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旗飘飘的年代偷偷修仙》 第一章:工分、窝头与老槐树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像是块没拧干的脏抹布,糊在槐树坳的上空。 “无产阶级*****,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尖锐、失真、带着电流杂音的歌声,猛地从挂在村口歪脖子老榆树上的大喇叭里炸出来,瞬间撕裂了黎明前那点可怜的宁静。那调子跑得厉害,硬生生把“好”字吼成了公鸭被掐脖子的惨叫,一遍又一遍,锲而不舍地往人脑仁里钻。 苏楠一个激灵,从冰冷梆硬的土炕上弹起来,差点撞上低矮黢黑的房梁。他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痛苦地**了一声。 “啧,赵铁柱这破锣嗓子,配上这破喇叭,大清早的比阎王点卯还催命…”他嘟囔着,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还有一股子被强行打断美梦的怨气。梦里,他好像正抱着一个白面大馒头啃得欢实,那暄软香甜的滋味儿,啧,比什么都强。 美梦被搅和了,只剩下现实冰冷梆硬的触感。他搓了把脸,粗糙的手掌划过下巴上刚冒头的胡茬,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土腥气和隔夜冷灶的烟火气。墙角糊的旧报纸早已泛黄卷边,露出后面同样斑驳的土墙,几块暗绿色的霉斑顽强地生长着,像一张张模糊不清的鬼脸。 他掀开打满补丁、硬得像铁板的薄被,寒气立刻顺着光脚板爬上小腿肚。趿拉上那双鞋帮开裂、露出脚趾头的破布鞋,苏楠打着哈欠走到屋子中央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木桌旁。桌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能照见人影、稀得不能再稀的棒子面糊糊。旁边一个小碟里,躺着几根颜色发黑发蔫、齁咸齁咸的萝卜条,这就是一天的开始了。 他抓起一个拳头大小、米面混合蒸出来的窝头,口感粗糙。苏楠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腮帮子用力地鼓动着,费劲地咀嚼吞咽。粗粝的颗粒刮着喉咙眼,他赶紧灌了一口能冰掉牙的糊糊往下送。 “呸,这玩意儿。他低声抱怨,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墙角那个空了大半的粮袋。工分本压在粮袋下面,薄薄几页纸,关系着他能不能把这半袋子杂粮撑到下个月。 胡乱对付完这顿“早饭”,苏楠抓起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蓝色补丁的旧褂子套上。褂子又短又小,手腕子露出一大截。他把那本红塑料封皮、印着烫金语,录的小本子——红宝书,小心翼翼地揣进胸前的口袋。这是护身符。 推开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木门,一股带着清晨湿气和草木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稍微冲淡了屋里的霉味。外面天色又亮了一些,但整个槐树坳依旧笼罩在一种压抑的灰蓝色调里。土坯房子低矮破败,院墙大多是用碎石和黄泥胡乱垒起来的,不少地方已经坍塌。村道是土路,坑坑洼洼,积着前几天的雨水,浑浊不堪。 苏楠缩了缩脖子,把双手插进袖筒,喇叭里歌声依旧高亢,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中心的大队部走去。路上开始有村民出现,大多和他一样,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灰、黑衣服,脸上刻着长期营养不良和重体力劳动带来的麻木与疲惫。他们沉默地走着,偶尔低声交谈两句,声音也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被什么惊扰。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色剪影,盘踞在那里。它的树干粗壮得需要五六个人合抱,树皮沟壑纵横,如同老人干枯的皮肤。巨大的树冠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即使在初夏,枝叶也并不如何繁茂,反而透着一股阴郁。浓密的枝叶几乎遮蔽了天空,即使在白天,树下也常年笼罩着一片化不开的浓荫。据说雷劈过几次,留下了焦黑的疤痕。树根虬结裸露,一部分深深扎进土里,一部分则如同巨蟒般蜿蜒在地面,拱起坚硬的土块。树根下,散落着一些没烧尽的黄纸和灰白色的纸灰,被风一吹,打着旋儿飘起来,带着一股子香烛纸钱特有的、甜腻又呛人的味道。 每次路过这棵老槐树,苏楠都感觉后脖颈子凉飕飕的。村里关于它的传说太多了,吊死过人的歪脖子枝杈、半夜树下哭泣的白影、能吸人魂魄的树洞…他甩甩头,试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大队部是村里少有的几间砖瓦房之一,门口挂着“槐树坳生产大队”的木牌,红漆已经剥落了大半。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等着记工,分的社员。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和汗馊味。 苏楠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往人群后面蹭。他看到了民兵队长赵铁柱。赵铁柱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领章帽徽),腰里扎着条宽皮带,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他双手叉腰站在台阶上,黑红的脸膛上一双眼睛锐利得像鹰隼,正扫视着下面的人群。那眼神,看谁都像看敌人。 “苏楠!”赵铁柱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苏楠心里咯噔一下,挤出人群:“到!赵队长。” 赵铁柱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了两遍,像在检查一件有瑕疵的物品:“思想觉悟要时刻跟上!今天去西山坳开荒,那片石头地,任务重!喏,家伙事儿!”说着,从旁边靠墙的一堆农具里,拎起一把锈迹斑斑、刃口都钝得卷了边的破锄头,咣当一声扔在苏楠脚前,激起一片尘土。 “是!保证完成任务!”苏楠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心里却在疯狂吐槽:“石头地?开荒?还给我把钝得能当榔头的锄头? 旁边几个年轻后生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苏楠面无表情地弯腰捡起那把沉甸甸的破锄头,冰冷的铁锈味钻进鼻孔。 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慢慢踱进了院子。原本有些嘈杂的院子瞬间安静了许多。是族老七爷。七爷年纪很大了,脸上沟壑纵横,眼皮耷拉着,几乎盖住了眼睛,但偶尔睁开时,浑浊的眼珠里却透着一股子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深灰色对襟褂子,手里常年盘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他身后跟着两个本家的壮年汉子,眼神警惕。 七爷没说话,只是用拐杖轻轻点了点地,目光在人群里缓缓扫过,尤其在苏楠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冰冷,像深秋的井水,没什么情绪,却让苏楠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被什么东西暗中窥视着。赵铁柱见到七爷,虽然脸上没什么笑容,但原本叉腰挺胸的姿态也收敛了一些,只是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记工员开始点名记分。苏楠的名字排在最后几个。他看着别人领走相对好用的镰刀、铁锹,轮到他的工具总是最破最钝的。 领了工具,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准备上工。苏楠扛着那把破锄头,像扛着一根烧火棍,慢吞吞地走在最后。他经过大队部旁边一处废弃的院子,院墙早已倒塌大半,露出里面一个破败的戏台子。那戏台是早年间村里唱社戏用的,如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石头台基,几根腐朽的柱子歪歪斜斜地支撑着同样破败的顶棚,蛛网像白色的丧幡一样挂得到处都是。 阳光斜斜地照进破败的戏台深处。苏楠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一片狼藉。突然,他的眼角猛地一跳! 就在那戏台最阴暗的角落,一堆破烂幕布的后面,似乎…似乎有一抹刺眼的红色,一闪而过! 那红色鲜艳得诡异,像凝固的血,又像…新娘的嫁衣? 苏楠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停住脚步,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角落。 什么也没有。 只有被风吹起的破布条,在阴影里无力地晃动着。阳光透过顶棚的破洞,投下几道光柱,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眼花了?”苏楠用力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依旧是破败,依旧是荒凉。哪有什么红衣? 他长舒一口气,自嘲地咧了咧嘴:“苏楠啊苏楠,窝头吃少了饿出幻觉了吧?这破台子,唱《红灯记》都嫌它晦气,还能蹦出个红娘子来?”他拍了拍胸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肯定是昨晚没睡好,加上这破喇叭吵得…打,倒美,帝,苏,修!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他扛起锄头,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让他莫名心悸的地方。只是,那抹瞬间消失的、刺目的红,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的眼底,隐隐地发着凉。 第二章:窝囊废与闲言碎语 西山坳,名副其实。几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包连在一起,像大地裸露出的嶙峋肋骨。地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贫瘠得几乎抓不住根的黄土,下面全是坚硬的风化石和棱角分明的砂砾。初夏的太阳刚爬过山头,就迫不及待地展现出它炽热的威力,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空气干燥得仿佛擦根火柴就能点着。 “开荒”——这个充满革。命豪情的词语,落在西山坳这片石头上,纯粹就是一场和大地硬骨头的残酷角力。 苏楠站在分配给自己的那片“荒地”上,肩膀上扛着赵铁柱“赏赐”的那把锈迹斑斑、刃口都钝得卷了边的破锄头,入手沉甸甸、冷冰冰,像扛着一根烧火棍。他看着眼前这片灰黄色的、布满碎石的地面,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哪是开荒?这分明是砸石头! 哨声就是命令。随着赵铁柱一声粗嘎的吆喝“都麻利点!为社,会zu义建设添砖加瓦!”,沉重的劳作开始了。 苏楠学着旁边人的样子,高高抡起锄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脚下那层薄土和石头狠狠砸下去!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骤然炸响!锄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深深嵌入松软的泥土,而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一块埋藏在浅土下、脸盆大小的青灰色石头上!巨大的反震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双臂,震得苏楠虎口剧痛,双臂发麻,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量带得向后踉跄了一步!那破锄头更是被高高弹起,差点脱手飞出去! “嗬!”旁边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苏楠稳住身形,喘着粗气,汗水立刻就从额角渗了出来。他顾不上手臂的酸麻,低头看去。那块石头纹丝不动,连个白印儿都没留下,只在接触点留下几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粉末。反倒是锄头的刃口,似乎又卷了一点。 “苏家小子!没吃饱饭啊?细皮嫩肉的,干不了这庄稼活就趁早滚蛋!别在这磨洋工,耽误了生产任务,你担得起吗?”一个粗嘎洪亮、带着浓重乡音和毫不掩饰嘲弄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说话的是王铁牛。人如其名,长得像头健壮的牛犊子,个头不算太高,但骨架粗大,肌肉虬结。皮肤被晒成古铜色,油亮发光,胳膊上的腱子肉一块块隆起,随着他挥动锄头的动作贲张起伏。他穿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被汗浸透紧贴在身上的粗布坎肩,露出结实黝黑的胸膛。他是生产队里有名的壮劳力,成分好,根正苗红的三代贫农,看苏楠这种“黑五类”崽子,眼神从来都是斜着的,鼻孔恨不得翘到天上去。此刻,他正拄着自己那把明显更厚实、刃口磨得锃亮的锄头,咧着嘴,露出两排被劣质旱烟熏得发黄的大板牙,毫不留情地嘲笑着苏楠的狼狈。 苏楠的脸颊火辣辣的,汗水顺着鬓角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没理会王铁牛的挑衅,只是默默地换了个角度,避开那块大石头的锋芒,再次铆足了劲儿,扬起破锄头,朝着旁边看起来稍软一点的土石混合地带砸下去。 “嘿!使劲!苏楠,你这动作可不行啊,软绵绵的,跟个大姑娘绣花似的!”旁边又有人帮腔起哄,是王铁牛的跟班,叫李二嘎,也是个壮实后生,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铛!”又是一声闷响。这次锄头倒是砸进了土里,但也仅仅入土寸许,就撞上了下面密实的碎石层。苏楠咬着牙,手臂用力,想把锄头撬起来,带松一片土石。但那把锈蚀严重的破锄头,杠杆效应差得离谱,任凭他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也只带起一小撮混杂着大量碎石的泥土。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他的额头、脸颊、脖子往下淌,很快浸透了那件本就单薄的破褂子,湿漉漉地贴在背上,黏腻难受。每一次挥动锄头,都感觉肺部在灼烧,吸入的空气都带着砂砾的粗糙感。太阳越升越高,无情地烘烤着大地,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我看啊,”一个尖细刻薄、带着浓浓酸气的声音从另一侧飘来,是村里的长舌妇刘婶。她一边慢悠悠、有一下没一下地锄着地(与其说锄地,不如说是在磨蹭,锄头落点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大石头),一边斜睨着苏楠,嘴里像淬了毒的刀子,“是祖上造孽,享福享惯了,骨头都是酥的!细胳膊细腿儿,哪像是咱贫下中农的种?天生就不是扛锄头的命!”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苏楠的耳朵里。他握着锄柄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骨节突出。“富,农崽子”、“黑,五类”、“地,主狗崽子”…这些标签从他记事起就像烙印一样打在他身上,是他永远洗不脱的原罪。父母?他没见过。关于他们的记忆一片空白。只模糊地听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无人处低声叹息时提过一嘴,说他爹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得了急病,前后脚没了。死得蹊跷,好像…跟村里那座阴森肃穆的祠堂沾点关系。家道?早就败落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村西头那间四面漏风、长满霉斑的破祖屋。他就像这石头缝里挣扎求生的一棵野草,顽强又卑微,却还要承受着四面八方刮来的、带着恶意和鄙夷的风霜。 他深吸了一口灼热干燥、混杂着尘土和汗味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和那翻涌上来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委屈。脸上挤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出去:“刘婶说得对!我骨头轻,比不上铁牛哥这铁打的汉子。我努力,一定努力向贫,下中,农学习!争取早日改造好思想!”说着,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再次铆足了全身的力气,高高扬起那把破锄头,用尽吃奶的劲儿,朝着刚才那块青灰色大石头旁边、一块稍微小一些的、半露在土外的石块狠狠砸下去! 目标:砸碎它,或者至少撬动它! “嗨——!”苏楠发出一声低吼,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臂! “铛——咔嚓!” 一声更加刺耳、更加不祥的声响,如同丧钟般在闷热的空气中炸开! 不是石头碎裂的声音! 是那本就锈蚀严重、饱经摧残的锄头柄,从靠近锄头金属套筒连接处的部位,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和它自身材质的腐朽,发出一声绝望的**,然后——生生断裂开来! 锄头前半截,那沉重的、带着卷刃的金属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土。苏楠手里,只剩下一截光秃秃、参差不齐、还带着毛刺的木头棍子!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了。 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嘶鸣,以及苏楠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短暂的死寂之后。 “噗嗤…哈哈哈!哎呦喂!苏家小子!你可真是…真是个人才啊!人才!”王铁牛第一个爆发出震天响的狂笑,他指着苏楠手里那半截木棍和地上的锄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锄头都能让你抡折了!这得是多大劲儿啊?还是这锄头都嫌弃你,宁死不屈了?哈哈哈!” 这笑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哄堂大笑。李二嘎笑得直拍大腿,刘婶也捂着嘴,发出“咯咯咯”的刻薄笑声。其他埋头干活的社员,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或幸灾乐祸、或冷漠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一道道视线,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苏楠身上。 苏楠的脸颊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涨成了猪肝色。他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半截断裂的木棍,脚下躺着那“宁死不屈”的锄头刃,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小丑。汗水混着屈辱的灼热感,几乎要把他蒸熟、烤焦。他低着头,看着地上那截断掉的锄头,还有那块依旧岿然不动、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的石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浇灭了所有的羞愤,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恐惧和绝望。 损坏公物!在这个年代,这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尤其是在他这种成分的人身上! 沉重的、带着浓重汗味和烟草味的脚步声迅速靠近。赵铁柱阴沉着脸,像一尊移动的铁塔,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他刚才在远处监工,这边的动静和哄笑声显然惊动了他。 “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首先扫过地上断成两截的锄头,然后落在满脸汗水、脸色惨白、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苏楠身上,最后又扫了一眼还在哈哈大笑的王铁牛,眉头拧成了两个死疙瘩,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报告队长!”王铁牛抢在苏楠开口前,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树叶,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语气却充满了夸张的“敬佩”,“苏楠同志干活太卖力了!那真是一心为公,恨不能把全身力气都贡献给社会主义建设!您瞧瞧,这觉悟!这干劲!连公家的锄头都感动得…牺牲了!哈哈哈!”他的话尾又忍不住带上了笑腔,立刻又引来一片压抑的低笑。 赵铁柱没笑。他脸色更黑了,像锅底一样。他冷冷地盯着苏楠,那眼神像两把冰锥,直刺苏楠的心窝:“损坏公物!苏楠!你这是什么态度?什么思想觉悟?嗯?!这把锄头,扣你三天工。分!今天上午的活,你也别干了!拿着这堆破烂,滚回去好好反省!下午去仓库找保管员,领把新的!要是再弄坏…”他往前逼近一步,带着浓重汗味和烟草味的气息喷在苏楠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威胁,“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天工分! 苏楠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那点可怜的工分,是他活命的根本!是他换取那点粗糙口粮的唯一凭证!三天!意味着他要饿三天肚子,或者只能靠野菜糊糊勉强吊命!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想辩解这把锄头本身就锈烂不堪,是赵铁柱故意给他最破的工具,想辩解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但看着赵铁柱那张冷硬得如同花岗岩的脸,看着王铁牛等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嘲弄和轻蔑,所有的话都像鱼刺一样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辩解?谁会听一个“富,农崽子”的辩解?他的解释,只会被当成狡辩和“思想顽固不化”的证明! 他默默地、深深地低下头,仿佛要把整个脑袋都埋进胸口。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干燥滚烫的土地上,瞬间消失无踪。他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先是捡起地上那截冰冷的、带着卷刃的断锄头刃,入手沉重而冰冷,铁锈味钻进鼻孔。然后又捡起那半截断裂的、带着毛刺的木柄。这两样东西,此刻成了他耻辱的标记。 在赵铁柱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在周围无数道或讥讽、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中,苏楠直起身,把断掉的锄头刃和木柄扛在肩上,像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的囚徒,一步一步,慢慢地、沉默地离开了这片让他尊严尽失的石头地,离开了西山坳。身后,王铁牛那粗嘎的、毫不收敛的狂笑声和赵铁柱呵斥其他人加快进度的吼声,像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背上。 晌午的太阳白晃晃的,悬在头顶,像个巨大的、冷漠的探照灯,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苏楠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在回村的土路上。肩上扛着的断锄头,像两块烙铁,灼烧着他的肩膀,也灼烧着他的心。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前胸贴后背,刚才剧烈的体力消耗和巨大的精神打击,让他感觉一阵阵发虚,眼前金星乱冒。 他没直接回家。那间破败、冰冷、长着霉斑的屋子,此刻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慰藉。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转,绕到了村口那破败的古戏台附近。 戏台在正午的阳光下,褪去了几分清晨的阴森,更显出一种被彻底遗弃的颓丧和荒凉。石头垒砌的台基布满了裂缝,几根支撑顶棚的木头柱子歪歪斜斜,腐朽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顶棚更是破了大洞,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大嘴。台子上堆满了枯枝败叶、碎石瓦砾,还有几块褪色破烂、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幕布,被风吹得微微晃动。蛛网像白色的丧幡,挂满了角落,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苏楠找了个背阴的大石头,一屁股坐下,把肩上耻辱的标记——那两截断锄头,“哐当”一声扔在脚边的尘土里。他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石头,长长地、疲惫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闷和屈辱都吐出来。 目光茫然地落在破败的戏台上。清晨那一闪而过的刺目红色,真的是自己饿晕了头的幻觉吗?还是…这鬼地方真的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阳光透过顶棚的破洞,投下几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旋转。苏楠盯着其中一道光柱,看着那些飞舞的微尘,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身体深处传来的、一阵阵强烈的疲惫和饥饿感。 就在这时! 他的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异动! 就在那堆在戏台角落的、最破烂肮脏的幕布后面! 一抹极其暗淡、几乎难以察觉的红色,像被风吹起了一角,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幕布后面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红色…是褪色的绸布?还是…别的什么? 苏楠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猛地转过头,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角落! 什么也没有。 只有那块破幕布,在微风中懒洋洋地晃动着。光柱依旧,尘埃依旧飞舞。刚才那抹暗淡的红,仿佛从未出现过。 “眼花了?”苏楠用力揉了揉干涩发疼的眼睛,再仔细看去。依旧是破败,依旧是荒凉。除了枯枝败叶和碎石,哪有什么刺目的红色? 他自嘲地咧了咧嘴,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苏楠啊苏楠,窝头吃少了饿出幻觉了吧?还是被那破锄头震傻了?这破台子,唱《红,灯记》都嫌它晦气,还能蹦出个红娘子来不成?”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试图用内心那点可怜的黑色幽默来驱散心头的阴影和身体的不适,“肯定是饿的…打,倒美,帝,苏,修!…打,倒这破石头地!” 他拍了拍胸口,像是给自己壮胆,又像是在强行压下那莫名的心悸。正准备起身离开这个让他更加心烦意乱的地方,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楠哥?” 苏楠扭头一看,是放牛娃二狗。二狗约莫十来岁,瘦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细胳膊细腿,顶着一个显得过大的脑袋。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补丁摞补丁的破褂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脸上沾着泥道子,只有一双眼睛还算亮。他手里牵着一头同样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毛色枯黄的老黄牛,另一只手里拿着小半块烤得焦黑、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红薯。 “二狗,放牛呢?”