清语的声音:「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阴魂不散?」 玄光阴冷冷看他一眼,步上台阶。 阮清语道:「你害他一世,这一世也想害他?他就该与我在一起,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玄光阴脚步一顿,转身眼神如三尺冻寒,冷彻骨髓,金豹眼彷彿已经看穿了阮清语的一切伪装,青天白日之下坦荡一片。 「儿时我不懂得的道理,现在懂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一脉相莲,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阮清语脸色阴沉,他快步走上前,跑到玄光阴身前,回身瞪着玄光阴,笑得阴阳怪气:「贱人!走着瞧,有你好看的!」 「整日搞些不入流的东西,」玄光阴如同长辈一样训斥道,「往后没他护着,你当真一无是处。」 原是来挑衅的阮清语得了一通面无表情的冷嘲热讽,气得浑身发抖,待他好不容易想到词彙反击时,却见玄光阴身影淡去了。 他恨得磨牙,瞳孔里转着一圈暗红色的光:「不入流的东西?呵,便让你看看,这四州大陆能被我操弄到何种地步!当年的仇与恨,我与哥哥受的苦,我要你们一一偿还!呸!!!」 成天殿上盘龙柱顶天立地。 一圈红烛圈出了今日的战斗范围。 高位处,府尊严洗练端坐正位,左右下去依次是各世家的观赛人员。 虞沧澜仰头望去,怡夫人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两人视线相撞,怡夫人满目自信,让虞沧澜不由心里一暖。 他娘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娘亲,无论何时都相信他是优秀的,出色的,值得她骄傲的。 他自然不会辜负这份信任与骄傲。 远处,鼓声擂响,严洗练从高位站起来,沉声道:「今日大比,新添一个规则,三位可看到圈出遮天阵法的红烛?」 虞沧澜一扫周围,与其余两人颔首应道:「看见了。」 「往日红烛只是为了限制诸位活动,若是脱离红烛范围便算输掉比试,但今日,红烛范围将会随着时间向中间缩小。」 虞沧澜听后一怔,嘴角抽了抽。 大、大逃杀……? 看来府尊是个资深的吃鸡爱好者啊! 严洗练一挥手,几个红烛同时闪烁片刻,向中间靠拢些许,周围一圈红色光带便紧随着红烛向中间靠拢,圈划范围十分明显。 此时,有两个金甲卫从人群中跳入了红烛范围内,范围缩减,其中一人向后倒去,身子触碰到了红烛范围,登时被一股力道弹了出去,落地时变得轻盈,最终轻巧坠地。另一个仍在范围内的则稳稳地站在舞台上。 他迅速爬了起来,与同僚一同离开场地。 「如众人所见。」府尊一扬手,红圈迅速向内靠拢,逐渐缩小到仅够两人对面站立的范围,「这便是遮天阵的最小范围,若是缩到了这个范围,一举一动都会造成出局。」 沈昭踏前一步,略一鞠躬,严洗练道:「沈氏何事?」 「若是先一人出局后,剩余两人同时出局呢?」 「不会,」严洗练道,「仅剩一人时,此阵便会失效。」 「原来如此,多谢府尊解惑。」沈昭退后。 严洗练又絮絮说了一些鼓舞的话,便听钟声再响。 众目之下,虞氏虞沧澜、沈氏沈昭和阮氏阮清语三人步上成天殿比武台。 知悉世家恩怨的人都知晓,眼前这个画面怎么看怎么奇怪。 几个月前,阮清语在虞沧澜饭菜中下了脱魂汤妄图废掉虞沧澜的修为,奈何害人害己,被怡夫人抓住之后,毁掉了经脉。脸上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耻辱疤痕。这桩恩怨细说起来还是由阮清渠而来。而沈昭作为阮清渠的同窗好友,自然是站在阮氏这一边。如此看来,虞氏当真是孤立无援。 台下各人心思不定,台上三人心里别有心思。 虞沧澜沖他们拱了拱手,低声道:「请。」他双剑出鞘,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清丽剑影,水龙吟剑光轻柔,如水龙绕身,剑柄上枝节缠绕,幽蓝雪莲绽放,盈得虞沧澜满袖清香。 沈昭一亮手中武器,整个成天殿便好似被拉入了一个黑白山水画境,众人被层出不穷的细密画意所包拢,登时满堂惊讶。 「青枫笔——」林梦生惊叫出声,恨不得跑到比武台上,「沈昭你居然拿到了青枫笔!」 沈昭无奈地看他一眼,眼角眉梢却带着几分笑意,林梦生笑得眉眼盈盈,打从心里替他高兴。 沈枫长吟一声,嘴角露出笑意,严洗练问道:「沈兄,就这么将青枫笔传给小辈了?」 「正是好时候。」沈枫毫不犹豫道。 青枫笔,笔落青枫,簌簌有音。 青枫笔是沈氏世代相传的武器,亦是沈氏家主的特徵,沈昭能得青枫笔便证明他已经足够继任沈氏家主,这场比试对他来说,是超越荣誉的一场战斗。沈枫不愿让旁的东西牵绊住沈昭,只愿意让他由心而战,战得恣意,战得快意。 又闻一声低沈剑鸣,众人目光被阮清语夺走。 他手持一把一臂长的剑,剑身通体漆黑,剑锋上染血似的红得发光。 那剑雕饰极少,若非剑锋上的红芒,乍一眼看去与凡剑无异,可却透着一股子叫人心底生寒的冷意。 在阮清语亮剑的时候,现场众人佩剑竟是齐齐颤声起来,就连水龙吟也不住发出低啸。 阮清语一扫众人,漫不经心道:「赐教。」 阮清语话音刚落便即刻出剑,那把沉沉黑剑携捲着雷霆万钧之势,刺破苍穹而来! 阮清语所用招式是配合阮氏的《清心诀》而修炼的《凝雪剑诀》。 《凝雪剑诀》剑意取自隆冬雪景,冬雪时而纷纷如雨坠,时而飘扬如鹅毛,故而剑诀有轻有盈有满有缺有快有慢有沉有钝,各剑式灵活转变,三十二般变化,万变不离其宗,变不开基础《清心诀》的关键——静。 阮清语年轻气盛,却是静中生动,上来便是极为刚烈的剑诀,刺破来时,足以斩破天光之威。 他的目标也是择虞沧澜而行。 就在此刻,墨迹染了眼角,青枫笔一出便扬起一幅黑白山水,明明只有眼前方寸变化,却好似被拢于黑山白水之境。 他同阮清语一样,青枫笔笔尖直刺出去,上来便是一招极为凶险的仙人献丹! 场上竟是只有虞沧澜还悬而未动。 他们料想得大抵不错,三人决战毕竟会私下结盟,除掉其中一人,再由剩下两人厮杀。以两人起手攻势看来,虞沧澜便是他们要率先除掉的第三人。 水龙吟发出轻微低颤,剑意沛然涨到极致,他缓缓抬手,就在众人以为他有什么进一步动作的时候,青枫笔倏然调转方向,墨意硬生生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扎眼的弧度。 墨迹横扫,真气泼墨似针,刺向阮清语! 阮清语只得扭转姿势,将剑横在身侧,噼里啪啦剑意相撞之后,阮清语落地后看着他们:「咦?沈昭哥哥,你竟是不帮我,若是清渠哥哥知道了……」 「放肆!」沈昭收回青枫笔,于半空中推画出了浅浅墨迹,道,「比武场上,胡说些什么!」 「没趣。」阮清语翻了个白眼,剑影一转,引动一起激越枭鸣,剑锋直指沈昭。 沈昭提笔对抗,阮清语忽然回身,一荡袖炮,一股真气随之荡去,阻挡上前的虞沧澜。 他手指虚虚一抓,便有真气如蛇扭动,从地面一路迤逦而去,猛地从地面冲了起来,意图定住虞沧澜。 那真气前蹿速度太快,抓住虞沧澜脚踝,虞沧澜顿时被冷意浸透肌理,被定在原地。 严洗练蹙了蹙眉,目光一扫外围的金甲卫,都未发现任何异样。 他状似无意道:「清语小小年纪,修为却如此惊人,此先当真是埋没了。」 「清语这孩子从小就不服输,日日修炼,从不停歇,现下看来,辛苦没有白费,娘亲替他欣慰。」鸾夫人语气软软道。 严洗练横她一声:「阮三通呢?」 「在家睡着呢,府尊提他是想添堵么。」鸾夫人眼神冷淡。 严洗练沉吟一声,不再说话。 此刻,虞沧澜解开了阮清语的定身,前去帮助沈昭。 阮清语的招式太过刚劲霸道,沈昭的青枫笔难以招架,两人对在一处,高下低显。 虞沧澜玳弦急曲抽了上去,却见阮清语像是找到了法门让虞沧澜难以使出一个完整的玳弦急曲,以二打一的局面竟是僵持不下。 怡夫人不免有些担忧,与一旁同为人父母的沈枫低声道:「你瞧阮清语,他的修为怕是已经到了玄炁,说是玄炁三重都不为过。」 「昭儿前些日子突破玄炁一重,我才将青枫笔传给了他。阮清语小小年纪便有三重修为,是阮府丹药激发还是……」 「无论如何,如此揠苗助长皆非好事……」 「就怕不单单是揠苗助长,」沈枫道,「此次大比我卜算了一卦,卦象竟是扑朔迷离,隐约可见并非是吉。」 「事在人为,」怡夫人目光望向虞沧澜,咬牙道,「我相信澜儿。」 虞沧澜拉近与阮清语打出一招玳弦急曲,却见阮清语又是虚空一抓,突然打出一道真气,撞上虞沧澜胸口。 周遭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有人忍不住低呼出声。 虞沧澜眼角余光瞥去,见到红烛亮起,圈划出来的范围正在向内收缩,他若是再往后挪几步,就要撞出范围。 不敢大意,虞沧澜一甩蝶弄足,登时止住后跌了趋势,前冲出三十尺的距离,步伐稍止的片刻,腰身一扭,转向阮清渠,水龙吟轻轻一提,便听清脆剑吟—— 剑破虚空! 虞沧澜余寒映日一开,一边躲避阮清语反抽过来的剑气,一边玳弦急曲连抽两发,江海凝光补上! 爆——! 阮清语浑身一凛,嘴角溢出血,他冷笑着看虞沧澜,抹去嘴边血迹,道:「竟能破开我的护体真气,倒也是我小瞧了。」 他低喝一声,长剑突然离手,沉重剑气拨云撼地,刺向沈昭。 虞沧澜见状不妙,剑心通明想封住阮清语动作,却见阮清语竟是动作快他一步,真气将他震开。 与此同时,沈昭肩膀被长剑刺穿,已是明显落了下风再没比下去的必要。 虞沧澜跌坐在地。 一对一。 虞沧澜犹豫了下,还想再上,却是停了下来。 ……不行,再打下去剑舞要不够了,他可不想当场转圈攒剑舞! 第53章 ☆、53 山林雨(三) 改变只在一息之间,但这一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阮清语表现出来的实力远远超过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样子,当年亦有一个如此天纵英才的人物,便是剑氏独子剑独钟,他少年时一剑惊鸿,但真正打响名气的还是在白鹿书院内连挑院内十大剑术大家,试剑碑前论剑,三句噎死一个大家,在当时是真正的风华盛世,天下无双。 此刻,阮清语势如破竹,十二岁稚龄便臻于玄炁三重,明明亦是少年英杰之辈,却让人生出一股遍体寒意。 一则,阮清语功法殊异,虽是以阮氏剑诀为基础,却透着股让人冷瑟的感觉,尤其是他攻向虞沧澜的几式,丝毫不以剑为媒,纯粹是真气袭人,难以琢磨;二则,他十二岁就能突破玄炁大境界,前所未有,匪夷所思,即便亲眼见到也无人敢相信眼前所见。 今日,场地周围的金甲卫也较之往常多了一倍,府尊严洗练并非不怀疑阮清语的情况,只是没有证据,不敢公然如何,若是阮清语在今日大比上暴露出一丝一毫的异相,就会被这些金甲卫当场擒拿。 可他没有。 真气纯粹,瞧不出任何异端。 但一招一式都太过耗损内息,长久下来,气海必定率先枯竭。 众人惊讶间,阮清语又出剑式。 「锵「的一声两剑相接,水龙吟剑锋清亮,挥动时,剑柄上抖落星点荧光,如窗外纷扬细雪。 剑影直刺,玳弦急曲既快又急,挥洒间似漫天银河,星辉万丈。 虞沧澜持剑刺向阮清语,阮清语终于表现出力有不逮之状,退后几步,可眨眼间,玳弦急曲的剑光已经奔袭至眼前,在他身上炸开了伤害。 阮清语卸掉部分剑气,笑道:「好剑式!不过,你的真气也差不多了吧?」 虞沧澜瞥了一眼自己的剑舞值,道:「我还能比你坚持很久,放心吧。」 两人略一对阵,便又再次拉开阵势。 阮清语手中黑剑忽然绽出光芒,外壳黑片化作利针刺向虞沧澜。 虞沧澜一怔,没料到还有这种操作,待反应过来时,黑针逼至眼前,他转手一开天地低昂,身边一圈粉色丝带缠绕过去,将大部分黑针格挡在外,卸去伤害。 「呦,」阮清语吹了声口哨,「哥哥这是什么招式?」 「你喊我什么?」虞沧澜蹙眉问道。 阮清语沉默片刻,嘴角勾起一抹邪肆的弧度:「沧澜哥哥,我叫你一声哥哥不好么?」 虞沧澜黑着脸道:「我爹只生了我一个,我也没认兄弟的爱好。」 「是么?」阮清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剥离掉黑色外壳的长剑一剑刺了过来,威势更胜以往,寒流奔涌袭来! 「你快强弩之末了吧?」阮清语又笑了起来,「大概这便是本源真气的坏处,你身体周围的真气粒子正在告知着你的内息状态。这些粒子的确好看,飘若飞雪,又似花瓣,但却不是什么好的象徵意味。」 虞沧澜:「那又如何,剩下这些打你也足够了。」他一震真气,剑光雷霆而走,阮清语毫不怯战,对阵上去。 红烛轻摇,剑气对沖,声势惊涛骇浪! 「哥哥,」阮清语亲暱道,「你的真气粒子要散干净了。」 虞沧澜木然道:「你的真气不也快空了么?」他挑衅般道,「还不动用你那些不敢动用的力量么?」 「哥哥真是狡猾,」阮清语低低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群狼环伺,都在等着我暴露。你身边那位天下无双的大前辈更是,不过,按照他的性格是不在乎这些的,一定是有哥哥拦着,哥哥一直对我这么好,对么?」 虞沧澜蹙了蹙眉,就在这时,阮清语笑得更加欢快:「哥哥暴露弱点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剑锋一转,刺向虞沧澜胸口漏洞,虞沧澜迎着剑锋而上,阮清语脸色忽然沉着,竟是出现了一瞬想要收剑的意图,虞沧澜抓住机会,身上顿时爆出极强的真气,周围真气粒子盈满,水龙吟骤然发出一声清啸,真好似惊出一条游龙般真气贯沖阮清语! 阮清语沉着脸到:「这样就想伤我?哥哥你好狠的心。」 虞沧澜沉默不语,见阮清语后撤,嘴角勾起,下一秒,登时一招剑影留痕毫不留情地将阮清语推开,阮清语大惊失色,正欲挣扎靠前,却见亮色红烛不断闪烁,待反应过来时身子已经如鹅毛一般轻飘飘地荡出了红烛范围。 他跌坐在地上,铁青着看虞沧澜,忽然狠狠砸了地面,气得双眼通红,身体竟是不自觉颤抖起来。 虞沧澜站在红烛范围内,笑着看他:「如何?」 「骗子!」阮清语低声咒骂,「你又骗我!!!」 鸾夫人站了起来,匆匆往台下走,她边走边道:「清语,冷静一点。」 怡夫人见状,上前拦住鸾夫人:「鸾夫人,仔细脚下。」 鸾夫人狠狠瞪她:「你——」 在众目睽睽之下,阮清语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他最终坐在地上,掌心抵住额头,笑得声音嘶哑。 「我早就知道你是如此……」阮清语看着虞沧澜,眼里带着一股莫名的恨意,他站起来,笑着说,「恭喜你又赢了,虞沧澜。」 阮清语将手中长剑丢在地上,那把绝世好剑竟似不值一文钱被轻易抛弃,围观人群中露出惋惜神色。 严洗练从高位上站了起来,沉沉目光一揽众人,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其实对他来说,这场最终大比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是他们沧州府的胜利,是他府尊严洗练的胜利。 严洗练气贯胸腔,声音穿透四极:「此次大比获胜者沧州,」两字咬重,严洗练沉声道,「虞氏虞沧澜!」 虞沧澜双剑划圈,用了感时曲终,轻巧收了双剑,对众人微微点头:「承让。」 怡夫人骄傲地抬了抬头,缓步走向虞沧澜。 她手里捧着象徵大比胜利的剑饰交到虞沧澜手里。 四州大比的剑饰是个雄狮纹样的玉佩,双瞳点缀着亮红色的朱玉。 虞沧澜低头接过玉佩,挂在剑尾。 ……真不搭。 他嘴角抽了抽,还是将水龙吟高举了起来。 鼓声齐鸣,不远处响起钟声。 虞氏玉瓯楼内,虞般的目光收回,背着手走进楼内。 阴暗楼内,虞牙正专心致志地玩着虞沧澜送给他的童梦木马。 他骑坐在木马上前后摇晃,见到虞般正在看他,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眼睛弯成月牙似的,欢喜地看着虞牙。 「啊——」他从木马上跳了下来,上前拉虞般的袖子。 虞般摇了摇头:「我年纪大了。」 虞牙疑惑地看着他,虞般拉他在一侧坐下,解开虞牙的袖口,少年骨骼纤细,身材瘦弱,袖口一掀,几乎是皮包骨头没几两肉。 一个红色的印记紧贴在皮肤上,血管穿透印记,其内流淌着的红色血液拼组成了诡异的图案。 虞牙歪了歪头,疑惑不解,又小心翼翼地上前抱住了虞般。 虞般嘆息一声,道:「你这傻孩子。」 楼下忽然亮了起来,虞般站在内圈围墙向下一看,楼下的铜灯竟是亮了足足八盏。 虞牙兴奋地直跳,他跳到栏杆上蹲下,俯视着铜灯,眼睛乌黑明亮,不掺杂一点瑕疵。 在他头顶,玉瓯楼顶的红色朱玉光芒渐亮,打在他的脸上。 虞般长出口气,转身离开,虞牙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虞沧澜获胜之后,林梦生便跳上前来请他喝酒。 沈昭受了点内伤,脸色略有些苍白。 虞沧澜找个机会切了奶秀,回雪飘摇给沈昭治疗,沈昭长出口气,偏头吐出一口气。 林梦生眨了眨眼:「这就是医修毕生追求的力量?」 「大概吧。」虞沧澜笑着问,「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沈昭站直身体拱手拜礼,「多谢。」他顿了顿,又道,「之前大比时也该谢你,若非有你相助,我也许修为不保。」 虞沧澜道:「沈兄客气。」 「别客套啦,我们喝酒去吧!」 「今日就算了,」虞沧澜摆了摆手,「天色已晚,改日我请你们喝酒。」 林梦生露出遗憾神色,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沈昭按住。 沈昭道:「那便如此,恭喜获胜,再会。」 「多谢。」 几人客套完,又有其他少主上前客套,虞沧澜最烦这一套,除非糊上脸的应酬他都尽量视而不见。玄光阴悄悄走过来,搭住他的腰,其余人便止住脚步,不敢再靠近。 虞沧澜侧头看了一眼玄光阴,玄光阴正在看向自己,那双冷漠的眼里藏着担忧。 「你还好么?」他低声问道。 「不是很舒服。」在玄光阴面前,虞沧澜不想掩饰,他拽着玄光阴的袖子,小声说,「强提真气,耗损太多,我……」他咬了咬牙,嘴唇略有些青白,「快,扶着朕。」身体半真半假地晃了晃。 玄光阴无奈地笑了笑,他催发真气烘暖虞沧澜的身体,让虞沧澜感觉到身体内的冷意渐渐被驱逐出去。 他微微靠在玄光阴肩膀上,两人并肩前行,彷彿天地浩大,只有彼此是他们的依靠。 沈昭忽然想起什么,想叫住他们,却被林梦生拉住,他眨了眨眼,道:「你没发现,他们俩现在这个状态谁都插不进去吗?」 沈昭沉默,沉思道:「他们就好似认识了许久一样。」 「你才发现?」 「什么?」沈昭不解。 「真是笨。」林梦生笑着弹了下他的脑门,「这种感觉从老前辈第一次见他时我就有了。」 林梦生慨嘆道:「从一开始,玄老前辈眼里就只有他一人,再无旁人。」 第54章 ☆、54 黑白路(一) 月出中宵,夜露霜寒。 哪怕虞沧澜自己有治癒的能力,怡夫人还是不放心地让张权看过才屏退所有下人,独留虞沧澜在房内,不许任何人打扰。 外头守在虞府想要趁机拉拢关系的各氏族车辆陆陆续续驶离。 夜深人静之时,窗户忽然被推开,一道黑影跃窗而入,他回身关掉身后的窗户,缓缓走过来。 虞沧澜正在熟睡,少年皮肤净白,眉眼清晰好看,睡熟时乖巧温和得不得了。玄光阴呼吸一沉,坐在他旁边,低头看着虞沧澜,不由慢慢低下头,靠近虞沧澜的双唇。 虞沧澜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睛亮得跟两颗黑葡萄似的,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干嘛?」 玄光阴眼睛一沉,虞沧澜看着那双骤然转深的金豹瞳,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登时要挣扎起身,却被玄光阴压住,覆了下去。 虞沧澜:「…………」 虞沧澜:「!!!」 这跟剧本不一样!我都醒了你还能吻下去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玄光阴亲了好一会儿才意犹未尽地起来,金豹瞳湿漉漉地看着虞沧澜,嘴角勾起一丝更加危险的笑容。 虞沧澜一身汗毛竖起,活像是被黄鼠狼盯紧的鸡,他赶忙推开玄光阴,道:「你冷静!」 玄光阴轻笑起来:「你以前不也这么对我的么?」 话音刚落,虞沧澜脑海内便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画面。 他看到月光下的少年,矫健轻盈,一路跳到了塔楼顶端,从窗户翻了进去,低头亲吻了正在熟睡的少年,笑得张扬而得意。 他脸腾得红了起来,道:「那又不是我。」 玄光阴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 虞沧澜岔开话题:「你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我与阮清语壳子里那个傢伙以前认识么?更或者说,我跟他……是兄弟?」 「你还是缺少一部分记忆。」玄光阴嘆息一声。 「嗯。」虞沧澜道,「如果你不提起,一些事情我是想不起来的,只有你提及我才能恢复一些片段。」 「他的确是你兄弟,」玄光阴眼眸深处多了几分冷意,「你与他的父亲是三百多年前道魔大战之中的魔修老祖,你们是孪生兄弟。」 「我在玉瓯楼内间或看过这场大战,只说魔尊育有一子,从未说过是双子。」 「你与他的事情,其实我知道得并不清楚。我们相识是在道魔大战之后,你重伤被我父亲收养,养在不竭楼内。再后来,你因救我暴露身份,我也是那时候才听你说起过你的弟弟。」 「我跟他关系不好?」 玄光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你不太爱提及这些往事,但你颇为照顾他。」 虞沧澜想了想,咬牙道:「肯定是养了只小白眼狼。现在他披着阮清语的皮,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前段时间的魔胎恐怕也是他,严洗练杀了个假魔胎,我就说 怎么会这么容易。如果我们去找严洗练,告诉他阮清语就是魔胎,府尊会信么?」 「严洗练生性严谨多疑,即便我用金豹眼起誓他是魔胎,严洗练也未必会全信。」玄光阴提醒道,「更何况,他亲自检查过阮清语的身体,毫无异像。」 「此次大比,阮清语算是出人头地了,听闻昨夜白鹭书院的邀请函被送到了阮氏门上,还是乘着三十二道飞鸽令来的,可真是无上荣耀。」 「人生来有双目,但未必人人都会开眼。」玄光阴蒙在烛光下的脸庞异常冷漠,「我早就认清了这一点。」 「他会想报当年的仇吗?」虞沧澜看着玄光阴,用两指比出了一个距离,「我只记得这么一点,但光是这么一点我也知道我当年应当死得很惨,他呢?他很恨我,是不是我死了,也害得他死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玄光阴握住虞沧澜的手,「你的仇我替你报了。」 「所以当年你屠杀的那些正道全都是害死我的氏族?」 「是,」玄光阴眼色一厉,「皆是人面兽心之辈。」 虞沧澜不知道该说什么,哪怕有这些认知他依然觉着这件事情还是很缥缈,玄光阴说:「你不用担心,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他伤害到你。」 「如果沧州府出事了呢?如果我娘亲被牵连了呢?我爹……」虞沧澜轻声道,「我爹留下虞氏祖训,是希望我们持正守义,贯彻天下正义。我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若是他真的……」他忽然笑了笑,道,「许是近来梦魇,精神不太好 ,我想这些做什么?」 玄光阴看出他的不安,道:「你与他心有灵犀,预感未必有错。」 虞沧澜:「……」 你别安慰人了,太不适合了! 虞沧澜越想越觉着好笑,玄光阴一贯如此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也是这么严肃认真,又想起他之前蹲在田圃旁种地的样子,虞沧澜不由开怀笑出了声。 「真傻,」虞沧澜道,「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那傢伙被我抢了大比魁首,正气着呢!娘亲也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随机应变就是。我向来不惧任何挑战。」 玄光阴轻轻一笑:「你向来如此积极,哪怕当年也比其余人乐观。可今非昔比,当年我困守一隅,现在,我却能独当一面。我付出那么多才能活到现在,并非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虞沧澜一怔,不由问道:「先前隐约听你提起,你……究竟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玄光阴露出温暖的神色:「无妨,一切都值得。」 外头忽然响起鸡啼,天竟是濛濛亮了,虞沧澜还有些睏意,便道:「我再睡一会儿,早些起来去趟玉瓯楼,不知道能不能让般叔给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 第二日清晨,虞沧澜睡得日上三竿才醒,大比耗损了他太多体力,直到现在才感觉经脉内渐渐重影了真气,再一看剑三的蓝条,恢复了大半。 春桃来伺候他洗漱,虞沧澜吃过早饭便往玉瓯楼走去。 昨日细雪没能积得住,地上一股潮意,倒是催发了左右林木生芽,今日颇有些碧空如洗的清丽感。 早春冷风还是微凉,吹在脸上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虞沧澜搓了搓脸,道:「走,去玉瓯楼。」 路过拱桥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侧假山内有什么声音,他脚步停下来,竟是两个丫鬟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人还在低声抽泣。 「雅儿姐!你快别哭啦!」 「我怎么能不哭?你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呀!」 「哎呀,雅儿姐……」那丫鬟手足无措。 「要是知道出了这事,我便不让那秦氏少主占了便宜,谁不存了飞上枝头的心思,怎么就我这么命苦呀!」 虞沧澜:「……」 都说氏族里的丫鬟十之八九会存这个心思,以前没见过,现在看来却是真的。 春桃脸色一沉,刚要上前呵斥,却听另一个丫鬟嘆道:「雅儿姐你也料不到秦氏少主会暴毙,旦夕祸福,这也是没办法的。」 虞沧澜压住春桃说话的意思,向前继续走去。 他仰头看了一眼玉瓯楼,顶扣硃砂,灼光奕奕。 虞沧澜推开玉瓯楼的门,忽见楼下铜灯竟是亮了足足十二盏,照得原本昏暗的一层犹如白昼灯暄。 「怎么突然亮了这么多盏灯?」虞沧澜说完,却不见有人回应,往日他还未踏入玉瓯楼,虞般就已经守在门口等候,可今日,他已经在楼内待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虞般的人。 他安静等着,只听见空气里浮游着细细的呻吟声。 「般叔?」他不放心地轻呼一声,仍是没人回应。 虞沧澜犹豫片刻,顺着台阶走上去,他内心惴惴不安,回忆着虞般教他的阵法变化,若在之前他可以自信满满地走过一二层的机关,但此刻一层的龟背洛书图上,十二盏铜灯齐明,阵法亦会随之改变,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还差两格便到二层,虞沧澜眼前忽然被强光刺到,这才发现,不远处一面铜镜折射了一层的灯光,射入他的眼中。 虞沧澜下意识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一幅幅走马灯似的画面。 三四岁大的孩童被送到虞般手中,虞般抱着他,拉开他单薄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点印记。 虞般的声音被糅杂得含糊不清:「他……封印……活命……放心……」 男孩坐在玉瓯楼的栏杆上,低头看着一楼的铜灯,虞般叫他吃饭,他便「啊」了一声,蹦蹦跳跳地奔跑过去。 男孩逐渐长大,长成少年,却一如儿时那样行销骨瘦。 刺痛感渐渐消失,虞沧澜睁开眼睛,天井光芒倾泻下来。 虞沧澜继续往上走去。 越往上走,轻微的呻吟声便越是清晰,他忽然停住脚步,往声源处走去。 虞沧澜隐约闻到了血腥味。 他打开门,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虞牙被锁在栏杆上,浑身通红地看着虞沧澜,口中却散出难受的呻吟声,他的手腕上红色的封印颜色热得烫人,血液甚至从皮表渗透了出来,黑色的魔气飘散了出去。 一旁的虞般讶道:「少主,别过来!」 虞沧澜再看他,虞般的上半身上被刺入了一根根细长的竹籤,鲜血透出外裳,地上也散落了不少,不需要仔细辨认,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他给虞牙的糖葫芦上串的竹籤。 第55章 ☆、55 黑白路(二) 看这情况,虞般身上想必不少细碎伤口,染得外套都浸透出了暗淡的颜色。可饶是如此,他也在竭力护住虞沧澜,叮嘱虞沧澜快点离开。 「少主!」虞般满目忧心,可虞沧澜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虞牙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人性,如同一只急于挣脱樊笼的野兽,咆哮着亮出锋利的爪牙,可归根结底,癥结所在还是他体内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魔气。 那手腕上的红色印记与之前虞沧澜眼前突然一现的印记一模一样,是自虞牙来玉瓯楼起便一直存在的。 如今,封印被破,丝丝魔气从中浸透出来,竟是势不可挡之姿。 情况刻不容缓,虞沧澜抽出双剑,在虞牙身上打了跳珠憾玉,想要驱散掉他如今疯魔的状态,跳珠憾玉效果即生,虞牙眼神恢复清明,迷茫地看着虞沧澜:「啊——」 瘦弱少年目光移到虞般身上,竟露出几分惊恐与自责,他从地上跳了起来,抱住虞般,手足无措地看着,喉咙里发出小兽似楚楚可怜的呜咽。 ——他还记得这些都是他做的。 他抱着虞般低声抽泣。 忽然抽出一根竹籤狠狠地刺在自己身体上,发疯似的嚎叫,哀泣。 虞般猛地抓住虞牙的手腕:「傻孩子,够了。」 「啊——啊——」虞牙低吼,双眼通红,沁出泪水。 虞沧澜跳转回雪飘摇给虞般奶上血,蹲下来道:「般叔,感觉怎么样?」 「好很多了,多谢少主。」虞般在虞沧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外套被血浸透几乎没法穿了,血腥味和玉瓯楼的质朴味道混杂在一起,叫人有些头晕。 虞沧澜扶他在一侧椅子坐下,帮虞般撕下外套,上面一些细小的伤口在回雪飘摇的作用下渐渐长合,结出细痂。 虞牙跪坐在虞般腿边,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啊——」 「我没事。」虞般摸了摸他的头,「别再自责。」 虞沧澜见虞般手臂上还有一些陈年旧伤,有大有小,有的已经留出旧疤,有的能看出来是十几天前的新伤,他不由问道:「般叔,虞牙……经常如此?」 「年幼时次数多些,」虞般见虞牙将头低埋了下去,便抚摸着他的头发,道,「长大后好了许多,这回……牙儿,你去帮爷爷把药箱取来,就像以前一样。」 虞牙不跌点头,转身风一样地飞奔而去。 虞般望着虞牙的背影,长嘆一声,老眸深沉:「少主,当年家主虞隐带回来的匣子里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是一团被困在玉中的魔气。」 「就是封印在虞牙体内的那团魔气。」 「是,」虞般颔首,「少主应该看见了他手腕上的封印印记,近来府内发生一些事情,那封印快到强弩之末,从他体内冲突出来了。」 「般叔,」虞沧澜沉思道,「可否与我详细讲讲?」 虞般抬手掐了个诀,便见玉瓯楼内光怪陆离,他改变了楼内的禁制变化,给他们多了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 一楼的虞牙正在找医药箱,满头大汗,焦急万分。 虞般道:「虞牙的确是我孙子没错,但孙媳妇将他送来的时候他已是先天不足,奄奄一息。那时正逢封印魔气的玉珏出现裂痕,我便将其中的魔气导引到虞牙体内,由他封印魔气。没料到的是,他竟然靠此活了下来,逐渐长大成人,只是偶尔魔气会在体内妄图冲破封印,让他短暂性失去人性。」 「原来如此,」虞沧澜道,「封印是因时间而减弱的么?亦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当是受到了魔气源头的号召。」虞般伸出手,皱皱巴巴的手背上皮肤堆叠中显现出暗色,他沉声道,「常年与虞牙生活在一起,我也受到了魔气入侵,隐约能感觉到这股魔气背后是股异常强大的力量,与寻常魔气不同。昨日,我隐约受到了什么指引,体内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我前去与他汇合,虞牙尤甚,但好歹还能控制住。今日,他却像是体内大部分的魔气都被激活,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还好少主前来拦下了他。」 虞沧澜不由想到了阮清语那个小畜生,这个魔气跟阮清语肯定脱不了干系! 可他不懂的是,当年他爹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些魔气,老前辈说他爹偷走了他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还有如果说当年他惨死正道修者手下,阮清语又是怎么受到了牵连?他们两个都死了的话,又是如何复活的?他可能是玄光阴在帮忙,那阮清语呢? ……鸾夫人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想到重重迷雾,虞沧澜不由有些头痛,他捏了捏眉心。 虞般见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便改回禁制,虞牙见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路便急忙奔过来,把药箱打开,颤抖着手拿出瓷瓶。 虞牙按住他的手,将瓷瓶接了过来,解开虞牙的上衣,在他身上被竹籤刺出来的伤痕上倒上药粉。 虞牙闷哼一声,抿紧了苍白的唇。 虞般道:「知道痛还下手这么狠?都差点扎进骨头里去了。」 虞牙闻言,捶了下自己的脑袋,用力大得都发出了咚咚的声音。 「好了,傻孩子,」虞般给他把伤口擦上药粉,道,「爷爷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还痛么?」 虞牙摇了摇头,忽然拉住虞沧澜的袖子,渴求地看着他。 「少主不会答应你的。」虞般淡淡道。 虞牙:「啊——」他跪下来向虞沧澜磕了几个头,扯开自己上衣,指着自己干瘦的胸膛,那里正好是心脏位置。 虞沧澜呼吸一沉,赶紧拉住他:「我不会答应的。」他担忧地看着虞般。 虞般道:「从他知道自己会这样开始他就想过自杀,但他死不了,每当他濒临死亡的时候,那股黑暗力量就会被激发出来。如果他死了,封印会被破除,他不能死。」 虞沧澜嘆息道:「我也不会让他死。」 虞般拉虞牙在自己身边坐下,给他拢上了衣服:「我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楼下铜灯明亮,光芒耀日。 在一阵沉默之后,虞般沉重哀求道:「少主,我恳求你将虞牙带走,无论是带去哪里,绝不能让他去响应那个力量。虞牙体内的魔气非同小可,如果他的力量被激发出来或者被有心人利用,怕是沧州府,不,四州大陆的浩劫。」 「我知道,」虞沧澜颔首,「我会想办法,般叔不要忧心。」 「唉……」虞沧澜稳定了片刻心神,道,「少主来此是不是想问虞隐家主曾经留下来的东西?」 虞沧澜振作精神,道:「是。」 「还不是时候,」虞般带着虞沧澜走到围栏处,俯瞰楼下十二盏铜灯,铜灯之下龟背洛书被映照出了诡谲的花纹,龟背上一点映出了红色的光芒,「少主曾经问过我,如果一层的十八盏铜灯同时亮了会发生什么。现在我可以告诉少主,等到那个时候,家主虞隐留下来的封印才会彻底打开。」 「般叔可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虞沧澜心有惴惴 。 「不知,」虞般摇头,「那是用家主的心头血封印的盒子,若非家主血缘极近之人不能开启。待到玉瓯楼顶的朱玉点亮地面上负碑老龟的时候,少主自会看到封印里的内容。」 虞沧澜从玉鸥楼出来,天朗气清,阳光大好,可他心情略有些沉重。 玄光阴从背后走了过来,将大氅给他披上,不远处的春桃一脸「我失业了」的惊恐状。 虞沧澜道:「老前辈,你来守住虞牙吧?虞牙十分重要,我只相信你。」 「嗯。」玄光阴漫应一声,声音很轻,但落在虞沧澜心头却重如泰山。 思绪不由飞远,他隐约想起了一些前世的事情。 玄光阴还是剑独钟的时候就从不轻易许诺,一旦许诺便会守住诺言。 两人并肩走在湖边长廊上。 此长廊仿照晴空白鹤修建,若是俯瞰下去,能看到回廊盘曲如同一只引颈白鹤。 站在此处,天地浩大,虞沧澜见湖心波澜微漾,便想起他曾经看到玄光阴在湖上舞剑。 白像在他手中似一条白练,剑光挥洒间满目白芒奕奕,又如白鹤展翅,剑走惊雷。 他问道:「白像是剑氏祖传名剑,就这么让它沉在湖底?我派人打捞上来吧。」 「不必。」玄光阴面色冷漠,金豹瞳上蒙着一层寒霜,「我捨弃白像一如我捨弃剑氏身份,若非我父族当年也不会害你惨死。」 「可当你失忆时,你与白象之间有所感应,你体内毕竟流淌着剑氏的血。」虞沧澜似是想到什么,吐口而出,「你曾经以剑氏身份为荣,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玄光阴没说什么,淡淡一笑:「出身不过是个浮名,这不也是你说的么?」 虞沧澜一怔,不知道该怎么说,却见眼前忽然落下一个人影。 何一抱剑看着虞沧澜,道:「打断少主谈情说爱真是万分抱歉,夫人有请。」 虞沧澜:「……」 若非有事,怡夫人不会让何一来找虞沧澜,虞沧澜一路赶到虞氏议事厅,却见厅内沈枫和林源沈林两位家主都在。 怡夫人神情凝重:「澜儿,昨日有三个氏族的少主离开了沧州府,却都在沧州府外离奇暴毙,无一……倖免。」 第56章 ☆、56 黑白路(三) 沧州府外并无险地要道,真要说起来也就一片不大的林子还有点危险——几年前曾盘亘一些杀人越货的麻匪,被清剿干净之后只要小心防着马腿被猎人落下的夹子别了,其他就没太大问题。 归家的三个少主接连暴毙惹人猜疑,具体因何而死到现在也没个结论,但都有一个共同点是在这次大比之中上与虞府有结姻的倾向。 沈枫与林源二人定定地看着虞沧澜的反应。 虞沧澜听他们提出这点后,咦了一声,问道:「他们不也去阮府拜访了么?怎么就不怀疑阮氏?」 怡夫人一怔,这才想到,阮清语表现出惊才绝艷一面之后,阮府迎来了不少前来访问的世家少主,他们的结好之意非常明显,其中便有暴毙的这三户。 想到这儿,怡夫人心里更显沉重,林源心直口快,道:「虽然阮氏近年来作风颇让人不齿,但不至于残害正道同修,更何况,他们为何要杀其他氏族的少主?」 