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宦情:进卫堇香嬿意两不疑》 第1章 第一章 隆佑二十四年,仲春未至。 才逾平旦,他坦下房里就已有窸窣的步子声。不等带班太监出声唤,小太监们早已齐整了袍褂,打清水净了脸,不紧不慢地列好了队候着去万岁爷跟前上值。 “呦,进忠,今儿个起迟了么?”同为带班太监的喜禄见进忠袍褂还打着未抹平的褶儿,步履匆匆的一脸冒失样,忍不住逗趣。 “甭提了,一不留神睡过了,那几个小子只顾着自己摸黑出了被窝,也不出个声儿叫我,险些误了差事。”进忠抹着光洁的下颌,拨了拨帽檐,回头瞧了眼那几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小太监。待他回转头,小太监们掩嘴笑起来。十多岁的顽童不正是如此,进忠心中了然。 进忠自打八岁那年进了宫,就一直跟着御前的副总管胡贵福学规矩。胡贵福是个容长脸上嵌两粒胡椒眼的大个子,嘴上能翻出花儿来哄得主子们乐得合不拢嘴,但宫里位低年轻的小太监没一个不畏他的,甚至因着他姓胡,私下里给他题了个“雅号”叫作“笑面胡”,由此这人的性子可见一斑。 六年前和同期们一道初入宫闱的进忠,本该跪在殿前由总管回事们拣选,可谁也没料到这愣头青似的小太监,一听说胡贵福是御前的副总管,竟把额头磕得砰砰响求他收自己为徒,口中称一心想效忠万岁爷,什么苦头都是甜头,他自愿吃。 刚搓磨死了徒弟的胡贵福自然乐得收下这么个玩意儿,于是进忠从伺候胡贵福起居,到被提成殿外洒扫太监,到被万岁爷指了当御前小太监,再到被万岁爷拉拔当上带班太监,其中的苦不必多提,但实打实的才用了短短三五年光景,连总管全寿都对他颇有印象。 旁人打听进忠有什么能耐,胡贵福说他像个擀面杖子使着顺手没刺儿扎人,是个作奴才的好料,御前小太监说他憨得只知一心侍奉万岁爷,万岁爷当然愿意使他。 宫里有的是主子跟前做小伏低奴才跟前耀武扬威的大太监,而进忠这样在御前太监面前也没能直起腰的带班太监还是少见,大伙儿虽不至于太欺他,但多多少少还是拿他当了茶余饭后的乐子。 “睡过头了?可是和他们一道看了话本子?”有一太监没大没小地凑上去问进忠。 “什么话本子?”进忠边走边问他,那人“哎呀”一声,悄声说:“不就是小五小六到宫外头采买顺带弄回来的,讲的是前朝的公主出降的故事,尚公主的是一位……” “尚公主?”进忠眼神发木像是真不懂得风月,让那人没了趣致。 笑面胡刚巧走来,听得进忠口中说出那仨字,一个窝心脚早已上了他的身,进忠被他踹倒在地,惊惧地跪称:“奴才知错!” “刚进忠和奴才顽笑说他想尚公主,奴才没敢理睬他,他是不懂事,才嘴里没个把门。”话本子的事说出来胡总管还不知会怎么责罚他们,倒不如把错都推在进忠这傻子头上。听了这话,进忠刚想辩驳,就又挨了胡贵福一个耳巴子。 “莫说顽笑说出声来,便是心底里有一分开这个顽笑的念头都该烂在肚里,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渎了主子!”进忠被扇得眼前冒了金光,那胡贵福还不停手,他只得跪地受着,受到胡贵福掌心疼痛,命他再自行掌嘴二十,他才如释重负。 进忠心里清楚,胡贵福哪是气他无关紧要的三个字,又不是在主子跟前被抓了现行他无可抵赖。他当差当得极佳,如今别说胡贵福难挑错处,连万岁爷都对他赞不绝口,胡贵福要想撒气也只能拣这些细枝末节,借题发挥挫他锐气罢了。 见胡贵福远去,他站起身理着衣袍继续往养心殿走,一如那位在紫禁城摸爬滚打三十余年的蓝蟒袍副总管。 春寒料峭,外头虽是晴空万里,但养心殿内还是透着钻入骨的寒,隆佑帝命小太监点了炭盆,伴随从炭盆中搅着丝丝绕绕的烟渲染开的暖意,隆佑帝翻阅起奏折,提笔批复。 进忠蜷在角靴里的双足冷得木了,他站在离皇帝较远的角落里,因着他的脸留了印子,惹得万岁爷嫌。 他望着两三个离万岁爷仅五尺有余的御前太监被炭盆暖得肆意舒展了胳膊和手指,而他只紧握着拳头缩在冰凉的夹棉袖子里,不一会万岁爷还将吃剩的果盘随手赏了他们。 离万岁爷近,就沾着万岁爷的光,尝得了万岁爷待遇的零星边角了么?主子就是主子,太监就是太监,太监触碰了皇家的珍馐美馔也不会变成主子,反倒要害了那珍馐被皇家和着毒汤碾成齑粉。 “进忠,替朕研墨。”“嗻。”万岁爷的唤声让进忠回了心神,他边研边时不时略一偏头瞧那些折子。代朝不忌讳太监粗通文墨,也有其他太监喜好读书习字,他没有藏拙的必要。但皇帝不会事事都让太监窥视,真窥到什么也都得咽下肚去,若传出了皇帝认为不该传出的,那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有地方官员上报“流民甚多人相食”,皇帝批复已知及拨粮拨款,恰巧被进忠瞥见。人相食,可皇天贵胄也是人,皇家吃人不吐骨头,将活生生好端端一个人戳断脊梁骨吃光了她的骨血。 进忠默道罢了,好好的当御前上差怎么又想起旁的了,他研完磨恭敬地退下。 “这就研完了?”他思绪蹁跹,皇帝本就觉这些折子烦心,见他的差当得比平日敷衍了些许就出口警醒他。 “研……奴才错了,求万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进忠的心突突地跳,双腿发软,他顺势跪地磕头,脸上却换了一副谄媚的笑。 拢共当了三十八年的差了,若论资历,纵是那太监头里官儿顶大的全寿都只得勉强与他打个平手。不论是哪位万岁爷都是皇帝,日子久了都能摸咂出伺候得当的门道,更何况他如今没什么渴求的,也就没了那催命的符。 他知道此时他这位万岁爷不是有心刁难,一句俏皮话就能揭过。 “罢了。”果然。 春寒到底还是寒,永寿宫偏殿内,春婵扇着炭盆里袅袅而出的烟,烟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春婵,你歇一会吧。”嬿婉裹着月白的棉褂,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从春婵另一手里接她的水碗。 “公主,还是奴婢来吧,您歇着。要是您也病倒了,主子可怎么办?”嬿婉俯下身子想给她额娘魏佳慈文喂些热水,春婵想把碗从嬿婉手里拿回,却想着这好歹能给她捂捂手,故又犹豫了。 “春婵,你说若是我也病了,皇阿玛会派太医来照看么?” 这岂是春婵能揣度的,自万岁爷下旨“魏佳氏德行有失将伊褫夺封号降为官女子禁足于永寿宫,份例只依官女子例减半供给,任其自生自灭”后永寿宫就冷得像一座冰窖。而且万岁爷只重阿哥,对公主素来漠置,所以十公主承炩也被她额娘带累如斯。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春婵亲历,她于五年前小选入宫,年纪幼小不懂得人情世故,也没能使够银子,便被指了来这永寿宫顶一个年老殁了的姑姑,魏佳氏的事都是内务府的太监告知她的。 “奴婢不知,但是公主您还是谨慎些好。”若承炩病了,最好的是皇上派太医医治魏佳官女子和公主,中等的是太医治了公主不得抗旨治官女子而她春婵去偷偷求太医给两贴药。可最末的是……春婵不敢想,大概是皇上忽然想起还有一位叫承炩的公主,把她接出去过继给其他主子,那时她、主子和公主可就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嬿婉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因为她自己盘算出的后果也是这样。她放下水碗紧盯着额娘烧得通红的颧骨,又让春婵取下额娘额头上的湿帕子去重新浸冷水,自己去扇炭盆里劣炭冒出的烟气。 额娘提过御药房有个面善的锦绣姑姑和她有过点头之交,实在不成便只能走这个路子了。她承炩好歹是个公主,不论是放下面子恳求还是迫不得已用公主的身份压她,只要能为额娘求到药,她什么都敢放出手去搏。 太阳西沉,许是已有几月不曾落雨的缘故,浓云卷着风迫着雨丝无章法地敲打在地面上。 “公主,下雨喽。”这个时节本不该下这么大的雨,实在是个难得一遇的奇观。春婵盯着窗外,想到公主苍白凄郁的脸色,忍不住出声故作娇俏之态逗她开心。 公主似没听见一般仍是倚着床栏,春婵脸上强作出的笑消去了,却仍是劝她:“公主,这百年难遇的早春暴雨或许预示着事有转机呢,或许主子能好,又或许……”又或许君恩会如雨而至,春婵不敢也不忍说下去。雷霆雨露才皆是君恩,这么好的主子走到这般田地,她受不住如此的雷霆,大概也不愿再受雨露了。 五年朝夕相处,怎能不知春婵心里所想,嬿婉不想自个儿帮春婵补全后半句,只是怔怔地看她。前日看花心未足,狂风暴雨忽无凭,她想起了额娘教她的这句诗。年至十四,她肚里的墨水全是她额娘一字一句给她铸出来的,皇阿玛不喜她额娘的才,自然更不会喜她依着她额娘画葫芦勉强画出的瓢。若不是吃穿用度上她和她额娘遭受不住,她又怎会有一刻想揣度皇阿玛的心思。 “春婵,你将衣裳借我,入了夜我去一趟御药房。”她不容置疑地说出了这话。 “公主,您要不求承淇……”“不必。”承淇也是个没了额娘的阿哥,宫里也仅有承淇私下待她不错,但嬿婉怎么肯无端牵扯上旁人,事成了她也还不上这个情。 “奴婢替公主去,公主您好好守着主子。”春婵想要跪下,嬿婉将她拉住,眼神炯炯一时镇住了她。 “春婵,你若被捉住就是抗了自生自灭的旨,轻则打板子重则判流放,而我被捉住最差不过是送去高位娘娘宫里教养,我不信皇阿玛能重责他的女儿,所以这一趟你自是去不得。” 承炩公主和主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七窍玲珑人儿,但或许是因为公主身上到底流着真龙天子的血,春婵觉得她更有威严可敬的一面,尤其她正色说话时,就是毫无质疑余地的。 春婵不再多言,去寻了自己紧小的冬褂呈给公主后,找遍一圈也没寻到伞,只得拿了斗笠,心里祈着夜里这雨能落得小一点。 第2章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进忠面上红肿,皇帝到底也发了善心,让他早些下差回去歇息。进忠正想回到他坦下房,上了差的胡贵福就叫住他,说自己脚踝扭了筋,命他去御药房取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来。 一级压一级,大太监管教小太监只是让他们更快能够成为像样的奴才,伺候万岁爷伺候得妥当熨帖,万岁爷自然不会细究其中的事件始末。 太监的命不比宫女尊贵,打死了也没什么的,这个道理进忠烂熟于心,对他是这样,对胡贵福也是一样。 养心殿里的胡贵福总是笑得不见眼睛,下颌都是滚圆的,进忠应了胡贵福,从他手里接过伞,毕恭毕敬地往外头走。 雨瓢泼而下,砸得地上的青石板都发出了哀鸣,黑鸦鸦的天幕和本洒扫洁净的地面被剪不断的雨线相连在一起,仿佛污黑与净白就是一整片的混沌,没有谁能把他们拆解开。 进忠走到檐前,撑开伞咬牙钻入雨中,风卷着雨从伞下扑入进忠的袍褂。他冷得牙齿咯咯作响,雨迷了他的眼睛,多在外头待一刻他都不情愿,只能半闭着眼按着记忆里御药房的方向狂奔。 他的褂子下摆早已湿透,裤子也越湿越大片,他心里头愤恨这滔天的雨叫他淋得难受,也叫过旁人淋得不堪忍受,却又隐隐有所希冀。 一道影子从雨幕里闯出来,从进忠的斜面直直地撞向了他,他本就心乱如麻,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一个踉跄后退几步伞也脱了手。 摔得跪倒在地的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进忠心中大骇,拾了伞脱口问她:“你是哪个宫的?” 她把头抬了起来,雨水阻隔着她的面容,进忠不敢看得太清明,只觉她两把头上的那朵蓝绢花被风吹雨打得飘摇,一身早已水湿的青蓝色长褂混着衣摆处的脏污晃得他的心境斗转星移。 嬿婉没想到自己一路埋头飞跑都没人瞧见,竟会在养心殿外不远处撞上一个小太监,还踩了春婵过长的衣袍摔得这样狼狈。 公主的自尊心让她愤懑,她甚至一时忘了要遮瞒自己的身份。 这太监年轻,看这身打扮多半是皇阿玛的御前太监,再看这脸颊怕是受过掌嘴之刑不久,可见不是什么安分之奴。 自己竟跪在了这样低贱的奴才脚下,她想站起却觉膝盖疼痛异常,她咬牙挣着还是想先起来,不能叫这奴才白白看了笑话。 究竟是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还是老天可怜他,把她送回来,让自己和她此生好好做个了断,再清清白白坠入下一个轮回或是阿鼻地狱。 进忠恍惚着好像回到了与她初见的那一日,一眨眼是往昔,一眨眼又是今时,两个年岁不同的嬿婉憧憧绰绰地呈现在他眼前。 惊鸿一瞥,一生惦念。 现在的她身量尚小,进忠忽地想到自己未曾见过豆蔻年华的嬿婉,原来这个年岁的她已出落得如此脱俗。无论眼前还是不是她,进忠都感谢她的出现添了一册他记忆中她从少到老各个年岁的画卷。 嬿婉已站起身,惊慌之下她到这时才发觉他的伞倾向了她的身子,他背部的衣料被伞檐落下的水一遍遍淋透,尽管这样他都没再靠近自己一步。 可在嬿婉眼里,太监是最下等最落魄最不可沾染的奴才,这些挨了刀子进了紫禁城的阉货心里头大都装着鬼主意,变着法儿从主子那里刮油水,或是欺上瞒下做尽肮脏事。 嬿婉想快步离开,可她刚走一步,进忠就跟了一步,她抬眼看他,发觉这小太监也在打量她。 本就心急忙慌的,这下她彻底恼了,虚势的公主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陌生太监正大光明地跟着。 她拧起眉,眼里像要飞出刀子,把进忠看得心惊。 他太过熟悉她这般神情,王蟾将绳索勒上他的脖颈时,她的眼神就是如此。 “本宫比任何人都想让你死!”那日她说出这句话后,进忠从心口冷到了脚心,脑中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了,颈上越来越紧,窒息感容不得他再做思考,他歇斯底里地向她吼出:“你这般忘恩负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炩皇贵妃的面容被光晕分割成不同明暗的好几片,他看不懂嬿婉的心,究竟是其中的哪一片。 他宁可嬿婉学成出师,把“舍出别人保自己”的狠心变成绞索套回他的脖颈上。也不愿承认他自始至终都在演一个人的独角戏,炩皇贵妃把自己对他的恨日积月累地攒下来,攒到了南巡时终于井喷式地爆发出来,借皇帝的旨和王蟾的手把他除之而后快。 但他承认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哪怕他到如今还在透着这个女子怀恋曾经的樱儿,炩皇贵妃对他的憎恶都不会少一分。 所以他在绳索下垂死挣扎,她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地扎他的心时他已疯魔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咒她不得好死。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从王蟾的手下软绵绵地瘫倒,感官皆失魂魄离体时没能说出的另一句话是什么了,但进忠此刻庆幸自己没说出来,否则怕是成了她日后的笑柄。 “你是哪个宫的?”她不是还没回答这个问题么,自己作为御前太监,查清来者是谁本就是职责,进忠在她面前站定,挡住了她的去路。 嬿婉紧张得手抖个不停,她已然反应过来,分明自己才是处于劣势,她决不能让这个御前的奴才猜出自己是承炩公主,否则一旦告到皇阿玛处,自己就得被迫与额娘、春婵分离。 “奴婢是启祥宫宫女。”嬿婉深居简出,对永寿宫以外的紫禁城都不熟悉,但她隐约有个印象,离永寿宫不远的启祥宫里低位的答应官女子不少,芝麻大的小主们也得有使女伺候着,往这人多的地儿凑总没那么好查得分明。 怕这眼前的太监不信,嬿婉还打算编个名字,宫里的女子大多叫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故编不出大妞二妞之类最平常的,她低头一瞧袖口上春婵练手绣得歪歪扭扭的樱花,不假思索地脱口:“樱儿。” “启祥宫宫女樱儿?”进忠无可奈何地笑了,炩主儿啊炩主儿,您何苦如此试探奴才,您现如今越发不会掩饰了,喜恶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是存心想拿奴才取乐么。 “正是。”嬿婉以为他知道启祥宫里没一个叫樱儿的宫女,但是他一个御前的能知道启祥宫所有女子的小名么?豁出去了,急中生智想出来的法子,没用也得有用。 嬿婉不知不觉已和他并肩行了几步,她转过头看着他,想从他眼里读出他是在诈自己还是真的识破了。 她看着他的眸子暗沉下去,带了两团巴掌印的白净面皮底下好像藏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漩涡。 若不是奴才的话他这皮色生得实在太佳,若是奴才那当真可惜了,焦急之下嬿婉胡思乱想着,膝上的疼痛让她走路不畅。 他的嘴角勾起来了,面皮下的漩涡忽的幻化成了猛兽,嬿婉惊觉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奴才的眼神分明不像他这个年岁该出现的,像是淬着毒,又像是含着火,说他年有四十也不为过。 嬿婉坦然地等待他的审判,等待他阴恻恻地说出“您是承炩公主,奴才得向万岁爷回禀”。可等了半晌他什么都没有说,连气焰都下去了,站在她身侧的仿佛又变回了一个年岁小的普通太监。 炩主儿是何等聪慧的人,这副湿漉漉的样子岂是为了候着他讥讽他,分明是露了个破绽叫他猜出她是她,但又要凄惨惨地求他帮忙,求他疼她,让她赌一回。 她终究还是有求于他的,他对她的所求,也一如当年,甘之如饴。 也只有在帮她的时候,他才勉强觉得自己还能称之为人。 “樱儿,在启祥宫被人欺负了吧?”一样的雨夜,进忠问出了一样的话。他自认为她都知道,但他无端地就是想再说一回,重来一世,她能记得更久么? “没有。”每一句都得斟酌,不能无故让他起疑,嬿婉在赌他真的不认识承炩公主。 “那这风里来雨里去的苦差事,会轮得到你?”他越是有笑意,嬿婉越抖个不停,她暗想要不是你这狗奴才挡道,我或许已到了御药房。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没在了启祥宫。”他继续娓娓地说,嬿婉恨得咬牙,她一个公主何时受过这种气,被奴才这般调笑,偏偏面上她还不能露出点什么,只能装着瑟缩的鹌鹑样儿。 “公公,我只是个最卑贱的宫女。”嬿婉以为这句话能堵上他的嘴,叫他接不上话。可她估错了,她眼见着他换了表情,像是胜券在握,让她无端地又以为他知道自己是公主还故意辱她。 地上不是没有水坑,但进忠不想再挽她的胳膊,前世她下意识地挣开,宁可走进雨里也不愿与他接触,二十年过去恐怕更厌,他不愿污了她的手,也污了自己的心。 所以那时就已经预示了她是万分厌恶的,都怪自己不清醒,或者说还残存了一丝侥幸,让她若成了当自己向上爬的梯子或是不成跟了自己,但他着实也没想过让她不成。 一晃经年,进忠想着哪怕直接说奴才拉拔您,您也提携奴才,也好过存了不该存的心思闹到了这般田地。 “小心水。”嬿婉眼见这太监愣愣的在想心事,差点踩入水坑,她生怕溅到自己才好心提了一句,没想到他转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你这趟是去哪儿啊?”进忠才想起来没问过她,就直接随她一道走了。 “去御药房,要点治发热的药。”“这可不是巧了么,我也是去御药房,替我师父弄些跌打损伤的药。”嬿婉不知他这话真假,怕他是借机想和自己多处一会儿,所以得想法子摆脱了这尊瘟神。但她又见着他脸上的伤是实实在在的,也有可能他是想去求些自用的药膏,又不想在宫女面前伤着自尊,才假称是为师傅要的。 “樱儿,你这张脸,敢不敢赌一赌?”无需累赘的铺垫,进忠以为自己摸到了她难以明说的心意,见她愣住,就又擅自替她做了主张:“若成了,你就做我向上爬的梯子,你在万岁爷面前得了脸吃了肉,就赏脸分奴才点儿肉汤吧。” 嬿婉反倒如释重负,这奴才原是想将她举荐给皇上,既是这样,那必定不认得她是公主了。她虽不喜刮主子油水的奴才,但再差也差不过搬弄是非会在皇上跟前为了宠信把她卖出去的小人,她思忖着应对起来。 “公公,我无心侍奉皇上,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份内事。”她语气平和,进忠却觉得陌生,她不是一心想往上爬么,这里又没有别人,如今她求自己帮忙,怎么也不肯说实话。 “万岁爷是顶好的人,性子也缓和。”“万岁爷”本就是对皇上的恭维之词,进忠以为她思量着摸不透这个不同于乾隆的皇上,所以为她解了惑。 “奴婢实在是没有侍奉君侧的心,公公太抬举奴婢了。”这个自称听得进忠抓心挠肺地难受,炩主儿不该是奴婢,也永远不该仰人鼻息。 他望着寒风吹动她鬓角的发丝,她面容决绝,不容他再提。进忠看了又看,这是他的炩主儿没错,化成灰他都能记得她的样貌。 万一她早已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把前世的记忆都一笔勾销了呢? 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还带着前世抹不掉的痕迹,刚刚的一切不过只是个巧合。 进忠心口堵得慌,果真如此的话老天真是向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若是原来的炩主儿他或许能狠的下心做完她求他做的,剩下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可若是现在这个青涩倔强还不懂得向他求援的嬿婉,他又怎能狠心将她丢在启祥宫任人磋磨。 终究又是着了她的魔。 第3章 第三章 接着便是进忠的一路无言,只小心翼翼地为嬿婉遮着风雨,不再贸然逾矩。 他清楚他越是冒进,嬿婉离他也就越远,他身上长满了尖锐的刺,而她在更利的刺的包裹之下还有一颗他无论如何也敲不开的心。 如果重来一次,她不记得他,他也装作不记得她,始终离她远远的,那是否可以陪她久一点,多帮她清扫一些阴霾和障碍? 她的步子越来越难迈,他知道她伤了膝盖,但只得姑且隐忍不发,若多说了什么讨她嫌的,她定会远离自己以防自己揩她的油。 进忠余光瞥见了她的忍耐,自觉地又离她远了半步,只是那伞还稳稳当当地遮在她头顶上。 嬿婉顾不得对进忠的反感,她一心想着如何找到姑姑,又要如何避开这奴才的过问独自把药带走。 与此同时进忠也在复盘,已过了二更,嬿婉行色匆匆赶来求退热的药而不是传太医,说明并非她的主子有急病,她又说没有受欺,那说不定是和她要好的宫女高烧不退熬不住了她才急着求救。 她主子最大不过是个常在,御药房的人又不认得她,怎会肯无缘无故替她抓药。她要是与人起了争执,等她主子知道了多半还会罚她。 御药房已在眼前,进忠想着拖不得了,他正色对嬿婉说:“你在檐下候着,我去把你要的药一并取来,省得叫人看见我俩一前一后进去,编排出什么是非。” “可是……我自己可以去的。”让这奴才去取可就多了个把柄,而且嬿婉认为谨慎最要紧,一个头次见面的奴才主动愿意帮她她也信不过。 “太监与宫女本是宫中大防,夜已深了,我俩一道行动既毁了你的清誉,也毁了我的清誉。”进忠面上不快,嬿婉想着似乎也有理,都到了这一步了,他真想告发帮不帮拿药都得去告。 嬿婉站在檐下冻得手脚像冰坨子似的,湿衣服贴着身子格外难受,她对着双手呼出气又搓了搓,想暖和一些。 进忠毕竟是胡贵福的徒弟,御药房的人不敢太怠慢,依着他的吩咐给他拿了跌打损伤药和退热药后本该完事了,进忠忽的又从贴身的兜儿里摸出银钱,让他们拿了主子们用的金创药,取了纸把它单独包起来。 见进忠出来,嬿婉排演了好几遍的话还没用上,进忠就主动说:“我得回窝里去多眯一会,不然明儿上不了值,就送你到养心殿旁那条道上吧。” “谢谢公公。”嬿婉谢他,但谢的是他刚好知趣,省得她编出不太像样的推辞理由。 进忠将她眼里的欣喜一览无遗,年少的炩主儿也这么急着和他分道扬镳呢,他抱着药撑着伞,故意慢悠悠地走。 嬿婉从小缺衣少炭,身子骨不好,经了这么一冻很快鼻里呼哧呼哧有了清涕,她暗想不妙,可别也病倒了,让春婵一个人连轴转照顾她和她额娘是万万不成的。 她小心地吸了吸鼻子,不想让这奴才看了笑话,没想到进忠步子加快,她以为他听到了什么就转头看看,可他分明没有看她。 进忠懊恼自己居然在这么个冷天和嬿婉较量,也不知她回去有没有条件烧上热水擦洗身子,他又急又怨,心想刚刚怎就没想起来要些伤风药。 “快点走,我困得迷迷瞪瞪。”话是这么说,进忠看嬿婉跟不上还是放慢了脚步,他稍稍靠近了她几寸,感觉她浑身都冒着冷气,像只被雨淋湿的兔子。 “公公,你先走,我慢慢回去。”还没到养心殿,她像在这里就想和自己分别了,进忠看她捏着的那顶斗笠又破又小,实在不想她就这么顶着穿梭在雨里。 “我回他坦给你拿一把伞,可好?”要不是手上这把是胡贵福的,进忠早就给她了。 “不必不必,公公莫不是忘了,太监与宫女是宫中大防,不能损了公公的清誉。”她倒是把他刚刚义正言辞的话语又还给了他,真是伶牙俐齿,进忠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服。 “也是,你们宫女在家里头多半也是金枝玉叶的格格,而我们太监呀,一辈子的奴才命。”大防是什么,不就是防着汉人太监攀扯了好歹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的宫女。进忠转过身子正面面对嬿婉,他知道她一时嘴快未必已经想到身份的差距,但他不想听这种话从她嘴里头说出来,他宁可是自己揭开天窗先发制人。 嬿婉盯着近在咫尺的进忠,这其实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生人面对面,眼对眼。而且实际上除了承淇以外她并未接触过男子或是太监,对太监的了解也都是从他人口中得知。 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这两者是不可能弄错的。但太监奇妙地卡在了男与女之间,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仿佛没有能让他们落脚的归属。照理来说皇阿玛能让他们近身伺候娘娘,就说明他们绝不是男子,也不必把他们当成男人来看待。但嬿婉怎么瞧他都是男子的模样,从样貌上她实在看不出身为太监的他与她皇兄承淇有什么差别。 嬿婉把目光移开,她确实做不到盯着一个外男看得聚精会神,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思忖这阉货把她当成了宫女怎么还敢这么看着,真是不要命了。阉货是什么,她只是隐约知道一点,一个阉字让眼前此人似男子又不是真正的男子。她突然悟出了些什么,正是因为太监改不了男人的模样但永远失了男人的身份,也永远不能与女子产生爱恋之情,导致了心理极度的不平衡和怨恨,所以才叫他们坏了心肠,彻底堕落成了恶鬼。 她斗胆又看了一眼进忠,没看清他是愣住了还是仍在看自己,但她只想对他敬而远之。她鄙夷他却又怕惹他不快他会伺机报复,只能面上先装着毕恭毕敬。 “公公,我先走了。”她不肯说多余的字,但依着春婵对她行礼的样儿给进忠行了礼。 进忠抱着药,就这么看着她离去,他猜想她只要稍稍踏出去几步就能反应过来忘了药,可没想到她步子飞快,自己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么会如此惹她厌恶? “樱儿!”进忠追了出去,在后面唤她,却又不敢喊得太大声。 嬿婉听到声音,步子缓了下来,但不敢回过头去。她心里擂起了鼓,无端以为这太监又打起了想给她伞或是把她献给皇阿玛的主意。 “药!”看她在发颤,进忠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的是自己的歪念头,但他仍希望她不要误以为自己想和她对食。撞得头破血流都没能撞塌的南墙,他这次再不舍也只能缘墙绕开了。 嬿婉听到“药”字,猛然回头,她心里为自己对他的误解羞愧不已,但她碍于公主的身份拉不下这面子,只得端正地行礼:“多谢公公提醒,我忘了。” “樱儿,早点回去歇息吧。”进忠到底没告诉她多拿的金创药,毕竟万一她坚持不肯收他就不知怎么是好了。 进忠忍着没再看她,自己走了另一条道,绕远了些,但让她安心就好,自己跟着她她又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看着于心不忍。 嬿婉转过身,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入深夜,直至再也看不见,她才宽了心往永寿宫去。 春婵估摸了公主去御药房一趟的时辰,可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她急得六神无主,想出去寻公主又怕与她走岔了道。 她给主子换了冷手巾,然后走到永寿宫门口盼嬿婉,看到嬿婉独自走来的那一瞬,她喜得赶忙冲上去。 “太好了,公主没叫人发现。”雨快停了,她直直地跑来从嬿婉手里接药。 听春婵这话,嬿婉脸上一白,她压低了声音说:“春婵,我还是叫人看见了,是个小太监。” 春婵错愕地张嘴,还是安慰她:“没事的,一个小太监,多半只当公主是过路的宫女。” “是御前的,跟了我一路,还为我撑了伞,春婵,怎么办啊?”嬿婉越说春婵越心慌,她拉着嬿婉的手安抚她:“公主,先回去给主子喝了药,奴婢再和你一起想法子。” 进了偏殿,春婵才发觉嬿婉从头到脚都湿了个透,一直湿到最贴身的小衣,她拉她去了炭盆旁边,心疼地说着:“公主怎么受了这种罪。”手上活计不停,又是准备热水和浴桶又是解开纸包拿药。 嬿婉对着炭盆暖了一会,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但是清涕不断,她预感自己定是伤风了。可看到春婵在忙碌,她还是忍着头晕目眩去帮忙。 沐浴时,春婵惊愕地发现嬿婉膝盖上有着骇人的青紫,甚至皮嫩的地方已然破皮流血,膝上和里裤上都有干结的血迹。 “公主,实在是苦了你了,奴婢一会去找找看有没有治伤的药膏。”春婵心里没底,永寿宫里什么都是短缺的,她想着不成也只能拿软布先给公主裹上,她再去赶一趟御药房。 确实没寻到,嬿婉让春婵先把药给额娘喂下,自己去寻软帕子裹膝盖。她瞧见纸包里还有一小包别的物件,一打开居然是金创药。 是那太监顺手替自己要的?还是御药房的人多拿的?嬿婉捧着金创药不敢用,因为她旋即有了另一个猜想,万一这真的是那太监拿给师父的,误打误撞给了自己,他没拿回去师父罚他怎么办? “呀,这么好的药,御药房的人真心善。”春婵也见了她手上的金创药,不由分说想给她抹上。 “春婵,这可能是错拿了别人的。”嬿婉举棋不定,春婵劝她:“公主先用着,人家去拿药没拿着御药房也定会再给一份。咱们宫里份例本就少得可怜,自是不必还回去了,奴婢倒也不信他们能为个金创药寻上门来讨说法。” 嬿婉被她说动了,姑且先用着,那太监要寻也是去启祥宫,与她无关。春婵帮她上了药,伤处虽还是疼,但得了药效想必恢复快些,或许能不留疤。 躺到床上合上眼睛,嬿婉的头脑中又浮现了那个太监的白脸,还有那两团巴掌印。虽然奴才挨打是家常便饭,犯不着太同情,但这奴才已挨过毒辣的嘴巴子,要再因为没带回药的缘故被加打加罚也实在冤枉,更何况他好歹也帮自己撑了伞,不算是顶坏的奴才。 嬿婉越想越困,迷迷糊糊的与周公赴了约。 第4章 第四章 回到他坦的进忠仰躺在粗陋的木床上,闭着眼睛迫使自己入睡。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嬿婉的影子盘踞在他脑中,赶也赶不走,忘也忘不掉,他睁开眼望着房顶上的横梁,听着离他不远处此起彼伏的轻小鼾声,终究还是摸黑起身下了床。 他不着鞋袜,悄声走向小太监的杂货匣子,这些孩子也不掩藏,他轻而易举就摸着了所谓的话本子。 他倒要看看,害他莫名其妙挨了胡贵福一顿巴掌,在嬿婉面前颜面尽失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害人玩意儿。 他抱着话本子溜到他坦外边,借着月光瞧着了它的名字叫“孤城闭”,市井人家茶余饭后的嚼头还起这么文绉绉的名字,真是一副假正经。 翻开扉页,进忠得知了这是一本按着小说删减改编绘制成的图画本。随便翻了翻看着有几页把女角儿画得还算得上精美,但是每页都有个把错字,有些页数看着也糊糟糟的,想必是编纂它的人不仔细,做木活字印本的人也敷衍。就这样一本上不了台面的杂书,就该让全寿看见了收缴或是扔进柴堆里添把火。 女角儿显然是前朝的福康公主,其他的妃子、娘子应该都是衬她的。一目十行地看,男角儿是谁进忠看不明白,他在话本里看到了作为公主爹爹的皇帝和好几个他理不清的官员,还有什么曹评、冯京、李玮,究竟哪一个才是公主的佳偶? 再往下看,进忠看懂了福康公主出降的对象竟是她素来不喜的李玮,话本接着编排了公主和驸马相处的细节,图画开始让进忠不适起来,怪不得那太监说到尚公主的人会露出淫邪的表情,这竟是一本胡编公主私事的书! 进忠不知道的是,这话本戏说成分更大,和此篇巨着原本的意义大相径庭。话本里着重编绘了公主与驸马新婚就不睦直接导致不肯圆房,却在几番拉扯下与驸马做成了夫妻,尤又暗写了公主是因未经人事才会只觉痛,尝得此乐才会乐此不疲。进忠抚着那插画,心下了然为何几个小太监争相抢看且久久不肯放下,但他对这堪比春宫的图只觉几欲作呕,恨不得将画中公主以纸敷上。 是怎么样的奸邪之人会把前朝的可怜公主胡写成这样,看到公主夜叩宫门和状若疯癫的段落,进忠闭目不忍再看下去。所有人都在把她往死路上赶,没有一人能拉她一把,就这样的书他们也能拿它得趣。进忠认为公主的事是假的,但不妨碍他同情公主死后仍不得安生,成为百姓口耳相传的乐子。 话本接近尾声,皇帝无奈听从了群臣谏言,将教唆公主与夫离心的内侍贬入画院,而公主于八年后郁郁而终。进忠以为自己漏看了,公主不情愿嫁与李玮怎么硬能和她的内侍扯上关系,她内侍多大的能耐能迫使她憎恶驸马,左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或许公主早年已有心仪之人。 进忠再把话本往前翻,试图找出公主实际心属何人的蛛丝马迹,他把书里有名有姓的男角儿一一细看了一遍,觉得都不像公主能为之癫狂以至短寿的伏笔。 看来编书者编得圆都圆不回来,真是完完全全为了满足众人窥私和淫乐的闺房密本,只可怜了福康公主徽柔,他把名字记得十分清楚。进忠放下话本,见月落星移,估摸着已是五更。他的脚冻得失了知觉,走回去还话本时感觉脑袋似有千斤重,他心想只是冻着罢了,但还好不当值,回到被窝里暖一暖就是了。 嬿婉受了凉,第二日还是烧了起来,春婵急得跳脚,在公主和主子的床榻之间来回往返。与此同时,她更忧思的是公主遇见的那个小太监会不会把风声走漏出去,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慌忙出去瞧一眼,没瞧见皇上、皇后或是宣旨的太监才舒一口气。 嬿婉毕竟年轻,到了午间,烧就逐渐退下。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她一会是公主,一会是宫女,一会又成了妃嫔,为她遮雨的小太监站在她皇阿玛身旁与她皇阿玛耳语了些什么,她又急又恼,眼见着皇阿玛神情不对,往永寿宫走似要严惩她额娘和春婵。 梦里她竭力阻止,但皇阿玛突然变了副模样,一个她不认识的皇帝责骂她,怒目厉声地说她要是心虚害怕则饶不了她,很快她就被春婵和另两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搀出去了。 “公主,公主!”春婵见她面色痛苦口中呓语,急忙上前唤醒她,嬿婉睁眼看到是握着她的手的春婵,不知怎的,说出一句:“我又活过来了。” “呸呸呸,公主您分明活得好好的。”春婵听这话担心她梦里是去了阴曹地府一趟,赶紧呸掉晦气,端上药喂她喝。 “那个太监,”嬿婉喝了药,想的还是梦里的事,“那太监没有告密吧?” “没有,昨儿公主您究竟是如何摆脱掉那太监的?不如说与奴婢听听。”到了这个时辰皇上还没来拿人,应该不会有事了,但春婵觉得公主需要吃颗定心丸,所以诱着她说出始末,打算帮她排除掉疑虑。 “我和他撞了,我谎称是启祥宫宫女要去御药房拿药,他刚好和我顺路。路上我以为自己要暴露,结果他想的是举荐我当妃嫔他好跟着沾光,到御药房他说一起进去招人口舌就独自去拿了药回来给我,送我到养心殿那儿他就自己走了。” 春婵认真听完,心想公主确实瞒过去了,她见嬿婉犹豫,便正色说:“哪有将公主举荐给皇父的道理,他要是认出了您还装作不认识,只这一句就够诛他九族了,您被告发完死咬着要皇上治他不敬之罪,皇上为了颜面也不会保他。御前的太监没有太愚笨的,断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挂在刀尖儿上。” 嬿婉彻底宽了心,春婵见她喝药喝得乖巧,虽不敢出言说公主可爱,但心里已将她夸了个遍。嬿婉喝完了药,春婵取手帕给她掖嘴角时,她无端又想到了那个小太监。 “春婵,你说宫里的太监都是贪财贪权的么?” “公主遇到的那太监,不就是想把宫女拔成主子然后各取所需敛财的么?更有甚者,还有贪色的呢,肖想宫女与他们对食,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春婵想逗公主开心,故意咬着牙叱骂,好像这想吃天鹅肉的太监就在眼前似的,嬿婉咯咯地笑着,面上的阴霾果然不见了。 进忠起床时还头昏得厉害,他心里始终在博弈着,究竟是立马寻到嬿婉把她解救出来还是从长计议想个折中的法子慢慢帮她。 但不论选择哪一种,当务之急都是先确定嬿婉在哪位主子的名下,要是她主子通情达理或许能稍微拖一拖,万一是金玉妍那种货色,那就火烧眉毛一刻也等不了了。 想法已定,进忠径直往启祥宫走,他现在还只是个御前的小太监,没有神通广大的本事,只能循序渐进地探索。 全寿动不得,那迟早要解决了胡贵福,穿回他应有的蓝色蟒袍。他固执地想着既然前世嬿婉看惯了他着一身蓝色,那么今生也得这样。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权力大些,对嬿婉更有助力些。 到了启祥宫门口,他仰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殿宇,自己也摸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态。 