苏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在这满是恶意和冷漠的槐树坳,这个瘦小的放牛娃是少数几个不会用异样眼光看苏楠的人之一。或许是因为同样处于边缘,或许是孩子的心性还未被彻底污染。 “嗯。”二狗点点头,黑溜溜的眼珠在苏楠汗湿狼狈的脸上和地上那两截断锄头上转了两圈,小声问:“苏楠哥,你又挨批啦?锄头…咋断了?”孩子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懵懂的同情。 苏楠苦笑一声,没接锄头的话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二狗手里那半块烤红薯上。那焦黑的外皮裂开,露出里面金黄油润的瓤,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烟火气的香甜气息,在干燥灼热的空气中,对他这个饥肠辘辘的人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响亮地“咕噜”了一声。 二狗似乎察觉到了,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红薯,又看了看苏楠疲惫饥饿的脸,黑瘦的小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他低头看了看红薯,又抬头看了看苏楠,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咽了口唾沫,把手里那半块红薯小心翼翼地掰开——里面更金黄更诱人。他把明显更大、瓤更多的那一半,往前递了递,小声说:“苏楠哥,给…给你吃。” 苏楠一愣,看着二狗那双清澈又带着点不舍的眼睛,看着他手里那半块对于孩子来说无比珍贵的食物,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五味杂陈。他喉咙有些发堵,沉默了一下,伸手接过那半块还带着二狗手心温度的烤红薯。触手的温热和食物的真实感,让他鼻子莫名有些发酸。 “谢了,二狗。”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他珍惜地、小口地咬了一点边缘焦黑的皮,里面软糯香甜的瓤在舌尖化开,带着朴实的炭火香气。粗糙的口感在此刻却成了无上的美味,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稍稍慰藉了翻腾的胃和冰冷的心。 二狗见苏楠吃了,小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也拿起自己那半块小的,珍惜地小口啃起来。 苏楠一边小口吃着来之不易的食物,一边看着眼前破败的戏台和远处那棵在阳光下也显得阴郁的老槐树,一个念头在心里盘旋。他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二狗,问你个事儿。咱村里…有没有啥…嗯…比较怪的事儿?比如…那棵老槐树?”他朝村口那巨大的阴影努了努嘴。 二狗一听“老槐树”,小脸立刻绷紧了,啃红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往苏楠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什么听见:“苏楠哥,你可别乱说…那树,邪门着呢!” 他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尤其是老槐树的方向,才继续用气声说道:“我奶奶说,以前…以前有人晚上从那树下过,听见小孩哭,哭得可惨了!找过去又啥也没有…第二天那人就病了!发高烧,嘴里说胡话,一直喊‘冷’啊‘饿’啊的…可吓人了!”二狗说着,还缩了缩脖子,仿佛那夜的寒气还萦绕在身边。“还有人说…那树洞里,黑黢黢的,住着…住着专吃小孩的妖怪!”说到“吃小孩”三个字时,他的声音都在发抖,小脸上满是恐惧。 苏楠心里咯噔一下。吃小孩的妖怪?这说法…他面上不动声色,又咬了一小口红薯,装作好奇地问:“这么吓人?还有呢?古井那边咋样?听说也不太平?” “古井?”二狗似乎被勾起了倾诉欲,也可能是红薯和苏楠的“信任”让他放松了些,“村西头那口老井?水可凉了,冰骨头!我奶奶说,那井通着龙王爷的水晶宫!以前…以前有个新媳妇,不知为啥,半夜跳井了!捞上来的时候…”二狗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讲述恐怖故事的神秘感,“脸白得跟纸一样!眼睛瞪得老大老大!后来那井就不太平了,晚上有时候能听见里面…里面有女人哭!呜呜咽咽的…还有‘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像…像有人在水底下说话!”他模仿着水泡的声音,惟妙惟肖,小脸又白了。 新媳妇…跳井…女人哭…水底下说话…苏楠默默记下这些信息,联想到清晨戏台那一闪而逝的红,心底的寒意更重了。他正想再问点别的,比如祠堂… “二狗!你个死孩子!死哪去了?还不滚回来!家里的猪不用喂了?!”一声尖利刺耳、充满不耐烦的叫骂声突然从远处传来,像钢针一样扎破了河滩短暂的宁静。 是二狗的奶奶,村里出了名的厉害老太太,嗓门又高又尖。她正叉着腰,站在自家那破院门口,朝着河滩这边扯着嗓子吼。 二狗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红薯差点掉地上。他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对苏楠说了句“苏楠哥我走了!奶奶喊我!”,也顾不上老黄牛还没吃饱,慌慌张张地拉起牛绳,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土路扬起的淡淡灰尘里。 苏楠看着二狗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下的、还带着余温的红薯。肚子里有了点食物垫底,身体恢复了一丝力气,但心底深处那份因为二狗的话而悄然弥漫开来的寒意和疑惑,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吃小孩的树洞?跳井的女人?这槐树坳平静表象下的日子,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诡谲难测。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弯腰捡起地上那两截耻辱的断锄头,重新扛在肩上。那点红薯带来的暖意,终究驱不散周遭无处不在的阴冷和肩上沉重的压力。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破败沉寂的古戏台,迈开脚步,朝着自己那间同样破败冰冷的祖屋走去。 第三章:夜路、唢呐与绣花鞋 残阳如血,一点点沉入西山坳狰狞的石头山脊后面,把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也给整个槐树坳涂抹上了一层不祥的暗金色。风停了,空气闷热得像个蒸笼,一丝风也没有,只有聒噪的知了在垂死挣扎般地嘶鸣。 苏楠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下午去仓库领了把新锄头(依旧是旧的,但好歹柄没断),又被派去清理堆肥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腐臭味。他只想赶紧回去,用那点浑浊的井水冲掉身上的污秽和疲惫,然后一头栽倒在炕上。 刚走到自家那摇摇欲坠的破院门口,身后就传来赵铁柱那特有的、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 “苏楠!” 苏楠脚步一顿,心里暗叫一声晦气。他转过身,努力在布满汗水和污渍的脸上挤出一点顺从:“赵队长,您找我?” 赵铁柱站在几步开外,眉头微皱,显然也闻到了苏楠身上的味道,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挽着袖子的绿军装,皮带依旧扎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 “嗯。去趟石沟子村,把这个交给他们大队的刘会计。”赵铁柱从斜挎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巴掌大小的物件,看不清是什么。他随手把东西抛给苏楠,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天黑前送到,别磨蹭!石沟子那边等着急用。” 苏楠下意识地接住那纸包,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他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西边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吞没了,浓重的墨蓝色正迅速弥漫开来。从这里到石沟子村,要穿过村后那片乱葬岗和老林子,白天走都瘆得慌,更别说这乌漆嘛黑的晚上。 “赵队长,这天都黑了…那老林子…”苏楠硬着头皮,试图挣扎一下。他实在不想走那条路。 “天黑怎么了?”赵铁柱眼睛一瞪,声音陡然拔高,“革命工作还分白天黑夜?你一个大小伙子,怕什么?我看你是思想有问题!是不是对组织安排的任务有抵触情绪?嗯?”他往前逼近一步,压迫感十足。“石沟子那边搞水利建设,急需这个零件!耽误了生产,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帽子一顶顶扣下来,苏楠知道没戏了。他攥紧了手里的纸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低声道:“没有抵触情绪,赵队长。我这就去。” “快去快回!”赵铁柱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背着手走了,留下一句警告,“别在路上磨洋工,要是让我知道你偷懒…哼!” 看着赵铁柱消失在昏暗村道尽头的背影,苏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个冰冷的纸包,又抬头望了望彻底被黑暗笼罩、像巨兽匍匐的后山方向,喉咙有些发干。 “赵扒皮…你这是存心要整死我啊…”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心里把那块硬邦邦的东西想象成赵铁柱的脑袋。可骂归骂,任务还得完成。他咬了咬牙,转身回屋,摸索着找到那盏用墨水瓶改装的简易煤油灯,小心地往里面添了点珍贵的煤油,用火柴点燃。 黄豆大小的火苗跳动起来,散发出微弱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苏楠脚下方寸之地,却将周围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浓重深邃。这点光,在即将踏入的荒野里,渺小得可怜。 他深吸一口气,像即将奔赴刑场的壮士,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攥紧那个纸包和一根临时找来的粗木棍当防身武器(主要是壮胆),硬着头皮,踏上了通往村后的土路。 一离开村子的范围,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好几度。风不知何时又刮了起来,穿过路旁稀疏的灌木和荒草,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无数人在黑暗中压抑地哭泣。脚下的土路很快变得坑洼难行,煤油灯的光晕只能照亮前方几步远的地方,光线之外,是无边无际、蠢蠢欲动的黑暗。 乱葬岗到了。 这里地势起伏不平,荒草丛生,比人还高。无数低矮破败、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坟包散落在荒草和乱石之间。有些坟头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有一块歪斜的石头或一根腐朽的木桩。惨淡的月光偶尔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漏下来一点,照在那些坟茔上,反射出惨白的光,更添几分阴森。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败植物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腥甜气息。 苏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不去看那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坟包,轮廓,紧紧握着木棍,眼睛死死盯着脚下被微弱灯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脚步加快。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 除了风声,就是死寂。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极其缥缈的声音,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呜…呜…呜呜… 是唢呐声! 那调子凄厉、哀怨、尖锐,完全不是喜庆的《百鸟朝凤》,反而像极了乡下办白事时吹的丧乐!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又仿佛近在耳边,飘忽不定,在空旷死寂的乱葬岗上回荡,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苏楠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手脚冰凉!他猛地停住脚步,煤油灯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剧烈摇晃,火苗忽明忽暗,几乎要熄灭。他惊恐地睁大眼睛,侧耳倾听,试图分辨声音的来源。 声音似乎…似乎是从乱葬岗更深处的方向传来的?不,又好像是从侧面…或者…后面? 那诡异的唢呐声时断时续,时而高亢凄厉,时而低沉呜咽,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悲伤欲绝的吹鼓手,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吹奏。 “谁…谁家大半夜的…练…练《哭皇天》啊?”苏楠牙齿都在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试图用内心那点可怜的幽默来驱散恐惧,“还…还吹得跟…跟鬼打嗝似的…阴间…阴间文工团…今儿…排练呐?”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任务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猛地转过身,想沿着原路往回跑。就在转身的瞬间,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 “哎哟!”苏楠惊呼一声,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手里的煤油灯脱手飞出! “啪嚓!”灯罩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那点微弱的光源瞬间熄灭!浓墨般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苏楠重重地摔倒在地,啃了一嘴腥涩的泥土和草叶。胳膊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此刻,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恐惧!他趴在冰冷潮湿的地上,一动不敢动,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膛,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诡异的唢呐声,似乎因为灯灭的声响而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凄厉、更加清晰地从他摔倒的前方不远处响了起来!呜咽…呜呜…呜… 声音的来源,似乎指向了乱葬岗深处,那片被荒草和巨大坟茔阴影笼罩的地方! 苏楠吓得魂飞魄散!他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掉落的纸包和木棍,手脚并用地就想爬起来逃命。慌乱中,他的右手在地上胡乱地支撑,却猛地按进了一小片冰冷、粘稠、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泞里! 更让他头皮炸裂的是,他感觉自己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了泥泞中一个…一个冰冷、僵硬、带着某种织物触感的东西! 他触电般地缩回手!借着云层缝隙里透出的极其微弱的一点月光,他惊恐地看到,自己沾满泥泞的手上,竟然抓着一只鞋! 一只女人的绣花鞋! 鞋面是褪色发暗的红布,上面用金线(早已失去光泽,变成污浊的暗黄色)绣着繁复但已模糊不清的花鸟图案。鞋尖尖尖的,鞋帮很高。整只鞋湿漉漉、滑腻腻的,沾满了冰冷的泥浆和腐烂的草叶,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河水淤泥的腥臭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的阴寒! 最恐怖的是,这只鞋,它…它看起来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没多久! “啊——!”苏楠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他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甩手,想把那恐怖的鞋子甩开! 那只湿冷的绣花鞋被他甩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荒草丛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就在这时,那一直呜咽的唢呐声,极其突兀地,停了。 绝对的死寂,瞬间降临。连风声都消失了。 苏楠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还有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鼓的巨响!他死死盯着那只绣花鞋落下的地方,那片草丛在微弱的月光下,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跑!跑!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苏楠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甚至顾不上辨别方向,也顾不上什么纸包、木棍,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朝着远离那只鞋、远离唢呐声消失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黑暗中,他跌跌撞撞,被荆棘划破衣服和皮肤也浑然不觉。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不知道自己跑向了哪里,只知道要远离那片乱葬岗!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部像风箱一样拉得生疼,嗓子眼充满了血腥味,双腿再也迈不动一步,他才猛地扑倒在一片相对平坦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脱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他抬起头,借着稍微明亮了一些的月光(云层散开了一些),惊恐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跑回村子,而是跑到了…跑到了村西头那口废弃的深宅大院附近! 那口传说中的古井,就在不远处,像一个沉默的黑色窟窿,镶嵌在破败的院墙根下。 而那只被他甩掉的、湿冷粘腻的红色绣花鞋…早已不知所踪。 只有他手上残留的泥泞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河水淤泥的腥臭味,证明着刚才那一切并非噩梦。 苏楠瘫软在地,像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喘息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任务?纸包?赵铁柱的惩罚?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而不重要了。 这槐树坳的夜路,是真的要人命啊。 第四章:墙上的脸与窝头外交 苏楠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冲进自家院门的。那扇腐朽的木门被他撞得发出不堪重负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他一头撞进屋里,反手就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抵住了门板,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木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架破败的风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汗水早已浸透了那件破褂子,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混杂着摔倒时沾上的泥土、草屑和那股挥之不去的、河水淤泥的腥臭味。那只湿冷滑腻、绣着褪色金线的红色绣花鞋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带着刺骨的寒意。 黑暗。屋里是比外面更浓稠、更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破败家具的模糊轮廓,像一个个蹲伏在阴影里的怪兽。 “灯…灯…”苏楠牙齿打着颤,摸索着挪到那张破木桌旁。他的手抖得厉害,在冰冷的桌面上胡乱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圆柱体——是那个摔碎的墨水瓶煤油灯!灯罩已经四分五裂,灯座也歪斜了,里面残余的一点煤油散发着浓烈的气味。 他放弃了点灯的念头,黑暗反而给了他一种扭曲的安全感。他只想洗掉这身污秽和恐惧。墙角,那个盛着半桶浑浊井水的破木桶,在黑暗中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幽光。 苏楠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也顾不上用瓢,直接就把双手猛地插进了冰冷的水里! “嘶…”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到手臂,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却也稍稍冲散了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他用力搓洗着双手,仿佛要把那绣花鞋的触感、那淤泥的腥臭、那乱葬岗的阴冷彻底洗掉。水很浑浊,很快就被泥污染得更黑。 他捧起一捧水,胡乱地泼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他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任由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淌,滴落在同样冰冷的泥地上。 就在这时。 桌上那盏摔坏了的煤油灯,灯捻里残余的一点点煤油,不知怎么的,竟被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微风吹得“噗”地一下,燃起了一簇极其微弱、只有黄豆粒大小的蓝色火苗! 这火苗太小了,几乎无法照亮桌面,但它摇曳着、挣扎着,却恰好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的光线,投射在了苏楠洗脸时正对着的那面墙壁上。 那面墙,靠近墙角的地方,常年被渗水侵蚀,长满了大块大块暗绿色的霉斑,像一块块丑陋的癣。 就在那微弱摇曳的蓝色火苗映照下—— 苏楠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片霉斑。 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那…那是什么?! 暗绿色的霉斑,在幽蓝摇曳的光线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它们扭曲、蠕动…水痕蜿蜒的痕迹,在光影的巧妙作用下,竟然…竟然隐约构成了一张脸的轮廓! 一张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悲伤和绝望的脸! 那“脸”的“眼睛”部位,是两块颜色更深的霉斑,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正“注视”着他!下方,一道蜿蜒向下、颜色稍浅的水痕,如同两道清晰的泪痕! 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无声的、凄厉的哭泣姿态!在幽蓝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映衬下,显得无比诡异和…真实! “嗬——!”苏楠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破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那簇微弱的蓝色火苗,被这剧烈的震动和气流猛地一扑,挣扎着闪烁了两下,倏地熄灭了! 屋里瞬间重新陷入一片漆黑!比之前更加浓重、更加死寂的漆黑! “谁?!谁在那儿?!”苏楠的声音嘶哑变调,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恐,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开!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片墙壁的方向,瞳孔在黑暗中因恐惧而急剧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磕碰的咯咯声,还有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鼓的巨响! 墙…墙上有张脸!一张在哭的脸! 刚才那一幕绝非幻觉!那幽蓝光线下扭曲的霉斑,那无声哭泣的轮廓…清晰得让他头皮发麻! 他像一只受惊的野兽,浑身肌肉紧绷,抄起旁边地上用来顶门的粗木棍(之前防身用的那根),紧紧攥在手里,棍头颤抖着指向那片墙壁。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一秒…两秒…三秒… 墙壁那边毫无动静。没有声响,没有异样。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光线和他极度恐惧下产生的错觉。 苏楠不敢靠近,也不敢移开视线。他就那么僵硬地站着,握着木棍的手心全是冷汗,和之前残留的井水混在一起,冰冷粘腻。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半个世纪,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似乎又亮了一点点。借着这点微光,苏楠鼓起全部勇气,死死盯着那片墙壁。 暗绿色的霉斑依旧在那里,斑驳丑陋。水痕的走向也依旧杂乱。哪里有什么脸的轮廓?哪里有什么泪痕?只有冰冷、潮湿、发霉的土墙。 “眼花了…肯定是眼花了…”苏楠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吓糊涂了…自己吓自己…”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眨了眨。 可那惊鸿一瞥的恐怖景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无声哭泣的脸,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挥之不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寒意席卷了他。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脱力感。他腿一软,靠着桌子滑坐到冰冷的地上,粗木棍“哐当”一声掉在脚边。 他蜷缩在桌子下的阴影里,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冰冷的井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脖颈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后怕、恐惧、荒谬、还有一丝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得…”他埋着头,闷闷的声音从膝盖间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强行挤出来的、扭曲的调侃,“家里墙也学会唱***了?这扮相…演的是《白毛女》吧?哭得还挺投入…就是灯光效果太差,下次…下次记得用大点的灯泡…” 这自嘲般的黑色幽默,在此刻死寂冰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空洞和凄凉。没有听众,只有无边的黑暗和他自己急促的心跳。恐惧并未散去,只是被强行压进了心底更深的地方,蛰伏着。 