「我没说一定是阮氏做的,」虞沧澜道,「两位世叔来我这儿说这些不也是怀疑我做了什么吗?」 「并非如此,」沈枫忙解释道,「我们自然相信虞少主不会做这些事情,但其他氏族不会如此,四州大比固然重要,可他们有部分目的是沖着你来的,离开时意外暴毙,找不到一点伤痕……少主便会招来有心人猜疑。」其实他们本没有联想到这上面,只是三氏族少主暴毙之后,原本应该被掩埋的消息不胫而走,竟是都传到了虞沧澜的身上。 谣传这三位氏族少主得罪了虞沧澜,被虞沧澜一剂狠辣毒药夺去了性命。 沈枫犹豫不决,还是没将这件事说出来。 但虞沧澜何其敏锐,又何其聪明。 「那便会让罪责落在我头上?」虞沧澜闻言不由冷笑,「若是我提醒一句记得吃饭,他们吃饭时不小心噎死了也得怪我?真是荒谬。」 嘴上这么说,虞沧澜心里却是对沈枫的话有几分不太舒服的认可。 若是其他氏族猪油蒙心,或者存心挑事,或是藉机讨得赔偿,怎么样都会闹到他的头上。没有拿他说事的理由,却能有拿他惹事的藉口。 这个替罪羊可真是叫人犯噁心。 阮清语那毛都长全的小畜生惯会用这种不入流的伎俩。 虞沧澜不由脸色沉了下来。 众人皆是沉默,管家在门口瑟瑟不安,虞沧澜瞥了他一眼,道:「进来吧,有事直说。」 管家惴惴踏入门内,小心翼翼道:「夫人……刚得驿站处传来消息,段、陈、周、李、吴、何六家少主失踪了。」 「什么?」怡夫人、沈枫和林源三人同时色变,怡夫人仔细一想,这几个氏族也是暗示过要与虞沧澜结亲之人,其中周氏与吴氏当年更是得到过怡夫人递过去的见帖,情况当真不妙。 虞沧澜抿了抿唇,道:「娘亲别急。府尊现下如何?」 「府尊已经亲去驿站,我这儿收到府尊的通传,要怡夫人也过去驿站一同查看。」管家一瞥其余两氏家主,道,「二位尊驾府中也接到了通传,派来的人正在门口。」 沈枫沉吟一声,道:「沧澜先待在府中不要出去,我们先查证再说。」 「没这必要,」虞沧澜嘴角一勾,道,「有人有心构陷,我便让他构陷个痛快,倒让他看看,是他会玩还是我会玩。娘亲,请府里提一些灵丹和银两出来,再叫周樑过来。」 半个时辰后,虞沧澜跟着怡夫人等人到了驿站。 驿站已经被完全圈了起来,外围所有的人不管是修者还是凡者都被驱逐离开,仅剩几个氏族之人。 虞沧澜进驿馆时发现,马槽里捆着几匹马,上面驮着的行李收拾得差不多,怕是有些氏族是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少主失了踪。 上到驿馆二层,失踪少主的家僕们都守在门口,焦急毫不掩饰。 虞沧澜一出现,众人便沉默了下来,看他的眼神里带着猜忌又有几分忌惮。 严洗练脸色怒沉,手中探灵石发出微弱的光芒,几个金甲卫从各个房间内步了出来,沖严洗练抱拳道:「并未发现任何真气遗留。」 严洗练一一查问过去,皆是同一个回答。 严洗练还未开口,其中一个僕从焦急地开口道:「我们少主向来守时,夫人还在家中等着,他不可能在我们即将出发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 虞沧澜一想上来时看到的马车估计应该便是这家的。 另一人道:「少主若是出门定然会带上我,不可能一个人出去。」 「我们少主也不会……」 「我氏少主亦然。」两人语毕,其余人纷纷应声,杜绝了众人猜测他们是主动离开的想法。 严洗练眉头蹙成了川字,不知如何开口,低头一望手中的探灵石,仍旧不见任何状况,他道:「尔等少主都是修真之人,修为不浅,寻常迷药对他们无效,无论是强掳或者迷晕都必然会有真气波动。可此处没有真气波动。」 闻言,其余人声音渐弱,眼神似有似无地看向虞沧澜。 虞沧澜大大方方地任由他们看,嘴角挂着笑容,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诸位放心,此事既在我沧州府发生,定然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严洗练看他一眼,沉吟点头:「如虞少主所言。」 「府尊尊驾,」一个僕人低声开口道,「恕在下直言,小人是澜州周氏的僕从,随周氏少主周异前来参加四州大比,但同时承主母命令,陪同少主前来会见虞氏少主。少主自见过虞少主就茶饭不思,有意与虞少主结为连理,可一直难得虞少主青眼。此次离去,少主多有不捨,若不是主母催促,他还生出多留几日的念头,想再见见虞少主。是故小人斗胆问一句虞少主,」他抬头看向虞沧澜,眼底猜疑越发明显,「虞少主近来可否见过我家少主?」 虞沧澜露出意外神色,沉思片刻,道:「抱歉,我与贵氏少主的确有过一面之缘,但仅是一面之缘。大比获胜后我疲惫得很,都在府中休息。」 「小人斗胆也问一句……」又有一个弟子前来问询,说辞与之前相差无几。 虞沧澜低了低头,翻了个白眼,抬头时露出羞赧微笑:「多谢诸位少主的垂爱,但经过那日大比,诸位也当能看出来,我现在只想一心修道,别无他念。所以不曾与诸位少主有深入交集。」 「胡说,」一个年岁稍小的僕从满目愤怒地喝道,「前日我们少主还收到了你的邀请,你请他去天想寺赏冬梅!最过分的是你请了少主却没去,我们少主失望得很!这次也一定是你——」 「是么?」虞沧澜早就料到流言并非这么单纯,原来还有这么一出,他问到:「他何时接到的邀请?邀请何时去天想寺?」 「就在大比前一日!」 又一个僕从道:「我们少主其实也收到了邀约,虞少主,所以我才有此疑问。」 「不光如此,」另一个僕人道,「归乡路上暴毙的邱少主与我们少主关系很好,他走得匆忙便是得知我们少主也收到了虞少主的邀请。外头一直有虞少主的 污、污名,我们少主一直不信,还请虞少主告知少主去向。」 「放肆!」怡夫人怒喝一声,罡风扫过,那人脸上顿时一痛,脸颊红肿起来。 「我可真是有空,竟是一天之中要会见那么多少主。」虞沧澜淡淡道,那些僕从这才反应过来,虞沧澜跟他们少主竟是都约在了同一天,只是时辰不同。 「这……」几人心中存疑,讷讷不语, 「你们如此逼问虞少主,不如去问问阮氏的人做了什么?」从三楼下来一个中年修者,两鬓斑白,面色凝重,语气嘲讽道,「这几位少主都前去过阮氏拜访,有些甚至还与阮氏二少切磋过。我儿曾经也存有与虞氏结缘的想法,但虞氏一直避而不见,我齐氏尚且如此,何况你们?」 此人正是齐旻的父亲。 他看向虞沧澜与怡夫人,怡夫人便颔首:「澜儿身体不好,近来又一直在专心准备大比,这些少主都是我接见的。诸位所说邀约不知道是何人递来的?」 「这……」几个僕从不知道如何开口,其实虞氏是如何对待他们的,他们也十分清楚,只是有邀约请帖在前,他们便相信虞沧澜如传言中的那样表里不一,明面上端着架子不愿意理会诸位少主,但其实背地里踏上了几条船。 就在此刻,一股强大气压迫近而来,几个侍从呼吸一滞,陡然浑身颤抖。 一身黑衣的人影站在虞沧澜身侧,金豹瞳内冷冷逼视他们。 虞沧澜没想到玄光阴会突然出现,低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来看看。」玄光阴站得离虞沧澜极近,那个距离在暗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 怡夫人蹙了蹙眉,玄光阴挑眉看向那些侍从,语气又冷又傲:「他有必要浪费时间邀约你们少主么?」 众人:「…………」 当着众人的面,玄光阴毫不留情地扯出一抹极为嘲讽的笑容。 *** 不到一日,外头口风已经彻底翻了天。 茶馆内,三个茶客正在讨论众少主失踪一事,其中一人道:「听说失踪的几位少主都去过阮府,还留下来用了晚膳,八成跟阮氏有关。有人传阮氏现在就是个魔窟,阮氏二少年仅十二岁却有这种修为你不觉着很奇怪么?」 「奇怪是奇怪……但不是说那些少主失踪是与虞氏少主有关么?」 「虞氏少主?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听说虞氏少主眼高于顶,都看不上这些少主。」 「诶诶诶,听说虞少主已经和玄光阴结为道侣了。」 「玄光阴?那个三百多岁的大能修者?」 「是啊,听说还在大比上百般维护,这不是道侣这是什么?」 「啧啧啧。」 原本众人都在议论事情与虞沧澜有关,却都改变为与阮氏有关。 阮氏二少,年仅十二岁却击败了诸多高阶修者,甚至被判断有玄炁的修为。 这在四州大陆整个修真史上都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就连乞丐和孩童也在纷纷传唱着与阮府有关的歌谣。 虞沧澜听着这些消息,嘴角抽了抽,他转头瞪着玄光阴,道:「玄老前辈,我只是让他们把脏水泼到阮氏身上,没有让他们传你我之间的关系吧……这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呢?」 玄光阴面无表情道:「你不觉着这样更有说服力吗?」 虞沧澜:「?」 玄光阴:「你不屑理会那些少主。我与他们,该选谁,一看便知。」他忽然挑眉看向虞沧澜,眼里多了几分笑意,「你方才在驿馆里不也是这样认为的么?」 虞沧澜:「……… …???」 夜色已深。 星河天悬。 阮清语坐在屋顶上,俯瞰沧州府灯火微茫,瞳孔之中泛出猩红的颜色。 在他身后立着六具直板板的人影。 阮清语笑着说:「我又输给了哥哥。哥哥总是这么狡猾。」 在安静的夜色之中,阮清语右手微微扬起,打了个响指。 玄光阴忽然睁开了眼睛,金豹瞳深沉如渊。 下一刻,玉瓯楼内魔气大作,四扇大门被震飞出去。 虞般嘶吼着冲了出来,野兽一般从楼内弹了出来。 第57章 ☆、57 双生子(一) 月色隐约显得有些暗沉,圆月外围烫着一圈火红的阴影。 宵禁夜里,沧州府内寂静一片。 更夫提着灯笼走在街上,咚的一声敲响了梆子。 一街之隔是正在巡逻的金甲卫。 不远处,隐约站着个模糊的人影,更夫举高了灯笼往前方照去,映出一张惨白的脸,他不由「啊」的惊呼出声。 金甲卫听到声音赶了过来,藉着灯光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他盖在金甲之下的面容露出一瞬惊讶,浑身绷紧了喝问道:「周少主?!你怎么在这儿?!」 澜州周氏少主周异面无表情地看着金甲卫,忽然抽出腰间灵剑,剑气一扫,将金甲卫连同厚重金甲噼作两半。 鲜血溅射出来,泼了更夫满脸,更夫愣了一秒了忽然吊起嗓子惊声尖叫。 「杀人啦——!!!」 玄光阴从玉瓯楼顶跳了下去,紧随虞牙身影。 虞牙浑似变了一个人,瘦弱身形在月色下奔得极快,他大步在楼顶跳跃,双足下逸散出漆黑的魔气。 月色下,玄光阴的金豹眼晦暗无比,紧盯着魔气飘散的方向,随手打出一道剑气,直沖向虞沧澜的房间。 他微微抿唇,垂眸看了下自己腰腹部,明明早就癒合的旧伤莫名裂开,鲜血浸透了黑色的外袍。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虞牙,真气一作,挥剑出鞘。 虞沧澜房门被一道剑气突然撞开,他从睡梦中被惊醒,春桃忙赶过来,问道:「少主,你没事吧?」 「没事。」虞沧澜抓起外套穿上,草草穿好了鞋,奔出门外。 春桃抓着大氅紧随而去:「少主,天冷,下雪了,又下雪了!」 虞沧澜站在小院里,细雪飘荡在他鼻尖,冷得刺骨。 他隐约在空中嗅到了一丝血腥的气息。 顾不得其他,虞沧澜一运大轻功,飞身上了屋顶,在屋顶瓦片上看到一块深红色的痕迹被雪映衬得格外清晰,他蹲下来摸了摸,确定是血。 心里一沉,虞沧澜仰头看去,只见虞牙的身影在屋顶起起落落,其后紧随着玄光阴。 不知为何,玄光阴的身形不似平日矫健,竟是有几分踉跄,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腰间滴落下来,虞沧澜愣了一瞬,一路漫扫过去,终于明白那东西是什么。 玄光阴在流血。 虞沧澜低呼道:「玄光阴——」 玄光阴脚步不停,斩岁出鞘直直追向虞牙,没想到虞牙竟是直接当胸去拦,似乎毫不忌惮斩岁剑锋之锐,玄光阴猝然收剑,又放出剑影困锁虞牙,虞牙仍是毫不避讳,直接冲往剑影最为密集的地方,满身细碎伤痕冲了出去。 玄光阴不由蹙眉,腰腹部的伤口越裂越大。他薄唇紧抿,真气涨到极致,剑气化作一条绳索抓住了虞牙的脚踝,猛地后扯,将虞牙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扯了回来! 虞牙喉咙里发出尖叫,越来越多的黑雾从他的五官之中漫散出来! 玄光阴身形忽然僵在夜色里,他猛然回身,翻袖成云,天魔琴从袖口坠落下来。 可天魔琴甫一出现便开始震弦而歌! 明明无人拨弦,天魔琴的琴弦却疯狂跳动,甚至渗透出莫名的鲜血。 虞般一路追了过来,步履踉跄,胸口大块黏连的鲜血,他痛声喊道:「牙儿——」 虞牙仰天长啸一声,衣服被魔气鼓涨出来,随着天魔琴的琴音越发膨胀,几乎让人难以逼视。 虞沧澜落在玄光阴身上,双剑化扇,给玄光阴挂上翔舞,直接甩了一个回血的风袖,玄光阴脸色好了许多,但腰腹上的伤口还是没有癒合的迹象。 虞沧澜紧张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诅咒。」玄光阴沉声道,「是你弟弟曾经下给……我的诅咒。」 虞沧澜眉头蹙紧,给玄光阴刷回雪飘摇:「要怎么才能破除这个诅咒?」 「别浪费真气,」玄光阴按住虞沧澜,眼神深沉,「除非他死,诅咒无法破除。」他仰头看向虞牙的方向,将虞沧澜护在身后,「他体内魔气要满溢出来了,那魔气非同小可,是你父亲炼化了近百年的本源魔气。」 「魔尊的本源魔气?」虞沧澜登时一惊。 「封印已经困不住他了。」玄光阴微微瞇了眸子,「得找到源头。」 「去找阮清语,」虞沧澜一愣,「如果我也是魔尊之子的话,我能不能吸收这些魔气?」 「不能!」玄光阴声音陡然转厉,腰腹伤口被挣开裂痕,玄光阴死死咬牙,沉声道,「我不允许。」 虞沧澜被吓了一跳,忙道:「好好好,我不碰,你冷静,冷静。」 玄光阴看着他:「答应我,别再去碰它们。」 虞沧澜:「……」 虞沧澜隐约觉着自己上一世的死可能与这些魔气有什么干系,不然玄光阴不会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抗拒。 「锵」的一声,天魔琴绷断一根琴弦,玄光阴眉头一蹙,以剑气压制天魔琴,琴音频率渐弱,虞沧澜手持水龙吟,道:「我去拦住虞牙。」 「别去,」玄光阴握住虞沧澜的手,「那魔气于你有害,你别去。」 「牙儿——」虞般身受重伤,步履踉跄,身上亦有魔气溃散出来。 虞沧澜见他这个样子,陡然猜到一点,不由心惊道:「难道般叔将自己的性命与法阵联繫到了一起?」 玄光阴蹙眉不语,虞沧澜咬牙道:「不行!一定要想办法救下虞牙!」 玄光阴便道:「我去控制魔气,你来控住天魔琴。」 话音刚落,天魔琴又绷断一根琴弦。 万千阴魂突然从琴弦之中挣突出来,剎那间,整个虞府上空笼罩着一片厚重阴云! 此时,阮府众高阶修者从四方奔来,都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强大的魔气,怡夫人调派众人驱散魔气,却闻外头街道上一片混乱,沖天的阴邪之气从四面八方冲上天迹,到处都是驱之不散的黑烟,几乎将整个沧州府都一併笼罩! 有人冲进虞府,大声喊到:「怡夫人!府尊请您前往支援!」 虞牙体内的魔气仍旧在不住溃散,他的力气渐渐被抽离出去,如同奔走的河流,玄光阴剑意横扫,斩岁在夜色之中划出一道长河白练,让虞牙的魔气无论向哪个方向奔走都只能碰壁而回,无处可逃! 虞沧澜双剑挥舞,玳弦急曲击溃那些潜伏在黑暗之中的阴鬼魔气。 他奔到怡夫人身边,眼见怡夫人火红长枪噼开一条道路,问道:「娘亲,外面怎么回事?」 「探查消息的弟子还未回来,眼下看来,沧州府各处都受到了袭击。」怡夫人沉声道,「这股魔气是从哪儿来的,竟然如此强大。」 说话间,身边一个修者胸口被魔气长刃当胸穿过,鲜血泼洒在地上。 怡夫人脸色一僵,眼中流露出恨意。 虞沧澜眼角余光见一老迈身形要冲上前去,忙赶到那人面前,拉住他,道:「般叔,别过去!」 「我要拦住牙儿。」虞沧澜抓起虞般手腕,果然也看到一个与虞牙手腕上封印阵法图一模一样的纹样,「般叔!虞牙交给我们,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救下他!」 虞牙处在极度痛苦之中,体内的魔气正在想办法冲出玄光阴的包围,但无一路可逃,虞沧澜仔细思量,道:「般叔,我有一个想法,可大胆一试。」 「少主请说。」 「解开虞牙封印。」 「不可!」虞般立时制止,「若是解开封印,所有的魔气都会被放出来,到时候即便是玄光阴这样的大能都未必能阻止!」 「没关系,」虞沧澜摇首,「还记得我的那颗同源双石之一吗?」 虞般一怔:「少主的意思是?」 「用它吸收魔气,」虞沧澜道,「镇魂珠便是由此得来。」虞沧澜不由庆幸,还好没有拿来打造橙武,玄老前辈一直劝阻他是对的,恐怕他早就知道会有此一用。 「可少主要如何将其导入双石之中?」虞般仍是不放心。 虞沧澜沉吟一声,道:「般叔放心,我自有办法。」 虞般沉默许久,抓住虞沧澜的手腕:「少主当真下了决心?」 「是。」虞沧澜认真点头。 虞般咬了咬牙:「但凭少主吩咐!」 虞般不再犹豫,将袖子挽到手肘处,亮出手腕上的红色封印,他口中念念有词,指尖射出真气在经脉上一扫,手腕处被隔开一道红色伤痕,一粒血珠从伤痕处漂浮起来,忽然利箭似的直沖虞牙而去。 虞牙顿时痛呼一声,如遭雷殛,黑雾突然从他手腕上的封印阵法之中团团涌出! *** 阮府屋顶,阮清语坐在房樑上举目远眺,阴风吹鼓起他的袖炮,冷厉月色映着一双猩红的瞳。 他「呦」了一声,讽道:「竟然就这么将魔气放了出来,哥哥可真是大意。」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出现一瞬间的温柔,随即便被掩藏在那双冰冷邪肆的眸子之下。 阮清语按了按眉心,嘴角扯出一抹极为嘲讽的笑容:「怎么想起了这件事情……」 他从袖口摸出一节骨笛凑在唇边呜咽吹奏起来。 虞府的天魔琴随之激烈响起。 密佈在沧州府的魔气突然膨胀到了极点! 就在阮清语坐在的房顶下方的小院里。 鸾夫人站在屋檐下,伸手接过细雪,嘴角扬起美艳的笑容。 在不远处,阮三通靠坐在回廊上,一手搭在扶手,一手拎起酒壶,痛饮一口。他衣襟大氅,露出大片胸口,瑟瑟寒风中丝毫不觉着冷。 「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么?」阮三通戏嚯地问。 鸾夫人轻笑:「还不够。」 阮三通又饮了一口酒,冰冷的酒水沿着他的下巴淌落下来。 鸾夫人眼里只剩下漫天的魔气,她轻轻拍了拍手中的细雪,将雪花碾成雪水:「十余年的精心筹备便在于这一时,严洗练那个蠢货该为当年杀我辱我之事付出代价了!」 阮三通忽然将手中酒坛摔在地上。 鸾夫人沉默片刻,冷笑着看他:「阮三通,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占了你妻子的身体,你不是已经默许了吗?」 阮三通轻声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鸾夫人:「是么?」 第58章 ☆、58 双生子(二) 虞牙体内的魔气彻底冲突封印的时候,沧州府八方位置各平地突起八道沖天魔柱,挺绝天地,蒸腾得整个沧州府一片污浊混沌,就连视线也因此而受阻。 沈枫震惊道:「竟是八方归魔阵。」 严洗练怒吼一声,撕裂开眼前异状魔气:「不可能——」 不远处的林梦生听见这一声咆哮不由翻了个白眼,心道可不可能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身为府尊闭关修炼十几年,把整饬魔修一事全权交给了御魔司,结果御魔司的老大还跟魔修勾结上了…… 吐槽归吐槽,林梦生知道这是八方归魔阵之后还是压下平时不正经的神色,严肃了许多。 八方归魔阵是魔尊时期的阵法了,按理说在道魔大战之后便该消弭于世。 这个阵法要想成阵少说也得十年,最难的不在成阵的时间,而在成阵需要灌注的真气。 早先便有说法「日中则昃,月满则亏」,道魔之气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是故有人一瞬成魔,真气全都换化为魔气,也少有像是玄光阴这样道魔双修的大能。 八方归魔阵的难点就在于将真气灌入阵心,将纯正真气转化为魔气。 而且灌注入真气越是强大,转化而成的魔气也越是强大。 「八方归魔阵……」怡夫人仰头看着沖天而起的八道魔柱,神情凝重。 虞牙体内的魔气犹如一种号召,导引着八道魔气不断向外扩散极强的力量,从半空中平铺下来的魔气触碰到任何生命都能在瞬间夺走其所有力量。 与魔气抗争的修者们纷纷丧命于此。 玄光阴困住魔气,不让其有半步逃走的机会。 房顶之上,阮清语的骨笛声越吹越急,八方魔柱越燃越烈,可他仍不见关键的本源魔气被召唤回来,不由脸色一厉,将手中骨笛掐得咔咔作响。 他咬了咬牙,再次将骨笛凑近唇边,变奏成了另一个曲调。 与玄光阴缠斗的魔气忽然分出一缕,一缕又分,共分出十缕,在玄光阴面前碾开镜面似的一张薄薄黑雾,玄光阴微微蹙眉,便听阮清语的声音自虚空中响起。 「这叫幻心阵。你应该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它分十重,重重皆可映出你的心魔,若想要破开阵法,你须得扛过十重心魔。你的内心渴望什么,偏偏得不到,你最惧怕的事情偏偏就要发生,你最想要的人不在你的身边,你最憎恶的事情日夜在你眼前晃荡,人生在世,事事皆苦,你若能看到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玄光阴脸上顿时浮现出重重魔纹。 魔气吹鼓起他黑色的袍子。 就连斩岁也围困魔气,不住剑鸣。 他的金豹瞳前映出尸山血海,断壁残垣。 有人倒在血泊里,浑身浴血。 他孤独地站在荒野。 一片虚无。 日月河川。 全都一片寂静。 虞沧澜蹙了蹙眉,想上前帮忙,却见一道黑烟捲了过来,失去意识的虞牙从半空中跌落,虞沧澜脚步一顿,转而上前接过虞牙。 玄光阴被困锁在阵中,那团魔气与他息息相关,幻心阵不动,玄光阴便不动,魔气便也不动。 怡夫人指派了一些修者前去抗衡,却见魔气反弹,竟是让这等玄炁大能都接近不了! 阮清语冷笑:「一群废物,真当我父上留下来的魔气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东西么?」 虞沧澜抱着虞牙落在地上,伸手试探了下虞牙的脉搏,他全身经脉被魔气撑断,没有一寸完好,只留残弱呼吸,虚弱地看着虞沧澜。 「啊……」虞牙虚弱呻·吟。 虞般手腕上鲜血淌个不休,踉踉跄跄地奔来,虞沧澜见状,让开位置,仰头看了一眼玄光阴。 不知道玄光阴陷入了如何心魔幻境,身上魔纹越发明显,几乎盖满了全身,乍一眼看去跟魔气融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澜儿,玄光阴他——」怡夫人紧张地问。 「娘亲,无碍。」虞沧澜心里一沉,咬紧牙槽,拉住虞般,道:「般叔,你退后一步。」 「少主?」 虞沧澜不发一语,双扇一旋,真气被调至极限,充沛真气挥洒在虞牙身上! 「弦牵六脉,心开天籁。」 心鼓弦! 他干脆利落地战复了虞牙。 心鼓弦将虞沧澜体内大量真气导入虞牙体内,虞牙身上的经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癒合,那些因为魔气而扭曲的骨骼和内脏也都一一归位。 虞般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切,说不出一句话。 虞沧澜长出口气,擦了一把额头的细密汗水,从袖口中掏出醉月玄晶,大轻功一振,沖向镜面。 他见幻影中的阮清语还要说话,打出一道江海凝光,激雷闪烁,震碎虚幻。 虞沧澜:「听你说话就烦。」 屋顶之上的阮清语一怔,脸色剎那变得十分难看。 他收起骨笛,向着虞氏府宅所在的方向飞奔而去。 「鸾,操好尸傀,守住八方阵心。」 「是。」鸾夫人接过阮清语抛给她的骨笛,将其收入袖中,转身要走。 一柄长剑插在鸾夫人脚前一寸地方。 她脚步一顿,看着阻挡在她面前的阮清渠时愣了一刻,端起微笑:「清渠怎么在这儿?不去帮助府尊惩奸除恶吗?」 阮清渠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他们二人背后,阮三通靠在栏杆上,似是睡着了,四肢绵软无力地垂在那里,嘴角挂着一抹解脱的笑。 阮清渠收回灵剑,将一把琵琶抛到了鸾夫人面前。 琵琶上魔纹纵横,琴弦上沾着还未干涸的鲜血。 鸾夫人脸色一变,怒声喝问道:「你杀了湘涵?!」 阮清渠背后,一个女子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她惊讶地看着震怒的鸾夫人,瑟缩地退后了一步后才壮着胆子上前,站在了阮清渠身边:「清渠,我……我……」白晴泪盈于睫,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真是废物!」鸾夫人低骂一声,「我救活你有什么用!将你放在清渠身边有什么用?」 白晴胆怯地垂下头,摇头小声道:「夫人,少、少主身上的咒被、被阮三通破开了。」 鸾夫人闻言勃然大怒,袖口怒扬,横扫一道魔气袭向背后的阮三通,阮三通却不躲不避,被魔气击中,倒在地上,仍旧一无反应。 鸾夫人怔了一瞬,不敢相信地看着阮三通,待明白过来之后,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妙眸微微泛红,转身要走。 「鸾夫人。」阮清渠叫住她。 「阮清渠,你拦不住我!哪怕阮三通替你解开了咒术,你也不是我的对手!」魔气缭绕在骨笛上,两个尸傀从暗处走了出来。 阮清渠一扫那两人样貌便认了出来,是失踪的氏族少主,如今浑身上下毫无人气,成了活生生的走尸。 「果然是你们做的。」阮清渠手中灵剑发出清亮尖啸。 鸾夫人冷笑一声,骨笛声响,尸傀迎战上去:「不自量力!」 「清渠!」沈昭与林梦生御剑而来。 阮清渠沉声道:「沈昭,梦生,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过去阮氏所结下的孽,就在此,由我了结。」 *** 虞沧澜举起手中醉月玄晶,将真气灌入其中,催发醉月玄晶。 恰在此刻,围绕玄光阴的魔气镜面崩裂开来——玄光阴方破解了一重心魔——随后,又一面镜面瓦解……一面接着一面的镜面层层瓦解崩裂。 几乎在剎那时间,十面心魔镜一个不剩得裂成碎片。 玄光阴破除了自己所有的心魔。 魔纹慢慢从他脸上退了下去,他眼神冰冷地扫视周遭魔气。 「玄光阴——」虞沧澜低呼一声,便见玄光阴视线陡然变得柔软,不顾一切地赶到虞沧澜的身边。 虞沧澜吊起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扬起笑容,玩笑道:「这个阵法也没阮清语说得那么玄乎嘛?你都看到了什么?」 玄光阴摇了摇头,神容冷淡,彷彿方才被魔纹爬满全身的人并不是他。 就好似只是午后小憩了一会儿,梦到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起来后云淡风轻。 玄光阴握住虞沧澜的手:「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现在的你,在等我。」 虞沧澜愣了一会儿,沖他笑了起来。 心情竟是豁然开朗。 他的心情已经没有什么好再否认的了。 他不知道玄光阴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被困在十面镜子之中的玄光阴在剎那间扛住了多少心魔的袭击。 他知道,这些这些对玄光阴来说都是一层薄薄的朝雾。 他所见到的玄光阴就该是像现在这样。 能让他毫无顾忌地信赖。 信赖他所有的一切。 因为他是他的天下无双。 玄光阴从他手中接过醉月玄晶,灌入真气,强大真气涌入醉月玄晶之中,催发醉月玄晶吸纳周遭魔气。 阮清语奔到不远处,嘴角挂着魔气反沖的鲜血,猩红的双瞳俯瞰着他们。 魔风高涨,阮清语怒道:「将魔气还给我!」 就在此刻,虞般浑身一凛,忽然远眺玉瓯楼。 虞沧澜亦有所感,转头看去,与虞般二人视线相撞,虞般低呼道:「少主,快去——」 虞沧澜犹豫片刻,玄光阴道:「此处有我。」 虞沧澜略一点头,道:「那便交给你了。」 「你去何处?!」阮清语目眦欲裂,清俊面容上流露出浓浓恨意,「休想再次夺走王父留给我的魔气!」 虞沧澜没理会他,转身大轻功跃起,直奔玉瓯楼。 还未到玉瓯楼,他便看到玉瓯楼顶的硃砂痣艷红夺目,一层的十八盏铜灯全都亮了起来,映照着四周围的八卦方阵熠熠生辉,干、震、坎、艮、坤、巽、离、兑八位图腾浮现出来。 虞沧澜奔入玉瓯楼内,一道光从天井照耀下来,穿透楼顶朱玉,打在一层楼内的龟背刻瞳上。 龟背双瞳映出红色,直射入半空。 有什么东西漂浮在天井射下来的那道红光里。 虞沧澜伸手去摸,掌心抓到了一块红色的石头。 落入手中,竟然又是一块醉月玄晶。 玉瓯楼内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彷彿每一寸木制楼梯正在崩裂,砖瓦木块从头顶砸了下来,却在半空中悄然扭曲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那道红色的光芒还在直直打下来,映在虞沧澜的脸上。 世界归于一片寂静。 就好似从未存在。 *** 四野昏沉漆黑,犹如暮河倒悬。 阴冷山涧之中,一座通体漆黑,犹如铁石打造的大殿雄浑而生。 有黑衣人披带着宽大兜帽一路疾行,推开厚重的殿门,直往主殿而去。他脚步匆匆,穿过中庭,两侧俱是高大笔挺的红木,通体血红,枝丫横生,毫无章法,散出星点红芒,落在地面,便裂出血一样的痕迹。 藉着这些微弱红芒,端坐于主殿高位之上的人影映入眼帘。 那人斜靠在王位之上,长发披散下来,无一束囿,身上只有黑雾流转,只遮住了关键部位,像是未着寸缕,正闭目养神。 那男人长得异常英俊,皮肤透如薄纸,眉眼如刀锋所刻,充斥着常年居于上位的冷漠傲慢,又多了几分挥之不散的阴气。 在他身侧站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孩童,皮肤白皙稚嫩,黑瞳明亮生晖,生得玉雪可爱,只是显得比同龄人都要瘦小孱弱。 黑衣人匍匐在地,长声叩拜:「拜见尊主——」 男人未曾睁开眼睛,懒散问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是,」黑衣人终于肯揭开外袍,枯瘦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卷轴,「卑职找来的百名正道弟子名单尽在此卷,年龄俱在五至八岁之间,无一不是名门大族的菁秀子弟,气海充盈,根基稳扎,请尊上过目。」 男人轻轻抬手,卷轴便悬空直冲过来,在他面前停下,于黑雾中不住沉浮。 男人没有将卷轴打开,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他像是累极了,脸色苍白,带着病态,淡淡道:「去将这百人全都抓来,抽魂锁魄,关于囚死黑牢之中,另外再寻百人留待备用。」 「是。」 那人脚步匆匆退去,魔尊微微直起身子,将那瘦小男童抱起放在王座上,摸着他的头,冰冷的声音中竟是夹着几分温柔:「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 那孩童乖巧地点了点头,侧头去看站在柱子旁,几乎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男孩,嘴角勾起,往男人腿上贴了贴,一脸幸福享受。 虞沧澜:「……」 这小畜生从小就是这副德行。 站在柱子旁的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小皮孩耍心机。 默默吐了声: 呸—— 第59章 ☆、59 双生子(三) 阴天涧内常年暗无天日,生机极少。 仰头望去,就连头顶圆月都有几分晦暗沉闷。 左右林木参差,俱是高大的榕树,顶盖遮天蔽日,株株都有虞沧澜百倍高。 缩水成小秀爷的虞沧澜赤脚走在林木间,缝隙之中冒出一个个猩红的瞳正在暗处不断窥伺着他。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走着,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丛林之中蹿出一只怪物,匍匐在他脚边,舔了舔他的脚。 「痒。」虞沧澜向后缩了缩,那小怪物便退后一步,一双黑漆漆的瞳孔盯着虞沧澜,不解地歪了歪头。 虞沧澜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肉干抛了出去,小怪物兴奋地跳了起来,在半空中咬牙叼住肉干。 可就在剎那,一道魔气从虞沧澜背后穿刺而来,刺透了小怪物的胸膛。 它瞪着眼睛掉落下来,牙齿还紧紧扣在肉干上,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微弱哀鸣,身体颤了两颤,不再动弹。 虞沧澜脸色一变,怒目回望。 一个长得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缓缓走了过来,他傲慢地抬了抬头,冷笑道:「昨日,我瞧见这个小怪物十分亲近哥哥便去逗了逗它,谁知它胆敢咬我。今日便给它一个教训,哥哥不会怪罪我吧?」 虞沧澜看着男孩,转头离开,男孩还要跟着过去,却感觉双足被锁在原地,他挣了挣,挣脱不得。 左右忽然响起阵阵兽鸣,这小怪物还是个幼兽,并非离群索居,必然有家长在左右,他杀了小怪物,小怪物的家长定然会找他报仇。 想到这儿,虞沧池心里惴惴不安,喊道:「哥哥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 虞沧澜闻若未闻,大步前进。 虞沧池喊道:「哥哥!哥哥——咳咳咳,哥哥——咳咳,咳咳!」 虞沧池咳得撕心裂肺,虞沧澜蹙了蹙眉,脚步停住,他虽然知道虞沧池不是第一回拿这种情状诱骗他心软,可还是禁不住血脉相连,转过了头,看向虞沧池。 虞沧池面前的地上染了一滩鲜红的血,他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小幅度颤抖着,委屈地望着虞沧澜:「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我错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你错在哪儿了?」虞沧澜生气地问。 「我不该杀那只小怪物,我不该嫉妒哥哥喜欢它。」虞沧池一边咳嗽一边说,「哥哥不可能一直陪着我的,我是个快死了的人,我不该要求哥哥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虞沧澜:「……」 他又说这种话来骗人。 他与虞沧池是双生子,可生下来就有不同的命运。虞沧池生来灵根不全,寿命有损,注定早夭,活不过十岁。 而他虞沧澜健健康康,毫无病症,就连出生时也比一般的孩童重上不少。 两人刚出生的时候放在一起不似同胎兄弟,倒像是前后隔了一岁的长兄幼弟。 但虞沧池小心思比谁都多。从两人还没断奶时,只要饿了,他哪怕要咳得撕心裂肺也要大声哭嚎,引来别人注意,哺餵进食。在私下无人的地方,常常委屈地看着虞沧澜,利用虞沧澜的同情心,抢走虞沧澜的食物。他利用一切机会缠着他们的父亲,希望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几年之后,他虽然仍是比一般的孩童瘦弱,却不似刚出生那样病态。 他惯会利用人心去谋求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回头得意洋洋地向不争不抢,不吵不闹的虞沧澜炫耀, 但是他不知道,虞沧澜早就看透了他的那些小伎俩,从来不拆穿甚至顺着,只是因为虞沧池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 或者说,虞沧澜同情他注定委顿于病痛的一生。 虞沧澜右手虚虚一抓,圈住虞沧池双脚的藤蔓便松了开来,虞沧池收起脸上的委屈,笑得灿烂:「我就知道哥哥捨不得罚我。」 他瘦小的身子快速跑向虞沧澜,在靠近虞沧澜时忽然扬手从地面甩出一道藤蔓,虞沧澜毫不客气地还击,只见甩向虞沧澜的藤蔓在半空中硬生生转了个圈,兜头抽在了虞沧池脸上,在他脸上留了一道疤痕。 虞沧澜冷冷道:「又玩这些不入流的把戏。」 虞沧池被打得愣了一瞬,恼羞成怒:「混账!你敢打我,我要去告诉父上!」 「去去去,快去,快去,快滚。」虞沧澜面无表情地说完,大步离开。 两侧林木之中,兽鸣再次响起,虞沧池打了个冷颤,顾不上脸上伤口,快步跟上虞沧澜:「哥哥,等等我,等等我……我害怕……」 虞沧澜不知不觉就甩开了虞沧池,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森林里。自他懂事以来,就知道他需得一个人活下去。父亲在虞沧池身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很少去管他如何。 他每日除了修炼以外都会在这片森林里闲逛,偶尔会跟那样的小怪物一起玩,时间久了,他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是个小怪物。也许他和这些小怪物有所区别,但在其他人眼里,他正是个这样的小怪物。 虞沧澜扯了扯嘴角,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他低头一看,地上横着什么东西,像是一节伸出来的树根却又不像。 虞沧澜蹲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一会儿,那东西忽然动了下,吓了他一跳,藉着朦胧月光他才隐约看出来,那是条人的胳膊。 他跪在地上,顺着胳膊一路摸索进去,居然摸出了一个囫囵的人。 那是个跟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体型比他稍微大一圈,夜色太深沉,看不清楚样子。 虞沧澜拽起他衣服嗅了嗅,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就在此时,昏迷的男孩忽然跃起,手刀噼向虞沧澜,虞沧澜反应极快地向后闪退,双脚一蹬,将那人用力踹开。 男孩闷哼一声,半蹲在地上,眼神危险地瞪着虞沧澜。 虞沧澜蹙眉看他,拍了拍被弄脏的衣服,问道:「你是什么人?」 男孩瞇了瞇眼,虞沧澜这才看清他竟然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那双眼睛漂亮极了,瞳孔周围围了一圈暗沉的金色,光线越是昏暗,那圈金色就越是好看,虞沧澜不由看得发楞。却听男孩反问他:「你是什么人?」 虞沧澜沉默片刻,道:「你受伤了。」 男孩咬了咬牙,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虞沧澜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抛了过去:「这个可以治疗你的伤,你身上大大小小很多伤口。」他仰头看了一眼阴天涧暗无天日的夜空,道,「这里是阴天涧,你在的林子叫鬼迷林,一旦进来就很难出去了。」