启祥宫莺莺燕燕确实多,进出的宫女太监自然众多,他瞅着个年长又和善的嬷嬷,向她打听一个叫“樱儿”的宫女。 嬷嬷说没听过,爱莫能助。进忠不放弃,出去兜了一圈儿又回来,恭敬地向一位姑姑问,同样的,姑姑回答不认识。 难道她是粗使的女子,所以认得她的人不多?进忠回忆她的衣着,那身褂与前世那晚上的有七八分像,只不过一次是夏褂一次是冬褂,按理说她这年纪就穿得了这身儿的宫女至少是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不应该只干粗活。 进忠怕太惹眼不敢多逗留,不知不觉往花房走了去。嬿婉心思多,说不准启祥宫是她胡诌的,她见夜深人静忽然一个太监挡了路实在惶恐选择撒谎也情有可原。 要真是为了防他才撒谎的话,进忠不仅不气反倒还欣慰,谁知道二更天走夜路撞见的是人是鬼,撒个谎装个乖总比被暴徒索了命好。 花房里什么花都有,进忠一眼就瞧中了那凌霄花,红艳艳的开得热闹。见他站在凌霄花前迟迟不移步,管花房的姑姑向他介绍:“公公好眼光,这是凌霄花,又叫五爪龙,你瞧这一簇长得尤其茂盛。” 这儿的凌霄花确实长势很好,进忠随着姑姑手指的方向望去,他总觉得凌霄花丛里映着他万分惦念的人,这别称也好,四爪为蟒五爪为龙,她哪怕伴真龙长栖也好过委身一条害了她的懦虫。 “好,五爪龙好。”进忠抚着一朵凌霄花的花萼,红色的花瓣依偎着他的指头。 “哎,可能是这处花肥施得好。”姑姑无心一句让进忠生出了别样心思。 将他的尸身葬入凌霄花底下做花泥,不知能让这繁花的生机有多蓬勃。他到死都被凌霄花压着,身后也不得安生,他恨不得把这片凌霄花一并连根拔了。 他打断姑姑,问了樱儿的事,立马得了否定的答复。他在凌霄花前踱步,听姑姑的话听得心烦意乱,姑姑念一遍凌霄花的名字,他就越加烦闷积郁一分,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这凌霄花也叫倒挂金钟……”他顾不得听什么倒不倒挂,再听下去他幻觉自己的脖子都被挂在了绳上,炩主儿对他怒声泄出二十年的怨气。他想,管它倒挂正挂横竖都是被勒死,他对炩主儿的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这他勉强能认下,但炩主儿对凌云彻的真心算什么,就凭凌云彻把炩主儿的真心踩进地里,他也得将他碎尸万段。 出了花房,他莫名地气愤起来,为了个水玲珑,明明是他俩一道参谋起来的,还是为了个凌云彻,明明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稀泥,结果事到最后数罪并罚他的炩主儿要了他的命,他却还巴巴地去寻她解救她,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就该让她多被磋磨几年,搓搓她的锐气,也抵了他一片真心的冤债。 他回到他坦,闭目躺倒在床上,作出暂且不帮嬿婉脱离苦海的决定抽干了他的力气。凌云彻的软脚蟹模样仿佛就在眼前,他蹬腿踢了看不见的人一脚,又抓起枕头狂乱地挥舞,也不知是想赶走凌云彻还是赶走自己的妄念。 第5章 第五章 “公主,四阿哥快来了。”日暮时分,春婵在一旁提醒,床榻上的魏佳慈文醒转不久,嬿婉正在给她额娘喂粥。 四阿哥承淇的亲额娘是早逝的马答应,不久他被过继给年长无子的慧妃,又过几年慧妃也不幸薨逝,他成了阿哥所里没有额娘的孤身阿哥,虽身边也有几个嬷嬷太监伺候着,但终究是不比其他阿哥。 小他两岁的十公主承炩也就是嬿婉,虽有额娘,但久居冷宫一般的永寿宫,常年只与额娘、春婵相依为命。两人莫名有了同病相怜的共感,久而久之承淇总会抽空带些零嘴或小物件避着人来看看十妹。再后来嬿婉怕承淇被有心人盯上做文章,加上承淇的功课也愈加繁忙,就每回与他约定好相见的下一日,到了日子她就去永寿宫外候着。 “嬿婉,去和你四哥玩吧,我这里无碍。”魏佳慈文抚着嬿婉的手,她病容倦态,但见了嬿婉总是慈爱地笑得眉眼弯弯。 “嬿婉”是她给承炩起的小字,是她们永寿宫三人知晓的秘密,春婵不便直呼公主的名字,所以也只有她会这么唤嬿婉。 “额娘,你好点了吗?”嬿婉还是担心她,犹豫着迟迟不肯走。 “额娘很好,喝了你冒雨取来的药,觉着浑身都是劲儿,如今是哪儿都不难受了。”春婵早把嬿婉的事悄悄和她说了,慈文心疼女儿淋了雨又伤了膝盖,但知再提她的伤也于事无补,所以尽力做出康健的模样让她少些忧心。 嬿婉出永寿宫时看见承淇已经在候她了,见她出来,承淇像变戏法似的从袖里取出一个纸包。 “十妹,我给你带了些糕点。” 承淇头戴驼色翻毛瓜皮帽,身穿狐绒团花大马褂,足蹬一双绣金青缎面靴子。嬿婉见了他的装扮,噗嗤一声笑出来,都忘了接他的糕点:“四哥,你这身儿穿得匪气。” “我是穿了身新衣裳亮堂堂地去皇阿玛那儿受他的考验,哪是匪气?”承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把手又往前一递,嬿婉接过小心拆开。 “这糕点还各式各样呢,四哥从哪儿弄来的?”梅花酥、豌豆黄、芋头糕、枣花糕、绿豆糕一个挨着一个,红的红绿的绿,色泽上就配得争奇斗艳的。偏生那字样花纹也刻得巧,“同心”“鹤寿”“偕老”“长福”“安康”,都是好字眼,嬿婉看了眼都亮了。 “我叫小太监去宫外头的合缘斋买的,宫里可吃不着,御厨做不出来。”承淇见嬿婉欢喜,自是得意起来。 嬿婉没提额娘的高烧,但毕竟她也在病中尚未好全,说话的声音发瓮,承淇还是察觉到了。 “近几日天寒,十妹是冻着了吧?我下回带些炭来,再找太医求一些……” “不必,你背着炭来会让人无端起疑的,药我这儿不缺,春婵已经煎了,我喝着也见好了。”虽然按多年前的圣旨来说被禁足的是额娘不是她,但承淇带太惹眼的东西总是不好,况且嬿婉自认和四哥的情谊没到这种要他为自己犯险的程度。 “四哥,你说你今儿在皇阿玛处,皇阿玛考验你什么?”嬿婉主动岔开了话题,她心中对那个小太监的送药之举疑云未消,总担心他错送了给师傅的好药,碰上承淇今日恰好与皇阿玛在一处,便借机问他。 “考我《中庸》,有一句‘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还好我背得滚瓜烂熟,不然挨了皇阿玛训斥可不得怨天尤人喽。” 承淇向嬿婉挤眼睛,嬿婉掩嘴乐了,拣起那块“鹤寿”尝了一口,豆香从口里弥漫开了,还有些红豆子和蜜枣的甜味儿,但嬿婉觉着甜得发腻,而且糊嘴巴喇嗓子,干嚼不吃茶简直咽不下去。 “不好吃啊?”承淇见嬿婉的脸都憋得有些发红不禁拍着她的背问她。 “太甜了。”嬿婉知是四哥一片心意,而且刻字的寓意好,还是将那豌豆黄吃下去了。 “下回我带些别的来,宫外头的糕点铺子可多了,换一家就成。” “我听墙角听到有宫人说皇阿玛御前有几个太监管教徒弟极为严格,动不动就是非打即骂的,还有个小太监吃了嘴巴子脸上伤了大片,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宫里对太监的管束确实严,大太监管他们大概也是想叫他们不在御前出大错被皇阿玛重责吧。” “可是打脸终究是有些过了,毕竟是在皇阿玛跟前当差的,皇阿玛见了也难看,我想着说不定是宫人以讹传讹了,大概也没有这么严重。四哥,你有见皇阿玛身边跟着脸上挂彩的小太监么?” 嬿婉也不全是出于谨慎才把所谓的闲言推给并不存在的宫人的。她是公主,那是奴才,天下哪有公主无故关心一个奴才的奇事,更何况这奴才都不是她宫里的,她只不过是怕因了自己的缘故害他多一顿好打,损了自己的福也对不住额娘十几年对她的教诲。真若如此,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得去赔些礼,了了这桩埋在心里的事,也免得再梦见他。 嬿婉的说法果然让承淇起了兴趣,他望着天仔细将自己这一日过眼的太监全部细细推敲一遍,想不出有哪个受了刑行走得艰难,更想不出有哪个脸上有伤痕。 “我倒真没见有受伤的小太监,要么只能是打完直接被贬到别处去了,挨巴掌应该不至于要卧床休养。” 承淇的话有理,嬿婉自己盘想有过失受了刑的太监调走确实符合情理,一来主子见了硌应,二来怕太监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不如远远的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为妙。 嬿婉又捏起一块枣花糕品尝,这个也甜,可能是她病着的缘故,喉咙里干得慌,平日里或许觉着不错的糕点此时此刻吃着也了无食欲。 吃完了枣花糕,嬿婉想着这好歹是四哥一片心意,便捻了“偕老”的芋头糕想继续吃。承淇见她吞咽都艰难,忙不迭劝她别再吃了,可她已咬下了“偕”字那一边儿。 “罢了罢了,十妹想吃什么与我说,我弄些十妹爱吃的,这些我带出去丢了。”嬿婉见他的急样,咽下芋头糕对他展颜:“我知道四哥平日就不爱吃糕点,也难为四哥念着我了,下回四哥照旧随意买吧,今儿是我喉咙痒痛吃不下,浪费了四哥的心意。” 两人又谈笑了会儿,约了相见的日子,承淇把剩下的糕点包好攥在手里走了。 进忠想了大半日,心神恍惚到饭食都只草草对付了几口,终究是心头对嬿婉的怨恨远敌不过惦念,他起身往四执库去了。 他说服自己与嬿婉有天大的恩怨都已是上一世的事了,人死如灯灭,走过奈何桥饮完孟婆汤就把一辈子的爱恨嗔痴全抛光了,世间不再有卫嬿婉也不再有凌云彻,他不该再执着于此。 但这一世嬿婉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宫女樱儿,他哪怕不把她当成上一世的卫嬿婉,目睹了她雨夜求药的无助也该为她尽一尽心出一把力。 他自诩不是个好人,自是不会随意助人,帮这个酷似嬿婉的樱儿只是举手之劳,寻完了他能寻的地方若还是找不见她也就罢了,就当自己攒的气运仅够与她在雨夜见最后一面,总比这一世至死不复相逢要好。 四执库的宫人干的是伺候皇上后妃的衣料服饰的活儿,进忠走进去见有不少约摸十四五的宫女在浆洗衣裳,手在水盆里冻得生了疮,但活计忙碌,估计是身上汗流不停,所以都着极为单薄的素色褂。 她当时应也是如此,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盛夏酷暑的时节,日子都各有各的难过。 进忠问了掌事的伊姑姑,再一次的相同答复几乎击溃了他心里的防线,照着她前世的轨迹怎么哪里都寻不到她,她像一只蝶,翩翩落至他的眼前又悄然不见,徒留他一个人不愿甘心。 那就是在永寿宫了,可是这座紫禁城的永寿宫只关着一位弃妃,年岁上来看绝无可能是嬿婉,进忠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 也是,他入宫已有六年,前世的嬿婉比他年长,若这世的嬿婉真的存在他怎可能从未见过。雨夜的那一面或许是他臆想出来的,嬿婉恨毒了他也永不可能原谅他临死的那一句诅咒,所以他们的再相逢都是他一个人的妄念罢了。 进忠也不知自己走去了何处,日落月起,总是日复一日,他心头没个着落,只埋头走着,忽然见了一双金贵的靴,他惊慌地抬头望了一眼来者,紧接着就是分毫不错地跪下请安。 “奴才给四阿哥请安。”还好他认得,请了安就垂头不语待四阿哥出声。 承淇没看清进忠的样貌,但看清了他脸上有红痕,这难道就是十妹听说的被师傅责打的小太监?真是巧了。 承淇身边并没有太贴心的奴才,他对嬷嬷与太监都客气而疏离,指不定哪个心思深的寻了机会就与他人勾结上了要给他使绊子,他不得不多防。 他对身边的奴才尚且如此,对这陌生的太监自然更不会有多少怜悯,只是想着四妹提了,他便顺手把纸包递过去:“免礼,我这儿有两块糕点,公公不嫌弃的话吃了吧。” 主子给的东西不论好坏都是赏,自是要谢恩的。进忠极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不见他面色上带戏谑或阴狠,想着自己与四阿哥平素从未往来,他既不认识也就犯不着毒了自己,这只不过是四阿哥随手一赏罢了。 “谢四阿哥赏。”进忠拆开纸包,见四阿哥突然想起了什么,向他手里一指:“有一块被吃了一口,公公将它扔了吧。” 那块绿豆糕上刻着“安康”,另一块看不出是什么糕的玩意上字被捏糊了分辨不清,而被吃了一口的那块剩个“老”,也不知是在咒谁年老,真是刁钻呢,进忠心想。 “这上好的糕点,扔了多可惜。”人吃过又怎样,人家四阿哥只是客套,他真斤斤计较着拿去丢了反倒让四阿哥不快。进忠捏起一半的“老”一口吃下,吃进嘴里才咂出这原是芋头糕,管他老不老的,味儿真是不错。 另两块被进忠带回了他坦,不巧被其他几个小太监瞧见了。 “这么小心地捧着,对食送的啊?”他们开始小声地哄笑。 “你们自己想对食了,就觉着旁人都和你们一样?这是能瞎胡闹的吗?”进忠立马站起身正色问他们。 “哎呦,我们说笑几句,进忠他就急得跟火烧腚似的。”进忠这个反应,正中他们下怀,不过进忠当然得顺着他们的意思:“本朝严令禁止太监找宫女对食,你们不会明知故犯吧?宫女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身份?” “别逗他了,他听不懂玩笑话的。”有人觉得过分了想止住这个话题,可还有人接着讲:“进忠啊,这你就不懂了,民不举官不究,明面上禁止的事儿暗地里它就一定不可行么?再说了,相好的也未必是宫女呀,宫女可是会拣了高枝飞上天的呢。” 进忠听了这话只觉心口被刺了一刀,他明知此人言下之意是大太监可置宅子搜罗两三个民间女子当大小夫人,但他无端地把这番话往他的炩主儿身上套。他寻思自己是过于思念她了,这个不好,得改。 “你可别提宫女了,进忠这愣小子别真的找了个宫女。你得和他往明了说,找牙婆买,几十两银子的事,路子越简单越好。格格一般人惹不上咱不提,要记着贩肉卖鱼挑担子剃头的人家的咱也得谨慎着,别叫他们告上官了。”“也是,要看着心仪的宫女封了官女子或是满了年岁欢欢喜喜出宫嫁人都不好受呢,趁早不该有这条心。”他们调侃他,但也没多大恶意,反倒想着给进忠点警醒。 “宫女当主子难道不是好事?出宫嫁人还不知嫁的是人是鬼呢。”进忠依旧想充愣,但说出的也是他的真心话。 “你要是喜欢上宫女,看她摇身当了凤凰,而你还在泥里爬着你能甘心?” “甘心,怎么不甘心?她有了好的前程我求之不得呢。” “傻小子,看得见摸得着的变了看得见摸不着的,那才叫抓心挠肝呢,你是真不懂。” “我是个太监,什么看啊摸的,都是些什么混话,我这身子也不成啊。” 进忠越愣得认真,他们也就越觉得进忠并没有看上什么宫女,而且他们本就是没话找话讲,逗他到这个程度也就算完了。 待他们聊了别的,进忠坐回床上取了糕点小口地啃。前世这个年岁他早已懂了男女之事,也懂得自己刑余之身不该渴求女子的温情,所以才一门心思往上爬,好歹得在奴才堆里混到个顶尖,混出个人样。无论别人帮他当成什么,非男非女或是直白的阉货,他都得把自己当“爷”看也当人看。 今生在这种事上装痴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他抚着自己腰腹缠着的鼓囊棉布,想着等夏日衣褂单薄会显得腰胯臃肿的缠布更加触目惊心。同住的他们也都或多或少地知道,自己净身做得太深重伤了那处,所以小解淋漓不尽需用厚实的布垫足了才能不让主子闻到气味。毕竟大伙儿都是一样的人,不至于为这事羞辱他,而且他换洗勤,他坦里闻不着味,更没必要揭人伤疤。 要是炩主儿看见了,会惊叫着让他远开些,还是会赏他一巴掌骂他污了自己的眼睛,进忠的脑里又开始倒腾,总之这缠布肯定绝了她想踩自己当梯的念头,前世自己那样儿都不成,今生这样可是不成中的不成。 怎么又想起她了,进忠颓然倒下。改了,必须改了。 第6章 第六章 几日过去,进忠脸上的红印逐渐消了,他又同以往一样恭谨地在御前伺候皇上起居。 他要想尽快把胡贵福除掉腾位子给自己,就必须牢牢地抓着他们万岁爷的心,让万岁爷觉着没了笑面胡只有他进忠最顶用,这样才能免得他给别人做了嫁衣。 笑面胡的小辫儿他不是没抓着,但需得一击即中,还不能露了自己,这就让他犯了难,只能捏着蛛丝马迹长期蛰伏着待时机。 四年前进忠曾在笑面胡房里见过一个宫女两回,笑面胡估计是觉着他年纪小看不出端倪,所以对他不设防。 可进忠那时候的心智哪是笑面胡认为的十岁,更何况他前世自己做了什么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看别人的眼睛自然准得像鹰,过眼就知道笑面胡和宫女关系不清白,但绝不是单纯的两情相悦。因为那宫女眼里透着嫌恶,进忠从她的瞳孔隐秘地窥视到了自己。 自那两回后他就一直在排演如何向万岁爷告发,但他没亲历过他人因此事受罚,吃不准这个朝代对太监找宫女对食的惩处究竟有多严厉,万一不能将笑面胡一击毙命甚至万岁爷根本不拿这当回事,他就吃力不讨好了。 这几年他暗中打听,对那位叫陈佳五妞的宫女早已有了初步了解,此女常年在古董房里当差,近年可能当上了管些杂事的小姑姑,活计比从前轻松许多。样貌他也有印象,确实有几分娇艳的姿色,而且素来喜爱金银钗饰,在宫女可用的框限里总是装扮到极致。 他每隔月余就会在伺候笑面胡时瞅见他房里隐蔽处放着一些银票,不几日这些银票便会不见,但笑面胡并未出宫,宫里也不会巧到每一两月就要固定打点给他人,加上笑面胡并没有明确交好以至他情愿为之进言的嫔妃,那么这银票的去处也只有五妞了。 所以进忠悄悄观察五妞平日的衣褂首饰,逐渐摸出了规律,基本上笑面胡的银票不见了半月后她要么着了新衣要么戴了新珠花,钗环可能是她嫌惹眼,倒没有换得这么勤。 两年前有一晚进忠睡不着出去散心,经过笑面胡的单间他坦时隐约听得里面有女子的说话声,他屏着呼吸细细听着了几句,大致是五妞请贵福公公为自己谋划个好出路,笑面胡说是尽力了但仍调不了其他清闲地儿,若调到之前的寿膳房她又吃不了那苦还得巴巴的调回来。 自那一次起进忠隔些日子就夜里不睡起来堵他俩,当然他肯定不会冲进去撞破,他就站外头静心听一星半点也足矣。 听五妞所说她应该也愿意去娘娘们的宫里伺候,但笑面胡总会找理由搪塞她,旁的什么进忠听不见,因为这两人的声音只有五妞恼了时才稍大些。 进忠按之前打听的来算,五妞现已二十三,再不做打算就要出宫了。最近五妞找笑面胡找得勤,怕不是只想换去哪个娘娘那儿当大宫女,毕竟她这年岁够呛,哪能比得过从小跟着主子已经伺候了好几年的。所以他思前想后只想到了一种可能,就是五妞想被皇上看中当上官女子,但胡贵福果真阴险,面上嬉笑却一心想断绝这个可能。 隆佑帝不热衷于选秀,大选只随便点几个指给宗亲做侧福晋。但他绝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清君,与之相反他的官女子、答应之流众多,几乎都是下五旗包衣宫女进封或者官员进献的汉家女子。这些女子绝大部分都只止步于答应,若无子嗣则完全掀不起半点风浪。 进忠摸到了皇上的心思,或者说几乎所有宫人都对皇上之意心底有数,皇上不喜后宫与前朝勾结,身体力行地尽可能遏止上三旗大姓女子入宫,哪怕杜绝不了也把名门格格减至最少。 可宫里人人有数又如何,谁能管制皇上宠幸谁?反倒是家境贫寒的宫女们得见了生机,哪怕做一辈子的官女子也比到年岁出宫配个府属佐领的儿子操持家务强,更何况万一得皇上青眼有幸得个一男半女再熬些日子总能当个常在贵人,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进忠寻思这就是笑面胡的狡诈所在了,五妞好歹跟了他几年,做个顺水人情看她自己的造化也不是不行,结果偏偏要卡着她不让动,还好声好气故作劝解。 古董房就靠着四执库,进忠后来又去过四执库一次,虽还是没找着嬿婉,但与伊姑姑攀谈了一会。他看出伊姑姑是个憨厚淳朴的热心人,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更何况五妞在旁边的古董房,说不定伊姑姑能助他办点事,于情于理他都该和她结交。 伊姑姑答应在送各宫衣料时替进忠稍稍打听一下“樱儿”在哪当差,进忠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当即拿出钱袋想孝敬她金瓜子。伊姑姑本就猜这个樱儿是与他有过交情但又生了嫌隙不想见他的宫女,一件成人之美的事而已,她当然摆摆手不肯收。 进忠不想白使得伊姑姑忙活,就多加观察她有何难处或是需求,以后也好帮衬。四执库的宫女忙碌异常,有时伊姑姑也亲自浆洗衣物,可见她是个亲厚待下的,进忠寻思或许她最想要的是多拨点人手减轻大伙儿的活计。 在进忠去了四执库之时,他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嬿婉也在寻他,寻到他坦外边,甚至经过了他住的那间,往里头张望了一番,然后赶紧走开免得被人瞧见。 “公主,您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怎么敢……”春婵依嬿婉所言在离养心殿不远的角门旁等她,眼见嬿婉去下人们的屋外探寻,春婵惊得咋舌。待嬿婉一回来,春婵把她拉到僻静处想小声数落她,却又想着自己不能逾了矩,所以还是缄口不言了。 “我这桩心事总要了的。”嬿婉也知自己莽撞了,她想辩解却辩解不下去,她站在什么立场上需要了这桩心事?一个奴才而已,她就算找着了又如何,难不成为着他错给了师父的金创药而真向他道个歉?药是他自己给的,给错了也与她无关。 如果她不反复做雨夜碰上那太监的惊梦就好了,她认为这个梦的缘起是她的心虚,越心虚才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越多梦见也就越心虚,二者像被绳结拧在了一起,她不仅解不开还被绳索缠得难以挣脱。 她不会把做梦的事儿告诉春婵,因为她知道春婵能做的也只有劝她。而且反复梦见一个太监在嬿婉心里绝不是好事,倒像中了什么诅咒。若是冲撞了鬼神她愿一个人受着,好过多牵扯一个春婵。 “公主,您这就是多操的心呐。说句难听的,那太监万一已经犯事被发往吴甸铡草了呢?您在养心殿外头寻也于事无补啊。”春婵叹了口气,心里觉得公主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了心智。 “要不奴婢陪公主去宝华殿诵会儿经?”春婵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宝华殿梵音绕梁,一来帮公主驱除邪祟,二来公主此去也权当是替那小太监祈福了。 嬿婉应允,两人去往宝华殿,推门入殿时才发觉里头已有两人在默拜龛前供案上供着的观音菩萨。 “奴婢给李常在、承恪公主请安。”春婵轻拽了下嬿婉的衣袖,然后向她们问安。 嬿婉确实对她俩不甚熟悉,听了春婵此言才有所反应:“李常在好,承恪姐姐好。” “今儿天光好,我回宫探望额娘刚巧还碰上许久未见的承炩妹妹,甚好。”四公主承恪身着黛青鹤纹锦褂,袖口、颈部都饰有白毛领子,钿子上缀了几枚点翠,手上捧着一个白铜刻花手炉。 嬿婉看到承恪小腹微微隆起,才想起听春婵说过她去年万寿节后不久就已出嫁,现如今该是遇喜了。 “我平日在宫里呆着也无趣,想着来宝华殿走走,诵诵经,也好打发时光。”嬿婉抿着笑走上前去,她对这位年长自己四岁的姐姐仅有的印象就是端庄温婉,在宫宴上礼仪丝毫不错。 李常在悄悄走开了几步,给她们姐妹俩留出说体己话的地儿,她的衣着也素净,和她女儿几乎是一样的打扮,只是将头发梳成两把头,戴了几朵碧色和月白的绢花。 “宝华殿清净,确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承恪的神色永远是得体的,嬿婉从她眼底看不出波澜,只是她转头一瞥,发觉李常在和承恪带来的经文上写着承顺的名讳。 “承恪姐姐是来给承顺姐姐诵往生咒的?”承顺是与承恪一母同胞的姐妹,但于嬿婉来说毕竟年长她太多,也没有任何亲近的机会,所以只略听说过一二,她只知承顺嫁去蒙古后因其子寤生而母子俱亡。 “是啊,我如今也遇了喜,除了为姐姐诵经以外也为自己求个平安。”承恪拿起经文,嬿婉注意到那字书写得并不算流畅,像小儿一笔一划仿着经册写上的。 “嫔妾没读过书,字写得粗陋,公主见笑了。”李常在从女儿手里把经文取了,对嬿婉笑得羞涩。 嬿婉才想起李常在是江南一带的知府进贡的汉女,极大可能是从小不识字的,她怕李常在多心,就直言:“李常在字写得很工整,应该花了好些时日才得以写成吧,这份心意观音菩萨定能感念。” “那就谢公主的吉言了,公主多拜拜观音,说不定过几年能有个琴瑟和鸣的好夫婿,儿孙福泽绵长。”李常在是从小听着《女诫》《女则》长大的,在她的认知里对丈夫恭顺迎合以及绵延子嗣是女子最要紧的事。她把长女早逝的痛苦埋在心底不多表露,虽然对次女的教导同样是卑弱第一、以夫为天,也希望次女一举得男,但与几年前不同的是她祷告了无数回承恪生产顺利,若要以她来换承恪她也愿意。 虽然她深居简出,一直与魏佳慈文毫无交集,但她知道嬿婉可怜,所以也是真心祝愿她的。嬿婉不太清楚观音是保佑什么的菩萨,但依她所言在观音前拜了拜,也诵了经,看着她们母女俩一一将抄写的经文供上。 殿里的喇嘛手执红笺走出来,李常在恭敬地接下,取了笔墨来让承恪写下祈愿。嬿婉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李常在就催促她也取一张写。 嬿婉纠结着不知该写什么,又怕写得不合时宜或不合规矩,转头向春婵眨了眨眼求助。 “公主,要不您写与将来的额驸同心偕老,准不会出错。”春婵提议得很好,确实于情于理给谁瞧见都不会有闲话,嬿婉却一愣神写成了“祈祝额驸”,偏偏下一个字“同”还写坏了,第二笔就落错了地方。 春婵想从喇嘛那儿重拿一张红笺,嬿婉制止了她,她莫名觉着写坏重起头就预示着不顺,她得把不顺改回来。 嬿婉直接把“同”变了“顺”,“祈祝额驸顺遂”后面加什么字眼呢,嬿婉越慌乱越是多想,脑中惊然突现了那太监的面容,她想起自己来此本有意给他祈个福。 奴才在御前当差容易被杖打甚至即刻处死,故嬿婉添上了“安康”,后面再接“同心偕老”。读了一遍她觉得这不成句子,而且后面还有空处,就再加了“于”和自己的名字。 “祈祝额驸顺遂安康同心偕老于承炩。”春婵小声地念着,她认为嬿婉写得很不错,但嬿婉却羞了,将这红笺带回了永寿宫,悄悄藏了起来。 第7章 第七章 不久就到了嬿婉与承淇约定好会面的日子,刚过了酉时三刻,嬿婉便早早地在永寿宫门口等。 也许是因为年轻,她伤风发热都好得快,但她额娘就不同了,自上回病渐愈又反复地流涕和晕眩。嬿婉为此焦急思虑,她额娘只得哄着她说多病寿长,命硬福薄。 承淇一来便说众妃都在皇后的景仁宫里相聚,今儿他来永寿宫里坐一会也不会有人瞧见,嬿婉却觉着不行,说不如同去僻静地走走散心,也好过他来永寿宫叫她提心吊胆。 承淇觉得有理,就陪着嬿婉出去,又从衣襟里拿出一包草药塞给嬿婉。 “你和你额娘把它煎了喝,是防治伤风的,发热喝它也行,你们宫里还是多备一点好。” 嬿婉没想到承淇真的给自己弄了药来,心下感动不已,承淇眉毛一挑继续说:“十妹先别忙着谢我,糕点我忘了,还得向十妹赔罪呢。” 承淇哪会忘这种事,多半是他的太监忘了或没找着机会去采买,嬿婉手一挥,俏皮道:“那本宫大人不记小人过喽。” 既是真巧又是够倒霉,进忠这日是本该当值的,但喜禄有事要和他调班,让他今儿先休半日,进忠见他恳切不好推辞,就应了。 他本来想着下一个休沐日鼓足勇气去永寿宫外头瞧一瞧的,这下只得改成了立马行动,再等下去他怕自己再心神不定好几日,耽误了当差事儿小,没攥住万岁爷的心事儿大。 盼到了天色渐晚,进忠从他坦走出来,也许旁人瞧着他是不紧不慢,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他是心如擂鼓、惴惴不安。 前几日他打听出现如今永寿宫除了那弃妃还有个宫女,听到宫女他就心头一紧,顾不得那宫女的年岁似乎不对,也要亲自去看一眼,也好掐死这条从心口破土而出的芽。 这些年他刻意地远离着永寿宫,一样的宫墙殿门里头框着的既不是他的炩主儿了,那就成了一具没了人气儿的空壳子死物,他不来也罢。 他走走停停,恰逢背面风吹,他惊觉后背已经汗湿。 越是离永寿宫近他的腿就越抖得厉害,他感到他仅剩的自尊也在被一一拆解抖落掉进土里,被雨冲进永寿宫的地底下,成了宫花的肥料。 他唾弃叭儿狗一般的自己,却又挣不开拴着他的狗绳子,绳子越拴越紧,他的脊梁也成了拱桥。 总算是走到了永寿宫门口,他靠在红墙上喘叹。本想若是大门禁闭他就不造次,可不曾想门偏偏就是虚掩的,他想即刻逃了去也没有十足的理由。 此时嬿婉与承淇已去了御花园,春婵在慈文的卧房陪侍,慈文已喝了药早早睡下。万籁俱寂中,进忠趁着夜色钻入永寿宫大门,外头无人知晓。 刚行了几步,进忠就觉心快跳出了嗓子眼。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会被她们瞧见。 看一眼,只远远看一眼,确认了不是她就走。进忠觉得自己一定是胆子壮了,发现了嚷起来就是个罚或死,但他也不知自己突然怎么了,也许是院里的景致与前世太过相似蒙了他的心智,也许是匾额之下的金龙和玺彩画诱着他继续行进,他的炩主儿就如同仍在永寿宫里倚着檀木椅吃蜜橘一样,他回不了头了。 正殿空无一人,进忠直直地走过去才发觉,也幸好没有人,他才不至被逮个正着。 他又往偏殿走去,风掠过他的脸,让他的心智清明了几分。 他躲在了暗处,悄悄地挪步子,终于挪到了镂空雕花的木窗外,两脚仿佛被灌了千斤重的泥沙,再也走不了分毫。 他用手支着窗框才勉强使得如水中浮萍的自己有了些许依靠,大概是错把这儿当成自己的故居了,才一时自作多情,他在心里骂自己。 春婵操劳过久,已伏在小桌上打了盹,慈文还未醒来,加之天色已晚,虽两人俱在但仍静得让进忠犹觉汗毛直立。 他只咬牙横了心往窗里头瞧了一眼,就觉不成了,腿上的摆子打得剧烈,头上、颈上和身上的汗珠子快连成了一处,牙关再如何禁闭上下齿仍咯咯作响。 他探去的视角望不见慈文,只隐约得见春婵的后背,他从身量判断她不是嬿婉,又从她与前世不一致的衣着推敲不出她是春婵。但此时他庆幸和万念俱灰交织,外头下了星星点点的雨他也毫无察觉。 里头烛台积灰,炭火也已熄灭。外是一座冰鉴,里也是一座冰鉴,犹有冰棱一般的檐柱相隔,冰得他激灵不止,所幸嬿婉不在此苦寒之地蹉跎岁月。 她不在,应该高兴才是,已缓过气退后的进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加上伊姑姑排除的地儿,他已没地方可找了。找无可找,那可不是炩主儿不在这座紫禁城么,她绝不可能是在短短几日就犯事被处决了,他打听了这几日被打罚的宫女里没有她。 进忠双手合十,却不知自己该求什么,他就这么走出了永寿宫,回头又看了一眼吃人的红墙黄瓦,心里忽的有了愿望。 前世咒她不得好死意外地灵验了,那也咒自己个不得好死吧,也全了这段主仆情谊,别的情谊他是不敢再想的。 承淇和嬿婉在御花园说笑之间就下起了雨,但两人都大意了,以为这蒙蒙雨一会儿就停,所以都不为所动。 等雨下大后嬿婉终于慌了,提着衣摆催促承淇:“四哥快回去吧,淋一身雨嬷嬷要说你了。” “十妹这是想开溜?方才是谁说‘春雨贵如油,我瞅下不大’的?”承淇戴着帽子,淋不着脸,他不急。 “我,我说的。方才油贵,这会子油贱了,一文钱买十瓢。”嬿婉立马改口,雨掉了她满脸,两把头边上的穗子也淋淋地落雨。 承淇不逗她了,让她快些回去,嬿婉三步并作两步走得飞快。 嬿婉顶着雨回到永寿宫时,进忠已经离开了,被雨声惊醒的春婵胡乱取了一顶斗笠正在往外跑。 “是奴婢不好,刚刚犯困睡着了,没听着下雨出来接您。”见了嬿婉,春婵赶紧把斗笠给她遮上。 “这几日你累着了,是我的不是,我和四哥多聊了一会,稍微淋点雨不打紧。”嬿婉想把斗笠遮回春婵头上,她不依,嬿婉忙说:“你淋湿了和我抢浴桶么?” 春婵只得拉着她飞奔,离了雨就好了,回到里间,两人气喘吁吁。嬿婉抬眼看到半开的窗子,对春婵打趣:“瞧瞧,咱们宫里有了个新景观——绿叶池子。” 雨水让案上湿了一小片,又刚好是个凹槽,上头还飘着一片打进来的绿叶子。春婵取了粗绢子走上前擦它:“怎么开得这样大,奴婢之前明明只留了个缝儿。” “别是有什么精怪跑进来了呢。”嬿婉认定是风太大吹开的,她走过来手搭着春婵的肩,在她耳边用气声儿说着吓唬她。 “能有什么精怪,精怪进来公主也能镇住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春婵觉着耳朵痒痒,就缩着脖子用手去掸嬿婉。 等嬿婉进了浴桶,春婵去取她带回来的草药存起来,上回的药虽还没用完,但多一份总是好的,毕竟她们宫里什么都缺的厉害。 进忠没回他坦,他就在雨里头走着,想让雨浇熄他心头的火苗,使自己正视此处已无嬿婉的事实。 他走进了御花园,脚下石板路的凹陷处汪满了水,一不留神就踩得靴内尽湿,边上的池子里水波粼粼,他踏着脚下的冰冷,想到的还是她当年孤注一掷为搏爱幼子的贤名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入水救世子的场面。 不远处打着伞的两个人突然进了进忠的眼帘,他认出其一是胡贵福,顿时精神紧绷起来,猫着腰躲到离他们近的草丛里,不顾衣襟沾满了草木泥土,竖着耳朵听他们所讲。 另一个居然是内务府总管孙财,一个身形胖大的太监,进忠知道胡贵福和孙财关系尚好,但此情此景二人显然在说些需避人的事,他想着他揪的把柄或许又能添些。 “不瞒您说,您那五妞是个厉害人,不仅给我送了八十两,还给我那些个徒儿每人送了十几两,哄得我徒儿们也迂来回去地劝我放她去她想要的去处。说的够可怜见的,皇后、德贵妃、和嫔还有几个常在那儿都愿意去,她就吃准了皇上看了她的样貌再听了她的家世,高低会封个官女子。” “孙爷,五妞给了多少咱家两倍添上,这妞儿当了主儿咱家可就没活路了。” “胡爷神通广大,还怕她不成?当了主儿又如何,也得爬得上去呢!更何况咱家能让她遂愿不?就把她摁在古董房里,再过三五个月直接打发出宫,谁说女子要二十五整才能出去的,早走是恩典嘛,咱家收了她银子总得知恩图报。” “孙爷说的是,咱家早些年糊涂油蒙了心,看她长得可人,家里又穷,就给她银票换和她亲近。她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自梳留宫与咱家对食,谁知道是这样一副狼心狗肺。” “胡爷您果真糊涂,早点除了她就是啊。” “除了她就没了可心人儿呐,哪有宫女愿意给咱家这般调弄呢,也只一条暂不能破她身子而已,六艺精通的妙人可遇不可求,咱家还指着等她离了宫就去向她父兄把她买下来。” “到那时您可享大福了。” “全亏孙爷对她几年的照拂,咱家必得重赏。”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进忠算是见识了一遭。他以为自己前世就算顶破天的出格了,愣是没想到笑面胡这厮玩出了一招瞒天过海,他再尖的眼儿都没看得出两人逾矩的程度已至如此。 听着两人唠起了别的,进忠反复思量,趴在湿腻的土上都不觉阴冷,心脏跳得剧烈,他的面颊也热腾了起来。只要把五妞推上位,就不愁来日寻法子摘出自己把笑面胡拽下来。而且不论万岁爷对对食之事处罚是严是宽,只要五妞成了宫妃再露出笑面胡的事,两人就都是个死字,于他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待两人离开,进忠才缓缓起身,他再一次从头湿到了脚,浑身上下就像一条能挤出水的巾子,他快步回了他坦,里头歇着的小太监们果然又指着他笑。 “进忠,你这是冲了龙王庙吧,龙王爷发大水惩治你呢!” “这傻子,怎么眼见落雨还不往回跑呢。” 进忠脱了湿靴子擦干了脚,龇着牙笑几声走进来:“我原以为雨一小会子就停了,就躲了会儿,没想到越来越大,我也只得一路跑回来免得下了雷暴雨把我冲走。” “春头上哪能下什么雷暴雨呢!还不如再躲会儿,你瞧现在雨不就小了么?” “哎,这我倒不知呢,下回就知道不跑了。”进忠把自己进来带湿的地方擦了个干净,其他人见他勤快,就没再说他。 第8章 第八章 嬿婉自去宝华殿一趟后,连着好些时日都不再梦见进忠,一开始她只是将信将疑,后来她寻思祈福这一招是成了,那太监果然不再候在梦里与她缠斗。 春意浓了些,窗子里进来的风不再像刀子似的刮人的皮肉,春婵望着伏案念书习字的嬿婉和在一旁耐心指点她的慈文,心想年头的苦日子总算是过了,泥巴萝卜揩一节吃一节,年尾上冷了再说。 今儿要去内务府领份例,春婵换了身洗得发白的洁净褂子,和嬿婉说了声,正打算出去。 “春婵,这回我同你去。”嬿婉撂下笔,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起身去挽春婵的胳膊。 “公主,这哪有主子和奴婢一起进内务府领份例的,奴婢去去便来。”春婵觉着让嬿婉随她一道实在掉了公主的份儿。 “上月那趟,可是挨了他们讥笑?回来脸色都不好了。更何况你今儿特意穿得齐整,大概也是不想让他们轻看了去。”嬿婉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心想自己横竖是个公主,虽如今和额娘一道落魄,可再丢面子也丢不到哪儿去。她已经着底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公主。”其实春婵去领份例,一年里得有小半年都受排挤,只不过上月被人笑狠了,她回来没收住眉间的阴云。 在宫里没有银子也没有皇阿玛的照拂是寸步难行的,从前嬿婉也懂,但她额娘性子与皇上不对付,也对皇上死了心,只愿在这清净地闷头过日子,但又对她太好,叫她既不忍又不好表现出忤逆之意。 如今额娘经历风寒高热,已消瘦得手腕的骨像竹节一般。嬿婉看着她的身子骨日渐赢弱心忧不已,也担着一颗再有某日她重病卧床而自己无法仅靠求药来治好她的心,所以思前想后必得寻法子求个庇护。 况且她虽年才十四,春婵也才十八,还有几年余地,但自己总有出嫁、春婵总有出宫的年限,几年后的情形没人能估得准,于情于理她都该早做打算。就算皇阿玛的天威无法强求,至少她也该先立下公主的威,不再让她们永寿宫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嬿婉和春婵一路向内务府走,迎面碰上的太监、宫女少有能一眼认出她并向她行礼的。嬿婉也不恼怒,只默默思量着还是得多出来走动。 分发份例的太监认出她是承炩,故并没有怠慢,只是这会儿领月钱的太监众多,有老有少,他示意嬿婉需待一小会。 “你们是御前的人吧?”嬿婉去一旁看他们的账本了,春婵见这些个小太监的衣料样式上乘,就与他们搭话。 春婵自然不是为了巴结他们,只是刚好想到了嬿婉那事。面上嬿婉不见得仍揪着不放,可谁知她心里头怎想的。 他们点头称是,春婵趁热打铁地问御前的差好不好当,有没有做不好活计的小公公日日受罚。 春婵想窄了,她估摸公主所说的太监年岁不大还挨巴掌该是个粗使的,断没有想到进忠已是带班太监。而且她问得直白,这些个御前太监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回答。 