他就这样蜷缩着,在冰冷的地上和内心的惊涛骇浪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深沉的墨蓝,渐渐透出一点灰白。 鸡鸣声,远远近近,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苏楠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 阳光艰难地穿透薄薄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槐树坳的土地上,驱散了一些夜晚的阴冷,却带不走苏楠心底的寒意。他几乎一夜没合眼,蜷在炕上,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乱葬岗的唢呐、湿冷的绣花鞋、还有墙上那张无声哭泣的鬼脸。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眼皮上,但神经却依旧高度紧绷。 早上那冰冷的窝头糊糊,他吃得味同嚼蜡。去大队部记工分时,赵铁柱果然没给他好脸色。 “苏楠!昨晚送个东西磨磨蹭蹭,天亮了才回来?零件呢?”赵铁柱黑着脸,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苏楠苍白憔悴的脸。 苏楠心里咯噔一下。零件?那个旧报纸包着的硬疙瘩!早就丢在乱葬岗了!他强自镇定,低下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疲惫:“报告队长,昨…昨晚天黑路不好走,在…在林子里摔了一跤,东西…东西可能掉草丛里了,天太黑没找到…我…我天亮又去找了一圈,没…没找着…”他不敢看赵铁柱的眼睛。 “废物!”赵铁柱果然勃然大怒,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楠脸上,“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损坏公物,丢失重要零件!我看你就是思想懈怠,消极怠工!扣你五天工分!今天去掏粪池!掏不干净,别想吃饭!” 五天工分!还要掏粪池!苏楠只觉得眼前又是一黑,嘴里发苦,却只能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是…” 记完工分,领了掏粪池的“光荣”任务,苏楠扛着长柄粪勺,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像个行尸走肉般往村外臭气熏天的沤肥坑走。路过村口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棵盘踞的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晨光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树根下的纸灰似乎又添了一层。他感觉那幽深的树洞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冷冷地注视着他。 掏粪池的活儿又脏又累,臭气熏天,熏得人头晕眼花。苏楠机械地挥舞着粪勺,汗水混着臭气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身体的极度疲惫反而让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心底那份被窥视、被未知恐惧缠绕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 他需要答案。需要弄清楚这槐树坳到底藏着什么鬼东西!需要知道那唢呐、那绣花鞋、那墙上的脸…到底意味着什么!光靠他自己瞎琢磨,除了把自己吓死,毫无用处。他需要信息,需要从那些知道些什么的人嘴里撬出点东西。 目标,很快锁定。 中午收工的哨声一响,苏楠几乎是第一个冲出粪池范围。他强忍着恶心和疲惫,飞快地跑回自家小院,也顾不上清洗,从那个快见底的粮袋里,无比心疼地、小心翼翼地摸出仅剩的、也是最完整的一个窝窝头。这是他用被扣得所剩无几的工分换来的口粮,硬得像石头,却是此刻他能拿出的最珍贵的“外交筹码”。 他把窝头揣进怀里,像揣着个宝贝,又抓起半块昨天二狗给的、已经干硬的烤红薯,快步朝村东头那片水草丰茂的河滩走去。他知道,每天中午,放牛娃二狗都会在那里放他那头瘦骨嶙峋的老黄牛。 果然,远远地,就看到二狗小小的身影坐在河滩一块大石头上,老黄牛在浅水边慢悠悠地啃着青草。阳光晒在河面上,泛着粼粼波光,暂时驱散了苏楠心头的一些阴霾。 “二狗!”苏楠喊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 二狗闻声回头,看到是苏楠,黑瘦的小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苏楠哥!”他跳下石头,跑了过来。老黄牛也抬起头,哞了一声。 苏楠走到近前,故意夸张地抽了抽鼻子,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啧,二狗,你离我远点,我刚掏完粪池,身上臭烘烘的,别熏着你。”说着,还作势往后退了退。 二狗咯咯笑起来:“没事儿,苏楠哥,牛粪味我闻惯了!你咋有空来找我?” 苏楠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什么人,这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二狗,哥问你个事儿。昨晚上,我…我做了个怪梦!可邪乎了!”他故意把昨晚的真实遭遇包装成“怪梦”,既降低二狗的警惕,也避免惹麻烦。 “啥怪梦?”二狗果然来了兴趣,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梦见啊,”苏楠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更低,还带着点后怕的颤音,“梦见我大半夜的,在村后头那老林子里走,迷路了!然后啊,你猜我听见啥了?” “听见啥了?”二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我听见…有人在吹唢呐!”苏楠做出惊恐的表情,“吹得那叫一个难听!呜呜咽咽的,跟哭丧似的!把我给吓的,撒丫子就跑!结果一脚踩滑,摔了个大跟头!你猜我摸到啥了?”他故意停顿,制造悬念。 “摸…摸到啥了?”二狗的小脸绷紧了。 “我摸到一只鞋!”苏楠的声音带着夸张的颤抖,“一只女人的…绣花鞋!红布面的,还绣着花!湿漉漉、冷冰冰的!吓得我魂儿都快飞了!”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二狗的反应。 二狗的脸瞬间白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小声道:“红…红绣花鞋?苏楠哥…你…你梦到‘她’了?” “‘她’?谁?”苏楠心头猛地一跳,立刻追问。 二狗左右看了看,像怕被人听见,声音压得几乎成了气声:“就是…就是跳井的那个新媳妇啊!奶奶说…她就穿着一双红绣花鞋跳下去的!鞋…鞋掉了一只在外面!她…她一直在找她的鞋呢!”他说着,还惊恐地朝村西头古井的方向望了一眼。 果然!跳井的女人!红绣花鞋!苏楠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二狗的话,印证了他昨晚遭遇的恐怖!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做出更害怕的样子:“哎呀妈呀!真的假的?这么吓人?我就说这梦邪乎!那…那古井真的闹腾?” “可不嘛!”二狗见苏楠信了,话匣子也打开了,“奶奶说,那井通着阴河!那媳妇的魂儿困在井里了,怨气大着呢!晚上有时候能听见井里有女人哭,还有‘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像…像有人在井底下说话!可吓人了!村里人晚上都不敢往那边去!”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缩了缩脖子。 苏楠想起自己昨晚在井边感受到的强烈怨念和吸力,还有那诡异的孩童嬉笑声和巨大的黑影…难道那井里不止一个“东西”?他感觉头皮发麻。 “那…那村口的老槐树呢?”苏楠顺势把话题引向另一个恐怖源头,“我昨儿好像还梦见…梦见那树洞里有双眼睛盯着我…”他故意说得含糊。 “哎呀!苏楠哥!你…你可真敢梦啊!”二狗小脸更白了,一把抓住苏楠的胳膊,“那老槐树最邪门了!我奶奶说,那树底下埋着不干净的东西!以前有晚上打那儿过的人,听见小孩哭,找过去又没人,第二天就病了,胡言乱语,说什么‘冷’啊‘饿’啊的!还说…还说那树洞里,住着…住着专吃小孩的妖怪!”他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仿佛那吃小孩的妖怪随时会从草丛里钻出来。 吃小孩的妖怪?苏楠想起小石头在古渡寒潭失踪,二狗奶奶的警告…这之间会不会有联系?他感觉一张无形的、充满恐怖的大网,似乎正笼罩着整个槐树坳。 “还有更吓人的呢!”二狗似乎被勾起了倾诉欲,也可能是想用更多的“秘密”来缓解自己的恐惧,“苏楠哥,你知道七爷家…就是祠堂那边吗?” 祠堂!苏楠精神一振,这正是他最想打听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嗯,知道,咋了?” 二狗凑到苏楠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我…我偷偷看见过!晚上!祠堂里面…有光!” “光?什么光?”苏楠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绿油油的!一闪一闪的!跟…跟鬼火似的!”二狗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可吓人了!我奶奶说,那是…那是祖宗牌位显灵了!不让人靠近!说谁靠近谁倒霉!七爷看得可紧了!” 绿光?鬼火?祖宗牌位显灵?七爷看守?苏楠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结合自己那晚在祠堂外感受到的沉重禁锢感和模糊的童谣哭泣声,这祠堂绝对藏着大秘密!那绿光肯定不是什么祖宗显灵,更像是某种…邪门的东西! 信息量太大,冲击得苏楠有些发晕。他需要消化。看着二狗因为讲述这些恐怖传说而显得更加紧张的小脸,苏楠知道该兑现“报酬”了。 他脸上露出感激和一丝后怕的表情:“哎呀二狗,多亏你告诉我这些!不然我还以为就我自己做怪梦呢!吓死我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珍藏的、完整的窝窝头,又拿出那半块干硬的烤红薯。 他脸上做出极度不舍,但又非常仗义的表情,把那个完整的窝窝头塞到二狗手里:“给!二狗!谢谢你给哥解梦!这个窝头你拿着!哥没啥好东西,就这个还像个样儿!”他故意把那个“完整”的窝头强调了一下。 二狗看着手里那个虽然硬实、但个头饱满的窝头,又看看苏楠递过来的半块红薯,眼睛瞬间亮了!这比他平时吃的掺了野菜的糊糊强太多了!尤其是那个完整的窝头,简直是奢侈品! “苏…苏楠哥…这…这太…”二狗又惊又喜,想推辞,但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拿着!跟哥客气啥!”苏楠豪爽地一挥手,把红薯也塞给他,“哥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我昨晚做的那些噩梦,能把我吓出毛病来!快吃吧!” 二狗不再推辞,小脸上满是感激和兴奋:“谢谢苏楠哥!你真好!”他迫不及待地先拿起那半块红薯,用力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地嚼着,干硬的碎屑掉下来也顾不得捡。 苏楠看着二狗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这“窝头外交”算是成了。虽然付出了珍贵的口粮,但得到的信息价值巨大。红绣花鞋对应跳井的女人,老槐树有吃小孩的传说,祠堂有诡异的绿光…这些线索如同一块块碎片,虽然还拼不出完整的图案,但至少让他知道,自己昨晚的遭遇绝非偶然,这槐树坳的水,深得吓人。 “对了二狗,”苏楠装作不经意地又问道,“你刚才说老槐树底下埋着不干净的东西?还听到小孩哭?那你…有没有听过什么特别的…童谣?关于老槐树或者井啊啥的?” 二狗正努力对付着干硬的窝头,闻言歪着脑袋想了想,含糊不清地说:“童谣?嗯…好像听奶奶哼过一句…就一句…‘月娘娘,穿红鞋…’后面是啥就不知道了,奶奶不让我唱,说晦气…” ‘月娘娘,穿红鞋…’?苏楠心里默念了一遍,这童谣听起来平平无奇,为什么二狗奶奶会说晦气不让唱?和红绣花鞋有关?还是和别的什么有关?这又是一个需要留意的点。 就在二狗专心致志地啃着窝头,苏楠陷入沉思时—— 河滩不远处,通往村子的小路上。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扎宽皮带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民兵队长赵铁柱! 他显然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穿透几十米的距离,死死地锁定在河滩上凑在一起说话的苏楠和二狗身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眯起的眼睛,却透着一股审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苏楠背对着小路,毫无察觉。 但二狗正对着那个方向,他无意中一抬头,正好对上了赵铁柱那冰冷的目光! “噗!”二狗吓得一哆嗦,嘴里的窝头渣都喷了出来!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小脸瞬间煞白,手里的窝头和红薯差点掉地上。 苏楠被二狗的反应吓了一跳:“怎么了二狗?” 二狗惊恐地指着小路方向,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赵…赵队长!赵队长在看我们!” 苏楠猛地回头! 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 只见赵铁柱依旧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当苏楠的目光与他对上时,赵铁柱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那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要将苏楠从里到外看个通透!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种冰冷的警告! 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多少?苏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刚刚因为获得信息而稍稍放松的心弦,瞬间又绷紧到了极限!和“富农崽子”私下接触,还“鬼鬼祟祟”地说话,这在赵铁柱眼里,本身就是“思想有问题”的表现! 赵铁柱没有走过来,也没有说话。他就那么冷冷地看了苏楠几秒钟,眼神像冰冷的刀子。然后,他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抬起手,指了指苏楠,又指了指村子方向,最后做了一个“干活”的手势。意思再明显不过:少在这里闲扯淡,赶紧滚回去干活! 做完这个手势,赵铁柱不再停留,转身迈着军人般刻板的步伐,大步流星地朝村子走去。但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却像无形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苏楠的背上。 河滩上,只剩下苏楠和二狗两人。 微风拂过河面,带来一丝凉意。二狗吓得瑟瑟发抖,手里珍贵的窝头和红薯都忘了吃。 苏楠站在原地,看着赵铁柱消失在村道尽头的背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感觉到,除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祟,一张由现实编织的、更加冰冷窒息的网,也正悄然向他收紧。 槐树坳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了。 第五章:古井寒潭与湿冷注视 槐树坳的日头,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夹出来、烧得白炽的烙铁,毫不留情地按在这片干渴龟裂的大地上。空气扭曲着,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土和枯萎禾苗的焦糊味。蝉鸣不再是背景音,而是成了一种酷刑,成千上万只藏在蔫头耷脑的槐树叶丛里的知了,扯着嗓子发出尖锐而单调的嘶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疯狂地撕扯着人的耳膜,搅得人心头那点本就所剩无几的耐性,彻底化作了粘稠的烦躁,堵在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打谷场的水泥地被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解放鞋底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场边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投下几片稀薄得可怜的阴影,被挤在下面纳凉的几个半大孩子,也个个汗流浃背,像离了水的鱼。民兵队长赵铁柱的身影出现在场边仓库的阴影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还打着补丁的旧军装,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汗湿的背心。他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因不耐而紧紧绷着。他手里拎着的铁皮喇叭,边缘已经坑坑洼洼,漆皮也剥落了大半。 “苏楠!苏二狗!赵小山!”赵铁柱那破锣嗓子猛地炸响,通过喇叭的放大,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狠狠砸在打谷场上空,瞬间盖过了恼人的蝉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空气都似乎跟着颤抖了一下。他大步流星走到场中央,目光像淬了火的铁锥子,精准地钉在三个缩在角落树荫下的身影上。“都他娘的聋了还是腿脚灌铅了?别磨蹭!带上家伙什,跟老子去清理村头那口老井!水都快浑成泥汤子了,等着喝呢?等着上面检查团来了看笑话?都麻利点!滚过来!” 苏楠正用指甲抠着水泥地上一条细小的裂缝,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凉意。这声暴喝让他浑身一激灵,手指猛地缩回。他揉了揉被晒得发烫、几乎要脱皮的后颈,一股子无名火夹杂着深深的无奈涌上心头。“得,又摊上这‘好活儿’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咒骂着。清理老井?赵铁柱说得轻巧,好像只是扫扫院子那么简单。那口井,谁不知道?井口小得跟狗洞差不多,几块歪歪扭扭的青石砌着,缝隙里塞满了湿滑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杂草。里面更是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常年弥漫着一股子阴森森、湿漉漉的寒气。村里老人讲古,关于它的传说能装满一箩筐:什么井底连着阴河,半夜能听到水鬼哭嚎;什么几十年前淹死过一个不守妇道、偷了野汉子的女人,怨气不散;还有人说早些年掏井时,从井壁的烂泥里抠出过一小片带着弧度的、疑似是死人指甲盖的玩意儿……光想想这些,苏楠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往上爬,后脖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这活计又脏又累不说,关键是邪性、危险,通常就落在他们这些“成分”不好(他家是破落的小地主,虽然早就被抄光了)或者年纪小、家里没靠山的倒霉蛋头上。 他瞥了眼旁边。苏二狗,本家堂弟,比他小一岁,正愁眉苦脸地扛着一盘粗重的麻绳,那绳子脏得看不出本色,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汗腥气。赵小山,隔壁邻居,年纪最小,瘦得像根豆芽菜,吃力地抱着一个边缘豁了口的破铁桶和一把绑在长竹竿上的、锈迹斑斑的破瓦刀。两人脸上都写满了毫不掩饰的不情愿和一丝惶恐。二狗嘴唇翕动,无声地骂了句什么,小山则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苏楠!”赵铁柱那刀子似的目光又精准地剜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发什么呆?就你手脚利索点,身子骨也轻!待会儿你给老子下井!把井壁那些烂青苔臭泥巴刮干净!刮得见青砖!其他人上面摇辘轳接应!动作快点,别磨洋工!” 下井?!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坨子,狠狠砸进苏楠的胃里,让他瞬间手脚冰凉。暗骂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赵扒皮!你他娘的可真会安排!好事轮不着,这要命的差事倒想起老子了!”脸上却条件反射般地堆起一个混杂着顺从、畏缩和讨好的笑容,腰也不自觉地弯了几分:“哎,哎,队长,我…我这就准备,这就准备……”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敢看赵铁柱的眼睛,那目光太有压迫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你骨头缝里的怯懦。 工具简陋得可怜。除了二狗扛的麻绳和小山抱的铁桶、破瓦刀,就只有一盏用墨水瓶改的小煤油灯。灯芯捻得很小,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瓶里虚弱地跳跃着,发出的光晕昏黄暗淡,别说照亮井底,估计连井口都照不亮多大地方。苏楠默默接过那盏脆弱的光源,感觉它比一块砖头还要沉重。 一行人沉默地走向村头。脚下的土路被晒得滚烫发白,踩上去尘土飞扬。路两边的庄稼蔫头耷脑,叶子卷曲着,一副垂死挣扎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干渴。越靠近那口老井,空气中的那股子湿冷阴气就越发明显,与周遭的酷热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不适的对比。 老井孤零零地杵在一片荒草丛生的洼地中央,周围散落着几块巨大的、布满苔藓的青石板,像是某种古老祭坛的残骸。井口不大,圆形,由同样古老的青石垒砌,石沿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滑腻腻的深绿色苔藓,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油腻腻的光泽。一股浓烈的、陈年的水腥气混合着泥土的土腥味,以及青苔腐败后特有的、带着点甜腻的腐臭气息,扑面而来,钻进鼻孔,直冲脑门。井口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低了几度,湿漉漉的,带着一种黏稠的质感。 “就这儿了!麻溜的!”赵铁柱叉着腰站在井边,用下巴点了点井口,“绳子绑结实点!苏楠,下去手脚麻利些!别他娘的在底下磨蹭!刮干净了就赶紧吭声!”他显然对这阴森的环境也有些不自在,催促得格外急,似乎想尽快离开。 二狗和小山把麻绳解开,笨手笨脚地把辘轳架好。那辘轳轴大概是生锈了,转动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听得人牙酸。苏楠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狂跳的心脏和胃里的翻腾。他脱掉早已被汗水浸透的破布鞋和袜子,赤着脚踩在冰凉湿滑的石沿上,那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了上来。他把那盏小煤油灯小心翼翼地用细绳系在腰带上,然后任由二狗和小山把粗糙的麻绳在他腰间缠了几圈,又在腋下打了个笨拙的“猪蹄扣”。绳结勒得他皮肉生疼。 “楠…楠哥,你…你可千万小心点啊!”二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明显的颤音,握着辘轳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就是…楠哥,有啥不对就赶紧喊!”小山的声音更尖细,充满了恐惧。 “没事儿!底下…底下凉快着呢!”苏楠扯着嗓子回了一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满不在乎,甚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知道自己脸色一定白得吓人。 辘轳轴再次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嘎吱——”声,粗糙的麻绳绷紧,开始缓缓向下放。苏楠双脚蹬着湿滑冰冷的井壁,身体一点点沉入那个狭窄、黑暗的洞口。井口的光线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收走,只留下一个越来越小的、模糊的光斑。煤油灯那点微弱昏黄的光晕,瞬间被浓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吞噬了大半,只能勉强照亮眼前不到一尺见方的湿漉漉井壁。一股极其阴冷、潮湿的空气立刻包裹了他,带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苔藓腐败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喉咙,甚至每一个毛孔。这冷不同于冬天的寒冷,它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阴湿,仿佛能吸走人身上所有的热量。井壁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渗出,凝聚,然后“啪嗒”、“啪嗒”地滴落下来,有的砸在他头上、脸上,更多的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激得他不停地打哆嗦,牙齿都开始咯咯作响。空气变得稀薄而沉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湿棉花,胸口像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 “楠…楠哥?你…你咋样?”二狗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方传来,微弱得如同蚊蚋,被井壁的回音扭曲得有些失真,更添了几分不真实感。 “还…还行!”苏楠喘着粗气回应,声音在狭窄的井道里嗡嗡回响。他腾出一只手,抓住绑在竹竿上的破瓦刀,开始用力刮蹭井壁上那层厚厚的、如同墨绿色绒毯般的苔藓。瓦刀刮上去的感觉极其恶心——滑腻、粘稠,像是刮在腐烂的皮肉上。每一次刮蹭,都带下大块黏滑、湿漉漉的腐败物,“噗嗤”一声掉进下方黑暗的水里,溅起一点微不可闻的水花,同时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腐臭味,几乎令人作呕。他刮得很用力,动作却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变得僵硬笨拙,瓦刀好几次差点脱手。 越往下,空间似乎越发显得狭窄逼仄。井壁向内微微收拢,压迫感陡增。那股阴冷的气息如同活物,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的身体,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了。煤油灯的火苗在这死寂、潮湿、缺氧的环境中变得极其不安,它不再是稳定地燃烧,而是开始剧烈地跳跃、闪烁,光线也随之忽明忽暗,时强时弱,将苏楠映在井壁上的影子拉扯得如同扭曲的鬼魅。每一次火苗的剧烈跳动,都让苏楠的心脏跟着猛地一缩。他感觉自己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 脚踝处猛地传来一股滑腻冰冷的触感! 像是一条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裹满了粘液的舌头,或者一只冰冷湿滑的手,猝不及防地擦了过去! “啊——!”一声短促的、几乎不成调的惊呼猛地从苏楠喉咙里冲出来,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憋了回去!他浑身汗毛瞬间根根倒竖,头皮发麻,一股电流般的恐惧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缩回脚,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恐惧在绳套里剧烈地晃荡起来,那盏本就摇摇欲坠的煤油灯更是差点脱手飞出!他死死攥住灯绳,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幻觉?一定是幻觉!是水草!是缠在脚上的烂水草! 他拼命在心里说服自己,试图压制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然而,就在他惊魂未定,僵硬地、一点点低下头,借着那微弱跳跃的灯火看向脚下不足半尺距离的、浑浊墨绿色的井水时——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井壁更深的下方,在那灯火根本无法触及的、浓墨般的、纯粹的黑暗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不,不止一个! 在那绝对的黑暗背景上,仿佛有无数的、极其微弱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针尖般大小的反光点,密密麻麻,无声无息地……睁开了!它们静静地悬浮在黑暗里,没有任何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纯粹的、非人的……**注视**!