见男孩还是不吭声,虞沧澜啧了一声,说,「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他走了几步,回头看去,见那男孩小心翼翼地捡起药瓶,拔了塞子仔细嗅着,警惕又透露着一丝渴望的样子像极了林子里的小怪物。 第二日,虞沧澜抱着一团东西又在林子里熘达,听见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拂开草丛一看,一具尸体横在那里,正在被周遭的怪物分食,心里不由一沉,仔细辨认了下才确定这不是昨天碰到的那个男孩。 虞沧澜身上有魔尊的气息,这些怪物从来不敢主动招惹他,他肆无忌惮地站在一旁看着,终于舒展开紧皱的眉头。 他没多想,抱着手里的东西往前走去,脚步忽然停住,仰头看着树杈上的人影,说道:「不是所有的怪物都不会上树,你真的要一直待在那里吗?」 男孩:「……」 男孩犹豫了下,仍是没下来,冷冰冰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虞沧澜垂了垂眸子,说:「来野餐。」 男孩语塞,心情复杂,这里危险异常,日夜难分倒也罢了,他总觉着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有无数双眼睛在阴暗处盯着他,哪怕趴在树上他也不敢大意入睡。 眼皮子太沉了,男孩用力揉了揉眼睛,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气。 他梗着脖子低头一看,那个相貌漂亮,软软糯糯的小男孩正站在树底下吃着什么,看样子好吃极了。 他嚥了口口水,别扭道:「你……能不能去别的地方吃?」 虞沧澜眨了眨眼。 男孩说:「你吃剩下的残屑会引来怪物。」 虞沧澜「喔」了一声,捧着食物绕到了树的背后,站在了另一个方向。 男孩气得头晕,一屁股坐在树杈上,随手抓了一把树叶塞进嘴里嚼了起来,味道苦涩无比,还带着一股子难以下嚥的腥味,他打小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这种东西,可眼下被饿了一天一夜,早就眼冒金星,哪里还顾得上味道如何,填饱肚子才是头一位的。 背后忽然多了气息,男孩猛地转身,一下子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虞沧澜坐在男孩身后的树杈上,吐掉鸡骨头,将一只烤得香喷喷的鸡爪递了过去:「吃吗?」 男孩又嚥了口口水,犹豫着接过鸡爪吃了一口后顿了片刻,随后就像黄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三两下就啃干净了一只鸡爪,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骨头。 虞沧澜又递过去一根,男孩接过飞快地吃了,不经意打了个嗝,登时整张脸羞得通红。 虞沧澜没说什么,取了个竹筒给他:「里面有水,喝点。」 他接过竹筒,仰头痛饮,最后一抹嘴,心满意足得整张脸快在发光。 虞沧澜抱着膝盖看他,笑着说:「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男孩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是逃出来的吗?」 虞沧澜一愣,含糊地说:「唔,算是吧。」 男孩靠近了些,认真问道:「那你知道,怎么离开这儿吗?」 虞沧澜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鬼迷林的尽头就是出口,但是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才能走到尽头。」 「尽头……」男孩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这里被布下了法阵,法阵不除怎么走都是鬼打墙。」 「你看得出来这儿有法阵?」虞沧澜有几分意外。 「嗯,」男孩点了点头,坐在树杈上状似无意地玩着手里的一小段树叶拧成的绳结,嘀咕道,「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 虞沧澜伸手戳了戳垂下来的部分绳结,好奇地问:「三天你能破开这个阵吗?」 男孩脸色沉了下来:「三天怎么可能……」 虞沧澜嘆了口气:「那你要多少天?」 男孩生硬道:「起、起码要十、十天……我的金豹瞳又不像我父亲那样……」 虞沧澜打断他的话,摇了摇头:「十天不行,最多五天。」 他认真看着男孩:「我能给你五天时间,能不能离开这儿,全看你自己了。」 男孩那双漂亮的瞳孔渐渐舒张开,虞沧澜发现自己特别喜欢看这一幕。 那双猫似的眼睛光彩熠熠,像极了阴天涧外偶尔才会出现的星星。 他不由伸手去抚摸男孩的眼睛,男孩按住他的手,说:「我叫剑独钟,你呢?」 虞沧澜笑着说:「我啊,我叫虞沧澜。」 第60章 ☆、60 竹马时(一) 虞沧澜回大殿的时候,到处都在传黑死囚牢里逃了一个犯人,魔尊勃然大怒,大半的人手都被派遣出去搜寻。 若是寻不到,通通都得死。 魔尊只要活不要死,这就难上加难了。 鬼迷林内凶险万分,身负修为的成年人都未必能安然活过三日,别说一个不过十岁大的男童。 一个模样奇怪的人忽然落到虞沧澜面前,他长着一双极大的眼睛,眼球上血丝暴突,皮肤苍白病态,瘦到骨骼突起,皮下纹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饶是虞沧澜见过他好几回都挡不住被他的模样惊吓到。 他退后一步,拉开距离,那人蹲在地上,问道:「少主可有看到一个十岁大的幼童?」 「没有。」虞沧澜面无表情,错开他往前走。 「可我在少主身上闻到了生人的气息。」那人又说。 虞沧澜将用树叶包着的一条断臂摔在那人面前。 那人用细长的指甲挑开树叶看了,嘴角露出一丝残虐的笑容:「少主长大了,老僕欣慰。」他低了低头,恭送虞沧澜离开。 虞沧澜走了几步,掩下胃里涌现上来的噁心,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晦暗深沉的天,不见一点光亮,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双如星子一般的眼睛。 「那是叫金豹瞳吗?真好看呢。」 「哥哥怎么站在这里发呆?」虞沧池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虞沧澜懒得理会他就假装没听见。 虞沧池便小步追了上去,将手里树叶包着的断臂送到虞沧澜面前,笑嘻嘻地说:「哥哥也学会杀人了。」 虞沧澜没搭理他。 「杀人是什么感觉?」虞沧池天真地问,「哥哥内心会感到不安吗?感觉生命从指缝间熘走。」 虞沧澜:「……」 虞沧池轻笑着说:「真是让我意外,明明哥哥以前连只小怪物都捨不得杀,还会给他们餵食物。我很嫉妒,哥哥都不曾餵过我。」 虞沧澜脚步一顿,略微撇头,眼神凉薄地看着他:「想帮助我重温一下杀人的感觉吗?」 虞沧池不可思议地看着虞沧澜,忽然打了个哆嗦,眼角眉梢全都舒展开,兴奋道:「哥哥刚才是不是想杀了我?哥哥真的想杀了我?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存在这种想法,我有时候也会想杀了哥哥呢,但是还是会不捨得。我只有你一个哥哥,如果你不在了,王父也不会更宠我,我反而少了个哥哥,因为在他眼中,哥哥本来就不重要,对么?」 虞沧澜仍旧一声不吭,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虞沧池在说什么,虞沧池略一挑眉,凑到虞沧 跟前去看他的脸:「哥哥是不是生气了?」 「没什么好生气的,」虞沧澜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看向虞沧池的目光里满是毫不在意和些微悲天悯人的同情,「我何必跟一个将死之人生气。」 虞沧池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就好像呼之即来的暴风雨,阴沉得可怕。 「你……」 虞沧澜看着他,轻笑着问:「是不是又想咳嗽了?」 「你——」虞沧池厉声道。他被虞沧澜抓住了命门,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哪怕他真的拥有父上的宠爱和所有人的尊崇又有什么用?虞沧澜比他拥有更健康的身体,更长久的寿命这就足以超越他了。 他还是那个活不到十岁的短命鬼。 虞沧池恨恨咬牙,道:「等父上将那百名孩童全都献祭给回天阵之后,我就能活得比你还长久了!」 虞沧澜么得感情:「哦。」 虞沧澜:「说完了吗?说完我就走了。」 虞沧池脸憋得通红,他红着眼眶喊道:「你走你走!你走!!!」 虞沧澜撇了撇嘴,几个起落便离开。 他在房间里找了些治疗外伤的药材,又找了套大点的衣服,准备了些食物再次走入鬼迷林中。 他到的时候,剑独钟正在被一只小怪物追逐。 剑独钟手里拿着一根半人高的树枝,向后斜挥出一道剑气,逼退了将他当做捕猎对象的小怪物。 虞沧澜「咦」了一声,落在他身边,剑独钟敏锐地转身,剑尖指着他的鼻尖,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了一瞬。 「你怎么来了?」剑独钟将木制剑收起,别在腰间,他衣服破破烂烂,和溃烂的伤口黏糊在一起。 虞沧澜抱着手里的衣服送过去:「给你带点东西过来。」 剑独钟瞧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抿了抿唇:「你从哪儿弄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虞沧澜将东西一一收拾起来,递给剑独钟,「我在院子里睡觉,这些就突然扑通一声砸在我脸上了。」 剑独钟:「……」 看到剑独钟一脸懵逼的样子,虞沧澜愉快地笑了。 剑独钟低头解开衣服,可怎么也弄不开,从来都是侍女服侍他更衣洗漱,更何况这套衣服他在身上穿了小半个月,混杂着鲜血与伤口搅和在一起,轻易解不开。 见他脱得费劲,虞沧澜便上前帮他,剑独钟低头看着男孩柔软的发顶,问道:「你是这里的僕从吗?」在他印象里,只有僕从才会做这种事情。 「嗯……」虞沧澜想了想,平常都是他在伺候自己,说是自己的僕从也没错,他点点头。 「被抓来的?」剑独钟又问。 虞沧澜仰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笑着说:「我不太想留在这里。」 剑独钟张口想说什么,犹豫了片刻又闭上,他闷着声音「嗯」了一声。 虞沧澜帮他换好衣服,上了伤药,又取了点水替剑独钟洗了脸,他发现眼前这个高了他一个头的男孩模样比印象里的还要好看,等以后眉眼长开了会不逊色于他父亲。 察觉到虞沧澜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神,剑独钟别过头去,闷声道:「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啊,没什么。」虞沧澜收回目光,见剑独钟在地上留下的一些记号,问道,「你在做什么?」 「阵法各方位会存有不同的魔气,我将这些魔气的强弱都记录下来就能知道这是什么阵,就能根据魔气强弱来破阵。」剑独钟解释道,「不过马上天就黑了,明天才能继续,晨昏魔气会有区别。」 虞沧澜头一回听见有人说天黑了这种话,疑惑地问:「这里还分日夜吗?」 「分的,」剑独钟笑了笑,指着地面上的阴影,「你看这个,等阴影彻底没过了树根天就黑了,第二日起来,阴影会打在另外一边。」 「哦……」虞沧澜不明觉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一直生活在这儿?」剑独钟见他新奇,问道。 「嗯。」虞沧澜说,「外面是不是比这里亮堂多了?」 「外面……很热闹。」剑独钟帮着虞沧澜拎他换下来的旧衣服,带他往自己临时搭的地方走去,「街上总是有走不完的人,花草树木也并非只有这一种颜色。我以前总觉着身边的人聒噪,现在想来,却是有些想念。」 「真想看看……」虞沧澜说,「在你来之前,我每天只能和我弟弟说话。他就很聒噪。」 「你……」剑独钟脚步顿了一刻。 「什么?」 「没什么。」剑独钟再次欲言又止,带着虞沧澜停留在一课参天大树旁。 「有阵法,你小心点。」剑独钟掐了手诀,拨开浓密的草木,眼前露出一个树洞,剑独钟伸手,「抓住我。」 虞沧澜乖乖地让他拉住手,剑独钟钻入树洞,慢慢带着虞沧澜向下走。 「这里受的魔气侵染最弱,我在外面结了阵,寻常人找不到。」剑独钟解释,「下次你再来寻我,就来这里等我。」 「嗯……」虞沧澜漫应一声,左右看看,十分好奇。 树洞内很是逼仄,两个孩童都不太能挤得下,两人肩挨着肩,听着彼此的呼吸。 剑独钟蹲下来,找了个石块把手中的树枝尖头磨得更利。 虞沧澜眨了眨眼:「你再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吧?」 剑独钟清了清嗓子,说:「外面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好人,外面的世界也不一定就像是你想像中的那样。白天会有专门拐骗小孩的坏蛋,他们会拿你喜欢吃的点心哄骗你跟他离开。晚上还会有吃小孩的妖怪会来床头抓人。」 虞沧澜:「我不信。」 剑独钟蹙了蹙眉:「你不信什么?」 「吃人的妖怪。」 「为什么?」 虞沧澜撇撇嘴,他听好几个外头的人说吃人的妖怪是他父上,可他从来没见到父上在晚上出现在他的床头。 骗人, 他没吭声,剑独钟也没说话,虞沧澜过了一会儿,声音软软地说:「那你再给我讲点别的。听说外面春夏秋冬是不一样的,会有很漂亮的姐姐在漂亮的船上唱曲。常年下雪的山上会有一种长满雪白羽毛的鸟,它只有头顶是红色的。」 「是不一样,我不喜欢春天,天空飘满柳絮,娘亲会一直咳嗽,冬天我也不喜欢,下雪会影响我出剑的速度,」他瞥了虞沧澜一眼,耳根泛红,小声说,「府里的侍女的确好看,但都不及、不及你……」他飞快接道,「你说的那种鸟应该是丹鹤,娘亲养了两只在后院,其实我不大喜欢它们,以前不懂事想抓它们的羽毛,被它们拿嘴啄过,很痛。」 虞沧澜怔了怔,随即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也止不住:「你、你被啄过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剑独钟脸更红了,他将头埋在昏暗的夜色之中,许久才说:「儿时不懂事才会……」 「你现在也不大,」虞沧澜笑着看他,「大概比我大两岁,有么?」 「我十岁了。」 「我八岁,看我多聪明。」两人四目相对,同时露出笑容。 「我……」剑独钟再次欲言又止,虞沧澜注意到这是第三回了,他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剑独钟咬了咬牙,道:「明日,等你明日来,我再跟你说。」 「好。」 剑独钟面上一喜,强压着嘴角,闷声问道:「你明日还会来?」 「当然会来,」虞沧澜肯定地说,「不来你就要饿死啦!」 剑独钟想说他刚发现了一种蘑菇,没有毒,可以吃,勉强能够果腹,但他听虞沧澜这么说便嚥下了这句话,点点头:「那你来了就在这儿等我,哪儿都不要去,我会早点回来。」 「好。」虞沧澜瞪着明亮的眼看他,眸底浮着一层光。 第61章 ☆、61 竹马时(二) 虞沧澜回到住的地方,按照剑独钟教他的方法果然辨识出了晨昏区别,他蹲在池塘边上,看着一点点阴影洒满池塘边缘的小石子,抿着唇笑了。 这天晚上,他正熟睡着,感觉有什么气息靠近过来,他身体微微绷紧,摸索到身边的匕首,忽然睁眼,刺向来人。 那人抓住虞沧澜的手,轻而易举将他拎了起来。 虞沧澜看着眼前的人,不由眼睛瞪大,口舌打结:「父、父上……」 原来剑独钟说得是真的,他父上来看他了。 魔尊眼神平淡地看着虞沧澜,手上一用力,虞沧澜手中的匕首便「叮」的一声掉在地上,他蹙了蹙眉,将虞沧澜放回床上。魔气捲起掉落在地的匕首,送到虞沧澜手中。 魔尊冷冷道:「你警惕心还是太差。」 虞沧澜咬唇不语。 「换做是池儿,哪怕看到的人是我也不会轻易松开匕首。」魔尊沉声道,「若是有一日,你因此被人杀死,不要说是我的儿子。」 「对不起……」虞沧澜小声喃喃。 魔尊神色愈厉:「为什么道歉?」 魔尊的声音既狠又厉:「你太懦弱了!妇人之仁!」 他魔掌一扬,随着一道黑雾涌入,一个大约只有三个月大的小怪物被拉入屋内。 虞沧池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虞沧澜:「哥哥。」 虞沧澜没看他,垂眸看着那个小怪物,它的腿上还糊着一些草药,正仰头沖虞沧澜发出低低的哀鸣,双眸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可怜又无助。 「杀了他。」魔尊道。 虞沧澜身子一僵,死死咬住了牙。 「哥哥,」虞沧池蹲在小怪物身边,拿匕首戳着它腿上的伤痕,仰头看虞沧澜的表情天真又无辜,「我今日看到哥哥在鬼迷林里救这只小怪物,哥哥真是仁慈。」 虞沧澜瞬间抬头,恨恨地瞪着虞沧池。 虞沧池笑着说:「可是它身上的伤是我弄出来的,我怎么会让哥哥把它治好?」 魔尊更冷:「杀了他。」 虞沧池:「哥哥听到了吗,父上让你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动手,杀了他。 无数声音缭绕在脑海里,父亲和虞沧池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像是只搅乱了日月晨昏的怪物,正在吞噬了他所有理智,让他的情感趋于崩溃。 他猛地想起来之前碰到的那些外来人。 他们骂他们是惨无人道的屠夫,骂他们是没有人性的禽兽。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他目睹生老病死,知悉温柔善良,才恍然明白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的可怕地狱。 可他不能挣脱,魔鬼和杀人的怪物是他的父亲与兄弟。 生他养他的地方就在地狱。 虞沧澜执着地站着不动,魔尊勃然大怒,魔气一震,将虞沧澜震飞出去,又有一道黑雾捲起,将虞沧澜拦腰裹住扯到小怪物身边。 魔气架住他的右手高高举了起来,忽然用力向下一扯,刺入小怪物体内。 就在这时,虞沧澜发出一声凄厉的低吼,周身经脉真气爆出,竟是将黑雾震散开来。 魔尊意外得看着虞沧澜,忽然掉头离开。 虞沧池怔忡片刻,压着眉头阴沉道:「哥哥是什么时候修到了这种境界?」 虞沧澜冷着脸看他,抬起头打了他一巴掌。 「……」虞沧池傻了,握住匕首的右手紧紧收紧,迅速低头将匕首刺入小怪物的胸膛,鲜血溅了他满脸,虞沧池恨恨地看着虞沧澜。 「哥哥打我,我就杀了它!」 ……变态。 虞沧澜懒得理会他,夺门而去。 虞沧池喊道:「站住!」他见虞沧澜压根不理他,声嘶力竭地喝道,「娘亲的水月双镜是不是被你埋在了鬼迷林!」 虞沧澜脚步一顿,飞快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在鬼迷林里藏了什么!」虞沧池带着哭腔喊道,「哥哥,别被我抓到你藏的宝物!我会毁了他!不管他是什么!」 虞沧澜停在鬼迷林外,脚步迟迟不敢踏前。 四下寂静的鬼迷林连虫鸣声都消失不见,可他却觉着四野之中藏着一双双盯紧了他的眼睛。 虞沧澜想了许久,转身离开,没有踏入鬼迷林。 他在房间待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感受到了水月双镜的波动。 水月双镜是他娘亲留给他的宝物,分母镜和子镜,可制造旁人看不到的幻象。 他把母镜给了剑独钟,利用母镜制造出了幻象,让旁人发现不了剑独钟的存在,子镜留在身边,让他能够及时关注到剑独钟的动态。 可他真气不足,大部分都灌注在了母镜上,只有小部分留在了子镜,所以只有当母镜被触动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剑独钟在做什么。 而此时,母镜被触动,他连忙抱出子镜仔细看着。 镜面上,男孩快步奔走在鬼迷林内,他好像在找寻什么,不断四下张望,神情仔细又认真。 虞沧澜的心脏提到了嗓子口,他猛地跳了起来,顾不得镜子往鬼迷林外奔去。 那个傢伙,快要走出母镜制造的幻境了! 真笨!他还真以为自己这么多天来一直安然无恙是因为他佈置的那个不堪一击的阵法吗! 这样下去,别说父上派遣出去的魔修,就连鬼迷林内的怪物都能将他撕扯成碎片! 要平安啊……别再往前走了! 虞沧澜快速奔去,快到林子时听到外头一阵吵闹,兵戈相接声不绝于耳,他脚步一停,仔细一看,林子里竟是多了不知凡几的外界修者! 诸多魔修正在与之对抗。 他从未见鬼鬼迷林内涌进来如此多的正道修者。 他们穿着白花花的袍子,手中灵剑闪烁着神光,照得鬼迷林里一片斑斓闪耀。 他从未见过如此亮堂的鬼迷林。 虞沧澜怔怔看着,一时之间忘了反应,眼角忽然瞥见一个人影,他扭身去看,剑独钟被一个魔修持剑噼下,震得手中木枝一裂两半,踉跄倒地。 虞沧澜下意识甩过去一道魔气,拦住那人,剑独钟得了一瞬喘息,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奔去。 他回头看去,见虞沧澜很快隐没在暗处,拐了弯向虞沧澜消失的地方奔去。 左右看看,见没被发现,虞沧澜深吸一口气,刚要想办法去见剑独钟,一回头就迎面撞上了他。 剑独钟拉住他的手,眼神挣扎:「那日你没有来,我一直在等你。」 虞沧澜没说什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有事情耽搁了。」 「嗯……」剑独钟欲言又止,他眼神里燃烧着火焰,熨烫得虞沧澜浑身发抖,「我想问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虞沧澜愣了,剑独钟说:「那日我没有开口是因为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带你一起走,现在,我父亲他们带人来救我了,我能带你一起走。」 原来这些好看的修者是他的父族中人,跟他父上完全不一样。 虞沧澜垂了眼,剑独钟握他手腕的手微微用了力:「你,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不远处传来一声剑啸,两人同时扭头看去,一道黑色的人影切入鬼迷林,释放出的强大魔气顷刻间褫夺了大范围的生命之息。 魔尊一身黑袍缓缓飘荡在半空中,手中持这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剑刃尖端向内勾挑,刃上滚着血珠。 他冷冷一扫众人,再次震袖,魔气横扫间,又一批修者死在强大魔息之下。 有人喝道:「众人快退!」 一众正道修者便齐齐向来路退去。 玄光阴转头,渴求地看着虞沧澜:「你,跟我走吗?」 虞沧澜犹豫着。 虞沧池持着一把灵剑,剑身上染了血,他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正道修者的头颅,阴森森地笑道:「真是一群贪生怕死的废物!」 就在这时,忙于撤退的一人回身,手中长弓拉起,飞箭直指虞沧池,「刷」的一声清脆声响,长箭裂空,竟是刺透了魔尊的防护,刺入虞沧池心口。 虞沧池惨呼一声,捂着胸口软倒在地。 「独钟!」不远处,有人沉声怒喝。 剑独钟死死抓着虞沧澜的手,再次问他:「你不跟我走吗?」 虞沧澜低着头,推开剑独钟的手,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挂着笑容:「不了吧,这儿也挺好的。」 剑独钟怔住,眼眸里的光渐渐熄灭,他将手松开,转身奔走,几步之后又停了下来,他问道:「以后,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谁说的?」虞沧澜笑容明媚灿烂,「你取一长一短两根红绳繫在高低两棵树上,我看到就会去找你啦。」 剑独钟闻言,认真点了点头。 「独钟!」不远处那人又喝了一声。 剑独钟神色不捨,最终决绝转身,朝人影奔去。 虞沧澜目送他离开,如雏鸟回归怀抱,心下安定,待彻底见不到人影时才扭身跑回魔尊身边。 「父上。」他低着头,小声唤道。 魔尊扫他一眼,在他头顶轻轻一按:「可有受伤?」 虞沧澜一怔,眼眶微热:「没有。」 「嗯。」魔尊横抱起虞沧池,虞沧澜追了两步:「他没事吧?」 魔尊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我会救他回来。」 虞沧池窝在魔尊怀里不住呻吟:「父上,好痛……哥哥,好痛……我好痛……哥哥……我要死了……」 魔尊食指点在虞沧池额头,留下沉声吩咐:「启动回天阵。」 「尊上!」一人跪了下来,恳求道,「方才黑死囚牢被破,百名孩童被救走了大半。」 「将备用的全都丢进阵中!」魔尊愠道。 「尊上三思……」 魔气澎湃而发,魔尊勃然大怒,却不言语。 他低头看向虞沧池。 他怀里的男孩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奄奄一息。 魔尊沉吟一声,将体内魔元导入了虞沧池的体内。 魔尊蹲下来,将虞沧澜也抱了起来,道:「现如今,只有你才能救他的生命。」 ——你体内有本源真气,是万物生发之气,能帮助他融合魔元。 ——我将我体内的魔元打入你们二人体内,由你消化导引给他。 ——从此,你们兄弟二人便是同心同体,生死与共。 第62章 ☆、62 竹马情(三) 苍茫天幕绷成了一张不透一丝光亮的厚布。 虞沧澜如坠梦里,千万红色的萤火在天幕下招摇起舞。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太一样了,却又说不清楚哪些不一样。 他记得鬼迷林里那些遭人厌弃的小怪物,每天都会有三五只幼兽死在魔修的爪牙之下,只留下回荡不绝的凄厉哀鸣;他记得回天涧天空的颜色,每一次抬头都是乌漆嘛黑,同样的光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记得高坐在王位之上的父亲低沉严肃的声音,也记得那些泼洒在大殿之上鲜红的血液。 萤火渐渐淡去,眼前虚晃的影子连成一线,断断续续,虚虚实实,最终化成一条苍茫的白影。 他隐约听到耳畔有轻微的呼吸声,虞沧澜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发顶。 男孩呼吸沉重,趴在他床边睡着了。 虞沧澜微微一动便将男孩惊醒。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待意识到虞沧澜醒过来的时候,瞳孔一点点放大,猛地从床上扑了过来,抱着虞沧澜:「哥哥!你醒了!」 虞沧澜蹙了蹙眉,推开虞沧池,虞沧池闷哼一声,委屈道:「哥哥,我心口的伤还没好……」 他收回手,左右环顾,疑惑道:「我怎么在这儿?」 「哥哥救了我,」虞沧池笑着说,「我没想到哥哥愿意救我,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惹哥哥生气了。」 虞沧澜没有理会他,抬起手,沉默地看着自己手腕脉搏上浮现出来的红色线条。 在今天之前,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手腕上有这种痕迹。 他微微运作真气,感觉体内充盈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但那股力量非常霸道,盘根在他的经脉内,意图吞噬他本身就拥有的力量,结果两者分庭抗礼,竟是僵持不下。 虞沧池见虞沧澜没有理会自己,委屈地垂下眸子,小声说:「哥哥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以前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该嫉妒哥哥。」 他声音苦涩:「哥哥是不是想不到我嫉妒你,其实父上一直更喜欢哥哥,因为哥哥与娘亲更像。」 「我从小就知道父上觉着哥哥更像娘亲,可是我不明白,我跟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你会更像娘亲?我后来才知道,哥哥的性格和娘亲很像,娘亲就是因为太过仁慈才死在那些所谓的正道修者手中。父上不想让哥哥跟娘亲一样,父上每次看到哥哥就会想起娘亲,他才会不愿意见你。」 虞沧澜从未听父亲说过这些,不知道父亲的这些想法,可什么事情从虞沧池口中说出来他都只觉着滑稽。 这个小畜生说了太多的谎话,从一出生开始就是无穷无尽的谎话堆砌而成的人生。而且,他惯会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你所看到的眼泪或者是笑容,都不是他真正想表达的情绪。 真正的虞沧池就是一条没有感情和温度的蛇。 虞沧澜平复下自己的心情,冷眼听虞沧池继续说道:「我嫉妒哥哥就是因为哥哥和娘亲很像,也嫉妒哥哥更受父上的宠爱。这次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我没想到哥哥会救我,哥哥对我很好,我不该再向以前一样辜负哥哥对我的好。」 虞沧池的话说得太过真诚,让虞沧澜都有了一瞬动摇,他没做回应,说:「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哥哥……」虞沧池紧张地抓着被角,咬住唇道,「哥哥,我伤没好就守在哥哥床边,从哥哥昏迷开始一直没有离开过,哥哥刚醒过来就要赶我走吗?」 虞沧澜:「……」 虞沧池委屈地说:「哥哥就不能多陪我一会儿吗?不说话,只是陪在我身边也不行吗?回天阵是发挥了作用,但祭祀的那些孩子全是些废人,我的寿命延长多久只是个未知数,也许、也许我明天就会死了……」 「父亲不是将你我的命运联繫在了一起?」虞沧澜冷冷道。 虞沧池一怔:「哥哥原来是担心这个……哥哥放心,只有我,如果我死了,哥哥不会受到牵连。这样哥哥是不是会高兴一点?」 虞沧澜迷茫地看着他,虞沧池见虞沧澜愿意跟他说话了,精神好了一点,唇边绽起单纯又天真的笑容:「父亲将他的魔元一拆二分给了我们,可我的身体不能直接消化,就先在哥哥身体里走了一遭,再转到我的体内。所以,我体内的魔元最终会听哥哥的号召,如果哥哥将魔元从我体内拆分出来,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啦。」 虞沧澜终于明白为什么虞沧澜对他是这种态度,原来是担心他会抽出虞沧池的魔元,杀了他。 虞沧池看出虞沧澜心中所想,忙道:「但是哥哥也不是毫无损害的,如果哥哥要抽出我的魔元就要先献祭出你自己的魔元。而且,是哥哥答应父上救我的,如果哥哥不愿意,没有人能调用你体内的本源真气去驭使魔元,哥哥真厉害呢。」 他顿了顿,眼神一瞬晦暗,随即又笑得明媚:「我刚才又嫉妒哥哥了,嫉妒哥哥有本源真气,真是该死。我以后会克制自己的,哥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声音越来越淡,虞沧澜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趴在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门上映出一个高大的影子,虞沧澜心脏提起,紧张地看着那道影子。 「醒了?」魔尊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进来,不似往日的威仪,多了几分疲惫。 「父上……」虞沧澜小声回应,想起虞沧池对他说的那些话,内心百感交集,他想问一下魔尊究竟是怎么想的,想让魔尊亲口告诉他为什么这些年来一直疏远他,不愿意将他当儿子疼爱,但他不敢开口,未名的胆怯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嗯。」魔尊漫应一声,身影渐渐淡去,直至消失在门板之后。 虞沧澜又陷入了沉睡。 「少主,快走!」吵闹声破门而入,沖天的火光燃烧了整个大殿,虞沧澜惊醒过来,看到那个眼珠暴突的僕人被人砍断了左臂,右臂拉着惊慌失措的虞沧池冲了进来。 「哥哥!」虞沧池惨声痛哭,「哥哥,父上、父上他……」 「少主!」 虞沧澜奔出屋内,仰头看去。 回天涧的天空一片暗沉。 魔尊强行将体内魔气催发到极致,覆盖了整个山野。 魔元在体内震荡,虞沧澜按住了心口。 他愣愣地看着沖天魔气震荡山野,他自小生长的回天涧笼罩在一片阴暗火焰之中。 那座巍峨高山轰然倒塌。 后颈忽然一痛,虞沧澜身体软倒下来,失去意识。 *** 再往后的事情,便如烟花炸开,又好似浮光掠影,飞快地在虞沧澜的意识内划过。 回天涧被正道修者焚毁,树倒猢狲散,众魔修溃不成军。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魔尊没有将魔元拿出来救虞沧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他还会是那个翻弄风云的魔尊,死的只是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儿子。 可魔尊还是救了虞沧池。 虞沧池彻底陷入了愤怒与仇恨之中,他变得更加偏激,却也更加勤勉地修炼。 得了魔元,他的境界突飞猛进,道炁、妙炁、元炁……完全是这个年龄不该有的修为境界。拥有更强大力量的虞沧池开始渴望更广阔却也更血腥的未来。 而他呢…… 他想起来了。 他抽走了虞沧池的魔元,杀了虞沧池。 *** 黑暗之中,虞沧澜眨了眨眼。 眼前飞过来一只蝴蝶,它的翅膀是黑白双色,扇动间,洒下了黑白两色鳞粉,白的落入右眼,黑的落入左眼。 虞沧澜的双瞳变化成黑白双色,又猛地变成醉月玄晶的样子。 最终,瞳孔张开,一圈金色的光芒流转在瞳孔周围。 他看到了剑独钟的双瞳。 「醒啦!少主,他醒啦!」欢呼声响起,侍童激动地从床边跳了起来。 「你小点声!」侍女揪着侍童的发髻,「少主在外面练剑呢,吵什么!」 两人向门外望去。 小院中,一少年清清朗朗,如淡风疏月,眉眼俊俏且含三分薄情,料峭春寒,微冷。 他手持一柄白色长剑,在细雪之中翩然舞剑。 姿容亭亭如玉树,剑影幢幢如雪落。 雪白的人影与雪白的剑影混在雪白的雪景里融成了一幅叫人移不开视线的画,当真是美轮美奂。 「少主新得了白象,爱护得很,」侍女掩唇说,「听说昨夜少主都是抱着白象入睡的呢。」 「像是咱们少主还未及冠便得白象认可的是绝无仅有,」侍童傲然道,「白象可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名剑。」 虞沧澜坐直身子,想落脚下地却没找到自己的鞋子:「我……」 「呀,你好点了吗?」侍女过来,按虞沧澜继续躺下,「我们少主捡到你的时候你伤得可厉害了,全身经脉都断了,好不容易才救回来了。」 「你得多谢少主,」侍童端了个汤盅过来,「是少主执意要救你,否则家主……你要不要喝点东西?陈医修说你要是醒了就餵你喝点这个。」 「谢谢……」虞沧澜体内的魔元像是被抽空了一样沉寂,他抿了抿唇,道,「不多打搅了,我这便离开。」 「哎?」两人一怔,眼见虞沧澜光着脚跳下了床,想按住他。 虞沧澜道:「我不能待在这里。」 「你赤着脚要着凉的。」侍童把自己的鞋脱了踢到虞沧澜脚边。 虞沧澜摇了摇头,还要往外走。 「哎你!你身体不行的呀!」 鼻尖传来一阵冷梅的香味,虞沧澜抬头一看,对上了一双深沉的金瞳。 ——世间万物在金豹眼前都无所遁形。 他匆忙垂下头,担心被他认出来。 已经长成翩翩少年郎的剑独钟淡淡道:「你身体没好,想去哪儿?」 第63章 ☆、63 情独钟(一) 虞沧澜一头撞进那双眼睛里,顿时像跌落了一个漩涡,一时之间头晕目眩,紧跟着摇晃了下,往那身白衣里栽倒进去。 剑独钟抱住他,微微蹙眉,怀里的少年发丝异常柔软,长发遮住了半张脸,显得格外柔弱可怜。他隐约觉着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却想不起来,头微微阵痛,他轻轻推开虞沧澜。 虞沧澜仍是不敢相信,沖他眨了眨眼:「你……剑独钟???」 这是什么反应?剑独钟点了点头:「是。」 虞沧澜微微瞪圆了眼睛,他感觉剑独钟没认出他来:「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虞沧澜呀!」 剑独钟眉头蹙成川字,冷硬道:「我不认识虞沧澜。」 虞沧澜:「……」 虞沧澜感觉自己有点经脉逆行,头晕得更厉害,眼角余光瞥见两根红绳,虞沧澜奔出小院。 外面天寒地冻,小冷风刮得他浑身鸡皮疙瘩全都站起来了。 他指着树干上绑着的红绳,问道:「那是什么?」 「……」剑独钟沉默。 虞沧澜问道:「你为什么要在高低两根杈上绑长短不一的两根红绳?」 「我……」剑独钟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被逼问得急了,头疼得越发厉害,「我不知道,明秀,去将那两段红绳解下来。」 「哎别别别。」虞沧澜差点跳起来。 他跳回屋内,暖和了点,瞥见地上小童脱下来的鞋忙穿了上去,凑到小童耳边问道:「他是不是失忆了?」 「是呀。」侍女明秀纤纤柳眉蹙起,道,「当年那场道魔大战,少主伤了元气,醒来后就失去了部分记忆。」 「只是部分记忆?」虞沧澜在心里啧了一声,暗嘆一句真是狗血,感觉自己这一生什么狗血事情都给碰到了…… 活着可太有意思了。 再转回身时,剑独钟人影都不见了。 像是来时的雪,来得纷纷,走得迅迅。 又像是化掉的雪,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虞沧澜摸了摸冰冷的鼻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秀笑着将一件厚裳披在虞沧澜身上,笑道:「你能醒来,少主很高兴。」 虞沧澜疑惑地回望他。 明秀:「你不知道少主得了这把剑有多开心,但今日知道你醒来,只耍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放下剑进来看你。」 虞沧澜瞳孔微微一缩,明秀又道:「你跟少主以前应该是认识的,慢慢来,他会记得你的。少主外冷心热,最是重感情。」 「明秀。」剑独钟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冷着脸低声喝斥。 明秀吐了吐舌头,又附到虞沧澜耳边小声说:「你放心,树上那红绳少主宝贝着呢,不会给你摘了的。」 「明秀!」剑独钟声音陡然提高。 「哎!」明秀漫应一声,浑似什么都没说,「我去给刚醒过来的小公子准备点吃的。」 她步出门外,露出剑独钟时脚步一顿:「诶?」 剑独钟不自在地挪了下手里的东西,不想让明秀看到,明秀回头沖虞沧澜眨了眨眼,笑道:「要是天冷就跟姐姐说,姐姐给你添床被子。」 