很快春婵便从他们的反应看出了他们印象里头没这一号人。 “姑娘可是想来御前伺候?”一个太监问她,把她当成了试图走到皇上跟前让皇上看中了封官女子的人。 嬿婉走了过来,把这句听得清清楚楚,春婵连忙正色摆手:“哪有的事,我从没这想法。” 回永寿宫的路上,嬿婉依旧挽着春婵,但内务府那一幕让她不得不多思量。春婵自入宫以来就一直在永寿宫伺候,现离她出宫约还有七年,若不出岔子,她一整个儿的宫女时代就都要在永寿宫里捱过去了。家里清贫,她的宫份还低,就这几个子儿她除了托人送回家的外剩余的都存在宫里,有回说漏了嘴说出要留给自己当体己用。虽然自己不可能收她的银子,但就算这些全算上,她还是连嫁妆都攒不齐,入宫一遭娘娘们的大宫女是名利双收而她是赔得连本都不剩,纯来这儿遭难历劫的。 “春婵,苦不苦?”进了永寿宫,嬿婉见额娘正孜孜不倦地啃读书卷,便捏了春婵的指尾引她出去,到了隔间,她轻声问起。 “公主是问主子吃的茶?”春婵想起慈文的案上确有一盅茶水,但茶叶绝非上乘,第一遍的茶水像苦汁子似的也有些可能。 嬿婉掩唇,又直摇头,春婵摸不清嬿婉所想,便问:“又或许是晨间吃的豇豆粥?奴婢吃着不觉苦味。” 嬿婉仍是摇头,笑得头上的穗子也颤动起来,她用手心托着春婵的面颊:“春婵,我是问你跟着我,苦不苦?” 春婵闭了眼,本以为嬿婉是思量她们三人在永寿宫日子清苦,想说些什么劝慰她。可突然想起内务府里那太监所说,急忙睁眼又跪下回话,以打消嬿婉疑虑:“公主,奴婢实在没有攀高枝的念头,那会不过是在打听御前小太监的事,让那几人会错了意。奴婢言语有失,现已知错了,请公主莫要寒心。” 嬿婉确信春婵不会走,只不过是想等她说出“不苦”后告诉她自己觉得她苦,所以她的未来是纳入自己考虑的范畴里的,必不会让她白吃这份苦而装聋作哑假装这理所当然。可如今春婵的话叫嬿婉好生意外,她赶忙扶春婵站起来:“好春婵,我怎会把你当这样的人。你在苦坛子里泡着陪了我五年,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我和额娘怎么捱得过去。先前那老姑姑待我如何你又待我如何,一朝一夕我都刻在心里,你尽管宽心,可别再动不动就知错了,叫我听得心头难受。” 嬿婉的瞳子清澈,盯着春婵看个不停,像是怕她多思似的,又给她取了凳子坐。春婵少有见嬿婉对自己真情流露的时刻,一时间忘了回话。 “春婵,我真的该谢你,日久见人心,更遑论这儿离皇阿玛甚远,做到你这样不容易。”不同于花团锦簇的宠妃宫中,或要讨主子欢喜或要讨皇上赏赐。她来日会出嫁,春婵对她好有极大可能是没有回报或是她想报也报不了十之一二的,春婵是个敞亮聪慧的人,她不信春婵不懂。 “公主说的是哪里的话,奴婢一入宫碰到的就是主子和公主,是奴婢之幸。”春婵幼时有几个熟识的姐姐,住得离她近,她们也经常带她串花儿玩。后来姐姐们先后小选入宫,她打听到的是她们虽能托人往家送银子但挨打受骂过得不好,再后来就是一个姐姐病重殁了,一个姐姐带着一身的青紫因笨被遣送回家,她也中选入了宫。 春婵在入宫前夜吓得辗转反侧,心中口中祷告了无数遍,结果预想的凶神恶煞的狠主没碰上,碰上了鹑居鷇食的慈文和嬿婉。 “春婵,你别再为我打听那个小太监了,事都过去了,我与他互不相欠。”嬿婉突然想到了这茬,倒不是为了这小太监本身,她是怕春婵一直替自己想着,多劳神费心。 “公主这么想,奴婢就放心了。”在春婵眼里,太监也不是好东西,见嬿婉说得直截了当,她松了口气。 春婵出去了,嬿婉脑中浮现了内务府见到的一拨儿太监的样子,和她的印象果真差不离。个儿高的几个佝偻着背像个弯钩大虾米,个儿矮的几个肚腹圆大满脸横肉,还有几个面皮松垮,说话声儿也大不同于寻常男子,犹是看似已不惑之龄的太监出口的腔调如同十岁稚童,令她不寒而栗。 好像是年纪轻的太监稍稍好些,年纪上去便成了腹大腰弯且皮肉松弛满是褶子的怪物,怪不得古人云太监“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加上他们还随意揣测春婵想攀龙附凤,心思蔫儿坏。嬿婉越想越惊,登时白了脸。 雨夜见着的那个小太监未必长得齐整,那么重的夜色之下她或许根本未曾看清,或是仅看了他的样貌而忽视了他衣袍之下不成人形的身躯,又或是他年纪尚小,再过几年也会佝偻残漏身形怪异,总之这种奴才是万万不值得怜惜的。 嬿婉开始为自己曾有对他的愧疚感到恶心,他就是个奴才,与院里的一捧土、慎刑司里的一把鞭、养心殿里的一座香炉无异,既是个不能称之为人的物件,那也就不配得到她于人的感情。 她真是着了魔,为了几个困扰自己的邪梦非要寻这个阉货,实在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白白庸人自扰。 这几日进忠无论当值与否,只要不轮上值夜的班次,总在夜间待他人熟睡后悄悄爬起来做他荒废了好些日子的事。 他先前采买了一打毛边纸匿于箱中,一得空就取一张撕成几片,用小毛笔沾了水在上头写写画画,写完揉了再晾干复写,直写到纸片脆得不能再写为止。若恰好被他人撞见问起,他就说这是自己特意买来垫在裤内谨防散出秽气怪味的纸。 这几日他取出偷买的墨,真刀真枪地在纸上写出黑字,写完端详甚久再烧毁,不留痕迹。 “皇十五子永琰立为皇太子。”进忠走了神,在纸上又写下了这一句,回过神来他立刻将纸撕成粉末,却又撕了一片继续写“立为皇太子”、序齿的数字和“承”,字迹与当今皇上少说也有八九分像。 那时他已成了鬼,站在嬿婉面前既出不了声也触不到她,他眼睁睁望着乾隆沉着面孔出现在她旁边,她跪倒在地上手抖得支不住身子,后来发生了什么进忠不愿再回想,桩桩件件他做的、她做的和不是他俩做的都被硬泼到她身上。可哪怕她不知道他一直在她身边,他也觉得她一定不愿意由他腆着脸陪她,她是极恨他的。 在场所有人都一齐向她扎刀子,仿佛他们都是惩恶扬善的活佛而只有她是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人人得以诛之。她眼里满是悲戚,却没有后悔。他忘了她对自己的仇恨,伸开胳臂护着她,虽然他透明的灵体经血肉之躯只会横穿而过,半点也护不住,但至少他自认与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永远都是。 可如果乾隆是货真价实的病笃驾崩,而放入密盒的遗诏就是乾隆的字迹呢? 这个假设把进忠的心攥得生疼,念头一旦滋生便狂妄猖獗地疯长起来。他此生一入宫就开始仿字,还没见着万岁爷就先仿胡贵福的,后来竟是见谁仿谁,仿着仿着他觉此事自己竟是真有天赋的,只要假以时日他仿任何人都能仿得以假乱真。 他并不确定此生还能有幸遇见她,但未雨绸缪好过亡羊补牢,若她还肯与他对赌,他就要在她还愿用他的有限时日里把棋局布好,弓下自己的身子为她儿子铺好康庄大道。 他固执地执笔练字,羊毫擦过粗粝的纸面,木管将他修长的手指磨出粗糙的茧。早年他最常练的一直是那几个如咒法般困得他梦中也挣不脱的字,练了又惊觉何来的“永”字辈,惶然练起了“承”字。但他不肯练“瀚、泽、淇、清”,他宁可空着这个位置等下去,等到他愿意提笔的某个字。 他又错写了一遍皇十五子永琰,于是再次撕毁。这句话本身就像嬿婉给他施下的紧箍咒,又像是他的保命符。紧着他的脑袋让他日复一日地加紧练,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却又勾起他仅剩的一丝渴求让他得以活下去。 其实他写过不少字,但一次都没有写过“嬿婉”。他一直记得她恶心他,所以不想在他口中听到他唤她“嬿婉”,他也就同样笃定她会厌恶他写她名字。 但她的封号呢?他叫她“炩主儿”她总是应的,想来“炩”不是她本来的名字,是乾隆硬赐给她的,是在她冠冕之上的字眼,因此她才不厌恶自己这么称呼她。 进忠大着胆子写了“炩”字,又匆忙地销毁,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了心窍,才玷污了她的荣光。 第9章 第九章 进忠近日真正用墨反复仿习的其实是胡贵福的字,毕竟是他师父,他见过不少胡贵福的字迹,仿写起来不是难事。 五妞又来过他的他坦一回,进忠没听着声儿,但从翌日胡贵福的面色来看,这事已到了不成功便成仁的紧要关头上,他必得出手了。 他借着月光研墨,羊毫笔轻蘸砚台里漆黑的墨汁,抿了笔尖儿,在裁好的纸条上一气呵成写完了他想写的词句。 手上的笔好似幻化成了利箭,且是他拉开的弓弦里紧绷着的第一支箭,定要启个好头一击中靶才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他等这一刻已等得太久。 丑时时分,正是宫人们浓睡的时辰,进忠从他坦冲出,一路疾跑至古董房外头,从早已找好的狗洞钻进去,轻车熟路寻至五妞的单间屋子,把纸条由窗缝塞入,再尽快返回了他坦。 接下来仍需待时机,但进忠完成此举心下踏实不少,他正欲更衣就寝,忽的听见有床板吱呀作响,同屋的小太监小安子坐起来问他:“进忠,你这是怎么了?大晚上不睡觉瞎捣鼓什么呢?” 进忠大惊,但面上不好表现出异样,他抬起仍发着颤的腿脚向小安子走去,心底在博弈究竟是该灭口还是隐瞒。 他衣裳的内袋里常年藏一枚刀片,用小小刀片致人死地过于荒谬,捂死更是不可行,他唯有隐瞒方可蒙混过关。 还未走至他跟前,进忠已急中生智,他掩着嘴作出窘迫之状压低嗓子说:“我方才梦间不知怎的遗了小解,褥子还好,只是从缠布湿到了里裤,所以赶忙从柜里摸了身儿干的换上。这事你可别说出去,我丢人丢得不想活了。” “原是如此,我听他们说你之前夜里就有出去过,他们又不好问,还猜想是你有了对食。”也许是因为进忠身子抖个不停,神色也痛苦,小安子信以为真。 于进忠而言已是五雷轰顶,堵到五妞让他尝着了甜头,三番两次地故技重施出去听墙角,可没想到屋里的人并非全部沉睡,他大意了。 决不能任由屋里的人把这事透出去,让胡贵福联想到是他在暗中作梗。进忠横了心把事儿全往他最不愿提及的下三路上推,横竖他已是靠缠布隔着脏味儿当差的奴才了,不怕脸面再往地下碾几分。 “我是出去换衣裤了,身上落下的这个毛病大概是好不了的,老了怕是更麻烦,趁我现在还能御前伺候就紧着多挣些月钱吧。小安子,麻烦你悄悄和他们说声,就说我起夜吵醒他们实在是对不住,隔天我再拿些银钱给他们赔礼。千万恳请别说给其他屋头的人听,不然我真不如一头碰死。”进忠抹了抹眼皮,真有几滴泪珠子滚下来。 宫里甭管宫女还是太监,大多都是真哭假笑的,要一副急泪并不算难。进忠也不知自己是靠回想他走的哪一步才哭出来的,今生值得感伤的事远不如前世多,但前世他打落牙齿肚里咽,眼泪也是不外显的。他回想净身时疼得嚎哑了嗓子、眼里流泪身下淌血,没拜李玉为师前挨打受骂常常皮开肉绽还坐尽冷板凳,挣命似的爬到李玉门下又受阴在面上的王钦和阴在骨子里的李玉两级的磨难。才想到这儿,他的眼泪就争先恐后地从眼中涌出来。今生的泪弥补不了前世的苦,但借着此刻确有眼泪的需要,进忠倒真真切切地哭了一回。 见进忠哭得失态,小安子彻底信了,连声地劝慰他。 “我这样子,布条子解开臭得不行,那处早捂得烂了,还讲什么对食。我又不是真的不懂,听你们讲一次,都扎心窝子似的疼一次,我这辈子是没这个福分的。”小安子这么劝他,进忠有了底,他有把握小安子会把他的话隐晦地说给别人,让他们尽可能少点对他的调侃,靠他自己扮傻子总不如从源头解决掉。 躺到床上的进忠还是心狂跳不止,这意外算给他敲了警钟,他需得越加谨慎才是,断然不可为了抓证据就任性妄为。他庆幸给五妞的条子上没具体写明到某一日,只说了引来皇上后方可行动,他无需在近两日就硬凑上去。 伊姑姑那边要沟通得万无一失,进忠待了休班的日子立马赶去四执库,问伊姑姑近日大伙儿是否还忙碌。 “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休日,过三五日又要来一批新制的宫装,我们得抓紧浆洗熏香再送去各宫主子处。” 赶巧了,进忠的嘴角扬起,他对伊姑姑施了一礼,正色说:“姑姑,我把万岁爷请过来,请他亲自瞧一瞧您这边的情形,不愁他不拨人来相助。” “这点小事怎能劳烦万岁爷?左右我们也习惯了,稍稍加紧些总能洗完。” 伊姑姑是不爱惹麻烦的,进忠清楚得很,但他有求于她又不能让她知道是何事,所以无论如何都得靠巧劲儿说动她。 “姑姑,说句不太恰当的,其实您这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的想法。您在四执库也好些年头了,新的官女子、答应每年都有增加,而故去的妃嫔毕竟是极少数,所以您这里要浆洗的宫装总是越增越多的趋势,断不可能突降。而您这里的宫女基本上是有定数的,内务府从未有过多拨人的意思,您这衣物越多只会使得现有数量的宫女每人的活计越发繁重,而这样又往往意味着会有宫女出银子请求调离,若未到小选你们则还会有要分摊调离宫女任务的月份。在如此艰苦的情况下您还是不开口要人,来一件是洗,来百件还是洗,只是一个劲地加钟儿做活,根本不会让内务府甚至万岁爷知道您这儿是强撑实则完全来不及的。你们起早贪黑压榨自己本该歇息的时辰换不来半点好处,但一旦有哪日你们确实拼尽全力也没能按时完成活计,他们就会有你们耍滑偷懒的错觉以至于治罪四执库,理由就是你们平日都完得成,凭什么这个节骨眼出错完不成呢?” 进忠面上不卑不亢地笑着,他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声音不疾不徐,把伊姑姑说得愣了神,仔细思考了他这番话。他满意地望着伊姑姑的表情,趁热打铁给她出主意:“伊姑姑,我是御前的人,万岁爷那儿总说得上一两句话,我和万岁爷说您这儿的新宫装花样精妙请他来瞧,他来了您就把您这的难处都做到明面上,他亲眼见了哪怕不拨人好歹也心里能有个数,真若出了事您求他开恩也好求些,就当您为自己寻条后路罢了。” 伊姑姑同意了,进忠暗想又妥了一步,他在四执库走了一圈,已基本明了是哪些环节人手不够。出了四执库他也没急着走,躲在树后盯着古董房进出的宫女看,终于等着了五妞,他见她的珠花俨然像个官女子的规格,便终于放心地回去。 进忠在这几日紧锣密鼓干着的还有另一事,他把雨夜那事颠来倒去地反复思量,又觉嬿婉有可能已是低阶嫔妃,非她贴身宫女未必知晓她闺阁名讳,他只往宫女里找没有眉目也正常。 他把怀疑又投回了启祥宫,但官女子不比宫女常常外出办差,若出门也是去景仁宫请安或去养心殿侍奉,万一是个不爱出门的性子又没多少圣宠那常年累月不碰巧见不着也不稀奇,进忠想破了脑袋都不知如何破局,只得偷记一两个住启祥宫的嫔妃,在皇上面前不动声色地略微提一提。 有一日皇上好歹是把进忠的话听进去了,想到了启祥宫的李常在处自己已好久没去,也该去瞧一眼。进忠心头欢欣雀跃,立马伺候他上轿辇,跟随圣驾前往启祥宫。 启祥宫里仍见不到嬿婉让进忠浑身不得劲,他听着皇上与李常在交谈,谈到了四公主承恪与额驸的相处,李常在说他们夫妇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要感念万岁爷赐婚并让承恪留京的天恩。 进忠对承恪的事没有半分兴趣,万岁爷平日鲜有提及公主们,他连共有几位公主都摸不清,更别提公主的额驸、子女。他见万岁爷身旁有全寿伺候着,就挪着步子慢慢退至门口,偷眼朝外望去,见有几个女子,衣着看不出是宫女还是官女子。 启祥宫里的情形和金玉妍在时大相径庭,偏室侧殿重叠环套,各处又有屏风交错摆放,进忠估摸着这里要住下十位九品芝麻主儿都绰绰有余。 进忠心猿意马,只想再去探一探嬿婉的踪迹,但苦于皇上依旧与李常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且他还在皇上的视线里,实在找不了脱身的借口。 进忠眉头皱起,自己不觉但全寿瞧见了,就走过来小声责他:“进忠,你面色怎么了!” 进忠赶忙跪下认错,说昨儿夜里没睡好,略有些犯困,全寿让他小心当差,没再罚他。 进忠只好听他们的说话声来打发时光,他听得皇上说清明节要在乾清宫设宴,阖宫上下尽可能都参与同乐。 所有的低阶嫔妃应该都会前来,甭管万岁爷有多少个官女子答应,他仔仔细细全部瞧上一遍,一个也不放过。进忠顿时来了精神,也有了盼头。 算着时日,四执库的那批新宫装该是到了,又恰好胡贵福不当值,进忠有意无意地向万岁爷提及内务府发的衣料。 “万岁爷,您瞧奴才这一身新褂子,色彩喜兴穿着软和,奴才从没穿过这么好的,都不知该怎么谢内务府了。”进忠穿了新衣,趁着皇上兴致高的时候满脸带着笑夸赞。 “料子确实不错,你当差当得好,穿这个也合适。”皇上略摸了下进忠的袖口,进忠又说:“谢万岁爷的赏,奴才的袖子沾着了万岁爷的手,就是沾着了十足的福气呀。” 皇上被他逗得微笑颔首说:“那你是个有福之人了。” “奴才再有福也比不过万岁爷和各位主子呀,奴才见内务府给四执库送了一批新衣,一眼望去件件花样儿精美绝伦,不如待万岁爷得了空去四执库瞧瞧,让新衣沾点儿您的龙气,您再指了给主子们分下去,让各位主子也得您的隆恩福泽绵长。” 皇上被进忠三言两语说得心里头舒爽,当下本就空闲,立刻起了驾前往四执库。 进忠觉着全寿似乎在瞧自己,但一转头他又目光不偏不倚直视了前方。全寿此人究竟是奸滑、正直还是七窍玲珑,进忠与他共事几年仍是弄不明白,他似乎兼有各种性子。进忠觉得此前自己把他想得过于简单,以后还得细细琢磨,但他隐约能认定的一点是,全寿极其不喜胡贵福,若是真看出他想取而代之也未必细究。 到了四执库,一切都如进忠料想一般的进行着,皇上亲眼见了四执库宫女的繁忙程度,颇有些动容,不待伊姑姑开口,主动口谕多拨十名宫女。 皇上说要回养心殿了,进忠伺在皇上身边和他一同走出四执库,门外五妞端着一盆画珐琅盆青玉石竹枝盆景婷婷袅袅地走过。 “奴婢给皇上请安。”玉石盆景有些份量,五妞不方便行礼,她腰肢软,面颊白里透着粉,梳着一字头又簪了几支缠花的翡翠簪子,一条青绿色长穗子轻摇着呼应她的碧色竹纹长褂。 “你是古董房的宫女?”皇上见她貌美来了兴致,进忠垂下脸,掩不住的欣喜神色隐在了他的帽沿下。 “正是,奴婢陈佳氏五妞,正要给皇后娘娘送摆件去。”五妞作出急着要走的模样,反倒吊起了皇上的胃口,皇上拦住她接着问:“几岁了?入宫以来一直在古董房么?” “奴婢已二十三岁了,十四岁入宫那年先被派去了漱芳斋,没两年就来了古董房,一直留到了现在,应该是要在这里做到二十五了。”五妞声音婉转,说得皇上心痒。皇上转头与全寿耳语了几句,当即封了五妞为官女子,居启祥宫。 进忠乐得咬下唇,他想象出笑面胡得知此事暴跳的模样就忍俊不禁,显然各位角儿都已粉墨登场,好戏该开唱了。 第10章 第十章 清明宫宴前夕,嬿婉把自己当季的坎肩袍褂全都取出来斟酌。代朝的公主出降前该配有嫔级吉服,后妃中嫔及以上皆有各色合规合制的吉服,贵人及以下则穿常服。 “公主,您没有吉服袍,在寻常衣物里挑您喜欢的穿便是了。反正您是没有,又不是不按规制穿。”春婵在旁边替她把褂子上的褶皱抚平,她想到内务府从未想起过承炩的吉服,气愤不已。 “我在考量是穿明快活泼的色彩还是老成稳重些的。”嬿婉得知清明设宴一事甚晚,根本没有余地再添置服饰。而在现有的里面挑拣她也不是为了自己穿着欢喜,而是在选择皇阿玛最容易认可的样式。 “如若实在拿捏不准,公主就穿中规中矩的吧。” 但嬿婉觉着在她和春婵眼里中规中矩的未必是皇阿玛眼中较为平常的,她们这儿相当于与世隔绝了大半,嬿婉连着几年都没参与过大型宴席。很有可能她选择一件日常褂子皇阿玛却认为她这么穿来家宴丢尽了公主的脸面。 可若穿了这里头最华贵的一身去,让皇阿玛误以为永寿宫日子过得宽足极了,就更得不偿失了。嬿婉选了一圈,最终敲定了一套她认为最合适的。 清明当日申时,嬿婉更衣净面后坐在了铜镜前头,春婵为她梳妆佩好簪饰。 嬿婉一身浅桃色绸绣缠枝百花纹棉衬衣,搭杏红色江绸暗纹斜襟黛青滚边坎肩。两把头上左右各簪一枚蝶贝玉片红心花,中心是一对烧蓝鸢钗和一簇缠白玉花的金簪。 “公主装扮起来美得令人移不开眼,”春婵为她描眉,见嬿婉笑得身子一抖,她想着说得不对,赶紧补一句:“不装扮也清丽脱俗。” 慈文抿着笑进来,嬿婉连忙上前唤了声“额娘”。她虽旁敲侧击地与额娘提起过自己要面见皇阿玛,额娘听闻并不反对,但她总是心里没底,生怕额娘责怪。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慈文用指尖触了嬿婉的脸颊。 “额娘从前教过,这是左思《娇女诗》的头一句,是左思为赞咏他的两位女儿所作。”嬿婉以为慈文是在借诗文考察自己,便在脑中快速回忆了一番。 “不错,嬿婉今儿此去可得好好餍足一顿,日日像个小馋猫似的。”没想到额娘没接她的茬,倒是略指了下她的肚子,对她会心一笑。 “额娘,你怎么取笑我,都多久前的事儿了。”嬿婉想到自己夜里饥肠辘辘起来摸黑煮粥吃,还被额娘抓个正着的事,脸上有了些羞怯之色,伸手去捂额娘的嘴。 “我哪有取笑嬿婉,嬿婉偷粥吃都伶俐可爱。”慈文侧了身子躲过嬿婉的手,一旁的春婵被逗得避着嬿婉直笑。 “好了,额娘与你说正经的。你去了尽量坐远一些,别挨着高位妃子,你皇阿玛重视礼数,对女子的要求是以谦恭婉顺为重。你心里所想如何额娘不会刨根究底甚至横加干涉,面上所做的谨慎不出错即可。额娘长久不与你皇阿玛相与,了解的或许已算片面,但人的性子多半是难改。若有什么异事,你回来后与额娘说,咱们共同应对。” “额娘是说让我在宴席上低眉顺眼,反而能获得皇阿玛青眼?”嬿婉眼珠儿一转,理清了慈文的意思。 “额娘不敢笃定,但至少你不露锋芒,哪怕不对但也不会错。”慈文并非卖关子,而是确实估不出帝王心,也不方便说得武断,免得误导嬿婉。她读书读得多,许多事反倒心里明理而口上说不出,或是说得词不达意,她也明了自己的这个毛病。 “额娘,我会当心的。”中庸之道而已,嬿婉自觉十拿九稳。她本就作了中庸的打扮,且衣裳首饰衬她的年岁刚好,恰是个玲珑活泼的小女儿之态,不夺人目光又不老成碍眼。 嬿婉与春婵去往乾清宫尚早,落座的宫妃不多。正中摆着的是隆佑帝的金龙大宴桌,左侧的宴桌略小些,是为皇后所用,左右两侧竖向一字排开的其他宴桌数量众多,该是各宫妃嫔与公主用的,阿哥则坐于屏风所隔的另一堂内。 嬿婉不知座次是否固定,故不敢随意落座,她绕去阿哥们所坐之处,只见太子承泽,未见二阿哥承瀚和四阿哥承淇,她问了三哥安好后回到大殿。 现已落座的妃嫔除了有一位怀抱小阿哥的以外都坐得偏近门口,嬿婉虽见着眼生,但靠她们的衣着辨出了她们该是贵人以下的品级,且她们并未数桌次。嬿婉心想公主本该着嫔级吉服,坐于贵人的里侧应是不会错。 嬿婉寻位坐下,春婵站于她身后。面前的宴桌上早已由太监呈上了基础的群膳,有几道点心散着奶香。嬿婉午间进得多,此时不觉饿,而春婵闻见了香气儿,馋虫在口中爬了一圈。 “饿了?”嬿婉听得春婵肚子咕咕作响,反手捏了她的手指,又转过头小声逗她:“刚还笑话我,也不知谁先饿。” “哎,原是奴婢先饿。”春婵见嬿婉乐得眉色飞扬,软声说道。 嬿婉望了一圈,只有那道糯米麻团个数众多,少上几个也不会有人注意。她盯着坐其他宴桌的嫔妃,确保此刻没人偷瞄她,才迅速抓了俩麻团塞进春婵手中。 “一口吃了。”嬿婉起身站着,示意春婵侧身弓下,她好掩护她先垫垫饥。 春婵依言刚吃完,门口就来了人,嬿婉认出五公主承敏、六公主承玉和九公主承兰,还有几个侍奉她们的宫女。 三人是一块儿说笑着来的,自然也相邻而坐。嬿婉见她们坐于自己对面且更靠近里侧的位子,想过去向她们问声好,但她们也不知是没认出嬿婉还是只顾着自个儿谈笑顾不上她,都没有向她抬眼。 嬿婉没完全起身就又坐了回去,她到底与她们不熟悉,怕自己出了声万一她们不搭理就下不来台了。不过也没等嬿婉再多寻思会儿,门口就又有了响动。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传了一声,嬿婉见皇后钮钴禄氏携带一拨儿宫女、太监正向着乾清宫走进来,所有在场的嫔妃公主都站起身行礼,嬿婉也赶紧依葫芦画瓢。 皇后阔面隆准,偏一双杏目眼波流转颇有风情,嬿婉估其年逾四十,又见其衣冠缀珠累金繁复至极,将她衬得万分矜贵端美,不由得感慨皇后份例之裕。 与皇后一同前来的还有皇后之女七公主承琅,她坐在了嬿婉同侧,与嬿婉隔了好些个位子。嬿婉偏过头略端详了她一番,见她与皇后有七分相似,不过下颌窄一些,眉眼也细些,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明媚得像乍现的春光。 嫔妃们陆续到齐,嬿婉望得目不暇接,但隐约觉着自己的位子坐得不太恰当,有几个未着吉服的女子坐在了她的里侧,但此时再调换就显得刻意了,她只能当不知。 又有太监的尖声儿响起,皇上是与德贵妃一道来的,不过皇上并几个御前的太监在先,德贵妃像是为表自己知礼似的走在后头。嬿婉本知德贵妃瓜尔佳氏美貌异常,却不知盛装之下竟如神妃仙子临世,仙姿佚貌又肌白胜雪、身弱如柳,当真是画里走出的人儿。 紧跟着皇上的是全寿,次之是胡贵福,再后头才轮到喜禄、进忠和另外几个得脸的太监。嬿婉本就没仔细看皇阿玛身后的太监,加上进忠离得远,中间还被别人挡着,嬿婉愣是行完了礼都没瞧他一眼。 进忠还未踏进门就心如擂鼓,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跨过门槛时惶然得几乎要两脚相绊。他虽微微垂头,但目光克制不住地向两侧的宴桌瞥,排场果真甚大,他知晓万岁爷定是宴请了阖宫所有嫔妃。 这场宴是他孤注一掷的希冀了,他想把所有嫔妃的面孔都一一望穿,却实在怕寻遍所有也不见他的炩主儿,心中仅剩的一根绷得最紧的弦会瞬间崩裂,以至蚀骨噬心。 他的眼前渐渐有了升腾的水雾,一眨眼,她好似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瞬,再一眨,又怎么都寻不见了。他尽可能地往两边张望,但又不可叫任何人察觉。 满眼可见的是宫嫔娇娥的笑靥,无论真心或是假意都无足轻重,进忠透过她们的明眸美目窥见了前世那一群与她们相仿又不甚相同的女子。富丽堂皇之下,她也曾坐在席间谈笑,这儿到底是今生还是前世,他已恍惚。 他在祈求炩主儿快些出现,无论是宫女、答应或是位列贵妃,甚至是衣袂翩飞的伶人舞伎,乃至蛊他心智的精怪鬼神,她成了什么样都好,他只想再多见她一面。他懊悔在那一夜没把她整个儿囫囵地瞧尽,从发髻到绣鞋,一分一寸地凿进脑中,叫他永世也忘不得。 嬿婉垂下脸望着面前的摆盘精致的冷膳,又稍一抬头想看一眼皇阿玛,却不曾想估错了皇上的走速,目光与胡贵福碰了个正着。 胡贵福的面容实在称不上能看,更何况是嬿婉这样鲜少与太监打交道的公主。如此可怖的奴才镶嵌在满绣蟒袍里盘踞在皇帝的身边,尽管她也不喜皇阿玛,但不妨碍她心下一惊,对太监的嫌恶顿起。 进忠见到那张刻骨铭心的面孔时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那样端坐着,旁边立着的是春婵。 进忠生怕是自己思虑过重出现了幻相,但又不舍将目光移开,他贪恋地望她,眸中却再一次充斥了如屏障一般的水雾,将他与她残忍地隔开,仿佛他们并没有处在同一代的乾清宫。 她略一偏头,耳下一对粉玉耳坠摇曳,甚是好看。“卫答应,去围房更衣吧,皇上已经在寝殿等着您了。”进忠蓦的想起了她被封为答应侍寝的第一晚,也是这样娇俏的神色难掩踌躇满志的得意,但他只知她青云路的头一步稳稳当当地踩实了,他可以用肩头顶着她继续走下去了。 那日他引着她进围房,又目送她去寝殿,心头欢欣得像与她共度的是自己而非皇帝一般。他知自己注定不能给予她想要的权势地位和与之相比不值一提的情爱,权势地位他给不了,情爱她不肯要,但他仍盼她之所求皆入她囊中。他虽自小就成了太监,既不能作为女子来体悟又尝不到寻常男子般的感受,但在夜里还是想了许久,他从嫔妃们的表现推断出欢好对于女子来说大抵是相当愉悦的,她得了乐,便是他最大的喜事。 几步之遥却如此漫长,好在她没有消失,虽面色像使了性子似的不太好看,但进忠相当知足和感恩。 进忠已从嬿婉的眼前走过,他没有理由转过头再去看她,只是他心里仿佛住进了乱蹦的兔子,搅得他心口咚咚没个安生。 她不在他眼中呈现,水汽就下去了。进忠鼻里发酸,但他绝不可再让泪水坏他的事。遇见她是天大的喜讯,怎么能哭呢,要大大方方地笑上一宿才是。一会他侍在万岁爷跟前,能一直瞧她到宫宴散席。 第十一章 十一章 全寿奏过之后,热膳一一呈上,不久隆佑帝御殿升座,家宴正式开始。 嬿婉对刚上桌的汤饭、奶茶兴致都不高,只吃了两勺梗米饭,奶茶的味儿她闻不惯,还真饮不下。 进忠没全寿和胡贵福的资格老,只得站远些,也帮着做些传膳的活。他手上不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却也见长,瞅着现时没人注意他,那一双眼儿就没从嬿婉身上下来过。 他看着嬿婉,嬿婉看着自己眼前的饽饽。时移事异,进忠不知她何时喜欢上了吃饽饽,但候了一会子只见她盯着不见她吃。 嬿婉之前不曾想春婵得伺候她到散席才能回去吃些,也怪她没经验,但她又不好意思自己吃着让春婵干杵着饿,就钻研起了宴桌上的吃食。饽饽不掉粉子也不带汤水,吃着还扛饥,嬿婉趁人不备偷摸抓了一个缓缓移到衣襟前面,再往下送,摸着了春婵的手就把饽饽包在了她手心里。 春婵不好声张,但也不方便吃,就藏进了袖子里,嬿婉回过头对她会心一笑。 进忠把嬿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想到她还有这么纯真有趣的一面,真叫他意外,但他旋即又想到自己是在用炩主儿的性子去套这个小姑娘,嬿婉这个年岁时或许本就该是这般模样。 她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怎会在雨天跑去御药房,进忠稍一思索就心下了然,该是个获封未久的官女子或是答应,但并不受宠。 这儿的皇帝封宫女当主子容易,所以她并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但要往上走却是极其艰难,没好家世的宫女走到常在几乎就算到了头。他见过她当上贵妃满头珠翠意气风发的骄矜样子,怎么舍得她一辈子衣饰简素仰人鼻息。 可是进忠不知自己能以什么样的借口去助她,更不知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他既希望她记得,又怕她仍对自己恨之入骨,也隐约期盼她不记得,自己能抛了前尘与她重走一遭。他拼命回忆那一夜,想从她的表现推敲出她的境地和对自己的态度。 她表达过不想成为嫔妃的意思,但自己当时以为她是在欲擒故纵地拿捏自己,并没有细想,后来又怀疑她的确忘了个干净,只是对自己讲出了她此生作为一个十几岁小宫女的真实想法。而现已清明,离那日过了半月有余,其中要生变故也并非不可能,说不准就是在这段时日里她受了封,被迫卷入了她不愿趟的浑水。 可她骨子里就是力求向上的,除了实在惧怕当今的皇上以外,进忠想不出她当时拒绝当嫔妃的理由。难道她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就等出宫完婚?想到这里,进忠恨得牙痒,凌云彻凭什么能被她喜欢,一个窝囊废而已,还不如他这个阉人,就凭他是她的青梅竹马? 既来之则安之,进忠相信她年纪再小也懂这个理。反正她在这紫禁城里跑不了了,应该也没胆子再去会她的情郎。若真有胆,进忠也不怕,小凌子不懂规矩,除了便是。 也许是因为进忠双目灼灼地盯着她一直不变方向,嬿婉尝了几道热膳后终于感觉到了异样,她猛然抬头,恰好与进忠对视。 嬿婉只觉浑身的血都像凝在了冰里,她手指冷得发颤,面上也露出一丝惊惶,但这是在宫宴上,她决不能出现任何失态的神色。 她万万想不到那如梦魇般缠了她许久,近日终于消散掉的太监,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眼前,甚至毫不掩饰地瞪她,像被她蒙骗许久,今儿终于能找她皇阿玛讨赏似的。 她攥紧了拳头又松开,若她与他仅隔咫尺,那她定会指着他的鼻尖,怒喝他这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直视公主,并即刻着人将他拖出去,抢在他告发前把他杖打得半死。 但他与她遥遥相隔,他俩之间还有着不少嫔妃和宫人,她厉声怒骂不仅不能治罪于他,反而还会搅乱宴席,使皇阿玛重责她不知规矩。 局势逼迫嬿婉低头,她将目光移开,面上的怒气散去,但她保持着余光仍能瞥见进忠的角度。 嬿婉到底才十四岁,做不到全然的喜怒不形于色,进忠见她似惊似怒,连忙往另一侧稍偏过身子。 那日虽在言语上有巧合,但在临别时未见她有如今这般震惊怨怼,他也不曾作出过激之举会使她回去思量后发作。而现在她的眼里惊怒交织,显然只是在他方才盯她过紧的情形下才爆发出的情感。若她仍有前世记忆,那么无非是初见即怨气冲天恨不得将他进忠再次勒死,或者是吃准他的情义再度使用前世之计勾得他为她所用乃至肝脑涂地,断不可能上回懵懂而今儿突然暴起,这样的举动既从他这儿捞不到辅佐的好处,又不能将她对他的积怨倾泻而出,甚至让他再度成为凌霄花之泥。 于情于理她都没有出此举的动机,进忠并无为她开脱之念,但他横竖都认为这些已最好的佐证了嬿婉绝无前世记忆。 进忠的传膳已经结束,他恭敬地立着,虽没有再紧盯嬿婉,但他总觉她仍在望自己。 他大着胆又看她一眼,嬿婉正专心舀面前浮着红枣的甜汤吃,面色如常,仿佛刚才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回想她直视自己的眼神,与前世似有些相仿,他一开始用手抚过她的手背时她就流露过这般不满,而后来他得意忘形又得寸进尺,她竟逐渐不再反感。而现在再一细究,进忠才想明白她并非不反感,而是在耐着性子忍他,她从头至尾都把他当做觊觎自己的阉货,所以又怎会如他所想那般对他总有些感情。 进忠突然觉着于他而言现在的嬿婉虽更残忍,但也更坦诚些,至少她还没学会隐藏真实的情绪,把对他的不喜都摆在了明面上。他还愿意撞南墙便撞,不愿意了就罢。 再来一世,什么都还未发生,她仍是厌恶他如蚊蝇。进忠自嘲似的笑了,但心中隐隐又觉他熟稔的那位炩主儿涅盘重生,与前世分毫未变,他这一生能远远观着她向上走也不枉是一桩幸事。再不济,他要是仍忍不住助她,反正她不记得自己前世对她做出的冒犯之举了,今生谨慎避免就成。 嬿婉看似淡漠,实则心里漾起了阵阵涟漪,在惊怒之后她分明从那太监的眼底看出了一瞬的哀怨凄绝。她越发惊异,实在不明他明明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怎会突然就泫然欲泣了,倒像自己欠了他什么,或是将他欺负得太狠。她既没有真的责骂也没有侮辱他,他总不能有读心术吧。 也许是乾清宫的烛火光亮刚好耀在了他的眼上,嬿婉觉得他的眼眶发了红,若不是他的神色如此,她大抵会觉得他在怨愤自己眼拙失去了向皇上告发公主以领赏的机会。但此刻他实在不像怨愤,倒像是莫名其妙地哭了。 嬿婉自认应对不了这种突发的事儿,所以只能回避,她虽好奇他为什么哭但不至于真的找机会跑过去关切这个奴才。 可要她完全无视她又做不到,她随意地看了看与他站在同一处的其他太监,不经意间再瞥他几眼。 有了对比,她才惊觉他到底是怎般的样貌,但到底穿的是灰蒙蒙的御前小太监衣装,把他衬得像一块蒙尘的羊脂白玉。 那天夜里她没仔细瞧他的身量,此刻她发觉他的腰也是微微弯着的,她猜想他到老了会不会也佝偻得直不起身子,恰到好处让她惊叹的面皮五官会不会也走样。多日不见她将他的样貌淡忘了不少,加上对太监固有的恶感也迁怒于了他,而今朝重见她又开始无端地为他入宫而惋惜了。 春婵发觉嬿婉在走神,顺着她的目光得见了那一拨太监,春婵粗略一瞧只知有个格外水灵的,但她并不觉得嬿婉会因他的模样将他当一回事。 嬿婉不再看他,见着皇阿玛在与皇额娘交谈,她略微听了几句,他们似乎讲到了五阿哥承清和那几位公主。皇阿玛有时也会向公主们问上几句,她们就起身笑答。承清还是三岁稚子,正是由和嫔怀抱着的那位小阿哥。 她来这一趟本以为皇阿玛至少会与她寒暄一两句,没想到皇阿玛完全将她无视,仿佛她这位公主不存在似的,她来了也白来。 皇阿玛不待见,她就格外想她额娘,想到额娘念了句左思的诗,她再一推敲好似想明白了她的用意。这诗里得以窥见左思的爱女之心,父慈女孝的形象跃然纸上,她额娘多半是想教她假作乖巧女儿状以讨皇阿玛欢心,但又想着她与其父毫不亲近,乍然如此要求她显得不近人情,故念诗来稍提点她一二。 抛话头也得有接茬的,不然可不成了独角戏么?嬿婉不觉得皇阿玛会搭理她,所以她还是省了这份心吧。 有几道肉膳相当不错,嬿婉平日吃不着,参宴再不吃岂不是亏大了,不管其他人正聊什么时新的事物,她都不言不语气定神闲地品尝佳肴。 进忠缓过了神,见嬿婉只闷头吃,心下有些好笑。她这副贪食的俏样儿他也少见,但多看了她又要恼。她在宫里头跑不了,进忠这下已不急了,他把目光投向了五妞和胡贵福。 别人家瞧见了不会把一官女子和一太监瞎联想,但这瞒不过进忠。他的眼睛比尺还厉害三分,五妞眼眸里对胡贵福的憎恶都快漫出来了,但在宴席上不好发作,就用不自然的笑容掩饰着。胡贵福倒是笑眯眯的,别人可能觉着他今儿高兴,对谁都这样,只有进忠瞧见他一直都是朝着五妞的方向。 他前世似乎也是这样,她对他是不是如此,他不太愿意回想。 胡贵福与五妞早已初具雏形,踩着他和炩主儿的前车之鉴迟早步上后尘,他进忠只不过偷摸推波助澜了一把而已。如若不是急着要将胡贵福掀下来,他大可先留着他们慢慢等谢幕,他倒要看看,他一辈子都没走明白的路,胡贵福能走多远。 皇上赐了一道蒸肥鸡炸羊羔攒盘给几个低位的嫔妃,让进忠端下去给他指名的女子分。好巧不巧里头就有五妞,进忠上前端了走下去,既顾着瞧五妞又顾着瞧嬿婉,还不能让人发觉他的心思。 进忠给前几位答应夹了肉,离嬿婉已只有几步之遥,嬿婉仿佛没瞧见他似的,喝了几勺甜汤,又吃了春婵夹给她的八宝鸭。 嬿婉已知晓自己坐席位坐得大错,她愣是坐在了官女子之间,怪不得她姐姐们一个个都离她那么远。兴许皇阿玛一句都没有提她也有这个缘故,看她无知粗莽,既不知礼也不懂得问询,所以随她去了。 进忠也吃亏在不知她身份上了,若他知晓就算是提前强拉硬拽也得把嬿婉送到她应坐的位置上,哪还会使得万岁爷特意用赐攒盘的方式点她,毕竟进忠是一向知道万岁爷极重长幼尊卑的。 进忠察觉不对了,万岁爷连着点人,怎么偏偏跳过了嬿婉。但他面前都是主子,没法作出任何多余的反应,加上还有五妞在,他更不能掉以轻心让她警觉。 嬿婉听得皇阿玛叫他进忠,旁的她仍一概不知,她眼见进忠离她越来越近,她再想装无视他也装不下去,就放了箸,板着面孔抬眼看他。 她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胆子去把十公主扮宫女骗他的事捅出来,皇阿玛又会不会真派人来永寿宫搜她们的药材。 进忠夹肉送至五妞的盘中,见着五妞面如桃花对他一笑随即又转脸向皇上娇声谢恩,胡贵福可能在看他,他如芒刺在背,好似被从前的自己剥了个干净,露出丑陋的嘴脸供人鞭笞。 