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最深沉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那是一种被无数不可名状之物同时锁定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紧接着,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水滴滴落的声音,也不是自己刮苔藓的声音。是极其细微、极其缓慢的“咕嘟…咕嘟…”的气泡声,仿佛来自井水深处,某个未知的、粘稠的源头。这声音本身就带着一种不祥的粘滞感。但更可怕的是,伴随着这若有若无的气泡声,还有一种极轻、极慢,却又无比清晰的“喀啦…喀啦…”声,像是……像是有什么极其尖锐、坚硬的东西(也许是爪子?也许是牙齿?),在一下下地、极其耐心地刮擦着坚硬的石壁!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穿透力,无视了冰冷的井水和厚重的黑暗,直接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脑子,在他的颅骨内壁上反复刮擦! “我滴个老天爷…”苏楠头皮发炸,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打颤,咯咯作响。一股透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僵了,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这他娘的哪是井啊?这简直是通到阎王爷的洗脚盆里了!还是哪位水鬼老爷大半夜不睡觉,搁这儿练习磨爪子呢?!”他在心里疯狂地吐槽,试图用这种荒诞的念头来驱散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冻结的恐惧。然而,那些冰冷的“注视”和那诡异的“刮擦声”,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钉在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他不敢再往下看哪怕一眼,更不敢去想象那黑暗深处潜藏着什么。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刮完,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抡起瓦刀,像发了疯一样,不再讲究什么章法,对着面前的井壁胡乱地、用力地刮蹭着。瓦刀刮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噌噌”声,刮下大块大块的腐败苔藓和湿泥,“噗通噗通”地掉进下面的黑水里。恐惧让他的动作完全变形,每一次挥动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缺氧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抓着绳子的手也因为用力过度而开始麻木、颤抖,几乎要抓握不住。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瓦刀的柄端无意中重重地怼在了一块井壁砖上。 “噗!” 一声沉闷的、与刮擦声截然不同的响声传来。那块被怼到的青砖……似乎往里陷进去了一点点?手感不对!不像撞在坚实的砖石上,倒像是撞在了一块松动的木板上! 这细微的异样感,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弱火花,瞬间刺破了苏楠被恐惧占据的混沌意识。他猛地一愣,强压下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窒息感和对周围黑暗的无限恐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凑近那盏跳跃得更加厉害、光线也更加昏暗的煤油灯,努力睁大眼睛,仔细看向刚才瓦刀怼到的地方。 那是一块颜色比其他青砖略深、近乎墨色的砖块,大概有半尺见方。边缘的泥灰缝隙似乎比其他地方要宽一些,也松散一些,有些灰白色的粉末掉落在潮湿的井壁上。苏楠的心跳骤然加速,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膛,不知是因为残留的恐惧,还是某种被这异常点燃的、莫名的、近乎于绝望的好奇心。他用瓦刀尖,小心翼翼地去抠那块砖边缘的缝隙。 “嚓…嚓…” 松动的水泥灰被一点点抠了下来。他用刀尖试探着往里插,然后轻轻撬动。 那块砖……真的动了!虽然很轻微,但它确实被撬动了一丝缝隙!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霉烂木头、潮湿泥土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奇异阴冷气息,从那缝隙里幽幽地飘了出来,带着一股尘封已久的腐朽味道。 苏楠的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着因为寒冷和恐惧而颤抖的手臂,用瓦刀尖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扩大着缝隙,最终,将那块沉重的青砖完全撬了下来! 砖后,是一个人工开凿的、方方正正的小凹槽,大小刚好能放进去一个成年男人的拳头。凹槽内壁异常光滑,显然经过精心打磨。此刻,在这个干燥(相对于外面湿漉漉的井壁而言)的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物件——一个被厚厚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油布(或许是浸透了桐油的厚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约莫巴掌大小的长方形物体。油布已经变得漆黑、僵硬,边缘甚至有些碳化的迹象,上面沾满了细小的尘土颗粒,不知道在这暗无天日的井壁中埋藏了多少个春秋岁月。 秘密!这绝对是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苏楠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冰冷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痉挛。他伸出同样冰冷、沾满湿泥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无法抑制的冲动,缓缓地、颤抖地触碰到了那冰冷的、硬邦邦的油布包裹。 就在指尖与那冰冷油布接触的刹那!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寒刺骨到灵魂深处的恐怖信息洪流,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狂暴地、不讲道理地冲进了他的脑海!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无数扭曲、残缺、闪烁着幽暗冰冷微光的符文!是无数复杂诡异、无法理解其意义的立体几何图形!是无数疯狂旋转、带着毁灭与混乱气息的意念碎片!它们像是拥有生命和意志的冰冷毒蛇,疯狂地闪现、旋转、扭曲、相互碰撞,然后不顾一切地、狠狠地烙印在他思维的最深处! 剧烈的撕裂感在他头颅内部猛然炸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带着倒刺的冰锥,同时刺入他的太阳穴,然后在他脆弱的脑髓里疯狂地搅动、穿刺!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块脆弱的玻璃,瞬间被这股狂暴的洪流冲击得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濒临彻底粉碎!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痛苦闷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从苏楠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声音在狭窄的井道里回荡,带着一种非人的凄厉!剧烈的痛苦让他眼前骤然一黑,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控制!那只一直死死攥着煤油灯绳的手,终于彻底松开了! 噗通! 那盏寄托着最后一点光明和微弱安全感的小煤油灯,翻滚着,划出一道微弱的光弧,直直地坠入下方那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的井水之中。微弱的火苗在接触到冰冷井水的瞬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滋啦”声,随即—— 彻底熄灭! 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源消失了。 井底,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纯粹的、冰冷的、绝对的黑暗! 只有头顶那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井口,还残留着一点点针尖大小的、惨淡的天光,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一切。连那诡异的“咕嘟”声和“喀啦”刮擦声,都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 苏楠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尸体,软软地悬挂在粗糙的麻绳上,随着绳子的轻微晃荡而微微摆动。他双目圆睁,瞳孔却空洞地放大着,映不进一丝光亮。极致的痛苦还残留在他的神经末梢,让他的身体无意识地抽搐着。而他的脑海中,此刻只剩下那翻江倒海、冰冷蚀骨、如同烙印般刻下的——“通幽”之术的残缺印记。那些扭曲的符文和诡异的图形,像活过来的毒虫,在他破碎的意识里疯狂地游走、啃噬…… 井上。 “什么声音?!”二狗和小山几乎同时惊叫起来。刚才那声沉闷的“噗通”和随之而来的、极其短暂的一声压抑闷哼(他们没听清具体内容,只觉得异常凄厉),清晰地传了上来。 “楠哥?楠哥!你怎么了?说话啊!”二狗对着黑黢黢的井口,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里充满了恐慌。 “灯!灯灭了!楠哥的灯灭了!”小山指着井口,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 井下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辘轳绳子在寂静中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心颤的“吱扭”声。 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井水,瞬间淹没了井上的两人。赵铁柱此时已走到不远处一棵树下,正烦躁地卷着旱烟,听到动静猛地回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大步向井边走来,厉声喝问:“怎么回事?苏楠那小子在搞什么鬼?!” 第六章,通幽,通了个寂寞! 苏楠是被苏二狗和赵小山用尽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像拖一袋浸了水的死沉土豆一样,从冰冷的井口硬生生薅上来的。他整个人瘫软在滚烫的打谷场水泥地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仿佛置身于三九寒冬。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惨白得像刚刷过一层劣质的石灰水,嘴唇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乌紫色。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井水和冷汗混在一起,紧贴着单薄的衣裳,在酷热的阳光下蒸腾起一丝丝微弱的白气,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有透骨的冰凉。那双原本还算有神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瞳孔涣散失焦,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魂魄真的被那幽深的古井抽走了一半,只剩下一具被恐惧和冰冷信息冲刷过的躯壳。 “楠哥!楠哥!你醒醒!你咋了?你可别吓我啊!”苏二狗带着哭腔,声音嘶哑,他半跪在苏楠身边,双手用力摇晃着他冰冷僵硬的肩膀,脸上混杂着惊恐和担忧,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冲开了脸上的泥灰。赵小山更是吓得脸色发青,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只会带着哭音重复:“灯…灯掉下去了…完了完了…” 井口周围弥漫着一股更浓烈的湿冷腥气。赵铁柱皱着两条浓黑的、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一脸晦气地大步走过来,他粗糙的解放鞋毫不客气地踢了踢苏楠瘫软的小腿,力道不轻。“啧!没用的东西!下个井都能把灯摔了!队上的财产是让你糟蹋的?废物点心!”他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楠脸上,“扣你一天工分!给老子长点记性!”他嫌恶地挥挥手,像赶苍蝇,“滚回去换身干衣裳,躺尸也等下午下工了再躺!下午的工要是误了,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烂泥似的苏楠,转身对着其他几个被吓住的半大小子吼道:“看什么看?都他娘的愣着干啥?接着清理井口!把绳子辘轳都收好!耽误了挑水,看你们喝西北风去!” 苏楠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像有几千只发了疯的绿头苍蝇在里面横冲直撞,开着一场混乱不堪的飞行大会。那强行烙印在意识深处的“通幽”符文和扭曲意念碎片,如同冰冷坚硬的活物,不断散发着阴森、混乱的气息,冲击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赵铁柱的咆哮和扣工分的宣判,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他勉强转动僵硬的眼珠,看到赵铁柱那铁青的脸,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灯…灯掉下去了…我…我脚滑…没…没抓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那块藏在湿透裤兜深处的、用油布包裹的硬物,棱角分明,此刻正死死地硌着他的手心和腿肉,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试图用“幻觉”来安慰自己的妄想,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井下那恐怖离奇的遭遇,那冲入脑海的冰冷洪流,绝非噩梦! 苏二狗和赵小山费力地把他架起来。苏楠的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全靠旁边两人半拖半架。回去的路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滚烫的土路蒸腾着热气,扭曲着视线,苏楠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驱之不散的阴冷。沿途遇到的村民,看到他这副丢了魂似的狼狈模样,有的投来好奇的目光,有的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更多的是麻木的匆匆一瞥。苏楠低着头,避开所有的视线,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虽然破败却能暂时隔绝外界的祖屋。 终于,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露出腐朽木质的破旧院门出现在眼前。苏楠几乎是挣脱了二狗和小山的搀扶,踉跄着扑到门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哐当”一声反手插上了沉重的门栓。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门板滑坐到同样冰冷坚硬、布满灰尘的泥地上。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祖屋特有的、陈年木头霉烂的气息。这气味,在此刻竟显得无比亲切,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全感。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窗纸的缝隙里挤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苏楠瘫坐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急促的喘息才慢慢平复下来,身体的颤抖也稍稍减弱,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脑海中的混乱嗡鸣却丝毫未减。他哆嗦着,手指因为寒冷和残留的恐惧而僵硬不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劲,才哆哆嗦嗦地将手伸进湿漉漉的裤兜深处。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带着井壁泥土湿气的油布包裹时,他像被电了一下,猛地缩回手,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定了定神,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混杂着巨大恐惧与无法抑制探究欲的复杂心情,再次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块随时会爆炸的炭火,将那个包裹掏了出来。 油布又冷又硬,触手滑腻,带着井水特有的阴寒。包裹并不大,约莫巴掌大小,形状不太规则,被厚厚实实地缠裹着,边缘已经发黑碳化,摸上去硬邦邦的,上面沾满了细小的泥沙颗粒和深绿色的苔藓碎屑。他颤抖的手指,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坚韧冰冷的油布。随着包裹被打开,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年水腥、泥土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奇异阴冷气息,在昏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来。 当最后一层油布被揭开,里面露出的东西让苏楠彻底愣住了。 是半块龟甲。 比他的手掌略小一圈,边缘参差不齐,断裂处呈现出一种锯齿状的、嶙峋的尖锐,像是被某种极其暴戾的力量硬生生劈开或者砸碎的。龟甲本身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墨黑的色泽,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入手冰凉沉重,密度极高,摸上去有种玉石般的质感,却又透着一种金属的冷硬。最引人注目的是甲壳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交织的、极其细微的刻痕!这些刻痕绝非甲骨文那种古朴、象形的文字,它们扭曲、诡异、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韵律和……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邪气!每一条刻痕都深深嵌入坚硬的甲壳内部,线条边缘光滑,绝非人力能轻易凿刻。在昏暗的光线下,苏楠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些扭曲的线条仿佛拥有了生命,在极其缓慢地蠕动、变幻,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令人骨髓发凉的阴冷气息! 苏楠屏住呼吸,双手微微颤抖着,捧着这半块冰冷沉重的龟甲,如同捧着一个来自远古深渊的秘密。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冷刻痕的瞬间,脑海中那些原本混乱蛰伏的符文碎片,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牵引,骤然变得异常活跃!它们不再是死板的烙印,而是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疯狂地游动、旋转、组合!一段极其模糊、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念碎片,强行浮现在他混乱的意识之海上: “…静…心…凝…神…意守…灵台…勿惊…勿怖…以…魂为引…沟通…幽冥…视…无形…听…无声…洞…彻阴阳…是为…通幽…” 通幽?!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苏楠疲惫混沌的脑海中炸响!他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跳出来!一半是源于对未知力量的巨大恐惧——这玩意儿,难道真能让他看到、听到那些……不属于人间的、诡异莫名的东西?另一半,却是如同岩浆喷发般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好奇!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法术?仙家手段?!老井下的奇遇,竟然是真的?! 试试!必须试试!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恐惧。巨大的诱惑力压倒了一切。他将那半块冰冷的龟甲小心翼翼地、郑重其事地捧起,紧紧贴在眉心中央——那里似乎是他感应龟甲内那股阴冷气息最强烈的地方。然后,他努力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盘起腿(动作僵硬而笨拙),模仿着想象中那些世外高人的打坐姿态,努力按照脑海中那模糊不清的指引,尝试“静心凝神”,意守灵台。 他闭上眼睛,努力驱散脑海中杂乱的念头——赵铁柱的咆哮、井下的黑暗、冰冷的注视、诡异的刮擦声、工分被扣的肉痛……统统滚开!他想象自己的灵魂变得轻盈,像一缕青烟,从头顶百会穴缓缓飘出,穿过破旧的屋顶,飞向那虚无缥缈、据说充斥着无数游魂野鬼的幽冥世界……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越来越粗重、越来越不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肚子里因为饥饿而发出的、不合时宜的“咕噜”声。 眼皮越来越沉重……像挂了两个铅坠。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跑马灯……昨天中午在食堂,他眼巴巴看着王老蔫分到了半个黄澄澄、散发着诱人麦香的窝头,自己却只领到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糊糊……那窝头的香味,似乎还在鼻尖萦绕……二狗他娘叉着腰站在村口槐树下,唾沫横飞地咒骂着谁家偷了她晒的萝卜干,声音尖利得能穿透三里地……赵铁柱那张凶神恶煞、沟壑纵横的脸突然在眼前放大,手里挥舞着记分本,咆哮着要扣光他的工分…… “呼…呼噜…” 苏楠的脑袋猛地向下一沉,身子一歪,“咚”的一声闷响,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身后冰冷的门板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惊醒,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凉气。他茫然地睁开眼,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擦黑,屋子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嘶……疼死老子了!”他揉着迅速鼓起一个包的额头,懊恼地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发出清脆的“啪”声,“静心凝神?凝个屁!直接凝到周公家的热炕头上去了!这他娘的‘通幽’怕不是个顶级的催眠术吧?比村头赤脚医生开的安眠药还管用!”巨大的失望感像冰水一样浇灭了刚才的激动,只剩下被戏耍的郁闷和额头的剧痛。 晚饭依旧是照例的野菜糊糊,稀得能清晰地映出碗底粗糙的陶纹和他那张写满沮丧的脸。几根蔫黄的野菜叶子漂浮在浑浊的汤水里,喝下去除了满嘴的土腥味和苦涩,没有半点饱腹感。饥饿的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不断抽搐着发出抗议。苏楠草草扒拉完,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心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却又冒了上来。 不行!再试一次!白天太吵,心静不下来!晚上夜深人静,肯定能行! 夜深了。整个槐树坳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狗吠。破败的祖屋像个巨大的、冰冷的棺材,寒气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苏楠裹着那床硬得像木板、散发着霉味的破棉被,蜷缩在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上。他再次捧起那半块冰冷的龟甲,紧紧贴在眉心。这一次,他精神高度紧张,眼睛瞪得溜圆(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耳朵竖得像警惕的兔子,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摒除杂念!沟通幽冥!他拼命集中精神,意念死死锁定眉心那冰凉的源头。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感觉出现了。四周绝对的寂静似乎被打破了。他好像真的“听”到了一些声音!不再是屋外虫鸣或风声,而是……低语!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但确实存在!而且不止一个声音! 苏楠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狂喜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成功了?!他真的听到了来自幽冥的声音?!这“通幽”之术,果然是真的! 他激动得浑身微微发抖,更加努力地集中精神,试图捕捉、分辨那些模糊的低语。 声音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你个…挨千刀的…老不死的…敢偷看…王寡妇洗澡…眼珠子…给你抠出来当泡踩…”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怨毒。 “…孩子他爹…那两张…粮票…藏…藏好了…灶膛灰底下…第三块砖…别…别让队上…搜刮了去…”一个压得极低、充满忧虑的女声,带着哭腔。 “…明天…天不亮…得去…后山…老林子…挖点…蕨根…再没吃的…要饿死人了…”一个苍老疲惫的男声,伴随着沉重的叹息。 这声音…这腔调…这内容… 苏楠狂喜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像是被瞬间冻僵。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尖利刻薄的那个,分明是隔壁王老蔫那个出了名泼辣的婆娘!带着哭腔忧虑藏粮票的,是二狗他娘!那个苍老疲惫念叨挖蕨根的,是村尾孤寡的赵老拐! 他猛地睁开眼,侧过头,把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土坯墙上。 果然!隔壁王老蔫家那低矮的土墙后面,清晰地传来压抑的争吵声,王老蔫婆娘那特有的尖利嗓门穿透力极强:“…你个老色胚!眼珠子往哪儿瞟呢?老娘撕了你的脸!”隐约还能听到王老蔫唯唯诺诺的辩解。另一边,二狗家方向也传来二狗爹低低的絮叨和二狗娘压抑的啜泣声,内容正是关于藏粮票的担忧! “……”苏楠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透心凉的冰水,从头寒到脚,连心都凉透了。“他娘的!搞了半天是顺风耳啊?!还是加强版的‘隔壁老王’监听器?!”巨大的、荒谬的失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之前所有的激动和期待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想把手里这坑爹的龟甲狠狠摔在地上,再踩上两脚! 这玩意儿!费了那么大劲,差点把命丢在井里,被冻成冰棍,脑子里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鬼画符,结果就为了听邻居家这些鸡毛蒜皮、偷看寡妇、藏粮票的破事儿?!这“通幽”之术,通的是哪门子幽?通的是隔壁老王的炕头吧! 巨大的郁闷和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感让他像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倒回那张破板床上,发出痛苦的**。