虞沧澜笑得彬彬有礼:「多谢明秀姐姐。」 「齐秀你也来,给我搭把手。」明秀唤了一声。 小侍童不情愿道:「外头怪冷的,我……」 「快点,别磨蹭。」明秀翻了个白眼,齐秀便小跑了过去。 明秀把门关了,偷偷沖虞沧澜笑了笑,虞沧澜不明所以,愣了一瞬。 门关上,齐秀打了个哆嗦,清鼻涕淌了下来,他抱紧可怜的自己,哆嗦着问:「明秀姐,干、干嘛都要出来?」 「少主难得想交个朋友,」明秀点了下他的额头,「小呆瓜,你看少主这些年亲近过谁?」 「啊……」齐秀还是懵懂不解,「可是,少主身边有那——么多厉害的少主,为什么要亲近他呀?」 「那你为什么只喜欢跟明通玩呢?」明秀笑着问。 齐秀眨了眨眼,忽然有些恍然大悟,了然点头:「少主是喜欢那个少年!」 「噗。」明秀忍俊不禁,掩唇笑了一会儿后,拉着齐秀的手,道,「走,去给少主准备点点心。」 两人的声音不大,照理说,又隔着一扇门,屋里人怎么着都听不见。但剑独钟少年英才,修为非凡,虞沧澜体内兼併先天真气与纯粹魔元,两人具是耳目俱佳之人,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 虞沧澜偷偷去窥剑独钟的表情,却见到那疏风朗月般的少年只站在窗边,俊逸的侧颜被月光照着,暗金色的瞳内浮着一层虚虚的光,头顶束着纯白发带,一身华贵白衣,如水的缎面上流淌着潺潺月光,矜贵非常。 只是他背后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一直在下意识地规避虞沧澜的目光。 虞沧澜也不急着问他,就坐在床沿,瞪着一双明亮的眸子看他。 剑独钟别过头,低声咳了咳,月光下,圆润饱满的耳廓浮起一层淡粉。 「你——」他低低开口,问道,「方才见你赤足,我给你带了一双鞋过来。」 他将一双软靴放在虞沧澜脚边,那软靴做工细緻精巧,光看料子就知道非凡家所有,针脚细密,镶着金线,造价不菲。 剑独钟见他一直盯着鞋看,粗着嗓子道:「随便拿了一双,你快穿上。」 虞沧澜看他一眼,掩下了然的神色,伸脚进鞋里,稍微大了一圈。 剑独钟盯着那双鞋,微微蹙眉,心想:还是大了一点么? 虞沧澜起来跳了两跳,那鞋穿起来异常舒服,饶是他平日赤足惯了也不免有些爱上这种感觉。 他笑着说:「谢谢,很舒服。」 剑独钟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两人对坐一会儿,谁都没说话,虞沧澜静静看着剑独钟,想他与剑独钟交情并不算深,只是阴天涧里无朋少伴,那时,剑独钟是唯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又不避讳和他说话的「孤朋」,对他来说,就好比是救下了一只会与他交谈聊天,更会给他讲述外界美好的小怪物。但后来,剑独钟真真切切地想要带他离开这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却又扰乱了虞沧澜的心海,成了他生命中特别的那一个人,让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总是在月辉清冷的时候想起还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与他随行。 此时得知他忘了自己,虞沧澜心里头有些淡淡的酸涩,他不敢太过躁进让剑独钟记起自己,更是忌惮剑独钟若是知道自己便是魔尊之子会有什么反应。 那时候他还是个八岁的幼童,每日除了在阴天涧玩耍一概不知,到后来他才知道,剑独钟青梅竹马的表妹余玉瑶在被带去阴天涧的第一天就死了水牢内。剑独钟能够得以逃脱,全靠了这名当时不过才七岁的女孩的聪颖相助。 除了她以外,剑氏护卫剑独钟的门人门客,那时候与剑独钟作伴的亲朋一概惨死,无一例外。 他有什么颜面告诉剑独钟,他便是杀了他那么多亲近之人的魔尊之子? 剑独钟垂眸不知道视线落在哪儿,过了片刻,房门被敲响,他咳了咳,站起来,道:「我该去练剑了。」 「他叫白像是么?」虞沧澜盯着白像看了一会儿。 剑独钟颔首,将白象亮了出来。 那的确是把好剑,剑身寒玉华绽,甫一出鞘便博得满室异彩。 虞沧澜伸手去摸了摸剑身,忽然指尖一阵发烫,猛地缩回手便看到手指尖上被剑气伤出了好几道细痕,小股鲜血淌了出来。 剑独钟神色一变:「明秀!」 方推门进来的明秀愣了一瞬,忙将准备好的点心茶水放在桌上,握住虞沧澜的手细细查看,道:「还好只是破了皮肉,没伤及骨髓。」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白象,心里纳闷,白象历来孤傲,怎么会轻易伤人?还是这样一个虚弱的孩子。 「还不上药?」剑独钟冷冷道。 明秀「哎」了一声,虞沧澜拦住她,道:「没事,我自己就可以医治好。」 他低头将手指上一抚,真气贯入伤口,细小的伤口迅速结痂,肉眼可见,没多久,细痂褪掉,又长出了白嫩的皮肉。 明秀惊呆了,反应了好一会儿,忽听剑独钟道:「寻本溯源,这是本源真气。」嘴巴张得更大。 天啦!居然是本源真气! 剑独钟按住明秀:「不要声张。」 明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剑独钟屏退了众下人,房间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该知道本源真气是什么?」剑独钟肯定地问。 虞沧澜毫不掩饰:「知道,不就是可以无限轮回,得以转生,拥有长生不死之命。」 「你……」剑独钟被他轻巧的语气噎住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抿了唇,下巴绷成一条好看的线。 虞沧澜:「不是么?」 「是。」剑独钟应声。 「你对我……还挺好的。」 虞沧澜注意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剑独钟的腰背僵硬了一瞬,他眨了眨眼,道:「你忘了我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他学着这些世家公子的模样,拱手作揖,笑着道:「在下虞氏沧澜,多多指教。」 少年眉眼清晰好看,瞳色漆黑透着灿烂的光,披散下来的黑发柔软,头顶有几根不服帖的调皮地跳了起来,衬得一张白净柔和的面容只有巴掌大小。 剑独钟看着他的笑容,忽然感觉心脏被抓在了一起,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冷冷别过了头,嘴角绷得紧紧的,鬓边一缕黑发从发带里散了下来,遮住微微泛红的耳廓。 剑独钟将白象插入剑鞘,声音冷涩:「别到处乱跑,病好了就走。」 虞沧澜:「…………」 他磨了磨后槽牙,瞇起了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剑独钟推门而出,掩门过后,脚步匆匆地走了数百米才停下。 他站在萧瑟寒风里,身上披了一层薄薄的冬雪。 月光下,少年眸中浮现出了懊恼挣扎,最终不甘心地亮剑横扫,斩断了一侧三人合抱粗的垂柳。 他拎着剑,垂头看着地面细细落雪,不由摀住了脸。 第64章 ☆、64 情独钟(二) 这时候的剑独钟明明还是个少年模样,却全然没了儿时的稚气,一副持重老成的样子,说话做事一板一眼,毫不含糊。 日子过得也相当枯燥乏味,晨起练剑、洗漱与长辈问好,用膳,早课,上午打坐或者练剑,午休,午课,修习,一直到晚上秉烛读书。 虞沧澜横向对比了下,自己的似乎更加……乏味? 早晨睡到用午膳,起来在小院里熘达,然后去书院房顶躺着听先生给剑独钟讲课,在剑独钟下课之前回小院里等着,晚上趴在剑独钟身边陪他一起读书。 可这种日子,两人都不觉着乏味。 流云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转眼便到了开春的时候,虞沧澜伤好得差不多了,可每当他提出要走,总是有医修过来给他把脉,给他号出些不大不小但是需要调养的病。 这么一拖便不知不觉拖过去三个月。 这三个月剑独钟很少跟他说话,但几乎默许了他陪在身边。 他在剑独钟这边除了明秀和齐秀两人以外很少看到其他下人,若不是心里清楚剑氏是怎样一个名门望族,看着剑独钟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緻,他险些要误以为剑独钟过着清贫可怜的日子。 但他真正知道剑氏势力在四州大陆有多根基稳扎还是在剑独钟的诞辰上。 剑独钟十五岁诞辰,志学之龄。 剑氏广邀天下名流前来赴宴,惊动四州大陆。不说与宴的名门望族,单说他们的流水席就在街头巷尾,前前后后摆了足足十日。 明秀推门进来,虞沧澜正在穿鞋,他闻到好闻的饭菜香气,抬头沖明秀笑道:「明秀姐,今日是什么吃的?好香!」 明秀笑了笑,将食盒放在桌子上,道:「今日少主生辰,宴会上忙着呢,这顿早饭用完我今天就没空管你的五脏庙啦,饿了就自己去小厨房找点吃的。」 虞沧澜点点头,走到餐桌边坐下,打开盒子一看,早点异常丰盛。 「乖。」明秀把东西放下,匆匆要走,转身时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剑独钟今日穿得极为隆重,玉白色的长袍上绣着一只鸦青色的暗色麒麟,鳞爪铺在袖口处,下摆逶迤曳地,扫着云纹,乍一眼看去彷彿站立在云端尖角,衬得高挑神圣。玉面无暇,金豹瞳沉在一汪深海里,羽睫半垂,神情冷淡。 他平日少来虞沧澜休憩的偏厅,今日突然来访倒是让虞沧澜和明秀都有几分意外。 剑独钟微微压了眸子,取出一条织锦腰带,道:「明秀,这个,我繫不上。」 明秀疑惑地问:「少主不是不喜欢这条腰带打算找找别的吗?」 剑独钟:「还是这条好。」 「那我给少主繫上。」明秀上前取了腰带。 剑独钟便懒洋洋地张开双手,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虞沧澜身上。 虞沧澜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捻起一个包子,欣赏这身扮相的剑独钟,没说一句话。 腰带繫好,剑独钟脸色似乎更沉了一点,他蹙了蹙眉:「不太舒服。」 「哪里不舒服?」 「紧了。」 明秀「咦」了一声,轻轻一拉腰带,小声道:「明明繫得不算紧……」 「右边。」剑独钟声音冷冷。 明秀便垂下头去帮剑独钟调整,虞沧澜眼看着剑独钟的目光又若有若无地多次扫在自己脸上,无动于衷地喝了半碗粥。 他砸吧了下嘴,喜滋滋道:「真香。」 剑独钟:「……」 明秀:「……」 明秀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沖虞沧澜眨了眨眼,谁知道刚繫好带子,剑独钟就一甩袖子,夹着一股怒气离开了房间。 虞沧澜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明秀无奈地点了他的额头:「小混账,明知道少主什么性格,还要作弄少主。」 「我又没说不给他礼物,」虞沧澜笑得前仰后合,「他那个样子真是太好玩了。」 「你准备了什么?」 虞沧澜笑着说:「我一穷二白,能准备什么?」 「只要是你送的,少主肯定喜欢。」 外头有人呼喊明秀,明秀便匆匆离开,房间内只剩下虞沧澜一个人。 他正要继续吃饭,却听见门外传来剑独钟冷漠的声音:「今日没事别去前院。」 剑独钟站在门口,脸色沉着,英俊的眉宇间有几分压抑的怒气。 虞沧澜「噢」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扬声回道:「晚上你早点回来。」 剑独钟:「?」 虞沧澜:「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剑独钟沉默了片刻,微微蹙起的眉尖以不易观察的方式舒展开了,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略带愉悦的声音:「嗯。」 *** 前院热闹非常,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虞沧澜百无聊赖地坐在桃花树下的石凳上,眼前星罗棋布,棋局正进行了一半,他左手持白,右手持黑,正自己与自己杀得尽兴。 忽然听得一声鸟类尖啸,虞沧澜脸色倏然凝重,抛了棋子,跳了起来,几个起落便到小院一角。 眼前有个穿着华贵端正的少年正在翻墙而入,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了一瞬。 虞沧澜:「……」 少年:「……」 虞沧澜:「你在做什么?」 「咳……」少年低声一咳,「我、我方才……听见有白羽鸠的叫声便想进来看看,只是后院地形委实复杂,逼不得已我才……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其他的目的。」 虞沧澜闻言更加警惕:「你是为了白羽鸠来的?」 「嗯嗯。」少年趴在墙头,脸红了个彻底,指了指地面,道,「我能进来看看它吗?虽然布了阵法,我能感觉到它的气息,它就在你身后。」 在虞沧澜身后,有一个足有两人高的笼子,笼子里横着的杈子上站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猛禽。 它通体雪白,见不到一丝杂色,深褐鸟喙,一双瞳色是金的,外圈稍暗一些,与金豹瞳极为相似。 这就是虞沧澜要送给剑独钟的生辰礼物。 剑氏背靠云渺山,云渺山得天独厚,遍地天材地宝,除了几味拿来炼丹的珍惜草药以外,便是白羽鸠最为出名。 这种猛禽天生灵性,能听得懂人言,只是性格孤傲,少有臣服,它口味刁钻,非珍奇草药或者珍惜禽类不食,探宝嗅觉极其敏锐。 虞沧澜在云渺山蹲了足足半年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么一只。 眼前这只白羽鸠还未成年便生得头角威风,双翅张开足有六尺,鸟喙锃亮,瞳色深沉,如同嵌了一颗上品琥珀石,虞沧澜自己都爱不释手。 他将白羽鸠藏在小院,特意结了一层障眼法,没想到眼前这人这么敏锐就捕捉到了白羽鸠的存在。 他刚想开口拒绝,便见那人从墙头翻了下来,道:「白羽鸠口味刁钻,吃的东西非同寻常,这些日子它是不是吃得比往日少了?听这个叫声,它大概还有两个月才成年,最是胃口大开的时候。」 虞沧澜微微蹙眉,被一下子说中,便道:「确实如此……」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能看看你都餵牠吃的什么吗?」 虞沧澜咬咬牙,犹豫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回身撤去障眼法,便见藏着白羽鸠的笼子出现在眼前。 那人低呼一声,眼里大发异彩,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稍微平复了下心情。 「它长得真好看。」那人紧盯着白羽鸠。 白羽鸠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夸他,骄傲地昂了昂头,发出一声清脆低鸣。 虞沧澜扫了一眼食盆,他精心准备的食物一点没少,一夜过去,白羽鸠竟是分毫没吃。 「雪脂草、凝霜叶还有复鱼的肉……你也是有心了,这些都很难弄到。」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道,「但是它需要吃点清淡的东西,或者喝点水了,你餵的这些东西火性极大,容易让白羽鸠丧失胃口。」 虞沧澜挡在他面前,微微瞇了眼睛。 那人道:「我这是露水,纯露水。」 他拔下塞子,在手背上倒了一点,那一点水珠圆润地滚在手背上,少年低头吸进嘴里:「你看,没事。」 虞沧澜接过瓶子,也倒了一点在手背上,毫不犹豫地舔了一口,入口冰凉甘甜,确定是露水,他才转身倒入白羽鸠的饮水槽里。 白羽鸠低头嗅了嗅,饮了几口水,过了片刻竟是低头开始吃起了雪脂草。 虞沧澜放下心,道:「多谢你。」 「不客气,」那人目光仍旧落在白羽鸠上,艷羡道,「我一直想见到真正的白羽鸠,一直没有机会,今日你让我如愿了,我该谢你。你是怎么抓到它的?」 「它贪嘴,我设下一个陷阱它就跳进来了。」 「用红朱果?」那人恍然大悟,感嘆道,「我真笨,都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 虞沧澜笑笑,没说什么。 「我倒要看看剑独钟在他后院里藏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让他拒绝了我妹妹的婚事。」外头忽然响起嘈杂声音,齐秀惊呼道,「诸位少主,这是我们少主后院你们不能进来。」 「少废话!」为首那人傲慢地推开齐秀,身后跟了五六个年轻气盛,模样皆十分俊逸的少年郎气势汹汹地冲进小院。 虞沧澜忙结阵把白羽鸠藏了,一瞥身边那少年,少年了然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嗯。」虞沧澜没和他多废话,走进小院内。 那些少年目光落在虞沧澜脸上,皆是一愣,为首的少年一身紫色长袍,下摆绣着一只飞鸾,眉眼间满是倨傲:「你便是剑独钟藏着的人?」 「… …」虞沧澜瞬间无语,这是什么说法? 站在虞沧澜身后的少年上前一步,小声道:「外头一直有个传言,剑独钟婉拒了诸多婚约是因为金屋藏娇了。」 闻言,虞沧澜忽然有了些底气,微微挺直了腰桿,毫不客气地打量那人。 是又怎么着?你待如何? 第65章 ☆、65 情独钟(三) 方裘哪知道虞沧澜的眼神是这意思,只被他盯得脸红,喝骂道:「放、放肆!」 虞沧澜不以为意:「今日剑氏在前院设宴,你带了这么多人来后院大声喧哗才叫放肆吧?」 「我……」方裘支支吾吾了片刻,忽然得了说辞,道,「我们迷了路才走到这儿来的。」 虞沧澜冷笑:「方才不是说想看看屋里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才特意来的吗?」 方裘憋红了脸,目光一瞥虞沧澜身后,问道:「辛慕远你怎么在这儿?」 「我也迷了路。」被称为辛慕远的年轻人一脸无辜。 方裘:「……」 方裘轻哼一声:「哼,平日道貌岸然,没想到你也是个不老实的人。」 辛慕远好脾气地笑了笑。 方裘又是一声轻哼,在小院里转了起来,时不时瞥向虞沧澜,观察他的反应,视线最终落在桃花树下摆着的棋盘上,多望了几眼,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你们先前在下棋?」 「没有,」虞沧澜不想将辛慕远牵扯进来,便道,「我自己在下。」 「……」方裘不吭声了,一直盯着棋盘看,眼睛越发明亮。 他兴奋道:「与我对一盘弈,如何?」 虞沧澜摇了摇头,方裘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为什么?」 虞沧澜面无表情道:「身体不大舒服。」 「哼,」方裘一挥手,道,「燕九你不是修医道么,替他看看。」 被点名的燕九为难地上前一步,虞沧澜道:「剑少主请医修给我看过了,多休息,少被人打搅就好。」 方裘怒道:「你这是说我打搅到你了?」 虞沧澜依然面无表情,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心想:你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自讨没趣呢…… 方裘更加愠怒:「还是说我派给你看病的人不如剑独钟派去的?」 虞沧澜一瞥那小医修,打量能耐的眼神毫不掩饰,燕九的脸蹭得红了个彻底。 虞沧澜撇了撇嘴:「怕是的确不如。」 「你——」 「滚出去。」剑独钟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虞沧澜循声望去,只见剑独钟华服略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赶过来的。 他冷着脸看着方裘。 方裘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我说,」剑独钟一字一字清晰道,「滚。」 「放肆!」方裘怒不可遏,想要拔剑却想起来他们的佩剑都在入席前被卸下了,只能怒瞪着剑独钟,「这便是剑氏的待客之道?」 「方氏的为客之道就是擅闯他人后院?」剑独钟语气依然冷漠,言词寸寸不让。 「我只是迷路而已,是你这个小僕顶撞了我!」 「他不是小僕,」剑独钟冷着脸道,「他是剑氏的客人。」 「客人?呵,果真是金屋藏娇。」 剑独钟脸色一变,长睫微微一压,掩住神色,复道:「他是什么人与你无关,请回。」 「这便是剑氏的涵养,」方裘张口便是尖酸刻薄的讥诮,「主僕傲慢无礼,就连所谓的宾客也只敢躲在后院,见不得光。剑氏自称是四洲大陆的名门望族,四方府尊也得尊敬几分,今日见识了剑氏少主,当真是名不副实,叫我开了眼界。所谓剑氏不过尔尔。」 剑独钟呼吸一沉,正要运起真气,却见虞沧澜伸手拦住了他。 虞沧澜笑着问方裘:「你不是要跟我对弈吗?」 他站在桃花树下,一身朴素白衣,长发捆着一条灰色的发带,高高地束在脑后,垂下一条黑长又亮马尾,没有多余修饰,纤长的手指一点点将黑白分明的棋子一颗颗捻了起来,放入棋盒。 他眼神里浮着一层光,盯着方裘,嘴角一扬,轻声问道:「还是你悟出来我方才棋局里的奥秘,知道下不赢我了?」 方裘呆呆地看着虞沧澜,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哑着嗓子道:「谁说我下不赢你?」 虞沧澜:「今日少主生辰,我们来点彩头如何?」 「什么彩头?」 「你赢了,条件任你开。」 方裘精神大作:「若是我赢了,你同我回方氏,再不与剑独钟说上一句话!」 剑独钟真气勃然大作,虞沧澜扯了剑独钟的袖子:「没事的。」 辛慕远小声道:「他素有国手之称,三年前棋艺就难有敌手了。」 「我知道,」虞沧澜傲然笑道,「他没有找到敌手是因为没有和我下过。」 剑独钟:「……」 辛慕远:「……」 方裘等人:「……」 剑独钟问虞沧澜:「你当真会下?」 「你以为呢?真当我被你金屋藏娇了?」 剑独钟一愣,撇开视线。 虞沧澜道:「若是我赢了,你到前院,当着众人的面向剑独钟,向剑氏道歉。」他神色倏然转厉,道,「不仅为你今日的言语,也为你近来的不敬!」 他不仅知道方裘是四洲大陆有名的棋手,更是知道前段日子,剑独钟拒绝了方氏要将长女方馨嫁过来的婚约,方裘唯一的妹妹方馨因此绝食三日,险些丧命。方裘大怒,却奈何不了剑氏,便只能谩骂剑氏,挣得一时口舌之快,下作得很。 「可以,但我要再加一条,」方裘脾气上来,怒道,「你与我下剑棋。」 「可以,」虞沧澜随手折了一段桃枝,拱手道,「红叶剑方裘,请赐教!」 所谓剑棋是世家子弟常玩的一种游戏。 寻常人黑白子掌控于手,起手捻棋,落手放子,而剑棋是双方在切磋剑艺之时以真气捻起棋子再落入星盘之上,极为考验真气操纵。 这些世家子弟大多都是圆满天格,对真气有超出常人的敏锐,以此作乐,习以为常。若是放在世家之外,则是道不寻常的风景。 方裘见虞沧澜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号,不由露出得意神色,他略微放缓了语气,问道:「可要我给你讲解一下剑棋的诀窍?」 「不必。」虞沧澜笑得礼貌而又客气,叫人挑不出一丝不好,「对你,还用不上这些诀窍。」 方有些好点的脸色倏然转沉,方裘冷冷一笑:「自不量力!」 众少主纷纷后撤,让出位置给他们。 剑独钟站在最近处,神色冷冷清清,只有从小就在他身边伺候的大侍女明秀才能看出来他压在眸子深处的担忧。 两人各自持了一节桃花枝,面对站立,方裘原本打算去取他的佩剑清泉,在见虞沧澜只是折了一段花枝便也折了一段花枝。 「请赐教。」 「请。」 话音刚落,花枝横扫,剑尖真气带起一枚棋子落在星盘之上。 方裘抢到执黑权,黑子先行。 虞沧澜剑气扫出,意图执起白子,方裘知其意,率先出剑阻拦,手中花枝轻盈灵动,随心意漫开重重剑气,竟是带了几分入侵的勃勃雄心。 年纪轻轻杀性极重,这方裘天之骄子,生来傲慢,看来也是个生啖人肉的混账玩意。 想到这儿,虞沧澜略微一收花枝,剑意便如云收烟敛,剎那间剑意全都并于虞沧澜胸口,手中花枝顶端轻摇,将全部剑意由胸口向前平推而去。 「花枝瘦!」有人低呼出声,不可思议地唤道。 这便是剑氏剑诀中极为常见的初级招式花枝瘦。 讲究剑意的吐纳与收放,是每个剑氏弟子入门后都会苦练的第一式。 学会花枝瘦并非难事,但掌握花枝瘦,真正发挥出花枝瘦的精髓却是贯穿于整个修习生涯之中。它是最基础却也最深奥的一招。 虞沧澜这一招花枝瘦可谓是收放自如,甫一出手便展现出了花枝瘦的精髓。 剑气扑于方裘眼前时又散成千丝万缕,每一缕都有其独特的意义,亦有其散去的方向。 方裘惊诧不已,按捺下鼓譟不停的心跳,剑招更是给的既快又狠。 虞沧澜便如绵绵细雨,以剑气操纵棋子,两人你来我往,棋盘上渐渐落满了棋子。 大约一炷香后,方裘抛下手中花枝,竟是负气离去。 随他一同前来的几位少主神色复杂,这人与方裘斗剑只用了三招剑式,全都是剑氏剑诀的基础剑式,然而他们看过百人演绎出百种剑式,却头一回看到如此精妙的剑意。 三招剑式演化出了百种、千种乃至万种变化。 他手中的花枝一寸未乱,一节未损,他从枝头折下来时是何样子,此时就是何样子。 虞沧澜将花枝收好,斜插入地面,道:「来年也许能抽枝发芽,又成一处好风景。」 「叨扰。」在他身后,几个世家弟子微微作揖,往前院追去。 虞沧澜提醒道:「别忘了让他当众道歉。」 几人脸色一变,支支吾吾着离开。 剑独钟的目光最终落在辛慕远脸上。 辛慕远拱手拜道:「在下辛氏辛慕远,见过剑氏少主。」 「剑独钟。」剑独钟心情颇为愉悦,与辛慕远还礼。 辛慕远:「冒昧问一句,这位小兄弟是剑氏的门人?天资聪颖非常,不知今年是何年龄?」 虞沧澜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出于什么目的,瞥了一眼剑独钟,见剑独钟蹙着眉头自己也不接话,只道:「我只是暂住在这里的,算不得什么门人。」 「我看你年龄应该是十二三岁?」辛慕远又问。 「嗯。」虞沧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去同剑独钟说话,「你就这样离席,前面现在肯定乱翻天了。」 「无妨。」他方才绷得紧紧的身体此刻彻底放松下来,脸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漠然,「只是出来透透气罢了。」 「这气透得可还舒畅?」虞沧澜意有所指地问。 剑独钟薄唇微抿,目光落在虞沧澜身后不远处,他微微瞇了眼,嘴角忽然勾起复又压下:「我回了。」 虞沧澜颔首:「别忘了要早点回来。」 「嗯。」剑独钟转身离去,明秀在背后长出口气,紧跟上剑独钟的脚步。 剑独钟走没两步便停下,对辛慕远道:「你不同我一同前去前院?」 辛慕远气定神闲道:「我还有事要与这位小兄弟详谈。」 剑独钟站定了,周遭真气一沉,显然有些不悦。 虞沧澜问道:「你找我想详谈什么?」 辛慕远斟酌片刻,笑道:「你年岁小,天分又极好,不如入学白鹿书院,待日后离了剑氏,也能自成一脉,自修一道。」辛慕远眼眸亮着光,提议道,「若是你想前去白鹿书院修行,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第66章 ☆、66 惜往日(一) 白鹿书院是供给四洲大陆世家子弟读书修习的地方,但不仅为世家子弟开放,还招收天下学子。只是世家子弟得天独厚,天资极佳,与常人有明显区分,白鹿书院便特立了三个弟子层级,黄衫弟子资质最差,只修习为人伦理和基础内功心法,只为更深刻理解「道」的含义;蓝衫弟子则资质稍好一点,治学严谨,修习的内功心法也会逐年由简至繁,甚至能接触大道,蓝衫弟子有极少数能突破资质束宥,成绩斐然;最上乘的则是白衫弟子,此类弟子天资聪颖,拔尖者随众先生修习无上大道,所涉及的无一不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至上心法。 三类弟子因材施教,白鹿书院所出学子无一不是个中精英,哪怕只是普通的黄衫弟子都是人中佼佼,比寻常人道意更为精进。 辛慕远道:「白鹿书院只招收12至20岁的弟子,你年龄刚好,是白鹿书院最想要的弟子。」 「可入学会有天资考试,不是么?」虞沧澜懒洋洋地问,「入学考试是试炼石看资质,白鹿书院的试炼石已有千年,从未有过出错,什么牛鬼蛇神都能看个一清二楚。入学后还有试剑碑,白衫至黄衫弟子无一不要在试剑碑上试剑,剑痕又能印证修为。一重关,验资质,二重关,验修为,皆非儿戏。以我的资质与修为怕是过不了。」 「以你资质绝对可以,况且……」辛慕远柔声道,「我母族与白鹿书院颇有渊源,若是不行,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虞沧澜还未说话便听一旁一声冷哼,剑独钟冷冷道:「听闻白鹿书院名扬天下,原来还可以做这等事情。」 虞沧澜垂了垂眸,笑道:「我就不去污了白鹿书院威名了。」 「并非这个意思,」辛慕远忙道,「我的意思只是做 另外准备。」 剑独钟又是一声冷哼,虞沧澜微笑不语。 辛慕远急急看向剑独钟,道:「难道你要让他大好年华浪费在剑氏后宅?」 「我在这儿随剑独钟学习,谈何浪费?」 「你……」辛慕远长嘆一声,「当真可惜。」 「辛氏少主什么时候如此好多管闲事?来我剑氏邀我剑氏的人去白鹿书院。」 辛慕远许是被剑独钟嘲讽急了,脸色一沉,也冷冷回应:「剑氏少主倒是叫人意外,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虚耗他人光阴。」 「你又如何得知是虚耗他的光阴?」剑独钟语气里夹着沉沉怒意。 「适龄却不入学如何不是虚耗?」 「我堂堂剑氏亦可给他足够学习的机会。」 辛慕远哑然无语,他方才在墙头时初见虞沧澜便觉这小少年穿得异常单薄,再进小院,此处异常寒酸逼仄,前院热闹非常,琼楼玉宇,轻纱绕顶,简直天壤之别。且还那么容易就让方裘等人闯了进来。此外,剑氏剑诀变化万千,又有三十六大式,七十二小式,方才战斗中,以剑氏剑诀可以简单化解方裘的剑招,可他却只会使用剑氏基础三式,几次险些陷入险境。 这小少年哪里得到剑氏的重视了?剑独钟强留他在此处又是作何打算? 外界都传剑独钟金屋藏娇,他却是不信的,他曾在凌波宴上见过一次剑独钟,那是个一心精于剑道,不会有二心的人,别说是金屋藏娇,恐怕连道侣都不会有,除非是有意双修。 辛慕远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管如何,他对于这个小少年来说都只是一个翻墙进来的外人,如何惜才都不足以让他说的话有任何威信。 更何况,这小少年好像对现在的环境并没存有不满。 他更没有立场说这些话。 辛慕远嘆息一声,对虞沧澜柔声道:「若是你有意入学,可来找我。」他将一块玉佩送给虞沧澜,「云渺山虽蕴藏不少天材地宝,但十分危险,你下次再去,也可以来找我。你聪颖非常,我有许多想见的奇珍异兽还要靠你来想办法。」 首次被人莫名示好,虞沧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搔了搔脸,正支吾着,入手一片温暖,手心被强行塞进了一个玉佩。 辛慕远道:「我先去前院了,再会。」 辛慕远转身朝剑独钟问道:「一同前往吗?」 剑独钟目光沉沉地看着辛慕远,金豹瞳内压着深沉的色泽。 明秀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上前道:「少主,这都午时了,待会儿宴席上家主肯定要找您。」她知道剑独钟的心思,又道,「何况小沧澜还没吃东西呢,咱们先到前院去,让他去吃点东西?」 剑独钟一瞥虞沧澜,虞沧澜刚想开口就接到明秀的眼神,便点点头:「我是有点饿了。」 「我吩咐厨房给你准备了好吃的,快去吃些。」明秀忙道。 剑独钟却不动作,小院陷入沉寂。 辛慕远道:「那你先去吃点东西吧,记得寻我一起去云渺山。」 虞沧澜随口客套敷衍道:「有机会便去。」 辛慕远微笑颔首,转身往前院走去。 剑独钟看了一眼虞沧澜,这才转身,不动声色地快走几步,走在辛慕远身前。 明秀:「……」少主在某些方面真是幼稚得可以…… 小院内瞬间冷清下来,虞沧澜耸了耸肩,坐回棋盘前,将眼下星罗棋子全都一一放入棋盒之中。 静坐片刻,虞沧澜微微勾起了唇角。 剑独钟对他,当真是十分在意。 只是白鹿书院啊……他看过不少有关白鹿书院的奇闻异事,对白鹿书院其实颇为嚮往,只是……他的身份实在是去不了那样的地方,虞沧澜垂了垂眸,压下苦笑。 前院宾客喧嚣,剑氏家主剑云川礼待宾客之后,便端坐于主位之上,与左右贵宾饮酒。 今日又有多人提起剑独钟的婚事,这点既让他欣慰却又万分头痛,剑独钟钟情于剑技是好事,但专情于剑技却令人担忧。若是这一生当真与剑结缘,那他剑氏岂不是绝了后人? 思及此点,剑云川便深觉头痛。 前段日子,他瞧那方氏的长女方馨便不错,模样俏丽,性子温柔和婉,天赋卓然,也知勤勉,原本定下婚约,想着让两家孩子多多接触一段时间,等剑独钟再大些便知道女儿的好,谁知道他那儿子当场甩了脸色给他,油盐不进,说什么都没用。 他更没想到方馨也是个倔强脾气,被退了婚后要以死明志,让他剑氏欠下方氏天大人情。想到这里,剑云川脸色颇为难看,不然岂能让方氏少主方裘在外人面前如此诋毁? 「诸位。」 想到方氏,大堂内突然响起方裘的声音。 剑云川生怕他再生什么变故,不由目光看向方氏家主,方氏家主也是一头雾水,正欲上前,却听方裘沉声道:「这些日子,在下说了不少有损于剑氏的言辞,对剑氏颜面有极大损害。今日特在剑氏少主剑独钟生辰宴席上同他,同剑氏道歉。望剑氏少主能够原谅在下。」 剑云川大惊,以方裘傲慢的性格,怎么会做出如此歉词?可听他当众道歉,这几日深埋的憋闷一扫而空,大为畅快! 剑独钟倒是不意外,他神色淡淡,在众人目光之下,走到剑云川身边,道:「父亲可有空闲?」 剑云川莫名颔首,又听剑独钟道:「我在书房等的父亲。」便错身走过。 没得理会的方裘脸色煞是难看,他死咬牙关,剑云川便上前替儿子打了圆场,道:「方氏少主客气,说来也是我剑氏有错在先,何必如此言重。请入席,今日钟儿生辰宴上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能得剑氏家主如此客套,方裘也算是找回点颜面,再纠缠下去便是丢了方氏的脸面,他点点头,道:「多谢伯父。」 此间恩怨到此为止。 剑云川步入书房,见剑独钟正在看白鹿书院的拈花请帖,不由一怔。 早在剑独钟十二岁的时候白鹿书院就发来拈花帖,请他入学。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圆满天格,又生来与剑似有互通,早早便体悟了自己的剑意,从剑氏剑诀内又延伸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一套剑诀。白鹿书院惜才,每年都会给剑独钟发入学请帖。只是剑独钟毫不在乎,只专心钻研自己的剑技。 身为剑氏家主,剑云川自然想让剑独钟入学修习。一方面,万事万物兼听则明,他希望剑独钟海纳多方学问;另一方面,白鹿书院内修习子弟多为各方少主,日后若剑独钟继任家主,处理起各方事务来也方便许多。 剑云川压下情绪,上前问道:「钟儿有何事要与为父商谈?」 剑独钟将拈花帖放下,淡淡问道:「今年白鹿书院的拈花帖可有回拒?」 钟儿竟然主动问起了拈花帖!剑云川心里一跳,险些压不住喜意,道:「这段日子忙于钟儿生辰,倒是疏忽了这点。」他知道儿子脾性,试探地问道,「可要为父前去回绝?」 剑独钟垂了眸子,问道:「若我去的话,可能再带一人?」 「自然可以,」剑云川心想,世家少主身边总少不了几个伺候的人,无论是明秀还是齐秀都很聪颖,他十分放心,「钟儿想入学了?」 剑独钟颔首:「今年春日入学。」 「当真?」剑云川不放心地又问一遍。 剑独钟蹙眉不语,剑云川生怕自己再问就得到个否定回答,忙道:「为父这就去安排。」剑云川坐在桌案前,取了拈花帖,在上面按了家主印,剑氏金印甫一印上便见拈花帖散出棠花,纷纷扬扬,满室盈香。 白鹿书院负责招生的先生桌案前突然凭空多了一本拈花帖,他蹙了蹙眉,道:「都已经过了答覆的时辰怎么还会有人把拈花帖送回来?」正准备随手丢掉,他忽的想起一件事情,赶忙将拈花帖翻开,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怀恩,怀恩,」先生扬声叫道。 小童抱着扫帚冲入门内:「先生怎么了先生?」 招生先生道:「剑独钟,剑独钟今年要入学了!」 剑独钟步于长廊之上,忽然脚步停下,侧目看一旁池水微澜,垂眸时少年侧脸温柔得像是冬日的暖阳,浑不似平日里冷清孤傲的样子。饶是日日伺候在身边的明秀也不由看得发怔。 「明秀。」 忽听少主唤她,明秀下意识应声:「哎!」 「你说……我带他入学他可会高兴?」 剑独钟的声音竟是有些微颤抖。 第67章 ☆、67 惜往日(二) 剑独钟神色徬徨,明秀还是头一回见到少主露出如此犹疑的神色。 在她印象里,剑独钟其人如其剑,锐利坚决,杀伐果断,毫无犹豫。但此刻,他却像是一把凝滞于雨中的剑,出剑时蒙着细雨,收剑时笼着薄雾。 可她内心是欣喜的。 因为她知道,剑独钟尝到了人世的喜怒哀乐,再不似以前一样纯粹为剑而活,活得那样冰冷而毫无感情。 明秀垂眸,清丽的容颜上绽放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少主替他着想,他定然会十分开心。」 「我只担心……」剑独钟伸手接住一片落花,「他其实并不想去白鹭书院。」 「那明秀斗胆问一句,少主是如何断定他想要入学白鹿书院的?」明秀只怕扰了剑独钟的情绪,柔声问道。 「他……」剑独钟细细琢磨,唇畔微微一扬,「他素来懒散,骨子里又有种莫名的贵气,就像是只有出身的猫儿一样,鲜少去关注什么。但他却能道出白鹿书院的事情,足以佐证他一直在关注白鹿书院。」 明秀:「那就如少主所想,依少主所断。」 剑独钟沉默不语,嘴唇微抿,金豹瞳内浮着一层虚虚的光:「嗯。」 —— 明秀姐姐说话做事果然靠谱,虞沧澜去小厨房里领午饭时着实被惊艷到了,满满的十八碟菜,全是他爱吃的。 大厨从雪里拎出一小壶酒,道:「这个梅子酒你配着少酌一点,下午记得过来领点心。」 「哎……」虞沧澜抱了个满怀,心想还好是吃不胖的体质,不然在剑氏被这么餵下去,得胖成猪不可。他路过池塘时,低头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愣了一瞬,捧着食盒,抬手捏了把自己的脸,嘀咕道:「感觉是胖了……」 他在小院内将一碟碟菜摆好,刚动起筷子,忽然见到树上绽开了一枝杈的桃花,虞沧澜眼前一亮,心想这杈桃花昨日还是花苞,丝毫不见绽开的迹象,今日却饱绽到如此地步! 他放下筷子,回房取出一对剑柄盘满花枝的双剑,剑身在树下轻盈一抖,亮色锋刃上便映出一枝饱满的桃花。 少年体型纤细柔软,腰肢轻盈如柳枝,舞动双剑时便如随风轻摇的柳条,又带着股疾风劲草的韧劲。 他舞的剑式依然是剑氏剑诀基础三式,可这三式在他的演绎之下却彷彿有千式万式,式式不同,式式精妙。 他双足轻盈,点着地面。 桃花簌簌落下,被剑气漾在春风里。 笛音忽起,虞沧澜舞剑不停,和着笛音的节奏,双剑灵巧,剑气泼洒,挥出一道又一道虹光。 吹笛与舞剑的动作几乎同时停下。 但无论是笛音还是剑意都缭绕在桃树周围,混杂在纷扬的桃花香里,久久不散。 