同样进忠不敢看嬿婉因怕他告发而虚张声势的模样,他无端地觉着她怒不可遏,从她面上见此表情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进忠眼前出现了奇妙的一幕,五妞像是她的过去,而承炩像是她给他生前留下的最后印象,他被夹在两者之间,贪恋她从前对自己的柔情又明知从前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他只能向前走。 真是昏头了,五妞哪能和她相提并论,半个艳妖都算不上,更遑论去比他的天仙。 进忠给五妞和嬿婉之间的官女子夹完肉,径直从嬿婉面前经过,强忍着不去看她,可没想到嬿婉反倒盯住了自己。 进忠已走到了她的另一边,稍一抬眼就能见他的天仙,他向她迅速地投去一瞥疑惑的目光。 您到底是怎么惹恼万岁爷了?您要不多寻思寻思自己的原因,别光瞪着奴才看,奴才又不是您肚里的蛔虫,哪知道您想打什么鬼主意。 可惜嬿婉也不知他心里所想,她自己心乱如麻,进忠那色相越近看越俊美,偏他身上还带香气儿,嬿婉不知那是什么香,但她闻着怡人心脾。 简直荒唐得无可救药,他是个太监,虽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但终究算不得人,尤其是随年岁渐长终会形成一副可憎的模样,自己一定是长久的不与外人接触,才会被他的伪装蒙蔽了。 第十二章 十二章 进忠奉旨将攒盘分赐完,退回了他之前站的角落。 “内宫之宫眷,虽官女子之微,而总管不可不跪拜也。”隆佑帝看似不经心的一语,吓得进忠跪下认错,全寿、胡贵福连带所有太监也都纷纷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朕说的是平日,这宫宴上不用讲太多虚礼,不然进忠分一箸一跪,也不好看。” 进忠不知怎么惹到了万岁爷,他起了身仍发着颤。难不成万岁爷是见哪个太监不知礼数,却把他当了杀鸡儆猴的鸡? “但官女子、答应,乃至嫔妃、公主,各个位份份例不同,在内宫所行职责有大小,尊卑是错不得的。宫人跪拜需按礼制,宫眷自身也得遵循礼数,否则上行下效必会引发纷乱。” 嬿婉知皇阿玛是在借规训太监之事来提点自己,她已面上发红,虽做的不是亏心事,但十四的孩子正是要面子的年岁,被其父此般教训,她又气又怯。 “皇上圣明。”皇后带领众宫妃公主起身回应皇上,嬿婉待落座后瞧了眼不知所措的进忠,又与正盯着她的皇阿玛对视上了。 “儿臣鲜少外出,今日突发思奇参与宫宴,而未事先禀明皇阿玛,实为失礼。其次儿臣只见膳食新奇,冒失之下也未曾思虑位次便直接坐了靠外的位卑处,本应向皇阿玛请罪。现蒙皇阿玛教诲,承炩感激不尽。”嬿婉总觉有认识自己的嫔妃在以看笑话的眼光看自己,她一咬牙,直接起身向皇上行一大礼,语气谦恭。 进忠听到“儿臣”就怔住了,她后面还说了什么他几乎听不进去,明明乾清宫热腾得很,但他缩在袖子里的手颤抖不止。直到最后听得“承炩”,他飞出天外云游四海的魂儿才被燕儿衔着丢落回来。 她竟然是公主,他被前世的思维所困,一直在宫女和嫔妃中来回打转儿,想破脑袋都不会把她往天子之女上肖想。方才还先入为主地当她是不得宠的官女子,简直愚钝可笑,错把云燕当麻雀了。 代朝的公主地位究竟如何,进忠靠他日常所见揣摩不出。隆佑帝不重公主,但公主按规制来看份例远高于他前世的乾隆朝,按礼数几乎也约在嫔、妃左右,宫里低位女子见之须行礼。但他不怎么能见着公主,公主们似乎又不读书习字,只养在闺阁,等到了年岁便会开府。 现下进忠管不得这些,他只知嬿婉此生有了皇亲贵胄的出身,不必去争抢也能得到前世挣了一辈子才勉强拥有的自尊和优待。她不必从答应开始熬资历,不必殚精竭虑地谋划反击,不必困在宫墙里辗转偷生。她从出生就是一片绚烂,待她有了相知相爱的额驸,他们可以策马扬鞭游历山川。 进忠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虽然她不再需要自己,让他有些许失落,但若让他为嬿婉选择前世或今生的出身,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今生。 “罢了,你自小没有教引的姑姑,朕也不好苛责。” 嬿婉在心里冷笑,自己长到如今的年岁别说有人教引,连衣食都没得保障,哪还能奢望别的?也只有她皇阿玛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倒像是她也有责任似的。 “谢皇阿玛宽宏。”她起身归位,却意外得见进忠垂头而面上带笑。 这狗奴才,竟趁她遭难幸灾乐祸,她气得想扒了他的皮。亏她还同情他,简直一副狼心狗肺,也得亏他碰上的不是她姐姐们,否则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进忠神色恢复如常,但嬿婉忍不了,她时不时就明着瞪他,瞪得进忠哭丧脸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彻底低头,惴惴不安地卷着袖口。 进忠深知不可沉迷于望她,多望几眼她对自己的怨愤就该多上几分。她如今对他的印象除去固有的嫌恶以外该是接近于空白的,她本身也是一张洁白澄净的宣纸。 而他是一支浸满了黑墨的毛笔,靠近她就会让她被溅起的墨汁侵染,他一定要离她远些、再远些,此生给她留下最后的印象是一个待她宽和敬慎的忠奴就足矣。 进忠面上又带了笑,这次是他作为奴才该佩上的笑脸,他笑着看万岁爷酒足饭饱与宠妃谈天,看几位着吉服的公主热络地笑作一团,看五妞故意别过头避开胡贵福的方向与宫女说话。 “再笑!”进忠不知不觉还是看向了嬿婉,不过他立马就见着嬿婉气愤地用口型说出了这两个字,甚是狂气。 嬿婉只觉他满目都是对自己的讥讽,她就差拍案而起了,等着散席,她非得过去和他论个清楚。 “公主,那个进忠怎么了?”春婵再迟钝也看出嬿婉和那太监不对付了,她悄声问道。 “他就是我拿药那天碰见的人。”嬿婉掩着口说,春婵极轻地“呀”了声儿,又道:“坏了,让这奴才知晓您身份了,要不奴婢去向他求求情,再给些银子,叫他别说出去。” “说不准你越对他好声好气他越是得寸进尺,还不如我一会去震慑住他,让他意识到这事说出去他对公主不敬自个儿头一个倒霉。” 嬿婉本打算散席后找承淇说会儿话的,这下她也不想着承淇了,一心就盼着去堵住进忠。 嬿婉既是公主,进忠自是把琢磨的心思放在了公主们上,从只言片语中他基本上对清楚了宫宴上另四位公主的名字和样貌。这四人皆吉服加身,言行举止也都是清一色的庄重娴静。反观嬿婉,衣着随性还不是最要紧的,进忠分明从她眼里看出了全然不同于另几位的神采,若说她们像画框里的仕女图,她则像原野上随风肆意疯长的劲草。 待到宫宴散席,嬿婉已是一刻也等不了,偏她又不能把事儿放在明面上。于是进忠眼见她像乌眼儿鸡似的盯自己,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溜之大吉,面上还要堆着笑先去应付姐姐们。 进忠本就估着她有话要与自己说,万岁爷有全寿和胡贵福簇拥着,他犯不着上去抢风头,他对喜禄手一招:“喜禄,你带他们先回吧,我去出个恭,再走两圈,之前吃多了撑得很。” 喜禄带小太监们走了,进忠慢腾腾地踱步,听嬿婉正夸赞她七姐姐承琅的荷包纹样巧制,被承琅敷衍了过去。 这个落单的都聊不上,那三个成群的更该插不上嘴了,进忠在侧后方瞧见嬿婉的窘迫,暗自思忖她前世宫女上位不受贵女们待见勉强可算是出身差别上鸿沟不可逾,可现今她和她们都是公主,平起平坐,她们凭哪门子高贵硬是把她踢出了己列。 出了乾清宫,目送众人远去,嬿婉让春婵在一旁候着,一直走到僻静处才施施然回头:“知道本宫找你,就一路跟了来,这点还算你这奴才识趣。” 她的脸堙没于黑天之中,进忠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听得她说话的重音在最后几个字。 “公主有事吩咐,奴才岂敢不从。”进忠向她请了单腿安,没有自行起身。 “起来吧,本宫对皇阿玛的奴才敢有什么吩咐,只不过是本宫胆子小,怕有个胆儿大的,一股脑儿全给告发了呢。”她嗤的一笑,语调像口含毒牙的蛇,非但没有胆小的口吻,反倒是十成十的威胁。 进忠哪知道承炩和魏佳慈文那一门子事,他心里确实有鬼,但并不是嬿婉想的这只鬼,他听得“告发”心头的鬼就出来作祟,不管怎样还是唬得他一皱眉头。 他随即又镇定了,他不信她能看出来五妞和胡贵福有那档子关系,还能火眼金睛察觉出是他给五妞和万岁爷牵的线,就候着时机去告发了拉他俩下马。 “公主的话,奴才不明白,敢问公主是认为谁想告发,又告发何事呢?”进忠把话头又抛回给嬿婉,谁料她误以为他奸佞圆滑,想逼着她说出扮宫女为母求药之事并再次取笑。 为了一个奴才,她这一两个时辰里一会子怜惜一会子恼怒,反复无常,简直状若癫狂。加之她被皇阿玛讽刺、姐姐们漠视的落魄之态还被他瞧了正着,她怒火顿起,决意将这仅有的一点同情斩断,故咬牙骂他:“放肆!你这尖牙利齿的狗奴才,烂了肠子坏了心眼!你想告便告,想去你们奴才堆里传扬便传扬,本宫可好好活着呢,你得不得好死就不一定了。” 进忠如被一记闷棍所袭,她分明不记得他,却阴差阳错地将他撂出的狠话原样奉还。刺得血流不止的心本就只被稀里糊涂地砌严实了,血被封进了里头,伤口是一点未见好,此刻却又被血淋淋地刨开,逼着他回忆前世种种。 他又怨又痛,几乎要哀鸣出声,跪倒在地下勉强直起身子回话:“既然公主都认定了奴才不得好死,又何苦牵扯什么告发不告发。奴才根本不知公主所提何事,也没有任何轻贱公主的念头。难不成公主是认为奴才在宴上直视您有所冒犯?那奴才甘愿领罚。” 太监们依惯例侍立在边上,此情此景下直视了主子就算冒犯的话少说也涉及了御前太监的一大半。嬿婉自然不能无理取闹,她脸色稍稍缓和,却仍凑近逼问他:“你说你无轻贱之念,那你见本宫被皇阿玛责难,怎会如此浑笑?” 进忠微张着口,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公主身份显贵令他喜不自胜是他的真话也是她眼中的浑话,他只恨自己凑在这个档口上偏要露出会让她误解的神情,而他又什么都不能说。 “公主面对窘境也未自乱阵脚,反倒落落大方从容应对,让奴才心底钦佩,所以奴才才一时形容失当,让公主误会了。”她就站在自己跟前两步的位置,等着自己的下文,进忠抬眼所见便是她的眸子,清亮亮的映着他的面容,他仿佛被她的目光灼到了似的慌忙垂头。 “本宫不是宫女,本宫也不可能向皇阿玛献媚。”离他远时她总觉他一言一行皆带邪祟,离他近了她又被他看似赤诚的模样打动,这真是个怪人,嬿婉看不透他,但又想试他,就把话往那夜引了引。 “奴才当时不识您是公主,言语有所冒犯,还望公主恕奴才死罪。”进忠的头叩了下去,嬿婉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她撇着嘴让他先起来。 “你既不知本宫是谁,也不知本宫额娘是谁?”她话说得含糊,进忠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未曾答话,嬿婉已从他双目的迷茫中猜出了他确实不知。 “本宫能信你么?”远方有风拂过她的身侧,她的衣摆飘摇欲起,她成了进忠眼中从天庭下来的仙人。 他抽丝剥茧推断出她扮宫女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偏叫他看了去,她在恐慌之下既恶心自己与他虚与委蛇又忧心他捅破天窗要挟自己,所以他无论是哭是笑只要她见了都会无端地联想到那一日的困窘。 她所想之事与五妞、胡贵福没有半点关联,但他方才被她告发一词所诈,面露难色之时被她瞧了正着,她是在强用暴怒掩饰疑心。 全怪胡贵福,全怪五妞,怪这两个苟合的下作东西,也怪与他们一路货色的自己。 他无错,她亦无错,可就是错上加错,且前世为错今生更甚之,黄粱一梦,他们又漩入一个轮回。 “奴才虽仍不知公主所谓何事,但奴才愿以性命起誓,绝不做任何诬告或妨害公主之事,若有违背,奴才定不得好死,死后也永不得托生。”进忠再一次跪下,嬿婉听了心头一颤,虽理智告诉她太监口舌上指鹿为马阿谀奉承之功夫了得,但她无由地认为他言辞凿凿,此言有一二分真心。 “罢了,你起来,别动不动就把‘死’字挂在嘴上,本宫还盼你长命百岁平步青云呢。”盼他活得久意在敲打他别违了刚发的誓,谁料他听了起身时脚下一滑踩了褂子下摆摔了个大马趴,又心急忙慌地撩褂站起来拱手,口中连称:“谢公主赏。” 嬿婉瞅他姿态滑稽,气又消了几分,却不想目光触及他的面孔,发觉他眼眶又红了。 “哭了?”他低头像是不想被自己看见,嬿婉起了捉弄他的心,故意盈着一抹笑问他。 “奴才摔得有些疼,不是有意在公主面前失态的。”他分明带了丝哭腔,嬿婉得了趣,随口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被旁人瞧见还以为本宫欺凌你呢。” 他哪是怕疼的人,他也知她是无心说出的话,但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威胁,她终究是祝他长命了,就算他逃不过既定的结局,这句话也够他宽慰良久。 “奴才不敢。”他稳着情绪,把眼泪收进心里。 “那日的金创药,你不是错给了你师父的吧?”因着他摔倒,叫嬿婉想起了这事。 “不是,是奴才见您摔后行走不适,才顺手多要的。”进忠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猜测,也难为她为自己多思了。 “那便好,本宫怕你错给了药,回去再挨师父好打。”兜了一个大圈,嬿婉终于对进忠道出了她最起先想对他说的话。 定是那日面颊红肿吓着她了,才让她猜测自己在师父手底下挨打挨得一塌糊涂。 “做奴才挨打受罚是惯来如此的,很久没有人跟奴才说这么暖心的话了。但让公主忧心,是奴才的不是。”进忠观察她的面色,估出她此刻比之前要悦然些。 前世初见时她浑身湿透状若惊弓之鸟,而自己已是李玉之下的副总管,两人虽同为奴才但她与自己相比处于低到尘埃中的低位,走投无路又不愿对食才只得含恨应允赌约。此后桩桩件件之事皆可看出她极其厌恶那段无法提及的苦痛过往和令她作呕的自己,而这其中大抵也有她初遇即被自己窥视惨状的怨恨。 她是翔于云空之燕,心气儿极高,怎能容一奴才伏在她伤疤上反复噬咬,叫她难堪?他在一日,她的自尊就受制一日。 而如今她贵为公主,自尊心只会更甚,更无法忍受对一奴才的惧怕。且与其说她是怕他告密,不如说她怕的是他第一次见她就站得太高,高得能拿捏她的过去,又框限她的未来。 重新来过,进忠拼命想把这一切拨正过来,自己在泥里,她才在云端,自己仰视她,而非她受自己的庇佑,哪怕不能减轻她对自己的嫌恶,至少也不能再平添一笔奴不似奴主不似主的罪孽。 进忠记着她前世的话,就于此刻悄悄还了她。她前世在启祥宫里听不到暖心之言,那他今生便也听不到。就指着她之所言,暖他肺腑,予他新生。 第十三章 十三章 嬿婉自与春婵回永寿宫后一直恍然而心神不宁,她将宴席上皇阿玛责问自己一事告知了额娘,又说了自己回头思量后的想法。 “额娘,早知我就不去了,经此一事我突发奇想万一皇阿玛认为我言行无状需得教引嬷嬷严加教导而把我移出永寿宫,可怎么是好?” “是福是祸皆躲不过,嬿婉,你总有离开永寿宫的一日。就算这回皇阿玛将此事撂下,也总有一日他会想起你需得出降。” “可是迟些总是好的,我年纪小,出降得是好几年之后的事,额娘怎得这么早就提。” 慈文把嬿婉唤至身边,为她篦着洗净的一头青丝,柔声道:“嬿婉,额娘不是想将你推出去。公主出降的年岁由十三四至十八九皆有,要早做打算的。” “这左右也不是我能打算的呀,皇阿玛指婚,指谁便是谁。”嬿婉撇嘴。 “额娘自然知道不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这事的拍板决定权只在你皇阿玛手上。” 嬿婉懂得了慈文的意思,她本以为慈文是不太情愿自己去抛头露面但又尊重自己想法的。可不想她竟是完全相反,言语中暗含让她出去闯的鼓舞。 “我不想见皇阿玛,见他一次我得头疼半宿。”嬿婉闭上眼就想起皇阿玛拐弯抹角的指责,这比劈头盖脸怒喝她更惊悚。 “不急,我们嬿婉不想见就先不见。事会推着人走,但也不至于人非得抢在事先殚精竭虑,走一步看一步也是好策。”皇上派人来或是接嬿婉走又或是只说场面话而继续不管不问本就是不同的走向,慈文略思一会,也觉等待是有理的。 “额娘,我还见着了之前雨夜撞见的太监,他是皇阿玛的御前太监,叫进忠。我与他在散席后略说了一会话,他不知额娘的事,也是今儿才头一回认得我,但我以为他宴上面带笑容是嘲讽我,就先对他发了一通脾气。” 慈文听嬿婉一五一十说出,掩嘴笑了会,抚着嬿婉的面颊道:“你发了脾气,他怎么应对呢?” “他吓坏了,浑身哆嗦,也认了错,然后我就带春婵走了,额娘觉着他是撒谎的还是诚心的?” “额娘猜不出来,但额娘认为应论迹不论心。” “什么论迹不论心啊,要是对方有心害你,面上一副掏心掏肺的假样,那还能论他的迹么?” 看嬿婉的嘴角挂下来,慈文面上依旧带着笑,她拉着嬿婉的衣襟问她:“这衣裳是哪儿来的?” 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寝衣罢了,嬿婉不明所以地答她:“内务府送来的。” “嬿婉没有衣裳穿,而内务府送了新衣来,内务府此举是好还是不好?” “这……算好吧,可内务府平日给的份例少得可怜。”嬿婉答得有些迟疑。 “皇上赐来的,咱们就收着,这是对咱们有利的‘迹’,仅此就可以了。”内务府所给归根结底还是算皇帝所给,收着东西不代表要去求天家的心,仅是因为在此困境下收下份例怎么着都比不收好。 “所以额娘的意思是尽管进忠今后可能会做出有损于我们之事,但在他没做之前我们要先论他的好,而不是斤斤计较于将来的变数,是么?”嬿婉一点就通,慈文对她颔首。 “宫墙之内没有永恒,无论是暂且没摸透的还是已有定论的人,都会随一朝一夕而瞬息万变。论心太不实际,可能你终其一生都没能参透人心的万分之一,或你误以为参透而其早已物换星移。因而只得退而求其次,只论其所为而不论其心,利于己则受之,察觉稍有反常就不受或受而不降,你不降伏于他,就不会违了本心。” “他是个奴才,我想他于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有利的举动吧,至多只是恭敬又不害我罢了。” “这个年岁能在御前行走的,怕并不是泯然众人者,既然他有些能耐,无论能力大小,至少不能在面上得罪他,况且现今真不暗害你怎不算是有利呢?” 是了,不拜高踩低与他人相比已经算相当不错,嬿婉被慈文点拨得茅塞顿开。但进忠秉性是好是坏她并不可知,今后有无反叛的可能性她更加不敢赌。额娘显然也未把话说得太满,一切都只能由她自己去悟了。 就寝前春婵见嬿婉仍有心事重重之态,想起她与进忠别过后就情绪不佳,不由得猜测还是进忠的缘故。 “公主,您要是实在厌烦他,以后就当不认得他好了,反正您把金创药之事与他说开,也算两清了。” “我当不认得没用,他认得我呀。”嬿婉在路上已与春婵简述过自己和进忠的交流,但三言两语说出来便走了样,春婵体悟到的并不是她的本意。 “公主,就算您有朝一日在皇上面前得脸,他也只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太监而已,顶天了做到总管,又不可能成您宫里的太监。您只管待他像其他太监一样就成了,实在犯不着顾忌他。” “我也不是顾忌他,我说不上来对他是什么感受。” “公主,方才主子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您总要出降的,最迟十九岁吧,还有五年时间他能来得及往上爬么?况且不管他爬多高,手总伸不到公主府的,到时您顶多也就逢年过节见他一面,您现在为他这小太监多思一刻都是不必要的。” 春婵的话对嬿婉起了些劝慰的作用,但又生出了另一她不愿细想的事。从前她认为出降之事遥远,但经额娘、春婵一提,她忽觉近在眼前。 她几乎接触不到男子,对额驸没有概念,只从额娘教她的些许诗词里朦胧地觉察出爱恋的美好,但她又清楚地意识到公主婚配配的只是身份,哪能真如文人笔下那般缠绵悱恻。 可若说她甚想尝得爱恋滋味却又不妥当,爱恋像一个书中描绘但现实接触不到的事物,好奇是有的,但不至于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因此她关心的只有出降后的衣食住行能否改善些,会不会从永寿宫移入另一座笼子,还是一座没有额娘和春婵的笼子。 困倦之下她漩入梦中,梦里也逃不出这紫禁城让她恼极了,知道是虚幻又逃不脱可不好受。 梦里的自己似乎是个即将侍寝的低位嫔妃,顶着雾蒙蒙的夜色行路而没有坐凤鸾春恩车,只前头两盏灯笼晃着她的眼。倒挺有意思的,也是个和现实截然不同的幻境,她既知是假的,故自得其乐地走。 一步一步地走向养心殿好像更踏实些,嬿婉不知这是她梦里的心声,还是她作为公主经历不了这一过程,所以梦里也描画不出。 好像春婵也在旁边跟着,嬿婉想着真是好笑,做个怪梦竟把她也捎上了,改天得和她逗个趣问问她做梦是不是会碰见过自己。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春婵说了句话,好像是要给引荐自己的人最好的打赏。赏他什么呢?能拉自己一把的人自是比自己高出一大截,以她能给出的范围,赏什么都不是他想要的吧。 嬿婉只当自己是当这破落户公主当久了,几乎没什么物件能拿得出手赏人,或许自己当梦里的嫔妃真能拿点儿什么好物出来。 春婵像说了句什么“至死不忘”,她更想发笑,定是进忠说了几个“死”字被她移花接木到了梦里,拐带得她家春婵也油嘴了。 又行几步,墙边上现出了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她向他走过去,与他言语几句,可他明里暗里都在指责她不肯忍受苦役背弃自己委身于皇帝,说得嬿婉惊怒不已,像即刻往前奔逃,可他仍缠她不休。 顷刻间那侍卫化作了青面獠牙的恶鬼,拼了命地往她身上扑,势要咬下她身上的肉才肯罢休。 嬿婉尖声哀嚎着掀他、打他,趁他一时不备挣命似地逃起来,脚下的花盆底鞋跑掉了,头上的珠钗也落了满地,一直来到养心殿前见了通明的灯火她才敢回头一望,那恶鬼已然消失。 她的头发异常散乱,领巾坎肩衬衣都凌乱得不成样,她将盘扣一一扣回,做此异梦的兴致也全无了,她心底祈求自己快些醒来。 脑中闪过了“青梅竹马”一词,谁是她的青梅竹马?这里的皇帝还是别人?她不在意,她也不想探究,她只想回来,她怕有恶鬼撕咬,她受够了。 养心殿里走出一个身段矜贵的人,看不清面孔,但嬿婉顿时就安了心,他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明,但并不妨碍她对他心生好感。 反正是梦,生出一刻不该有的心思不会有任何后果,嬿婉混沌地感知着他与自己并肩走,好像对自己遭遇的处境甚是怜惜。 方才被恶鬼缠身的惊吓使她格外依赖他,她离他稍许近了些,肩膀将要靠到他的身子,他不动声色地远开,仍保持着原有的距离。 虽然不知他是谁,但一定不是皇帝,嬿婉转过头想看清些,可他朦朦胧胧时隐时现,连衣缎都看不清色泽,更莫说面孔了。 他也不知是不喜自己还是畏惧自己,连看都不曾正眼看她。 难不成这就是她梦里的青梅竹马?嬿婉大着胆子想问他是何人,他却一转身就不见了,嬿婉追出来好远都不曾找到,不知不觉就醒来了,看了眼窗外,估摸着大概才三更天。 第十四章 十四章 进忠此番回去也不大好,他已行至他坦门口又浑浑噩噩地退了出去,寻了几个老太监悄悄问询承炩的事。 “十公主承炩?名字最稀奇,据说是她的娘取的,好像有个‘火’字的偏旁,阿哥们都从‘水’,而她就偏偏是个对头。” “也可怜见的,在永寿宫拘着得有十年了,她娘可害了她了。” “听你说她今儿参加清明宫宴了?难得啊,怪不得你不认得,她平常很少出来见人的。” 进忠早已觉察嬿婉虽是公主却处境极为艰难,但由老太监们证实了他还是心头一紧,但不好表现得太过,就故作好奇道:“她的母妃怎么了?能与我说说不,我完全不知呢。” “嗐,这可不能瞎提呀,你小子可别跑出去口无遮拦害到我们。” “好爷爷,我嘴巴严,今儿听得什么都只烂在肚里,绝不说出去。”进忠作出做小伏低的样儿。 “咱们也只知些皮毛罢了,十公主的娘是大选进宫的格格,性子挺倔,触怒了万岁爷后恰好她阿玛被弹劾免了官,她也就被万岁爷顺势降为官女子囚禁在永寿宫了。” “是啊,她拎不清形势,万岁爷本就不喜官家女子,宠幸的除了那几个美貌拔尖儿的以外不都是宫女汉女吗,她硬要触霉头有什么法子呢。” “那十公主平日份例也不足喽?她倒也不闹。”进忠忍不住多问,问出后又觉自己太过关切惹人疑心。 “万岁爷待公主什么样儿,她不曾瞧见也该有所耳闻吧。闹?嫌自己还不够不受待见么?” “你少说两句,喝得醉醺醺的嘴里没个把门!” 见有个太监借着酒劲儿越说越起劲,其他太监纷纷捂他的嘴,进忠道了谢,赶忙离开。 进忠踏入他坦时,他人基本已洗漱完毕,有看话本的也有说些闲话的,他净面更衣,钻入床榻上的被褥里,把头也蒙了进去。 其他太监只当他是犯困想要早睡,都没去打扰他。 一闭眼就是她跪倒在地哀鸣而身下被鲜血濡湿的样子,她即将临盆却惨遭此劫,她此后出了大红垂死挣扎了一夜才生下七公主显然与这息息相关。 她怎会有这般形容狂悖的额娘,从卫杨氏被带进翊坤宫他见她头一面起,他就全然明了了嬿婉为何会是这样的性子。 他不敢想象在卫杨氏从小到大的打压之下嬿婉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又多少次委曲求全用自己血泪换得的银钱去贴补无底洞一般的额娘和亲弟。 她当他们是亲人而他们只当她是摇钱树,进忠恨不能将嬿婉请至翊坤宫外让她听得卫杨氏是何等恶毒之人,此情此景下若卫杨氏咬死是她自己一人所为,那至少明面上不会立即波及嬿婉,妨害她临盆,他亦可以从中周旋尽量挽回乾隆对嬿婉的心。可卫杨氏禁不住吓,她招了,且越招越多,他在帘外血肉攥着心扑通扑通地跳,几乎要瘫倒下来。 疯子,卫杨氏以为吐出女儿能自保吗?她、嬿婉、佐禄都得死个干净!卫杨氏死千万次都不够解他之恨,但她偏偏是嬿婉的额娘。 他想出去给嬿婉通风报信,慌乱异常之下找了个拙劣的理由,立即被门口的太监挡了回去。 待她来了,他定要教她把罪孽全推给卫杨氏,他知她对卫杨氏仍有情,但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他只要她活下去。 她坐着轿辇来了,手托着圆大的肚腹,行动不便。他忽然就怔了,她与她腹中的孩子血脉相连,而他额娘也曾与她血脉相连,血浓如水,他到底该怎么办。 王蟾向他招手,情况紧迫,已容不得他有半分犹豫。 她眼泛泪花,口中只喊“让开”,他疼得仿佛利刃剐心,上前去扶着她的手,她问出的却是“我额娘呢”。 到这节骨眼上她还想着她从未得到过的亲情,进忠笃定了主意,说出了那句他自己也永世不忘的话。 “舍出别人保自己!” 所以临死前他会去想,嬿婉到底是学会了他教的招数舍他保她自己,还是将这句话隐忍着咽进了肚里,日复一日地备受自己听他蛊惑害死额娘的折磨,最后将她额娘的死也算在了他头上,将他数罪并罚。 但他那日并不后悔叫她把额娘狠心舍去,卫杨氏被他和进保押出去而她在轿辇上血流不止还想再与额娘说几句话时,卫杨氏是如此狠毒的心肠,他原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竟是错的。 卫杨氏责备她无用,逼她护着佐禄,又大声引导她对付皇后。他在后面站着,心几乎要跳出来,想把卫杨氏摁进地里生生踩烂。 轿辇上是他心尖上的人,又即将临产,已是虚弱得几近昏厥,卫杨氏为了儿子,简直是要女儿活生生一条命。 于情于理,卫杨氏都绝不配做她的额娘。 一日之内,进忠经历心境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而这起起伏伏最终还是落到了谷底,他万万没想到此生嬿婉还是折在了蛮倔的额娘上,一道圣旨让她在幽闭的宫殿里苟延残喘十年。他自己也傻,没有早些翻查永寿宫。 他对嬿婉的愧疚都化成了毒箭投射到了嬿婉的额娘身上,他在被褥里咬牙愤恨,迟早要把这祸害除了。 想到这里,进忠浑身都是汗水,外头的声音消停了,太监们都已睡下。 他被泡在汗里,闭眼是嬿婉身下的血光,睁眼是历历在目的卫杨氏的狂样,他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所以索性起身,蹑手蹑脚取了纸笔,再回到床榻上操练。 他的毛笔没有沾水,但他一个劲地描着写着,好似只有习字才能让他的心有个着落。 横写竖写总会写到承炩、永琰,她和她前世的孩子就是他的全部,她恨他也好,怨他也罢,他还是会陪着她,护着她。 他是寄生在她身上的一段畸形的肢体,但不会汲取她任何的养分,哪怕她打断他攀附着她的骨肉,可断裂之处仍然连着筋脉,她根本不可能扯得掉,他还会狂长起来的。 他对炩皇贵妃处死自己一事仅剩的零星丁点怨恨消失殆尽,她前半生苦不堪言,后半生举步维艰,更何况她哪有后半辈子,她的一生在被灌下蕈菇汤的那一刻就了结了。那九年,他飘在半空望着她一日比一日枯槁疯癫,往日白洁莹润的手干瘪成了朽木,面上爬满了可怖的沟渠。 她最苦痛难忍之时会叫娘,在进忠辨不清她神志是否清明的时光里偶尔也会喊出其他人的名字,只不过一次都没有唤过他而已,看来真是恨他到极点。 可她得到的惩治已算顶格了,进忠不忍再罚她任何,他想起她的疯样就会发狂,所以只能少想,仅把这段记忆当做自己成鬼后的一个惊梦。 重新开始吧,还好她不记得,也幸好她不记得,他才能觍着脸再帮她一辈子。 前世的警醒足够深刻,实际是能规避绝大部分问题的,加上好赖她是公主,比宫女可好上不止一星半点,她的青云路要好走太多。她厌恶自己,他就离她远些,她额娘犯事,他就悄悄替她除去,她的宫女有可能不忠,他就提前替她敲打,她要有在皇阿玛前争宠之意,他就替她谋划布局,她万一不小心在他人处落下戒指类的信物,他就帮她偷了来或是毁去,若有男子倾慕于她,他就替她把关,英伟文弱皆行,但求一心向她,凌云彻之辈万万不可。 进忠将纸笔收好,仿字之技原是用不上了,但他不愿荒废,万一有朝一日仍有用武之地呢?他要把他能做的都做到最好,免得走时又留有遗憾。 常年累月的少眠他早已适应,因而几乎一夜的辗转未眠并没有使他第二日在养心殿内做出困倦下的迷糊事,他边当差边仔细推敲胡贵福与五妞的进程,待到五妞来养心殿随侍或万岁爷驾临启祥宫时他都格外的警觉。 若他还有精力本应多去永寿宫外转转的,但他实在分身乏术,只在永寿宫外逗留了两回,见宫门紧闭,他就姑且不再执着。 养心殿西暖阁内,万岁爷坐在垫着金边软绸垫的坐具上,手捧几卷奏折,纵使无心翻阅却也做出了个好模样。 他身边倚着持一盘果子的美人,云鬓略有纷乱,斜边簪着一朵金镶玉缠花簪并金珠流苏穗,一颦一笑皆是光彩耀人。 “万岁爷看了一个时辰折子,可是累了?臣妾喂您吃些蜜饯果子,可好?”一双柔荑将果盘向皇上递近了些许。 “德贵妃有心了。”皇上就着德贵妃的手咬了一口蜜饯橘子,目光从折子上移到了德贵妃身上,她一身苍葭色团花万寿纹衬衣,相较她的身份素了些,但那色泽衬着她发间缠花中嵌着的绿叶格外适宜。 进忠立在门边,胡贵福正在外头点着一个小太监的脑袋小声责他没将桌案角落里的灰尘擦净。 责问完了就开始踱步,又去给万岁爷添了茶水,胡贵福几番张望似乎翘首盼着谁到来。别人不知,进忠却不可能不知,他不就是盼着五妞么,近两日他俩似乎缓和了不少。 或许是胡贵福开了窍,晓得木已成舟他再懊恼也没那胆量将舟劈成木柴。他对五妞谄媚了许多,五妞侍奉皇上时他也会说几句俏皮话讨皇上和五妞同乐了。 五妞不多久就前来,水色的长褂掩着她曼妙的腰身,进忠见胡贵福吞着口涎,搓了下手迎上去,虚挽着五妞的胳膊把她往西暖阁引。 “奴才给陈佳主子请安。”胡贵福和她熟稔,不请安就罢了,进忠可不会坏了规矩。 五妞立在皇上身侧,脸上显出了些局促的样儿,她那双狐狸眼生得妖佻,皇上只望了他几眼,就被她勾了魂去。 德贵妃也不恼,欠身让了些位子:“陈佳妹妹,坐这儿吧。” 五妞见皇上没有腾开些让她坐的意思,就抿了下嘴行至德贵妃身边坐下。 敬事房的太监刚巧来送绿头牌,皇上捻着牌子犹豫,胡贵福出声儿:“万岁爷,近日您常翻陈佳主子的牌子,不如今儿陪陪贵妃娘娘吧。” 五妞瞪圆了眼睛朝胡贵福望去,口中骂道:“胡公公敢挑是非了?万岁爷您可要好好说教说教他!” “奴才不敢,奴才一时嘴巴坏了,陈佳主子您饶了奴才吧。”胡贵福啪啪赏了自己两个巴掌。 “万岁爷。”皇上的目光似有望向一贯笑着的德贵妃,五妞委屈地唤了他一声,声如婉转莺啼。 “罢了,今儿还是五妞伺候朕吧。”皇上被她搅得心动,翻了牌子,伸手拧了一把她的白脸,她顿时咯咯笑出声:“谢万岁爷,但万岁爷也要常去看看贵妃娘娘啊,嫔妾一直霸着万岁爷于其他姐妹们而言不太公平,嫔妾惶恐。” “无妨,侍奉万岁爷是各宫姐妹的职责,万岁爷愿去哪处是万岁爷的选择,陈佳妹妹尝尝这个吧。”德贵妃把果子推给五妞,五妞捻了一个吃下,夸赞着真甜。 皇上没追究胡贵福的失言,他一句话挑得两个女子明里暗里为天子恩泽争风吃醋,皇上心里满足,当然乐得如此。 而进忠瞅着时机就尽情地打量五妞身上的小物件,从珠钗到手绢到荷包到鞋缎面上的绣样,一分一厘他都记得清楚。 第十五章 十五章 既是五妞侍寝,待德贵妃先行回宫后,五妞也得回去稍作拾掇。万岁爷见五妞不如德贵妃一般带着随侍的宫女,便顺手点了进忠送她回去。 本想接旨的胡贵福悻悻之态被进忠瞧见,他也不胡乱多嘴,装作不知的样子引着五妞出去。 “进忠公公,你是胡公公的徒弟吧?” “正是,主子言重了,您叫奴才进忠吧。” 进忠打量四周,此时有三三两两的宫人经过,他必得谦恭。 五妞知道他是胡贵福的徒弟,只不过是起个话头而已,她一贯见进忠老实,便问他:“进忠,你觉着你师父人怎么样?” 五妞不是真心实意爱恋胡贵福,胡贵福言行也并不端正,硬说胡贵福好话会让她心头对自己有芥蒂而严加防范。可眼见着五妞近日待胡贵福又缓和不少,万一他俩已谋划好了互为参谋如自己前世和她一般,而自己实话实讲吐出胡贵福的不是来反倒引她怒火也不是不可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奴才不敢妄议师父,而且近两年奴才在御前侍奉得多,在师父跟前侍奉得少,了解不清的事更不能信口开河。”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忠只得含糊其辞。 五妞打听得来的消息与进忠的言谈基本吻合,她认为进忠确实胆小而实诚,没有翻天的嘴皮子,正合她意。 “进忠,你大胆说好了,你师父年长,而你还年纪轻着呢,总有一日你是要越过你师父去的。” 五妞对他循循善诱,但她越是如此,进忠越得谦恭,他惶恐地跪下道:“陈佳主子,您慎言。” “哎呀,怎么吓成这样,禁不起夸呀,”她轻笑一声扶进忠起来,“你师父待你不好吧?要是好的话,怎得一听我提他的名儿,就吓得急赤白脸的?” 五妞话里透出的意味就是要摆脱了胡贵福,虽然在旁人听来可能只会觉得五妞有些不喜他而已,但进忠一寻思就想发笑。 “做徒弟的,受师父管束是应该的。”他待身边没了过路宫人,才露出颓然之色作答。 “我在皇上跟前美言你几句,你也替我说些好话,可好?胡贵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迟早有一日得被人戳中命门一命归西,到时你可就顺顺利利替了他。” 五妞怕是被胡贵福揩油揩久了揩怕了,病急乱投医之下想到了平日不声不响的他,想一边吊着胡贵福一边诱他把胡贵福挤下去。 好一个卸磨杀驴,进忠再不齿胡贵福的下作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银票救济了五妞许久。这别说是差凤位一步还是半步了,她连起头的迈腿都没迈起来,就心急火燎地想灭口了。 “奴才万不敢有此念,奴才愚钝不堪,陈佳主子想与奴才说什么还请直说。”五妞已是明说了,可进忠要扮好他的角色,得装作听不大懂。 五妞伸出素手虚指了下进忠的额头,又软着身子抚摩了他着了两三层夹衣的手臂,却机敏地避开了他袖口露出的腕子,声音低了下去:“我见你常年被胡贵福欺压着也是心疼,不如我俩就个伴儿,也好互相照应。” 现时应下来,说不准能从五妞那里顺下一两样物件栽赃给胡贵福,但也会将自己搅进局里,届时五妞容易胡乱攀咬扯自己下水。 干脆不应,把懦弱不顶用给坐实,但给五妞点盼头也是好的。 “陈佳主子,奴才粗鄙无知,又是破败残漏的身子,望主子一眼都是不尊,又谈何就伴儿。”进忠扑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跪爬着磕头,却有一瞬他昂起脸,眼里流出想奉承她的痴迷。 “唉,真是个不经吓的。”五妞喟叹,挥手让他起身,也是怕被人瞧见,后来她不再言语。 进忠虽只走在她侧后,却下足了功夫,每到拐角他都作涎脸色相,让五妞能瞧见些许又不至于太过,吊得五妞心头对他厌恨却又无端觉着他能拉自己一把。 五妞侍寝之时,进忠照例去偷瞧了她换下的肚兜,把花样记在心里,再怡然地回了他坦歇下。 万岁爷去启祥宫瞧五妞瞧得勤,进忠没少去启祥宫更是没少去四执库,这些日子下来,他连五妞的换洗衣裳由哪个宫女送去四执库浆洗都摸清楚了。 五妞时常佩着荷包,但并非一个,而是各式各样的有七八个依照衣褂色彩换着用。荷包这玩意可比其他的好,里头能塞点儿东西。 胡贵福的房里又有了银票,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叫进忠趁他当差时翻窗进去偷瞄到了。 又是当差又是高强度的监视还是累坏了进忠,他稍有差池便让胡贵福眼尖看见了,以他夜里值更时瞌睡为由罚他次日到雨花阁外拔草。 本就困倦还免了睡眠连轴转去拔草,进忠心知肚明胡贵福有意整治他,他心想这笑面胡也蹦跶不了几日了,让着他点儿也无妨。 和草作了大半日的斗争,进忠困得眼皮像粘了饭粒似的一碰上就要合起来,过了申时,进忠才得以解放,他稍有了些精气神儿往回走。 途径永寿宫,宫门难得是虚掩的,进忠还未走近就瞧见了,又是欣喜又是慌乱失措。 可天色还早,他不得莽撞,免得被行经的宫人捉现行。他踌躇地踱步,绕去了永寿宫后头的翊坤宫又绕回来,门仍没有关上。 一个人影从远处快步走来,待近了一些进忠才发觉是春婵,她用衣袖掩着一小捧东西,走得神色匆匆。 进忠赶忙躲至树后,朝春婵所在的方位看了一眼,似乎有个宫女闪身离开。 “什么人?”春婵警惕异常,已然发现了他。 进忠只得走出去,他衣褂下摆上全是星罗棋布的泥点子草屑,衣襟前头也沾了尘土,整个人除了面孔都是灰扑扑的,一副清水脸儿倒是个泥身子。 “进忠?”他眼下一片乌青,又像只斗败了的鸡似的不成样子,春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你来永寿宫做什么!”