他把那冰冷的龟甲随手丢在胸口,丝丝缕缕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单衣渗入皮肤,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折腾了大半夜,精神早已透支到了极限,脑子里像灌满了沉重的、冰冷的铅块,又沉又胀,太阳穴突突直跳。饥饿的胃袋也适时地发出咕噜噜的抗议,更添了几分烦躁。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像潮水般涌来,眼皮重若千钧,意识开始模糊,向着深沉的睡眠滑落…… 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彻底沉入混沌梦乡的边缘时—— 嗡!!! 一种奇异的、仿佛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灵魂深处、在骨髓缝隙里响起的低频震动,毫无征兆地猛烈传来!这震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和冰冷感,瞬间将苏楠那点残存的睡意击得粉碎! 紧接着,一阵极其微弱、却蕴含着滔天怨毒与无尽寒冷的低语声,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带着粘液的毒蛇,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毫无防备的意识深处: “冷…好冷啊…水…好黑…好沉…沉下去…都…下来…陪…我…都…该死…” 这声音!冰冷!粘滞!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怨恨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诱惑!绝不是隔壁!苏楠混沌的意识在剧痛中勉强分辨着方向…是村口!老槐树那边!那个早就废弃了、长满芦苇和水葫芦的臭水塘!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从冰窟窿里伸出来的鬼爪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沉塘?!老槐树下的臭水塘?!那地方…那地方以前确实…确实淹死过人!这怨毒到极点的声音…是…是水鬼?!是沉在塘底的冤魂?! 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惧,与一种被危险吸引的、无法抑制的好奇心,瞬间交织在一起,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撕咬。苏楠下意识地想要集中精神,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起了丢在胸口的龟甲,再次死死按在眉心上,全身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所有的意念都疯狂地涌向那个冰冷怨毒声音的来源! “冷…骨头…都…烂了…蛆…在钻…恨…恨啊…七…爷…锁…魂…永…世…不…得…超…生…” 声音断断续续,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恐怖!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刚从万年冰窟里凿出来的冰坨,狠狠砸进苏楠的脑海!伴随着这怨毒的低语,还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腐朽的骨头在相互摩擦挤压的“咯咯…吱呀…”声,清晰地在意识中响起,仿佛那发出声音的东西,就在他耳边! 每听清一个字,苏楠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一根烧红后又淬了冰水的钢针狠狠扎入!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猛地爆发!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的强烈眩晕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颠倒!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无法遏制的恶心感如同火山喷发般直冲喉头! “呕——!”他猛地翻身趴在冰冷的床沿,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那冰冷怨毒的低语和骨头摩擦的咯咯声,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盘踞在他混乱的意识里,带来一波又一波持续不断的、几乎要将他意识撕裂的剧痛和眩晕!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滚开!滚开啊!”苏楠在内心疯狂嘶吼,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将那冰冷的龟甲从眉心上扯开,狠狠丢到床脚!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虾米,死死地捂住剧痛欲裂的脑袋,在床上痛苦地翻滚、抽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恐惧。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恐怖的幻听和撕裂灵魂般的剧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退去,留下一个被彻底掏空、冰冷麻木的躯壳和一屋子死寂的黑暗。 第二天上工,苏楠感觉自己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顶着两个硕大的、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两拳的乌青眼袋,脚步虚浮飘忽,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深一脚浅一脚,随时可能一头栽倒。脸色比昨天从井里捞上来时还要难看,灰败中透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青白,嘴唇干裂起皮。最要命的是脑袋,像个被铁匠用大锤狠狠砸过的烂西瓜,沉重无比,里面灌满了滚烫的铅水,伴随着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持续的嗡鸣,连眼前六月清晨那并不强烈的阳光,都显得无比刺眼,晃得他头晕眼花,眼泪直流。 “苏楠!你他娘的杵在那儿当木头桩子等雷劈呢?!没吃饭啊?还是昨晚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神?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等着老子请你啊?!”赵铁柱那如同破锣、又像鞭子抽打空气般的咆哮声,毫无预兆地在他耳边炸响。苏楠浑身一个激灵,像是被高压电打中,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脱手砸在脚边的硬土坷垃上,溅起一片尘土,差点砸到他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 他强打精神,眼前阵阵发黑,弯下腰,哆哆嗦嗦地捡起沉重的锄头。手臂酸软无力,每一次举起都像是扛着一座山。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机械地挥着锄头,动作迟缓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傀儡。锄头落下去,只在坚硬板结的黄土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 “看看你这副熊样!昨晚真去做贼了?还是被哪个女鬼迷了魂,钻了被窝?啊?!”赵铁柱叉着腰,像一座黑铁塔般杵在他面前,浓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扣你两分!再他娘的给老子磨洋工,像个没骨头的鼻涕虫,午饭你也别想了!滚去一边喝西北风!”赵铁柱毫不留情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硬皮记分本,用一根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在“苏楠”的名字后面,狠狠地划了两道猩红的短杠。 苏楠欲哭无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井水还冷。他死死盯着记分本上自己名字后面那可怜巴巴、几乎垫底的数字,再看看那两道刺目的红杠,感觉心口像是被赵铁柱的锄头狠狠刨了一下,疼得他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困难了。他捂着还在隐隐作痛、嗡嗡作响的脑袋,看着赵铁柱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时那宽厚蛮横的背影,内心一片凄风苦雨,绝望的哀嚎在灵魂深处回荡: “通幽?通幽?!通得我魂差点没了,脑袋快炸了,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工分还被扣得精光!这他娘的‘幽冥’是属周扒皮的吗?半夜鸡叫催命也没这么狠吧?简直比赵铁柱这活阎王还狠毒百倍啊!”他看着怀里那隔着破衣依旧散发着丝丝寒意的半块龟甲,第一次对这所谓的“仙缘”产生了彻骨的怀疑和……钻心剜骨的肉痛。工分啊!那可是比命根子还金贵的活命粮!这破龟甲,怕不是个专坑穷苦人的催命符吧?! 第七章:家仙?黄大仙讨封! 或许是连日来精神高度紧绷、夜探老槐树与黄三爷周旋的消耗太大,也或许是那块冰冷龟甲带来的未知副作用,这一夜,苏楠睡得异常沉重。然而,这沉睡并非安宁,而是如同坠入了一个无底的噩梦深渊。 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冷粘稠、散发着淤泥腐臭的泥潭。无数双冰冷刺骨、滑腻异常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死死地抓住他的脚踝、手腕、脖子,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往下拖拽!身体越来越沉,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喉咙。耳边充斥着混乱而绝望的声响:低沉怨毒的絮语如同蚊蚋在颅内振翅,凄楚无助的哭泣断断续续,还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啦…喀啦…”声,像是尖锐的指甲在粗糙冰冷的石壁上反复刮擦、抓挠,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在他即将被这黑暗与冰冷彻底吞噬,意识沉沦之际—— **“呜…呜呜呜…还…给我…好…恨…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绝望到骨髓的哭嚎,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刺出的、淬满了万年寒冰的锥子,猛地刺破了他沉重粘稠的噩梦屏障,毫无阻碍地、狠狠地扎进了他意识的最核心! 这哭声!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作用在灵魂之上!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滔天的怨毒、刻骨铭心的悲凉和无边无际的绝望!它比老槐树下那个“沉塘”的低语更加尖锐刺耳,比古井中窥视的意念更加清晰可辨,比黄三爷警告的意念更加…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的窗外,就在他的枕边! “啊——!”苏楠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嘶叫,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从嗓子眼里直接蹦出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冷汗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喷涌而出,将他单薄的里衣彻底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胸口剧烈起伏,肺叶火烧火燎地疼痛。 黑暗。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破屋里回荡。 **不是梦!** 那凄厉绝望的哭声还在!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噬咬着他的灵魂! 它来自…外面!来自这死寂村庄的深处! 极度的恐惧让苏楠四肢僵硬,但他求生的本能和对真相的偏执压倒了身体的麻痹。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土炕上滚落下来,顾不上膝盖撞在地面的疼痛,像一只受惊的壁虎,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糊满了泛黄破报纸的木格窗。他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指,在冰冷的窗纸上摸索着,指甲抠破了脆弱的纸页,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捅开了一个黄豆大小的窥视孔。 今夜无月,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天穹,几颗残星挣扎着透出一点微弱的、近乎于无的光,吝啬地洒向沉睡(或者说死寂)的槐树坳。整个村子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唯有村中央,那处用冰冷青石垒砌、象征着封建礼教所谓“荣光”与“节烈”的贞节牌坊,在深沉的夜色中,凭借其高大的轮廓,显露出一抹模糊而压抑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剪影。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来源,就在那里! 借着那点微乎其微的天光,苏楠惊恐万状地看到—— 在那座冰冷、高大、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贞节牌坊底座下,一抹极其虚幻、却又无比刺眼的红色影子,正在缓缓地、无意识地徘徊着! 那红色,诡异得令人心头发寒!不像新嫁娘的喜服,更像是沉淀了无数岁月、早已褪了色的陈年血迹,又像是燃烧殆尽后残留的、散发着余温与不祥的暗红余烬!它没有具体的、清晰的形态,更像是一团由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强行凝聚而成的、不断扭曲翻滚的雾霭,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女子身影的轮廓?长长的、破烂不堪的袖子如同招魂的幡布无力地垂荡?还有…头顶之上,似乎顶着一个沉重而诡异、形状如同枷锁般的…冠饰?! **“呜…呜呜…我的…鞋…花轿…沉…塘…好冷…好恨…七…爷…锁…死…你们…都…死…”** 那凄厉绝望、足以冻结灵魂的哭声,正是从这团虚幻而恐怖的红影中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淌血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裹挟着足以冰封骨髓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这声音穿透冰冷的夜空,无视一切物理阻隔,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直接灌入苏楠的脑海!比井壁下那冰冷的窥视、比老槐树根深处沉塘的怨毒低语、比黄三爷狡黠而隐晦的警告,加起来都要恐怖十倍!百倍!它不仅仅是一种声音,更是一种情绪和意念的洪流,冲击着他的理智,要将他也一同拖入那无边的怨恨与绝望之中! 牌坊!贞节牌坊!红衣!绣花鞋?!沉塘?!七爷?! 苏楠吓得魂飞魄散!四肢百骸如同被瞬间抽干了力气,变得冰凉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上下牙床激烈碰撞,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所有的线索——古井深处冰冷的窥视与石壁上的刮擦声、冰冷粘腻仿佛有生命的绣花鞋触感、老槐树下“沉塘”的怨毒低语、黄三爷交易时警告的“井鞋凶”、还有眼前这牌坊下徘徊哭嚎的恐怖红衣怨影——瞬间在他混乱而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疯狂地串联、碰撞、炸裂! 一张巨大、冰冷、充满了血腥与诅咒的恐怖之网,正死死地笼罩着整个槐树坳!而这座冰冷的贞节牌坊,和牌坊下这抹泣血的红影,绝对是这张网上一个散发着最浓郁怨毒气息的关键死结! “天爷啊…这村子…这地界…祖祖辈辈到底造了什么孽…”苏楠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嘴唇哆嗦着,发出无意识的呓语。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亿万只冰冷的蚂蚁,瞬间爬满了他全身的皮肤,钻进了他的骨髓,将他彻底淹没。那红衣怨灵的哭嚎和恨意,像无数根烧红的铁丝,紧紧缠绕着他的神经,勒得他头痛欲裂,意识模糊,几乎要被这纯粹的负面能量逼疯! 就在他心神剧震,精神防线即将彻底崩溃,被那无边的怨毒同化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 **“哐——!!!”** 一声极其突兀、沉闷、仿佛带着百年铜绿锈蚀感的破锣声,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惊雷,又似地府深处爆发的怒吼,猛地从村子的某个角落——似乎是祠堂方向?——炸响!瞬间撕裂了那凄厉哭声营造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 这锣声毫无韵律可言,粗暴、蛮横、带着一种原始而强大的驱赶意味,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寂静的深夜里,震得破屋的窗纸都嗡嗡作响,也震得苏楠混乱的脑海猛地一清! **嗡——!** 那牌坊下徘徊的虚幻红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驱邪力量的锣声狠狠一震!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浑浊水面,剧烈地波动、扭曲、涣散了一下!那撕心裂肺、直击灵魂的凄厉哭声,如同被利刃斩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红影猛地转向锣声传来的方向,苏楠清晰地“感觉”到,那里爆发出一股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阴寒刺骨的怨毒!它似乎极其不甘,带着刻骨的仇恨“瞪”着那个方向(苏楠感觉祠堂在那边),但最终,那凝聚的红影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烟雾,迅速地淡化、变薄,带着无尽的不甘与诅咒,瞬间消失在了贞节牌坊底座那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深渊般的阴影之中。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刚才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只是苏楠极度疲惫下产生的集体幻觉。 苏楠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张大嘴巴,如同濒死的鱼,贪婪而艰难地汲取着带着霉味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肺叶。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后背不断淌下,将他全身彻底湿透,单薄的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和黏腻感。他浑身脱力,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指深深抠进地面的泥土里,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 惊魂未定!他强迫自己再次凑近那个小小的窗洞,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那座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如同巨大墓碑般的贞节牌坊。 就在红影消失的瞬间,凭借着过人的目力(或者说极度的恐惧带来的感官敏锐),他清晰地看到,牌坊附近几户人家的窗户后面,似乎有黑影极其迅速地一闪而过!动作快得像受惊的老鼠!显然是有人和他一样,在暗中窥视着牌坊下的恐怖景象! 但就在那驱邪的破锣声响起、红影消失的刹那,那些窥视的黑影也立刻消失了!紧接着,是几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那是窗户被从里面死死关紧、插上插销的声音!连最后一丝可能透出灯光的缝隙,也在瞬间被彻底掐灭!整个村子重新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压抑、更加诡异的死寂之中,仿佛所有活物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或者…隐藏着什么。 这一夜,苏楠再未合眼。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裹着那床硬得像铁板的薄被,眼睛死死盯着窗户的方向,直到窗外那浑浊的灰色天光,一点点艰难地渗透进来。 第二天上工,苏楠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两拳,深深地嵌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精神萎靡到了极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隐隐的钝痛。昨晚那红衣怨影凄厉的哭嚎和那滔天的恨意,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扛着那把锈迹斑斑的破锄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 “……可不是嘛!那哭声…哎哟喂,瘆得我骨头缝儿里都冒寒气…我隔着两道墙都听得真真儿的…”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带着心有余悸的颤抖,从不远处几个正在清理田埂杂草的老婆子那边传来。 “作孽哦…还能有谁?准是…是那个苦命的…回来了…这都多少年了,怨气咋还没散尽啊…”另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叹息着,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嘘!快闭嘴!刘婆子,王婆子!莫要乱讲!让队上的人听见了,扣你们个‘宣扬封建迷信’的帽子,开大会批斗!游街!你们这把老骨头还想不想安生了?!”第三个声音急忙打断,带着明显的恐慌和警告。 这时,一个路过的年轻后生,是赵铁柱的远房侄子赵二狗,扛着把半新的镰刀,正好听见了半截。他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优越感,嗤笑一声,声音故意拔高了几分: “喂!刘婆子,王婆子!你们又在这儿瞎嚼什么舌根子?什么闹不闹鬼的?肯定是夜里风大,刮过那破牌坊的石头缝儿,听着像人哭!要不就是谁家老猫叫春,发癔症呢!破四旧都多少年了?天天学语录,你们这思想觉悟咋还这么落后?再乱讲,小心我报告民兵队,抓你们去扫牛棚!” 几个老婆子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噤若寒蝉,脸上交织着对鬼神的恐惧和对现实的畏惧,讪讪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言一句,只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挥动着手中的镰刀,仿佛要将那恐惧也一同割断。 苏楠默默地听着,锄地的动作变得更加迟缓而无力。他昨晚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那绝对不是什么狗屁风声猫叫!那是一种直击灵魂的怨毒!还有那声突兀的破锣!是谁敲的?是为了驱赶那红衣怨影?是七爷?还是祠堂里那些神神秘秘的人?他们知道这牌坊下的秘密?他们在…镇压它? 强烈的冲动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驱使着他。他放下锄头,假装去旁边田埂喝水,实则借着弯腰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挪到了离那座冰冷贞节牌坊稍近一点的地方(他不敢靠得太近,昨晚的景象仍让他心有余悸,也怕被有心人注意到)。他背对着牌坊,假装整理裤腿上干结的泥块,实则再次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集中起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催动胸前那块冰冷的龟甲。 一丝极其微弱的“通幽”意念,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颤抖的触须,带着极度的谨慎和恐惧,缓缓地、试探性地投向那座沉默矗立、如同墓碑般的石牌坊。 **嗡——!!!** 意念刚刚触及牌坊冰冷粗糙的表面,一股远比老槐树沉塘处狂暴百倍、冰冷千倍、凝聚了数百年乃至更久远岁月中无数女子血泪屈辱和绝望的滔天怨念,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又像是由亘古不化的怨毒寒冰铸成的擎天巨锤,顺着那丝微弱的意念,以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气势,猛地反冲回来! **“噗——!”** 苏楠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仿佛整个天穹都塌陷下来,狠狠砸在他的头顶!脑袋像是被一柄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又像是被万吨巨轮碾过!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在颅腔内炸开!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股根本无法抑制的、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锄头柄才勉强没有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对着脚下的泥土,无法控制地剧烈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酸水,呛得他涕泪横流,眼前金星乱冒,浑身如同打摆子般剧烈地颤抖!冷汗再次瞬间浸透了后背! 那怨念…太强了!太凶戾了!它不仅仅是一种能量,更是一部浓缩的、活生生的、浸透了血泪的封建酷刑史!里面充斥着被礼教枷锁扼杀的青春与生命,被沉入冰冷塘底的绝望挣扎,被强行锁住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的滔天恨意!仅仅是一丝意念的接触,就如同将灵魂投入了炼狱的油锅,瞬间就要被那纯粹的负面能量撕扯、焚烧、湮灭! 过了足足十几分钟,苏楠才勉强止住那撕心裂肺的干呕。他狼狈不堪地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污渍和脸上的泪水鼻涕,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冰冷、虚弱、布满裂痕的躯壳。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没有一丝血色,看向那座贞节牌坊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惊骇,以及…一丝在巨大恐惧压迫下艰难挣扎出的、冰冷的明悟。 这牌坊!这所谓的“节烈荣光”!它根本不是什么象征!它是一座用无数女子血肉和白骨垒砌的巨大墓碑!下面镇压的,是积累了数百年、足以吞噬整个槐树坳、让日月无光的恐怖凶物!那古井深处窥视的冰冷存在、那老槐树下沉塘的怨毒低语、那牌坊下徘徊泣血的红衣怨影…恐怕都只是这巨大凶物的不同侧面,或者…是被它束缚、折磨的可怜亡魂!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核心——这座牌坊,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那冰冷而残酷的秩序! 而七爷…那座笼罩在神秘阴影中的祠堂…在这张由怨毒、血腥和诅咒编织的巨大恐怖之网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镇压者?是维护者?还是…本身就是这张网的一部分?那声驱邪的破锣,是祠堂敲响的吗?他们是在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还是在…饲养着什么? 黄三爷那句带着狡黠与恐惧的警告——“知道多了死得快”——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烙印在苏楠的心头,显得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刺骨!