两人遥遥对望,相视一笑。 剑独钟的笑很柔很淡,像极了他方才吹奏的笛音,也像极了舞剑时撩过桃花枝杈的温柔剑气。 但他很快就将这笑收了起来,云淡风轻。 虞沧澜双剑收在背后,道:「你怎么又过来了?今日你生辰宴,他们竟是能让你三番两次地赶来后院?」 剑独钟将短笛收入袖中,走到虞沧澜的棋盘前坐在,随手拈起一枚玉石棋子,「啪」的一声轻扣在棋盘上。 「你不是让我早点回来么?」剑独钟淡淡道。 虞沧澜一怔,坐在石凳上重新拾起筷子,道:「我午饭还没吃完,你也……太早了些。」 剑独钟抿唇不语,又拈起一枚白子与自己对弈。 虞沧澜想起自己喜欢左手同右手下棋还是从剑独钟这儿学来的,不由一笑。 剑独钟道:「你先吃完。」 虞沧澜点点头。 两个少年便一人坐在石桌旁,专心享用午餐,另一人则坐在棋盘前,翻弄星子风云。 两人安安静静,谁都没有说话。 明秀眼神柔软地站在旁边,脸色比桃花还要明媚,挂着慈母般的笑容。 齐秀忽然想起什么,正要跑上前,却被明秀赶忙拉了。 齐秀疑惑道:「明秀姐姐你做什么?」 明秀道:「你看他们两个之间还能容得下你么?」 「他们都不说话……」齐秀恍然明白了什么,大惊失色,「难道咱们少主真的在金屋藏娇?!」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入两人耳中,剑独钟拈棋的手一顿,视线冷冷地瞥向齐秀。 齐秀浑身鸡皮疙瘩全都站了起来,惊悚地看着剑独钟:「少、少主……我我我我……」 「回去抄家规,」剑独钟收回视线,淡淡道,「一百遍。」 「啊——」齐秀整个人都傻了。 虞沧澜忍俊不禁,道:「等下真的让你有机会金屋藏娇。」 剑独钟随手一抹,棋盘上的星落棋子便被他一掌抹了个干净,他眼眸微微一抬,浮着光的眸子看向虞沧澜:「我现在便想金屋藏娇。」 虞沧澜:「……」 脸腾得一下红了,虞沧澜咳了咳,道:「那现在就给你。」 剑独钟:「 ……」 剑独钟的眼眸倏然变得深沉,他不太自在地站了起来,方走一步便听见一声清脆鸟鸣,剑独钟脚步一顿,待反应过来时,瞳孔内的光亮愈来愈亮。 「白羽鸠?!」他虽早就知道虞沧澜在小院里棒了什么,却没想到居然是白羽鸠! 虞沧澜颔首,手诀一掐,便现出角落里的足人高的笼子。 那只通体雪白的禽鸟在目光触及到剑独钟的时候忽然被激发了野性,在笼子里猛地张开双翅,瞳孔中金光大作,尖锐的鸟喙叫嚣性地张开,发出了一声极为震撼的嘶鸣—— 那一剎那,彷彿眼前出现的是传闻中金翅大鹏鸟。 狂性十足。 虞沧澜咦了一声,这只白羽鸠性格极为孤傲,哪怕因为贪嘴被捕到这儿,也像是个大爷一样得好吃好喝的供着,丝毫没有被抓后的不适表现。 可现在,他却头一回对外界展示出了强大的敌意。 虞沧澜看他双翅大张,像是要把每一根羽毛都绷到极致,亮出了自己羽毛下最为明艳的部分,说是展现敌意,又像是在展现他身为白羽鸠的骄傲。 剑独钟面无表情地看着它对着自己示威,冷冷一笑。 白羽鸠双翼顿住,渐渐收拢。 虞沧澜:「……」 这就认输了? 大张的双翼被拢在身体两侧,他低下头,用暗棕色的鸟喙轻轻梳理着华丽的羽毛,金色的瞳孔孤傲地落在了……虚处。 剑独钟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步到白羽鸠身边,平视着这只华丽却傲慢的珍禽。 「我儿时第一次看到白羽鸠的时候就很喜欢这种鸟类,孤傲,执着。」剑独钟道,「那时候便想有一只,遣了家僕去搜捕,一个月来却一无所获,最后只好放弃。」他看向虞沧澜,眼神深邃让人看不懂情绪,「我除了剑以外,对其他事情都无执着,也不想执着。」 虞沧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上次偶然听明秀姐姐提起这段往事,便去云渺山碰了碰运气,遇到了这只就想办法抓了回来。」 「嗯。」剑独钟神色淡淡,语气也并无任何情绪。 他手指深入笼中,白羽鸠退后一步,像是十分嫌弃的样子,又垂头梳理自己的羽毛。 剑独钟得了怠慢,却不恼,将手指收了回来:「以后不必再为了这种事情耗费心神,还去云渺山那样危险的地方。」 虞沧澜怔了怔,剑独钟却不看他,只看着笼中那只雪白的白羽鸠,鬓发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微微红的耳廓。 「再去云渺山,可叫我一同前往。」剑独钟道:「免得你涉险,白白浪费剑氏医修将你身上诸多病症一一治好。」 虞沧澜笑着点了点头:「你若是想去咱们现在就可以去。」 剑独钟一时哑然,偏了偏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告知你。」 虞沧澜疑惑地看他。 剑独钟从袖口将一封拈花帖递交到虞沧澜手中。 他接过,认出这是白鹿书院送回来的拈花请帖,翻开封页,上面烫金字印着剑独钟三个字。 剑独钟道:「今年春日我便去白鹿书院入学,明秀身为女子不太方便,齐秀年岁太小,正巧你也想去,我便带你同去。你也不必去求着辛氏的人。」 虞沧澜挑眉看着入学请帖上的「白鹿书院」四个字,不由勾起了嘴角:「明明是你过生辰,却是我得了一份大礼。」 「只是顺便带上你的,」剑独钟声音既冷又硬,「近年来总被白鹿书院催着入学,我也是烦了。」 明秀在背后撇了撇嘴,暗道少主真是不坦诚,若非他自己愿意,谁能催得动他?而且瞧瞧这都说得什么话,若非小沧澜通透温和,他还能有机会说这些屁话?换做是她,早就一杯酒泼他脸上了。 虞沧澜点点头。 剑独钟还似有话要说,又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若是辛慕远来找你,你不要单独见他。」 虞沧澜:「为何?」 剑独钟硬着声音道:「不为什么。」 虞沧澜低声一笑,道:「好,我知道了,我不单独见他。」 「他早已入了白鹿书院,若是在书院见他,你也要假装不认识。」剑独钟又冷着声音叮咛了一句。 虞沧澜压着笑意:「好,我知道了。」 剑独钟暗自舒了一口气,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你去了书院可以一试试炼石和试剑碑,若是可以……」 他望着虞沧澜,微微笑起:「那我们就同席修学,你……可以坐在我右手边。」 虞沧澜记得,剑独钟说这话的时候,桃花掉落下来,春风拂过他的发丝,那一瞬间的眼神温柔到不可思议。 那样冰冷的人,那样的温柔。 柔软到了虞沧澜的心里。 他永远不会忘记剑独钟生辰的这一日。 再次想起来的时候,心里还是如冰雪消融,桃花开在了心里。 只可惜,他们终究没能如愿同席修学。 少年时期最美好的时光没能并肩而行。 虞沧澜知道体内魔元逃不出试炼石的眼睛,便想办法掩盖了天赋,只得了个最次等的黄衫弟子的评级。 剑独钟得知此事之后,在试剑碑上留下了一道必将名传千古的剑痕,随后便闷在后院里练了一天的剑,往后抗拒出席任何先生的课程,只偶尔会莫名其妙去黄衫弟子的课上旁听,正襟危坐、认真听讲的样子给了授业先生极大的压力。 虞沧澜知道其实白鹿书院最内层的庭院才是它真正名流四方的修业场所,但现在,听着晨钟暮鼓,与同班学子一同讲课,研习不懂的地方,课后或瞒着先生熘出书院游乐,或喝酒聊天谈论彼此对「道」的理解,通宵达旦,酣畅淋漓,偶有口角,偶有玩笑,皆是他想像中的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他其实对白鹿书院的嚮往并非是那些晦涩高深的典籍,而是与同龄人一同修学的生活。 那是一种充满了蓬勃朝气,与阴天涧完全不同的生活。 白衫弟子的院落中种着一棵巨大的红梅树。 梅花开时,满院芬芳。 梅花落时,一地零落红泥。 他常常穿过这棵红梅树去见剑独钟。 剑独钟住的地方是内院最中心的地方,他独居一处房间,少与人往来,虞沧澜每次开门都能嗅得满腔淡淡冷香,如同剑独钟的剑意,也如他的人。 那股香味萦绕在鼻尖,时至今日虞沧澜依然可以回忆起来。 虞沧澜躺在红梅树下。 梅花落在他柔软的嘴唇上。 他睁开眼睛,眼前两颗橙色晶石在眼前不住盘绕。 耳边忽然响起了阮清语的声音。 ——「如果哥哥能狠下心来彻底毁掉我的话,就能一直过这种生活了,对么?」 ——「我知道哥哥最喜欢的,最留恋的便是这段日子。」 ——「但是哥哥你别忘了,你能过上这种日子,是因为你披上了虚假的外衣。」 ——「你骗了他。」 ——「你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去换取了一个虚假的身份。」 阮清语的声音冰冷而又残忍。 ——「如果剑独钟知道,当年杀了他的亲信,杀了救他一命的表妹的人是你的父亲,他会怎么样?」 ——「他一定不会再对你温柔地笑。」 ——「他会用那把锐利而冰冷的,象徵着剑氏正法的白象刺入你的心口。」 ——「他会杀了你,毫不犹豫。」 ——「哥哥,我很生气。生气你杀了我,生气你幸福的日子里没有我。」 虞沧澜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眼前满脸恨意的阮清语,笑得美好而又灿烂。 「你大概不知道,剑独钟很早就没有使用白象了。因为我当初想要触碰白象,被白象的剑气所伤,剑独钟就将白象束之高阁,任由剑云川如何暴跳如雷也不肯再拔出白象。」 「你永远不知道我们对彼此有多重要。」 玉瓯楼就在背后。 通天光芒照耀在楼上。 整个沧州府陷入一片魔雾缭绕。 虞沧澜手中双剑一划,剑影留痕将逼近而来的阮清语击退,手中双剑射出雷霆万钧,他在浮浮沉沉的缭绕剑气里沉声道:「当年我能杀你一次,现在便能杀你第二次!」 第68章 ☆、68 惜往日(三) 阮清语脸上的张狂得色剎那消失不见,他抢先一步出手,自掌心射出一道浓黑魔气,眨眼间,随绵绵春雨化作一条儿臂般粗细的鞭子,向虞沧澜的方向抽打过去! 虞沧澜向后飞撤,剑随心动,双剑与长鞭斗在一处。 魔气被剑气击退,阮清语再次激发全身浩瀚气劲,一道又一道……身边魔气攒捲成数道长鞭,如同老树藤蔓,接连不断地向虞沧澜身上抽打而去。 虞沧澜开了蝶弄足,在黑鞭之中不断穿梭,玳弦急曲击散魔气。 天际忽的压下来一团黑雾,如同张开的巨手将虞沧澜整个包裹起来。 四壁全是漆黑的坚壁,瀰漫出彷彿能灼烧皮肉的黑雾。 阮清语的声音回荡四野。 「哥哥,这个世界你很熟悉吧?」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周围,手中的小橙武正在散发出淡淡的光辉,也是这处黑暗空间里唯一的光亮。 阮清语怪笑了一声,道:「哥哥,你应该知道,想要杀了我,光是这样是不够的。」 他的声音持续回荡。 「你不敢动用你的魔元吧?只有动用你的魔元才能影响我体内的魔元,哥哥,如果这样做了,那么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魔修了。」 「你上一世那么想成为一个世家子弟,你想拥有煊赫的家世,有慈母严父,有兄弟姐妹,有侍从,有婢女,有同修的朋友。这一世你都有了,甚至连……那个讨厌的人也找到你了。」 「一旦你动用魔元,这些你一直期盼的东西都会消失。你是魔修啊,你天生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你应该活在我活着的世界。」 「哥哥,我不怪你杀了我,当年我的命都是你的。可是你不应该选择他们,他们杀了我们的父亲。」 「你忘了父亲是如何惨死的吗?!」 「虞沧澜,你是魔修,你是我们父亲魔尊的儿子,你永远也改变不了这点!」 「你就该跟我生活在一起,在最黑暗的角落,噉食人血人肉,去猎杀这些所谓正道人士!」 「哥哥,你回来我身边吧。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不好么?」 「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只有我们才是彼此的依靠。」 「剑独钟背叛过你一次,他就会背叛你第二次。」 「你相信我,回到我的身边,好吗?」 阮清语的声音越来越柔,混杂在浓黑的魔瘴之中好似让人跌入了一潭浓度极高的酒。 周遭温度莫名越来越高,虞沧澜微微闭上眼眸,一言不发。 阮清语继续劝说着,声音缭绕不去。 虞沧澜最为珍视的是他上一世在白鹿书院求学的那段日子,而他最珍视的则是幼年时在阴天涧的那段日子。 他还有父亲,有哥哥,有不忠心却胆怯的僕从,有拿来逗乐的怪物和无忧无虑的生活。 如今,他父亲没有了,僕从没有,连活着都万分艰难,他就只有哥哥了。 他其实是捨不得虞沧澜死的。 他只要哥哥能像以前一样回到他身边,哪怕仍是不愿意理会他,他愿意主动去让哥哥注意他,关心他。 阮清语也安静下来,他在尝试用连结二人的魔元去唤醒虞沧澜对他的所有记忆。 往事沉浮。 山海河川自眼前一闪而逝。 虞沧澜隐约记了起来,当初他和虞沧池到底发生了什么。 魔尊死后,魔军溃散,有一小批魔修被逼得无处生存,便找到了他们,希望他们以魔尊之名重振魔脩大军。 其实当年阴天涧内并没有囤聚魔军,只是他们的父上魔元强盛,许多魔修都以其为尊,自发聚集在阴天涧外,自成一军。 虞沧澜不想再牵扯到这些是是非非之中,他已非童稚,也知道万事并非非黑即白的道理。 「当年父亲是为了救你而死。」虞沧澜喉头微堵,沉声道,「那些正道人士冲入阴天涧只是为了救走那些儿童。若非你无端挑衅,怎么会身中毒箭,险些丧命?父亲是为了替你续命才导致魔元枯竭。」 魔尊并非如同外界传言那样死于天陨,而是魔元枯竭。 他亲眼看着那个常年笼罩在黑雾的英俊男人一点点丧失生命活力。 他一直看向自己,从未落眼于自己的漆黑瞳仁里藏了太多想要说的情绪。 这件事情如同一根刺扎进了兄弟二人的心中。 再次提起揭开疤痕,露出了鲜血淋漓的皮肉,已经被往事腐烂到散发出一种不忍多闻的恶臭。 尤其是对虞沧池。 虞沧池双眼迸射出猩红的光芒,整个空间因他的愤怒而变得扭曲搓折,他怒声道:「是你当年放走了剑独钟才会让那些正道人士找到阴天涧的通路!是你害死了父亲,是你——」 虞沧澜默然不语,听他无端辩解,勾出了一抹冷笑。 「我们的确是同胞兄弟,你自以为了解我,以为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是何种样子,但那仅仅是存于你幻想中的我。我想要的和我嚮往的你永远也不会懂。」 虞沧澜微微垂眸,再抬起时,双眸中盈满鲜红,他浑身魔气高涨,沖散了白色发带,满头青丝随风狂舞。 手持双剑,虞沧澜姿容挺立,浑身遍布魔雾,额心猝然现出一点猩红魔纹,在黑夜里张开噬人的巨口! 「你该知道,我从来都不在乎别人是如何看我的。」 「我想要的也并非如你所言。」 「我这一生,只得一人珍视,那便足矣。」 虞沧澜不断催发魔气,千丝万缕向四周飞射而去,刺透了周遭魔气屏障。 阮清语的双瞳在眼前淡去。 「岑——」的一声清脆剑吟,浮在魔气中央的虞沧澜亮出水龙吟。 阮清语从半空跌落下来,侧目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他按住自己心口,咬牙怒瞪虞沧澜,道:「你仍想杀我!」 「有父上的魔元在,也许其他人奈何不了你,」虞沧澜冷声道,「但魔元驱使权在我,我若是想杀你,易如反掌!」 「可今非昔比——」阮清语咬牙回道,「我已不是当年那个气海虚空,只靠着魔元续命的弱者了!我体内如今有强大的魔气,我足以与你形成拉拔之势!」 「还是个蠢货,」虞沧澜目光凉薄地看着他,「当年看不清楚形势,如今还要犯同样的错误。」 「什么当年,」阮清语吼道,「当年明明是哥哥背弃于我!」 「我正经同你说的话你从来不听,旁人说的三两句你就当真,你不是蠢货你是什么?」 「你——今日我就让哥哥再也不能瞧不起我!」 他两臂缠绕上魔雾,重重叠叠的魔雾扭曲成结,凝成了一把巨剑。 虞沧澜却不看他,感知到了什么气息,蹙眉向不远处望去。 阮清语怒不可遏:「时至今日,哥哥还不看我?」 「别吵。」虞沧澜轻声道。 玄光阴不知何时来到了虞沧澜不远处的房顶,他瞳孔内的金豹瞳微微瞇了起来,远眺过去。 不远处浮起阴云,随后阴云又似枯萎凋谢,裂出枫叶似的细纹,细纹越绽越大,猝然收放间,竟是胀出了比此处还要浓郁的魔气! 阮清语惊道:「怎会如此?」 虞沧澜嗤笑一声:「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阮清语脸色阴沉,只感觉体内魔元正源源不断地流逝。 虞沧澜道:「说你是蠢货你偏生不愿意听。」他落在阮清语身边,伸手按在他的头顶,以体内本源真气压制住阮清语被传召而去的魔元。 「将你从镇魂珠中唤醒的人是谁?可是鸾夫人?」虞沧澜问道。 「是她……可她怎会……她说是父亲的旧部,知晓当年的事情,否则她怎么会知道我被你封印在镇魂珠内?」 虞沧澜道:「那你便信了她?将你的所有秘密和盘托出?」 「哥哥!」阮清语可怜兮兮地抓着虞沧澜的胳膊,忽然手中变出一支细长的枪头,刺入虞沧澜手臂上。 虞沧澜魔气一作,摊开阮清语,阮清语倒在地上,红着眼睛怒瞪着他。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只会用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当年所谓的父亲的旧识要以你为尊,不过是因为你弱智好骗,彼时有人说你除了出身以外一无是处,我便不该反驳,当真是个废物。」虞沧澜从未说过如此刻薄的话,但此刻阮清语的表现让他大为失望,原以为经历过当年的事情,阮清语应当懂得一些分寸进退,却没料到还是这副天真自以为是。 「那你就杀了我啊!」阮清语听到自己被兄长诋毁得一文不值,不由怒从中来,「就像当年一样杀了我啊!你自己也会因为魔元受损而身受重伤!噢,你是不怕,当年有剑独钟救你,现今有玄光阴。」他转而怒视玄光阴,又要再运魔气,却被虞沧澜死死压制,而另一边,鸾夫人不知用了什么秘术,正在吸走他身上的魔气,让他不过片刻就手脚酸软。 同胞兄弟到底不一样。 他很嫉妒虞沧澜,生来父亲便喜欢他,又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还身负本源真气,得天独厚,凭什么他就要在污泥之中下贱地活着。 凭什么哥哥不能陪着他一起堕落! 阮清语双眼通红,死死看着眼前清风朗月似的俊雅少年。 虞沧澜嘆息一声,执起双剑,在阮清语身上打了剑转流云,驱散掉他身上依附的咒言力量:「真是个蠢货。」 玄光阴见状,移开目光,道:「我去解决那边。」 「哥哥,」阮清语感觉舒服了一点,他靠在身后断壁残垣上,嘴角紧抿,「每回哥哥待我好一点,我便以为哥哥是真的原谅我了,可之后哥哥总是会百倍千倍地伤害我。这次哥哥又想做什么?当年你抽走我全身的魔元时,我真的好痛……这次不会比上次还要痛吧?」 虞沧澜:「你要是不做蠢事,我又怎么会让你痛。我不那么做,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怂恿当枪使吗?」他顿了顿,冷冷一笑,「若是落到正道人士手中,你会比我对你所做的更痛。」 「哥哥……」阮清语轻轻靠在虞沧澜的肩头,「那如果我什么都听你的,你会好好对我吗?」 「不会,」虞沧澜推开阮清语,「你杀了太多的人了,整个沧州府都受到你的魔气影响。我并非指摘魔修如何,也不曾忘记自己魔修的出身,只是,无论道修也好,魔修也罢,都不该蒙昧了自己的内心。」 「杀人乱世是弱者所为,强者当能自立一方,雷火不侵。」 阮清语闻言,垂眸认真思索了好久,他突然扬起头,微笑着问:「那哥哥当年又是如何落入了正道手中的呢?」 你快死吧,别说话了,臭傻逼。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第69章 ☆、69 忘魂曲(一) 魔气来源是阮府方向,玄光阴几个起落便到了阮府前。 地面裂开猩红大阵,蔓延出腾腾魔气,玄光阴的金豹瞳内清楚地映出了大阵的构造。 这逆转回元阵正将阮清语体内的魔元源源不断地输送给阵眼,不出意外便是那鸾夫人。 玄光阴手持斩岁,青虹白影霎时落下,斩断大阵外围的魔气勾连,噼开一条通路。 玄光阴踏入阮府,一地尽是被魔气腐蚀的尸体,似是感知到生人的气息,那些尸体在魔气驱动下站了起来,张牙舞爪地袭向玄光阴。 玄光阴面不改色,剑气横扫,精纯剑气将尸体一斩为二,斩岁上附着的真气贯入尸体之中,击散了附着在尸体之中的魔气。 他大步向内院走去。 魔瘴环伺,尸群越聚越多,玄光阴剑尖一压,略微蹙眉,他不由伸手抚上腰间旧伤,掌心一片黏腻,鲜血渗透衣裳,淌了出来。 「哥哥,」阮清语气息越来越沉重,随着魔元被鸾夫人调走,他越来越虚弱,「你就这么放心让剑独钟去找那个女人吗?她吸走的是我的魔元,能承继我对他的诅咒。只要魔元还在,他的伤就一直好不了。在真元持续扩散的情况下,你觉着他能打赢吗?」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给他下的诅咒?」 「那就要问哥哥了。」虞沧池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勾起一抹笑意,「我的诅咒是下在哥哥身上的,他背叛了哥哥,就要承受我的诅咒。他腰间的伤口是当年他刺在你腰间的伤口,只要我还活着,父亲的魔元还在,他的伤口就永远都不会好!」 「哥哥,你看,对你最好的人还是我,哪怕我死了,沉眠在孤寂冰冷的地下,我也在保护着你,不想让你被人伤害。」 「又多做愚蠢的事情。」 虞沧澜双剑化成扇子,在阮清语身上挂了翔舞,又用上回雪飘摇,帮他恢复了一点气色。 虞沧池笑着:「无论是魔元还是本源真气,哥哥都掌握得很好,为什么我就这么笨,什么事情都叫我搞砸了。哥哥还是很讨厌我吧?」 虞沧澜没说什么,目光远眺阮府,虞沧池抓着他的袖子,道:「哥哥想去帮剑独钟的忙?」 「你安静一会儿,」虞沧澜在他头顶敲了一下,「你一说话我就头痛。」 他顿了顿,道:「听闻魔修有一脉是魂修,修成之时,抛却肉体,只余魂体,魂体可以肆意寄寓他人躯体,你与鸾夫人相处这许久,可曾看出来她修的是什么?」 「哥哥真是聪颖,」阮清语道,「她的确修的是魂修,但却是半路入道,当年她是被迫放弃肉体,改寓到他人躯体之中。」 玄光阴沉沉吐息,压住腰腹处旧伤带来的痛苦,斩岁未有停留,剑刃噼开一条通路。 不远处,人影微渺。 玄光阴眸光一闪,化作一道锐利剑光击退缠绕而去的魔气。 阮清渠抬眸一看,触及到满头白发的玄光阴时一顿,垂首露出不甘神色,却只能苦笑,道:「玄老前辈,多谢……」 「天啊!」满面狼狈的林梦生哀呼一声,「我们竟然撑到有人来救我们了!」 「外面如何了?」三人结阵的另一角,沈昭沉声问道。 玄光阴未做一语,抬手时,剑锋扫出,将困住他们的魔气一一涤荡干净,他送出一道真气,林梦生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身子轻盈,如落花一样被风捲起,心下通明,林梦生转身御剑而去,奔出院落。 玄光阴再打出第二掌,将沈昭送出院外,只余阮清渠。 阮清渠咬牙道:「前辈,里面的人是杀我父母的仇人,我……」 玄光阴送出第三掌,阮清渠心有不甘,意图在半路扭转回来,却只觉着包裹着他的这团真气强劲霸道,竟与先前两人不同,直接将他送出了院外。 落地时,阮清渠踉跄了两步,还想再回去院子,沈昭和林梦生同时上前拉住了他:「清渠,你冷静一点,这魔气比先前还要狂盛,不是你我能对付得了的!」 「可那人……」 「有玄老前辈在,」林梦生急道,「就相信玄老前辈吧!」 阮清渠脚步一顿,他不甘心地咬着牙,道:「可这是我阮氏的事情。」 「这可不是你阮氏的事情,」沈昭神情肃穆,「这是天下苍生的事情。」 玄光阴腰间忽然刺痛,他斩岁指地,勉强撑住,额头密佈着细小的汗水,抬头一看。 不远处的长亭里,一个女子正在展袖跳舞,每甩一次长袖,便有一道魔气贯出,在半空散作几缕,飞射往四面八方。 在她身后,一个男人斜靠在栏杆上,手腕挂着一壶酒,垂头不语。 玄光阴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那是一个死人。 那是阮三通的尸体。 玄光阴目光下瞥,又看到亭子地上横着一具女子的尸体。 那尸体长发凌乱,散在面上,随风一吹,亮出的是白晴的面容。 鸾夫人舞步缓缓停下,她坐下来,替阮三通摆正了身体,在他脸上擦干净雨水。随后柔媚的女人靠在栏杆上,遥遥望着玄光阴,道:「玄老前辈,你我本无矛盾,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玄光阴漠然不语,视线淡扫左右,两具由魔气拼凑而成的巨大走尸正在向他靠拢。 鸾夫人道:「你们的恩怨复杂难辨,我也不想多管,我只是想要沧州府万劫不复,以报当年严洗练杀我之仇,仅此而已,玄老前辈可愿高抬贵手?若愿意,我可保住你的心肝,让他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她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得娇俏,「你看,我把整个沧州府的人全都杀了,他是魔修一事也可瞒住,你带他离开沧州,去遍赏大江南北,多好呀。」 玄光阴以真气护住腰腹的伤口,挺直身体,斩岁知其主人困顿,发出清啸剑鸣。 「不知好歹。」鸾夫人勾起一抹冷笑,长袖一摆,便见右手边的魔气巨人抬手向玄光阴砸了下来! 玄光阴闪身避让,斩岁一扫,眼前魔气被一分为二,下一秒竟是再次拼合起来! 玄光阴微微瞇起了眼睛,金豹瞳正在寻找魔气的漏洞。 就在此刻,另一只魔气巨人一掌砸在了玄光阴身上。 剑气护罩被破,玄光阴被逼退三步,偏头呕出一口血。 —— 「哥哥当真放心让剑独钟一人对付那人?」阮清语道,「若是他死了,哥哥岂不是要抱憾一生?还是说哥哥其实是捨不得我,放不下我。」 「你都快死了,能不能别捣乱了。」虞沧澜真是一点也看不懂虞沧池到底想做什么,他上一世就喜欢折腾些有的没的,闹了半天得了他的喝骂反而还美滋滋的,这一世闹得更为厉害,明明再蛰伏一段时日,他与鸾夫人的计划几乎攻不可破,偏偏要挑这个时候就闹起来。 虞沧澜脱了大氅,盖在虞沧池的身上,道:「我去玄光阴那里看看,不想死就别乱动。」 「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和哥哥说呢。」虞沧池拉住虞沧澜的衣服,「哥哥留下来陪着我吧。」 「没空陪你。」虞沧澜翻了个白眼,他将阮清语捆了起来,「老实待着。」 虞沧澜心一直提着心,太阳穴处隐隐作痛,他总觉着要发生些什么。 当年事情还没有彻底釐清,他总觉着自己疏漏了什么。 当年,父上死后,所谓旧部寻到他们,要他们率领魔军,重振魔修威名,虞沧池那个蠢货被煽动利用,他怎么劝说都毫无用处,反而让虞沧池更为兴奋地同正道对抗。 他无奈之下,将同源双石之一做成了镇魂珠,抽走了虞沧池体内续命的魔元,保住他的魂魄,封存在镇魂珠内。 这一世,玄光阴对镇魂珠如此执着,应当是感知到了他放置在镇魂珠内护住虞沧池魂魄的魔元。 而他死后,他的魂魄被生命本源之息保住,飘摇到了异世。游荡了许久之后,再次被召回了这个世界。 难怪在那个世界,他一有自我意识就头脑混沌,什么都记不清楚。 当年他与剑独钟,与剑氏,与正道同盟的记忆仍旧是一片模糊。 他是如何死的? 他只记得,剑独钟濒死,他不顾一切去剑氏找他,最后落入了剑氏的圈套。 再往后呢…… 虞沧澜捏住眉心,还是想不起来有关这段的记忆。 方才虞沧池问他:上一世究竟是如何死的,他不能说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他记不清了。 难道父亲封存在玉瓯楼的这部分魂魄并不完整?还有一部分落在了别处? 虞沧澜飞快奔到阮氏,在踏入门口时猝然听到琴音响起。 琴音激越高昂,嘈嘈如急雨。 虞沧澜心魂一震,忙屏住呼吸,凝神静气地踏入涨满魔气的阮府。 他提剑,凝神向深处走去,魔气在他周围逐渐散去。 纷扬的琴声突然变了调子,温柔而又缠绵,散在风中,夹杂着无限柔情。 不远处,林梦生敏锐地捕捉到了琴音,他疑惑道:「这琴音是从哪儿来的?端的是缠绵,酥骨化魂。」 「听着……像是紫金霄的琴音。」沈昭应了一声。 「紫金霄为何要在这时吹奏这种韵律?」林梦生疑惑不解。 眼前魔气渐渐散去,就如同被晨光破开的薄雾,长街向北,一片明朗。 林梦生满脸困惑:「沈昭,我们怎么在这儿?」 有小贩出街叫卖,声音朗朗清透。 沈昭也是困惑不解:「是啊,我们怎么在这儿?我们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两人对视一眼,林梦生忽然「哎呀」了一声,急匆匆道:「我得快点回去了,再不回去又要被父亲训斥了!」 他疾跑几步,回头沖沈昭笑道:「明天出来喝酒啊?」 沈昭笑着点头:「好,老地方见。」 阮府宅邸,巨大的柳树垂落无数柳枝,在早春的微风中抽出新绿。 虞沧澜分柳前行,在不远处的亭子内看到一个正在抚琴的人影。 那人衣衫华丽,头扣紫金华冠,纤纤素手拨弄琴弦。 他突然抬头,看向虞沧澜,抚琴的手停了下来,笑得温柔:「表弟,你来了。」 虞沧澜怔愣在原地,突然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眼前的紫金霄又是为何会坐在亭子里抚琴。 紫金霄站了起来,过来牵起虞沧澜的手,柔声道:「三日后便是我们的大婚,表弟如此耐不住寂寞吗?」 虞沧澜脑海内浮起一个画面,他撇了撇嘴,道:「你太喜欢沾花惹草,我得盯紧点。」 「真是冤枉,」紫金霄委屈道,「自从见了表弟,我眼里心里都只有表弟,哪里曾沾花惹草?表弟放心,表哥绝不会让人破坏我们的婚礼。」 紫金霄微笑着说,那双瞳孔深处现出一点深沉的赤红。 「这一世,你休想逃离我的身边。」 第70章 ☆、70 忘魂曲(二) 紫金霄来牵虞沧澜的手,动作极为温柔,像是怕搅了这场清甜的梦。 虞沧澜怔怔地看着落在眼前的温柔人影,不知为何心底生出了一点抗拒。 澜州紫氏与沧州虞氏的婚约早在虞氏少主虞沧澜方周岁时就定下了,如今紫氏方及冠就迫不及待地亲自来沧州迎娶虞沧澜。 沧州百姓犹记得紫金霄进城时,骑着一只彩羽鸾鸟,背后跟着一队千人僕从,皆穿着彩袍,金贵非常。 他送上了一盒顶级丹药、三柄绝世神兵、十箱黄金、十箱珠玉珊瑚,宝物全都堆在虞府后院里,塞满了整个后院。 打开时,香粉飘过镜湖,游荡在九曲回廊之中。 虞沧澜穿着一件粉白单衣坐在长廊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紫金霄送给他结亲的玉佩。 前院热闹非常,紫金霄出手大方,一来虞府就给了众多家僕无数打赏,现如今,提起紫金霄,各个僕从都是交口称赞,说他模样英俊贵气,待人温和有礼,气度也是一流的。虞氏能与阮氏结亲是亲上加亲。 不远处,怡夫人缓缓走来,她如春风拂面,挂着遮不住的笑意,一身绫罗华服俱是四州大陆难得一见的珍品。 「澜儿,」她在庭院坐下,沖虞沧澜招了招手,「来,与娘亲坐在一块儿。」 虞沧澜从回廊上跳下,走到怡夫人面前坐下。 眼前香炉飘来陌生的香气,怡夫人道:「这是你表哥带来的香,是澜州百年难得一见的紫箩香,他也是有心了,年前去你外婆家时,娘亲偶然说了一句曾闻到这香,味道极为好闻,他便想办法弄来了一小盒。据说这一小盒就价值半城呢。」 虞沧澜「嗯」了一声,颇有些漫不经心,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怡夫人见状,心疼问道:「澜儿最近可是没睡好?还是……」她笑着握住虞沧澜的手,「即将跟你表哥成亲心里紧张?」 虞沧澜微微一下,并不言语。 怡夫人道:「霄儿与你竹马对竹马,娘亲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对他知根知底,娘亲相信他一定会对你好。」怡夫人见虞沧澜还是有些沉闷,又道,「你也不必担心外界的说辞,这次你与霄儿是平娶平嫁,双修道侣,不分高低。只是……」她嘆了口气,道,「只是你们得记住要早早去旁系挑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男修同男修结缘在四州大陆不是稀罕事,继承人千万得上心。」 耳边听及怡夫人的劝慰,虞沧澜却毫无感觉,他问道:「娘亲曾经不是说过表哥是辛氏的后人吗?」 「辛氏?」怡夫人怔了一怔,疑惑地想了片刻,「是辛氏那又如何?」 虞沧澜不解地问:「娘亲说辛氏天性有损,情绪激动时容易狂躁伤人,娘亲不记得了?」 「哪来的无稽之谈?」怡夫人颇有些愠怒,「辛氏是十分高贵的氏族,当年在道魔大战之中更是为了 全大道全族皆殒,你表哥是唯一的后脉,怎能平白受这种侮辱?日后若是再有这种谣言,就将那人捆来,娘亲定然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虞沧澜抿唇不语,他虽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听娘亲这么说的,但很肯定娘亲的确这么说过,那个时候……他垂下头,只觉着头有点镇痛,不由按了按太阳穴。 一个温暖的手掌按上他的手,将他的两手挪开,细细替他按压着两侧穴道。 紫金霄柔声问道:「表弟头痛?可是受了风寒?」 虞沧澜摇首:「只是突然有些头痛,应该是没休息好。」 「那便不该来这儿吹风,虽已经开春,天还冷着。」他向旁边斜睨一眼,有侍女递来大氅,紫金霄把大氅披在虞沧澜肩头,道,「你还穿得这么单薄。」 虞沧澜勉强一笑,只觉着提不起精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就好像胸膛憋着一口闷气,怎么吐息都只能塞在那里,又好像经历了一场连绵阴雨,精神没由来得萎靡。 紫金霄见状,眼神闪烁,他摸了摸虞沧澜的发顶,转身坐在怡夫人身边,同怡夫人说话,不到几句就逗得怡夫人开怀大笑。 侍从上前通报,道:「夫人,少主,阮氏、沈氏和林氏三氏少主前来邀请少主前去参加棠花宴。」 闻言,怡夫人眼神柔软下来,她握住虞沧澜的手轻轻拍了拍:「去吧,澜儿。」 虞沧澜细细思索了片刻,竟是不知道自己和他们这么熟识,竟是足以邀请他同去棠花宴了。 棠花宴是世家少主的习俗之一,是专在世家少主大婚前两日举办的宴会。 宴席往往由世家少主的至交好友牵头举办,宴席不大,基本只包下一处雅緻的小院,几个相熟的好友喝酒聊天,共话往昔今日未来。因为一旦成婚,世家少主便少有仍是少主身份,大多都会继任家主之位,担当重责,与少年时截然不同。 紫金霄道:「你曾在白鹿书院与其他少主有同修之谊,阮清渠更是你的至交好友,由他们来为你举办棠花宴再合适不过。」 虞沧澜闻言,点了点头,是了,他13岁入的白鹿书院,与阮清渠、沈昭、林梦生三人一同在白鹿书院研修,彼此引为至交,关系再好不过了。 虞沧澜步入正堂,三人正在等着。 林梦生见状上来拉虞沧澜,笑道:「沧澜,你好慢!我们等了你好久!清渠特地为你订了桃梦小苑,此时正好能赶上桃花盛开,我们快去吧!」 沈昭嘴皮子一掀,很不给面子地讽道:「你是怕你订的酒过了味道最好的时候吧?」 「什么叫我订的酒?」林梦生夸张地说,「是我给沧澜订的酒,沧澜,你说是吧?」 虞沧澜笑了笑,往前踏去,问道:「清渠呢?」 「在马车上候着,」沈昭道,「白晴也来了。」 虞沧澜愣了愣,林梦生道:「清渠与白晴当真是鹣鲽情深,成婚以来日日不离,只可惜白晴身体不大好。」 「说这些做什么?」沈昭打断林梦生的话,道,「走吧,再晚点,酒菜就真过了最美味的时候了。」 虞沧澜颔首,跟在他们身后。 一出院门便看到站在树下的青年男子。 他穿着一身青绿色竹衫,正拂着帘子,扬首同马车里的人说笑。 马车里的年轻女子只露出半张侧脸,在温暖的日光下,苍白的皮肤几乎透明,好在唇上点了红,让她的气色好上许多。 「清渠,晴姐,我们来了,快快快,上车,上车。」林梦生大声招呼。 阮清渠眼神平和,笑道:「沧澜,恭喜。」他那双眼里毫无波澜,平静似是镜湖水面,虞沧澜看着竟然有些陌生。 几人乘上马车,前往郊外的桃梦小苑。 车上,众人有说有笑,虞沧澜虽能与他们谈及一处,却总觉着有些隔阂,就彷彿多年同修生涯是虚假幻像一般。 他侧目看向窗外,沧州府街头依旧熙攘,时近黄昏,街边小贩竟是没有要走的迹象,甚至有商贩推着车刚要来摆开摊位。 虞沧澜又觉着奇怪:「为何沧州府没有宵禁了?」 林梦生疑惑道:「沧州府何时有过宵禁?」 虞沧澜顿时哑口无言,隐约记得沧州府的宵禁十分严格,可现下看来却并非如此,他按了按额角,无奈笑道:「是我记错了。」 「沧澜今日有些奇怪,」林梦生道,「心神不定的,是不是即将跟你那表哥成亲太过紧张了?没什么紧张的,我们谁不知道,你那温柔潇洒的表哥紫金霄只喜欢你一个?」 「我也那么喜欢他吗?」虞沧澜不由反问,心里没有一个答案。 「那是当然了,」林梦生拍了下掌心,道,「在白鹿书院的时候,你们两个就是日日黏在一起,谁要想欺负你,你那表哥头一个站出来!我们明眼人看着呢。如今修成正果,你就不要多担心啦!」 虞沧澜咬了咬唇,仍是没什么实在感觉。 沈昭安慰道:「清渠成婚前几日也是如此惴惴不安,现下与阮夫人好着呢,你瞧。」 白晴柔柔一笑:「沈少主又拿我打趣。」 阮清渠搂住白晴的肩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笑得既深情又温柔。 「紫金霄那么爱你,他一定会对你好的,我们才要羡慕你呢!」林梦生笑嘻嘻地说。 所有人都在夸赞紫金霄的好,都在夸赞他们的天作之合,但对虞沧澜来说就好像隔着一层缥缈的薄纱,任他用力亦或者轻巧去揭,都揭不开眼前的迷雾,探查不到背后的真实。 真实?什么又是真实呢?他想要看的真实是什么呢? 虞沧澜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那双娇生惯养出来的手细腻白皙,指节分明好看,他用这双手去拿起摆放在马车里的瓷杯,握到了实处。 指尖触碰到瓷器的冰冷光滑,虞沧澜不由一阵好笑:「这不是真实,这是什么……?这还能是什么?难道是梦吗?」 脑海里尽是他与紫金霄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们当真如所有人说的那样琴瑟和谐,是再适合不过的一对了。 「沧澜,你没事吧?」 晃过神后,虞沧澜看到眼前阮清渠近在咫尺的脸,他怔了片刻,向后退了退,道:「近来没有休息好,有些累了,没事。」 「那今日便不要太晚了。」阮清渠道,''「我们适可而止,酒也不要少喝。」 虞沧澜点了点头。 「你……」阮清渠欲言又止,最后无奈一笑,只道了一句「恭喜。」 第71章 ☆、71 忘魂曲(三) 棠花宴上众人都知节制,点到为止,饮酒不多。 宴上聊了聊当年在白鹿书院的往事,林梦生上课打盹被先生点名批评,他们众人合力替林梦生抄写被罚抄的经文,只有虞沧澜的字迹没被认出来,安然无恙;又提及沈昭被一女学生缠得没法,借林梦生的名字,称两人早已定了终生;还聊到他们武课上切磋,阮清渠被虞沧澜一剑制伏,郁闷得三日不理虞沧澜……许多少年往事,再谈起来满是回味怅然。 众人聊到夜深,晚风送入小院,带着桃花的清甜香气,伴着炉中的熏香,像是在梦里。 虞沧澜喝得面色微醺,笑着看林梦生搞怪。 他拎起酒壶倒入杯中,却被按住,懒洋洋地抬眸一看,便对上阮清渠含了星子的眸子。 阮清渠神色严肃,道:「你不可再饮。」 「无妨,」虞沧澜笑道,「以后成亲了就难得如此尽兴。」 阮清语依然坚持,虞沧澜没办法只好将酒杯放下,靠在软垫上,和着沈昭吹奏的萧音,一下又一下地打着节拍。 「你夫人呢?」虞沧澜漫不经心地问。 「已经歇下了。」阮清渠道。 「嗯。」虞沧澜本就是随口找的话题便也随便一应。 阮清渠问:「要不要出去走走?外面夜色正好。」 虞沧澜觉着昏昏沉沉,似乎真的有些喝多了,便点点头,在阮清渠的搀扶上站了起来。 