进忠胡乱地一点头,春婵见他这活鬼似的糟践样儿,直接厉声喝他。 “我没想来永寿宫,我是去雨花阁拔草回来刚巧经过了这地儿。”其实他是想来的,但又不便说出,一出口就成了辩解。 “你一个御前的,去雨花阁拔草?”春婵以为他是信口开河说的谎话。 “我师父罚我拔草,我能不去?”见春婵对他怒目以视,他也起了火气。 “那进忠公公拔完了草,经过了永寿宫,现如今总可以回去歇息了吧?”春婵压根儿就不信他会无缘无故被派去拔草,更何况他一开始往树后躲根本就没有由头,只是经过哪需要躲躲藏藏。 进忠听出她话里头的讥讽,又联想到她前世对嬿婉的背叛,登时血气上涌,脸热得发烫,出言刺她:“好啊,你不就认定了我是刻意想接近永寿宫么?那我今儿还真想见你主子呢!” “那也得看你配不配!”春婵不料他毫不掩饰地直言,误以为他有意要挟嬿婉,她心想药材早已处理完毕,就算翻个底朝天也治不了她们的罪,她们已经没理由怕他了。 再争下去非得打起来,进忠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要是将事情闹大了他和春婵被罚被打没什么大不了,但惹来嬿婉的嫌恶就得不偿失了。 “是我唐突了,我这就走,这就走。”他即刻软了声儿,身子瑟缩起来,塌着腰碎步往外走。 春婵斜睨了他一眼,走进去把门带上。她行至偏殿内,见嬿婉在听她额娘论兵法。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嬿婉,有时你有想成之事,需得装作无意甚至不情愿,又有时你想规避不愿做之事,却要反其道而谋,而你的能力所限究竟在哪儿,你也不能完全暴露给他人。万事皆有真假虚实,而你所呈现给世间的,也需真假虚实与万事相配。” “额娘,这与你之前说过的‘求之于势不责于人’似乎有些相悖,既然要在不苛求他人的前提下求得最有利的形势,那势必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并让人所见,若一味藏拙或是假装与自己所求的背道而驰,根本就连第一步都达不到啊。” 慈文举起面前的旧大肚瓷壶,把壶盖揭开,反手从壶的口颈处倒茶,汩汩的茶水从大口中如瀑布般倾出,案面瞬间水漫金山。嬿婉惊诧:“额娘,这不可斟茶!” 慈文放下壶,用手巾擦去桌上湿处,又顺势从壶嘴给嬿婉的杯中倒入茶水,涓涓细流不止,一滴都未曾溅落他处。 “壶颈之面极硕,水流速极快,理应顷刻就斟满,然而这并不是茶水的出口,正确的出口应是相较而言极为狭小的壶嘴。所以要论如何做到最佳的情势,应该顺应实际,该缓则缓,该顺承便顺承,不能急功近利选错成误以为合适的道路。” 嬿婉认可额娘说得有理,且她恍着神体悟到额娘所说总多少与她有关,这约莫又是在教她为人处世。 春婵见慈文低头吃茶,嬿婉若有所思,知她俩对言告一段落,她上前向嬿婉招手,引她出来。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毕竟和慈文没什么关系,春婵便只想悄悄说与嬿婉。 “公主,奴婢去与澜翠会面,澜翠给了奴婢一些牙粉和澡豆,虽是小物但都是日常所需。”春婵把纸包打开给嬿婉过了眼。 “澜翠在寿康宫好不好?”其实嬿婉并不认识澜翠,她只听春婵说起过此人与她同一批小选入宫,二人说过几句话,有了些许交情,后来澜翠被分至寿康宫侍奉先皇遗留下的几个答应常在,每隔几月她俩总会凑个闲时偷摸小聚片刻。 “她说那几个老主子不太好伺候,但老主子们吃得不多,她得的赏食就多,总归也算还好。”嬿婉每次都会问澜翠的近况,春婵每次也都拣好的说。 “还有个事儿,奴婢回来时在门口遇见了进忠,他躲在树后,行迹不轨的样子。”春婵说到这里,顿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与进忠的对话都复述给了嬿婉。 “你叫他吃了闭门羹,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嬿婉星眸一转,语调上没有什么波澜。 “那是防着?还是……”春婵看不出嬿婉的情绪,一时也没想好对策。 “以不变应万变,我倒要看看,他能打什么歪主意。”嬿婉低下头去拨弄自己晴蓝撒花夹褂上的线头,又抬头对春婵挑眉。 “公主想请君入瓮?”嬿婉听了春婵此问直摇头。 “我是觉着他一开始或许只是起了好奇心,未必真想进咱们永寿宫,但被你一搅和倒生出了逞嘴上之快的心思,自认了想进来探视。等他回去再思量之后还想不想来得看他自个儿,他来了咱们就好好儿迎客,他不来就皆大欢喜,咱们反正不吃亏。”嬿婉心里冷笑,她宴席上一时为进忠失了神志,无端自降了身份。实际上她在明他在暗,要见不得人的也该是他,她岂有怕一小小奴才的道理。 “公主此话,是怪奴婢多嘴喽?”春婵扁了嘴,引得嬿婉笑她:“哪有?春婵姐姐搅和得好,依我看,这进忠鬼鬼祟祟,就该被你扒了外皮敲打一番再瞧瞧里头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再不济,你将他一军给他点辣子吃吃,叫他知道咱们永寿宫不是软烂的甜柿不也怪好?” 春婵被她一声“姐姐”喊得不好意思,脸上发着红说她:“公主还是先想想对策吧,别光顾着取笑奴婢了。” “取一副大网兜子来,春婵姐姐当将军,我在后头当喽啰,一齐扑上去将进忠捆了扭送到慎刑司,叫那些掌刑的撬开他的嘴,问出他为何要擅闯永寿宫。”嬿婉得了趣,调笑个没完,春婵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好了,不逗你了。他真来我便问呗,要金银还是别的,总有个求的东西,我横竖拿话怼回去便是了。我行得端坐得正,他怕是还能拿捏不了我。”嬿婉正色道,面上胸有成竹,不见丝毫堂皇畏缩。春婵见她如此,也就放心了。 第十六章 十六章 进忠回了他坦就闷吃糊涂睡起来,一觉醒来已是子时。 夜半起身出去透气时他感到了后怕,自己一时冲动,或许已将嬿婉对自己根本还未攒起的善意先砸了个粉碎。 春婵显而易见跟了她好几年,又是永寿宫唯一的宫女,苦日子是一同熬下来的,她不说万事皆参考春婵的意见,但至少春婵在她那儿的话语权不会太轻。再说了,是他显出欲行不端的模样在先,春婵拦他才是对的。 他愣是为着前世的恩怨,先将春婵钉在了耻辱柱上,不顾她不知前世,也不顾她今生和嬿婉的情分,硬生生逞了口舌之快对她大加挑事。 春婵回去定会和嬿婉诉说他的荒唐言行,嬿婉也必定向着朝夕相处的春婵,将他归为窥视打探自己的小人,今后他再想挽回她心目中的形象怕是难了。 又是事与愿违,但这回摸着良心他也只能怪自己。 他多想去与嬿婉当面解释自己绝没有敲诈勒索或是搬弄口舌暗害她的念头,但他不能去,一旦去了就是万劫不复,嬿婉对他的印象会比前世更加恶劣千百倍。 前世他尚能让作为宫女的她倚靠自己往上攀缘,今生她是公主,一出生便与他有着云泥之别,都不等他觍脸说出做公主的梯子,她就能恶心得作呕,将他这癞蛤蟆踢回池子里,还得去浆洗几遍她的锦鞋。 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过,皆无用也。既然多说无益,进忠便不打算先开这个口了,与其费嘴皮子还不如做些实际的。 两日后,正当皇上用晚膳时,五妞端了些自己做的酥酪送进来,口称“请万岁爷赏脸进些点心吧”。 皇上舀了一勺,尝着果真不错,见五妞笑颜似娇花,便让五妞侍立在一旁与自己一同用膳。 进忠立在远处瞅五妞身上的荷包和帕子,才瞅几眼,胡贵福就有所察觉,几乎是勃然变了脸色,对进忠咳嗽一声。 “刚奴才走神直视了万岁爷,求师父宽恕。”进忠装作不知胡贵福为何意,径直到他面前跪下磕头,认错声又极大,倒引得皇上侧目,五妞也惴惴不安地望了他们一眼。 全寿离他们远,这里只有四个人,皇上和五妞厮混在一起,若说进忠看的是皇上倒也说得过去。胡贵福没想到进忠竟如此大胆,一时语塞之下待他重新再组织出语言,又当着皇上的面不好发作了,只能忍下。 皇上前两日得知胡贵福以犯困为由罚了进忠去拔草,本就有些不满,今儿又是听得他无缘无故说进忠走神,他对胡贵福倒有了意见。 “胡贵福,你要管教徒弟还是管教好了再送来御前当差吧,一而再再而三地抓到进忠错处,朕还以为你本就没用心教呢。” “奴才不敢。”见皇上面色陡然冷下去,胡贵福吓得战战兢兢地跪下,待他跪了一会,皇上才允准他和进忠都起身。 一顿好膳用完,已过了戌时,五妞嫌肚里撑得慌,哄着皇上陪自己去御花园走走消个食。 这日也是嬿婉要与承淇会见的日子,上回她已和承淇说好要将他之前带给自己读的书送还给他,待他寻了好时机再偷带出一两册让她接着读。偷摸带书比带糕点要难一些,但也不妨碍承淇设法瞒天过海了好几回。 约见的时辰晚,两人的胆子也就大了不少,嬿婉带着春婵一同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等,不多久就见承淇施施然而来。 “四哥,我都读完了,还你。”嬿婉将两册满文的传记递出去,本以为承淇这次并没有偷带出书来,可没想到他从衣襟里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册《西厢记》,又从袖里取出一小包茯苓饼。 “有吃的也有看的,十妹可满意?”承淇见她咬了一口茯苓饼,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便了然这回的糕点成了。 “满意,我可太满意了。”嬿婉捧着《西厢记》爱不释手,她虽还不知此书主旨是什么,但从额娘口中听得过,料想定是一本可读之物。 “奴婢先帮公主把书拿回去吧,主子一个人留在宫里不好,况且三个人凑一块儿不是目标更大么。”春婵是拗不过嬿婉才随之一起来的,她无意逛园子,见嬿婉得了书,她想着自己来一趟还算巧。 嬿婉想挽留,可看春婵又真的像急着要走的样子,她也只好作罢。 万岁爷与五妞散心只带了全寿、进忠,把胡贵福给撂下了。见全寿跟万岁爷跟得紧,进忠就随在五妞身后,不动声色地跟着走。 御花园里没有烛火,到处是黑影憧憧,偶有鸦鹊羽翼扑棱之声。但毕竟是春日,气息暖融,又夹杂各处花草香气,倒也令人心旷神怡。 脚下是蜿蜒曲径,前头是五妞的绰约身姿,进忠盯五妞盯得目不转睛而无一人注意到他。 五妞系在身上的荷包和手帕就在他眼前摇晃,像是诱蛇出洞的小鸟,这两样看做工都不算值钱,却真正是五妞佩戴了多次的好物。进忠情不自禁地伸手,试图摘下一样。 摘下其一先藏好,若五妞察觉就掷于地上伪造滑脱之状,若未察觉他就带回去藏于胡贵福房中,谅来五妞也不至于在夜间急于寻找这劣等配饰,只待第二日他再寻一样证物便可成事。 五妞稍一侧头,进忠立即缩手,手上动作装得比任何人都乖巧,但他眼里的戏份不太方便伪装,五妞从他脸上误窥到一丝垂涎般的神采。 五妞略摩挲了下进忠的袖口,只一瞬又恢复了规矩。进忠走了几步,再次将手探至五妞已甩至身后的荷包上。 前世顶多也就盗窃了金玉妍的肚兜,更何况又不是直接从人身上摘下的。而如今这样明目张胆从嫔妃衣褂上窃东西进忠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好在他没闹出个大红脸,只是手颤得厉害。 春婵偏偏就从离他们不远的小径经过,一抹明黄让她心头一惊,她怎么也想不到今儿能碰上夜行的皇上。 她想回头与嬿婉通个气,但环顾四周此刻她周身并没有能遮挡她的树丛供她慢慢溜回去,若贸然回退即刻就能被皇上发觉。 她只能垂着头装作过路宫人,顺着脚下的路一直走到皇上一行人远去,再回转头绕行半圈打量他们去往的方向。 进忠走在最后头,春婵又将他的模样记得牢固,只堪堪几眼就锁定了他。于是,春婵将他对五妞“无礼”的动作尽收眼底,一套行云流水地看下来,春婵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太监竟猥琐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肖想皇上的嫔妃,狗眼珠子快粘到人家背上了都不算完,还真伸了爪子去捏抚嫔妃的腰肢。他们又行了几步,她哪怕不再能望见进忠的侧脸,也能想象得出他是一副如何的淫狎色相。 蓦的她想到了他对嬿婉的所作所为,虽只是初见端倪但她惊得寒颤不止,几欲冲至嬿婉身边警醒她。 她认定进忠做尽了非奸即盗之事,而永寿宫短衣少食根本给不出任何油水,能让他有妄念的唯有他雨夜、宫宴、永寿宫外一再紧盯的公主。也正是因为十公主平素一直受人冷眼,待成家开府后鲜少能够回宫,可不比宫妃一朝有恩一朝失宠难赌今后翻身与否,所以他才将歪脑筋打到永寿宫,意欲哄骗公主与自己狎昵几年,真可谓心思歹毒下作。 她咬牙愤恨,忆起嬿婉对进忠的同情只觉一片好心都叫狼心狗肺的恶鬼给吃了,也不必再依嬿婉的原意与他周旋和随机应变了,寻了错处将他即刻绞杀都不为过。 进忠并不擅当面盗窃,几次他已然摸到荷包的系线都惶然无措,不敢将其抽开。而五妞时不时假意怯然娇笑更让他手颤不已,倒不用他假装,也本能地做出了撤后而战栗之状。 这奴才别看眼珠子跟馋猫儿似的,还真是有贼心没贼胆,一点儿没看错,五妞心想。 罢了,他真是偷不下去,暂且放五妞一马吧。 进忠缩了手,虽寻思万岁爷恼了胡贵福,是个绝佳机会,但毕竟还是稳妥要紧,急于求成出了错可就完了。 嬿婉和承淇在假山旁边闲聊了一阵,猛然听得脚步声,她惊诧地过去张望,一见是皇阿玛,她赶紧拉了承淇躲进假山低矮的山洞里。 她用口型告知承淇是“皇阿玛”,承淇点头,两人几乎没发出响声,可进忠还是头一个发现了,他的天仙那身量容貌,只远远望一眼便可解他堆积成山的忧。 嬿婉想再往山洞深处走一两步,她脚下的花盆底绣鞋响了“笃”的一声,这下皇上也隐约听见了。 “好像有什么人?”皇上低语一句,进忠连忙抢在全寿前头,向他投以邀功的笑:“万岁爷,不如让奴才去看看?” “也好,进忠去看看吧。”“嗻。”进忠面向皇上后退几步,再转过身子向前走。他走到假山附近,低下头先往草丛里翻找了一番。 嬿婉听得皇阿玛遣来查看的是进忠,心里虽有七上八下但未几还是复了平静,她赌进忠不会这么快便反水供她出去。 进忠看嬿婉边上那人不太清楚,只约莫觉得像四阿哥,这个点还在御花园中的除了太监的总也不能是侍卫了,但若说是阿哥所里住着的四阿哥倒也说得通。 嬿婉居然与她四哥交好,进忠有些意外,又寻思他俩既然躲藏,那就说明不想让皇阿玛知晓两人有私交,他帮着掩盖必是不错。 进忠朝他俩反向之处望了一会,又打量了假山背面,再从嬿婉的面前快步经过。承淇面朝山洞里侧,故没见着进忠,而嬿婉却是侧着身子的,进忠就这么大喇喇走过去她如何能不见。 可进忠丝毫没有往黑黢黢的洞里探看的意思,嬿婉已听得他走到了皇上跟前大声汇报:“回禀万岁爷,奴才没找见可疑的东西,或许是段枯枝落下来了。” 皇上一行人脚步声小了,应是走远了。嬿婉从山洞里出来,脑中还在浮现进忠的身段,天热了终于是把袄子脱下了,那身对襟的淡黄滚边石青色坎肩穿着还算精神,虽不知衣裳里头是人是狗,但好歹披着像样的皮。 “十妹,你说刚那太监有瞧见我们不?” “必然没有,否则他怎会放过向皇阿玛邀功的机会?”进忠的事不便与承淇多说,何况答得含糊让承淇回去再多思也不好,不如就当自己笃定进忠没看见。 承淇面上露了疑虑,嬿婉仍是坚持:“我见了他的侧脸,他根本没想着要转头,而且我们里头黑,他外头亮,他也看不到人。” 似乎有理,但主要还是承淇相信嬿婉的眼力见,他不再纠结。 春婵一路小跑着回来了,面色还怪异得很,嬿婉惊奇道:“春婵,你莫不是忘了回永寿宫的路吧?” “公主,奴婢方才见着皇上了。”春婵脸色发白,胸前起伏着,嬿婉仿佛能听到她心口揣了兔子似的咚咚跳个不停,显然这不该是遇见了皇上该露出的惧色。 “我和承淇也见着皇上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嬿婉抚着春婵的脊背,转向承淇又道:“今儿晚了,还撞见皇阿玛,可见真是不巧,咱们早些回去歇了吧。” 承淇也被皇阿玛搅得没了谈天的兴致,他匆匆离去,嬿婉才挽着春婵边走边问:“到底怎么了?你见了什么人?” “奴婢见到了进忠。”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嬿婉松了一口气:“我当是谁呢,他是御前太监,你既能见着皇上,不就能见着他么?这有什么稀奇。” 第十七章 十七章 “进忠一直跟在伴驾的嫔妃身后,伺机对她动手动脚,奴婢亲眼见他抚摩那嫔妃的腰,嫔妃还欠身回头张望。奴婢不知他是与那嫔妃相好还是胁迫了人家为自己所用,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人恶心至极。”春婵的话让嬿婉一怔,她盯着春婵的双目,不见她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春婵,此言当真?”春婵既不可能也没理由蒙骗她,嬿婉虽是试探着问话,但心中已然信了大半。 “千真万确,奴婢还能冤枉了他不成?公主您千万要当心,这奴才接近您怕是本就存着不得见人的歪心思,您可不能着了他的道。”春婵恨声说道。 “好,我会防着他的,这阉货真是藏得深。”嬿婉既是说与春婵,也是说与自己,宫中太监偶有传出对食的腌脏事,本以为离自己遥远,没想到经春婵一提醒,她才觉察到近在身边。回想进忠宫宴上看向自己的眼神,尽管她当时未有其他联想,但如今她着实有了反胃的不适感。 “公主,他肖想旁人也便罢了,左右火烧不到咱们身上。可他这明显是有意于您,依奴婢看,最好还是得寻机会把他解决掉,以绝后患。”春婵劝得恳切,嬿婉所想何尝不是如此。她能稍稍同情奴才的遭遇,也能感激奴才对她的帮助,但一旦到了原则问题上,她瞬时就能反应过来自己是公主,而对方只是不能称之为人的太监。 别说是一个助她一两次的奴才,就算他一再帮衬她,她也能狠心舍去。在她眼里,太监就是没心肝也没感情的,鼓胀的肚里装的都是贪念和坏水。 额娘教她论迹不论心,这会子他黑心肠都一目了然了,她怎能不论? 但毕竟进忠帮她遮瞒了躲假山洞里的事,她这人性子磊落,一码归一码,她得承认进忠还是有些用处的。 当然她希望进忠别是想着以后能来她这儿讨好处才帮了她,若他下贱如斯,她定叫他好看。 “咱们被囚在永寿宫里,哪能解决得了他,”嬿婉冷哼一声,手指攥起来握成了拳,又道:“他是御前的太监,以后还得指望他呢。” “公主,您不可……”春婵紧张得汗都从额角上渗出来。 “不可什么?春婵,你以为我要同他苟且?”嬿婉目光扫向她,春婵只觉公主的双目如子夜的烛火般耀着她的眼。 “他有求于我,我也可有求于他。反正论迹不论心,他帮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我能从他那儿扒一层皮下来是我的本事,可从不从他就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了。”额娘教得及时,她更要靠实践来致用。 “公主,您还是小心为妙,不要与那奴才掺和太多。太监身子残缺,大多心毒,您吊他吊狠了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阴狠事来。”春婵到底还是担心嬿婉,能劝则劝。 既不能人道,还偏去勾搭宫里的女子,简直是最无赖又无能的淫棍,嬿婉突觉胃里酸水上涌,她掩着嘴干呕一声,春婵被她吓住,忙不迭帮她顺气。 进忠随皇上走远了,才渐渐把悬着的心放回肚里。嬿婉的影子如鬼魅般缠着他似的,他脚下磕绊地行路,眼前却一再浮现她皎白如明月的面颊和缀在两把头边上摇曳的珠穗。 也许是映在她一侧面庞上的月光过于鲜亮,又或许她本身就是亮眼而明媚的,连那天上的玉轮跌到她面前都能自惭形愧,进忠只觉公主应遗世而独立,不该被任何凡间的尘物俗人玷染。 那日她要绞死他时,也是这样半张脸被窗棱间涌进的日光照得亮如白昼,另半张脸又被暗牢里布满尘螨的气流裹挟得犹如凶狠的罗刹,他只把光亮的那一面当做了慈心的神只,却对神只亵渎得贪婪。 “你们以为替她做事情,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他喉中扯出嘶哑的惨叫,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但他分明看见了春婵起伏的胸膛和错愕的惊容。 他在无意间用自己的死撕开了一道残忍的口子,随着日新月异的推移,两方彼此的猜忌随之滋长,往日的情分也被消磨殆尽。 最后这道口子终是愈来愈大到了无可缝补的地步,以至酿成兵戎相见的大祸。而他却飘在她身边,只一味地愤恨春婵、王蟾的叛变,后来虽心疼她但也隐秘地为她没了自己后一败涂地、走向众叛亲离的悲剧而暗自窃喜,根本就没有反思出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恨凌云彻临死要去那枚劣等红宝石戒指,死了也不消停,还要成为珂里叶特氏坑害她的罪证,而他又何尝不是推波助澜的刽子手呢?死了还非要成为春婵、王蟾的心结,明明是他自己造的孽,全推给春婵、王蟾只会显出他的卑劣和狂妄。 王钦是孝贤皇后的助力,李玉靠的是继后,进保不偏不倚,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同盟者,不会去顾及自己给他人留下的印象。他视她为自己的全部,但总不可能因此去真心爱敬永寿宫里的宫人,因此芝焚蕙叹的道理他醒悟得太迟了。 想到这处,进忠脚下绵软,什么五妞,什么皇上,什么劳什子手帕荷包,他统统都不想看见。他想去向她负荆请罪,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尊贵又光鲜的十公主承炩,不是被他卑鄙地垂涎了一世的宫女卫嬿婉。 他不思悔改且脸皮厚如城砖,已对春婵出言不逊了一回,还妄想去敲打提点她,简直是执迷不悟,被鬼迷了心智,由此哪怕被公主愤恨挑拨她们主仆关系他也是不冤的。 也许老天让他一个人留着记忆来到这下辈子本就是对他的惩罚,而万幸她没有因他的罪孽而被拖累,那他就拼尽全力去赎罪弥补她吧。 “这杏树枝繁叶茂的,杏花开得也漂亮。”皇上手抚上一棵树,称赞声让进忠回了神。 五妞拾起地上一朵杏花,别在鬓角上笑道:“确实好看,嫔妾喜欢。” “朕记得你说过两次,喜欢……”五妞似乎说过自己喜好的花,但皇上一时将她和别人弄混了,没能立马说出。 “嫔妾喜欢海棠花。”进忠以为五妞会嗔怪皇上记不清,她却仍笑着抚鬓。 “是了,可今儿这杏花也长势喜人,不知你更喜欢杏花还是海棠呢?”皇上见她又拾了一朵杏花放在鼻下闻嗅,不禁又问她。 “嫔妾都喜欢,但更喜欢的还是海棠。” “哦?其实这杏花与海棠乍一看还是有些相似的,你为何更喜海棠呢?” “杏花紧紧贴着树干生长,有些小家子气,没有海棠花那样纤弱细长的花柄,而且也不像海棠花一般成簇成簇得开着丰艳。杏花开败虽然会有杏子,但御花园里结出的杏子酸涩,也不是入口之物。而海棠花虽不结果实,但花开得更美,在观赏方面更能让人们一饱眼福,已经发挥了它的价值,也不会结出模棱两可的果子让人忍不住品尝又不得不吐掉。”五妞一番长篇大论,但进忠听出她多半是为了在万岁爷面前卖弄使其留下印象,才故作高深的。 “此话不太恰当,其实海棠也是能结果的,只不过海棠果的风味不算上乘,且不能食用过量,因此吃它的人不多。”皇上沉思片刻,还是反驳了。 “哎呀,嫔妾见识浅薄,让万岁爷见笑了。还好万岁爷不嫌嫔妾粗鄙肯指点一二,否则嫔妾还不知会闹多大的笑话呢。”五妞福身给皇上行礼,皇上并未追究,笑呵呵地与她说起了其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五妞显然不是第一次对皇上提海棠,那就在海棠上做文章好了,寿康宫恰有开得正盛的海棠呢。 这是进忠第二世做太监了,在开花结果的话头上敏锐得非同一般。他清楚地知道五妞只是想不着合适的说辞绞尽脑汁挤出来的两花区别,可他就能引申到可把五妞摁成“宁可跟了胡贵福一世无子也不跟了皇上得个阿哥公主”,他祈祷到了揭发的时刻皇上也能如此联想。 待皇上回养心殿歇下,全寿带小太监值起了更,进忠才有了空闲时刻。他一刻不停地赶往寿康宫,宫门已经紧闭。 里面隐隐传来宫女的说话声和笤帚扫地的哗啦声,进忠听得似乎是两三个宫女在边扫地上的落花落叶边抱怨哪位主子出尔反尔,本同意第二日再清扫可夜里突然怒道院落里脏污,要求她们连夜洒扫干净。 有个宫女的声音有些熟悉,但进忠想不起来是谁,也无心细想,他的注意力全在被风吹至宫门外的海棠残花上了。 他蹲下拾花,不多久就挑拣出好几朵还算完整的海棠,他拂去尘土,将花藏进袖里带回去备用。 他坦里一片寂静,进忠洗漱完取了纸笔钻进被窝,窝在阴冷的被褥里,他竭力回忆自己从万岁爷和来觐见的大臣那儿偷师学来的满文。 隆佑帝年四十有七,虽还算得上春秋鼎盛,但进忠不得不做好两手打算。若他如乾隆一般能活至六十五往上,那这近二十年间或许会诞有德才兼备又青春正盛的阿哥,而现存的除承清外的三位年长阿哥多半将出局不再考虑,他要做的是及时揣摩出皇上偏好哪一子并尽力诱承炩拉拢之,最后确保传位于承炩交好或他交好的阿哥之一即可。若皇上不出几年便龙驭宾天,那就只得在仅存的太子承泽、二阿哥承瀚、四阿哥承淇、五阿哥承清中择一个,他看出皇上待承泽并不亲厚,立其为太子恐怕只是因着他是皇后所出的缘故。而承炩与承淇看似有交情,他还需在今后的时日里多加考察,能确认二人关系最亲近的话就可不假思索把承淇推上储君之位了。 而在其中最棘手的就是进忠不知隆佑帝的寿数,先按拉拔承淇来走可能会引发一系列承淇与后诞生的阿哥冲突而进忠必择其一的后果,先按兵不动等待皇上新的子嗣又有可能错失与承淇结交的机会,皇上一旦驾崩就是个措手不及也无可挽回的废局。 可是为了公主与新皇关系融洽、后半生食邑富足,再棘手进忠也得着手去做。 他是太监,不出意外一辈子都会困于紫禁城的宫墙之内,能为公主所做的极其有限。这可能是他鲜有的还有能力去搏一搏的事,搏得成功可保公主一世无虞,而他也不会让公主知晓而徒增她的不解甚至是怨愤,搏得败落公主最差也就维持出降后也无人在意的原状,他亦不会让她所知,顶多在她眼里他成个祸乱朝政但不曾暗害她的奸宦罢了。这么大罪名的奴才斩首都算轻的,她必得记一辈子,他可不亏。 进忠用不着墨的毛笔在纸面上勾画印象里的满文,他一知半解,不知鬼画符一般绘出的是对是错,但好在他预估只需在传位遗诏上动撰写满文的手脚,其他场合上未必有多大用场。 床面软塌,进忠写得磕绊不顺,但又不敢坐于桌前免得惊了起夜的其他太监,他寻思取得胡贵福一般的单间他坦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他下了床,偷偷取了他人翻看完留置于桌上的《孤城闭》话本垫在纸下,如此再习字顺畅了不少。 嬿婉回去左思右想还是为进忠觊觎嫔妃又疑似对自己怀有不轨之心的事动了怒,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又不好说与额娘,她便自己蒙头睡下。 她和承淇藏在假山洞里而进忠一眼都不曾看向他们,她怎么想都觉蹊跷。他诚心想拿住自己的错处今后加以要挟,大可以走近些故意看自己一眼,再回头向她皇阿玛复命说未寻见,这样既能让她知道他抓着了自己的把柄,又能卖她一个面子,何苦望尽其他方位唯独跳过她们藏匿之地呢。 春婵办事谨慎,不大会让进忠察觉她瞅见了他,进忠并没有用假装真没看见她的方式挽回自己欲拿捏公主的龌龊形象的动机。 难道是进忠比她所想象的藏得更深更隐蔽,或是打算前期先以忠心迷惑她,后期再暴露真实的丑恶面孔? 果真如此的话,她或许真能将他利用一二,哪怕要不到别的,最不济也能要点儿份例之内她们被克扣掉的衣食炭火。 可是想到对食她又怵得脚趾都凉了,她一个公主怎能沦落至此,哪怕是逢场作戏她都怕自己会终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但要她断然绝了这条路她又不肯,这事肯定不能告到皇阿玛处,可凭什么那奴才对自己抱着淫秽的邪念而自己只能给他一个窝囊的拒绝而已。她要将他敲骨吸髓,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永世后悔对自己起了这般心思,这才可解她心头之恨。 她裹紧被褥又蜷缩起身躯,在床榻上愣是耗了近一个时辰都未能入睡,只好起身去取那本《西厢记》随意翻一番,也好使自己泛起些许困意。 不知何时她撂下书进入了梦乡,梦里的她一袭晴蓝素花暗纹长褂,俨然一副宫女打扮,正站在门外守着,有人往里头走,她便顺势挑起门帘。 一个温暖的影子落到了她的身侧,她本能地扭头去看,但发觉又是朦胧一片,辨不清来者是谁。 难不成上回梦里的青梅竹马追到了今儿的梦里,她暗自发笑,可忍不住靠向他,不一会他便消散不见了。 第十八章 十八章 等到自己下一个不当值的日子,进忠一大早便赶去了启祥宫外候着。 候了不多久,五妞的宫女就端了需浆洗的衣裳出来,进忠尾随她去了四执库,在四执库外转悠几圈待她走后才不紧不慢地进去。 “伊姑姑,我今儿又得了空,来看看您,”进忠从兜里取出两个沙糖桔道:“万岁爷赏的,姑姑吃了好沾沾喜气。” “真是个好孩子,御前的差忙,又在天子眼皮下,你可千万要当心些啊。”伊姑姑年长,对进忠就跟对晚辈小孩儿似的,进忠来得勤,她也就和他亲厚。而于进忠而言,尽管一开始对她只是利用,但几次攀谈下来见她待自己始终不错,他心头也难免有些触动。 “哎,我都习惯了,”进忠摆着手道:“姑姑,内务府拨来的人勤快不?现在没这么辛劳了吧?” “勤快,现在担子轻多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机灵的小鬼头儿。”伊姑姑笑着拉他进屋,取了些芋头糕塞给他:“我侄儿从合缘斋买了托人带给我的,你尝尝。” 进忠推脱不得便吃了两块,许是放了两三日的缘故,芋头糕有些僵了,进忠也吃不太出味道,但毕竟是伊姑姑一片心意,他还是连连称谢。 进忠说想去看看宫女们浆洗得如何,伊姑姑自然不会防备也不会拦他,就随他往院子里去了。 进忠迅速找到了五妞的宫女送来的那一捧衣物,凭着多日的偷瞄,轻而易举就抠到了一件五妞常穿的肚兜。 宫女们忙碌,还未曾将这堆东西清点和下水,又知进忠和伊姑姑熟稔,也不会多加管束。进忠将肚兜三下五除二就顺利地折好藏进袖里,又若无其事地走回去再与伊姑姑说了会儿闲话,这才怡然出门。 与伊姑姑的闲聊中进忠早已得知,浆洗晾晒熏香完毕再送回主子那里约得三四日,他只要在三日内成事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他回了他坦,将悄悄藏于自己衣褂内晒了几日的海棠花取出,捻了几下他觉着似乎还有水分,便再找了向阳且日头更烈处继续翻晒。 这几日五妞盛宠,进忠不担心皇上有哪日会不去启祥宫见她或召她进养心殿,且他趁着皇上去五妞房里的时刻,尽可能摸准了五妞存放荷包的地方。若皇上进启祥宫他就正大光明地偷,若皇上不进启祥宫他就趁夜深人静翻进去窃,总之他必得得手,得了手立马就叫这对奸夫淫妇好看。 第二日黄昏,皇上还是遂了进忠的愿,让他和胡贵福随自己前往启祥宫看望五妞,进忠喜不自胜地瞅了一眼胡贵福,胡贵福却比他更喜,他心里头笑得几乎要翻滚起来。 皇上与五妞二人热络地逗趣不停,本侍立在他们不远处的进忠以腹疼出恭的借口弓腰捂着肚腹向外退走,经过黄花梨矮几时他顺手一掳,直接捞走了一枚五妞好几日前佩过但又不太常用的荷包。 把荷包裹上事先备好的软布埋在地里又在外头呆了好一会儿,进忠才故作腿脚发颤的模样回来。胡贵福稍瞥了他一眼,半点都没有要询问他是否闹了肚子要回他坦歇息的意思,铁了心想叫他跑肚出糗。 进忠顺着胡贵福之意咬牙忍耐,胡贵福频频朝五妞望去,面上喜兴极了,进忠从他脸上读出的却是到嘴之肉飞走的牙酸。万岁爷搂着五妞的胳臂,五妞咿咿呀呀地给他唱了两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小曲,又取茶盏请万岁爷喝她集了露水泡出来的花茶,茶盏一开,香气四溢。 “晨间取的露水,到了这会子才叫朕喝。”皇上抿了几口,装模作样地嗔怪五妞。 五妞见皇上眉开眼笑,也顾不得别的,连声捧和道:“万岁爷您消消气,嫔妾给您赔不是啦,不过嫔妾可不是巴巴地等了这么久,万岁爷您才姗姗来迟嘛,嫔妾也没法子求您早些来呀。” 进忠苦着脸朝胡贵福望,胡贵福仍不理他,只时不时偷瞄五妞一眼。进忠自始至终没看五妞和皇上,脚上颤得快站不下去时皇上才注意到他。 “进忠,你怎么了?”皇上开口问他。 “回皇上的话,奴才肚子有些不适,想……想……。”进忠手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胡贵福骂他:“你小子怎么当差的?皮痒想挨板子了?” “罢了,人有三急,你这奴才真是跟头憨驴似的,不敢和朕说和胡贵福说声不也得了。”可皇上眼里,进忠就是个憨厚老实的小子,不料他这么一说进忠又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万岁爷,奴才已经向师父使眼色了,可他眼里只有您就没理奴才,奴才不是憨驴啊!” “哈哈,好好好,进忠不是憨驴,是忠驴。”进忠又是磕头又是抓耳挠腮的样子逗得皇上开怀大笑,指着他不知褒贬地说他是“忠驴”后进忠却喜出望外地讪笑:“奴才谢万岁爷题名,谢万岁爷夸奖!奴才得万岁爷一‘忠’字,必为万岁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从今往后奴才就是万岁爷的‘忠驴’了。” “行了,你回去歇着吧。”皇上笑够了,看进忠忍得两条腿都快搅在了一起,连忙发慈悲对他一挥手,进忠边谢边弯腰捧肚子跑出去,后头又传来了皇上的笑声。 走到启祥宫外,确保了周围没人过路,进忠才收了表情直起身子,他长舒一口气,咬牙往启祥宫的方向瞪了一眼,这才过去挖了荷包出来往他坦走。 嬿婉一直在候进忠再次造访永寿宫,一连候了好几日都没个影。她倒也不是慌,而是想着这事总得有个下文和了解,她不喜盘算这种明日复明日的心事。 “春婵,我还是得去一趟他坦。”嬿婉坐在镜前,正往两把头上别一根素银花钗。 “公主,一个进忠怎值得您屈尊降贵?”春婵替她拢了鬓角,取了根银点翠镶白玉簪想为她戴上,嬿婉握了她的手让她放下。 “我可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但也不必见他,去找那些小太监打听一下再做打算好了。”嬿婉起身抚了下衬衣上的褶皱,她们没有熨烫的条件,将就穿而已。 春婵见嬿婉穿的只是一身半旧窄小的湖水蓝缎花卉纹衬衣,发间没几个簪钗,料定她是想扮作宫女。 “公主,奴婢去打听就是了,您装扮成这样他们也能认出来吧。” “我不找他们御前的人,只找些洒扫勤杂的小奴才,他们连皇阿玛都见不到,更何况是我了。进忠不是在御前挺得脸么,他们总该知道点儿。” 待二人行至一排他坦外边,天色已大黑,如此想来不认得公主之人见了衣衫简朴的她大概不会有这般联想,春婵总算放心了。嬿婉思量过后还是让她在远处候着,不必随行。 嬿婉拣了最低矮的他坦观察,恰好有个小太监蹲在门口看地上成行的蚂蚁,嬿婉径直向他走去。 “小公公,我想向你打听个人。”嬿婉在他手心里塞了五文钱。 “什么人?姐姐您说。”得了钱,那孩子乐了,嬿婉近看才发觉他一张小脸圆兜兜的,还是个才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她心想这么小就进了宫当差,也是可怜。 “御前太监进忠,你有印象么?” “噢,我知道,他人很好的,平常被大伙儿调笑几下从不发脾气。而且好像才十四岁,在御前都当了好两年差了,万岁爷应该还蛮喜欢他的。虽然他师父是副总管能拉他一把,但也得靠他自己的上进呢。” 嬿婉怎么也没想到进忠在小太监眼里会是这种形象,眼前小孩的眼睛闪着星儿,诚恳到不行,不像是在诓她。 “姐姐,你为何要打听进忠公公呢?”小太监好奇道。 “是我一个要好的姐妹托我来打听的,我……我也不知她为何要问。”嬿婉找说辞找得飞快,一点没让对方瞧出破绽,她面露疑惑之态,小太监却像听明白了似的,掩着口极小声地说道:“姐姐,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您的姐妹是不是想……” 他羞得脸上泛红,又是尴尬又是臊得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嬿婉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味,顺势问他:“怕不是真的如此呢,小公公,你可知进忠他有没有……” “好姐姐,你可别问了,宫女和太监是绝对不成的,更何况我还经常听到御前的公公们说进忠公公是一点也不开情窍的老古董,他们老是拿进忠公公取乐呢。” 又是一个嬿婉万万没想到的结论,看她错愕,那小太监脸红得不行,轻轻打着自己的嘴巴道:“是我多嘴了,姐姐千万别说出去,这些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可不关我的事儿啊。” “好好,我不说,回头我再去劝劝我姐妹绝了这条心思。” 那小太监进了屋,嬿婉怅然若失地望向黑茫茫的天际,混沌的云裹挟着忽明忽暗的众星,只两点银光远离着虚悬的银钩,互相依偎又交缠不休。 春婵必然不会骗她,这小太监不认得她也不至于骗她,这两方说辞完全矛盾叫她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她既不想随意冤枉好人又不想叫刁奴逍遥法外,真是头一回遇上这种难决断的奇事。 进忠就站在她的斜前方贪恋地望着她,但她不曾察觉,进忠本以为她是不愿与自己说话,可眼见着她要离开,进忠还是迈步追了上去。 嬿婉听到脚步声,一回头见到进忠的面孔,惊得变了脸色。 “奴才给十公主请安。”进忠和上回一样,对她毕恭毕敬。但嬿婉无端想到春婵对他的指控,突发地料想起这太监年纪幼小,或许并不了解实情,怕是被进忠在人前的伪装给蒙蔽了。 果真如此的话,进忠便更可恶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疑虑一旦存在就轻易不会消去,她宁可错杀都不可放过。 “方才本宫站定的时候不见进忠公公来请安,怎么着本宫移步走了,公公倒殷勤起来了?”不知他有未看见自己与那小太监说话,嬿婉打算先行试探他下。 那她就是明知自己在偷瞄她但不声不响只当不知了,进忠有些黯然。但她今儿的衣褂太素了,像是当初启祥宫的宫女,进忠能揣测得出她就是想假扮宫女来打听事情的,他如何敢上前来胡乱给公主请安坏她的事遭她的怨。 “天色昏暗,奴才又离得远,先前辨不清公主的容貌,怕认错了人,故不敢贸然出声。”进忠随在她身后走着。 在嬿婉看来,进忠就是听见了自己和小太监的对话内容,哪怕离得远至少也该听得了只言片语。 “先前怕认错,这会儿又认清了?