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威胁,而是近在咫尺的死亡预告! 苏楠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着那把冰冷、沉重、仿佛是他唯一支撑的破锄头柄,摇摇晃晃地站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非只是站在一个漩涡的边缘,而是已经有一只脚,踏入了那深不见底、翻涌着无尽怨毒与凶险的黑暗深渊。而那个散发着最浓重阴影、如同巨兽般蛰伏的漩涡中心…就在村子的另一头,在那座门扉紧闭、无人敢轻易靠近的——祠堂深处。 他艰难地转过身,目光穿透清晨稀薄的雾气,越过低矮破败的屋顶,死死地锁定在祠堂那两扇厚重、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木门上。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与偏执探究欲的复杂情绪,如同毒藤般,在他疲惫不堪的心中疯狂滋长。 第八章:牌坊下的红与夜半锣声 或许是连日来精神高度紧绷、夜探老槐树与黄三爷周旋的消耗太大,也或许是那块冰冷龟甲带来的未知副作用,这一夜,苏楠睡得异常沉重,沉得像被扔进了村口那口百年老井里。然而,这沉睡并非安宁,而是如同坠入了一个无底的噩梦深渊。 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冷粘稠、散发着淤泥腐臭的泥潭。无数双冰冷刺骨、滑腻异常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死死地抓住他的脚踝、手腕、脖子,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往下拖拽!身体越来越沉,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窒息感如同赵铁柱那破锣嗓子卡住了喉咙。耳边充斥着混乱而绝望的声响:低沉怨毒的絮语如同蚊蚋在颅内振翅,凄楚无助的哭泣断断续续,还有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啦…喀啦…”声,像是尖锐的指甲在粗糙冰冷的石壁上反复刮擦、抓挠,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苏楠在梦里都想吐槽:“大姐,省点劲儿吧,这石头比我工分本还硬,抠秃噜皮了也挠不穿啊!” 就在他即将被这黑暗与冰冷彻底吞噬,意识沉沦之际—— **“呜…呜呜呜…还…给我…好…恨…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绝望到骨髓的哭嚎,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刺出的、淬满了万年寒冰的锥子,猛地刺破了他沉重粘稠的噩梦屏障,毫无阻碍地、狠狠地扎进了他意识的最核心!这哭声!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作用在灵魂之上!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滔天的怨毒、刻骨铭心的悲凉和无边无际的绝望!它比老槐树下那个“沉塘”的低语更加尖锐刺耳,比古井中窥视的意念更加清晰可辨,比黄三爷警告的“知道多了死得快”更加…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的窗外,就在他的枕边! “啊——!”苏楠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嘶叫,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咚”地一声,脑门结结实实撞上了低矮黢黑的房梁,眼前金星乱冒。“嘶…他娘的…”他捂着瞬间鼓起包的额头,疼得龇牙咧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从嗓子眼里直接蹦出来,去参加村里的***赛跑。冷汗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喷涌而出,将他单薄的里衣彻底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胸口剧烈起伏,肺叶火烧火燎地疼痛。“咳咳…这梦…比赵扒皮扣工分还狠…” 黑暗。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破屋里回荡。 **不是梦!** 那凄厉绝望的哭声还在!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噬咬着他的灵魂!它真真切切地来自…外面!来自这死寂村庄的深处! 极度的恐惧让苏楠四肢僵硬,但他求生的本能和对真相的偏执压倒了身体的麻痹(以及额头的剧痛)。“妈的,阎王爷点卯也没这么勤快…”他低声咒骂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土炕上滚落下来,顾不上膝盖撞在地面的二次伤害,像一只被黄三爷追急了的耗子,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糊满了泛黄破报纸、堪称“全村最佳八卦观察点”的木格窗。他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指,在冰冷的窗纸上摸索着,指甲抠破了脆弱的纸页,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捅开了一个黄豆大小的窥视孔。“希望别又是哪个倒霉催的饿得哭爹喊娘…” 今夜无月,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天穹,几颗残星挣扎着透出一点微弱的、近乎于无的光,吝啬地洒向沉睡(或者说死寂)的槐树坳。整个村子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唯有村中央,那处用冰冷青石垒砌、象征着封建礼教所谓“荣光”与“节烈”、平时被宣传队夸成一朵花的贞节牌坊,在深沉的夜色中,凭借其高大的轮廓,显露出一抹模糊而压抑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剪影。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来源,就在那里! 借着那点微乎其微的天光,苏楠惊恐万状地看到—— 在那座冰冷、高大、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贞节牌坊底座下,一抹极其虚幻、却又无比刺眼的红色影子,正在缓缓地、无意识地徘徊着!像一只找不到坟头的迷路阿飘。 那红色,诡异得令人心头发寒!不像新嫁娘的喜服,更像是沉淀了无数岁月、早已褪了色的陈年血迹,又像是燃烧殆尽后残留的、散发着余温与不祥的暗红余烬!“啧,这颜色,比村头二丫过年扯的红头绳还旧,供销社清仓甩卖都没人要吧?”苏楠心里不合时宜地吐槽。它没有具体的、清晰的形态,更像是一团由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强行凝聚而成的、不断扭曲翻滚的雾霭,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扭曲的…女子身影的轮廓?长长的、破烂不堪的袖子如同招魂的幡布无力地垂荡?还有…头顶之上,似乎顶着一个沉重而诡异、形状如同枷锁般的…冠饰?苏楠眯着眼使劲看:“嚯,这头面…比七爷盘的那俩核桃还沉吧?压着脖子不累得慌?” **“呜…呜呜…我的…鞋…花轿…沉…塘…好冷…好恨…七…爷…锁…死…你们…都…死…”** 那凄厉绝望、足以冻结灵魂的哭声,正是从这团虚幻而恐怖的红影中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淌血的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裹挟着足以冰封骨髓的寒意和滔天的恨意!这声音穿透冰冷的夜空,无视一切物理阻隔,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直接灌入苏楠的脑海!比井壁下那冰冷的窥视、比老槐树根深处沉塘的怨毒低语、比黄三爷狡黠而隐晦的警告,加起来都要恐怖十倍!百倍!它不仅仅是一种声音,更是一种情绪和意念的洪流,冲击着他的理智,要将他也一同拖入那无边的怨恨与绝望之中! 牌坊!贞节牌坊!红衣!绣花鞋?!沉塘?!七爷?!苏楠吓得魂飞魄散!四肢百骸如同被瞬间抽干了力气,变得冰凉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上下牙床激烈碰撞,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声响,像是在给这鬼哭狼嚎打节拍。“鞋?又是鞋?”他心里哀嚎,“大姐,您这丢三落四的毛病跟我有一拼啊!井里一只,您这还惦记着另一只?凑一对儿赶集去啊?”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所有的线索——古井深处冰冷的窥视与石壁上的刮擦声、冰冷粘腻仿佛有生命的绣花鞋触感、老槐树下“沉塘”的怨毒低语、黄三爷交易时警告的“井鞋凶”、还有眼前这牌坊下徘徊哭嚎的恐怖红衣怨影——瞬间在他混乱而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疯狂地串联、碰撞、炸裂! 一张巨大、冰冷、充满了血腥与诅咒的恐怖之网,正死死地笼罩着整个槐树坳!而这座冰冷的贞节牌坊,和牌坊下这抹泣血的红影,绝对是这张网上一个散发着最浓郁怨毒气息的关键死结! “天爷啊…这村子…这地界…祖祖辈辈到底造了什么孽…”苏楠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嘴唇哆嗦着,发出无意识的呓语。“是刨了玉皇大帝他老人家的祖坟,还是偷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下酒啊?”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亿万只冰冷的蚂蚁,瞬间爬满了他全身的皮肤,钻进了他的骨髓,将他彻底淹没。那红衣怨灵的哭嚎和恨意,像无数根烧红的铁丝,紧紧缠绕着他的神经,勒得他头痛欲裂,意识模糊,几乎要被这纯粹的负面能量逼疯! 就在他心神剧震,精神防线即将彻底崩溃,被那无边的怨毒同化吞噬,准备高歌一曲“无产阶级*****就是好”壮胆的千钧一发之际—— **“哐——!!!”** 一声极其突兀、沉闷、仿佛带着百年铜绿锈蚀感的破锣声,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惊雷,又似赵铁柱早上放了个惊天动地的响屁,猛地从村子的某个角落——祠堂方向!——炸响!瞬间撕裂了那凄厉哭声营造的、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 这锣声毫无韵律可言,粗暴、蛮横、带着一种原始而强大的驱赶意味,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寂静的深夜里,震得破屋的窗纸都嗡嗡作响,也震得苏楠混乱的脑海猛地一清!“嚯!好家伙!这动静,比赵扒皮催工分的喇叭还提神醒脑!” **嗡——!** 那牌坊下徘徊的虚幻红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驱邪力量的锣声(或者说是噪音污染?)狠狠一震!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浑浊水面,剧烈地波动、扭曲、涣散了一下!那撕心裂肺、直击灵魂的凄厉哭声,如同被利刃斩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红影猛地转向锣声传来的方向,苏楠清晰地“感觉”到,那里爆发出一股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阴寒刺骨的怨毒!它似乎极其不甘,带着刻骨的仇恨“瞪”着祠堂方向(苏楠仿佛能脑补出红衣大姐竖了个血淋淋的中指),但最终,那凝聚的红影如同被狂风卷走的烟雾,迅速地淡化、变薄,带着无尽的不甘与诅咒,瞬间消失在了贞节牌坊底座那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深渊般的阴影之中。临走前,苏楠仿佛还“听”到一丝意念残留:“…等着…我…还…会…回…来…的…还…我…鞋…”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刚才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只是苏楠极度疲惫下产生的集体幻觉,或者是他昨晚啃的那块窝头发酵后产生的奇妙效果。 苏楠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张大嘴巴,如同濒死的鱼,贪婪而艰难地汲取着带着霉味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肺叶和撞疼的额头。“嘶…疼死老子了…”他摸了摸头上的包,龇牙咧嘴。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后背不断淌下,将他全身彻底湿透,单薄的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寒意和黏腻感。他浑身脱力,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指深深抠进地面的泥土里,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亏了…亏大发了…精神损失费都没地儿报…” 惊魂未定!他强迫自己再次凑近那个小小的窗洞,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那座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如同巨大墓碑般的贞节牌坊。 就在红影消失的瞬间,凭借着过人的目力(或者说极度的恐惧带来的感官敏锐),他清晰地看到,牌坊附近几户人家的窗户后面,似乎有黑影极其迅速地一闪而过!动作快得像受惊的老鼠!显然是有人和他一样,在暗中窥视着牌坊下的恐怖景象!苏楠心里嘀咕:“哟呵,原来不止我一个吃瓜群众?这热闹看的,比看***还刺激?” 但就在那驱邪的破锣声响起、红影消失的刹那,那些窥视的黑影也立刻消失了!紧接着,是几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那是窗户被从里面死死关紧、插上插销的声音!动作之麻利,速度之快,堪比民兵队紧急集合!连最后一丝可能透出灯光的缝隙,也在瞬间被彻底掐灭!整个村子重新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压抑、更加诡异的死寂之中,仿佛所有活物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或者…熟练地隐藏着什么。苏楠撇撇嘴:“关窗比藏粮还快,业务挺熟练嘛…” 这一夜,苏楠再未合眼。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裹着那床硬得像铁板的薄被,眼睛死死盯着窗户的方向,心里盘算着:“工分扣了还能挣,命没了可就真没了…这热闹,下次得加钱…不,加窝头才行…”直到窗外那浑浊的灰色天光,一点点艰难地渗透进来,宣告着新一天的“挣命”开始。 第二天上工,苏楠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外加头上顶着一个“荣誉勋章”(大包)。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两拳,深深地嵌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精神萎靡到了极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隐隐的钝痛。昨晚那红衣怨影凄厉的哭嚎和那滔天的恨意,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还我鞋…还我鞋…”这魔音灌耳,比大喇叭里的“就是好”还洗脑。扛着那把锈迹斑斑、堪称“开荒神器”(反讽)的破锄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仿佛随时要去给那红衣大姐当轿夫。 田间地头,气氛有些异样,像是暴风雨前的沉闷。几个上了年纪、脸上褶子能夹死蚊子的老婆子凑在一起,一边有气无力、磨洋工似的锄着草,一边压低了声音,脑袋几乎凑到一块,窃窃私语。眼神像受惊的兔子,不时惊恐地瞟向村中央那座此刻在阳光下也显得阴森森的贞节牌坊方向。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又闹了…”刘婆子的声音沙哑,带着后怕的颤音。 “…可不是咋地!那哭声…哎哟喂,瘆得我骨头缝儿里都冒寒气,三伏天盖棉被都捂不热乎…我隔着两道墙都听得真真儿的,比我家那口子打呼噜还响…”王婆子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作孽哦…还能有谁?准是…是那个苦命的丫头…回来了…这都多少年了,怨气咋还没散尽啊…唉…”李婆子叹息着,浑浊的老眼里透着怜悯和恐惧。 “…嘘!快闭嘴!刘婆子,王婆子,李婆子!莫要乱讲!”年纪稍轻些的张婆子急忙打断,警惕地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慌,“让队上的人听见了,扣你们个‘封建迷信’的帽子,!你们这把老骨头还想不想安生了? 这时,一个路过的年轻后生,是赵铁柱的远房侄子、民兵队的预备队员赵二狗,正好听见了半截。他停下脚步,三角眼一翻,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嗤笑一声,声音故意拔高,响彻田埂: “喂!刘婆子,王婆子!你们几个老封建又在这儿瞎嚼什么舌根子?什么闹不闹鬼的?肯定是夜里风大,刮过那破牌坊的石头缝儿,听着像人哭!要不就是谁家老猫叫春,发癔症呢!这都多少年了?天天学语录,你们这思想觉悟咋还这么落后?再乱讲这些,小心我报告大队,抓你们去扫牛棚! 几个老婆子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噤若寒蝉,脸上交织着对鬼神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现实的畏惧,讪讪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言一句,只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或者说更加愤怒地)挥动着手中的镰刀,仿佛要将那恐惧和对赵二狗的不满也一同割断。苏楠在不远处默默听着,心里给赵二狗配音:“喵~喵~(模仿猫叫)同志们,这是斗争新动向!是猫叫春!我们要用无产阶级的铁拳,粉碎一切封建余孽的痴心妄想!”他锄地的动作更加迟缓,心里翻白眼:“扯淡!老子昨晚听得真真儿的,那动静,你家猫叫春能叫出‘还我鞋’、‘沉塘’、‘锁死’来?你家猫成精了吧?咋不去公社文工团报幕呢?” 他昨晚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那绝对不是什么狗屁风声猫叫!那是一种直击灵魂的怨毒!还有那声突兀的、救了他小命的破锣!是谁敲的?是为了驱赶那红衣怨影?是七爷?还是祠堂里那些神神秘秘、整天盘核桃的老古董?他们知道这牌坊下的秘密?他们在…镇压它?还是…在养着它? 强烈的冲动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驱使着他。他放下锄头,假装去旁边田埂喝水,实则借着弯腰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挪到了离那座冰冷贞节牌坊稍近一点的地方(他不敢靠得太近,昨晚的景象仍让他心有余悸,也怕被赵二狗这种“觉悟标兵”盯上)。他背对着牌坊,假装整理裤腿上干结的泥块,实则再次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主要是排除对窝头的渴望),集中起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催动胸前那块冰冷的龟甲。“龟兄龟兄,给点力,这次情报要是值钱,晚上省下最后一口窝头孝敬您…” 一丝极其微弱的“通幽”意念,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颤抖的触须,带着极度的谨慎和恐惧(以及对反噬的深刻记忆),缓缓地、试探性地投向那座沉默矗立、如同墓碑般的石牌坊。 **嗡——!!!** 意念刚刚触及牌坊冰冷粗糙的表面,一股远比老槐树沉塘处狂暴百倍、冰冷千倍、凝聚了数百年乃至更久远岁月中无数女子血泪屈辱和绝望的滔天怨念,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又像是由亘古不化的怨毒寒冰铸成的擎天巨锤,顺着那丝微弱的意念,以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气势,猛地反冲回来!苏楠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坏了!情报费没挣着,工伤了!” **“噗——!”** 苏楠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仿佛整个天穹都塌陷下来,狠狠砸在他的头顶!脑袋像是被一柄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又像是被赵铁柱用他那把钝锄头来了个全垒打!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在颅腔内炸开!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股根本无法抑制的、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锄头柄才勉强没有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对着脚下珍贵的、能长庄稼的泥土,无法控制地剧烈干呕起来!“呕…咳咳…呕…”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酸水,呛得他涕泪横流,眼前金星乱冒,浑身如同打摆子般剧烈地颤抖!冷汗再次瞬间浸透了后背!“亏…亏本买卖…龟兄…你坑我…” 那怨念…太强了!太凶戾了!它不仅仅是一种能量,更是一部浓缩的、活生生的、浸透了血泪的封建酷刑史!里面充斥着被礼教枷锁扼杀的青春与生命,被沉入冰冷塘底的绝望挣扎,被强行锁住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的滔天恨意!仅仅是一丝意念的接触,就如同将灵魂投入了炼狱的油锅,瞬间就要被那纯粹的负面能量撕扯、焚烧、湮灭!苏楠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全村的泔水桶,还被盖上盖子腌了三天三夜。 过了足足十几分钟,苏楠才勉强止住那撕心裂肺、能把隔夜窝头渣都吐干净的干呕。他狼狈不堪地用袖子(反正也够破)擦去嘴角的污渍和脸上的泪水鼻涕,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冰冷、虚弱、布满裂痕、还散发着胃酸味的躯壳。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没有一丝血色,看向那座贞节牌坊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惊骇,以及…一丝在巨大恐惧压迫下艰难挣扎出的、冰冷的明悟。 这牌坊!这所谓的“节烈荣光”!它根本不是什么象征!它是一座用无数女子血肉和白骨垒砌的巨大墓碑!下面镇压的,是积累了数百年、足以吞噬整个槐树坳、让日月无光的恐怖凶物!那古井深处窥视的冰冷存在、那老槐树下沉塘的怨毒低语、那牌坊下徘徊泣血的红衣怨影…恐怕都只是这巨大凶物的不同侧面,或者…是被它束缚、折磨的可怜亡魂!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核心——这座牌坊,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那冰冷而残酷的秩序! 而七爷…那座笼罩在神秘阴影中的祠堂…在这张由怨毒、血腥和诅咒编织的巨大恐怖之网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镇压者?是维护者?还是…本身就是这张网的一部分?那声驱邪的破锣,是祠堂敲响的吗?他们是在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还是在…饲养着什么?苏楠脑子里冒出个荒谬的画面:七爷拿着小本本记录:“今日投喂怨气三斗,锣声驱散一次,消耗核桃油半钱…嗯,收支平衡。” 黄三爷那句带着狡黠与恐惧的警告——“知道多了死得快”——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烙印在苏楠的心头,显得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刺骨!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威胁,而是近在咫尺的死亡预告!“知道多了死得快…不知道…可能饿死得更快…”苏楠苦中作乐地想。 苏楠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着那把冰冷、沉重、仿佛是他唯一支撑的破锄头柄,摇摇晃晃地站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非只是站在一个漩涡的边缘,而是已经有一只脚,踏入了那深不见底、翻涌着无尽怨毒与凶险的黑暗深渊。而那个散发着最浓重阴影、如同巨兽般蛰伏的漩涡中心…就在村子的另一头,在那座门扉紧闭、无人敢轻易靠近的——祠堂深处。 他艰难地转过身,目光穿透清晨稀薄的雾气,越过低矮破败的屋顶,死死地锁定在祠堂那两扇厚重、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木门上。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与偏执探究欲的复杂情绪,如同毒藤般,在他疲惫不堪的心中疯狂滋长。“祠堂…七爷…盘核桃…破锣…窝头…工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他娘的,比解二元一次方程还难…”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提醒他现实问题同样严峻。他叹了口气,扛起锄头,认命地走向那片该死的石头地,背影萧索,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大概是在问候赵铁柱的祖宗十八代。 第九章:中邪的“铁牛”与失效的语录 铁牛中邪那天,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古井边上的活儿干了大半,井壁的青苔烂泥刮掉了不少,浑浊的井水也舀上来好几桶,就等着最后清底了。 王铁牛,人如其名,膀大腰圆,一身蛮力,是队上数得着的壮劳力。他性子憨直,嗓门大,以前没少跟着人笑话苏楠“细皮嫩肉不像庄稼汉”。此刻他正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腱子肉,汗珠子顺着油亮的脊背往下淌,嘿哟嘿哟地摇着辘轳,把最后一桶沉甸甸的淤泥从井底提上来。 “铁牛哥,好力气!”旁边几个后生笑着吆喝。 铁牛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抹了把汗:“这点活儿算个球!再来十桶也…呃啊!”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铁牛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颤,手中的辘轳把“哐当”一声脱手砸在地上!紧接着,他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惨嚎! “嗬…嗬嗬…” 他猛地转过身,双目圆睁,眼珠子瞬间爬满了骇人的血丝,赤红一片,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扭曲抽搐,嘴角咧开,白沫混合着涎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淌。 “铁牛?你咋了?”旁边的人吓了一跳,下意识想上前扶他。 “滚开!!”铁牛猛地发出一声咆哮,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怨毒和疯狂,完全不像他平日粗犷的嗓门!那声音里,竟还诡异地夹杂着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鞋…我的鞋…还给我!还给我啊——!”以及几句含糊不清、腔调怪异的古语咒骂! 他双臂猛地一抡,带着千钧之力!两个离得近、试图按住他的后生,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上,惨叫着倒飞出去,摔在几米开外,半天爬不起来! “铁牛疯了!鬼上身了!”不知是谁尖叫一声,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刚才还围着看热闹的村民,此刻如同见了鬼,尖叫着四散奔逃!只剩下几个胆大的和民兵队员还留在原地,但也吓得面无人色,腿肚子直转筋。 “都别慌!!”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民兵队长赵铁柱排开众人,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他腰间的武装带勒得紧紧的,手里攥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枣木棍子,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强壮的民兵,手里拿着绳索。 “什么鬼上身!胡说八道!这是斗争新动向!是敌人在搞破坏!