两人走出屋外,外面散着桃花,纷纷扬扬,漫天迷离。 前段日子新下了雨,石板路略有些光滑,虞沧澜脚步虚浮,有些走不太稳,阮清渠便让他抓着自己的手臂,缓缓向前。 阮清渠咬了咬唇,道:「你与紫氏少主马上便成亲了,恭喜。」 虞沧澜无奈地笑着说:「你都已经恭喜了三回。」 阮清渠一怔,微微侧过脸去,苦笑道:「是么?」 「当初那些事情……」 「你……」 两人同时开口,阮清渠呼吸一提,紧张地说:「你,你要说什么?」 虞沧澜道:「我总觉着一切都不太真实。」 「不真实?」阮清渠不懂。 「嗯,沧州府也好,你们也好,我与紫金霄的婚事也好……」也许是酒意涌了上来,虞沧澜终于得以吐出胸口沉沉浊气,「这些都让我感觉不真实,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而我,并不应该在这个世界。」 阮清渠依然十分迷茫,他摇了摇头:「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意思。」 「罢了,」虞沧澜反问他,「你方才要说什么?」 阮清渠沉默不语,纤长的睫毛低垂,在月色下显得整个人都十分温柔,他的呼吸很轻,轻到像是在刻意压抑着什么。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阮清渠略略抬头,一双漆黑的眸紧盯着虞沧澜。 「我……当初所做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吗?」阮清渠长嘆出声,莫名压抑在胸口的情绪全都发酵出来,他隐忍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在这个疏风朗月的夜晚轻轻吐出。 然而说完两人都是同时怔住,阮清渠用力按住额角,莫名的头痛几乎让他颅内快要炸开。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退了个干净,死死咬住牙关。 阮清渠不住呢喃:「我何时对不起你?我因何对不起你?」他失了色的薄唇启启合合,压着无限痛楚,「当初的事情又是何事?为什么我统统想不起来了?」 就在此刻,琴音响起,音律诡谲,如静谧晚夜中的夏虫低鸣,忽起声调,拔入云霄。 阮清渠浑身一颤,扑倒在地,虞沧澜匆忙扶住他,却见阮清渠陷入了昏迷。 林梦生和沈昭都听到了那一声猝然拔高的琴音,赶出小院,林梦生惊道:「清渠怎么了?方才你们听到那声诡异的琴音了吗?」 虞沧澜颔首:「听到了,他……」 「醉了?」沈昭上前,提起阮清渠的手腕,探入真气,道,「无妨的,大抵是喝得有些醉了。」 「真是奇怪……清渠那样性格的人也会喝醉?还就这样倒在了院子里。」林梦生嘀咕道,「不太对劲。」 「好了,」沈昭打断他的胡言乱语,道,「今日差不多了,我们都去休息吧。院落安排好了,明日一早有马车送我们回去。」 众人各自回房。 一夜无话。 次日,虞沧澜起了个大早,出来一看,众人都已经醒了过来,正在院中赏花。 阮清渠毫无异状,像是昨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虞沧澜找了个机会,悄悄问他:「你说之前对不起我?是何事?」 「对不起你……?」阮清渠一脸茫然,想了想,道,「应当是当年切磋时,你一招胜我,我便赌气不理会你之事。」他羞赧地笑了笑,「抱歉,昨夜我喝醉了?听梦生说我醉倒在路边,幸好有你。」 「原来如此……」虞沧澜心觉古怪,没再多问。 马车从郊外一路驶入沧州府内,众人先将虞沧澜送到了家中。 门口有一个小小瘦瘦的人影正在候着,虞沧澜方拂开车帘,那人便卑躬屈膝地在虞沧澜面前趴下,由自己的背充当下马车的脚垫。 「少主,您回来啦!」那人抬头,露出一张谄媚的脸,正是周樑。 虞沧澜道:「你怎么来了?」 「听说少主即将成亲,小的便赶过来了,还好赶上了。」周樑直起身,讨好地笑着,「少主大喜之日,小的就是拼了命也得过来。」 「你家中妻儿可还好?」虞沧澜踏入门内,周樑点头哈腰地跟在他身后。 「都好,都好,多谢少主替小的赎出了妙琴,圆了小的的梦。妙琴又怀了个孩子,估摸着三个月后就生了,这次来还想请少主给起个名字。」说话时,周樑嵴樑都略微挺直了些,脸上满溢幸福笑容。 虞沧澜点了点头,眼角忽然瞥见一个人影,他转头看去,见一个清瘦修者紧跟在他们身后。 他穿着青灰色布衫,没什么雕饰,背后背着一把双刃的刀,刀身却窄,制型似剑。 见虞沧澜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周樑忙小步过去,对那人低声道:「你怎么跟过来了?不是让你在一旁等会儿吗?」 那人垂首不语,抬头瞥了一眼虞沧澜,眼神里压着几分淡淡冷意。 虞沧澜问道:「这位是?」 周樑忙解释道:「我路上遇到了几个有修为的匪寇,多亏了他救我一命,将我一路护送到这里。他是个散修,不懂规矩,少主勿怪。」他沖那人不住使眼色,「还不退下。」 「不必麻烦,」虞沧澜道,「带进虞府便是,你若是想寻他还方便,虞府不差这一张吃饭的嘴。」 他又多看了一眼那散修,他压着眸子不看自己,但虞沧澜总是会偶尔感受到那人投放到自己身上的视线。 下午,紫金霄又来府中,先去拜见了怡夫人,怡夫人留他晚上在这里吃饭,随后便前往虞沧澜的小院。 虞沧澜正在小院里舞剑,他持着一对双剑,在落花缤纷中翩然旋舞。 紫金霄从袖中抽出玉笛,与他伴奏。 虞沧澜脚步一顿,却是踩乱了一个节奏的舞点,脚步渐渐停了下来。 双剑背在身后,虞沧澜看向紫金霄,紫金霄上前柔声道:「累了?」 虞沧澜摇了摇头:「还好。」 「昨日喝了多少酒?」紫金霄笑着问。 「不是很多,他们都很照顾我。」 「那便好,你自小酒性就不好,曾经在白鹿书院,你说要喝酒,我不让你喝,你一气之下硬是喝了半壶,之后就醉了,开始胡闹。」 虞沧澜:「……」 紫金霄轻笑着,笑声醉人:「那时候我就不允许你在别人面前喝酒,一点都不行。昨日是个例外,你可还觉着尽兴?」 感知两人距离太近,虞沧澜退后一步,勉强笑笑。 「我也不想总是你让觉着我管着你,」紫金霄幽幽一嘆,「我很爱你,沧澜,你应该明白,我是最爱你的。」 紫金霄低头想去吻他,虞沧澜退后一避,紫金霄眼眸转沉,微微垂眸,他在虞沧澜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又是轻嘆一声:「你累了,好好休息,后日便是我们的婚礼,答应我,这几日调整好心情,好吗?」 虞沧澜心情沉重,错过紫金霄望过来的灼热视线,点了点头:「嗯。」 晚上,虞沧澜睡得不太安稳,隐约听到窗户外有异响。 他微微直起身体,便看到有道黑影冲来眼前。 黑影意图压上虞沧澜,带着些微泥土味道的手掌正要摀住他的嘴,虞沧澜抬手一震,真气撞上那人,只听他闷哼一声,退后两步。 虞沧澜抓起桌子旁边的双剑,紧盯那人:「你来这儿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人抬头,露出一双凶狠的眼睛。 虞沧澜蹙眉:「记得什么?」 「我是落剑锋印苍山,我在你爹的墓旁守了十余年。」那人呼吸沉沉,压抑着些微怒火。 虞沧澜冷笑一声:「我爹是十年前与魔修对抗而死,尸体收敛入虞氏祖坟,碑位正供奉在宗庙祠堂内,你哪来的墓守?」 「果然如此……」印苍山笑得嘲讽,「三千大梦,一曲忘魂。传闻中的忘魂曲果然名不虚传。」 第72章 ☆、72 鸳鸯红(一) 他这是在说什么?什么是忘魂曲? 虞沧澜头痛不已,没由来的抵触情绪在抗拒这件事情,他的怒意莫名就涌了上来:「滚出去!」 「果然连忘魂曲的存在都让你们忘记了,」印苍山脸上的冷意褪去,颇有些凝重道,「他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我帮你破曲!「印苍山沖上前,虞沧澜忽然抬头,额心一点漆黑魔印冲了出来,可在魔印之上盘绕着重重紫色锁链,锁住了冲突的魔印。 虞沧澜头痛欲裂,呼吸沉重地按住额角,印苍山始料不及,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剑气荡开,紫金霄手持一柄华丽长剑直刺而来! 印苍山沉着应对,「天下第一刀」刀罡震荡,沖开剑气。 「宵小!放开沧澜!」紫金霄神情肃然,碧玉剑在手中嗡鸣。 外围虞氏护卫全都涌在门口,四面八方皆有修者堵住印苍山的去路。 印苍山冷冷道:「天下皆醉我独醒。」语毕,印苍山横起双刃刀,勃然怒喝一声,便见极强的刀罡在顷刻间破开剑气盘绕,如同激荡而起的瀚海波涛,将四周围沖得七零八落!哪怕是紫金霄也不由退后一步。 紫金霄将剑一横,奏起剑律,细小音律横杀出去,眨眼间印苍山身上便多了百余道伤痕。 印苍山心知不该恋战,一扫房间发现阵型弱点,怒吼一声,破开重围冲了出去。 紫金霄嘴角忽然沁出血来,他收剑回鞘,脸色极为阴沉。 忘魂曲极消耗真气,他将他们困在虚幻世界更是在持续不断的耗损真气,在真气不继的情况下竟然让他逃了出去。 而且,之前虞府修者与魔修对抗时耗损太多,如今剩下的大多带伤,若是那人再来…… 他绝不会让人破坏他的计划! 待忘魂曲根植魂魄,他所创造的虚幻世界便是真实世界,他所赋予虞沧澜的记忆就是他的真实记忆! 紫金霄看向虞沧澜时,又一扫沉郁,端着温柔笑容,柔声问道:「沧澜,你感觉如何?有没有受伤?」 虞沧澜额头魔印与封印同时淡去,额角的疼痛也渐渐消失:「无碍。那人功法诡异,只是靠近我就让我真气大乱。」 见封印仍在,紫金霄长吁口气,道:「我定会抓回那人给你个交代。」 虞沧澜点了点头,越过他一扫外围护卫,见他们各个面色苍白,不由问道:「众人这是怎么了?那个自称印苍山的人当真这么厉害?」 「……」紫金霄甩袖掩上房门,「怕是最近疏忽修炼,姨娘会教训他们的。」 虞沧澜「嗯」了一声,被紫金霄推回床边坐下,紫金霄惯常抚琴的修长手指顺着虞沧澜的脸一路滑下来,黑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不放,长嘆口气,「你好好休息,我在门外守着你。」 他还是不忍心伤害虞沧澜。 明明有更快的办法可以让虞沧澜接受他虚构的一切,可是他还是不忍心动手。 他不想得到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他要完整的虞沧澜,要完整的爱着他的虞沧澜。 —— 这一晚虞沧澜睡得格外沉,早上被吵闹声吵醒,他起来看,桌子上的香炉里还有未烧干净的熏香,他闻了闻,只觉着头脑沉沉便将盖子盖上。 春桃来伺候他更衣,虞沧澜问道:「外头怎么这么吵?」 春桃疑惑道:「外头哪里吵了?」 虞沧澜蹙了蹙眉,以为自己幻听了,他最近总是会莫名听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明日便是他与紫金霄的大婚之日,今日整个虞府都陷入繁忙之中,到处都挂上了喜字,虞沧澜看了扎眼,却不能说什么,移开视线。 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周樑呢?不是要给他孩子起名吗?我正好得了灵感,叫他过来。」 春桃支支吾吾不说话,虞沧澜觉察出不对,逼问道:「周樑去哪儿了?」 「周樑说他有事要先回去……」 「小春桃,」虞沧澜正经看着春桃,语气严肃,「你知不知道你一说谎就喜欢抠手指的毛病吗?」 春桃忙把双手背在身后,垂着头不看虞沧澜。 「唉……」虞沧澜嘆息一声,春桃心中愧疚,「少主,我不能说……」 虞沧澜想了想,如今府中能有这种威慑力的除了他娘亲就是紫金霄,他娘亲看不上周樑巴不得眼不见为净,不大会怎么着周樑,只剩下紫金霄。 「算了,」虞沧澜笑了笑,「也不是多重要的人,就随他去吧。小春桃,你去帮我问问喜服改好了没,要是改好了就早点送过来让我再试试,等明天就来不及了。」 「哎……?不是都改好了吗?」 「没有,袖子还是略长了点。」 春桃不疑有它,只怕赶不及,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虞沧澜随后出门,他直接往紫金霄院子走去,两人院子相隔不远,没多久就到了。 往日排场极大的院子此刻空无一人,显得格外萧条,虞沧澜往房间走去,听见屋内传来不住求饶声。 那声音十分耳熟,虚弱而悲哀。 虞沧澜快步走过去,房门没锁,被他轻易推开,他一眼就看到了被吊在房樑上的周樑。 周樑害怕地全身颤抖,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皮开肉绽地淌着鲜血,他脚底悬空,放着几把白刃朝上的刀子,他全力蜷缩着脚趾,可仍是在晃荡间被割出鲜血淋漓的口子。 周樑已经意识模糊了,胡言乱语地哀哀求饶。 在他对面,紫金霄手持一个带倒刺的漆黑鞭子,华服沾了血迹,连清润温柔的脸上都溅上了血,一脸凶残地看着周樑。 虞沧澜进来时,紫金霄的表情凝固了,他愣了一瞬,随即慌张地将染满血的鞭子背在身后:「沧澜……你……你怎么过来了?也不遣个下人来通知一声,要是我不在呢?岂不是让你白跑一趟。」 虞沧澜看了浑身是伤的周樑一眼,压下怒火:「他做了什么?你要对他用这种刑罚?」 紫金霄已经恢复平静:「他有杀你意图,昨夜那人是他带进虞府的,我只是在盘问那人来历。」 「你这是滥用私刑!更何况,他是我的人,还轮不到你来审问!」虞沧澜几乎压抑不住怒火。 紫金霄也有些生气,声音沉着:「你这是在同我生气?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 虞沧澜不想理会他,踢开地面的刀刃,上前去解周樑的绳子。 他扶住周樑,周樑虚弱地靠在他身上,血肉模糊的双眼睁开一线缝隙,在认清虞沧澜时,他浑身一颤,激动地死死抓住虞沧澜的胳膊:「少主……我……我没有背叛你……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他是什么人……我……我没有背叛你……」 紫金霄脸色一变。 虞沧澜闭了闭眼,压下眼中的泪意,他扛起周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我带你去疗伤。」 他看也不看紫金霄,与他擦肩而过。 紫金霄低喝一声:「站住。」 虞沧澜脚步一停,略略回过头看他。 紫金霄抬了头,面上挂着温柔的笑:「沧澜,对不起,我太在乎你的安危了,不要因此生我的气,好吗?」 虞沧澜抿了抿唇,掉转头离开,他沉声道:「如果是他的话,就不会如此。」 如果是他的话……他是谁……他说的是谁…… 脑海里只有一个隐隐绰绰的模糊影子,只是一个影子就让他近日里不安定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果是他的话。 他会来的。 —— 次日,虞沧澜还没睡够就被春桃叫醒,三个下人抬着一件极为华丽奢侈的喜服过来。 那件喜服里里外外一共十层,取十全十美圆满之意。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由三个侍女一同给他换上喜服。 春桃取了点胭脂过来,俏皮地说:「少主给唇上点点胭脂吧,一定会更好看的。」 虞沧澜没什么精神地任由她们折腾:「周樑怎么样了?」 「小的的伤差不多都好了。」从耳间里走出来个瘦弱青年,他平素就显得猴子似的瘦小,遭此大劫以后更显得病弱不堪。 虞沧澜问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周樑笑笑,捧起腰带卑躬屈膝地上前给虞沧澜繫上。 周樑:「这些年来多谢少主栽培,小的的前程和命都是少主给的。小的自小没出息,也没本事,根基和修为都不行,家中屡遭大难,若不是少主在黑暗中捞了小的一把,小的如今不知是走了歪路,还是饿死街头了。」 虞沧澜低头看周樑,那人神情是少有的认真。 他从一旁春桃手中接过外衫,低声道:「小的能娶了妙琴也多亏少主帮忙,可说实话,不知为何,小的总觉着这就像是一场梦,太不真切了。」 他绕到虞沧澜身前,声音压得更低:「那日印苍山跟小的说,这是紫氏少主编织出的一场幻境。若是破了幻境,小的的一切就会没了,他说其实妙琴已经死了。小的也不过是个游手好闲,混吃等死的杂碎。可是……」 他抬头看虞沧澜,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少主能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回到真实的世界。这对小的来说就足够了。」 说话时,他将一个香囊挂在了虞沧澜腰间,藏在了厚重外裳下面,退后一步,笑着看虞沧澜。 「小的的少主,当真是俊俏非常。」 第73章 ☆、73 鸳鸯红(二) 前院里吹吹打打,欢闹得不亦乐乎,外头大小丫鬟侍从跑来赶去,忙得很。 虞沧澜的房间里却安安静静,几个侍女听见周樑这么说,不由有些捨不得虞沧澜成亲。 往日种种回忆浮现,想到少主平日里待她们极好,一时之间生出了一种对未来的不确信。 少主结为道侣的紫氏少主当真是那么好的人吗?他们的好少主成亲后当真会比现在幸福吗?目光瞥向周樑,他脸上的伤还没好全,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是血痕,那样重的伤得要多狠的心才能打得出来?若是以后她们犯了错,是不是也要遭这样的毒打?跟在虞少主身边这些年,少主连声重责都捨不得……最重要的还是少主是不是真的会幸福。 她们不由自主地看向虞沧澜,却发现虞沧澜神色凝重,不见一点欢喜。 思量间,外头传来几声清脆的喇叭声,随即喜婆在门口敲了几下,道:「良辰吉日已到,请少主上轿。」 因是两个男修平娶平嫁,又在沧州府地界,就没那么多规矩。紫金霄从下榻的地方骑着鸾鸟一路过来虞府,虞沧澜只需坐着轿子前往礼堂即可。 一身大红衣裳的喜婆扶着虞沧澜出门,又一路扶他上轿。 帘子落下前,虞沧澜自缝隙中遥望过去,周樑站在门口,目光殷殷地望向他,藏了千言万语,虞沧澜都看懂了。 他一沉呼吸,坐入轿中,轿帘落下。 虞沧澜握着悬挂在腰间的香囊,觉着有什么模糊不清的东西变得越来越真实了。 他好似看到了以前朦胧间看到的东西,也听到了以前模糊不清的话。 轿子平稳地走了约摸一刻钟,就停了下来。 紫金霄的声音在轿外响起:「我来。」 轿帘被挑开,随着日光一同映入虞沧澜眼帘的是一张俊逸非常的脸。 紫金霄本就相貌精緻贵气,女子尚不能及,此刻神采飞扬,双瞳熠熠更是平添飒然风采。 他笑得温柔,向虞沧澜伸去右手:「沧澜,我来迎你。」 虞沧澜微微一笑,被他牵着走出轿子。 两人俱是姿如玉山,相貌非凡之人,此时牵手并肩行在众人面人,引来一阵歆羡慨嘆。 虞沧澜听着左右或真心或奉承的话,内心毫无波动,与紫金霄一起迈入礼堂。 如果这里真的是紫金霄用「忘魂曲」编织出来的一场幻境的话,一定有个破除幻境的方法,万事万物皆有核心,他定要找到破除幻境的关键! 虞沧澜细细感知着周围真气流动,如此一来,虚幻与真实分得更加清楚,这些来宾有半数以上是幻觉,既然是幻觉而非真人,必定没有真正修者体内才有的真气往复循环。 当局者迷,他跳出局中细看,竟看出了那么多致命的破绽。 虞沧澜深吸一口气,抬头去看他娘亲,怡夫人坐在长辈席位上,一旁是她的胞姐,也是紫金霄的母亲瑶夫人,两人神色慈祥温和,眉眼温柔圆满。。 怡夫人是真的,瑶夫人却是幻象。 虞沧澜分辨以后便低下头,渐渐将满堂人都做了区分。 可是还是不够……还是不足以让他找到幻境突破口。 虞沧澜微微咬牙,意识越来越清醒。 真是混蛋……居然玩这手,将他骗在幻境里,要是真让他弄成了,他虞沧澜有愧虞氏少主之名。 双臂上各缠绕着一把软剑,实在不行,雷电法王教他做人! 紫金霄满心欢喜,并未察觉到虞沧澜的变化,与左右宾客客套。 虞沧澜便也藉着招待来宾的名义,在阵术周围来回走动。 忘魂曲极消耗修为,所以紫金霄结成的忘魂阵的阵心必定放在他身侧,眼下应该就在礼堂的某一处。 他微笑着与人对谈,视线却在左右逡巡。 林梦生等人走了过来,递过去一杯酒,笑道:「平日你不饮酒便罢了,今日这杯你得饮下。」 虞沧澜正想找个机会胡闹一下,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正要饮下,却瞥见一个熟悉的目光。 他越过众人,看向站在最后的阮清渠。 阮清渠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往日温和的面容此刻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望向他的视线带着强烈的灼热情绪。 虞沧澜蹙了蹙眉,不去看那视线,可又忍不住看过去。 阮清渠依然在望着他。 虞沧澜:「?」 阮清渠面无表情地上前敬酒。 虞沧澜看他露出来的手腕上竟是繫着一长一短两根红线! 他怔了怔,险些握不住酒杯。 那人抓着他的手,沉声道:「你喝醉了。」 虞沧澜微微瞇眼。 那人又重复了一遍:「你喝醉了。」 虞沧澜明白过来,「哎呀」一声,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紫金霄忙过来问道:「沧澜,怎么了?可有被伤到?」 虞沧澜眼神迷离地笑了笑,脚步虚浮地晃荡了两步:「我没事……我怎么会有事……?」 紫金霄眸色转沉:「你喝醉了?」 林梦生目瞪口呆:「我、我才敬了一杯酒……」 虞沧澜随手一指桌上的酒壶,笑道:「那个,实在是太好喝……」 紫金霄循着望过去,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酒劲极强的醉逍遥,抿了抿唇,脸色阴沉了一瞬。 正欲问责,他被虞沧澜一把推开,只见虞沧澜跌跌撞撞地晃了两步,忽然大堂内晃过两道清白剑影,竟是虞沧澜抽出了袖中的双剑,笑吟吟道:「舞剑……我舞剑给你们看……我舞剑可好看啦!」 他不顾左右人阻止,双剑挥舞,真气十分紊乱,毫无预兆地划向各个方向。 不对……虞沧澜低头时微微蹙眉,再试探下一个地方,抬起头来时又是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阵眼究竟在哪儿?! 「沧澜!」怡夫人呵斥了一声,虞沧澜动作一僵,迷茫地问:「娘亲?」 怡夫人快步下来,执起他的手,道:「我知道你高兴,可时辰到了。」 紫金霄正在面前看着他,深深瞳色里浮着一层沉沉的光,他微微一笑,向虞沧澜伸出手:「沧澜,过来。」 虞沧澜微微用力地握住了怡夫人的手:「娘亲,你随我一起……不,」虞沧澜很快改了口,他担心紫金霄对他娘做什么,「我自己去就好。」 怡夫人温和一笑:「澜儿长大了。」 虞沧澜一步步走向紫金霄。 喜乐响起。 乐律飘荡,仿似在敲击灵魂。 随着一声清亮凤唳,彩羽鸾凤从屋外飘了进来,带进来点点彩云,随着乐律盈盈落下。 紫金霄执着虞沧澜的手一齐跪在怡夫人、瑶夫人与两氏祖宗牌位面前。 「一拜天地——」 紫金霄扣着他的手向天地叩拜。 彩凤低鸣。 「二拜高堂——」 虞沧澜动作一顿,紫金霄在他耳边低语道:「沧澜,娘亲正等着。」 虞沧澜咬牙拜礼。 「夫妻对拜——」 不行不行不行,明知道是幻境也不行! 虞沧澜没有任何动作。他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在他身后,彩凤倏然张开了翅膀,抖落了一地斑斓凤羽。 紫金霄柔声问:「沧澜放心,我定一心一意待你。」 虞沧澜目光直直地看着紫金霄,眸光幽幽转暗,长嘆了一声,摇了摇头。 紫金霄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他伸手摸上虞沧澜的脸,指尖无法克制地用上了点力气。 「沧澜……」紫金霄声音平静,「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紫金霄周身魔气大涨,眉眼间浮着一层幽深暗色,他双瞳猩红,勃然大怒道:「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你要清醒过来!」 喜乐陡然变得高亢尖锐,光是听这声音便可想像得到琴弦紧绷到了何种地步。 琴弦乱舞,心魔横生。 紫金霄上前抓住虞沧澜的手,按了他的脖子强硬地逼迫他与自己对拜。 虞沧澜奋力挣扎,眼眶通红,额心的黑色魔印再次浮现,可仍是被紫色束缚锁得死死的。 就在此刻,阮清渠横剑扫来,紫金霄大惊失色,放开虞沧澜,抽剑与之抗衡。 两人剑招往来极快,剑气织成细密的网,紫金霄被剑气震退一步,眉目蹙紧,道:「你不是阮清渠,他断没有这样的修为,你是谁?!」 阮清渠的五官变得模糊,在一团雾气之中,环着赤金带的瞳孔映入众人眼帘,雪白的长发在背后凌乱飞舞。 竟是—— 玄光阴! 「你还不揭开虚妄幻象吗?」虞沧澜压抑着束魂锁的痛苦,沉声道,「在此幻境中,不断消耗真气的你是无法赢下玄光阴的。」 在此处幻境,消耗的并非只是紫金霄一个人的真气,他们的精神也在不断消耗,忘魂曲不断发挥作用,长此以往,他们极易真的陷入紫金霄构造的一切。 紫金霄显然不愿有所改变,他咬牙力撑,又见一道刀罡迎面杀来,印苍山沖入礼堂之中,怒吼一声:「既然不愿,就在曲中杀你!」 紫金霄反问道:「你为何不受音律控制?!」 印苍山看了一眼虞沧澜,又将目光落回紫金霄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似是在自我嘲讽的冷笑:「已死之人怎么会受你音律控制?」 虞沧澜一蹙眉头,却见印苍山窄刀纵噼而去,玄光阴就势大放剑气。 紫金霄抿紧了唇,翻手变化出一张极为华丽诡谲的琴,弹奏间,空间横生变化,所有一切都变得模糊。 虞沧澜暗叫一声不妙,眼角余光瞥见凌驾琴音而起的彩凤,顿时灵光一现,他用了蝶弄足,速度极快地奔向彩凤,登时甩了剑破虚空在彩凤身上! 紫金霄瞳孔一缩,琴音戛然而止。 世界一片寂静,陷入落幕般的黑暗。 ——直到一丝天光划破黑暗。 虞沧澜缓缓睁开眼睛。 第74章 ☆、74 心鼓弦(一) 再睁开眼,虞沧澜正站在阮府花园。 眼前的沧州府才该是记忆里的样子。 四面八方升起数十道擎天黑柱,彷若盘旋上升的螺旋,直冲云霄。 在阮府高阁楼顶,紫金霄双腿上悬放着一把华丽奢靡的玉琴,弹奏时,琴音淙淙如流水,却带着股摄人心魄的滋味。 阁楼之下,鸾夫人浑身沐血,大口喘息,一身绮罗华服被音律割碎到几乎衣不蔽体,裸露出白皙皮肤上的细小伤痕。 紫金霄面色低沉,额心泛着深沉的黑,眉眼间俱是毫不掩饰的暴戾之色,显然已经入魔。 虞沧澜仰头看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嘴唇翕动片刻,道:「表哥,无论如何是我对不住你,你的心魔尚有回旋之地,收手吧。」 紫金霄定定看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却又惨厉的笑:「事到如今,你还是记不得我。」 虞沧澜蹙眉,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若说紫金霄对他情根深种,他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在他的印象里,虞氏与紫氏虽是姻亲,但一个地处沧州一个地处澜州,往来并不多。儿时,紫金霄时有来虞氏做客,但两人并未有过太多交集。 在他得回身体之前,虞沧澜平生唯一爱过的人便是阮清渠,其他人,以前虞沧澜少有理会,更不会放在心上,多加体贴,落下什么情缘。 现在的他,心里一如往昔,只有那人。 他究竟去哪儿了?破开幻境便不见他的气息。 虞沧澜试探地问:「若是可以,表哥能不能给个提示?我跟你之间……」 琴弦铮鸣,紫金霄仰头狂笑。 虞沧澜轻嘆一声。 鸾夫人忽然脚步踉跄地向前疾冲两步,身体如同被操控了一样大张开双臂,仰面朝着紫金霄所在的方向。 藉着昏沉日光,虞沧澜这才发现,从紫金霄那柄诡异的琴身上蔓延出如蚕丝一样极细的线,一路连接到鸾夫人的身上,操控了她的一举一动。 鸾夫人紧咬贝齿,不甘地看着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我预料不及,要杀要剐,你就快些动手吧!」 紫金霄不理会她,只对虞沧澜道:「鸾夫人原本姓秦,名时音,是我澜州西川人士,亦是当年我辛氏的随侍,体内有辛氏的部分血脉。旁人只知辛氏情绪激动时容易丧失自我,却不知道辛氏魂魄难以湮灭,有密法可杀人献阵,可在轮回后觉醒前世记忆。」 虞沧澜:「你——你不单单是紫金霄。」 「是,」紫金霄目光深沉地望着虞沧澜,「我亦是辛氏少主辛慕远。秦时音因体内辛氏血脉稀薄,并不能同我一样,只能将魂魄寄寓他人身体,靠着魂修魔功苟活下去。当年之事,不如由你来亲自讲述,也好叫我表弟知道个清楚。」 鸾夫人不甘地垂了垂眸,身上细线拉扯着皮肉,深入到骨骼,鸾夫人痛呼一声,忍着满身冷汗,冷睨了辛慕远一眼,咬牙切 齿道:「当年,辛慕远行差踏错,毁了辛氏之后,我秦氏也受到牵连不得不转入魔修。及至我出生之时,秦氏魔修已如过街老鼠,我险些惨死正道修者手中,被阮三通所救。他带我回到阮府,事事体贴照顾,不仅救我一条性命,亦给了我生的希望。我愿意嫁他为妾,可他一心只爱他的夫人,阮氏修道以''清心诀''筑基,最是清心寡慾。我心有不甘,便出手引诱……一不小心被府尊严洗练发现,他褫夺我性命,将我关在囚牢之中,对我施以酷刑,致我惨死。在我奄奄一息之际,阮三通冲入牢狱之中将我救出,带回家中。」 秦时音提起这段时脸上痛苦神色渐敛,浮现出一丝复杂心绪,她喉头略有些哽咽,续道: 「阮三通将我救回之时,我浑身真气已散,不过行尸走肉一具。他将我一路抱到丹房,要取出丹药与我治病,半路上被管家截住,说……鸾姐姐难产,恐胎儿不保。」她嘴角露出苦笑,声音更低,「若是阮三通守在她身边,替她灌注真气,鸾姐姐难产之局未必不可解。但他将大把时间耗费在我的身上,甚至在回府不久之后,就引来府尊严洗练的人,将阮府团团围住。鸾姐姐受惊血崩,回天乏术,我便寄魂于她的身上,活了她的肉体,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阮清语。」 「就是在那时你在他身上种下了魔胎?」虞沧澜问道。 「并非如此,」秦时音摇头道,「鸾姐姐是正道人士,体内修者真气纯粹清正,我是魔修之魂,互相排斥,我逼不得已,强行扭转真气,险些走火入魔,阮三通再次出手救我,却是被我累得经脉逆行,走火入魔,从此性情大变,混沌度日。我知道他在恨我。」秦时音闭了闭眼,压下泪意,又道,「后来我一直在想办法帮他理顺真气,这才偶然得知魔胎的存在,弄到了镇魂珠,用我自身的精血打造了天魔琴,豢养镇魂珠,孕化魔胎,待魔胎孕育而成的时候,我便可以吸收他体内的本源魔气,巩固我的肉身。」 「我其实早知道你孕育我的目的不单纯,」几乎被吸走全部魔元的虞沧池软趴趴地坐在地上,说到,「可是能再见到哥哥,我也不后悔被你孕育出来,甚至是被你利用。」 虞沧澜:「……」 虞沧澜沉沉吐息,移开视线,再看紫金霄:「你知道她的 目的,便利用她运转大阵的时候启动你的忘魂曲阵,想要让我忘记一切,沉浸在你所织造的虚幻世界之中,对么?」 「是,表弟可还记得赵氏兄弟?」 「你是说赵安与赵铮兄弟?」 「是,」紫金霄笑了笑,道,「妙琴是秦时音收的一个徒弟,奈何心肠蛇蝎,自有目的,我便故意引导她导出部分魔元出来存入赵铮体内,分化他们的势力,其实已经有部分魔元导入在我这里。」他敲了敲手中的琴,道,「每当天魔琴被弹响,我的琴便会吸收魔元,否则难以驾驭整个忘魂曲阵。」 「你当真是深谋远虑。」秦时音万万没想到自己缜密计划竟然还有如此一环,原以为妙琴背叛她也就罢了,背后竟然还有虎狼驱伺。 「为了沧澜,殚精竭虑,不值一提。」紫金霄微微一笑,将琴身摆正,「沧澜还有何处不解,我可以为你一一解答。」 他眼神灼热带着满满情愫,毫不掩饰,让虞沧澜几乎难以迎视他的目光。 「辛慕远……」虞沧澜摇头,「我当真是记不得当年你与我之间的事情了。如果是我对不住你,我愿意向你道歉。你曾是辛氏门人,也当懂得四州之苦。」 「曾经我顾忌氏族颜面,但氏族又可曾替我着想?如今四州兴衰与我何干?」紫金霄冷笑,漫不经心地拨弄琴弦,随着他长指翻弄琴弦,秦时音身上更添新伤。 秦时音咬牙道:「你还端得什么架子?若非是你,虞沧澜当年怎么会惨死正道修者手中?」 辛慕远脸色一变,身上杀意顿时沸腾到极致,他双目猩红一片,十指同时上挑,琴弦绷到极点,猝然一拉,秦时音一声惨叫,肢体四分五裂,瓦解成千万碎段。 虞沧澜瞳孔一缩,眼前血腥画面引得他胃里一阵噁心。 他闭了闭眼,咬牙道:「玄光阴去了哪里?」 「你想见他?」紫金霄压不住怒意,「破开幻阵之时,他与那不知名刀客一同逃窜出去,唯留你在这里,你还惦记着他?他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虞沧澜直视紫金霄的灼然目光:「你大可以试试。」 「我之前只是不想伤了你,我亦可以用极端手段,将你锁在天昏地暗的牢狱之中,不让你见任何人,也不让你说一句话,让你活在不分昼夜,没有时间,没有旁人,孤独的黑暗深渊,直到你忘记一切,只有我可以攀附依靠!」 虞沧澜:「那你就这么做!」 「你——」紫金霄怒意更盛,他怒瞪虞沧澜片刻,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无妨,哪怕忘魂曲被破也无妨,我自有办,叫你心甘情愿地与我在一起。」 紫金霄扬手一挥,一人被吊至虞沧澜眼前。 虞沧澜双瞳转沉,怒意顿时上涌。 「你——」 「少主!」春桃被吊在看不见的丝线之下,浑身上下俱是鲜血淋漓。 紫金霄轻笑道:「你见识过秦时音的死法,我可叫她死得更加痛苦。」 虞沧澜沉声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废去你的修为。」紫金霄平静道,「日后有我护着你,你要修为也是无用。」 虞沧澜沉默,春桃便被丝线绞得更紧,虞沧澜紧握双剑,紫金霄早已看透他的想法,警告道:「你自然可以选择用双剑指向我,只是我相信,你那诡异的剑法不及我的琴弦杀人快。」 虞沧澜忽然抬头,玳弦急曲直取紫金霄,紫金霄万万没想到他会真的出剑,动作慢了一瞬,便是一瞬,虞沧澜抓住机会,直接纵噼下去,将丝线根根斩断! 紫金霄翻手弄弦,琴音大作,春桃噗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虞沧澜的衣襟,竟是被直接震断了心脉! 虞沧澜:「……」 虞沧澜抱着春桃落地,双剑一划,真气流转成带,团绕在春桃身体周围。 弦牵六脉,心开天籁。 虞沧澜心鼓弦复活了春桃。 紫金霄嘴角一扯,琴弦上挑,又一个人影被吊在了虞沧澜的面前。 林梦生无辜而绝望地看着他。 紫金霄:「你能救一个,我偏不信你能救下第二个。」 虞沧澜:「…………」 太过分了! 混蛋!!! 第75章 ☆、75 心鼓弦(二) 心鼓弦使用有限制,虞沧澜不能称心如意地使用,如果紫金霄再丢一个下来,他要怎么办?妙舞神扬也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但眼下这种环境,他随时可能会受到攻击,一旦攻击,妙舞神扬就会被打断,他无计可施。 心下焦灼,虞沧澜吐息片刻,让自己头脑冷静下来。 紫金霄自知抓到了虞沧澜弱点,微微一笑:「沧澜,按照我说的做,我会将你所在意的人都还给你。」 虞沧澜撇了撇嘴:「我又不在意林梦生。」 林梦生闻言,眼睛睁大了,奈何全身动弹不得,唔唔唔地惨叫着。 紫金霄道:「我手中握着的人并非只有林梦生。」 「我只在意我娘亲。」虞沧澜面无表情地说。 紫金霄笑道:「那我便让你娘亲同你见上一面。」 他手指一挑,一根琴弦绷起,怡夫人被拉拔到了高处,她神色平静,只有看向虞沧澜的时候,眼里才涌现压不住的孺慕不捨。 虞沧澜咬牙道:「你若是杀了我娘亲,我绝不会向你臣服。」 紫金霄:「我可以让你忘了所有一切,只要你乖乖来我的身边。」 虞沧澜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抬眸去看紫金霄,紫金霄心里一坠,一种不祥感觉涌上心头。 虞沧澜抬起一柄剑横在自己脖颈上,斜睨紫金霄:「不如我们再来判断一下,是你的琴弦快,还是我的剑快。」 「你总是能做些出乎我意料的举动。」紫金霄眸色转深,幽幽看着虞沧澜。 「放开我娘亲和其他所有人。」虞沧澜先前提起怡夫人便是为了确定怡夫人在他手中,若是能救下整个沧州府固然是好,可他只有一条命,只有一个人,只能保证他最在意的人。 紫金霄低头沉思,忽然笑了起来,眼角压着猩红:「沧澜真是聪颖,早知如此被你拿捏,我便不该让你发现我的心思,任性妄为。」 「毕竟我上一世就是被你害死的,」虞沧澜故意激他,「这一世可没那么好命,再活一次。」 紫金霄脸上的笑倏然消失不见,他眼底蓄满狂风暴雨,压不住的愤怒即将破柙而出:「我没有害你!是剑独钟——是剑独钟无能才害得你惨死——」 虞沧澜将剑尖更近地压向自己的脖子,一道血线顺着剑刃淌了下来:「多说无益,放开我娘亲他们。」 紫金霄深吸一口气,挑出一声清脆琴音,林梦生从半空跌落下来。 虞沧澜看他一眼,更加用力:「还有我娘亲。」 「沧澜,你在做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紫金霄幽幽弹奏琴弦,琴音缠绵悱恻,融着绵绵情意,勾起了人无限柔情,「你在让你娘亲亲眼看着,你是如何用你自己命去换她的命。她一生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你,你却要以如此终局死在她的面前。」 他声音轻柔似风,缭绕在琴音之中,又是轻声嘆息,让虞沧澜心魂都受到影响。 他的琴音扰乱人心的能力太强了…… 虞沧澜抿了抿唇,才能坚持自己的意志。 紫金霄道:「我并不会伤害你娘亲,沧澜,我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别说废话了!」虞沧澜低吼地压紧了手中的水龙吟,「我再说最后一遍,放开我娘亲。」 紫金霄:「……」 紫金霄的琴音戛然而止。 虞沧澜冷笑:「还不放,是么?」 他横剑一抹,长剑在喉咙口拉开一道既细又长的伤痕,紫金霄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怒吼出声:「不——」 他顷刻间便站起了身,就在剎那,凌乱剑诀凌空而起,森然剑意交织成细密的网,将紫金霄团团包围。 紫金霄抱起华丽长琴,手指极快地翻弄琴弦,琴音震慑,荡开剑气,在两股强大真气对沖的顷刻间,他倏然明白了什么,回身再奏音律,操作细丝,却只拉拔到了一片绵软,琴身上所连接的细密丝线竟是被方才突然涌出的剑意尽数斩断! 「娘亲!快走!」虞沧澜发出一声低呼,脖颈处的伤痕犹在,还在流血。 一个漆黑人影跳到他身边,将他抱了起来,风雪里散着一头雪白的发。 虞沧澜抬眸看去,那人精緻眉眼如冰雕玉作,淡色的唇轻轻压了下来,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被玄光阴抱在怀里,冰冷的身体逐渐变得温暖,他感觉自己被那人安稳地护在怀里,风雨不侵。 冰冷的手指拂在自己脖颈上的伤口,玄光阴压低了眸子。 虞沧澜怕他担心,柔声道:「这是冥泽。」 玄光阴不语,依然看着那道已然入喉的血痕。 虞沧澜解释道:「冥泽可保我重伤不死。我不会轻易拿我的性命玩笑。」 玄光阴将他牢牢抱在怀里。 虞沧澜愣了一瞬,反手抱住他,肩头忽然有湿润的东西浸润进去,温暖而又潮湿。 「好啦,」虞沧澜轻声道,「别哭,我没事。」 玄光阴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虞沧澜:「……这你就过分了。」 