装神弄鬼吓唬群众!”赵铁柱声音洪亮,试图压住混乱的场面。他上前一步,指着状若疯魔、在原地嘶吼咆哮、胡乱挥舞手臂的铁牛,厉声喝道:“王铁牛!你给我清醒点!别在这里装疯卖傻!念最高指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然而,平日里对赵铁柱敬畏有加的铁牛,此刻对他视若无睹。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赵铁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猛地一个前扑,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股腥风直扑赵铁柱面门!那架势,竟是要生撕活人! 赵铁柱到底是练过的,反应极快,一个侧身躲过,枣木棍子带着风声狠狠砸在铁牛的后背上! “砰!”一声闷响,如同打在坚韧的牛皮上!铁牛只是身子晃了晃,发出一声更加暴戾的咆哮,反手就抓住了棍子! “给我上!捆住他!”赵铁柱大吼,死死抓住棍子另一端,和铁牛角力。几个民兵这才如梦初醒,拿着绳索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想捆住铁牛的手脚。 但此刻的铁牛,力气大得超乎想象!他如同疯牛般狂甩,两三个壮汉竟然被他甩得东倒西歪!绳索根本套不上去!他嘴里不断喷涌着白沫和污言秽语,夹杂着那尖利的女鬼哭嚎,场面混乱恐怖到了极点! 赵铁柱额头青筋暴跳,眼看物理手段难以制服,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本鲜红的、印着烫金大字的小册子——红宝书!他高高举起,对着状若疯魔的铁牛,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吼道: “最高指示:‘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封建迷信!一切反动势力都是纸老虎!革命正气,给我镇!” 红宝书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红光。赵铁柱念得字正腔圆,气势十足,仿佛要用这无上“法宝”驱散一切邪祟! 然而—— 铁牛那双赤红的眼睛,只是极其短暂地、茫然地瞥了一眼那刺目的红色,随即就被更狂暴的凶戾之气淹没!他发出一声更加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啸,仿佛那红宝书刺痛了他!非但没有被“镇住”,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他猛地发力,竟然将和他角力的赵铁柱连同枣木棍子一起甩开! 赵铁柱踉跄几步才站稳,看着手中似乎失去“法力”的红宝书,又看看依旧疯狂嘶吼、力大无穷的铁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这怎么可能?! 混乱中,苏楠也被裹挟在人群边缘。他同样脸色煞白,心脏狂跳。铁牛那扭曲的面容和凄厉的哭嚎,比老槐树下的低语、牌坊下的红影更加直观、更具冲击力!一股强烈的、阴冷湿滑的怨念气息,如同实质般从铁牛身上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冷! 不能等了!再这样下去,铁牛要么力竭而死,要么会伤到更多人! 强烈的危机感和一丝莫名的责任感驱使着苏楠。他下意识地集中精神,将意念投向那疯狂扭动的身影。 “通幽!” 嗡! 脑海中龟甲符文微亮,一股阴冷感蔓延。这一次,他“看”得更加清晰了! 在王铁牛那健壮的身体里,此刻正被一股浓稠如墨汁、散发着井底淤泥腥臭和刺骨寒意的**怨念黑气**所充斥!那黑气如同活物般在他体内翻腾、鼓胀,强行压榨着他的生命力,驱动着他的身体!而在这翻腾的怨念核心,一个更加凝聚、更加怨毒的**女人虚影**正发出无声的尖啸!那虚影的脚踝处…赫然缠绕着一缕更加凝实、如同水草般的**湿漉漉的黑气**!那黑气的源头,似乎正指向铁牛的脚踝! 绣花鞋!井里的东西!苏楠瞬间明白了!铁牛肯定在清理井底时,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或者…那井底的“东西”主动缠上了他! 就在此时,那女人虚影似乎感应到了苏楠的窥探,猛地转过头!一张被水泡得肿胀发白、充满无尽怨毒的脸,隔着铁牛的身体,死死“盯”住了苏楠!一股冰冷刺骨的恶意顺着那丝“通幽”的联系直刺而来! 苏楠闷哼一声,脑袋剧痛,差点中断了联系!但他强忍着,目光死死锁定在那缕缠绕在铁牛脚踝上的湿冷黑气上!那似乎是连接铁牛和井底怨念的关键!也是那女鬼力量的延伸! 怎么办?!驱邪?他不会!符咒?他不懂!唯一依仗的“通幽”只能看不能打! 情急之下,苏楠的视线疯狂扫视四周。灶灰!黑狗血!民间土方!昨天村头老刘家的看门老黑狗不知怎么暴毙了,还没来得及处理,就扔在离井口不远的草垛子旁边!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成型! 苏楠猛地蹲下身,双手飞快地在地上扒拉!他抓起一把混合着尘土和枯草的干土,又冲到旁边堆着清理出来垃圾的地方,不顾那恶臭,双手插进一堆刚刮下来的、湿漉漉、黏糊糊的墨绿色井底苔藓烂泥里,狠狠抓了两大把!然后他发足狂奔,冲向草垛子旁那条僵硬的死狗! “苏楠!你干啥?!”有人惊叫。 苏楠充耳不闻!他冲到死狗旁边,那狗脖子处有个巨大的伤口,凝固的暗红色血液散发出浓重的腥气。他咬紧牙关,忍着强烈的恶心感,双手狠狠地在狗脖子伤口处的凝固血块上抹了几把,沾满了黏稠暗红的狗血!然后,他将沾满狗血、苔藓烂泥和尘土草屑的双手,狠狠按在了之前抓的那把干土上,疯狂揉搓! 顿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苔藓腐败、血腥气的怪异混合物在他手中成型,颜色黑红发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此时,铁牛刚刚甩脱了两个民兵,正咆哮着冲向一个吓傻的村民!赵铁柱在侧面试图阻拦,眼看就要来不及! “拼了!”苏楠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攥紧那团散发着怪味的“驱邪泥”,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铁牛冲了过去!他没有直接扑向铁牛的上半身,而是瞄准了他那被湿冷黑气缠绕的脚踝! 就在铁牛巨大的巴掌即将拍中那个村民的瞬间,苏楠猛地一个“脚滑”,整个人像是被什么绊倒,极其狼狈地向前扑倒!他手中的那团“驱邪泥”,不偏不倚,借着扑倒的力道,狠狠按在了铁牛裸露的、青筋暴起的左脚脚踝上!那里,正是“通幽”所见黑气缠绕最浓之处! “噗叽!” 一声闷响,那团混合了灶灰(土)、黑狗血、井底秽泥的污物,结结实实地糊在了铁牛的脚踝皮肤上。 “嗷呜——!!!” 一声凄厉到完全不似人类、甚至超越野兽的惨嚎,猛地从铁牛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尖利得仿佛能刺破耳膜,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怨毒!比刚才任何一次咆哮都要恐怖! 他那狂暴的动作瞬间僵住!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筛糠般颤抖起来!那双赤红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限,眼白上翻,露出大片恐怖的眼白!他脚踝处被污物糊住的地方,肉眼可见地冒起一股极其细微、带着恶臭的青烟!苏楠通过“通幽”清晰地“看到”,那缕缠绕的湿冷黑气如同被烙铁烫到的毒蛇,疯狂地扭曲、收缩、溃散!铁牛体内翻腾的怨念黑气和那个女人虚影,也如同遭受重击,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瞬间变得暗淡、混乱! “快!捆住他!!”赵铁柱虽然震惊于苏楠那诡异的举动和铁牛剧烈的反应,但战斗经验让他立刻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第一个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铁牛的腰!其他民兵也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绳索麻利地套上了铁牛的手腕脚踝,七八个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将依旧在痛苦抽搐、但力量明显大减的铁牛死死捆住,按倒在地上! 铁牛被死死压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眼睛半睁半闭,赤红褪去,只剩下浑浊和茫然。一股浓烈的腥臊味弥漫开来——他失禁了。 井口边,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铁牛喉咙里那令人心悸的“嗬嗬”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瘫坐在地上、双手沾满污秽、脸色惨白如纸、正大口喘着粗气的苏楠身上。 第十章:混乱平息与疑云丛生 铁牛被捆成了粽子,抬回了村里。 那场景,活像刚打捞上岸的端午祭品,只是捆绑的绳子不是彩线而是粗糙的麻绳,嘴里塞的不是糯米而是破布条子(为了防止他咬人或者发出那瘆人的女声)。几个壮劳力吭哧吭哧地抬着,铁牛那庞大的身躯在简易担架上晃晃悠悠,汗水混着之前沾上的泥污、狗血,在他滚烫的皮肤上画出一道道抽象派的污痕。他依旧昏迷不醒,浑身烫得像刚熄火的铁匠炉子,高烧不退,嘴里不时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一会儿是那个尖利得能划破玻璃的女声,阴恻恻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古老调子;一会儿又切换回铁牛自己含混的哭腔,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呜呜咽咽地喊着“冷…井水好冰…放过俺…”声音在寂静的村道上回荡,听得抬担架的后生们腿肚子直转筋。 村里唯一懂点草药的老孙头被请了来。这老爷子据说年轻时在县城的药铺当过几年学徒,是槐树坳的“赤脚神医”,专治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以及母猪不下崽儿。他颤巍巍地来了,把了脉(手指头刚搭上去就烫得一哆嗦),又凑近了翻翻铁牛那布满红血丝、瞳孔都有些涣散的眼皮,最后只是把山羊胡子捋了又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咋样啊孙大爷?铁牛他…还有救不?”旁边心急的村民问。 老孙头叹了口气,声音沙哑:“邪火攻心,神志迷离…凶险,凶险呐!”他从怀里掏出个油腻腻的小本子,用半截铅笔头歪歪扭扭开了几副安神退热的草药方子,什么柴胡、黄芩、生石膏,分量写得含糊不清。“赶紧去抓药,煎浓了灌下去。能不能挺过去,哎…看个人造化,也看…看天意吧。”他特意强调了“天意”两个字,眼神飘忽地瞟了一眼祠堂的方向,仿佛那里藏着铁牛命运的判官笔。 **混乱暂时平息,但恐慌和猜疑如同井底蔓延的寒气,无声地渗透进槐树坳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臭、血腥、草药味和极度不安的诡异气息。女人们紧紧搂着孩子,男人们则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压低声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仿佛黑暗里随时会跳出另一个“铁牛”。连平日里最嚣张的看家狗,此刻都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呜咽,躲进了柴火垛底下。 **赵铁柱站在打谷场中央那片被踩得稀烂的泥地上,脸色依旧铁青,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绿漆。**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重新凝聚起被打散的“革命权威”。但眼神深处,那丝难以掩饰的惊疑不定,像水里的油花,怎么也藏不住。他环视着惊魂未定、眼神躲闪的村民,使劲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拔高了好几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咆哮的权威感,试图用音量驱散人们心头的阴霾: “都看到了!!”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铁牛被抬走的方向,“什么鬼上身?都是放屁!封建迷信!是*.*敌人在搞破坏!用了不知道什么下三滥的、见不得人的手段!王铁牛同志,我们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是遭了暗算!是革命意志不坚定的表现!我们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都揪出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瘫坐在一旁、脸色苍白得像刚刷了白灰墙、还没完全缓过劲来的苏楠身上。在苏楠那双沾满苔藓、烂泥、狗血和污土的手上,赵铁柱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铁钉,死死地钉住了。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审视,像在琢磨一件出土的古怪文物;有疑惑,仿佛在看一个突然会讲外语的哑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忌惮?刚才苏楠扑过去那一幕,快得不像话,动作精准得…简直不像人!那团黑乎乎、黏糊糊、散发着池塘底泥和腐烂水草腥臭味的泥巴,就那么糊在了铁牛的脚踝上——那个据说连接着“鬼门关”的地方。真的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只是“革命正气”附体?赵铁柱心里直犯嘀咕,这苏家小子,平时蔫了吧唧跟个闷葫芦似的,关键时候怎么跟被黄大仙附了体一样生猛? “今天!”赵铁柱猛地拔高音调,把众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自己身上,也顺带掩盖自己内心的波澜,“苏楠同志反应很快!非常快!及时地…呃…协助组织,制服了发狂的铁牛!这体现了什么?体现了我们槐树坳革命群众无穷的智慧和团结的力量!什么牛鬼蛇神,在强大的革命正气和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一戳就破!” 他刻意、反复地强调了“革命正气”和“群众力量”这两个词,努力将这份功劳归于“集体”,淡化苏楠那诡异精准的个人行为。仿佛功劳是块大饼,他得赶紧切开分给所有人,尤其是他自己那块最大最厚。但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再次瞟向苏楠那双正在地上无意识蹭着泥的手。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咳嗽声。“咳…嗯!”** 这咳嗽声不高,却像有魔力一般,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赵铁柱尚未完全消散的尾音。围观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犁耙分开的潮水,齐刷刷地向两边退开,迅速让出一条通道。连打谷场边上那几只探头探脑的芦花鸡,都吓得扑棱着翅膀躲远了。 **族老七爷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是藏青色、袖口磨得起了毛边的旧中山装,拄着那根油光水滑、据说是他爷爷传下来的枣木拐杖。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历经风霜却不肯弯腰的老松树。只是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如同覆盖了一层深秋的寒霜,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的目光没有看急于表功的赵铁柱,也没有看那些惊惶的村民,而是像两把冰冷的锥子,死死地钉在昏迷的铁牛身上,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他魂魄里纠缠的东西。片刻后,那目光又缓缓移开,如同生了锈的指针,沉重地指向不远处那口在暮色中显得越发幽深、仿佛巨兽之口的古井。 苏楠正强忍着脑海里针扎般的剧痛(那是强行使用“通幽”窥探精神世界留下的后遗症),像有无数小人在他脑壳里敲锣打鼓。他咬紧牙关,集中起最后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将意念投向七爷。他不敢深探,只敢在最表层轻轻掠过。 “…造孽啊…”极其微弱、模糊的意念碎片,如同被撕碎的纸钱,被苏楠艰难地捕捉到一丝痕迹。七爷那如同石刻般紧闭的嘴唇,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他眼神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恐惧?像井底沉淀了百年的淤泥,沉重得让人窒息。那是对铁牛伤势的担忧?还是对某种即将降临、远比一个发狂铁牛可怕百倍的灾祸的恐惧?苏楠的心猛地一沉。 **“抬走。”**七爷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能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稳稳地落在脸色变幻不定的赵铁柱脸上,语气平静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不容置疑:“抬到祠堂偏房去静养。那里清净,背阴,凉快,对退烧有好处。老孙头的药,按时煎服,一刻也别耽误。” **“祠堂?!”**赵铁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尖,眉毛几乎要竖起来。祠堂?!那可是“四旧”的象征,封建余毒的巢穴!前两年破四旧,没拆掉已经是顶大的政治错误,是他赵铁柱工作不力的历史污点!现在要把一个疑似“鬼上身”的病人抬进去?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主任还干不干了?影响太坏了!简直是在他精心维护的革命阵地上插白旗! 他下意识地就想拍桌子反对(虽然现场没桌子),但话刚到嗓子眼,就被七爷那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神给堵了回去。那眼神里没有威胁,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和一种“你看着办”的淡然。赵铁柱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铁牛发狂时那狰狞的女声、那力大无穷的恐怖模样,以及刚才那失控混乱、差点出人命的场面。一股寒气顺着他的脊椎骨爬上来。他张了张嘴,嘴唇翕动了几下,像离水的鱼,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甘的、类似破风箱的“呃”声,阴沉着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气力般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地下令:“按…按七爷说的办!抬到祠堂偏房去!派…派两个人守着!眼睛给我瞪大点!”他心里明镜似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铁牛这个“人形炸弹”控制住,关进笼子里。至于地点…妈的,祠堂就祠堂吧,总比让他再跑出来发疯强!这政治账,只能以后再慢慢算了。大不了就说这是“策略性利用封建糟粕的壳子,进行革命人道主义救治”,对,就这么汇报!赵铁柱感觉自己快被逼成哲学家了。 铁牛被抬走了,沉重的脚步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方向正是村中央那座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愈发阴森肃穆、飞檐翘角如同鬼爪般的祠堂。几个抬担架的后生,路过那口古井时,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仿佛井里随时会伸出一只湿漉漉的手。 **人群如同退潮般慢慢散去,但嗡嗡的议论声却如同夏夜稻田里的蚊虫,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密集地散开。**投向苏楠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感激,是那些刚才差点被铁牛的“九阴白骨爪”开了瓢的村民家属,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如同看洪水猛兽般的恐惧和浓得化不开的猜疑。 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娘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往苏楠身上瞟: “…是苏家小子?他…他刚才咋弄的?那一下窜出去,比俺家偷鱼吃的狸花猫还快!” “…就是!手里黑乎乎那坨是啥玩意儿?看着就邪性!跟那井底挖出来的烂泥一个味儿…” “…哎呦喂,可不敢瞎说!不过…你们记不记得,他爹妈当年走的时候,那叫一个蹊跷…大冬天,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连个病兆都没有…是不是…沾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传下来了?”一个豁牙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补充,引得旁边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嘘!要死啊你!没听赵队长说吗?那是革命正气!是智慧的力量!”一个稍微“进步”点的中年汉子试图纠正,但语气明显底气不足。 “…智慧?俺看不像…”另一个老农蹲在墙根,吧嗒着旱烟袋,烟雾缭绕中眼神迷离,“…八成是井龙王发怒了!铁牛那傻小子,肯定是在井边干了啥冲撞的事…苏家小子那泥巴,指不定是啥…啥‘镇龙符’?”他为自己这个充满想象力的“专业”名词感到一丝得意。 “…符?俺看像狗屎拌的塘泥…”旁边一个愣头青小声嘀咕了一句,立刻被旁边的大叔狠狠瞪了一眼。 **苏楠默默地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带着倒刺的麦芒,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背上,又痒又痛。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苔藓烂泥、狗血和污土的手,刺鼻的混合腥臭味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没吐出来,只觉得嘴里发苦,像嚼了一把黄连。 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到古井边。井口黑洞洞的,一股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他拿起旁边木桶里浑浊的、漂着几根枯草的井水,默默地冲洗着双手。冰凉的井水刺激得他一个激灵,皮肤上的污秽随着水流冲刷下去,在井台石板上晕开一小滩深褐色的泥水。 然而,这冰凉刺骨的水流,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和后怕,反而像针一样刺进骨头缝里。 **太冒险了!简直是提着脑袋玩杂耍!**苏楠心里疯狂吐槽。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临时起意抓了把井边烂泥糊上去,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要是那玩意儿屁用没有,或者自己动作慢上那么半拍,铁牛那蒲扇大的巴掌拍下来…苏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尚且完好无损的脑袋瓜,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寒颤。那力道,拍碎个西瓜绝对绰绰有余!自己这小身板,估计直接就能省了棺材板钱——直接入土为安了。 而且,更大的麻烦是——他暴露了!虽然赵铁柱用“革命正气”和“群众智慧”这两块金光闪闪的大招牌暂时糊弄了过去,但七爷那深不可测、仿佛能看穿他灵魂的一眼,还有村民们那混杂着恐惧、猜疑、仿佛看怪物一样的眼神…苏楠知道,自己就像秋后稻田里最显眼的那根稗子,已经被无情地推到了风口浪尖。平静(虽然贫穷)的知青生活,算是彻底跟自己说拜拜了。以后走路都得小心点,说不定哪个犄角旮旯就蹲着个想拿他当“封建迷信活标本”上交公社的积极分子。 **更重要的是,铁牛的中邪,像一把锈迹斑斑却异常锋利的钥匙,咔嚓一声,彻底捅开了槐树坳的潘多拉魔盒。**苏楠脑子里乱糟糟的线索疯狂涌动:井里那挥之不去的湿冷怨念、水桶上惊鸿一瞥的诡异绣花鞋、牌坊石基下转瞬即逝的猩红影子、沉塘旧址风中传来的低沉絮语、还有七爷意念碎片里那沉重的“报应”二字…所有的线头,都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涌向一个地方——那座阴森的祠堂!或者,源头就是脚下这口深不见底、仿佛连接着幽冥的古井本身! 那口井…下面到底藏着什么?祠堂那厚重的大门后面,又供奉(或者镇压)着什么?为什么七爷执意要把铁牛抬到祠堂去?是真的因为那里“清净阴凉”利于退烧?还是…那里本身就是某种古老仪式的“法坛”,用来…镇压邪祟?铁牛在里面,是会被救治,还是变成某种…祭品? “通幽”带来的剧烈头痛再次猛烈袭来,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脑子里疯狂搅动,眼前阵阵发黑。苏楠不得不紧紧抓住冰冷的井沿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苍白如纸,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极限,他现在急需一张硬板床,哪怕硌得慌,也要立刻马上躺平!让这快要炸开的脑袋瓜歇一歇。 然而,内心深处,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在翻涌、咆哮,压倒了疲惫和恐惧:**必须弄清楚真相!必须!**否则,铁牛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倒霉蛋!这槐树坳,平静的假象下,已经成了一座随时会轰然喷发的火山口!而他苏楠,很不幸,可能正站在火山口最烫脚的位置上。跑?往哪跑?这年头,介绍信比命还重要。留下来?他看了一眼黑黢黢的井口,又望了望祠堂那如同巨兽剪影般的轮廓,苦笑了一下。这哪是插队落户,这分明是勇闯鬼门关真人体验版啊!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冰凉的水滴溅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站直身体,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炊烟和淡淡恐慌气息的空气,目光投向祠堂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不管前面是龙潭虎穴还是牛鬼蛇神的老巢,他都得去闯一闯。不为别的,就为能睡个安稳觉,别哪天夜里被个“革命正气”附体的老乡给当四旧破了。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像打了败仗的伤兵,一步一挪地朝着知青点那破败的小院走去。身后,古井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沉默得像一个巨大的、没有答案的问号。而祠堂的轮廓,则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闯入者。苏楠的背影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又带着一股子“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和…荒诞。毕竟,谁能想到,一个立志“广阔天地炼红心”的知青,眼下最大的革命任务,居然是去祠堂里跟可能存在的“脏东西”抢人呢?这剧本,写得也太不走寻常路了! 第十一章 祠堂禁地与窝头情报 铁牛被抬进祠堂后,槐树坳的气氛就像一块被水泡透了的破抹布,沉甸甸、湿漉漉,还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儿,压得人喘不过气。祠堂周围,更是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分森严,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冰疙瘩。 七爷没有发表重要讲话,也没贴大字报,但村里仅存的几位“德高望重”(或者说,在宗族体系里还有点余威,能当人形监控使)的老头老太,被不动声色地安排在了祠堂附近“闲坐养老”。他们或像老树根一样盘踞在墙根下,吧嗒着呛人的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却跟探照灯似的;或坐在祠堂对面老槐树下的石墩上,脑袋一点一点打着盹,鼾声不大,但那浑浊的眼珠子总能在你靠近时精准地睁开一条缝,跟装了红外感应似的,不动声色地扫视着通往祠堂那条唯一的小路。那架势,别说大活人,就是一只耗子想溜进去拜个早年,也得被他们用眼神扒掉三层皮。 苏楠试过一次,纯属好奇害死猫(或者害死窝头)。 他搓着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以为很“进步”的笑容,借口是“找七爷汇报思想,深刻检讨近期的落后表现”(一个他自己听了都想吐的拙劣借口)。刚走到离祠堂那两扇厚重黑漆大门还有十几米远的小巷口,阴影里就传来一声破锣嗓子: “苏家小子?” 苏楠一个激灵,差点把怀里藏着的龟甲掉出来。