琴音猝然而起。 虞沧澜循声望去。 紫金霄的身影在眼前越来越远。 只是他那双猩红的眸子深深地映入虞沧澜的眼中,夹着森然冷意,彷彿冰天雪地陡然刮起的,令人寒彻骨髓的寒风。 虞沧澜别开视线的剎那,琴音凌乱大作,群魔狂肆而舞,沧州府各处挺立而起的沖天螺旋陡然炸裂,铺天盖地的魔气沖向四方—— 虞沧澜被玄光阴抱在怀里,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他的雪白狐裘,将虞沧澜整个人都罩在狐裘里。 脖子上已经被上了伤药,说话时还有些艰涩疼痛,但没有大碍。 虞沧澜只露出一双眼睛,到处瞟着四下荒芜的地方。 魔气炸裂在沧州府四面八方,凡是被魔气侵扰的地方,一个活口都难留下。 玄光阴抱着他落在地面,手指掐诀,破开眼前虚假幻象。 他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破旧小院,空气里浮着一丝难以掩盖的腥臭味道。 虞沧澜往玄光阴怀里缩了缩,将鼻子拱入狐裘之中,玄光阴紧紧环抱着他,走入小院。 房门打开,玄光阴不疑有他,直接跨门进入。 以玄光阴性格不会如此轻易地踏入陌生小院,虞沧澜好奇地望向院内,见到一个人影坐在阴暗角落里,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喘息低吟。 玄光阴将虞沧澜放在一侧长凳上:「等我。」 他走过去,在对方体内注入真气。 那人声音嘶哑道:「别浪费力气了。」 玄光阴沉默。 虞沧澜看了看印苍山的状态,道:「我来吧。」 他站了起来,从袖口取出双剑,双剑化作扇子,刚灌入回雪飘摇,便听印苍山沉声道:「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虞沧澜怔了怔,眼见回雪飘摇在他身上毫无作用,打入的真气正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声息。 印苍山此刻近乎于一个空壳,只剩下最后维持生命的气息在支撑着他,「天下第一刀」横在桌面上,他连提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印苍山咳了咳,道:「我其实早就死了,当年落剑峰下,悍匪仗着有些修为,肆意横行,我被斩杀在悍匪利刃之下。你父亲恰巧经过,在我体内灌注了……你的部分魔元,救活了我。」 说话时,印苍山眉心现出黑色的纹路,一路攀附到了两鬓,漆黑通透。 印苍山沉声道:「你父亲还教了我几招基础刀式,那时候起,我便认定他是我的师父,哪怕他一直不肯让我叫他师父。他同我居住在落剑峰下不久便要离开,离去前他同我说了一番话。」印苍山垂了垂眸,露出苦笑,道,「他坦承他本不应该救我,他来晚一步,我本就是该死之人,可他仍是将魔元灌入我的体内便是预料到日后有一日,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父亲……」虞沧澜万万没想到父亲还有这样的安排,「他如何知道?」他心中隐约有一个想法,却觉不现实,如果这一世的父亲仍旧是他上一世的父亲,那杀人如麻的魔尊如何变成了一个教人敬佩的坦荡荡的豪雄?再者,他父亲当年为了救虞沧池,以灼烧魂魄为代价,绝不会有轮回转世的机会。 定定心魂,虞沧澜听印苍山道:「这丝魔元与寻常魔元不同,其内蕴藏着你的残魄,残魄入体,你便会彻底成为当年的魔尊之子。」印苍山本就长得略有几分凶狠,此刻脸上聚满严肃,「残魂霸道,也许会吞噬现在的你,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虞沧澜怔怔看他,又问:「我所有的记忆都会被取代吗?」 「也许。」印苍山蹙眉道,「师父说与我这些事情之后,我翻阅史籍,又探查许久得知,你与剑氏少主剑独钟恩仇难清,当年你会惨死,与他有很大干系,若是你记起……你也许会十分恨他。」 虞沧澜垂眸沉思片刻,问道:「若是你将残魂给我,你会如何?」 「看来你已做了决定,」印苍山终是卸去严肃神情,浑身轻松地靠着背后冰冷墙面,「我且与你说实话,先前为了在幻境中唤醒你并将玄光阴带入阵中,我耗损良多,此刻已是回天乏术,这魔元与残魂,你想要也罢,不想要也罢,终归都会归于你的身上。只是——你需得有心理准备,这世间原本认定的一些事情也许并非如你认定的那样。」 话音未落,印苍山转头猛烈咳嗽起来,漆黑的魔气从他五官里喷涌出来。 「我自知资质不足以成为虞氏弟子,却一直厚着脸皮称呼他为师父,但愿黄泉相见,他不会责骂我。」他抬起头,眉眼间是平素绝难见到的温柔,「少主,我的虞氏刀法没有给他丢脸吧……」 印苍山声音渐微。 虞沧澜眼前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山川分海,阴阳转换。 他再睁开眼,眼前出现一张温柔笑脸。 第76章 ☆、76 情仇锁(一) 那双黑瞳万分温柔,揉进了桃花流水,潺潺涓流细细看他:「你脚腕受了伤,这个药可以治好你的伤。」 虞沧澜愣了一瞬,脑海里这才浮现出那人的身份名字。 「辛慕远?」 辛慕远疑惑道:「怎么突然这么吃惊?我吓到你了?」 「没……」这张脸的确是前一世辛慕远的样子,他着一身白衫,相貌俊雅非常,比之华丽的紫金霄,独有一种翩然成仙的洒脱和慨然。 虞沧澜环顾四周,他此刻正坐在白衫弟子学院外的锦鲤池边,脚下的鹅卵石光滑地反射着温和的日光,映出一片波光粼粼。 锦鲤探出头来,啄食着池面上的食物。 脚腕忽然一痛,虞沧澜倒吸一口凉气,辛慕远道:「禁林危险,你去采的又是只会长在悬崖边缘的烈阳果,更是危险。我来帮你上药吧?」 虞沧澜向后缩了缩,摇头道:「不必了,我没事。」 辛慕远微微蹙眉,将药瓶塞给虞沧澜:「那你收好这瓶药,万一以后能用到。」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道,「但愿不会被用到。」 虞沧澜低头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剑独钟面前可以做到舌灿莲花,但在其他人面前却总是开不了口,不是他真的开不了口,而是他不愿开口。尤其是在辛慕远面前,辛慕远的黑眸之中藏着的情绪太过炙热,炙热到让他会有些茫然无措,便只能主动避开。 见虞沧澜没收下药瓶,辛慕远嘆息一声,将药瓶放在他身边,随后转身离去。 春风乍过,送来一阵梅花香气。 白衫弟子的院落之中种着一棵巨大的红梅花。 每到梅花开的季节,篷盖俱是鲜艳红梅,飘零一地落花,夹杂着令人心摇神荡的香气。 虞沧澜突然想了起来,第一次入玄光阴的梦时所看到的场景。 在他坐在锦鲤池之前,他去剑独钟的院落,将他好不容易从禁林里摘下来的朱果给他吃,脚踝上的伤便是那时候弄的。在上回的梦里,他不记得手中的药瓶是从何而来,原来是辛慕远给他的。 眼前刮起温柔的风,虞沧澜眨了眨眼,眼前画面扭转变化,无涯广场上聚满了人。 无涯广场的太极图上,两人分站阴鱼与阳鱼,剑气呼啸间胜负眨眼已经分晓。 齐氏少主抱剑哭嚎而去,虞沧澜从树上跳了下来,险些崴了脚,幸好被人稳稳扶住,抬头一看,又是辛慕远。 辛慕远声音轻柔,混沌了日月阴阳:「上回给你的药还好用吗……」 越来越远,越来越单薄。 原来这些零碎的回忆之中都有辛慕远的身影。 只是他将有关辛慕远的所有一切全都忘了。 如今残魂归位,他所有的一切都想了起来。 苍茫天地之中,虞沧澜如飘摇的一叶小舟独行在波涛不兴的水面上。 他隐约听见有个人在柔声同他说话。 温和声音漾在春风里,夹着桃花甜甜的香气。 虞沧澜睁开眼睛,原以为是辛慕远,却见是剑独钟。 他被剑独钟抱在怀里,那人略有些冷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虞沧澜的脸,抚过他的眉眼,抚过他的嘴唇。 他感觉十分温暖,又十分安心。 剑独钟低下头,轻轻吻着他的嘴唇。 他沉着呼吸,额头抵在虞沧澜的额头上,一下又一下地喘息,温热的气息噗在虞沧澜的嘴唇上,跟方才的吻一样温柔。 「我也可以同他那样说话,」剑独钟的声音喑哑,与往日孤傲完全不同,「你别生我的气,也别离开我。」 虞沧澜疑惑地看着他的金豹瞳。 这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瞳仁,是上天的恩赐,是他贵为剑氏少主的象徵。 「我没有不在乎你,」剑独钟柔声道,「我只是一想到你便觉着自己的一切彷彿都变得不受控制。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像辛慕远一样同你温柔讲话,就像是现在这样。」 虞沧澜低垂着头,心脏咚咚咚地快速跳动着,他什么时候见过剑独钟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就好像他都不是他了。 「怎么突然要和辛慕远做比较了?」虞沧澜轻轻按着他的眉头,剑独钟哪怕尽力做成温柔的样子,剑眉依然蹙在一起,儿时见他时也是这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如今年岁渐长,眉间的纹路越来越深,平日里不苟言笑,平添冷漠刻薄。 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替他揉平这道纹路,免得他总是像是藏着无穷无尽的愁苦。 一道冷风灌入,虞沧澜打了个冷颤,眼角被火光烫红了,他感觉被人更紧地抱在怀里,这时才意识到他此刻正在一个漆黑的山洞中。 外面呼啸刮着风雪,冷意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 剑独钟压了压他下颌边的大氅,取了干粮和刚温的水餵虞沧澜吃下,随后又将他被风雪打湿的发一根根理顺好。 虞沧澜问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剑独钟的手微微用力,道:「方才道魔之争,你为了护住我暴露了魔修的身份。」 虞沧澜怔住,不由抓紧大氅,低声问:「你……知道我是魔修了?」 少年人静静看他,金豹瞳内倒映着虞沧澜茫然无措的影子,他摇了摇头:「我早就知道你是魔修。」 「那你……」 剑独钟敏锐地抓到了什么,他握住虞沧澜的手,哈出热气后窝在心口,低声道:「我以前那样待你,不是我不喜欢你。」 虞沧澜呼吸一滞。 剑独钟道:「我第一回见你便日日想你,从那时候我就知道,若是我选择了你,我离无上剑道便远了。」 虞沧澜想抽出手,但被剑独钟拉得紧紧的,他红着脸呵斥道:「你怎么突然说这些话了?我……」 「你不要选择辛慕远,」剑独钟声音里带着不自信,「哪怕他对你好,你也不要选择他。我也可以对你好。」 剑独钟呼吸沉重,喘息灼热,虞沧澜抬手一摸,他额头一片滚烫,一向清明的金豹瞳里夹着几分迷茫。 他闭了闭眼,纤长的睫毛低垂着,细密得像是把刷子,此刻竟是有几分楚楚可怜。 虞沧澜嚥了口口水,道:「你发烧了。」 「无妨。」剑独钟低声喃喃,靠在他肩膀上,虞沧澜抱着他,这才发现他腰腹部竟是中了剑伤,鲜血已经止住,但就染红的衣袍来看,那道伤痕定然不浅。 难怪都发烧了。 虞沧澜想要推开他,替他好好看看伤口,剑独钟却死死抱着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开。 虞沧澜嘆息一声,便任由他抱着。 忽然传来细碎声响,虞沧澜抬头一看,竟是看到一个人影逆着光从山洞口走了进来,他身体紧绷,待那人走到火光之下,虞沧澜才看清,进来的是辛慕远。 辛慕远浑身披着一层薄薄的血,嘴唇被冻得苍白,他微微一笑,开口时嗓音嘶哑了一瞬,他偏过头低声咳了咳,这才喑哑道:「我已经在外面布好虚幻阵法了,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这里,你……」他将外套脱了,披在虞沧澜肩头,衣服上还沾着冰冷的雪,贴到虞沧澜脸上时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辛慕远眸子一沉,将外套抖了抖,用所剩无几的内力将外裳烘干。 虞沧澜道:「你穿就好,我不冷。」 辛慕远的侧脸被火光拢出一片阴影,眉眼上结了一层冰霜。 他笑了笑,「嗯」了一声,将手中方烘得温暖的衣服放在虞沧澜手册一旁:「你若是冷了,便穿上。」 虞沧澜摇了摇头,辛慕远忽然道:「剑独钟中了剑伤,伤口上有李氏的毒,若是不在三日内解毒,他保不住性命。」 「当真?」虞沧澜去抓剑独钟的衣服,仍是被剑独钟死死握住,他不肯放手让虞沧澜查看。 虞沧澜有些急了,低声哄道:「傻子,你让我看下你的伤。」 「无碍……」剑独钟烧得糊涂了,嘴里发出细碎的呻吟。 辛慕远眼神一暗,道:「现在外面乱了套,有人认出了你体内的魔元,知道你不仅仅是魔修,更是魔尊之子。他们都要抓你,若是你被抓住,你必死无疑。」 「我自是不能让剑独钟死。」虞沧澜果决道,「我要将他送回去。」 「那你呢?」辛慕远微怒,「你的命就不要了?」 「我的?」虞沧澜咬牙道,「他们知道我体内有魔元不会轻易杀我,定然会想办法炼化魔元……」 「可那会让你生不如死!」辛慕远声音陡然拔高,完全没了平日的仪态,他蹙眉凝重地看着虞沧澜,「你不该为剑独钟而活,更不该为他而死。」 「为什么不该?」虞沧澜反问,「他可以为我而生,为我而死,我为什么不该?」 辛慕远静静地看着虞沧澜,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又充满了虞沧澜不懂的情绪。 他别开视线,长嘆一声,道:「我们都冷静一点。你与剑独钟……」他唇角绷得很紧,「我有一个办法,你姑且一听。」 虞沧澜看他,辛慕远低沉着眸子,黑眸里跳动着一束红色的光,他看不太清楚那光究竟是火光映出来的还是些什么别的东西。 「什么办法?」虞沧澜呼吸放缓。 「无论剑独钟如何离经叛道,他都是剑氏独子,剑氏在正道修者之中德高望重,想必会看在剑氏的面子上给他机会。我放出消息,让剑氏的人带走剑独钟,他便有机会解了身上的毒。」辛慕远缓声劝慰道,「而你,我带你一同离开,将你安顿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再回去。」 「我不放心他。」虞沧澜道。 「他无需你多忧心,」辛慕远说话时沉稳,令人心神安定,「他唯一做过的,能够令正道修者问罪的便是带你逃出剑氏,现下他主动折返,我们再在他身上留下被魔修攻击的痕迹,想必那些修者不会为难他。」 虞沧澜垂眸不语,心中不愿,却不得不承认,辛慕远所说之法的确是眼下的最佳方案。 剑氏少主剑独钟一时受魔修蛊惑,将人救出,随后遭遇魔修反咬一口,受伤惨重。 他甚至可以想像这件事情会被如何编排。 若是这么做了,日后,他与剑独钟当真是势不两立。 剑独钟是剑氏少主,正道栋樑,而他是魔修之子,罪无可赦。 若是不这样,那将剑独钟拉入他的深渊,最重要的是,剑独钟身上毒又如何能解? 虞沧澜低头去看剑独钟的模样,他甦醒过后,剑独钟便陷入了沉睡,他烧得厉害,肌肤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透了出来,熨帖在虞沧澜掌心。 他侧过头,挑了个角度去看剑独钟腰腹部的伤口,悠长一声嘆息:「好,我答应你。」 他也不能真的同辛慕远一起走。 辛慕远出身辛氏名门,亦是一等一的豪门氏族,背负着正道匡扶正义的大业,不该蹉跎在他的身上。 虞沧澜打算,待这几日骗过辛慕远,叫他放心,他便寻个僻静地方隐居。 魔修便该有魔修的样子。 他亦不会再与剑独钟见面。 虞沧澜低下头,在剑独钟额头轻轻落吻。 不远处,辛慕远坐在冰冷石块上,眼神晦暗难辨。 次日,虞沧澜睁开眼睛,剑独钟浑身绵软无力地窝在他的怀里,身上的热度退去了大半,喘息声也平复下来。 虞沧澜看他腹部伤口,紧緻腰腹上束着一圈布条,勒住了他的伤口。 他手掌抚在伤口上,注入真气。 辛慕远按了他的手:「若是他醒了,定不会让你离开。」 虞沧澜心中不捨,伸手仔细描画剑独钟眉眼。 辛慕远低声道:「我已经发信出去,不出一日,剑氏就会派人来救他。我们不宜久留,早些出发吧。」他微微一笑,道,「昨夜我想,咱们可以先去宛州,那里地广人稀,兴许可以找个方便的地方。」 「宛州?」虞沧澜没想到辛慕远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知道你觉着宛州遥远,但眼下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虞沧澜心想总归要甩开辛慕远,去哪里都没有大碍。 虞沧澜在剑独钟伤口上留下了一团不轻不重的魔气,又稍微佈置了下山洞,在洞口设下禁制,这才步出山洞。 外头一片萧条,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辛慕远柔声道:「我们走吧,沧澜。同我在一处,我定能比剑独钟将你照顾得更好。」 第77章 ☆、77 情仇锁(二) 辛慕远一路对虞沧澜细心呵护,这条通往宛州的路像是他早就计划好的,衣食住行,一切都佈置妥当,即便是寄宿在乡下村落,他亦能温饱满足。 他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待他极好,但虞沧澜却益发觉着内心不安。 沿路上他们遇见过不少搜查他们的修者,辛慕远极尽巧妙应对,也都险些暴露身份,最糟糕的一次,对方身怀绝顶探灵石,一眼就认出虞沧澜的魔修身份。辛慕远带着他逃窜,被人一剑刺中肩头。 他们虽然顺利逃脱,但不知为何那道剑伤一直不好,虞沧澜亲自检查上药,伤口却仍是反覆崩裂,辛慕远温声劝慰,让他无须在意。 他们偶然会住在野外,辛慕远彻夜守护,几夜下来,下眼皮挂了一层薄薄的淤青,整个人也都瘦了一圈。但每回两人四目相对,辛慕远都是细细柔柔地笑着同他说话,像是生怕惊扰了他,让他逃了。 虞沧澜的确想离开,但一直没有机会,更是被辛慕远肩膀上反复开裂的伤口绊住了手脚。 这夜,门外小二说晚上热水不够,问虞沧澜他们可不可以等等再送水给他们洗漱,辛慕远爱好干净,哪怕是在野外也会想办法简单洗漱,虞沧澜便想办法弄了些水回来,算是答谢辛慕远这几日的照拂之情。 他在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声,轻轻一推,房门竟是开着,他愣了一瞬,担心辛慕远出了什么事情便直接推开房门。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虞沧澜怔怔地看去。 辛慕远竟是昏迷在地,肩膀伤口处插着一把匕首,以其模样能推测出辛慕远正在用这把匕首剖开伤口。 原来那处伤口反覆崩裂是因为这样……亏他心里一直有愧,竟是如此! 辛慕远……一直都在骗他! 「谁?」察觉到有人闯入,辛慕远警惕地醒了过来,他犀利眼神待看到虞沧澜时怔了一瞬,便挣扎着要站起来。 「沧澜,你没事吧?」 虞沧澜站在门口看他,辛慕远扶着肩头站了起来:「方才有人闯入屋内,你可有受伤?」 他眼神淡淡地看着辛慕远,道:「我没事,你还好吗?肩膀的伤口又裂开了。」 「没事。」辛慕远将手中的匕首别到背后,他不知道自己这么说能不能蒙混过关,但无论虞沧澜相信与否,他都不会承认伤口反复开裂是他自己弄出来的。 否则沧澜定会离他而去,亦会看透他鲜丽面容下的丑陋真相! 他绝不允许! 虞沧澜将手中的水桶放下,道:「小二说没热水了,我给你备了点。正好可以给你清洗下伤口,你等等,我去拿药。」 「沧澜……」辛慕远紧张地叫了一声。 虞沧澜微微一笑:「我又不是回去了就不会回来了,你不用担心。」 辛慕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暗地里咬紧了牙关。 给辛慕远包扎好伤口,虞沧澜回到房间休息。 他平躺在床上,脑子里有些混乱,他想到了剑独钟。 不知道剑独钟有没有被剑氏的人找到,他身上的毒解了吗?剑氏和正道人士可有为难他?他回去后会不会惦记着他? 想起在书院里的往事和剑独钟在山洞里烧得迷糊时的那些话,虞沧澜不由嘴角勾起,低声笑了起来。 他从床上坐起,听着外面更夫的梆子声,算了下时辰。 已是丑时,是睡得最安稳的时候。 他给辛慕远的伤口里下了一点会让他身体麻痺,意识缓慢的药,现在也是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 正是他离开的时候。 他只收拾了一些银两和常用药便推开客栈的门。 外头一片寂静。 隆冬狂风呼啸,大雪瀰漫天地。 虞沧澜出门的时候被风雪刺了眼,他打了个哆嗦,将兜帽帽檐向下压了压,哈出的白气逐渐消散于天地。 他们日渐向北走去,一日比一日冷,虞沧澜站在街上,恍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继续去宛州吧。 按照辛慕远的想法,他一定不会继续向北去。 宛州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他可以找个少有修者的地方,安稳度日。 半夜,城门紧闭,虞沧澜左右看了看,挑了处城墙外禁制最为薄弱的地方跳了上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灯火熹微的城市,待明日天亮的时候,辛慕远就会发现他的留书,他与辛慕远的故事就会断在这里。 雪夜之中,似乎有个人奔袭而来。 虞沧澜瞇了瞇眼睛,藉着朦胧月光看清了那人。 他呼吸一顿,转身奔走。 「回来——沧澜——!」辛慕远遥遥呼唤道。 「干坤仪有动静——」 「是那个魔修——」恰在此时,有人呼喊出声。 虞沧澜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有一队正道修者正打城门偏门处进来。 为首的修者手中操着一个罗盘,罗盘上指针不住颤动,正指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下一刻,数把灵剑疾冲而来,暴雪呼啸间,虞沧澜已经被他们团团包围。 「我等只是来城中避雪,却没料到遇见了通缉在案的魔修之子。」为首那人冷笑道,「劝你快快束手就擒!」 虞沧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取出双剑,浑身魔气大作。 辛慕远落在虞沧澜背后,道:「沧澜,小心。」 「辛氏少主,你当真要与这魔修为伍?」见辛慕远与虞沧澜状似亲暱,正道修者大为震惊,「此刻你当弃暗投明,与我们协力拿下这个魔修!」 辛慕远幽幽嘆息一声。 虞沧澜双剑剑影流转,冷声道:「废话少说。」 剑影倏然而动,数把灵剑划出锐利剑气,直指虞沧澜,虞沧澜沉稳应对,辛慕远在一旁策应,转眼间便将那些人压制下去。 虞沧澜无意与他们为战,瞧准时间逃窜而去。可那些修者却似铁了心要与他搏命,寸步不让,逼得他勃然大怒,再不退让。 魔气沸腾到顶点,魔元在他体内发挥出无上功力,顷刻间,虞沧澜便压制了那些修者。 背后划过一道冷意,虞沧澜转身一看,有人正提剑直指他心窝。 他猝然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是他曾在白鹿书院的同学,两人还曾就一个内功心法讨论过,还一同喝过酒。 可如今,两人兵刃相对,彷彿曾经同窗情谊都是不值一提的虚幻。 那人颤抖地缩在城墙上,冷风打湿了他的发梢,掩着一双惊惧的眸子:「我……」 虞沧澜偏过头,神色晦暗难辨,他将他手边的剑踢落城墙:「你走吧。」 虞沧澜跳下城墙,毅然奔出城外。 那人忽然呼喊道:「虞沧澜!」 虞沧澜脚步停住。 那人沉声道:「剑独钟快死了。」 虞沧澜转头看他,瞳孔深处浮着一层暗色的光。 「他坚持护你,几乎与剑氏断绝关系。剑氏将他困在家中,我前些日子和同修去看过他,他不吃不喝,快要绝命了。 虞沧澜:「……」 「沧澜,」辛慕远闻言,上前握住虞沧澜的手,「你别信他,我昨日才得消息,剑独钟的确被困在家中,但从未绝食,更不会有性命之忧,你别信他。」 那人眼神平静地看着虞沧澜,踉跄着站了起来,眼里压着对虞沧澜的失望,冷声道:「信与不信,随便你。」 话音未落,他喉头只觉一阵温热,随即通天凉意从头灌到脚,他哑声咳了咳,一握喉咙,满手鲜血。 喉头被一线割开,鲜血喷溅。 虞沧澜一惊,回头看向辛慕远:「你竟然杀了他?」 辛慕远面无表情,灵剑再出,杀光了其余修者。 虞沧澜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一幕,低语道:「辛慕远,你疯了?」 辛慕远抬眸,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你要回去找剑独钟?」 虞沧澜:「……」 辛慕远冷冷道:「只是知道他快死了,你就要回去找他?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虞沧澜蹙了蹙眉:「你疯了。」 辛慕远冷笑:「我不会让你回去的。」 他手腕上脱下来一串灵气长鞭,直取虞沧澜,鞭头甩开细密纹路,竟是一个个锁魂的阵法真气残留,虞沧澜见状一惊,道:「你要锁我魂魄。」 辛慕远眼神冷冽如劲俏寒风:「我给过你机会了。」 辛慕远这些日子,日日与他在一起,不仅知悉他的内息更是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他的血,融入阵法之中,加剧了阵法的功效。 一旦被阵法困住,虞沧澜就必定会受到辛慕远的牵制。 如此也就罢了,可剑独钟…… 那人说的话未必是真,可万一是真……剑独钟要怎么办?他需要想办法和剑独钟见上一面,至少要确定剑独钟的安危。 锁魂鞭节节追击,虞沧澜御剑避让,那鞭子散佈出来的灵气压制着他体内的魔气,是辛慕远早就计划好的。 虞沧澜抿了抿唇,却突然听到一股旋律,顿时如遭雷殛,浑身上下僵硬不能动。 辛慕远口舌做哨,正在吹奏一段摄人心魄的乐律。 锁魂鞭迫近眼前,抽打在虞沧澜身上。 大雪呼啸。 风声越来越远。 耳畔所有的声音都褪去。 虞沧澜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躺在柔软的被子里,眼前所见,床梁雕刻细緻华丽,熏香钻入鼻腔。 他动了动,感觉到双手双脚都被捆了起来。 辛慕远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道:「你醒了?口渴吗?要不要喝点水,或者吃点东西?」 虞沧澜别过头,冷声道:「放我离开。」 辛慕远眼神倏然转沉,他掐住虞沧澜的下巴,逼迫他抬头看向自己,一字一字沉沉吐息:「休想。」 第78章 ☆、78 情仇锁(三) 辛慕远铁了心得要将虞沧澜困在此处,将他当个金丝雀一样养在笼中,后来担忧他四肢会因常年不活动而僵化便换成长长的锁链,将一端分繫在他的四肢,另一端则与重达千斤的床锁在一起。 虞沧澜一开始还会反抗,苦劝辛慕远放了他,到后来便冷着脸,不发一言,无论辛慕远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应声。 辛慕远起先还会露出失望神色,到后来也总是笑着,摸着他的脸,柔声说:「没事,你现在与我闹情绪我可以理解,只是你不能总是这样,以后要好好同我说话,还要同我笑,知道了吗?」 每当辛慕远和他说话的时候,虞沧澜都能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那香味从鼻腔侵入意识,腐蚀他的意志,让他每日都昏昏沉沉,脑海里只有辛慕远的声音在不断回荡。 辛慕远以为这些香料起了作用,殊不知,虞沧澜嗅觉过人,每次嗅到这股香气的时候都会狠狠恰着掌心,逼迫自己保持头脑清醒。 不知道时日过了多久,房间内的帘子常年拉着,屋内也常年点着一盏不灭的油灯,他连日夜都难以辨认。除了辛慕远以外,他没有见过第二个人,与世隔绝,像是个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影子。 虞沧澜躺在床上,看着床顶,脑海内计划着逃离这里的方案,一时又有些气馁。 辛慕远心计过人,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从当初帮助他与剑独钟逃离正道开始,辛慕远就已经计划好了。若是一开始就拒绝他……虞沧澜细细一想,苦笑着摇头,如果那时候没有辛慕远,他和剑独钟不可能逃离。 辛慕远从那个时候就已经算到了会有今日。 房门被推开,一股饭菜的香气飘了进来。 虞沧澜腹内飢饿,从床上坐了起来:「今日做了什么?」 见他主动说话,辛慕远愣了一瞬,满面爬上狂喜,险些摔了手中食盅,他笑道:「都是你爱吃的菜。」 虞沧澜点点头,扫了一眼,笑了起来。 辛慕远小心翼翼地问:「沧澜为何发笑?」 虞沧澜提拉着脚腕上的锁链,叮叮噹当地走到餐桌旁,捡起筷子落座,笑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吃这些。只是剑独钟喜欢。」 辛慕远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僵硬。 虞沧澜看着他,说:「我为了他,吃了很多年我不爱吃的菜。现在他不在我身边,我才发现,这些我不爱吃的菜还是不爱吃,丝毫没有因为他而变成我喜欢吃的。」 辛慕远眼眸转深,背在身后的手用力收紧:「我不会让你回去找他的。」 「嗯,」虞沧澜提起筷子,只吃其中一盘,「我知道,我也妥协了。」 辛慕远:「妥协?」 「是的,」虞沧澜吃了一口,细嚼慢嚥着,他微微垂眸,笑得有些勉强,「人总要学会妥协,不是么?更何况,我仔细想过了,我与剑独钟始终不可能。」 辛慕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握住了他的手:「沧澜……」 虞沧澜将手收了回来:「一直待在屋里有些闷,我想吹吹风,好吗?」 辛慕远犹豫了一会儿,虞沧澜嘆息一声:「早年在书院里,我喜欢去禁林便是因为那边自由自在,只是没想到,有 一日我会被困锁在一隅之间,倒也真是命运无常。」 「……」 辛慕远沉默片刻,道:「既然你想,便让你透透气,总是闷在房里也不好。」 他站了起来,真气一扫,虞沧澜观其气,竟是混杂着不少魔气,再一想之前辛慕远的形貌,恐怕他已然入魔了。 他早先便听说,辛氏根基天生有残疾,倒不是难成圆满天格,只是情绪激动时极易失去控制,所以辛氏向来修的是冷漠无情的法诀,待人处事时礼让三分,无论夫妻亦或是子女手足都是清淡如水。只有少数人才会被情绪操控,走火入魔。 以辛慕远的状况看,便是由此走火入魔了。 见他答应,虞沧澜也不吝露出笑容:「当真?」 「当真。」辛慕远心里柔软,柔声道,「我这就打开窗户,带你看看小院,你定会喜欢。」他突然想起之前虞沧澜对事物的那番言论,不由停了一瞬,再一想,若是虞沧澜事事都围着剑独钟转,那他自以为了解到的虞沧澜,只是有关剑独钟的虞沧澜。 他二人之间当真如此亲密无间吗…… 辛慕远心里浮现一股妒火,他强压下去,转身开了房门。 外头一股清香飘荡进来,泱泱白梅在雪中绽放,娉婷清丽,美不胜收。 虞沧澜伸手去握住,花瓣落在指尖,彷彿雪一样轻灵柔软,只是雪会因着水温化开,花瓣却不会。 辛慕远执着他的手向外走去,花瓣被他压在掌间,虞沧澜掌心略微发痒,他跟着辛慕远的脚步,走了不到十步,便觉手腕脚腕一齐收紧,锁链齐声脆响,两人脚步俱停了下来。 「抱歉,」辛慕远站定,没再继续向前走,「就在这里吧。」 虞沧澜深吸一口气。 辛慕远道:「沧澜,你看角落里的小田圃,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我知道你喜欢弄这些。」 弄错了。虞沧澜垂首道,他其实不爱摆弄这些,只是在书院里,剑独钟只爱吃他做的菜。 辛慕远见他不说话,又道:「还有白梅树,也是你喜欢的。」 又弄错了。他不喜欢这样素色的花,即便是梅花,他也只喜欢红梅。 虞沧澜却是微微一笑,点点头:「白梅清香雅緻,的确不错。」 辛慕远露出笑容,他道:「我们现今已经在宛州了,这处小院地势偏远,我又在外围布下迷幻禁制,他们很难找到我们。你与我,就生活在这里,不要再管外面的事情了,好吗?」 虞沧澜抬头看他,伸手替他拂开肩头的落花:「我好像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辛慕远将他抱在怀里:「你就与我在一起吧。剑独钟当年有的那一切,我都想拥有,剑独钟金屋藏娇,我也将你藏在这里。这儿山明水秀,我们便在这儿待到你我都化作累累白骨,我想要你对他多好,便对我多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柔。 那些让他沉溺在梦中的味道传了过来。 虞沧澜低头按在辛慕远腰间的香囊上,轻轻得将它扯了下来。 辛慕远一怔:「沧澜。」 「将它放在我身边,」虞沧澜低声道,「我知道它的功效是什么。」 「我……我只是想让你不必再受煎熬。」 「我明白,」虞沧澜将香囊挂在自己腰上,「把以往的事情都早日忘了也挺好的。」 辛慕远犹豫片刻,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 辛慕远又陪他说了些话这才依依不捨地离去。 虞沧澜回屋之后,将抵在掌心的梅花轻轻扣在桌面上。 他取出香囊,压下香味带来的昏沉感,从中挑出几片红色的叶片与梅花放在一起。 宛州有天山,天池水沿着天山经脉一路流淌下来,泽被沿岸,软湿土地上便生出一种通体雪白的梅树。这些白梅树高不过一丈,从落根时便渴饮天池水,吸敛天山精华,梅花绽放时,灵气四散,纯粹真气充盈天地。 红丹草生长在澜州湿热之地,由根至叶尖,遍体通红,能催发其他灵药的药性。 这两种草药若是单独放置,各有千秋,放在一起,却是能短暂惑人心魂的草药。 新慕远竟是不知道这点,将两种药材都送在了他的面前。 虞沧澜调好药性,待辛慕远来时将其点在油灯里。 不过一炷香,药效便发挥作用,辛慕远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已然失去了意识。 虞沧澜轻声道:「去取钥匙来,打开我的锁链。」 辛慕远照做不误,解开虞沧澜双手双脚上的锁链。 「去将自己捆起来。」辛慕远又取来锁链捆住自己的双手双脚。 虞沧澜将钥匙藏在他所能触及的角落里,便走出门口。 「沧澜!」辛慕远忽然叫了他一声。 虞沧澜心脏倏然提了起来,只担心是他的迷魂计失效,叫辛慕远避开了迷惑,谁料到,被捆住双手双脚,坐在床沿上的那人,笑得眉眼弯弯,黑眸漾着幽幽水光,极为欢喜。 辛慕远笑着说:「你能愿意同我在一起,我十分欢喜。」 虞沧澜:「……」他看剑独钟眼神迷离,如同陷入一场幻梦。 辛慕远温柔地说:「我从第一眼见你时就想,若是你能也喜欢我就好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也微微一坠,在药草的作用下,完全失去了意识。 虞沧澜心神一荡,不敢多待,若不是体内魔元护持,他恐怕也会跟辛慕远一样失去意识。他没有解除药性的药材,今日本就是殊死一搏。 出了小院,虞沧澜四下望去,外围果然有一圈禁制,不仅防着外人进来,更是防着他轻易出去。 他想办法破开阵法,犹豫片刻,先到附近最大的城市探听了下消息。 令他没想到的是,还没到规模稍大一点的城市,剑独钟几乎与剑氏决裂的消息就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剑独钟被锁在家里,听说锁他的是最坚硬的寒铁炼,冻寒入体,他以后都别想用剑了!】 【剑独钟不吃不喝已经有半月了,修为再高的人也扛不住!他不想活了!?】 【剑氏的人当真这么狠心?剑独钟是剑氏独子啊!】 【天下苍生所迫,他们能怎么样?】 【剑独钟口口声声维护那个魔修。】 【那可不是一般的魔修,那是魔尊之子,是四州祸害!】 【剑独钟疯了不成?怎么会护着这么一个魔修!】 【一定是魔修的惯有手段,哼,迷惑人心,这不是他们的长处吗?】 【我听说剑独钟已经死了!现在剑氏满堂素缟,奔丧的人都在路上了!】 虞沧澜:「……」 到后来呢? 虞沧澜记得,他去救剑独钟了。 他早已经想到这有可能是一场圈套。 可他没有办法。 那是剑独钟。 只要剑独钟有一丝一毫危险的可能性,他都不允许。 他感觉沧州的雪下得比宛州还大。 那明明是一个温暖明媚的城市,街头连骂人的声音都软绵绵的。 可偏偏能刮起这样寒冷的风,下着这样冻彻骨髓的雪。 他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映出一双环着金带的眼睛。 剑独钟将他抱在怀里,温热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正如他不懂温暖的沧州为何会下这样冰冷的雪,亦是不懂冷冰冰的剑独钟为何有这样温暖的体温。 他浑身发抖地抱住剑独钟,埋首在他怀里。 剑独钟抱得更紧:「对不起。」 虞沧澜摇头。 「是我做错了,」剑独钟声音低沉,压着无尽悲痛,「我早该向家族妥协,你就不会被骗至这里。」 虞沧澜仍是摇头。 剑独钟御起飞剑,虞沧澜慢慢浮了起来,他死死抓住剑独钟的衣服,可却感觉那人越来越远。 飞剑直冲而起。 周遭有人惊喊道:「要让那个魔修逃了!」 「快阻止他们!」 「钟儿——」 虞沧澜看见,在一片暴雪之中,剑独钟站在茫茫雪原上。 他缓缓抬头时,金豹瞳倏然绽放撼天光华。 「从今日起,」他抓起头顶玉钗,轻轻一扯,满头黑发泼洒下来,象徵剑氏少主的剑形玉钗被他丢在一旁,「我剑独钟与剑氏断绝往来!」 「我亦会将多年来剑氏真气尽数归还给你们——包括我这条性命——」 剑独钟低吼一声,满身真气在顷刻间爆炸,围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围墙,将虞沧澜护在围墙之外。 剑独钟冷声道:「只要你们放他走!」 在真气震荡之下,众人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抬头再看,少年满头青丝皆化作凛凛华发,如乱雪飞扬。 白发之下,金豹瞳内金焰燎原。 一声清啸剑吟乍然出现。 从未现于人世的长剑从地下缓缓冲了出来。 剎那间地动山摇。 斩岁问世。 第79章 ☆、79 谋天地(一) 斩岁是旧时名剑,于万世之中蕴有剑灵,据传是癸阳老祖登顶问道之时留于四州大陆,又传这是把杀生之剑,癸阳老祖将自身心魔杀念困在剑中,才能狠心将如此一把好剑弃之不用。 但斩岁究竟落于何处却又无人能够说得清楚,千百年下来众人便以为只是一个传说。 虞沧澜见到剑独钟的最后一幕便是在紫气荧荧之中,剑独钟单手握住斩岁,剎那间,满头华发的少年人几乎与剑融为一体,释放出无上剑气还有克制不住的层层杀意。 他想回去与剑独钟一同面对,可无奈他先前耗损太多,根本无法影响剑独钟留在御剑之上的真气,无法令灵剑调转回去。 天地间雨雪纷飞,冰冷的寒风吹打在脸上,刺痛感让他分不清这到底是雨还是雪,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他的意识随着眼前视线的模糊而变得模糊,时而回到暗无天日的阴天涧,时而回到幼时剑独钟与他分享人世间点滴快乐的鬼迷林,时而到富丽堂皇的剑式宅邸,时而到栽着高大红梅树的白鹿书院……时而到平静如镜的镜湖,时而到十八盏铜灯变换诡谲的玉瓯楼,时而到魔气盈天的沧州街巷。 直到黑衣白发的沉默剑者出现在眼前。 他一双金豹瞳深沉内敛,似沉着汪洋大海,不兴一点波涛,却在映出他的模样时,山崩海啸,地裂天摧。 