只见墙根阴影里,刘老汉像一截枯木桩子似的戳在那儿,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抬起浑浊得如同老井水的眼皮,目光如同两把生锈但依旧锋利的钩子,在苏楠身上来回刮蹭,仿佛要称量出他几斤几两反动思想。“祠堂重地,”刘老汉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漏气的风箱,“七爷吩咐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有事儿?”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浓烟,“等七爷他老人家出来遛弯儿再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晚饭吃啥,但那“闲杂人等”四个字和眼神里的冰碴子,比赵铁柱的扣分本还冻人。 硬闯?苏楠掂量了一下自己这二两骨头和对方那根看着就能当打狗棒的烟杆,果断认怂。他堆着笑:“哎,好嘞,刘大爷您歇着,我这就走,这就走…”转身溜得比兔子还快,心里暗骂:“呸!老门神!比赵扒皮家的看门狗还敬业!” 但他苏楠是谁?是能跟黄大仙讨价还价的主儿!硬,的不行,咱来软的…不,来远的!他退到更远处,找了个犄角旮旯,一个能勉强瞅见祠堂那高高翘起的、据说能镇邪的飞檐兽吻的角落。背靠着冰凉的土墙,感受着肚皮的抗议,他再次捧起了那半块冰冷的龟甲,像捧着一个信号微弱的古董收音机。 “龟兄龟兄,给点力,这次不碰硬的,咱就听听墙角,听听就行!”他集中精神,意念如同最细的蛛丝,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向着祠堂的方向延伸。这一次,他学乖了,打死也不敢像上次怼牌坊那样直接“摸电门”,只求能远远地“蹭个信号”。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远比牌坊那里更加古老、更加深沉、更加凝练的**阴冷气息**,瞬间如同冰冷的铁幕,笼罩了他那丝可怜的意念!那感觉,就像一头扎进了西伯利亚冻土层的万年冰窟窿里,沉重、窒息、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绝望的**禁锢**感!仿佛那祠堂不是木头砖瓦盖的,而是一座用整块玄冰雕成的、专门用来镇压绝世凶物的巨大石棺!苏楠冻得灵魂都在打摆子:“嘶…这比北极还带劲…” 就在这冰冷厚重的禁锢之下,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晦涩的波动…像是…某种声音? 苏楠强忍着灵魂深处传来的“冻伤警报”,集中起比高考还专注的精神,努力放大那丝微弱的信号。 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仿佛隔着厚厚的冰层和铜墙铁壁…他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什么… 是…**童谣**? 调子却跟他记忆里村里孩子拍手唱的“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完全不同!这调子哀婉凄切,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恐惧,像是…一个被捂住嘴的孩子在绝望地哭泣吟唱! “…月娘娘…穿红鞋…过…河…桥…” “…别…回头…莫…啼哭…” “…爹爹…娘亲…等…不…得…” 声音微弱、模糊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伤和绝望!这诡异的调子,这渗人的词儿!瞬间让苏楠头皮发麻,联想到了铁牛体内女鬼的哭嚎、牌坊下红影的诅咒、还有…那对阴魂不散的绣花鞋! “卧槽!”苏楠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龟甲扔出去,“这祠堂里…果然镇着大家伙!” 他迫切地想知道完整的歌词!这玩意儿搞不好就是解开槐树坳这盘死局的终极钥匙!比红宝书还管用! 接下来的几天,苏楠开始了他的“曲线救国”战略。一边强撑着被“通幽”掏空、被饥饿折磨得眼冒金星的身体,在赵铁柱眼皮子底下挣那点可怜的工分(结果因为精神恍惚,把稗草当禾苗留着,被赵铁柱黑着脸逮个正着,工分簿上又添了一道刺目的红叉),一边化身“敬老标兵”,有意识地接近村里的老人。 他不敢直接问:“大爷,祠堂里关的啥?那童谣咋唱的?沉塘好玩吗?”那不是找抽,是找死。他只能旁敲侧击,像地下工作者接头。 “王奶奶,您身子骨真硬朗!当年咱村闹长毛(太平军)那会儿,您见过大场面吧?有啥稀罕事儿没?”他一边帮王奶奶拎那半桶能照镜子的刷锅水,一边套话。 王奶奶瘪着嘴,眼神浑浊地望向远方,就在苏楠以为有戏时,她突然摆摆手:“老啦…记不清啦…莫问莫问…现在新社会好…”得,门关得比祠堂还死。 他又帮李大爷劈柴(自己饿得手都在抖):“李大爷,听说咱村以前有个大戏台?唱过啥好戏?有《锁麟囊》没?”试图从文化角度切入。 李大爷斧头抡得虎虎生风,砍柴声震天响,闻言动作一顿,警惕地四下看看,压低声音,带着恐惧:“后生仔!莫打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犯忌讳!让七爷知道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里的警告比刘老汉还吓人,“要动家法的!祖宗规矩大过天!”苏楠缩了缩脖子,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最悬的一次,是在村口老榆树下,他瞅准机会,凑到几个晒太阳的老头旁边,假装不经意地哼起小调:“…月娘娘…穿红鞋…”刚哼了两句,想看看反应。 “哼!”一声冷哼如同炸雷在耳边响起!七爷的亲信马老头,不知何时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那双三角眼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了苏楠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小子,再唱?再唱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苏楠瞬间闭麦,感觉后背的冷汗能浇二亩地。他讪笑着:“马大爷…我…我瞎哼的…向贫下中农学习,破除迷信!”心里哀嚎:“完了,这下连唱歌的路子也堵死了!” 物质匮乏更是雪上加霜。铁牛一倒,生产队少了个能顶俩的壮劳力,分摊下来的活儿更重了。苏楠本就因为“通幽”消耗像个漏气的破风箱,现在更是疲于奔命,走路都打飘。吃的?连那点齁死人的咸菜疙瘩都见了底,彻底宣告“弹尽粮绝”。每天只有稀得能当镜子照、数得清几根野菜丝的糊糊,和硬得能当凶器、砸核桃一砸一个准的杂粮窝头。肚子里空得能开火车,咕噜咕噜的声音比大喇叭里的歌声还响,胃酸烧得他直抽抽。 一天中午下工,苏楠饿得前胸贴后背,看人都有重影,感觉世界都在旋转。他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像游魂一样飘过村口老槐树。鬼使神差地,他朝那个熟悉的树洞望了一眼,用意念试探着呼唤:“黄三爷?腿脚利索的老大爷?您吉祥?” 树洞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苏楠以为这位“仙家”也饿跑了或者被七爷抓去泡酒了的时候,才传来一丝微弱得像蚊子哼哼、还带着十二分警惕的意念波动:“…作…甚…没…饼…滚…” 嘿!还在!苏楠精神一振,随即又垮了下来。饼?他自己都恨不得啃树皮了!他摸了摸空空如也、比他脸还干净的口袋,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仅剩的、小得可怜、硬得硌手的半块杂粮窝头——这是他今天全部的午餐,是支撑他下午不被石头地累趴下的最后希望。他看着这块“生命之源”,内心天人交战:吃?还是…换情报? 最终,对真相的渴望(和对饿死的恐惧)战胜了口腹之欲。他带着一种壮士断腕的悲壮,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掰下了…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窝头屑!真的只是一点点!风大点都能吹跑那种! “…情报…换…”他肉痛无比地将那点珍贵的“贡品”放到树洞口,意念传递得无比虔诚,“黄三爷,您行行好,这可是我最后的窝头了,比我的命根子还金贵!” 树洞里沉默了片刻。就在苏楠以为这位爷嫌少要翻脸时,一只毛茸茸、带着泥污和血痂的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嗖”地一下伸出来,精准地扒拉走了那点可怜的窝头屑!动作之快,堪比七爷盘核桃!苏楠甚至听到了洞里传来极其轻微的“吧唧”声,似乎在品尝,还带着点嫌弃的意味:“…啧…糙…硌…牙…” 片刻后,黄三爷那断断续续、依旧带着浓浓警告意味的意念才慢悠悠地飘出来,像挤牙膏: “…井…通…下面…深…有…东西…吃…小孩…骨头…” “…小心…戴…帽…的…人…” “…天黑…莫…近…水…” 信息依旧破碎得像被狗啃过,但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在苏楠心上!比赵铁柱的扣分还狠! 井通下面?下面是什么?十八层地狱还是村办化肥厂?有东西吃小孩骨头?!小石头?!还有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娃?!戴帽的人?七爷那顶油光水滑的瓜皮帽?赵铁柱那顶象征权力的绿军帽?是他们?还是…戴帽子的都是坏人?天黑莫近水…古井!寒潭!这是死亡预告啊! 苏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噌”地窜上天灵盖,头发根根竖起!他看着手里那点少得可怜的、仅剩的窝头,连塞牙缝都不够,却换来了如此恐怖、如此要命的情报!巨大的恐惧和饥饿感交织在一起,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恶狠狠地将那点窝头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嚼着,粗糙的麸皮刮着喉咙,他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嚼!嚼碎它!妈的!这情报…比窝头还难咽!” 不行!绝对不行!坐以待毙就是等死!必须找到吃的!恢复体力!不然别说查真相,明天能不能爬起来上工都是问题!工分没了还能偷摸…呃,想办法,命没了就真吃席了!村里人吃席。 苏楠红着眼睛,像输光了的赌徒,再次发动“通幽”。这一次,目标不是鬼魅,不是祠堂,而是——**食物雷达**!他将意念如同最贪婪的触手般散开,努力感知着周围土地的气息,寻找着一切能入口的东西! 意念所及,反馈回来的感觉模糊而混乱: “…苦…涩…难吃…(老野菜)” “…根…太老…嚼不动…(某种草根)” “…嗯?等等…这个…嫩…微甜…在…坡后…背阴…(有戏!)” 极其微弱的、关于草木植物的模糊感觉断断续续地反馈回来。虽然模糊得像高度近视眼没戴眼镜,耗费的精神让他眼前发黑,但总比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强!这就是他的“荒野求生gps”! 苏楠根据那点微弱的“甜味信号”,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跑到村后一处背阴的土坡后面。果然!在一片枯黄萧瑟、看着就倒胃口的杂草丛中,他发现了**宝藏**!几簇叶片肥厚、颜色深绿、精神抖擞的马齿苋!还有几棵刚冒出嫩芽、水灵灵的荠菜!在苏楠此刻的眼中,它们比满汉全席还诱人!比赵铁柱藏的腊肉还香! “天无绝人之路!龟兄!你终于干点人事儿了!”苏楠激动得热泪盈眶(也可能是饿的),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欢呼(音量控制在只有自己能听见),不顾形象地一个恶狗扑食…哦不,是革命战士发现粮仓般扑了过去!双手并用,十指翻飞,化身人形收割机,飞快地挖着、揪着,连泥带土就往嘴里塞!也顾不上洗了,命都快没了还穷讲究? 野菜苦涩的汁液在口腔中蔓延,带着泥土特有的腥气,口感粗糙得像砂纸。但在极度的饥饿面前,这无异于琼浆玉液、山珍海味!苏楠腮帮子鼓得像仓鼠,一边狼吞虎咽地生嚼着这来之不易的“绿色有机食品”,一边用警惕又凝重的眼神,死死盯着远处那座在正午阳光下也依旧显得阴森肃穆、飞檐如同怪兽獠牙的祠堂轮廓。 肚子暂时没那么火烧火燎了,野菜的苦涩似乎也压下去一点对那恐怖童谣和“吃小孩骨头”警告的恐惧。但苏楠的心却沉得更深。食物只是续命,更大的危机,如同铅灰色的厚重乌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整个槐树坳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黄三爷破碎却致命的警告,祠堂里那哭泣般的诡异童谣,七爷那凝重如铁的脸色和祠堂周围森严的守卫…所有的线索都像拧紧的发条,指向一个迫在眉睫、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事实—— 有什么东西,按捺不住了。它要出来了。 而它的目标…很可能就是那些懵懂无知、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小石头…还有更多! 苏楠狠狠咽下最后一口带着土腥味的马齿苋,抹了把嘴,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着祠堂的方向,无声地啐了一口:“想吃小孩?问过你苏爷爷手里的窝头…呃,野菜没有?!”虽然武器寒碜了点,但气势不能输!他拍了拍咕咕叫的肚子,给自己打气:“吃饱了(野菜版),才有力气跟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斗!”扛起那把破锄头,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下午的“战场”——那片该死的石头地,背影萧索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第十二章小石头失踪与迷雾重重 黄三爷那句“吃小孩骨头”的警告,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刨出来的巨石,沉甸甸、冷飕飕地压在苏楠心口窝,压得他喘气都带着冰碴子味儿。他变得像个高度警惕的护崽老母鸡(虽然他自己还是个光棍儿),格外留意村里那些撒丫子乱跑的小豆丁们,尤其是那些靠近水边、不知死活想摸鱼虾的。但凡看到有孩子往古井、寒潭方向溜达,他就恨不得化身人形警报器,扯着嗓子喊:“小鬼!离水远点!小心水猴子请你吃席!”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连窝头都没有。他一个人的精力,既要应付赵扒皮那催命般的工分任务(稍不留神就是一个红叉,扣得他心肝脾肺肾都疼),又要时刻提防七爷那些老门神的“红外线”扫描,还得饿着肚子跟“通幽”带来的头疼后遗症作斗争。分身乏术,焦头烂额,只能在心里干着急:“黄三爷啊黄三爷,您老倒是给个准信儿啊,哪个倒霉孩子是下一个受害者?我也好重点盯防不是?” 可惜,黄大仙的业务范围似乎不包括精准预报。该来的,终究还是踩着点儿来了,一点没耽误。 就在铁牛中邪事件过去不到五天的一个傍晚。夕阳像个醉醺醺的厨子,把最后一点辣椒油似的残光泼在槐树坳上,给整个村子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红色。这血色还没褪尽,村东头就猛地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声音尖利得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玻璃,瞬间撕裂了黄昏那点可怜的宁静! “石头——!我的儿啊——!石头——!你在哪啊——!” 李寡妇,那个男人早死、独自拉扯儿子的苦命女人,此刻像个疯婆子一样跌跌撞撞冲出自家那间低矮得能碰头的泥屋。头发散乱如鸡窝,脸色惨白得像刚刷了石灰墙,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嚎得几乎要把肺管子都呕出来。她手里死死攥着一只小小的、沾满湿泥巴的破布鞋——正是她家宝贝疙瘩王小石头脚上那双,都快磨出洞了的宝贝鞋! “石头…石头他说去寒潭边…掏…掏鸟窝…天都黑透了…还…还没回来…”李寡妇瘫软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声音绝望得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我去找…就…就只找到这只鞋…泡在…泡在水边的泥里…”她举起那只孤零零的鞋,仿佛那是儿子最后一点温度,哭得背过气去。 轰隆! 整个槐树坳瞬间被点爆了!刚刚才被铁牛事件吓得缩回去的恐惧,如同被浇了烈性汽油的干柴,“腾”地一下窜起冲天烈焰!又出事了!而且丢的是孩子!是活蹦乱跳的小石头! “寒潭?!古渡寒潭?!”人群炸开了锅,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天杀的!那地方邪性得很!老辈子就传说有水鬼拉人!” “肯定是水猴子!我早就说过!那潭水深得能通龙宫!” “快!快去找啊!还愣着干啥!” 这一次,根本不用赵铁柱拿大喇叭喊“斗争新动向”来动员。恐惧和同村那点稀薄的情谊暂时压倒了猜忌。火把被七手八脚地点燃,昏黄跳跃的火光在迅速吞噬天地的暮色中连成一片,像一条受了惊、躁动不安的火龙,呼啦啦地涌向村外不远处的古渡寒潭。苏楠的心,瞬间沉到了比寒潭底还深的冰窟窿里。寒潭!黄三爷点名警告过的地方!天黑莫近水!他抓起一根充当火把、比他胳膊还细的木棍(赵铁柱发的“装备”),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搜救的人潮,心里悲鸣:“窝头诚可贵,工分价更高,若为熊孩子,两者皆可抛…妈的,亏大了!” 古渡寒潭,据说是古河道改道后留下的一处深水坑,离那口邪性的古井不算太远,但更加偏僻、幽深、不近人情。潭水终年冰冷刺骨,颜色是那种能吸收光线的、深不见底的幽暗墨黑。潭边怪石嶙峋,像怪兽的獠牙,上面长满了湿滑粘腻的苔藓,踩上去能让你免费体验一次“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关于这里有水猴子拖人下水当点心的传说,比古井闹鬼的传说更加历史悠久、细节丰富,是村里小孩的“睡前恐怖故事”保留曲目。 众人举着火把,像一群无头苍蝇,沿着寒潭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呼喊搜寻。昏黄的光线在漆黑的潭面上跳跃,反射出破碎而诡异的粼光,如同无数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眨动。 “石头——!” “小石头——!听到应一声啊——!” 呼喊声在寂静得令人心慌的潭边回荡,带着焦灼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很快就被浓重的夜色和冰冷的潭水吞没。 苏楠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扯着嗓子做无用功。他强忍着连日消耗带来的剧烈头痛和阵阵眩晕,举着火把,艰难地爬上一块离潭水稍近、还算平坦的巨石。站稳脚跟后,他深吸一口带着水腥气的冷空气,再次催动了那坑爹的“通幽”!意念如同最细最韧的钓鱼线,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探向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郁死亡寒气的幽暗潭水。“龟兄,给点面子,这次别掉链子,看看‘外卖’到哪了…” **嗡!** 意念刚刚接触那冰冷刺骨的水面,一股比古井深处狂暴十倍、冰冷百倍、带着无尽贪婪和恶意的**怨念漩涡**猛地吸住了他那丝可怜的意念!那感觉,就像有无数双冰冷滑腻、长着吸盘的手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伸出,死死缠住他的灵魂,要将他拖入那永恒的、连窝头渣都没有的黑暗深渊!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思维! 紧接着,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头皮炸裂的声音顺着那被冻结的意念传来! 不是预想中的哭嚎,也不是怨毒的诅咒。 竟然是…孩童的**嬉笑声**! 清脆,欢快,充满了无忧无虑的纯真!仿佛一群孩子正在那冰冷的潭底开联欢会,追逐打闹,玩着捉迷藏! “嘻嘻…来抓我呀…你抓不到…” “咯咯咯…我躲在这里…快来找我呀…” “快跑快跑…他追上来啦…” 这声音,在死寂得能听见心跳的寒潭边,在众人焦灼绝望的呼喊声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诡异,如此…毛骨悚然!就像在停尸房里放起了《娃哈哈》! 苏楠浑身汗毛“唰”一下全体起立致敬!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他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小石头!这嬉笑声里,透着一股非人的空洞和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诱捕恶意!“卧槽!潭底开会?还是儿童诱捕主题的会?!” 就在他心神剧震,灵魂被那恶意嬉笑声冻得快要裂开,想要强行收回意念的瞬间—— 哗啦! 就在他所在巨石下方不远处的幽暗潭面下,一个巨大的、绝非鱼类的**黑影**,无声无息地、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那黑影轮廓模糊不清,但速度极快,体型庞大得惊人!带起的微弱水波甚至没有惊动水面的一丝涟漪,仿佛它本就是潭水的一部分!苏楠甚至“感觉”到一股冰冷滑腻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他的位置! “我滴个亲娘嘞!”苏楠吓得魂飞天外,脚下一软,差点从石头上直接表演个自由落体投喂水怪!他猛地中断了“通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向后跳开,脸色惨白如刚刷过的墙,心脏在胸腔里玩命蹦迪,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加入潭底会议!水怪!黄三爷说的吃小孩骨头不吐渣滓的玩意儿!它就在潭里!小石头…怕是已经成了人家的开胃小菜了!苏楠感觉嘴里发苦,比生嚼黄连还苦。 “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赵铁柱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暂时压过了混乱的呼喊和隐隐的啜泣。他脸色铁青得能拧出水,看着深不见底、如同恶魔巨口的寒潭,眼神闪烁不定。他显然也感觉到了这地方邪性冲天,但“斗争”这顶帽子戴久了,摘都摘不下来。 “哭什么哭!嚎什么嚎!人还没找到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唾沫星子横飞,“肯定是失足掉水里了!或者…是被潜伏的坏分子、敌特分子抓走了!想用这种卑劣手段破坏生产,制造恐慌,动摇我们无产专政的根基!”他指着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下达了一个让苏楠差点笑出声(吓的)的命令:“去找水泵!把大队仓库那台破水泵给我拖来!抽水!把这潭水给老子抽干了!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其他人,扩大搜索范围!眼睛都给我放亮点!注意一切可疑分子!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过!” 抽水?苏楠看着那深不见底、寒气四溢的寒潭,又想到潭底那庞大诡异的黑影和催命符般的孩童嬉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脑门上的冷汗能浇灭赵铁柱的火把!这他娘的不是抽水,是抽疯!是给水怪送自助餐!而且,等他们把那台老爷水泵拖来,再吭哧吭哧抽水,小石头估计都在水怪肚子里消化成有机肥了!黄花菜都凉八回了! 就在这时,苏楠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下意识地扫过混乱焦虑的人群外围。只见祠堂方向,族老七爷拄着他那根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杖,不知何时也像个幽灵般飘到了寒潭附近。但他没有靠近人群,也没有去看那哭得死去活来的李寡妇,更没有理会赵铁柱那抽风的命令。 他独自一人,佝偻着背,像一截枯朽的老树桩,静静地杵在离潭边稍远的一处浓重阴影里。火光几乎照不到他,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而阴沉的轮廓。 七爷没有看潭水,也没有看任何人。他面朝着祠堂的方向(仿佛那里才是他的精神支柱),手里拿着一大叠厚厚的、印着模糊铜钱纹的黄纸钱!他动作缓慢、凝重得如同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一张一张地将纸钱投入面前一个临时用小锹挖出的、浅浅的小土坑里。坑里燃着微弱的、随时可能被夜风吹灭的蓝色火苗,纸钱燃烧,腾起缕缕呛人的青烟,在昏暗中扭曲着上升、飘散,如同通往幽冥的信使。 七爷那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念念有词。火光偶尔闪过他的侧脸,映照出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阴沉、凝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那表情,比苏楠丢了最后半块窝头还难看一百倍! 苏楠强忍着脑壳里愈发狂野的“咚咚”声,以及潭水带来的灵魂冻伤般的刺痛,再次凝聚起最后一丝“通幽”的意念——这玩意儿用多了真折寿!他需要知道!必须知道!七爷这老狐狸到底在念叨什么!这纸钱是烧给谁的?阎王爷还是潭底那点歌的? 意念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穿透嘈杂的人声、风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极其微弱地捕捉到了七爷那低不可闻、如同梦魇呓语般的只言片语: “…不够…远远不够…” “…还差…时辰…未到…” “…债…孽债…终究要…还…” “…堵…要堵不住了…快…堵不住了…” 轰隆! 苏楠的脑袋如同被赵铁柱那把钝锄头来了个全垒打!七爷的话,如同九天神雷混合着万年寒冰,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也把他冻了个透心凉! 债?什么债?谁欠的债?全村人欠的?祖宗十八代欠的? 时辰未到?什么时辰?还债的时辰?还是…开饭的时辰?! 堵不住了?堵什么?祠堂里那个大家伙?还是这寒潭里的水怪?! 联想到铁牛被抬进祠堂“静养”(更像是关押),联想到祠堂深处那比冰库还冷的禁锢气息和那哭泣般的诡异童谣,联想到黄三爷“吃小孩骨头”的血腥警告…一个极其恐怖、无比清晰的链条瞬间在苏楠脑海中“咔嚓”一声扣死了! 祠堂!祠堂里镇压着某个大家伙(很可能就是牌坊红影、沉塘怨魂和潭底水怪的终极boss)!这玩意儿需要定期“上供”才能安生!铁牛那倒霉蛋的中邪,可能是个意外走火,也可能是一次失败的“预演”或“点餐”!而小石头这可怜娃的失踪…他妈的就是一次被“正式索要”的献祭!因为“时辰”快到了,而“祭品”不够?!或者祠堂那“冰箱”年久失修,制冷效果不行,“堵不住”下面那凶神恶煞的胃口了?! 七爷烧纸钱,是在安抚?还是在…给阎王爷打白条?或者是在给那东西点外卖的定金?! 看着李寡妇那哭得肝肠寸断、随时可能昏死过去的惨状,看着村民们脸上那浓得化不开、如同实质般的恐惧,看着赵铁柱还在跳着脚指挥找那台可能已经锈成废铁的老爷水泵,再看着阴影里七爷那如同举行邪恶仪式的、绝望而阴沉的身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恐惧和深深无力感的洪流瞬间将苏楠淹没!他死死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内心那彻骨的冰冷和荒谬感。 “通幽”?顶个屁用!顶多算个“灵异版收音机”,只能听个响!他苏楠现在连自保都困难,饿得前胸贴后背,拿什么去寒潭底跟那点歌的水怪抢人?拿窝头砸它吗?那水怪估计还嫌硌牙!祠堂里的秘密?那更是深如马里亚纳海沟,他这点微末道行,连门口都摸不到! 他需要力量!真正能对抗这些不讲武德的妖魔鬼怪的力量!需要弄清楚地煞术的更多奥秘!不能总靠龟兄当“收音机”!需要找到突破口!一个能撬动这死局的支点!否则,小石头绝不会是菜单上的最后一道菜!下一个是谁?狗蛋?二丫?还是…轮到他这个“闲杂人等”? 苏楠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簇燃烧的鬼火,越过混乱嘈杂、如同热锅蚂蚁般的人群,越过那袅袅升腾、带着不祥意味的纸钱青烟,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夜色中那座如同盘踞巨兽般、散发着阴森肃穆气息的祠堂! 那里,是恐怖的核心发动机,是秘密的中央数据库,是七爷这老狐狸的力量充电桩! 或许…也是他苏楠唯一能找到“力量电池”和“破解秘籍”的地方! 一个近乎疯狂、比生吃黄三爷的窝头还大胆的决定,如同石缝里钻出的毒草,在苏楠心中破土而出,疯狂滋长。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了掌心那丝咸腥的铁锈味,眼神在周围昏黄跳跃的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孤注一掷、破罐子破摔的狠厉光芒。 “这工分…”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看来是挣不安生了。赵扒皮,对不住了,您的(工分)小弟我先放一放…”他目光再次锁定祠堂,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得去祠堂…‘借’点东西瞧瞧了。希望七爷他老人家…‘藏书’够丰富。”他掂量了一下怀里那半块冰冷的龟甲,感觉它此刻重得像块板砖。“龟兄,今晚…咱哥俩得干票大的了。成了加餐(野菜),败了…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至少不用饿肚子。”虽然前途凶险,但苏楠心里那点苦中作乐的劲儿又冒了出来:至少,不用锄石头地了,也算…工伤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