那是玄光阴,亦是当年的剑独钟。 是说要带他走出暗无天日的阴天涧,让他去见识一下繁华人世的人,亦是在所有人面前,哪怕身陨也要护住他的人。 是他爱的人。 是爱他的人。 虞沧澜猛地回笼了所有意识。 以他的记忆,到如今便该结束了。 正道修者以剑独钟的安危威胁他束手就擒,他跳入陷阱之中,与剑独钟为博一线生机,誓死力战,终被正道人士所擒。 他们擒住他后,在他身上施展了多数酷刑,甚至为了吸收他的魔元屡次震荡经脉,剥皮抽筋。 这些酷刑让虞沧澜的魂魄一裂为三,一部分游荡于这个世间,终于找到与他天资类似的虞氏少主,暂居其中;一部分被剑独钟封存,后被他爹寻到;另一部分则游荡去了另一个世界。 现如今,三魂归位,就连当初封存虞沧池灵魂的那部分魔元都已经回到了他的体内。 可为何眼前的景像还是没有消失? 虞沧澜一扫四周,颇有些茫然。 脚下飞剑忽然受到另一股力的牵扯,虞沧澜踉跄了下,只见飞剑一头向下栽去,快落地时猛地拉平稳住。 「沧澜。」辛慕远从林中走了出来,他手中持着当初将虞沧澜锁住魂魄的鞭子,眼眸沉着,「你又背叛了我一次,我绝不会允许有第二次。」 「辛慕远你又是何苦?」虞沧澜意识再次变得不受控制,当初的事情竟是还没有结束,他被正道俘获一事竟是与辛慕远有关? 「我给过你机会了,」辛慕远眼神冰冷地看着虞沧澜,「我甚至是哀求你同我在一起。」 虞沧澜抿了抿唇,道:「抱歉,我知你心情,可我无法回应你什么。」 「我究竟哪里不如玄光阴?」辛慕远压着妒意,不甘地问。 「你有他不及的优点,但人世间就是有如此的无可奈何,」虞沧澜笑得义无反顾,「我喜欢的人,就只是他,旁人一分一毫也不能与之相比。」 辛慕远的眼神倏然转深,如沉坠深渊,他勾起嘴角,笑了一声,道:「是么?如此说来,这一世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你了。下一世,我们在一起,好么?」 「我要去救剑独钟。」虞沧澜不知辛慕远要做什么,附身捡起掉落在地的长剑。 辛慕远仍是笑得,笑得冷血无情:「爹,我拦住了魔尊之子。」 说话间,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正道修者。 他们结下诛魔大阵将虞沧澜团团包围。 辛氏家主笑着走了出来,道:「远儿当真深谋远虑,知道剑氏那小子定会想办法护住他,亦猜出了这魔修逃窜的出路。」 辛慕远并未答话,转身对辛氏家主传音道:「孩儿要求的一切,父亲都要做到。」 辛氏家主眼神一变,点了点头。 诛魔大阵之中,虞沧澜进退两难,渐渐落于下乘。 虞沧澜的魂魄受辛慕远长鞭所困,他这才知道,被困小院的那段日子,药草并非没有发挥作用,而是他毫无意识。 辛慕远当真狠心到将他的魂魄与自己的魂魄困在了一起,亦分走了他的部分魔元。 难怪他心魔发作到如此地步,他当真是不给自己留有任何退路。 眼前光影扭曲,画面变得一片模糊。 虞沧澜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辛慕远长鞭裹住了他的身体,他狼狈地跌入泥中,浑身剧痛。 正道人士在他耳边欢呼雷鸣。 辛慕远的笑容依然冰冷无情。 再睁开眼时,他被吊在一个铁打的刑具上。 浑身是伤。 辛慕远站在他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给他餵了一颗丹药。 辛慕远眼神复杂,夹着三分愧疚:「我不知道父亲会欺骗我,将你折磨成这样。」 虞沧澜冷笑:「人人都想要我的魔元,怎么到这个时候他们就不忌讳这是魔修的修为了?」 辛慕远嘆了口气:「我要的就不是魔元。」 虞沧澜再一次发问:「剑独钟怎么样了?」 辛慕远掐他下巴的手用力收紧,虞沧澜感觉下颌几乎要被他捏碎。 辛慕远深深地看着他,终是放开了手:「算了,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我不该再如此嫉妒。」 「剑独钟,」虞沧澜仍是固执发问,「还活着吗?」 辛慕远面无表情道:「方才我餵你吃下的是锁魂丹,待下一世,你我的魂魄会彼此感应,我会是你最爱的人,没有剑独钟,也没有任何旁的人,你的眼里便只有我。」 「是么?」虞沧澜不由发出笑声,「若是下一世,我什么都记得,却独独忘了你呢?」 辛慕远噼手用力扼住虞沧澜的喉咙,浑身魔气外逸,瞳仁泛着深红:「我说了,不会给你背叛我的机会。」 虞沧澜看着他,呼吸困难,却不挣扎:「是你背叛了我。」 辛慕远沉默。 虞沧澜:「我一直都信任你,我将你看作是我不可辜负的好友。是你……」 虞沧澜的声音微弱:「是你背叛了我啊……」 辛慕远的手越收越紧,直到虞沧澜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濒死的挣扎与渐渐窒息的低声呜咽。 他的身体软倒在辛慕远怀里,辛慕远抱着他,眼泪淌落下来,耳边满是虞沧澜那句:「是你背叛了我啊……」 【是你……背叛了我啊……】 他不甘地摇着头,亲吻了虞沧澜的鬓角:「当初你受伤,跌落永门山下,是我央求着剑独钟的父亲将你带回剑氏救治,我从未告诉过你这件事,我害怕,如果我说了,你也只是一笑置之,转身继续与剑独钟说笑,他从不理会你,但你的眼里却仍是只有他,你从不像那样看我一眼。若是当初,我愿意忤逆父亲,将你带回辛氏,是不是就不会像是今天这般?」 他看着魔元从虞沧澜体内渐渐分离出来,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没关系,还有下一世,我还有下一世……」 「如此就能提出魔元了吧?」就在这时,辛氏家主推门而入,几个黑衣亲信将辛慕远团团包围,「远儿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父亲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夺得魔元。」 一道惊雷闪过。 血红一片。 虞沧澜骇得睁开了眼睛。 他震惊地看着周围。 破旧的小木屋中有淡淡的清香。 印苍山靠在墙上陷入了永远的沉睡。 虞沧澜的视线扫到玄光阴脸上,那张与幻像中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重叠在一起,他依然记得,当初说出「归还修为性命只愿让他活命」时,剑独钟是何模样。 玄光阴轻轻上前,将他拥住:「沧澜,我在。」 虞沧澜浑身发抖,反手抱住玄光阴:「我都记起来了,当年的事情我全都想起来了。」 玄光阴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那些都不重要。」 「当年……那之后,你死了吗?」虞沧澜紧紧抓住他的衣服。 「嗯。」玄光阴淡淡道,「是斩岁中的剑灵救了我。」 他记得在玉瓯楼里看到过,剑灵分灵救人,一百年化骨,一百年化肉,意识俱是清醒,能清楚地感受到骨肉逆天生长时的剧痛。 「化骨化肉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虞沧澜哑着声音问。 玄光阴:「还好,都过去了。」 虞沧澜沉默不语,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着他。 眼前莫名出现了玄光阴的虚影,虞沧澜愣了一瞬。 那虚影道:「你不必惊讶,他早已将魂魄与我连为一体。」 虞沧澜垂眸看去,斩岁正散发着微弱的淡淡光芒。 「我是斩岁中化出的剑灵,有些话,他不愿说,我却是希望你能知晓。你不必紧张,就当我是玄光阴的另一面即可。」 他望着虞沧澜,再开口时竟是与玄光阴毫无差异的声音:「当年他在乎你生死,死后化为魂修,探查你下落,得知了那些正道修者的主意,这才知道,你的魂魄竟是在他们的野心驱动之下,随着魔元一分为三。他弄来了你其中一部分魂魄,存于身边以气养魂。并与我交易,让我助他化出形体。百年之后,他方有喘息机会便去查找你其余魂魄的消息,可一无所获,就先将那些曾经凌虐过你的门派屠戮了个干净,回到落剑峰的洞窟之中继续生骨化肌,又过了百年,你这一世的父亲将他养的魂魄取走,也取走了他化入你魂魄之中的分魂,让他忘记了一些事情。但好在,你还活着,而如今……」 剑灵的光芒突然消失。 他听见耳边,玄光阴满足的轻声喟嘆:「你是完整的你,这便够了。」 就在此刻,外头忽然出现一声巨响。 房门震荡,砂砾簌簌抖落。 玄光阴将虞沧澜护在身后。 虞沧澜道:「我们一起出去看看。」 他们打开门时,登时看到一个巨大的魔障将整个沧州府团团围住。 四面八方,猩红色的法阵正散佈邪光。 一身名贵华服的紫金霄位于至高处,黑发凌乱披散,随风狂舞。 第80章 ☆、80 谋天地(二) 紫金霄吞噬鸾夫人魔元,借势转换,将沧州府魔阵吞纳已有,更是决绝到以自身为阵势中心,辐射万里,铺展四极。 若想破阵,唯有将其斩杀。 可紫金霄谋划已久,哪能如此轻而易举? 紫金霄低头看着他们:「沧澜,你真叫我失望。」 虞沧澜回望他,冷声道:「你也令我失望。」 紫金霄仰天长啸,四面八方被魔气侵扰而死的尸体化作鲜血淋漓的血尸从地面上爬了起来,随手抓起身边锐气便可当做武器,直冲过来。 玄光阴将斩岁横在胸前,周身真气化作护罩,将两人包裹起来。 紫金霄右手在半空中轻轻一旋,玄光阴身体向一侧倾倒,腰腹部的伤口顿时喷涌出鲜血,转眼间,鲜血化乌,腥臭无比。 「多亏这道诅咒,若是没有它,我还不知道要拿你如何。」 话音刚落,沧州府又起震荡,重重魔印漂浮起来,将虞沧澜与玄光阴两人困在阵法之中。 虞沧澜双剑一展,锋利剑刃上淌着一层粼粼的水光。 他遥遥望着紫金霄,沉声道:「当年他以命护我,今日便换做我以命互他。我二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都绝不会背离彼此!」 紫金霄勃然大怒,血尸奔涌冲来,魔气化作飞箭从天空坠落。 无数道漆黑魔气如流星雨般坠落下来,与轰然炸开的紫色雷电交触在一起,犹如天崩地裂,山石震撼。 漂浮在他们周围的魔印倏然发亮,玄光阴脸色一变,强催真气,转身扑在虞沧澜身上,将他压倒在地,用身体挡住了猝然袭来的强大魔息。 斩岁变化的真气盾墙逐渐瓦解,「轰」的一声巨响,耳边嗡鸣,一时听不清楚声音。 虞沧澜睁开眼睛,对上玄光阴的金豹瞳。 他腰间的血滴落下来,浸透了虞沧澜的衣服。 玄光阴长睫微垂,深深地望进虞沧澜瞳中。 他转身拔起斩岁。 虞沧澜爬了起来,只看到周围一片尽成焦土,成千上万把魔气飞箭斜插在地面上,雪花坠落在冰冷的石块上,毫无生命气息。 玄光阴一身黑衣被割出数道裂痕,在转身背对虞沧澜的时候,他看到他背后插着密密麻麻啊的魔气利箭,那些利箭本就由魔气所化,在刺入玄光阴体内的时候逐渐侵蚀进去,翻出一片又一片的腐烂皮肉,鲜血一路流淌下来,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 虞沧澜双剑化扇,一招风袖低昂甩在玄光阴身上,助其恢复内息。 他如何都没有料到,父亲的魔元竟是能被他发挥到如此地步,紫金霄当真是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有任何退路了。 血尸奔向二人,斩岁化作斩尸利剑,绞碎群尸。剑意震荡九霄,气贯寰宇,虞沧澜背在他身后,双剑横扫,玳弦急曲沖散魔气,击退血尸。 「那时候我便想,」虞沧澜笑道,「我们就像是如今一样,共同面对困难。」 玄光阴没有说话,手中剑意更是锐利。 地面又是轰然震动,玄光阴腰腹一阵剧痛,忽然站立不住,将斩岁插入地面勉强而立。 虞沧澜惊道:「玄光阴?!」 玄光阴抬手,勉强撑起:「我无碍。」 方撑起的腰腹再次塌了下去,他死死咬牙,爆出真气强自撑起,却只能勉强站立,腰腹处伤口如坠万斤重铁。 斩岁不住嗡鸣,其上竟是开始逸散淡淡魔气。 「撑住。」虞沧澜前去扶住他。 「他体内诅咒一日不除,便在我箝制之下,」紫金霄伸手将一人用魔气拎起,冷冷道,「你弟弟在我手中,我不会让他死,亦不会让他生。」 「哎呀。」虞沧池笑瞇瞇的,丝毫没有受人牵制的觉悟,「哥哥我被抓了,要怎么好呢?」 虞沧澜:「……」 虞沧澜瞇着眼看他,登时有些恼怒。 这小混蛋真是太知道怎么能惹恼他了! 虞沧池笑得更是欢快:「哥哥又生气了,哥哥总是对我生气,不会再有第二种情绪。可是……」他垂了垂眼,笑着说,「我知道其实哥哥是在乎我的就够了,当年杀我也是为了救我,哥哥没有不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哥哥。」 虞沧澜呼吸一沉,虞沧池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哪怕父亲死了,他也是笑嘻嘻地说「瞧,哥哥,父亲死了,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而如今,虞沧池却看着他,神情凝重,深深眸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 虞沧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对望片刻,虞沧池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哥哥你那样子好傻。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是不是?哈哈哈哈!」 虞沧澜:「…………」 混……混蛋! 他方收起复杂神色,便见虞沧池化忽然自魔雾之中挣脱出来,转身奔向不远处的紫金霄。 紫金霄微微蹙眉,下意识召出一团魔气击退虞沧池,虞沧池却张手吸收魔气,在空中轻轻一旋,那团魔气便一段凝成螺旋长矛,虞沧池将手一收,长矛顿时直接向他当胸刺了过来! 虞沧池回头沖虞沧澜笑道:「哥哥猜得没错。」 「你——」紫金霄万万没想到虞沧池竟会做到这种地步,收回魔气的时候,那道尖锐长矛已经刺穿了他的胸口。 虞沧池冷笑着看紫金霄:「该受我诅咒的人是你,杀我哥哥的人是你!」 紫金霄沉吟一声,掌心射出千万道如针魔箭,魔气震荡间周遭断壁残垣顷刻瓦解,魔箭道道射入虞沧池体内。 虞沧池身体直坠下落,咚的一声巨响,在地面砸出一道深坑。 虞沧澜心脏一沉,一股寒意从头贯通到脚。 【哥哥,你为什么宁愿同那小怪物玩耍,也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 【父亲今日说,我的修为已经超过哥哥了,哼,可我觉着那是理所当然的,我的资质本就比哥哥好。】 【哥哥别担心,我比你厉害了就由我来保护你。】 【可是我知道,无论怎样,哥哥都不会保护我。】 【只要哥哥能看我一眼就好啦。】 【我就只有哥哥了。】 他恍然发现,虞沧池也没有记忆里那么惹他厌烦。 那孩子偏执、激进、心狠手辣又没脑子,但他总归是自己的弟弟。同他一起在暗无天日的阴天涧内长大的同胞手足。 虞沧澜微微垂眸,脑海内闪过过去细碎片段。 可他无暇多想。 玄光阴腰腹部的沉沉重坠感觉一瞬消失,他眉头一敛,便运起无穷浩瀚真气,层层荡荡重荡出去,如万里浩瀚叠云,广布万里之遥! 斩岁得以喘息,清啸一声,全身汇聚真气,随着玄光阴信手一挥,剑气横扫千军,周遭血尸尽数化作剑锋下的细碎残肢。 紫金霄见状,手抚长琴,狂啸间天地变色,浓云压顶,周遭魔气沸腾到了极点,从地面中不断涌现出新的魔气柱子,化作利箭向四面八方扫射而去! 「他疯了?!」虞沧澜震惊于紫金霄再次释放的强大剑息,道,「这样下去,他会让整个沧州府都葬在一起!」 紫金霄神色癫狂,手指极快地翻弄琴弦,血色丝线震颤间依旧源源不断地释放巨大魔气,吞天噬地。 就在此刻,东方忽然升起一道真气鸿流,随之,一道红色正气沖天而去,隐约间可见一把血红长枪挺立天地,虞沧澜一怔,随即喜道:「是娘亲!」 其后,蓝绿紫三道真气同时直冲云霄,虞沧澜一眼就辨认出那正是来自:「阮林沈三氏族的真气。」 「破干坤!」虞沧澜稍加思索,便道出了阵法的名字。 想要操盘如此大阵,必然是以严洗练那样的高阶修者为阵心,但是仅靠其余修者并不足以将大阵发挥到极致。 那几道沖天真气既是大阵将成的预兆,亦是娘亲他们在寻求他的帮助。 确切来说,是寻求玄光阴的帮助。 「玄光阴,」虞沧澜几乎毫不犹豫的拉住玄光阴的手,「你去帮他们。」 玄光阴蹙眉看他,摇了摇头,紧紧握住虞沧澜的手。 虞沧澜上前,微微踮了脚尖,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相信我,我可以处理好这边的事情。」 玄光阴微微抿唇,转头看去,此刻,一道金色神芒震撼天地,与先前几股合为一道,冲击魔气屏障,但在缭乱琴音之中,真气凝滞不前,渐渐被魔气压制。 虞沧澜道:「我们都有活下去的希望。」 玄光阴犹豫片刻。 虞沧澜微微笑道:「我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我,你也不是三百年前的你,我们能做到的远比那时候更多,更多。」 玄光阴终是颔首,转身奔去光柱所在。 头顶抚琴之人完全沉浸魔气之中,将身心都交给了魔元操控。 虞沧澜心想,当年他父亲会通过他将部分魔元导入虞沧池体内,便是因为他体内有足以压制魔元,与魔元抗衡的本源生命真气。在虞沧池决意与所谓父亲旧部合作的时候,他由此抽走了虞沧池体内的魔元。 那时候他做到了,此刻他依然可以做到。 虞沧澜一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另一手将双剑其一背在身后:「表哥,还记得我们在四州大比之时的那一场比试吗?」 抚琴之人毫无停顿,双目圆睁,神态癫狂。 「那是你与我之间最酣畅淋漓的一场比试,我还想和那时候的你一较高下。或者是当年,在白鹿书院之中偷偷带给我白衫弟子的剑法,与我切磋学习时候的你。」 虞沧澜:「无论是辛慕远也好,亦或者是紫金霄,才是我此刻想要邀战的对象。」 虞沧澜微微低头,做了个请的动作:「那么,就请他出来应战吧。」 抚琴的人终于有所动作,他倏然将目光落在虞沧澜的身上,猩红双瞳之中压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鲜血淌遍的苍白手指越拨越快。 虞沧澜直接耐夜蝶弄足奔向紫金霄,一招鹊踏枝,足尖点在紫金霄的额头,转身打出一招剑破虚空! 紫雷闪烁天地,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不远处,一道银色光芒包裹住紫色神光再次沖击层云! 魔障将虞沧澜团团包围,化作巨掌拍了下来。 虞沧澜玳弦急曲破开重重包围,剑影留痕将紫金霄向后击退。 紫金霄手指狠狠抓在琴身上,分寸不离,拉出一道刺耳声响,他怒吼一声,十指再次翻弄琴弦,虞沧澜定住心魂,抓住机会玳弦急曲击中紫金霄,叠上了第三重急曲! 爆!!! 虞沧澜低吼一声,江海凝光爆开浩荡真气! 趁着紫金霄一时受创,虞沧澜顶着厚重魔气,忽然扼住紫金霄的手腕,他横起右手的剑,猛地刺入紫金霄的心脏!同时,他将另一把剑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用力地刺了进去。 登时,魔元源源不断地从紫金霄体内涌入虞沧澜的身体,虞沧澜被迫承受浩荡魔元,浑身上下俱是被撕裂一般的痛感。 他痛得不住咆哮,经脉寸寸爆开,皮肤上裂出青红斑痕。 剎那间,阴云聚拢,紫雷轰鸣,更强的一团魔气将虞沧澜包围。 在极致的痛苦之中,虞沧澜缓缓闭上眼睛。 在他目所能及的最后一刻,他看到几道真气凝聚而成的巨大鸿流终是沖开厚重魔障,及至空中,化作千万道五彩神光,与纷纷细雪遍洒了整个沧州府。 第81章 ☆、81 谋天地(三) 虞沧澜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白衫少年站在硕大的红梅树下舞剑。 他的剑姿飘逸,剑意纯粹而凛然,如同早春的细雪,纷纷扬扬,清冷细腻。 红梅的香味散在风里。 白墙外传来朗朗读书声,清逸幽远。 前段日子,白鹿书院新来了位先生,身段高挑,模样俊美,只是嗜好饮酒,第一次上课就带着醉醺醺的酒味,性子一来就撕了学院里一个孤本剑诀,没待三天就被赶下了山去。在书院门口,他与剑独钟偶然撞见了这位先生,他依然醉着,拎着酒壶,脚步凌乱,却随意抽出一节柳枝点在虞沧澜的额头,笑着让他小心。剑独钟莫名大怒,与那位先生在书院门口大战一场,当日,白鹿书院又将那位先生重新请了回来,剑独钟只上他一人的课。 这年夏天,方裘组织了一个蹴鞠小队,拉来所有的白衫弟子,一分为二,只是比赛前几日,方裘队里有个世家弟子被急招回去,队内少人,虞沧澜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比赛当日,剑独钟竟是出现在赛场上,与方裘待在一处。只是他行事粗暴,屡屡犯规,不到一个刻钟就被罚下了场。见他脸色不好,虞沧澜便代他参赛,赢下比赛。隔了一日,剑独钟将一枚精緻的麒麟纹玉钗送到他的面前,一言不发,眼神压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惴惴,虞沧澜记得,那日他在某氏少主头上见过这枚玉钗,随口一提制型别緻好看,多看了几眼,只是多看了几眼剑独钟便以为他喜欢,替他弄来了,还是以这样的形式。 有一年中秋,白鹿书院摆宴,花灯映月,四野火红,照耀如昼。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地拉住虞沧澜的袖子,嘴里嘟嘟囔囔,胡言乱语,死不撒手。剑独钟一剑削了他衣角,剑意顿时将他惊醒,一屁股撞过去,撞倒了背后的人,背后的人又没站稳,晃到一旁的人身上,一连二,二连三,一连撞倒了七八个,闹得整个席上人仰马翻,惨不忍睹。后来,两人回小院中,坐在满是泥土气息的小田圃旁,吃着酥皮月饼,仰头观月。他觉着,这才是中秋该有的样子。 虞沧澜感觉,这个梦真的太长了,长到彷彿没有尽头。 鼻尖嗅到了花香,虞沧澜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他睁开眼,眼前现出一帘轻纱,朦朦胧胧地遮住了外面的烛光。 他轻轻一动,便见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虞沧澜愣了片刻,眨了几下眼睛。 那人也眨了眨眼,忽然惊道:「卧槽,你终于醒了!」 虞沧澜猛地惊坐起来,左右环顾,浆得雪白的墙上贴着一张巨幅海报,角落里摆着一台台式电脑,不远处的书柜上满满当当都是书,一旁的写字台上放着几张几乎拖到地上的图纸。 虞沧澜:「…………」 虞沧澜惊了。 怎么回事! 「卧槽你可终于醒了,真是日了狗了。」那人粗暴地抓了抓头发,道,「我差点就要打120了,你怎么回事啊?」 虞沧澜还有几分迷茫,疑惑道:「我怎么在这儿?」 「你不在这儿还想在哪儿啊?」林子尧冷哼一声,「约了中午跟我去吃火锅,迟到了半个小时不见人,打你电话又打不通,我就只好亲自上门逮人。我之前在外面敲了好半会儿门了,鬼知道你睡得跟死猪一样。还好给了我一把备用钥匙,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我见你也没发烧,怎么睡得这么沉?身体不舒服?」 「啊……」虞沧澜脑子里一片混乱,时间线全都搅和在一起,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今天几号了?」 「21号,怎么了,昨晚打jjc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 「昨晚?」虞沧澜忽然想了起来,自己原本是一觉睡得好好的,突然到了四州大陆,眼下,又是从沉睡中甦醒回到了这里。 他犹豫了下,翻开掌心,内息一作,一团黑色的火焰顿时从掌心冲了出来。 虞沧澜:「………………」 林子尧吓得从床边跌坐下去:「你你你你——那是啥玩意?!」 虞沧澜赶紧将魔息收了,咳了两声:「捉弄人的戏法。」 林子尧:「…………那你可真是太厉害了!」他站起来,一把把虞沧澜的被子掀开,「起来,吃饭去,老子快饿成人干了!」 虞沧澜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抓起放在床头柜的钱包丢给林子尧:「想吃什么自己吃去,我想起来我有点事情。」 林子尧:「???你兄弟没了啊。」 虞沧澜笑着推他出门,林子尧单手扒在门上,死活不肯撒手:「别推,让我问完一个问题。」 「问。」 林子尧飞速变脸,讨好地笑着:「吃什么都行?」 「反正钱都在那里面了。」虞沧澜说。 「好嘞,三星米其林,走你!」林子尧立马撒手,刚转身就转了回来,在虞沧澜额心点了一下,「有事别憋在心里,一定跟我说啊。」 虞沧澜笑着点了点头。 待林子尧走后,虞沧澜立马感受了下体内魔气,只留存了部分魔元在这个身体里,那剩下的一部分应该还在那边? 他仰头倒在床上,伸手看着盘绕在五指间的漆黑魔气,喃喃:「怎么回事啊……」 他爬起来,登上剑三,一切与寻常无异,快开一百级了,新爹蓬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的一切于他而言就真的好像是一个梦。 除了还盘亘在体内的魔息。 那么,问题来了。 他要怎么回去呢? 虞沧澜躺回床上,强迫自己入睡,实在睡不着就去洗了个热水澡,喝了杯热牛奶。 梦里沉沉浮浮,心里难以安定。 虞沧澜烦躁得很,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耳边响起声音:「你——」 虞沧澜转头看去,一身白衫的俊俏少年郎站在床边,纤长羽睫低垂,眸中映出金色的光。 剑独钟蹙眉道:「怎么昏睡了这么久?你白日去了何处?」 虞沧澜不由伸手去捏剑独钟的脸。 剑独钟:「……」 虞沧澜:「你怎么在这儿?」 剑独钟眉头蹙得更紧。 虞沧澜眨了眨眼:「我怎么在这儿?」 剑独钟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他按住虞沧澜的经脉,试探了下他的内息,不见任何异样。声音顿沉:「你今日又去禁林了?」 窗外响起下课的钟声,剑独钟一瞥窗口被惊飞的雀鸟,淡淡道:「以后不许再去禁林。」 虞沧澜垂眸沉思,不发一语。 剑独钟见他不理会自己,微沉呼吸:「我说话你听见了么?」 啧。 虞沧澜啧了一声,感觉隐约弄明白了什么,他抬头看向剑独钟,咧嘴一笑,趁着剑独钟没注意的时候猛地掐住剑独钟两颊上的肉向外一扯。 剑独钟:「…………」 在剑独钟有所反应之前,虞沧澜向前亲吻了下剑独钟。 剑独钟:「???」 剑独钟向后猛地一退:「你做什么?」 虞沧澜见他反应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房门被敲响,剑独钟见鬼似的转身奔出门内。 虞沧澜仰面倒了回去。 是梦么? 他微微一笑,闭上眼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哪个才是真实,哪个才是梦。 虞沧澜又坠入厚重云里,如那一树开得正是繁盛的红梅树,泱泱花瓣砌了丛丛枝杈,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浑身酸痛不已,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新装了起来,虞沧澜在疼痛之中甦醒过来。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满堂寂静了一瞬,周遭所有人忽然涌了过来。 「澜儿!」 「少主!」 虞沧澜怔怔地一扫周围人。 怡夫人、春桃、周樑、管家等人都在面前,虞沧澜越过他们,直接向后看去,却独独不见他最想要见到的玄光阴。 还是梦么? 他竟是有些分不清楚了。 虞沧澜低声问道:「娘亲,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自那日后,澜儿昏迷了整整五日,娘亲快担心死了。」怡夫人摸着他的脸道,「好在总归是醒了过来,身体感觉如何?」 虞沧澜细细感知内息,体内魔元有些混沌,与先前并不一样,他疑惑了片刻,正欲开口,顿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现如今,恐怕整个沧州府人都知道他是魔修了吧。 怡夫人转身对众人道:「你们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对澜儿说。」 待众人一一退出房外,怡夫人握住虞沧澜的手,柔声道:「澜儿忧心之事,娘亲十分清楚。」 「娘亲……」虞沧澜道,「此回沧州府能得以转圜,我有莫大贡献,府尊若是还因我魔修身份牵连虞氏,我定会护住虞氏,绝不善罢甘休。」 怡夫人忙道:「严洗练虽然憎恶魔修,却不是分不清大是大非之人。若不是你夺了紫金霄的魔元,沧州定会沦陷。」 「那我呢?」虞沧澜淡淡问道,「他要如何处置我?」 「沧澜,你当已经发现你体内魔元受限之事,娘亲要与你说的,便是这件。」 虞沧澜很快接道:「是玄光阴吧。」 怡夫人一怔,苦笑道:「是他,澜儿聪颖。」 「束囿我体内魔元的气息是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这让我的魔元没有丝毫的抗拒。」虞沧澜按住心口,道,「娘亲,当初我将紫金霄体内全部魔元吸收进我体内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怡夫人 幽幽一嘆,将那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虞沧澜。 窗外下着细雨,青瓦屋檐上滴滴答答地坠落如针雨丝。 沧州府内到处一片残垣,虞氏的楼阁也有大半近乎坍圮。 虞沧澜出了房门,便听沈、林、阮三氏族少主前来探望,便在屋外小厅之中,听着幽幽细雨击打湖面声,与他们见了一面。 林梦生身上伤痕见好,额头上多了一道细长伤痕,他摸着伤痕道:「多亏了沈昭救我一命,否则我脑袋就会被魔气直接削掉,哪能那么简单就留下这一道疤痕。」 沈昭不苟言笑地瞪他一眼,道:「以后还敢不敢冒进了?」 林梦生吐了吐舌头,笑道:「不敢啦。」 见他仍是毫无正形,沈昭瞪他一眼,不再理会。 林梦生啧了一声,与虞沧澜小声道:「瞧瞧我们这还没成亲呢就整天甩脸色给看,这成亲之后还不得天天对着我冷屁股。」他顿了顿,小声道,「我有那么差劲吗……」 虞沧澜讶道:「你与他定亲了?」 「四州大比结束后方定下的。」林梦生沖他眨了眨眼,颇有些得意道,「是他主动来我们家求亲的,没想到吧?哼哼,我林梦生可是魅力无边。」 虞沧澜轻笑,看向沈昭,这点倒是没有想到。 沈昭不知道他们在低声说些什么,在与虞沧澜视线对上时才明白过来,不由脸色一红,视线瞥向一边,暗自瞪了一眼林梦生。 「沧澜……」阮清渠犹豫开口。 林梦生道:「我与沈昭先去一边,你们有话……」 「不必了,」虞沧澜打断道,「我与阮少主没有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事情。」 阮清渠深深地看着虞沧澜,嘆息一声:「对不起,沧澜,先前我们婚约之事,我无意伤害你。」 「没关系,」虞沧澜想说其实这段事情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阮清渠无须在意,可真这么说来又对阮清渠委实十分残忍,便改口道,「都已经是往事了,现如今,我们虞阮林沈四氏族团结一心,就足够了。」 阮清渠怔了片刻,原本想与虞沧澜说的话全被这句话堵了回去,他想告诉虞沧澜,当年他是真心爱慕他的,不想向虞氏退婚,所有的一切都是鸾夫人在操控,他甚至想勇敢地尝试去问一句:愿不愿意再接受他。但他没有,虞沧澜的态度告诉了他一切,为了保留两氏最后的情谊,他无论如何都不该再开口。更何况,他与虞沧澜之间再也不似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在虞沧澜的眼中,有了更为重要的人,那个人的名字是玄光阴,是与他有过同生共死情谊的人,是愿意为他牺牲自己的人。 阮清渠自惭形秽,苦笑道:「是,沧澜说得极是。」他神色颇为狼狈,面上的笑容也几乎崩挂不住。 林梦生与沈昭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显露出几分无可奈何,林梦生打了圆场,道:「待沧州府重建事了,我们便再同去酒楼饮酒!定要不醉不归!」 「还是你一人不醉不归吧,」沈昭冷哼一声,「我不愿跟你一样当个醉鬼。」 林梦生嘶了一声,道:「你明明就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我快死了的时候疯了一样地救我,怎么就偏偏要时时刻刻拿这些小事针对我啊?」 沈昭脸色一变,道:「谁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了?」 林梦生不屑地哼了一声。 虞沧澜笑了起来,随意一瞥广阔湖景。 虞氏的镜湖好似从未发生过大战一样,仍旧万分平静,碧绿澄净的湖面被雨水击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断向远处扩展而去。 就在此时,一道黑色身影从长廊上卷向湖面,他手持一把纯白色的长剑,似雪,似冰,又似美玉,捲起丝丝细雨,与天地勾连出一幅绝美画卷。 黑衣黑斗笠的男人站在镜湖湖面上舞剑。 灵剑飘逸,剑意在湖面噼开洒脱漂亮的波纹。 虞沧澜站起来,远远地观望着,折下两根早春的杨柳枝,足尖一点,跃入湖面之上,噼剑而去。 那人动作一顿,剑意随动作全部敛于身体周遭,被扰乱的雨水顷刻间顺着他的斗笠滴落下来。 虞沧澜停在他的面前,用杨柳枝挑起他的斗笠,不由呼吸一滞。 斗笠下的人双目蒙着一条细长的黑色丝带,挡住了那一双灼灼光耀的金豹瞳。 虞沧澜咬了咬下唇,上前,隔着丝带抚摸那双眼睛。 玄光阴握住他的手,真气凝成屏障,替虞沧澜挡住坠落下来的冰冷雨丝。 虞沧澜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眶泛红。 怡夫人说,金豹瞳有辨析世间万物真气的能力,是炼化吸收魔气的最好道具。 紫金霄体内的魔元已被激活魔性,若是不想虞沧澜就此入魔亦或者是魔气与正气沖突而经脉炸裂的话,便知能用金豹瞳吸收魔气。 玄光阴没有任何犹豫。 虞沧澜喉头哽咽,他上前抱住玄光阴,亲吻黑色丝带下的双瞳。 他哑声问道:「眼睛还会痛吗?」 玄光阴摇了摇头:「我已不知什么是痛觉。」 这一句话又让他想起。 在百年形体之中,玄光阴饱受肌骨生长之痛,他在黑暗的角落之中不知道独自饮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哪怕在他知道的情况下,也无法从他的表现中看出来一丝一毫的痕迹。 玄光阴忽然伸手摸上虞沧澜的眼睛:「你不要哭。」 虞沧澜抽噎了声,玄光阴轻轻一嘆:「你一哭我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为何不知道为自己考虑考虑?」虞沧澜问道。 玄光阴沉默片刻,道:「我有仔细考虑过。那魔元对你十分重要,是你父亲唯一留给你的东西,我知你心中定然不捨得将其炼化。」 虞沧澜:「我不是说这些,我是说你……」 「你想同怡夫人他们生活在一起,」玄光阴温柔地擦干他的泪水,「我也希望你能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如果魔元继续留在你身上,你定然会选择离开。」 「可是你还在我身边,」虞沧澜望着他,说道,「我很心满意足。」 玄光阴嘴角勾起一抹极易难得的笑容,他的声音放得更为温柔:「我想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他抱起虞沧澜,飞身离开镜湖,落在不远处的一处红亭之中。 玄光阴背靠红色亭柱上,让虞沧澜坐在自己腿上,道:「你可记得上一世,你我在书院读书时遇到的一位先生。他性好嗜酒,常常因醉酒犯错。我们在书院门口碰见他,他满身酒气,形容猥琐,还用言语恫吓你。」 虞沧澜解释道:「是他看出了我魔修的身份。」 「嗯,」玄光阴续道,「后来我才知道这点。那时,我与他比剑,从他的剑意之中体悟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这也是影响我日后剑道的东西。」 「是什么?」虞沧澜从未听他提起过。 玄光阴往日冰冷的脸上融化了一丝笑容,却只是笑却不回答。 虞沧澜木着脸看他,玄光阴将他揽在怀里,低声轻笑。 虞沧澜拗不过他,轻嘆一声,问道:「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要看魔气如何消化。」玄光阴将手掌一翻,掌心凝出一团漆黑魔气,「还有这个。」 虞沧澜心里一跳:「这是……虞沧池的魂魄?」 「嗯。」玄光阴将这团魔气灌入净瓶之中,道,「将它埋在杨柳之下,日夜承露,得以净化。」 「多谢你。」虞沧澜不知道该说什么,玄光阴将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丝毫不需要他多操一份心。 他上前抱住玄光阴的脖子,低语道:「那你呢?」 玄光阴反问:「我什么?」 「要不要入赘我们虞氏?」虞沧澜黑眸晶亮,笑着看玄光阴,「我虞氏坐拥万千法器和众多高阶修者,左有玉瓯楼,右有虞氏剑林,皆是闻名遐迩的宝地。我虞氏身列沧州府四大氏族之首,我虞氏少主天资过人,体内有司掌万物生发之能的本源真气,可以让人起死回生。要不要考虑一下?」 玄光阴笑而不语。 虞沧澜声音放低放柔,小声问道:「那我舞剑给你看,只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玄光阴点了点头。 虞沧澜伸手解开他蒙眼的黑色丝带,见那双金灿灿的瞳仁之中几乎被魔气侵扰得不剩一点金色,不由心下疼痛。 「你要快点吸收掉这些魔气,」虞沧澜道,「这样我才能给你舞剑看。」 虞沧澜又说:「我还是喜欢你金色的眼睛。」 虞沧澜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多久能好?」 玄光阴:「至少一个月。」 虞沧澜点点头:「那我就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玄光阴没说话,挑起虞沧澜的下巴吻了上去,在细碎亲吻间,虞沧澜模模糊糊地问:「那位先生到底让你领悟了什么样的剑意……」 玄光阴惩罚似地咬了下虞沧澜的嘴唇,沉声道:「从心所欲,而我心在你。」 【全文完】 第82章 前世今生安排的有理有据,剧情通顺文笔流畅,值得推荐的好作品。 但是因为没玩过剑三,对主角的招式没什么共鸣,反而觉得剑三系统是该文里最突兀且莫名的设定,我觉得作者太执着于系列文吧? 第83章 是一篇架构还算完整的正剧(?)狗血文。 我看到觉得有点腻,觉得不够吸引我一直看下去,会跳着加速看过去。 第84章 满满狗血,天雷滚滚,半篇文章在梦中,前世今生重覆穿插,修真升级打怪虐渣没多少,就爱来爱去虐来杀去,全书大部份是变态,剩下的是智障,结局草率马虎,却给人有终于完了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