该不认的时候不认,该认出就认出,长此以往岂不会成了欺上瞒下的奴才么?”她嗤笑一声,转过脸望向他。与前世何其相似的一张清水脸儿,但全然不同的是公主的眼波底下难掩随时会爆发的怒火,她大概极其不喜被欺瞒,进忠想起这个年岁这个身份的她还是不太会粉饰情绪的。 一字一句都要反复斟酌后才能在公主面前说出,可能只略错了小半句,他就能落个满盘皆输的结局。 “等奴才确认了您是十公主后,公主已在与人交谈奴才不便插嘴了。且奴才见公主装扮得不惹眼,怕公主是有意不外露身份,故不敢随意打搅。而此刻宫道上只奴才与公主二人,奴才首先要全了礼数,其次要为自己站在一旁不敢走动又意图欺骗公主了了此事而向公主您赔个不是。”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可总也不能说自己是因为想念她才追上去的。进忠回想她与那太监说话,她一个公主怎会随意打探奴才的事,想打探圣意也不该找那种人。她还能打探什么,他蓦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眼见进忠跪下,嬿婉厌烦地叫他起身,动不动就跪她,越恭顺她越觉得有诈。 “那你就是听到本宫问了他什么喽?”嬿婉脱口问他,眼见着他仍跟着自己,她心里开始发毛。 她的语气像是一开始就笃定了自己在偷听,进忠心里喊冤不止,又不敢按实话来“狡辩”,除了彻底惹恼公主外他落不得半点别的。 “公主,奴才并未听到您与他说了什么,但以奴才的愚见,公主并不熟悉其他人,也无意揣摩圣意,向养心殿的粗使小太监打听的只能是奴才。”大方说出说不准还能有一线生机,她或许还能将自己的实话信上半分,但不论如何总好过直接背下悬而未决的黑锅。 “你还算聪明呢。”她秀眉一蹙,进忠不知她信不信自己,但此刻已不能再多说诸如自己离得有多远之类的了,否则极可能越描越黑。 “只是本宫不知,进忠公公为何夜临此地,又为何跟着本宫行进?”要说嬿婉全信是不大可能的,但她又寻思进忠若真偷听得了也没必要再补上令她鄙夷的后半句,这种话在她看来自作多情都算不上,纯属是找她的打罢了。 “奴才的他坦也在这条道上,奴才不得不经过。”她问了这话,可能疑虑算是暂时揭过去了,进忠稍稍定心了几分,打算接下来她问什么他都如这般尽可能按实情讲。 “那你可知本宫向那小太监问询了什么?”嬿婉停下脚步再次向他望过来,月光打在她脸上,那一双眸子成了清粼粼的照妖镜,照得进忠无处遁形。 “奴才不知。”他确实不知,双手的手指紧紧搅在一起指尖都泛了白。 其实他猜想公主问的是他品行是否端正,但他猜不出公主下一步想做什么,他也不敢奢望她请他帮自己。 “本宫向他打听了你的秉性。”进忠等待她说出正面、负面或是好坏参半的评价,一柄刀子又悄无声息地悬了起来,他的心砰砰乱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他想求公主快些念出对他的宣判,他只求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仅此而已。 嬿婉瞥见进忠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一心只想嘲讽他的胆量。她暗想自己怎可能说出小太监对他那样高的评价,说出来不是助长他的气焰,让他好拿捏自己么。 “刚不是挺能说会道?现如今突然撞见鬼了?怕成这怂样,”嬿婉望了一眼他的手,又发现了个大稀奇:“进忠公公不会又被罚拔草了吧?瞧这双手,指甲缝里都是泥,真埋汰。” 拔草一事只能是从春婵口中得知的,春婵果然告了他的黑状。 这回想说实话也不成了,进忠把袖里的罪证再往里头推一些,躬身作答:“奴才怕被公主误解,所以胆怯。而这泥确是劳作留下的,奴才没能及时洗净,污了公主的眼睛。” “进忠公公心里坦荡,本宫能误解什么?”试探下来嬿婉虽还是摸不清动向,但至少看出了进忠不是在起初就会藏不住狐狸尾巴随意动手动脚的人,大可放心与他周旋。她寻思自己之前想的对策还是得用上,毕竟她也没找到十足的证据表明他确实是个霁月清风的正人君子。 她故意把重音咬在“坦荡”上,止了脚步以眼神示意他往前走一些。 进忠站到了她的身侧,嬿婉并不急于去找春婵,反倒是侧过脸打量起了他的神色。 进忠闻着她身畔似有似无的幽香只觉迷醉,稍瞥了她一眼又故作正经地直视了前方。他得真正坦荡,免得让她看出点破绽。 嬿婉无端地联想起梦里的场面,她也是这么站着,旁边笼罩一个令她心安的影子。 她把这联想驱逐出了脑海,可心神不宁之间一时也瞧不出进忠有何异样,她又发问:“进忠公公真如本宫所说这般坦荡?” “自然,奴才幼时因穷困而入宫,除去金银权势以外别无他求。”进忠怕自己脸上发烫,故不再敢看她。 他在赌公主欲暗示的是厌憎他对她有一丝一毫色欲熏心之念。说自己无欲无求本是极佳的作答,可他想到了凌云彻说他自己并无有情意的女子,反倒起了乾隆的疑心,流言虽能一时将这滩烂泥扣给继后但最终还是让嬿婉承担了恶果。而他必须要规避前世所见的所有弯路,此刻唯有把所求归一个定所才能打消公主的疑虑。 “本宫身陷囹吾,连每月的份例都拿不齐全,公公所说的穷困,本宫多少也能体会些许。”嬿婉叹了口气,蹙眉垂眼,面上作出了愁容。 难不成公主是想让自己帮她?一个惊雷平地炸响,可她分明是厌恶自己的,厌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却又捞不到其他的救命稻草,只能违心地倚靠他这个低贱的阉货。 他也是矛盾的,她不开口求他之前他总心心念念,她求了他反倒是愁肠百结。 他愿意为了她什么都去做,但他决不能答应与她共谋,癞蛤蟆就算死了千百遍也还是癞蛤蟆,不配与天仙绑在一根绳上,他不能再重走前世的老路了。 “公主,您在永寿宫住着,一日三餐顶多粗茶淡饭,勉强能吃上七分饱。而奴才幼时食不果腹,树皮、野草、尘土,奴才都一一尝过,还能活着入宫都算是侥幸,可见二者有云泥之别。况且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又怎可与一身残躯的奴才相提并论呢?”进忠说得有理有据,但嬿婉从他所言听出的却是讥讽自己不食人间烟火。 “本宫今儿倒是叫一个奴才给教训了,可见本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嬿婉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摇头说道。 “公主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要靠您自个儿去争取,仅靠旁人是帮不了您的,”进忠与她一样,也是半开玩笑半当真,随即他又回过神来道:“奴才失言。” 推辞意味呼之欲出,再问他怕也是碰壁,嬿婉耳聪目明,不会多说无意义之言。 “那依进忠公公所见,本宫若想拿回被克扣的份例,该怎么做?”可嬿婉没在奴才那儿吃过这种瘪,偏偏又是她自己起的头。她咽不下这口气,迂回着又问。 “奴才认为公主应壮士断腕,力争上游。”卫杨氏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但进忠不好点破,自己与春婵斗口在先已让公主烦心,再提她额娘会让公主更加认定自己是不怀好意的搅事者。 “壮士断腕?公公说笑了。”嬿婉确实没明白,进忠说得跟要上战场似的,叫她好生意外。她暗笑进忠一个奴才还怪会卖弄,可进忠的神情又不太像在随口奉承。 难不成他说的是如他自己一般舍了男子的身份入宫换得不饿死的生路?可她能舍什么,就算他作了个比喻,那也没头没脑的,她参不透。 第十九章 十九章 春婵左等右等等不来公主,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四处寻她了。 她抄了小路过去,一拐弯刚好瞧见并肩而谈的嬿婉和进忠,顿时惊得张开了口,又不敢出声喊他们。 “公公所说的‘壮士断腕’,本宫还真不太明白。”她看到嬿婉盯着地面,一个眼神都不给进忠。 进忠的身子稍稍偏向嬿婉,春婵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她看他那黏腻的嘴脸觉着胆寒,心想哪怕公主只是利用他都算是受了好大的委屈。 “公主现今或是日后身边总会出现妨害您的人,公主切记不可过于心慈手软,必要时需得舍出别人保自己。”进忠把身子俯得更低,也竭力让语气更平和些。 前世她学会了,这一世他更是要尽可能早些再教她一次,只是进忠没想到机遇来得这么快,快得他丝毫准备都未曾作出,就如此云淡风轻好比闲聊一般地对她说了出来。 也许前世是时机不太对,那时她满心都是保不下额娘的苦痛,后又经历额娘之死和异常艰难的生产。她每每想起这句话就会把这一段苦难反复咀嚼,忘不掉也放不下,终究是被扎得血痕累累,迁怒于他也无可厚非。 而如今她还不曾经历大难,趁她对自己的积怨也还未水满则溢之时就帮她开好蒙,于她而言大概更好接受些。 嬿婉能听得出进忠此言是认真的,但莫名不肯接受他的谏言,毕竟以她的自尊如何能纵容一个奴才骑到自己头上对自己说教? 她想怒斥他自以为是,可他是御前的人,不好轻易得罪,而且她自己又打听又问话在先,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翻脸无情。 “本宫没什么能舍的人,舍谁呢?舍你?”她斜睨了他一眼,口中阴阳起来。 她眼见着进忠的脊背颤抖一息,也许是余光瞥到自己看他了,很快她又见进忠僵着身子偏了回去。 他侧脸惨白,鼻尖沁出了丁点儿汗珠,她再想细看就看不着了。进忠别过头,她从他的睫毛看出他连眼睛都已闭上。 “奴才是万岁爷的走狗,吃的是万岁爷拨的米粮,办的是万岁爷吩咐的差事,求的是万岁爷赏的银财权位,奴才能做、所做和愿做的一切皆出自本心,与公主无关。”他忽然睁眼,面色如常地朗声说道。 “好,好一个忠奴,看来皇阿玛还得谢你呢。”这不就是拐着弯儿说自己想舍也舍不着他么,嬿婉颔首,对这个心性极高的奴才“赞叹”不已。 “公主!”春婵实在看不下去,跑出来了。 进忠被闪现的人影吓得不轻,待他看清又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他后撤几步道:“奴才话多,耽误公主了,奴才这就走。” 春婵站到嬿婉身边,对进忠圆睁怒目,仿佛他身上有什么会沾染公主的脏东西似的。进忠无地自容地垂下头,可他越是这般怯态,春婵越发觉着他对公主图谋不轨。 嬿婉见到春婵,一回想进忠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地想成了他小鸡肚肠作祟,欲离间自己和春婵的关系再设法挑唆自己舍了春婵。 “慢着!公公不是说自己的住处在这条宫道上么?怎的还后退了?”嬿婉喝住了已经扭头奔走的进忠。 进忠欲哭无泪,春婵搅混了他的头脑,而他又一心想着离公主远些的,晕头转向之下就走成了反方向。 “奴才鬼迷心窍走错路了,多谢公主提醒,奴才下回会认清了路再行的。”他硬着头皮上前,嬿婉倒还好,只不再理他,而春婵则横眉冷对地斥他:“进忠公公,你若有什么腌脏心思就趁早收起来,偷猫盗狗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他不曾偷窃的话听到此言本不会有别的联想,可他偏偏藏了个好赃物在袖子里。他一贯不是脸皮薄的人,也从不自诩光明磊落,可被春婵当着公主的面揭发出来,他也顾不得她揭发的是不是他想的那件事,脸已霎时变得通红。 前世的嬿婉是裹着兔皮的蛇蝎,而今生的承炩很可能是裹着虎皮的幼猫。尽管他不敢笃定,但哪怕有一丝可能,他都不愿将自己的不堪这么快就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公主眼皮下,他怕自己污毁了她重走一世好不容易修来的纯净。 “奴才没有!”他梗着脖子犟嘴,额角上爆起青筋。真是着魔了,春婵哪会知晓他意欲坑害一对野鸳鸯的事,他竟做贼心虚多思至此,这算是奸宦妖妃冥冥之中害他在公主面前丢脸的第二回了。他又气又羞,耳尖红得滴血。 嬿婉噗嗤一声笑了,那笑声跟一串儿银铃似的,缚住了进忠的身子,叫他的心随之忽上忽下地翻飞起来,但终究还是不堪重负摔落至谷底。 他垂头不敢看公主讥讽自己的弯眼扬唇,却听得她笑道:“哎,春婵你瞧瞧,进忠公公这倔模样像什么?我看倒活脱脱像个话本子里被人污蔑偷了银钱的穷书生,丢他去漱芳斋给他把头面扮上,都能登台演一折子戏了。” 进忠死寂的心扑通扑通地活络起来,书生、戏子还是阉货都不打紧,把公主逗乐成这样就是值了。 她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又叫他忍不住去想前世的她究竟是经历了多少雨打风吹,又是在何时才磨没了最本真的自己。 “哪有书生这副糟样子,面红耳赤的,叫他扮个关公才合适。” 春婵的面色缓和了不少,进忠方才不敢目视公主但一直敢看她。 “此言差矣,奴才只是万岁爷的内侍而已,可不敢辱没了关老爷。”他已不恨春婵了,但忍不住再顶她一句。 春婵望着公主,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嬿婉扫了一眼面前的俩人,突然发觉自己为了哄春婵,倒快成了他们俩之间架的梁。 嬿婉不在意进忠,但多少在意春婵,她挽着春婵的臂弯悄声说:“罢了,咱们别理他了。” 进忠目视她们走了小径回去,又怅然立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还未办成。 他先回了他坦,将荷包藏好又取出先前窃来的肚兜,去往胡贵福的单间,悄无声息地从窗上翻进去,寻了最隐秘的夹缝塞入,再去偷偷摸了一张胡贵福自用的信笺。 离开时他搜寻了一番,几张银票如他所料藏匿于不见光的抽屉中,显然他选日子也选得巧。 回到他坦,此刻他人还未归家,他将荷包的系绳松开,丢弃掩埋原有的香料,把晒好的干海棠置于其中。 信笺展开,进忠不费吹灰之力就仿着胡贵福的字迹写了胡贵福与陈佳五妞的大名,又默写了一句宋代姚勉的“律底春回寒谷暖,堂间夜会德星贤”。 刚好是浓春四月,他俩被春意暖了心神,情爱回温不已,对应了上句。 平常五妞得侍奉皇上,只能拣了不侍寝的夜里与胡贵福私会。虽与原句的意思全然不同,但就着字面也能勉强联想一番,也算对应了下句。 进忠收好笔墨,将信笺郑重地折好放入荷包内再系好绳。鱼已钻入网中被缚得动弹不得,就等他明日收网满载而归了。 第二日午间胡贵福、进忠、喜禄当差,全寿带小太监值完夜班已回他坦歇息。进忠携荷包立在离胡贵福不远处,瞅到喜禄瞌睡、胡贵福给皇上添茶的空档,他眼明手快将荷包轻掷于胡贵福脚下。 皇上在翻阅奏折,而胡贵福提着粉彩开光菊石纹茶壶想放到不碍手的地方去,进忠殷勤地上前替皇上把奏折理了理。 皇上的目光不由得在进忠身上顿了一会儿,不多久便下移瞥到了离进忠不远的荷包。 “这是何物?取来给朕。”皇上神色还是肃然的,点了进忠,手往荷包处随意一指。 进忠呈了那荷包上前,喜禄的瞌睡打不成了,踮着脚尖儿往他们这处望,胡贵福放了壶,也疾步走过来。 一个平平无奇的荷包,皇上拿在手中端详了一番,还未想起何人曾佩戴过。 “是你们落下的?”他问眼前的三个太监,进忠自然摇头称否,胡贵福略愣了一瞬,也说不是自己的,喜禄牢记太监不可找宫女对食的条例,生怕祸水引至自己身上,被迫与嫌犯共同被押至慎刑司拷问,他急切地说道:“奴才也没见过此物,但奴才斗胆猜测这是哪位主子留下的,还请万岁爷明察。” 方才皇上确实召见过皇后,但不曾召见过低位的莺莺燕燕,皇后素来少饰这些精细零碎的小物,这荷包不可能出自皇后身上,皇上扶额沉思了一会儿。 这荷包细看还是有些眼熟的,养心殿里静得连其中一人呼一口气其他人都能听见,不多久皇上就想起了这是五妞佩过的东西。 可是他晨间未召过五妞,昨儿晚间他回了养心殿后也不曾召嫔妃侍寝,养心殿每日皆由太监洒扫,这荷包绝不可能是由昨日逗留到今日的。 所以荷包是从这三个太监身上落下来的,喜禄又未近他的身,只可能是胡贵福和进忠其一。 他脸色阴沉下来,缓缓扫视胡贵福和进忠,进忠立马跪下,但神情迷茫困惑极了。 见进忠跪了,胡贵福才慌忙跪到他旁边,进忠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一丝惊愕,心下了然他也认出了此为五妞之物。 在皇上眼中,胡贵福言行举止本就日益讨嫌。从前胡贵福面上总带一副喜兴的笑,看着能令自己舒心,而现如今他哪怕再笑,他也觉着这奴才颇为不知趣,但毕竟又挑不出大错,故将就使唤着。 而进忠不同,虽年纪幼小,但伺候自己穿衣用膳读书皆稳妥踏实,且事必躬亲,从不把苦差事胡乱分去假以他人之手,他信得过他的品性。进忠与一众嫔妃也鲜有交集,平常传旨都是以全寿、胡贵福为主的,他就只一门心思伺候自己和师父胡贵福。 皇上心头一杆秤已有了偏颇,这正中进忠下怀,他跪着一言不发以拖延时间,一直拖到皇上越瞧胡贵福的神色越觉不对。 “这是陈佳官女子的荷包。”皇上果然想试探,进忠听得皇上慢悠悠道出,虽是对他们二人说的,但显然他看向的一直是胡贵福。 胡贵福此刻会暗想什么,进忠非常想知道但不敢看他,他猜想他或许在置疑荷包的来路,又或许他已认定此是五妞想除去他的计谋,所以正在心头咒骂他的好姘头。 “奴才不知。”胡贵福的声音发着颤,但赔出了笑脸。 “万岁爷,也许是陈佳主子来养心殿时留下的。”进忠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状态。 皇上走到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喜禄跟前,极小声地对他吩咐了些什么,进忠眼见着他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进忠,过来。”皇上看似和颜悦色了起来,进忠跪行到他面前。 “你去把陈佳官女子传到养心殿来见朕。”他的声音像一柄极轻极小的刀子,悬在进忠头顶。 “嗻。”进忠领旨往启祥宫走。 喜禄先跑到全寿的房外,唤了全寿出来立在一排他坦外监视有无可疑人等进出藏匿东西,然后进了胡贵福房中先行搜查。 “奴才给陈佳主子请安,万岁爷传您去养心殿侍奉。”进忠打了个千儿,不等他再多说一句,五妞已急不可待地起身拢了拢鬓角,又簪了一朵色泽淡雅的绢花,随了进忠出去。 进忠故意惊惶地望了她一眼,又慢下步子走在她身后。 五妞登时起疑,行至没有宫人过路处,她才转脸小声问道:“进忠公公,你可知万岁爷召我有何事?” “陈佳主子,出大事了,”他眉头紧锁,面色凄然,把五妞唬得身子一颤,不等她开口,他连忙继续:“您先听奴才说,方才奴才见胡公公衣褂里掉下一枚荷包,万岁爷见了说是您的,胡公公非说他不认得,万岁爷强压着怒火想找您去对质。” 五妞听了这几句,已吓得六神无主,勉强拉着进忠的袖子咬牙道:“定是胡贵福偷我东西。” 进忠握住她湿冷的手心,她犹豫着还是挣脱了,进忠缩回手道:“陈佳主子,虽是他偷了您的荷包,但万岁爷似乎对您和他的关系起了疑,奴才听着觉得他疑心您与胡公公有私情呢。” “不可能,这杀千刀的狗奴才!”五妞腿上的摆子打得更剧烈了,但面上犹是凌厉之色。 “陈佳主子,主子与太监之间怎么可能有私情呢,万岁爷说的话奴才是一个字也不信,但若说是胡公公单方面地肖想您,奴才倒还能信上三分。”进忠耷拉下来嘴角,一副对五妞甩开自己心酸的模样。 “是了,是他肖想我,跟我有什么关系。”五妞以为进忠是在借此点出他对自己也有些喜欢,语气软了下去,又道:“进忠公公,还好你先与我通个气。” “主子,您肯信奴才不?”进忠诱着她,五妞确实也走投无路了,就点了头。 “您到了万岁爷跟前,就使劲替自己喊冤,再咬死是他垂涎你又偷了您的荷包,与您没有关系。万岁爷要处置他时你还得狠心推一把,要求万岁爷立即把他处死,只有他死了,您才能洗清冤屈。”进忠的话怎么想都是有理的,哪怕五妞寻思他存了掀倒胡贵福自己上位的心,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如今她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 也正是因为进忠明显存了私心,又有取代胡贵福与自己合谋的暗示,五妞在心急忙慌之下才敢轻易信他。 可五妞不知道的是,事情根本就没发展到进忠说的这一步,她无知无畏倒还好,表现出此般厌恶胡贵福才会坐实皇上的疑心。 第二十章 二十章 途径他坦,进忠有意张望了一眼,看见全寿立着,而喜禄则不见其踪,他便猜到皇上正在让喜禄搜查胡贵福与他的房内。 五妞进了养心殿,进忠只候在门口,既是免得被指认生事也是给里头三人留出余地,他怕自己听得了皇上不想让人听见的事儿会遭来惩治。 五妞果然如他所愿,一进去就哭诉起了胡贵福偷她荷包。 胡贵福本料不到五妞会立刻认定他,但听她一哭,反应过来她想借此机会扣自己一头黑锅并设法除掉自己,当即也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不知何处得罪了陈佳主子,实在冤枉。 两人扎堆似的哭嚎,本就有疑心的皇上疑虑到了极点,进忠听得瓷杯落地的炸裂之声,紧接着就是皇上的雷霆之怒。 “成何体统!你们二人给朕好好陈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佳氏你先说!” “万岁爷,这不干嫔妾的事啊,嫔妾宫里丢了一个荷包,但是并不值几个钱,嫔妾以为是带出去时落在了哪处,就没有再追究,旁的嫔妾一概不知了。” “那你怎么知道朕传你来是为了荷包之事?” 皇上是依据实情问的,但五妞误以为皇上是不信自己,她慌忙道:“是进忠公公说的,他告诉嫔妾从胡公公身上掉下一个荷包。”她不敢多言,怕提了私情会让皇上更加深信私情是真的。 “你血口喷人!这荷包明明是进忠身上掉下来的!”听闻此言,胡贵福意识到自己是被进忠害了,他尖声叫起来。 进忠在外头镇定自若,他心想万岁爷若疑他更甚根本就不会让他去传五妞,也不会由着他在养心殿外,早该把他一同唤进去审问了。 五妞怎么能认这荷包出自进忠呢,而且就算她反水咬进忠也洗不脱她和胡贵福的关系,反倒像是她和胡贵福合伙拉进忠垫背了。她反复思量觉着进忠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动机,也只有胡贵福可能会在与她私会时顺走她的东西,所以她坚信这荷包确实是胡贵福偷走又不小心掉出的。 “是胡贵福血口喷人,他偷走嫔妾的东西还妄想嫁祸他人,万岁爷,您要为嫔妾做主啊!” “胡贵福,你来和朕说说你如何认定是进忠的?” “万岁爷,这荷包的确不是奴才的,当时只有奴才和进忠二人在您身边,所以只能是进忠的呀!” “你如何证明不是你身上掉的?分明是你贼喊捉贼!”五妞想起进忠说自己见胡公公身上落下一荷包,估摸是进忠见了但万岁爷没亲眼瞧见,她也厉声回敬胡贵福。 胡贵福还真没本事证明不是自己掉的,他恳求道:“万岁爷,求您把进忠也传进来吧。” 皇上只觉荒谬,把进忠传进来不也就多个人喊冤么,他总不能承认说这荷包是自己掉的吧。 “万岁爷,奴才没有盗窃陈佳主子的东西,求万岁爷明鉴呐!”胡贵福见皇上没有传进忠的意思,他匍匐向前叩头不止。 “万岁爷,这个荷包嫔妾佩了不止一回,您来嫔妾宫中又频繁,保不齐就是哪一次这奴才起了歹念顺走拿去了。”五妞也哭得厉害。 “那你所见,朕该如何处置胡贵福?”皇上余怒未消,细想又有了另一种猜测。 难不成这二人真有见不得人的污糟关系,因着胡贵福掉出荷包而事发,五妞为了自保便与他反目成仇,看来他得探一探五妞的心思。 “万岁爷,胡贵福盗窃嫔妃的私物,理应杖毙,且死有余辜!” “陈佳五妞,你的心肝叫狗吃了!奴才待你不薄,你竟然一得势就要奴才的命!” “万岁爷,您千万不要轻信这谎话连篇的狗奴才,他偷了嫔妾的荷包,见嫔妾要处死他,就妄图与嫔妾鱼死网破!” “陈佳五妞,当初你为了银钱是如何委身于奴才的,攀上万岁爷后对奴才又是怎样一副想除之而后快的嘴脸,你自己心里有数!” 好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进忠在外头只是听着声响都能想象五妞与胡贵福之间的剑拔弩张。 太监和无论是和宫女还是嫔妃都是不成的,进忠不免讥笑起了胡贵福。胡贵福恐怕见不着明日的晨光了,他心头隐秘的伤处似乎得了微妙的平衡,顿时松快万分。 午间的日头已有些耀眼了,闪着金彩光芒的赤轮笼着红墙金瓦的顶,光晕的圆口像一副绞索,绞在他的脖子上,他却浑然不觉。 “万岁爷,嫔妾在宫里熬了整整九年!胡贵福此言为真的话嫔妾怎么可能像熬鹰似的苦熬这么久?他是自知必死无疑才想拉嫔妾同归于尽啊!” “万岁爷,陈佳五妞依附奴才多年,靠奴才的银票接济过活,奴才自知罪该万死,可如今陈佳五妞忘恩负义,奴才也不想她全身而退!” 进忠本以为动静不至于太大,他只藏在门口就听不得多少了。可如今闹得人仰马翻的,不光是他听得一清二楚,连站在阶下的一众御前小太监都听得对养心殿频频侧目了。 又是一阵砰然的瓷器爆裂声,紧随之的是重物的沉闷落地声,又夹杂踢打声和哀嚎,看来内间已从青衣老生的唱念演化成了武花脸开口跳的做打。 难得有不用给茶资就能演上的武打戏,哪怕眼观不上只得用耳听也是稀罕的。 后文他听不全乎了,大约是五妞的推卸和胡贵福的招供,估摸皇上也怕丑闻传出去,就往死命里责打他们,好让他们声音低些。 痛快,真是痛快,进忠心中抚掌大笑。偏生这时,喜禄慌张地捂着什么东西疾步上前了,进忠瞥见是一抹玫色的锦缎。 早知如此,他都不必费这么大的心神造出环环相扣的伪证。他总怕筹划得多,而实际用起了仍旧嫌少,一下扳不倒胡贵福等他回过神来没命的就是自己。未让他传唤五妞、皇上不开荷包、他人搜不出肚兜、早先留给五妞的字条不存、五妞得的银票已用尽、二人都抵死不认私情,皆是他能想得到会出的岔子。整幕剧除去二人私通为真外都是他进忠的独角戏,他要防的是所有人的眼睛。 但既到了这一步,肚兜总得物尽其用,否则不白费了他的辛劳么。他的眉头折出了一个结,畏畏缩缩地对喜禄道:“喜禄,万岁爷大动肝火,你进去时悄声一些,可别给迁怒了。” 喜禄只当他是叮嘱自己,也未想到此刻根本就不该进,他忙不迭点头踏入养心殿。 喜禄低着嗓音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进忠咬着下唇忍得牙酸。半晌才传出了哭叫声:“万岁爷,这是胡贵福偷的!嫔妾将这件肚兜送去四执库洗了,是他偷的,定是他偷的!” “朕倒是见你穿过,可胡贵福怎知哪一件才是你的肚兜!荷包也就罢了,贴身穿的物件他怎么不偷旁人的偏偷你的!你这贱妇,他是个阉人啊,你竟与这般污糟之物苟合,你置朕于何地!” 噼里啪啦的声响传出,像是皇上在掌掴他人的脸颊,进忠幻觉自身轻飘飘地腾起来,又喜得手舞足蹈,也似成了飞天炸响的爆竹。 “喜禄,你和全寿一同到启祥宫去搜陈佳氏的住处,搜出任何可疑物都即刻来回禀朕!”喜禄出来了,见进忠乖顺地站着,他咕哝一声:“吓死我了,还好进忠你没进去,否则高低得给吓得心肝乱颤。” 进忠只缩着脖子嗯了声,听见里头五妞还哭着辩解说是受了胡贵福胁迫,只在做宫女时和他伴过,皇上估计是想到五妞初次承幸确实像未经人事,故心意略有回转似的声音小了。 可自尊自傲的真龙天子怎可能忍得了妃妾与太监有过不清不楚的过往,皇上望着眼前一个娇艳如花的美妾,一个佝偻猥琐的奴才,禁不住幻想起他俩是如何背着自己偷欢的。他愈想愈觉恶心至极,饮下不久的茶险些被他呕出来。他望了一眼地上粉彩茶壶的碎片,想起胡贵福抚摩过陈佳氏的手捏过壶,也给他按过穴,他一阵反酸上涌,终还是吐了几口清水。 喜禄和全寿很快便回来,全寿先捧了五妞的首饰和几张未用完的银票进去,喜禄掉头去取了胡贵福他坦里的银票也紧随其后。 过目了银票再过目首饰,五妞有一支制成海棠花簇状的银簪,并不华贵但皇上见其形状就联想五妞对海棠的喜好,而这簪极有可能是用着胡贵福的接济买成的。 “贱妇!你说海棠不结子是何意!朕看你不仅身依胡贵福,还心属胡贵福!”金簪玉器摔落的叮咣声不止,进忠听得皇上的嘶吼,憋笑憋得一张白脸儿红胀,险些从口鼻中漏出吭哧的笑喷声,他恨不得即刻蹲下笑个够,但又不敢当着几个小太监的面失态。 皇上砸了五妞的首饰,还嫌不解气,瞅见那罪魁祸首的荷包,他一把掳起嘶啦一声扯开了。 海棠干瓣倾泻,一张信笺轻飘飘地坠向地面,见到海棠皇上已失了心智,再拾起信笺一看,立刻将其撕得粉碎,差点昏厥。 他想起自己召陈佳五妞而进忠碰巧随侍时,进忠频频对胡贵福侧目,甚至指出过胡贵福一心只有自己所以一直看向自己所在的方位,究其根本他看的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姘头。 他被这可恶的阉人蒙在鼓里,宠幸阉人相好的女子,可谓奇耻大辱。 “全寿、喜禄,将胡贵福和陈佳氏都拉下去赐毒酒,两人都扔到乱葬岗去,让内务府报陈佳氏急病暴毙!”杖杀动静过大,这等丑闻绝不可扩传。皇上发狠似的下旨,全寿和喜禄领命去拖拽两人,两人凄厉地叫喊起来挣命求饶。 “万岁爷,是进忠,一定是进忠算计了奴才!进忠才是始作俑者啊万岁爷!”胡贵福喊得尖嗓都沙哑了,他在全寿的手下挣动着,双手按在碎瓷片上流下了淋漓的血。 进忠面色冷下来,他仍立在原处不动,有小太监听到声响向他投去目光,他也置之不理。 五妞只一个劲地求皇上开恩,胡贵福的手把上了香炉,又被全寿剥下来,嘴里仍喊:“万岁爷,这都是进忠造的伪证!奴才没见过这个荷包也没见过这个肚兜!” 五妞见得荷包里的花粉换做了海棠,可她最早与皇上说喜爱海棠时胡贵福也在场,她根本分辨不出是到底是谁造的孽。而喜禄又压制着她,她不得不与之搏斗以拖延时间求皇上收回成命。 “喜禄,捂死陈佳氏吧。”皇上轻描淡写一语,喜禄吓得浑身颤抖,但也只得听令。 “陈佳主子,对不住了。”他是个太监,身形还是比瘦削娇弱的女子壮实许多的,他用尽力气捂陈佳五妞的口鼻又掐其脖颈,不到半刻钟她就香消玉殒了。 胡贵福控诉进忠不止,但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只能仰天干嚎。待五妞死后,皇上吩咐喜禄带进忠进来见他。 进忠躬着身进来,面上隐隐有泪痕,胡贵福一见他就痛骂其狼子野心又狠毒异常。 “进忠,你怎么看?”皇上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语气忽又变得和缓了。 “奴才并不知此事,不敢妄言,所以说不出所以然来,还请万岁爷恕罪。”进忠跪下道。 “你不知此事,为何哭泣?先前在养心殿外又为何不声不响?”皇上看着胡贵福指着进忠的鼻子叫骂不休,但进忠默不作声。 “奴才幼时跟着先生念过几日书,有一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奴才记得牢。奴才入宫即拜胡公公为师,师父约也算半个父,如今万岁爷鉴出胡公公犯下弥天大错,依照奴才幼时所习,应该为之求情才是。可奴才又深知帝令君命高于一切,万岁爷裁定胡公公的罪行,是不容奴才置喙的,这若与前者冲突,奴才必得尊听圣意而不可颠倒主次以至倒反天罡。在此情此景下奴才哭是因为胡公公教诲引领奴才多年,奴才为他即将离世而悲戚。而奴才在此事未定之前不进养心殿是为避冲突,奴才不为胡公公帮腔则有违孔子教导,帮腔则有失偏颇妨害万岁爷决断是为大罪。” 进忠言毕,向皇上叩头。他自始至终没把罪名按死在胡贵福头上,倒消了一些皇上的疑虑。 “那你心里还是认为朕罚得太重,你于心不忍喽?”皇上又是一问,进忠紧张得牙齿都在抖,他继续稳着声儿说:“奴才实在不知事情真假,也并未眼见过他人因此类事件而受惩处,故也不知是否过重,但万岁爷向来英明果决,奴才料想断案定罚不会有错。而奴才也不得不向万岁爷承认,奴才非草木,心中确有不忍,还望万岁爷准许奴才向师父磕三个头,送一送他。” “你还挺有孝心的。”皇上颔首,待进忠磕了头后命全寿、喜禄合力将胡贵福押下去灌下毒酒。 胡贵福因进忠危及自己地位而平日待他苛厉皇上都是看在眼里的,进忠没再踏上一脚有些出乎皇上的意料。但皇上并不会追究进忠哭泣到底是真心、假意还是只是见一活生生的熟人即将就死吓破了胆而已,他只要身边的奴才伺候自己够妥帖就行。 至于进忠有没有参与制造伪证,皇上再去细思也失了兴趣,毕竟板上钉钉觊觎嫔妃的是胡贵福又不是进忠。 进忠见皇上不再逼问自己其他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副总管之位空缺,而喜禄总有些莽撞远不及他,他至少有八九成的把握。 “进忠,你几岁进宫当差的?为什么进宫?”不多久,皇上就发话问他了。 皇上之言把他的思绪拉回了前世乾隆欲发落凌云彻的时候,进忠想起自己当时恨凌云彻恨得牙痒,自然掩不住情绪。那时他浑然不觉,但他死后再复盘,觉得自己那般表现过于唐突,实际是坏了事了。 “奴才八岁进的宫,在街上饿得快死了,实在受不了,叫人拉了一刀,欠了刀子钱进宫当的差。”一字不差,他将自己说过的话又道了一遍,不过对隆佑帝的语气比对乾隆帝更为谨小慎微。 “宫里为什么要留你这样的人伺候?”经过胡贵福与五妞一事,进忠已看出皇上虽处置私通者甚严,但讲求证据。他问出这句,大约不是对自己有所怀疑,而是意欲警醒自己,无则加勉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他受固有思维所限,一开始死活没想到她会是公主,那么皇上也或多或少会因思想局限把疑虑私情的范围划定在嫔妃宫女上。他日后去偷摸帮她几回,哪怕皇上有些许察觉,也未必能有他动机不纯的联想,更何况公主本身也不喜他。 “不男不女,没了血性,又能留着忠心伺候主子。”前世的对答还是好用,但此刻他的伤心已是惺惺作态的假装。 进忠低垂的头略有昂起,让皇上看清他面色的胆颤和眼角氤氲的泪意。 “瞧你这样儿,进宫也不是完全出于自愿了?”皇上问得正得进忠的意,他就是要让皇上相信他性子直,在不触怒龙颜的情境下说得都是真心实意的质朴话。 “万岁爷,若奴才不入宫,不出几日便会成街头的一具饿殍,而奴才入宫后足衣饱腹,于奴才而言皆是莫大的恩赐,奴才是感念天恩的。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奴才毁伤了自个儿的身子,是对已逝的父母不敬不孝,因此奴才也会为此惶恐不安,为自己没能一死全了孝义,反而净身以求苟且偷生而苦痛。再者,净身之痛令奴才记忆犹新,是多少年过去都永不会忘的,每每回想便是锥心刺骨得要掉眼泪,所以奴才又失态了。但奴才明白这痛是对奴才的警示,警示了太监们踏入宫门便是最低贱最脏污的奴仆,此生不可有任何非分的幻想,一生忠心地伺候好主子才是正事。” 进忠抹了抹眼,话说到最后,带了哭腔的语调才渐渐平复。此前他扮傻子讨皇上开心多,而此后他得如今朝般也言之有物一些,防的就是到了某一日他不得不用一嘴巴的机灵话儿替公主周旋,突然间转变谈吐太过可疑。 皇上对太监净身的事没有任何探听的兴致,他望了一眼进忠因围着手巾而鼓囊的腰腹,寻思他裹得不出秽味也是个本事。虽然他样貌长得一表人才,但以这种残漏身子大概也没脸去寻思不该寻思的,拿进忠做副总管他还算放心。 “进忠,以后你就顶了胡贵福的差吧。” “谢万岁爷恩赏。”夙愿达成,进忠心里喜不自胜,他趴在地上虔诚地给皇上磕头,又得了令去内务府领蓝蟒袍和收拾包袱搬他坦。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章 进忠出了养心殿,未行多远就瞧见了承淇并两个随侍的小太监正在往养心殿走。 “奴才给四阿哥请安。”他迎上去。 “你是……”承淇见到进忠,觉着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他。 “奴才是养心殿太监进忠,上月阿哥您见过奴才,还赏了奴才糕点吃。”进忠说完,见到承淇一副恍然大悟之状。他想起公主似乎和他交好,虽不能完全肯定,但自己待他也要格外认真些。 “奴才敢问阿哥,您这是要上养心殿去么?”进忠低眉顺眼地问了一句。 “正是,昨日皇阿玛说近几日要传我去抽背查验功课,我正好得了空,今儿提前去养心殿找皇阿玛。瞧你刚从那边出来,你可知皇阿玛在养心殿么?”承淇见进忠不像有恶意,碰上养心殿太监也是凑巧,他便直接问他。 “阿哥,可否容许奴才单独对您说两句?”养心殿里摔掉的茶壶茶杯的碎瓷片儿还没收拾,大概是要等喜禄回来再带小太监拾掇了。方才虽然皇上面色还行,但进忠估摸不出他事后回想五妞和胡贵福的事会不会越想越气愤,以至于承淇进去就触霉头。 承淇不是得宠的阿哥,哪怕皇上不拿他撒气,意外地叫他看见了里头的碎东西,有了瞎寻思的机会,皇上也难免会有不满,所以他阻止承淇进去才是最稳妥的。 承淇有些迟疑,但还是示意了随侍的人退后。 “阿哥,万岁爷刚发了好大一通火,为的是一个官女子和一个太监的事,现两人已处置了,但万岁爷极有可能余怒未消,您要不还是晚些或改个时日再来吧。”进忠轻声道。 承淇略一皱眉,进忠知他在思量自己说的属实还是只为诓他,他又补充道:“阿哥,奴才吃了您的糕点,不会骗您。只是出的这事难以启齿,万岁爷定会勒令咱们养心殿的太监三缄其口,还请您也只当不知。” “罢了,我改日来吧,多谢公公提醒。”出的这档子事是什么进忠几乎是明讲了,谨慎些总是好的,承淇还是信了他。 “不敢当不敢当。”进忠送他离去,这才往内务府走。 进忠到内务府时全寿派去的小太监已与孙财陈述完对陈佳氏和胡贵福的处置,孙财生怕查到自己身上,吓得两股战战。 进忠如何不知孙财想的是什么,他装作随口一说:“孙公公,胡公公已死,我这一趟来是为了领副总管的蟒袍的。胡公公的事闹得不大不小,但万岁爷的意思是就到此为止了,绝不能让爱嚼舌根的太监宫女到处乱讲,孙公公您可千万要嘴巴严实些啊。” “哎呦,进忠公公您说笑了,咱家的嘴可是一等一的严,不该说的不可能吐出半个字,咱家先去替您取蟒袍了哈。”孙财见进忠年岁小,以为是个好哄骗的小孩子,又听他无意间道出皇上不追查,顿时喜得腿都不打抖了,抱了个拳就走进库房。 孙财贪财又看人下菜碟儿,但并不是非除不可,进忠立在那里盘算,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锭银子候他。 孙财将齐整的蟒袍递给进忠,进忠笑着接过,悄悄把银子往他手心里放。 “进忠公公,您客气了。” 进忠手一摆,凑近正堆着笑的孙财道:“孙公公,我正有事儿想求您帮忙呢。” “什么事?进忠公公您说。” “本月各宫的份例和月银可否请孙公公稍微盯一盯,尽可能发得足斤足两够数儿?”进忠眼珠子滴溜转着笑,好让孙财误以为他只是有个新官上任向皇上邀功的计划。这对孙财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难事,他向下边的太监们提一提,忍一个月不贪那些个不得宠妃子的份例而已,还是能做到的。 “内务府发放的份例银两本就是足够份量的,但既然进忠公公提了,这个月咱家就再仔细些盯着。”孙财应下了。 一个月足矣,进忠心想,公主明显是因她额娘的事受了牵累才不得圣心,揪着成因便好破局了。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遛,无论以后是否要将公主的额娘除去,他都得先设法进言让皇上放人出来,再观察下她的秉性,圈在永寿宫总不是个事儿。 公主受制一日,他就心焦一日,伸手捞不到够不着的滋味他不想再熬下去。 他要将他的明月从泥淖里捧出来,哪怕终有一日她将渐行渐远直至高悬于空,只留下普照世间的缎纱光辉,而他再也不能触及,他也会义无反顾去做。 承淇次日再去养心殿,将皇阿玛所问答得行云流水,得了赞赏。 进忠站在离他不远处,承淇虽未与他搭话,但见他的衣着已改为了深蓝色的蟒袍。事后承淇去打听得知副总管胡贵福因犯事而死,进忠接替了他的位子。 所以昨日进忠所言确有其事,他并未诓骗自己,而且也并未显摆他的擢升,承淇对进忠添了几分好印象。 几日后到了承淇要去见嬿婉的日子,他带了些炸果子去永寿宫外,嬿婉见了他便喜笑颜开,二人绕到僻静处,聊了些闲话。 “十妹,皇阿玛的御前副总管胡贵福死了,你还不知道吧?” “怎么死的?”嬿婉对御前的其他太监并不感兴趣,但听到人死了还是皱着眉头问了句。 “我只知他是犯了事被皇阿玛赐死的,对这些奴才来说,脑袋都是悬在梁上的,什么时候绳子一拉凳子一落就不声不响的没了,终究也是可怜。”进忠暗示的污糟事承淇不便与嬿婉说,就含糊过去了。但后半截感叹皆是出自承淇的肺腑,只不过不是为了胡贵福说出的而已。 进忠受的掌嘴、拔草之刑还怪多的,嬿婉无端地联想他,旋即又一转念想到此人未必是善类,没必要总拿他在肚里作文章。 “那也得看他犯了何事呢,万一是他罪有应得可就一点也不无辜了,白费了四哥的同情。”嬿婉觉得承淇这么想也是过于仁心,不免出了此言劝他。 “十妹说得在理,胡贵福也不是什么好奴才,我倒是瞅那个新上任的副总管人还算老实又知进退,侍奉皇阿玛或许能更妥当些。”罪有应得似乎极大可能是确实的,承淇想到进忠当日提及事件支支吾吾又竭力说得文雅就觉好笑。 见承淇会心一笑,嬿婉顺口调笑道:“人家没点儿本事也爬不上副总管之位呢,四哥还是得恭敬些的,这些个太监可会拜高踩低了,四哥当心知面不知心被他叨一口。” 聊得尽兴了,承淇才离去,嬿婉面上的笑意还未敛起。她捧着装炸果子的纸包,取了一枚入口,果子虽已有些僵冷,但她吃着口中香甜又解馋,心头也跟裹了蜜似的。 进忠今夜奉了旨将新进的宫花按皇上的指配分给各宫的嫔妃,东西六宫走一圈本就疲累,见了主子们又得一一打千儿请安,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起身地折腾。他腿脚酸软,只盼着早些回养心殿复命,再回他坦歇息。 最后才送完启祥宫的几位答应官女子,进忠不假思索就走向了永寿宫,他一路都在作心里斗争,并非去或是不去这里,而是正大光明地迈步还是偷摸隐蔽着瞄几眼就走。 嬿婉捧着油果子经过,偏生进忠也端着装宫花的薄托案正要过去,他还未决断好怎么个走法,就冷不丁见到了那张含笑的春风面儿,与此同时,她也把他看了个正着。 那身蓝色的蟒袍万分扎眼,嬿婉的笑僵在了面上,不过顷刻间弯翘的嘴角就耷拉下去了,她警惕地望着他低喝一声:“你来做什么?” 进忠抱着这么大一张案没有丝毫准备,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见嬿婉一瞬就转喜为怒,他又是惊惶又是伤心,还是回过神手明眼快地将托案置于地上,向她行礼:“奴才给公主请安,奴才给主子们送宫花行经此地惊扰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起来吧,本宫与进忠公公真是冤家路窄呢。”嬿婉见他携了案,说送宫花不像是假话,但她莫名觉着自己不见他就有些许挂念,见了他倒反是相当烦他。 进忠捧了案起身,见嬿婉一个劲儿地打量他,他不知从哪儿生出的胆子,回她:“公主本喜笑颜开,见了奴才立马就蔫儿了,可见奴才确实是公主的冤家。” 那他就是把自己咧嘴乐呵的模样都瞧了个分明,嬿婉心中大懑,却又不好再提免得他讥笑,便岔开话题:“进忠公公春风得意,原是已经升作了副总管,怪不得不是从眼里看人了,直接改了俩鼻孔直勾勾瞪人。” 他哪有鼻孔瞪人,竟被她顺嘴冤枉成这样,进忠怔了一瞬,赔笑道:“奴才哪敢啊,公主是在和奴才打趣顽笑吧。” “那进忠公公方才笑什么呢?本宫可是见着公公也笑得露了歪斜的牙花子,眼角的纹路能夹死两只小蝇。”嬿婉刚瞧见进忠时,隐约发觉他也是眼角带笑的,像是在酝酿什么好事儿,只不过远没有她说得这般形貌猥琐。可她偏要挖些尖刻的词形容他,叫他难堪。 进忠心下寻思自己怎可能对公主乐成这副色相,但他也明知自己在念着她,面上有些屏不住的痴笑并非不可能。 公主总在夜间行动,上回是与四阿哥在御花园碰面,这回保不齐又是见她四哥,她拿着吃的炸果子多半也是四阿哥给的。 不说四阿哥与她多亲近,至少她是很乐意见他的。而且进忠怎么瞧都觉着她的模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精巧生动,在见到他之前眉眼里都透着喜不自胜的活泛,像只灵动翻飞的燕,只是见了他才不得不将喜色掩起来。 他竟作了这扫公主兴的人,这大非进忠所愿。也还好公主还愿意挖苦他,他有逗她开心的余地。 “公主可知人生有四大喜?除去令农人雀跃的久旱逢甘雨外,还有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奴才福薄,这辈子体会不了同乡故知之情和洞房花烛之乐,只有这金榜题名还能算得上奴才的一喜。不过奴才身为太监也考不得科举,勉强拿升官儿当做高中得了。如今奴才得了这仅有的中举之喜,自然乐乎所以得意忘形了,也谢公主对奴才的道贺。”进忠语气恭敬,说罢掸了掸身上的蟒袍,嘴角漾出点笑意,对嬿婉稍一昂头,抱着案板作了个不甚合规制的揖。 这登徒子,一个不经意就把话头在“洞房”上拐了一圈,果然色胆包天。偏他的话又没什么大错,乍一听还蛮规矩的,嬿婉咬着牙寻思好话回敬他。 进忠见嬿婉这神情,料定她今儿心情着实不错,有兴致与自己斗嘴,便躬身候她骂自己。 “进忠公公,您这话说得不大对,虽说您是个太监,此生与娇妻美妾无缘,但同乡情谊或许还是能探知一二的。您现在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举目无亲不打紧,说不定哪一日就见了老相识,两眼泪淋淋‘久旱逢甘霖’了呢?所以真没必要执着于这一时的擢升之喜呐,喜得太甚,当心乐极生悲。”嬿婉略凑近了他半步,伶牙俐齿,吐气如兰,话里却藏了碾他心肝般的石磨。 他所历的劫大抵就是如公主说得这般,一辈子活到头又重头来了毫无关联的一辈子,宫外到宫内,他只能蒙头去撞个活下去的门路。他此生受苦十几年都未落而攒的泪珠子都叫公主一人尽数收入囊中,待到思她、逢她、记挂她之时将这囊打开,抖落了个干净。 也许是一时恍惚他才把公主当成了可以与自己稍稍逗趣的炩主儿。但无论是炩主儿还是公主,都会在他或不愿承认或不得不承认的情形下点醒他自己只是个太监。前世他明里暗里拼命证明自己尽管是个身子残漏的奴才但也能迸发出男子的担当,只可惜事与愿违,他越证她越厌恶他作为一个阉人流露出的恣意妄为。而今生他倦了,不想再作无用的自证,他想摆正自己非男非女的太监位置,以卑贱奴才的姿态远远地守着公主。 “公主教导得是,奴才定当谨记。只是奴才其实并非骄横自傲,而是确实为当上副总管而由衷欢喜。奴才与公主说过,奴才因家贫入宫,所求只有金银权势,官阶上拔是合了奴才心意的。奴才身为太监,也唯有这条路能够上进了。”他要给公主启发,让她有往上爬的心,他才能拉她拉得更稳更好。 进忠的神情忽的变得肃穆,倒叫嬿婉措手不及了,她生怕是进忠取笑她的把戏,故问道:“此言当真?公公家里是还有阿玛额娘要赡养?” “奴才父母已逝,无亲无眷。奴才靠自己摸爬滚打遁出生路,求得的富贵自然也得尽数用于己身,不会顾及旁人。”再多言就要叫公主疑心了,他想说又不得说。他的本意是再次点出公主该舍了额娘,但话不好说得太明,否则又就是一个挑拨离间的帽子扣下来了。 这太监想来是挺自私的性子,嬿婉手稍松了一下,纸包里的油果子掉出了一小捧,她连忙捂住袋口。摸着油果子就想到承淇,嬿婉越瞧进忠的神色越觉得蹊跷,难不成他上次见自己与四哥会面,猜出今日也是如此,所以他离间自己和春婵不成又欲离间自己和承淇? “公公阴阳怪气着白白气坏了身子,还不妨向本宫明示呢。”嬿婉面上一冷,后退了几步。 “公主您是何意?”进忠不知她是想通了还是想错了,连忙问道。 嬿婉见他惊慌,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冤枉了他,正举棋不定着,眼见他的目光垂下去,她误以为他盯的是自己捧着的纸袋。 嬿婉取了一枚油果子掷向进忠,口道:“本宫赏你一个吃,别巴巴地看着。”她原想砸到进忠的案板上,可不曾想进忠一偏身子又抬了头,油果子径直砸中了进忠的脸颊,他丝毫不动,就呆愣地望着落了地的油果子。 “奴才……奴才谢公主赏。”进忠俯身去捡,小小一枚油果子捏在手中不等吹吹灰尘就胡乱塞进了嘴。 “油果子打狗,有去无回。”嬿婉脱口而出。 “是是是,公主把奴才当个狗儿就好,切莫因奴才的吠叫而动怒。”进忠趴在地上作了下犬状再起身,嬿婉不知进忠是不是在哄她,可她也不喜被奴才这么低三下四地哄,毕竟从未有人这么对待过她,她不习惯,只觉别扭。 “公公还挺会奉承的,怪不得四哥说你知进退。”她干脆挑明了,她就是与承淇见过,她也相信进忠和承淇有过几面之缘,否则承淇不会说他好话。 “四阿哥谬赞。”她大概是理解成了自己告诫她不可与阿哥来往过密,进忠硬着头皮装作听不出。 上一回他拒绝帮自己,嬿婉回去推敲他或许本就没有觊觎自己的意思,这一回他所言所语却又模棱两可起来了。而且他贸然冒出尖儿来当上副总管,横思竖想都不会是个草包。 嬿婉忽视了他目光里的躲闪,目光如炬地打量他,她自知自己的眼睛并非照妖镜,但她就是想照一照这个邪门的奴才,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他是个奴才,但不妨碍他样貌极佳,尤其是一双明目颇为勾人,唇峰又饱满俊秀。如今他穿上蟒袍,不像其他太监那般跟裹了个锦衣的泼猴似的,外表再光鲜都改不了奴才样儿,倒像是拿回了本该只有他才衬得起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若是不知他的身份,说他是亲王贝勒都不会有人生疑。 平心静气而论,嬿婉认为肖似其母德贵妃的承瀚形貌当属绝伦,进忠倒也出奇地能和他平分秋色。只是进忠的命不好,没有皇亲贵胄的命也就罢了,这般好模样投了个贫穷民人的胎,又净身做了太监,彻底没了考取功名及第封官的可能,可谓造化弄人。 嬿婉这般看着,看得进忠心里发毛。其实她前世只有在求他帮自己筹谋时才会眉眼含情地直视他,但他有时也会当局者迷,以为她暂时未有所求时也会向他流露些许情感,后来他才想明白,她是忍着几乎要溢出的恶心在勉强与他虚与委蛇。今日她又是如此,进忠紧紧攥住案板的边缘,抢在她开口之前道:“公主,时辰不早了,您早些回宫安寝吧。” 嬿婉收回目光,不作声就转身离去。她脚步匆匆,行至永寿宫外不远处,又突发奇想地回头张望。 散落在地的油果子已被进忠拾去,月轮洒下的银辉绕着他的背影,他渐渐没入宫道,直至消泯不见。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章 嬿婉坐在窗前,面前展着书卷,她的心思却不在此。 上回她一回宫便与春婵说了进忠不愿相助的事,春婵提醒她不可放松警惕,她也确实照此严防着,直到与进忠再次相逢。 进忠似乎真的话里有话,且她误将油果子掷于其面他都处之泰然。试问她一个落魄公主,于他能有何可取之处需要他恭谨对待。 所谓西厢也不过尔尔,嬿婉厌倦地翻看着眼前的书页,又一把将它合上。 其实进忠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靠自己去挣个前程意外地与额娘所说相和。她龟缩于此总不是个事儿,她耗到自己出降,额娘就彻底没了熬时日的指望。 可是她总怀疑进忠有期待她舍去谁的邪念,要么是春婵要么四哥,她往后望了一眼正做女红的春婵,心想进忠与春婵结仇还算可能,可他与承淇一个太监一个阿哥,该是井水不犯河水才对。 “春婵,你说皇阿玛白日里除了养心殿还会出现在何处呢?”养心殿是个庄重的地儿,她没这胆子突发奇想地闯入只为见皇阿玛一面。 春婵抿了抿线,答道:“哪处都有可能吧,东西六宫这么多嫔妃宫女,皇上可不是想去任意一处都成么。” 闯入娘娘们的宫殿比去养心殿更不合时宜,嬿婉撇嘴,又权衡了利弊。真要去养心殿的话应该需得由太监通传,她只要能请得动养心门外的小太监去给进忠递消息,就有极大可能性畅通无阻。 可事有万一,万一进忠不帮她,她这脸可就丢大了。如若进忠帮她,她也就欠了他人情,欠钱好办欠情难还,她可不想因一时冲动而欠一个奴才一份人情,到头来还是令她颜面无存。 “我去御花园转转吧,巧的话或许能遇上皇阿玛。”退而求其次,她打算先碰运气。 嬿婉收拾齐整,行至御花园,皇上的圣驾果不在此,但花苑草径之间也算不上冷清。 “儿臣给皇玛嬷请安,给德娘娘请安。”太后正携德贵妃一同有说有笑地赏花,二人为姑侄且关系相当亲厚。嬿婉见她俩经过,连忙行礼问安。 太后对她略一点头,德贵妃笑着寒暄道:“好久没见十公主了,公主得了空也多出门走走呀。” “好,儿臣见御花园的花开得繁密,正想过几日捧些纸笔书卷到花下坐着吟诗描画呢。”出来消磨时间,也刚好候着皇阿玛。 “如此甚好,改日本宫送些诗本给公主。” “谢德娘娘。” 德贵妃挽着太后离去,见太后的目光逗留在自己身上,德贵妃出言:“太后娘娘觉着十公主有那份心思?” “未必是十公主有心思,有心思的还不知是谁呢。” “沉寂了这么些年,她也该起势了。” “是啊,哀家也想看她起来呢。” 德贵妃莞尔,想着如今各宫的莺莺燕燕,真是各处皆有开不败的美景。 “魏佳氏那文绉绉的腔调,清高得这阖宫上下就容不下她似的,该送她去朝堂当个九品芝麻文官,由着她唇枪舌战跟人家论辩,紫禁城真是委屈她了。” 说罢,德贵妃引得太后也露了笑意,她又道:“太后娘娘,您说是不?到时咱们不去畅音阁都日日有好戏看了。” “是啊,她拘在宫里旁人动不得,出来了更好戏耍。” “就算不戏耍她,她也窜不上去,就存了这么一个没心眼没教养的蠢公主,还指望能生得出个阿哥傍身么。” 不远处传来女子们咯咯的欢笑声,德贵妃驻足远望,见几个年岁不大的官女子正在扑蝶,她向太后施了告退礼,去与官女子们共乐了。 嬿婉坐于秋千上悠然摆荡,春婵立在一旁时不时轻推她一下。眼前有花有蝶,还有几只嗡嗡飞鸣的蜂,嬿婉百无聊赖。 “春婵,你别站着了,找个石墩坐一会吧。”若不是怕被人瞧见,嬿婉甚至想让春婵与自己并排挤坐。 “那可不成,万一皇上来了,公主给皇上留个治下不严的印象呢。”春婵向她吐了吐舌头,又张望了一番。 又待了一会,嬿婉见一个着水红对襟花鸟纹锦褂的身影并一个素衣的宫女走来,她赶忙从秋千上下来。 “七姐姐好,姐姐也来荡一会儿秋千吧。”是承琅,嬿婉自然是要热情些的。 “不了,妹妹坐吧。”嬿婉见其脚步匆匆,承琅似乎还有事要去办。 “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去养心殿给皇阿玛请安。” 这可不是巧了,嬿婉想央求她捎上自己,但毕竟她与承琅不算熟稔,总有些犹豫。 “七公主,十公主晨间还与奴婢说想觐见皇上但又怕自己冒失遭皇上怪罪,可否恳切您带十公主同去?”春婵开口道。 承琅打量着她俩,面色不知是不快还是嫌她们多事。 “七姐姐,我想念皇阿玛了,但若你不肯,就算了。”嬿婉连忙作出胆怯畏缩的模样,支支吾吾地说出。 “罢了,我带你去。”承琅以为嬿婉是真心思父,又见她衣饰朴素无华,身量瘦小,未免起了几分恻隐。 嬿婉即刻姐姐长姐姐短地讨好起她,一路倒把承琅哄得舒心。 进忠已随侍皇上许久,皇上习字他便假装一心研墨,实则却不断地偷瞄皇上的字体。 外头有小太监进来禀报二位公主觐见,皇上起身向门口走去,进忠略收了收笔墨跟上。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竟然是承炩,进忠周身的疲累仿佛一扫而光,他心头激动,却分毫不错地施礼:“奴才给承琅公主请安,给承炩公主请安。” 看来公主还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这一趟她既然愿意来,他就定要想办法替她把事办成。 一来就见到了老冤家,嬿婉瞥了他一眼,不见他的眼神有丝毫逗留于己身的意思,倒是不偏不倚地望向了承琅。 “你是新的副总管公公吧?”承琅想起副总管更替的传闻,随口问一句。 “正是,奴才进忠。”嬿婉见进忠脸上漾起谄媚的笑,心里冷哼。 还真是拜高踩低的阉货,前些日子还对自己说些故弄玄虚的奉承话,如今一有了比较,立马去讨好身份更贵重的主子了。 承琅随在皇上身边,皇上问了她最近女红、器乐练得如何之类的问题。承琅也不骄矜,直说自己女红做得不够好,仍需练习,而对器乐却颇感兴趣,教导的姑姑尤其夸她笛子吹得越发精进。 嬿婉再一次感受到了如宴席上一般的芒刺在背,人家是嫡亲的父女,她只像个随从,连话都插不上。 进忠暗想如他所料,承炩已尽力凑上来,可皇上眼里根本没有这个人。此情此景实在是难为她了,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可是她不开口,他不能替她先开,进忠站在嬿婉身侧,避着皇上和承琅的目光,向嬿婉小幅度地努嘴示意。 终于肯看她了,嬿婉窝火,冷不丁见进忠虽看了她几眼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嘴巴还撅着不安分,她气不打一处来。 她警告似的瞪了进忠一眼,可没瞪得实在,进忠已垂下脸来不看她了,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进忠心急如焚,见公主那鄙夷的眼神就知她曲解自己的意思了,他又不能再暗示得更明,毕竟前世他俩有盟约在先,而今生不仅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而且还不能让她察觉自己只帮她一人。 进忠在嬿婉看来已经整张面孔都转去看顾承琅了,不仅如此,他还做了一只应声虫,皇上夸承琅他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应,说得承琅都赞这个奴才嘴甜。 无趣极了,大概春婵在外头也久等了,嬿婉迈开一步,想向皇阿玛告退出门。 进忠见她有离去之意,手反复握拳又松开,鞋底在地上碾着,好不容易吸引了嬿婉的目光。 嬿婉站在他身边暂时未再动,但进忠余光瞥见她一脸不耐烦的神色。 进忠大着胆子转头看她,两人终于四目对视上了,进忠再次努嘴。 再做小动作就要被看出来了,进忠手心沾满了汗水,皇上吩咐他取纸笔,他要给承琅写几个字供她临摹。 “嗻。”进忠碎步上前依言将纸摆好,正当皇上落笔之时,他终于见到嬿婉迟疑着走了上来,开口道:“皇阿玛,儿臣也想求几个字回去临摹。” 如此便好了,她再与皇上稍说几句,自己就去献殷勤。 皇上答允了,嬿婉取过字样,眼里闪着星芒:“皇阿玛,您的字写得真好,儿臣虽然不懂,但一定会拿回去好好仿写的。” “你确实也该学点礼义了,朕会派人送些女子该读的书给你。” “谢皇阿玛赏。”她不想读,但面上兴奋异常。 “万岁爷,托您的福,承炩公主与承琅公主一样都承习了您的上进肯学。”进忠面上堆着笑说道。 “公主上进没什么大用,阿哥们个个争先朕才欢喜呢。” “不不不,奴才是觉着公主们爱学,字写得上佳,撰抄《女则》《女训》这类书籍才能写得工整,待传世于普罗大众,众民女定以公主们为典范。” 皇上扫了进忠一眼,进忠笑得下颌溜圆,躬身拍打自己的嘴巴:“奴才难得见公主们,多嘴了多嘴了,万岁爷您饶了奴才吧。” 他尽力为公主点了皇上的喜好,但殊不知嬿婉早已心里有数,听他此言,她更是笃定原先的思路没错。 “无妨,今儿朕高兴。”皇上摆摆手,嬿婉趁机上前:“皇阿玛,儿臣回去抄一些女子应学的金科玉律给您过目,您可验一验儿臣的书法是否长进。” 皇上之前又不知嬿婉写得如何,怎么能看得出长不长进。 进忠心下一喜,看来她是有意把话头往自己在永寿宫孤苦伶仃没有依靠上引,这个年岁的公主再过继已不太可能,将她额娘拽起来才可解此局。 “万岁爷,您看承炩公主多懂事。” “进忠,给十公主纸笔,”皇上发话了,“承炩,你写两个字给朕看看。” 进忠将纸铺好,取了毛笔沾好墨双手呈给她。嬿婉故意在接笔时以小指尖蹭过他的手,待他错愕抬头时似是非是地目光飞掠他的面孔,旋即就在皇上的注视下落笔写字。 进忠被她一触,心间颤栗不已,耳根更是泛红。本以为她是故意如此想看自己作何反应,可他从她面上读不出任何一丝情绪,甚至她有没有看他他都不敢肯定。 大概是自己多虑了,她从前世起就素来厌恶自己的触碰,方才定是不经意不小心而非有意如此捉弄自己。 嬿婉并未把字写得太巧致,只是以平平无奇的小楷默写了一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古诗。 这诗应景,进忠面上平静,心里开始盘算对策。 “不错,假以时日,还能写得更好。” “谢皇阿玛夸赞,儿臣定会努力练习。” 她似乎写得还没有前世那么娟秀,进忠望着面前米黄纸笺上留下的墨痕,莫名又忆起了她偷换遗诏时的笔迹。 她家道中落,幼时难以熟习书法,但她在深宫煎熬的二十余年里,竟通习各类技艺,每一项都争做拔尖,习字自然也难不倒她。 承琅也依皇阿玛所言写了字,她的书法远在承炩之上,只不过她写的是《女诫》里的一句敬顺之道。 “诶,进忠,你也写几字给朕看。”他还愣着神,皇上冷不丁唤他,进忠慌忙跪下:“万岁爷,奴才的字拿不出手,恐怕会污了万岁爷的眼睛。” “进忠,皇阿玛叫你写,你就写吧。”承琅以为皇阿玛是想拿进忠当乐子,就催促道。 进忠想的却是难不成皇上怀疑他会仿字,但眼下也不便推脱,他另取了纸置在桌上,拱手作揖:“纸仙儿,奴才得罪。”引得皇上、承琅皆大笑。 嬿婉笑不出来,勉强咧了咧嘴。她觉得进忠不仅心思重,还格外会露个怂样儿哄骗他人,既然能作犬状逗她,私下里也一定没少作其他卑贱的模样向主子们摇尾乞怜以谋求私利。 进忠看了看她俩写的内容,举起承琅所写的又放下,歪歪扭扭地照着嬿婉默写的诗抄,看得出他会写字但写得确实不好,嬿婉心想狗爪爬都比这能看些。 “进忠,你的‘母’字写歪了。”皇上本是打趣,进忠却手忙脚乱地划去这个字重写,重写仍是歪扭,他再划再写。 “奴才必得把此字写工整。”进忠使劲摸了摸鼻子上的汗,又逗得承琅笑。 “为何?”皇上好奇道。 “奴才自幼没了父母,要是连个字都写不端正,那就是对母亲的大不敬。”进忠终于写得完满了,这才放下。 “你明知这字写不好,为何不抄这一份?”皇上指了承琅的纸。 “万岁爷,奴才是太监呀,怎么能抄女子的条例。”进忠在心里感谢承琅写出了这种东西,要不是她知趣,他都不知怎么圆上。 皇上的目光扫过进忠、承琅,最终落到了嬿婉身上,嬿婉在想进忠的事,眉头皱着,一副沉思状。皇上将她的反应误解成了她听了进忠所言,在寻思她的额娘。 魏佳氏在永寿宫里禁足了近十一年,承炩也十四了,两三年后要议亲,有个废妃额娘总不好听。 其实魏佳氏说来也没犯什么大罪,只不过她阿玛身为前内阁学士,最爱学前朝言官刚直谏言那一套,虽有点才学但不懂进退,以至最终被他撤职免官。魏佳氏学她阿玛学了个八九成,仗着肚里有点墨水就横加顶撞不思悔改,加上她本身就是他不喜的官家格格,有几分美貌才选进宫来,没想到会是这种宫内百里挑不出一个的性子。她与她阿玛之事二罪并罚,他这才将她禁足。 进忠见皇上注视承炩许久,知道此事有望,但她明显还蒙在鼓里。 皇上未留她们进晚膳,夕阳西沉时即吩咐了进忠送二人离开。 进忠随在嬿婉身后,但嬿婉愈走愈快,进忠只得绕至承琅侧后方。 承琅的宫女扶了她先行,进忠正想回转身进养心殿,一抬眼见春婵白了自己一眼。 再一转头就见嬿婉敌意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多么阴险狡诈的小人,正等着承琅走了给她个下马威呢。 “公主,奴才还要回去当差,先行告退了。”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但到了喉咙口,只变得了这一句,还又僵又冷。 进忠避过她的目光,嬿婉还是不跟着春婵走,进忠愣了一瞬,向她行了礼,狠心一扭头就打算走。 “进忠。”她极小声地唤他,声儿低得几乎不可闻,像是风声裹挟着唇齿间的碰撞钻入他的耳内,他的心像被她的手攥紧了一刹又松开。 嬿婉既希望他听见,又希望他听不见,正如她用介于有和无之间最不清明的手段钩他上来为她所用,让他误以为能以畸形的方式对食,实则她只准许他与自己利益互换。 正当嬿婉以为他会不为所动而准备离开时,进忠转身又向她走来了。 无论何时,只要她唤他,他都会应的。 “请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他像是撤了一步,让他们模糊的关系退回了寻常的太监和公主。 嬿婉摸不清他是在帮自己还是另有所谋,她的内心也忍受着极度的矛盾撕扯。无论真心假意,她都想借他的力帮自己和额娘,但又怕他看出自己的图谋,拿住自己的把柄。哪怕他不以此为要挟,她也不能容许自己卑弱的过往和不得不引奴才相助的无力被进忠知晓得明明白白。 “今日公公是在帮本宫?”她是懂如何拿捏自己的,似凝非凝的眼和似蹙非蹙的眉让进忠想起了她当上御前宫女问自己进了养心殿究竟算什么时的模样。 那时他可以诱她当上嫔妃有出息,也可以教她换衣裳打扮拢住乾隆的心,可如今他只能正色摇头:“公主何出此言,奴才只是好好为万岁爷当差,求万岁爷能笑口常开罢了。” 此刻他与在养心殿时判若两人,养心殿的他是阿谀逢迎的奴才,而此刻又似乎面冷心冷,寒锋之下藏了几分运筹帷幄。 “也罢,公公回去当差吧。”他在等她追问,心里盘算自己仍能坚定不认的信心还有几分,可她没按常理出牌,直接终结了他的忧虑。 嬿婉觉着进忠奇怪极了,他目光闪烁着不敢看她的面孔,却敢看她的脖颈,还略伸了下手又立马将胳膊贴回身侧。她系了一条白色的领巾,以往也系过,且阖宫上下这么多主子都用,这领巾绝不是什么稀罕物,他没理由盯着。 不必忧虑了,但他也不开心,闻言他将盯得出神的目光收回,慢吞吞地转身走了。 “公主,领巾歪了,奴婢帮您正一下。”没走几步,春婵突然伸手帮她拨了拨领巾,嬿婉只觉有些熟悉但未能想起此感从何而来。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章 嬿婉几乎日日都去御花园闲逛,但她想碰见的人却不再是皇阿玛了。 她有心带额娘从深渊中脱困,那最首要的事便是熟识各宫的主子,至少得把几位高位嫔妃和她那几位姐姐的情况了解清楚。 她携着从启祥宫李常在处借来的女四书和笔墨纸砚,坐于花下撰抄,待有嫔妃公主经过,她就示意春婵悄悄收起,她上前去与她们搭话。 也许是因为嬿婉姿态俯得够低,大伙儿多半对她面上还算客气,偶有嫔妃口出酸话讥讽,嬿婉也只当听不出其意。 “五姐姐好。”嬿婉刚到御花园就碰巧见了五公主承敏,承敏是延禧宫钱常在之女,她小承恪一岁,现年已满十七,也是年岁最长的未嫁公主。 承敏耳根子有些软,虽与承玉、承兰玩得好,但嬿婉两三次鼓足勇气上前与她攀谈,她也就对嬿婉和善了许多。 承敏没有应嬿婉,嬿婉并不放弃,她小跑过来,又道:“五姐姐,你……” 话还未说完,就见得了承敏乌云密布的面孔,她连忙噤声。 “姐姐,发生什么事了?”她软下语气轻轻牵起承敏的衣袖。 承敏摇头不语,眼眶里蓄了些水珠,她仰一仰头,水珠又泯灭于她无甚生气的眼底。 “我可能不多久就要出嫁了。”嬿婉挽着她,待情绪平复她才开了口。 嬿婉愣了一瞬,宽慰她:“姐姐不要太过忧虑了,或许能嫁给京中哪位王公朝臣之子呢。” “我听额娘说,我可能要嫁到蒙古去。”承敏苦笑一声。 蒙古离京路途遥远不说,且风土习俗都未必相同,嬿婉从小到大未离开过紫禁城,虽对蒙古没多少概念,但从书中所知就已超乎了她能想象的界限。 她自然能理解承敏心中的恐惧,但还是出言再劝:“姐姐,虽说蒙古偏远,但皇阿玛挑选的额驸多半是个知冷知热的好人,与姐姐琴瑟和鸣,倒也不算太差。” “十妹,你还小所以不懂,满蒙联姻联的是身份,仪貌品行并不在皇阿玛的考虑范围内,皇阿玛他………唉。”承敏欲言又止,末了只是长叹一口气, 皇阿玛是何种品性,对待公主又是如何轻视,嬿婉都心里有数,只是先前在承敏面前不好表达得过多,免得她背后万一出卖自己,她就两头不是人了。但承敏此刻也把话挑明,她倒是敢旁敲侧击说上一二了。 “姐姐,这事是已经定了么?还是仍有转圜余地?”嬿婉斟酌着道。 “皇阿玛像是随口一提,但我认为多半就是金口玉言,错不了。” “是姐姐去养心殿请安时皇阿玛说的?” “是,他像是本心情愉悦,说出此言后我心头惊诧,面上可能露了些抗拒的神色,皇阿玛的脸就阴沉下来,我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后来皇阿玛就一直沉着脸了?”嬿婉想象皇阿玛冷面的样子就觉浑身像被针刺一般的难忍。 “那也不是,过了一刻钟,皇阿玛的面色就又好些了,也没再提我的婚配之事。” “要不姐姐托额娘去求一求皇阿玛,”嬿婉出起了主意,又想到承敏之母身份低微,她改口道:“或者想法子托皇额娘、皇玛嬷,她们能说得上话。” “她们与我非亲非故,怎可能帮我。再说了,我不嫁去蒙古就得换别的妹妹嫁,她们必定也不肯嫁的,一番争论下来,大概率去的还是我,那我又何苦让大家都闹得不愉快?”承敏连连摇头,她攥着手上的帕子,目光移向一旁的草木。 “古时不是有宫女替嫁之事么?选家境贫寒姿容出色的包衣女子,偿其母家,抚以恤银,或许会有女子主动愿意替代的。” “我不懂前朝的事,但这绝不可行,咱们大代从未有过此例。而且这事要是做出,第一个伤了的就是皇阿玛的面子,皇权君威之下怎能容许这种移花接木的腌脏事,他怕是宁可我死了不得不改选宗室女都不可能先选使女代我。” “那么姐姐试试反抗呢,若能成事最好,若成不了事最差也就如原样一般嫁去蒙古,皇阿玛倒不至于行逼女儿去走死路的下策吧。” 听了嬿婉此言,承敏不再言语,她低头去抚摩地面上低矮渺小的花簇。风拂过面庞,花簇中有细碎的花瓣掉落,又随着风翻飞至空中,终又下落归了尘土。 嬿婉与春婵归宫之时她仍心神不宁,进了院子,就见额娘走出来。 “嬿婉,皇上派人给你送了书。”慈文手捧着几卷满是皱痕的旧书,嬿婉上前看了一眼就不住地顿足,果然是她最不愿触碰的女四书。 “你不喜此书,还偏去找人借了读。”慈文手一拂春婵捧着的布包,似笑非笑地望着嬿婉。 “额娘,我这是没法子呀。”嬿婉拉长了音儿,又顺手拍打了几下春婵的布包。 “主子,公主真是没法子,她就差边抄边声泪俱下地骂了。”春婵见她们母女乐着,也捧哏道。 “什么声泪俱下,我要气势汹汹地骂,什么劳什子坏书,害人匪浅。”嬿婉咂嘴,故意瞪了春婵一眼,春婵连连笑着称是。 进了内室,嬿婉把女四书丢在一边,又翻了会她日常看的书,突然想起一事。 “额娘,皇阿玛是派谁送书来的?” “一个太监,不是全寿,我看着挺眼生的。” 嬿婉本能想到的就是进忠,不管好事坏事还是平平无奇的事她都第一个联想到他,她甚至有他会变成个魂儿跟在她身后以看她惊惶为乐的错觉。 “是不是一个年纪与我差不多,又生得大眼厚唇极为俊俏的?”嬿婉想着问个清楚,但慈文错愕地望着她,寻思她怎么会问出这般问题。 “额娘,你别误会了,我只是想知道是否为那个我熟识的人。”嬿婉见额娘会错了意,急得脸都发了烫,她咬着下唇,眉头也皱起来了。 她分明是一副羞怯的模样,慈文大骇,但又觉真若如此难免过于离奇,嬿婉接触御前的机会并不多,对方又是个太监,怎么也不可能让她动了心。 “应该不是你所说的那人,来送书的太监约二十有余,是个细眉细眼的瘦高个子,与你描述的完全不同。”慈文照实答了,她见着嬿婉像是定了心的样子,面上也不红了。 不是进忠便好,永寿宫是她的巢,她不想让进忠踏进来,也不想让他瞧见里头的破败,更不想她额娘被他那张伶俐的嘴阿谀讨好或是讥笑嘲讽。只要不是他,换其他任何太监她都无所谓,他们出去了爱议论便议论,只要她听不见就管不着。 “嬿婉,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的?”慈文想起嬿婉最近爱翻西厢,忽的问她。 “这……大概得是个人品极佳的好人,长得也得好看些,至于其他我说不上来,也框定不了,就是那种很空泛的不实感,额娘你能理解吗?”半晌,嬿婉才磕磕巴巴地说出了几句,她确实没有概念,书里的角儿和活生生的人肯定是全然不同的。而且哪怕是读书,她也无法想象面如冠玉、狼腰猿臂之类究竟是什么样子,人就是人,怎么能像玉,还像那些异兽,她只能夸一句写作者的文采不错。 “像西厢记里张生那样的书生,你觉得好不好?” “不好,他头回见莺莺,就盯了她的小脚儿,还称赞值百镒金,试问哪个正经公子见官家女子第一面就急不可耐地观摩她的脚?简直是罪不容诛的下流浪荡子。”嬿婉只是粗略看了些章回,就对张生嫌恶至极。 嬿婉说得有理,又见她咬牙切齿,慈文笑道:“确实,还好是戏文,要是真事儿,他就得被揍得竖着进横着出了。” “我最看不惯对陌生女子眼神或是手脚不干净的好色之徒了,编戏文编得词藻优美就把这浪荡模样生生地掰正回来了,最后能给他个光明磊落勇于求爱的美名。而跳脱出戏文,摆到现实里看,还不说这女子万一无感他会如何,哪怕是喜欢,这也得被他拖累了名声,成了与外男私相授受的荡妇。如若是厌恶他,那可成了千古的冤屈,说出去别人都会当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摆脱他多半得褪一层皮。” “好,嬿婉见解独到,字字珠玑。”慈文见她说得语气激昂,不由得称赞。 “唉,真不知此等歪书流传下来有什么意义。”嬿婉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面庞。 “书是男子编写的,自然有男子对抱得美娇娘的臆想成分掺于其中。但此书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它到底还是歌颂了封建世俗下男女双方自由相知相恋的可贵,书中的侍女红娘也没有叛主,反倒是做出了许多相助之事,这应该是得亏了莺莺待她情如姐妹。” “既然情如姐妹,那就更不该放任甚至是撮合主子和张生了,该把登徒子当成眼中钉才对。而且我见红娘似乎因张生许诺其事成后可作小而应允帮他,这分明就是存了私心叛了主,这样的奴婢不要也罢……” “主子、公主,奴婢刚烤了红薯。”春婵端着红薯推门进来置于桌上,打断了嬿婉的话。 “先吃红薯吧。”慈文走上前去拣了一块剥了皮吃,也招呼嬿婉。 “还是春婵好,我们春婵又忠心又聪慧,一定不会做出红娘做的那般事。”嬿婉也取了红薯吃,见春婵并未上手,她又拿起一块道:“春婵,你也吃,没外人在场你别‘奴婢奴婢’地自称了。” 春婵道了谢,嬿婉见她站着又给她拉凳子坐,春婵边小口吃着边问:“公主,红娘是谁?” 嬿婉和她简述了几句,慈文将红薯皮聚拢,补充道:“其实嬿婉说得也挺有理,是我之前看得浅了,本以为红娘只是在戏文里起了一个推进作用。” “哎,反正我是做不出胳膊肘往外拐的事儿,要是有人敢觊觎公主,我就替公主赏他两个皮爪篱。”春婵握着一个红薯头子怒视着起身,假装它是某个人的脑袋,用另一只手夸张地做出挥它嘴巴子的动作,把嬿婉逗得伏案大笑,又一不留神被红薯丝儿呛了口,掩着嘴咳嗽起来。 春婵自己也笑了,她放下红薯赶忙拍着嬿婉的背替她顺气。嬿婉边咳边取笑她:“春婵,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做派?怕是来个孔武有力的嬷嬷见了你也得甘拜下风。” “我从话本子里见的,若有健壮的嬷嬷敢扬手企图以武力对公主不轨,我定以十倍的巴掌还她吃个够。”春婵又逗她,嬿婉轻推了她一下:“春婵你怎么这样,我脸都笑得僵了。” “我说的是正经的,莫说是旁人,就算是额驸与公主不睦,我也会帮着公主给他瘪子吃。”待嬿婉笑完,春婵收了笑容对她说。 “要是对方许你好处收买你呢?大把的银票哗啦啦地甩你一头,你怎么做?”嬿婉还未从方才的状态出来,仍在逗她。 “我招收不误,假装察言观色递台阶呗,总之公主放心,我和公主永远是一条心的。”春婵握了握嬿婉的手,她的掌心热些,嬿婉却莫名地像被炭火灼到一般,摸到的仿佛不是手,而是一颗滚烫的真心。 后来她才想起,春婵依例不会随她一同出降,而是会留在永寿宫服完最后几年役,再由家人接出去婚配,如果不出意外,她们能相伴的时日已不剩几年了。 夜里嬿婉做了半截美梦,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她手捂着一个热腾腾的红薯赶往宫墙边的僻静处,将红薯塞给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侍卫,她冷得搓手,但看侍卫吃得香甜倒也不恼。她以为这就是她前些日子在梦中所见的青梅竹马,故与他道别的语调都温和极了。 她转头就捧了一盆黄花在宫里行进起来,这个侍卫随在她身边为她撑伞。但她莫名地想起她现实里与进忠初见的那一夜,记忆的混乱让她误以为进忠摸了她的胳膊,她愤恨地想进忠竟可恶到她在梦里寻个温存也不肯放过她。 前头出现了一个身着鸭蛋青长褂的嫔妃,身旁还簇拥着几个奴婢,她身边的侍卫与她交谈起来,她心慌不已。 他们越谈越熟络,嬿婉想避开他们,就径直往前走。可不曾想,顷刻间侍卫和嫔妃化作了一对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嬿婉想起先前的梦境,再一次跑得几乎要肝胆俱裂,直到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她才脚一软跪倒在地。 她心想她真是迷了眼睛,怎么会把那侍卫当成了青梅竹马,她勉强起身向后看去,好在他们没有追来。 那个身影走得太快,她三步并作两步都跟不上,想出声喊他却扯不开喉咙,偏又下起了雨,她急得手足无措。 她的嘴无声地开合,那个身影终于止步,但没有回头,她抓紧时间想冲上去,但她怎么跑都离他有好几丈远。 他丢下了一把伞给她,然后在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嬿婉抱住伞,伞柄犹有落下余温。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章 自胡贵福倒台进忠顶了缺,御前又空出了个带班太监的位子,皇上挑了一遍,将给永寿宫送女四书的那个太监拔了职。 “保春,你也是个忠厚尽职的,以后跟全寿、进忠多学着点。”“嗻。”那太监面露喜色地下去,进忠立在一旁,看全寿为皇上布菜,他颇有眼力见地上前去收拾不用的碗匙。 皇上那日应该是对承炩她额娘有些想法的,但后来就石沉大海没了结果,皇上赐给公主的书,他也不知公主有没有装模作样地翻阅传抄。 过了午时,皇上要去军机处与大臣论事,不愿携过多的太监随行,点名让全寿跟着,其余就只需几个抬轿辇的壮年太监。 进忠相当于多放了小半日的假,皇上又恩典他可不用一直候在养心殿,他连忙谢恩回到他坦。 胡乱对付了几口饭,进忠就脚底抹了油似的溜出去,差点径直往永寿宫赶,走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他已不在乾隆朝了。 万一被公主瞧见他鬼鬼祟祟地前去,少不得又是一顿猜忌和挖苦,可他又想瞧瞧公主是否抄书,正左右为难着,忽听得宫道上有几个年长的姑姑在聊闲话。 “十公主老往御花园去,逢人便拉着唠嗑,也不知她想做什么。” “从前不声不响但到了年岁改了性子,也不是不可能。” “公主和魏佳主子两个人都可怜,公主不出来拼一把,以后万一被随便配个人……” “那不至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主也没有随便配人的道理,咱们与其心疼主子,不如心疼自己。”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公主额娘的姓氏,原来她额娘并不姓杨,那多半与前世的卫杨氏没有关联了。 姑姑们见一蟒袍太监走来,知是御前的人,都止了话头不再交谈。 “姑姑,请问你们刚提及的魏佳氏就是十公主的生母吗?”进忠上前,故作好奇地问。 姑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先开口,进忠只好半真半假地说出:“前几日十公主来养心殿面圣了,万岁爷似乎有宽恕其母之意,我寻思我也得去打听打听,免得人家到了御前我不认得,坏了差事。” “是,十公主肖似其母,魏佳氏似乎颇有文采,但十公主通不通文墨我就不知了。”有一面善的姑姑道出。 颇有文采,那就必定不是粗鄙愚昧之人了,进忠谢过姑姑,往御花园去。 他开始懊悔未调查出实情时就对公主指手画脚,也还好公主将他的话误解为对春婵的不满,公主和额娘之间未曾生出嫌隙。 御花园古木苍郁,亭台楼阁掩映于其中,又缀以各色繁花,日间所见的多色景致远胜夜间连片的黑蒙。进忠除了随驾鲜少来此处闲逛,毕竟以往他品级低微又在胡贵福手下需得格外谨慎。而如今他没了胡贵福的掣肘,今儿下午又是皇上亲口赦他休沐,他自然要逛得光明正大。 他缘着小径悠哉游哉地走,偶有遇见主子他就大方行礼问安,一路行至秋千架附近,他终于听声辨出了公主和春婵。 她俩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但他能见得公主脸上溢出的笑,是他几乎从未在嬿婉脸上瞧见过的。 秋千荡得尽兴了,他见公主从地上的布包里取了东西,坐于一块平整的大石上,侧倚着另一块略高的奇石抄写书卷。 显然她确实将皇上的喜好听进去了,也在积极地照做,这下进忠全然放心。可此处不宜久留,他轻着脚步慢慢移至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登高望远,公主的身影刚好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他不敢靠阁楼的花格窗过近,免得被外头的人瞧见,他只得站远些倚靠着一根金柱,透过窗子镂空花的间隙偷偷地看。她们两人的身影极小又极为隐蔽,可他看着看着就忘了时辰,待他回过神来,约摸早已过了未时。 他观察到有一些经过的妃嫔宫女会她们交流片刻,但也有几个会刻意绕着她们走。他意识到公主候父候得似乎有些惹眼,他得尽快把皇上引过来,结束她们的这一行为。 进忠从阁楼出来,本想闷着头往养心殿赶,没想到公主竟然也收拾好物件打算回宫了。 嬿婉无意间发现侧方的参天古木之间有个人影飞掠过去,出门在外谨慎为首,她当即转过身喝道:“什么人?站住!” 进忠如何能站住,他冲了两步蹲到一棵古木下的连片灌木丛中,此时他离公主已隔了好几丈远。 花盆底鞋蹬在地上的笃笃声响起,进忠抬头望见公主阴沉着脸向自己走过来。 公主今日身着梅子青地花纹的袍褂,头上的簪饰也是同色的,她身后皆是一片苍翠,她像从林间走出的神女,进忠看得怔目。 其实嬿婉已从蓝色的衣角认出是进忠了,她没想到这太监青天白日的都敢跟踪自己。她故意不再往前,心里默想着他若不肯自己站出来,就直接拎砚台掷他。 进忠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往地上躲,站着不动还能狡辩,躲了可就抵赖不得了。 片刻犹豫后,他还是自个儿站起来,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低声道:“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奴才今儿下午不用当值,就来御花园闲逛,不曾想见到了公主。奴才生怕公主误会奴才是来偷窥的,所以才出此下策躲避公主的视线。惊扰了公主是奴才的不是,但凭公主惩处。” 嬿婉手中的砚台已举至肩高,差一点儿就要往他脑袋上招呼了,进忠见她的怒容就知她是想砸自己,那日偷捧回去的油果子还未吃完,怎的又要挨掷了,还是这么个实心玩意。 “进忠公公居然次次如此,当真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料!”春婵想起那一日进忠在永寿宫外行迹不轨,立马上前呵斥。 公主好歹是将砚台放下了,只斜睨着他,进忠连忙跪下再次认错:“奴才恳请公主勿因奴才而气,奴才自去慎刑司领板子,可好?” “进忠公公还不如解释一下为何总悬在本宫身边阴魂不散,又为何如春婵所说每回被捉住前都试图掩饰行踪?”她确实生气,但试探他的所思所想更为要紧,哪怕他不吐实情,她也想先听听他能捣腾出什么蒙蔽自己的假话。 “奴才没有悬在公主身边,只是公主见了奴才几次,格外留心奴才罢了。奴才现如今任副总管太监之职,每日伴驾都会见到不少嫔妃与公主,若论起碰面的次数,奴才见皇后娘娘、德贵妃娘娘、承琅公主至少是见您的三倍之多,还不算上其余的主子。而公主您鲜少去养心殿,奴才斗胆估计您平日除了在永寿宫,也就在御花园和各处宫道稍稍行走散散心,您见各宫主子不多,见各处办差过路的宫人又不会太留意,可不就成了您对奴才的印象远深于他人了。至于为何躲避,奴才自小在前副总管的责打下长大,不相干的事都会尽可能避去免得被人误解听墙角,回头师父听说了杖打一顿的。宫里头不该听的不能听,不该说的也不能说,这道理奴才门儿清,奴才也承认是因为与公主结下了梁子,这才格外害怕与公主的意外照面。” 进忠又是一通乍一听逻辑分明的辩白,嬿婉暗想他嘴巴真厉害极了,怪不得能当上副总管。她细想他的话,后半截将信将疑,前半截倒是在理。虽与他所说不太相同,她已见了不少低位份的主子,但确实不会去留意来往的宫人,说不定有些太监与她照面好几回她都不觉面熟。而莫说进忠那身蟒袍,单说他那张出众的脸,他只要在她面前晃悠一回,她就能记上十天半月都不带忘的,长此以往他必然是她印象最深的奴才。 “越结梁子越怕是不是?进忠公公还是辩不清呢,本宫信奉的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嬿婉看他垂着头,又是不敢看自己,心想他嘴巴和表现可真割裂。她故意放缓了语气,虽然说出的话像是责难,但隐约又让进忠觉着这像是信了自己后的调侃。 “公主,奴才不怕鬼神,但怕人。鬼神这类再神通广大也得候着人被阴差钩到地下才能行事。人就不同了,九五至尊的万岁爷能一言定绝大多数权贵、百姓的生死,而哪怕最低微的主子,也能一言定太监的生死。”进忠目光及地,不去看公主的神色,但他猜到公主在窥视他掩在帽檐下的下半张脸,试图从他嘴唇的翕动中探知他是否答得违心。 “太监若无罪,如何能随意处决?”她在动摇,气势不减但进忠却能听出她姑且愿意放过自己了。 “罪证在人心中,假若公主认定一太监无罪,那么哪怕此人只说百口莫辩,公主也会尽可能放过或减轻量刑,假若公主认定一太监有罪,那么无论他是真心是假意,公主皆可寻各类莫须有的罪名将其处死。譬如公主见奴才屡次犯上,欲除之,可待奴才日后寻美姬献于万岁爷时以‘迷惑君上欲行不轨’为由绞杀!” 他突然之间就想到了那一茬,分明前句还说得平和,说到后头就跟疯魔了似的,像在和公主叫板。他慌乱地看了公主一眼,发现公主正指着他,见他抬头,公主口中重复道:“你……你……”她竟一时语塞,寻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描述他。 “进忠,你这是对公主大不敬!”春婵的眼里凝出杀意,她冲上前试图抬腿踹向他。 进忠不躲,他也再无躲避的脸面,一次次因前世的事觊觎公主又忍不住言辞犯上,他合该被惩处,好叫他死了这份痴心妄念。 “春婵,别脏了自己的脚。”公主拉住了春婵,但说出的话刺得他心尖滴血,他宁可被春婵踹倒,也不想在公主的眼里是这般贱样。 “奴才因被冤枉而一时情急,说出污言秽语,辱了公主之耳,奴才自请去慎刑司受一百杖,奴才告退。”他只能咬死自己是冤枉的,哪怕公主不信他也要坚称如此。他不认,她只能对他觊觎自己有疑心,厌憎他到极点也就到了头,可他若默认,她要忍受的就不止是厌憎,还有对他无穷无尽的恶心了。 他站起躬身后退,嬿婉看着他,他颤抖的不仅是双腿,全身都像被抽干了血气,抖得摇摇欲坠。 一百杖,轻着打也得打去半条命,他倒真舍得出他那条贱命,可他分明说过入宫是求钱权的。 “且慢,本宫好像说过不想让你死,你是要抗旨?”嬿婉声音不高,但进忠听了此言心又扑通扑通活耀起来,他转过身子望向她。 “奴才挨打挨惯了,死不了。”他总是说完就后悔,明明该是哀婉讨好的语调,出口就成了梗着脖子硬犟。她不是第一次说她不想他死了,哪怕并未出自真心,他也该有所知足。 “死不了?残了,本宫也没法和皇阿玛交代。”又是这副样子,先做小伏低,到忍无可忍时就开始犟嘴。他确实是个有脾气的奴才,怪不得人前人后总是两个样,嬿婉自以为把他看透了好几分。她拿他当成个面团,捏扁搓圆,一解他对她油腔滑调的气。 她潜意识里没把他当人,只像看一只进贡的名犬似的看他,看着他眼中流露的情绪火急火燎地偃旗息鼓,他还是跪下来了。 “公主,奴才这张嘴,总是讨打。不敢求公主宽恕,只求公主惩处完奴才后能消气。”他伏在地上小口喘气,活像一条被抛到砧板上的鱼,又像是被无形的绳子勒紧了脖子,却彻底认命似的并不用双手去挣。 “可本宫偏要原谅你,不仅杖打免了,而且以后再也不疑心你对本宫有什么企图。”自然不是她的真心话,只是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想卖他个面子,看他以后能不能助自己。 她像根拧巴的绳,既想求他帮忙,又不想他是因为贪慕自己而等价交换地帮,她也自认自己贪得没边了。现如今打他对她自己没好处,不打他他就欠了她一回人情,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她自然要做。 最差不过是他真觊觎她,他若真敢如此,待她在皇阿玛处得了脸,及时清算他也来得及。 “公主,您不必……”进忠摇头,不是这样的,也不该是这样的,她在迫使他为她所用,他很快就会重走前世的老路,为什么绕来绕去总绕不开,他偏要改道而行。 “你若不信,本宫……”车轴轱辘划得更远,他截都截不住这架失控的马车。她急切地打断他,那只雪白细嫩的手似乎要举起,一片光洁不再有灼伤他眼的红宝石戒指。 可他更急,手在地面上抖得支不起身子,声音发颤连连道出:“奴才信,奴才信,公主的话奴才都信。”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再也不愿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了。发誓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他偏偏就信,因为他咒她不得好死灵验了,他不愿她再有一丝一毫咒誓灵验的可能性。 好在这里没有凌云彻,她也不是为凌云彻的事哄住他才发的誓。但不同的是前世他被她的娇媚婉柔迷惑住,误以为她心里不论如何总存了一丝能容纳他的缝隙,而现在他看清了这都是她的伪装,她说出此言的同时心里一定恨不得他即刻死去。 “进忠,本宫只能指望你了。”她自嘲似的喟叹,像是怕他会错意,又像是被恶心得恨不得自咬其舌,又改说:“本宫不认识能说得上话的旁人。” “别介,您是主子,奴才只是奴才。且奴才知道,事二主的奴才不长命,奴才叛了万岁爷,被绞死倒痛快,就怕被灌上低纯度的鹤顶红,要七窍流血打滚半日才得解脱,还求公主能放奴才一条生路吧。”他仍不答应,只一个劲地磕头。 嬿婉被他所拒,又气又羞。不知怎的,她又有了他着实清白而这一切只是她在胡搅蛮缠的念头。 春婵见状,拉了拉嬿婉的衣袖:“公主,咱们在这里训斥他这么久,要是被有心人瞧见就不好了,您要么送他去慎刑司,要么就快些离开吧。” “今日之事,本宫就当从未发生,日后本宫也只当与公公从未有过交集,不会再有所请求,公公早些回去侍奉皇阿玛吧。”她挽着春婵匆匆离去,进忠缓缓起身,又站了良久。 这似乎既是他期盼的,也不是他期盼的。她当作不认识自己,就可最大程度地替她筹谋,可他又说不清是哪一处不合他的意,他只觉自己像是后撤了一大步,退回了他本该所在但又不甘心的位置。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章 皇上宠幸的女子数量极多,今日是哪个宫女封了官女子侍寝,明日又是哪个答应进了一盘入口香甜的点心,皇上留其宿在养心殿。 进忠立在屏风旁,里头偶有传来皇上与嫔妃调笑的欢声。这几日他有意无意地略提了提他所知晓的年长却位低的嫔妃,尤其是诞育五公主的钱常在和诞育六公主的董答应,他都借着二位公主来觐见的档口与皇上提起过。见进忠如此嘴甜,公主们也来得比以前勤了许多。 承敏倒还好一些,承玉只要听得进忠有推举自己额娘的意思,都会立即顺着他的话头说说董答应绣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吃食,一遍遍地缠着皇阿玛去看额娘,皇上被女儿的撒娇哄得心痒,倒也真去了几回。然而他每次踏入翊坤宫,都会被主位德贵妃缠住,他待瞧完了董答应,就马不停蹄地转去主殿找她诉诉心肠。 一个脸生的太监前来,说有要事禀告。得了皇上的允准,他才拉开了嗓门:“启禀万岁爷,寿康宫的皇考常在兆佳氏于戌时一刻薨了。” 进忠对这位皇考常在并无印象,想来该是先皇留下的遗孀里年龄较长但未得进封的旧人。 “进忠,你去寿康宫与内务府的人一同盘点兆佳氏留下的遗物和伺候的女子,盘点清楚后明日禀明朕,入殓丧仪等让内务府依照惯例去办吧。” 不知从哪一朝起,帝王抠得连过世妃嫔遗留的珍宝都得尽数收回内务府留作赏赐用品了。只是个常在,大概也存不下多少值钱的好物,进忠心想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他坦歇息。 “嗻。”进忠领旨下去,皇上看了一眼门口立着的保春,顺口吩咐:“保春,你与进忠同去,多看多学也是好的。” 这或许是怕他贪呢,所以才加个人互相盯梢,进忠面上带着笑,出了养心殿小声对保春道:“保春公公,您比我的资历久,到了那儿我有不懂不会的,您多担待点儿。” “进忠公公,您太客气了。”保春笑得眯了眼,伸手从兜里摸出一块碎银。 进忠不动声色地按下保春的手,向他略一挑眉:“保春公公,以后咱们都是养心殿内上值的弟兄,甭见外。” 见保春收回银子,进忠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上几句,他是个蛮健谈的人,进忠有些招架不住。 保春无意间选了一条经过永寿宫的路,进忠不便绕行,就祈祷着别遇上公主出来见四阿哥。 老远就见永寿宫宫门虚掩,他暗道不妙,步子越走越慢,落在保春身后好几步后慌忙往四周观望,好在未发现公主。 听到永寿宫内有说话的声响他才放下警惕心,仔细聆听了几句,分辨出公主与春婵正在踢毽。 “公主,你踢这么高,当心再飞出门外。” “我就踢出去一回,你倒笑了我十数遍,我偏要再踢出去,叫你替我捡!” 进忠跟上保春的步子,保春刚好说了个笑话,进忠凑上了这个巧,轻声笑起来。 踏入寿康宫,二人就听得隐隐有女子的哭声,循声进殿,见内务府已派了太监前来料理,还有几位刚收拾好药箱的太医正往门口走。 里间哭得最悲戚的莫过于贴身伺候兆佳氏的两名年长宫女,也有几位与兆佳氏共居多年的先帝嫔妃在抽噎。进忠到底对此情此景不忍,他与宫女说明来意但未即刻收整,而是退立一旁待她们将悲声放完。 保春稍微立了一会,有些不耐烦地出去,进忠怕他贪赃,立即装作好奇他行迹的样子跟着。 保春随意地找了其他宫女闲谈,并不出格,进忠以为他是话匣子开了欲寻人倾吐,便不太管他,只随意附和几句。 寿康宫里住着的先帝嫔妃比进忠想象得多一些,但他不曾想到的是似乎有两三人已神志不清、形容癫狂了,需得宫女小心哄骗搀扶才得以稍歇暂坐。 有疯闹的嫔妃跑出门去,像在门外责备宫女似的有吵骂声阵阵传来,进忠心思不在此,不一会就回了兆佳氏的卧房,帮忙盘点起她生前所用物品。 保春姗姗来迟,进忠只顾手上的活计,也不说他,他自觉理亏,上前帮了一会儿。 衣物由内务府收纳整理,几样翡翠雕的摆件和金银点翠簪饰都由进忠捧去养心殿,待皇上明日过目。 进忠行经永寿宫,门已关得严实,他稍稍放慢步子看了几眼门槛外风吹落的花叶,不再逗留。 第二日待皇上得空,进忠将收整好的物件一一奉上,恭敬地立在一旁等皇上开口。 皇上看那几样摆件看得出神,碧玉色的翡翠仙人依照兆佳氏的年岁该是存放了好些年头,但色泽依旧鲜翠欲滴,怪不得皇上盯个没完。 “万岁爷,这翡翠摆件是否留于养心殿?”进忠本颇就有眼力见,见皇上如此,他心想一计已成。 “罢了,也就雕刻得出奇一些,还是送回内务府吧。”皇上偏头考虑了一小会儿,还是手一挥。 “嗻,万岁爷,翡翠这物经年不坏,您无论何时想取来把玩,就吩咐奴才去内务府一趟,奴才立马给您奉来。”进忠也盯着那翡翠仙人看个不停。 “进忠,你也觉着这块翡翠美观?”皇上指了他所看的那一尊美人。 “工匠雕刻得惟妙惟肖,美得奴才移不开眼。”进忠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又搓搓手。 “所幸你瞧的是块翡翠,要是个真……”“万岁爷,奴才不敢。”进忠慌忙摆手又跪下。 “怎么又吓得这样儿,朕与你聊闲话呢,你果真喜看翡翠摆件不喜看女子?”皇上示意他起身。 “万岁爷,奴才斗胆说两句,翡翠人儿雕出来如何便一辈子都是如何了,祖祖辈辈地传下去它也不会改了样儿。而人可不一样,到了年岁总会两鬓斑白红颜老,叫人平白感伤流年易逝,所以奴才只爱欣赏摆件。”他知自己答得不好,但他想不到别的答法,无论如何都得把话头引到美人迟暮上。 “旧的去了,总会来新的。”进忠捉摸不透皇上的心思,他听得皇上如梦呓般喃喃自语,既怕他读出自己的心思,又怕他不往魏佳氏上联想。 “万岁爷说得正是,旧的固然好,可新的更好,新旧都包罗其中,享齐人之福最好。”他冒着被皇上疑虑之险,胆战心惊地回道。 “享齐人之福是何意?” 原是指一妻一妾侍奉在侧使人觉日头美满,但进忠作出不明所以的模样惊奇道:“齐就是齐全嘛,奴才认为您拥有的珍稀宝物样数多便好,便有福。” 这倒也像个合适的字面理解,皇上想笑话他不通文墨胡诌八扯,但见进忠面露茫然,还是将此言咽了回去,敷衍道:“嗯,不错。” 兆佳氏虽只是位份低微的皇考常在,丧仪也较为简朴,但毕竟是先帝妃妾薨逝,宫中萧肃了好几日。 嬿婉在永寿宫里百无聊赖地伏在案上,她认为抄书抄得足够了,再抄下去她怕是得躁狂地把女四书全部掷下地再踏上几脚。 先前提早从李常在处借书正是为了在御花园见到皇阿玛时能拿得出字量更多的撰抄品,又可旁敲侧击点出自己借书之事,表达自己对熟习女子箴言的迫切。 现如今遇上了皇考常在薨逝,她不方便多去御花园逗留,又不敢贸然往养心殿闯,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李常在那一份已被她还去,她整日里除了窝在永寿宫外也就只出门随意逛几步,见不了几个人。 除了在皇考常在薨逝的第二日见过进忠一回外,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嬿婉记得清楚,进忠捧一装满零碎物件的托盘,步履稳健地在宫道上行进。 她确信进忠有瞧见自己,但他目不斜视,也不曾向她请安。没规没矩的,真是令她愤懑不已。 时辰稍晚,嬿婉打算早些安寝。洗漱过后蜷进被里,她突然又想起自己也有好几日未曾梦见过那人了,不仅是那人,连带着光怪陆离的梦也不知不觉离她远去,她几乎都是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不来便不来,我也并非诚心想见你,嬿婉愤愤地想。她在被中翻腾,刚巧被进屋的春婵看了去。 “公主定是想吃饺子了,将自己裹在面皮子里,还卷巴着拧了边儿。”春婵上前打趣她。 “春婵,你油嘴的功夫真是一日比一日精进了!”嬿婉掀被起身,双手拉扯着春婵的胳膊,让她一个趔趄倒下来,又点着她的面颊笑骂她。 “公主当心着凉。”春婵好不容易才挣开嬿婉坐起身子,立马扯了绒被往她身上围。 “春婵,那日你见进忠抚摩一嫔妃的腰,会不会是夜间光线混沌,你看错了?”嬿婉复盘了他人对进忠的印象,思前想后只觉春婵的说辞是最为不同的。 “公主,你怎么一下子想起这茬了?”春婵一愣。 “没什么,我只随口问问。”嬿婉的眉头紧锁,手抚褥子上的褶皱抚个不停,不像是真正的随口之言。 “公主,此事已过去多日,你若问我细节,我还真难以描述得有头有尾,只能说我那日所见的本能反应就是进忠的手对那嫔妃不干不净,他至少不是恭恭敬敬地随在人家身后。”春婵沉思良久,久到嬿婉以为她有所动摇,可她仍坚决道出了此话。 “也罢,你多加小心些,宫里头皆是人吃人,不像咱们永寿宫里一团和气。” 第二日便是领月例的日子,嬿婉起了大早,拉着春婵往内务府赶。 嬿婉以为她俩来得足够早,可未至内务府时已遥遥可见有几个宫女从里头出来,面上露着掩不住的笑意,天上的光轮倾洒在她们身上,叫人辨不清是日头更明媚还是他们的笑面更亮丽。 “奴婢给十公主请安。”几个大宫女认出了她,齐齐福身给她行了礼,嬿婉受宠若惊,忙问她们:“姐姐,什么事儿这么喜兴?” 这一声“姐姐”唤得宫女们心头像吃了蜜一般甜,七嘴八舌地告诉她内务府发本月的宫份和银钱格外足,甚至比照惯例还多了些许。 “或许是因为那位皇考常在的仙逝,所以宫里才散财祈福,为的是老主子能早登极乐。”嬿婉稍一寻思,就有了这般猜想。 “公主说得有理,我们回去替老主子念念经,谢一谢她老人家带来的恩泽。” “除了谢她,我还要好好谢谢做主拨银的人,不论是谁,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额娘的药钱总算是凑够了。” 辞过宫女们,嬿婉被这一喜讯所感,心下登时松快欢悦万分。 她虽不知永寿宫该有的份例是多少,但只要拨下的银两充裕,她们拿到的也总会比往常多一些。春婵看出了她的喜悦,悄声说:“主子的生辰快到了,刚好能拿些银子托人带出去,换样像样的生辰礼回来,博主子一乐。” “春婵,我额娘不会肯的。”春婵不会动她的银子,那势必要动自己少得可怜的月钱了。嬿婉把嘴唇一咬,转过脸正色拒绝。 “偷偷的呀,他们会卖公主面子的。”那帮子常出宫采买的太监势利,不拉上公主是不成的,这个理春婵头一次托他们帮忙时就明白了。 “春婵,这事我不答应,要论你就找我额娘论去。”找慈文那就更不成了,春婵见嬿婉挂下脸来瞪她,只好作罢。 春婵悻悻地垂头,嬿婉后悔凶了她。但不论是她还是春婵的,就这么一丁点银子,她要多攒些供春婵今后作为嫁妆带去夫家,一分一厘都不可不用在刀刃上。 进了内务府,里头领份例的宫人们也都喜气洋洋的,刚用过早膳的孙财腆着滚圆的肚子,听着大伙儿的千恩万谢,暗想进忠昨日又携银两来请他给各宫添一添喜,出手真是阔绰。 不一会便领到了份例,正当嬿婉要带春婵离开时,一道她熟悉至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她看着进忠从门口掀开帘子,再一步步走近自己,他的双目如隆冬时节冰层严厚的江面般封寂无澜,自始至终都只虚空地望着前方。 进忠在还未挑开帘子前就已瞧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公主,他在帘外立了片刻,待心绪平复才缓步进门。 他竭力不去看她,莫说是一眼,连半眼都是不可的,他只是不大懂自己是在赌气还是在遂她的愿。 其实公主说什么他都愿照做,但他偏偏忍受不了不能面见她的日子。 他是一只莽撞无畏的飞蛾,她是茫茫幽夜中一支火光摇曳的红烛。她诱着他贪妄地飞扑上前,被她烧得飞翅尽碎,掉落于火心,与之灼为一体,又终究化为熳灰,飘飞无踪。 如今他连扑火的飞蛾都做不成,心惶得像悬于漩状的无底洞之上,稍有风拂便会摔落至洞底。 他甚至不敢用余光去瞥公主,双腿僵硬得如同两根并立开合的枯槁竹木,勉强正色从公主身侧经过就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站到孙财身边,换上了一副世故的违心笑面。 “孙公公,万岁爷要前几日送来的那尊翡翠美人。” “进忠公公,这点小事怎么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您派个人来知会一声,内务府立马差人好好送去。”孙财吩咐了一小太监,那人立马取了来递给进忠。 不顾孙财的搭话,进忠连说御前的差忙,捧了翡翠便走。 嬿婉的目光就未曾离开过他,进忠再刻意不去看她也能有所感知到。他不确定她把他看作什么,不懂事的猫儿狗儿、御用的称手器物,还是脏贱的阉货,里面任意一样都该公主远些。 进忠不知道的是,他刚出门,嬿婉就也拉着春婵出去了,只不过他往养心殿,而她们走另一条路绕行回永寿宫。 “进忠真是把规矩都学进狗肚子里去了。”春婵的手被嬿婉攥得紧胀,又听得她咬牙愤恨,春婵怕她气着,连忙低语:“公主,进忠与您分道扬镳倒也是好事,他跋扈归跋扈,左右碍不着您,您也对他视而不见就成了。” 他不是跋扈,嬿婉搜肠刮肚都寻不出一个贴切的词。他从前并不是这个性子,倒像是被她逼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如此。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也真能屈能伸。”嬿婉在找词儿,说出后她又觉这是褒义词,她不情愿给进忠用。 “公主,说句实话,御花园那日也是您授意他不理会您的,尽管他太目中无人了点儿。” 春婵真真切切一句实话,叫嬿婉泄了气,转瞬又懊恼连连,心头无端地咒骂进忠故意曲解她的气言。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章 皇考常在的棺椁奉入黄陵,紫禁城内的肃穆之色也渐渐褪去,御花园里又有了女子的欢笑嬉闹声。 “公主,您不是说不抄了么?怎么……”秋千架不远处,春婵低声问嬿婉。 “嘘,”似有宫人从另一头的花径中穿行,嬿婉谨慎地示意她噤声,待人迹消失,才道出:“这可不是抄,我是在磨洋工呢,待上半刻我就一笔一划磨出一两个字来,好叫墨痕看着新崭,免得被皇阿玛看出我是拿旧稿糊弄他。” “可皇上若是不来,公主您这般刻意上赶着候………” “春婵,我这哪叫候着皇阿玛,分明是在御花园消磨时光顺带与各路神仙攀谈嘛,皇阿玛上赶着来我有什么法子。”嬿婉嫌顺着笔画抄这歪书没得趣致,干脆倒着笔画写。她书法不说极佳至少也论得上个上乘,倒笔倒得轻而易举。 春婵见她如此,调侃她:“公主跟作画儿似的,何不用左手书写试试?” “鬼灵精的,我这就试。”嬿婉执起笔来虚空朝向春婵的额头一点,果真换了左手。 公主抄女则抄出这些个翻新的花样,春婵一点也不觉她态度不端恭,倒是佩服公主惯会苦中作乐,心态总是一等一的。 昨日进忠就已抽空去御花园探过,只一眼便将公主的倩影盛入眸中。他旋即向养心殿的方向奔走,不留一丝被她察觉的可能。 将万岁爷引来已迫在眉睫,否则公主日日耗着,平白劳苦,又添宫妃公主的猜忌。 可他总不能如前世李玉一般言行无状,道出诸如“赶紧喝了”之类的犯上之言。况且万一他恳请皇上去御花园一回却不得皇上应允,他就不得不待他日再请一回。两番进言,便与李玉一般的强硬无甚区别了,活脱脱的牛不吃水强按头。再在御花园碰上承炩,皇上一旦疑心起来,他怎么都洗不脱勾结的嫌疑。 入夜他下值换了喜禄值更,他在连排的他坦间踱步散心,忽的一阵呜咽传入耳中。 他循声去寻人,原是一个身量矮小的太监正蹲于墙角掩面而泣。 “进忠公公,奴才惊扰您了。”听得他的脚步声,那小太监抬起头来,又唬得闭上了哭得通红的眼,向他跪下赔不是。 “什么事哭成这样?”进忠认出他是先前公主问询的那个小太监,他不假思索便问。 “奴才的同乡递话儿来说奴才的娘病重,娘一人千辛万苦把奴才和姐姐拉扯到大,奴才实在放心不下她,只想请两日假归家探望侍疾。可奴才的师父不允,奴才去求保春公公,保春公公说他尽力劝一劝奴才的师父,奴才担心事情不成,才忍不住哭泣。” 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遇上这般大事像丢了魂似的没了主意,只一个劲儿地哭了。进忠想劝他一条路子不成便设法去求别人,总好过哭哭啼啼叫人看见了非但落不了好还得白得一顿训斥。 可这孩子年岁小,怕是没存下几个子儿,托人托不成,师父似乎又是个不好相与的,走投无路也是情理之中。 “眼泪顶不了事,在宫里头还是少哭为妙,当心被瞧见了挨板子。”进忠叹了口气,将他拉起来。 他哽咽着点头,几滴眼泪淌到了脸下,他自己伸手抹去了,复又一条泪珠子滚至他的嘴唇上,他抿住唇抽噎,来不及再抹,泪被他咽进了口里。 该是咸得发苦,如同宫中为奴为婢的日子一般。他们太监从进宫那一刻起身子便不是自己的了,连带着泪、笑也都不该属于自己。 这孩子把一颗心捧给了他的娘,而自己也没将真心进奉给皇上半分,进忠以为自己是面热心冷的,但看到这孩子扑簌簌的眼泪,他真生了一二分同情。 进忠已离了小太监好几步,又停下了步子回头去看他。 心生一计,却是险计。把小太监哄去御花园让皇上瞧见也确切知晓是他的手笔,坐实了他行事的动机只是为了帮小太监求假侍母,便可让承炩之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为皇上心里认可的一个巧合。 以往他只是个带班,和小太监们没大没小稀里糊涂地混在一处能彰显他的平易近人,可现今他是副总管了,架子和腔调总要摆些起来,免得真被人看扁了。 “好小子,你孝心可嘉,咱家倒有些想助你了。”那孩子听进忠此言,喜得滚满泪的面孔挣出了笑:“进忠公公,您肯帮奴才,您就是最慈悲心肠的菩萨。” “别介别介,咱家也是看你可怜,叫咱家想起了自己的娘,”进忠握着他一只手,拍他的手背,“可有一样,咱家要先问好了你,免得事后怨咱家,咱家得了个两头不讨好。” “进忠公公,您尽管说,有什么奴才能做的……” 进忠一笑,手一摆示意他噤声:“你领会错咱家的意思了,咱家并不要你做什么,只想问一声你是否诚心实意要回去侍疾,哪怕得罪你师父也不怨咱家?你诚心,咱家才敢帮,否则咱家岂不是白惹一身腥么?” 他要把小太监这一头摆平,就得拉高自己的姿态,由实际上的自己求他配合调转成他求自己帮忙,让这小太监有一种自己虽是发了大善心但又怕被坑害,所以是可帮可不帮他的觉悟。 “公公,奴才是诚心的,师父对奴才非打即骂,即便是不经这一茬,奴才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好日子过,根本就不差这一事得罪师父。” “那便好,你依着咱家说的去做,若有旁人问起,你一概装傻充愣莫说是咱家出的主意,若万岁爷问起,你再实话实说,”进忠说到此句,小太监慌乱地望他,他一咂嘴,嗔怒道:“咱家又不是让你去做伤天害理之事,只是教你越过师父直接面见万岁爷。你只需明日申时过半抽空跑去御花园,寻秋千架周围的僻静地儿低声抽泣便好,咱家自有法子请万岁爷来。待他问起,你就认错,再说你娘病笃而你无法侍奉在侧尽孝,旁的不用多描。” 进忠估了公主最有可能现身的时辰,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皇上哄进御花园。 “万岁爷该不会把奴才斩了吧?”他惊魂未定地悲戚道。 “万岁爷重孝道,斩一孝子也于礼不合。可事情结果如何可都看你自个儿表现,哭诉越真,赦你探亲的几率越大。” 见他情容动摇,进忠接着游说:“咱家只是提个法子,你不允便罢了,或者你再去求一求总管,全寿公公比咱家更为神通广大。” “奴才答应,事成之后该怎么谢您?”他跪下道谢,又被进忠扶起。 “咱家到底也是个副总管,不能要小孩子的银钱好处。万岁爷事后盘想是咱家心善助你,定会对咱家留个宽厚待下仁孝做人的印象,这便是你帮咱家的忙了。” 进忠神情认真又严肃,使他毫无被诓骗的疑虑。 万无一失,即使让公主觉察到不对劲,甚至这个小太监漏了嘴,欲探亲也是实打实的真事,一口咬死是他们太监之间你来我往的相助,谅来公主也揪不着他的小辫子。 小太监看不出进忠别有心思,误以为他是在可怜自己一贫如洗,故不要报酬。他眼含热泪地上前,哽咽地说不出话,支吾半刻,说道:“进忠公公,您的大恩大德奴才会铭记在心的。” 今日,请万岁爷这一步是相当顺利的。进忠待皇上批奏折累了,替他捏了肩,趁他惬意时向他提议去御花园走一走,舒泛舒泛筋骨。 皇上一行人还未到御花园时,小太监早已偷跑进来酝酿泪意。毕竟母子连心,他的拳拳孝心都是真切的,故不一会便泪流满面,只是怕人率先捉住他,他只能面壁默声。 思至苦痛之处,小太监还是略作了悲声,嬿婉无意中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声响,问春婵:“春婵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 “我去瞧一瞧。”春婵踮着脚尖到周围去探,隔着屏障般的草木她瞧见是一个衣褂粗陋的太监,就回来告诉公主:“一个太监,年纪很小,可能是受了欺负才哭的吧。” 嬿婉想过去略劝慰一两句,可不等她行动,那太监的哭声就远了。 小太监遥遥地瞅见了明黄的龙袍,知是皇上前来,他赶紧绕行去他们一行人必经的道口等候。 “何人在哭?”皇上喝问声起,进忠立在一旁眼见他顶着个凄苦的愁面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过来:“奴才是养心殿外洒扫的小金子,刚是奴才在哭,奴才下回再也不敢了,求万岁爷恕罪!” 许是皇上的怒容唬着他了,他涕泪交加地叩头。 “你为何事而哭?”皇上问出此言,进忠已然定心,他的目光迎面碰上了那太监,眨几下眼示意他道出。 太监依进忠的指点哭着叙说,进忠以余光瞥视皇上面色的变化,他的神情由震怒到舒缓,很快又若有所思地颔首。 皇上的目光还是对到了进忠身上,进忠心下了然皇上已猜出此举为自己主导,他也不躲避,反倒直接跪下:“万岁爷,小金子也是出于对其母的孝心,一时糊涂才哭泣惊扰了圣驾。奴才愿担监管不力之责一同受罚,只恳请万岁爷能开恩减轻对他的惩处。” “天子以孝治天下,朕若因此罚了你俩,就成了昏君了。小金子,朕准你归家奉母直至病愈,你即刻动身吧。” 小金子连连谢恩退去,进忠口中谢恩,也不忘打量他退走的方向,估出他是不会碰见公主的。由病重到痊愈,小金子再回宫至少也得是十日之后了,他料想的对质都未必会出现,也省了他一桩心事。 进忠继续随皇上行走,离公主愈近他的心就扑棱棱地跳得愈快,像要挣出胸膛幻化成鸟雀飞旋在她身边啾鸣一般。 嬿婉听得了皇阿玛方才的怒声,却未听得事件始末。她心中犹豫是否该回避刚雷霆震怒后的皇阿玛,想拉着春婵抄小径回宫却又踌躇不定,生怕他下回得过上十天半月再现于御花园。 公主又是一袭水蓝色的衣褂,进忠只望见了半个剪影就魂不守舍起来,他用指甲扣着掌心,既想垂下头当个非礼勿视的君子,又忍不住贪恋地再多瞄几眼。 公主提着衣摆似乎想悄悄遁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步子回望,进忠再也不敢盯她了,他把头埋得很低,像湮入了尘埃里一般,帽檐也几乎将他的目光遮尽。 他想起她前世也经了类似的一遭,只不过那时她被金玉妍拧脸,白生生的面上红肿得令他心惊肉跳。 所以他作了英勇之状,得了乾隆的指派就气势汹汹地上前,手上使了些劲将那几个宫女狠狠拨开,又挽着她的胳膊将她搀出来给乾隆瞧。 那时他以为她会感激自己为她撑腰,或者说直到将来她已为嫔为妃之时,他自己也仍为那一刻而澎湃。在他看来,他鲜少有能成为她的救世主的时刻,他是在把她从泥淖中拔起,让她走向他认为她必须走的青云路。 可如今沧海桑田,她已不再是宫女,而他仍为太监。他重新忆起当年,恨不得给那时的自己两记闷棍,将自己打醒,让自己认清下意识地挽她让她恶心了多久,害她多受了多少内心的煎熬苦闷。 初见那日她就因自己挽臂而嫌恶瑟缩,自己竟不知趣至此,借着将她送于乾隆面前的幌子再一次垂涎地望她又伸手冒犯,甚至自鸣得意,他的错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毫无挽回余地地铸成的。 公主举棋不定,进忠也随之多虑,他反复咀嚼琢磨前世她对答的情状,当乾隆和娴贵妃先后说罢等她开口时,她的面色像浸泡于苦水中,将言而又不得言,大概是在苦苦挣扎着是否顺从接受赐婚。 他那时还不知凌云彻在她心中究竟占了多重的份量,因此再一次做了荒唐事,出言“娴贵妃问你话呢”,意欲斩断她旁的心思。 她是在他的重压之下才被迫作出了这个决断,并非全然出于自愿。她怕他会报复自己,大概也怕他打探出实情会去惩治凌云彻。所以为了自己,也为了凌云彻,才忍痛暂且将自己对凌云彻的感情割舍,顺着他的意去到御前,免得赔了凌云彻的一条命。只是事与愿违,凌云彻兜兜转转还是毁身在了他手上,又最终毙命于慎刑司。 他成了一把钝刀,绑缚在凌云彻的心上又割着她的脉。她要将他拔除,稍有不慎就不仅会使自己伤筋断骨,也会使凌云彻亡命。她对他的恨,必然是如涛涛的江水般连绵不尽,无可断绝。 如果说从雨夜她的抗拒起他就注定了越涎脸急色越早走向终了,那么更可以说从御花园面圣她对凌云彻的情爱又痛又愧起他就注定了输得彻头彻尾,倾尽了半辈子都不可能有任何与凌云彻相较的资格。 又是在御花园里,又到了这一茬使他苦痛的事上,尽管如今没有凌云彻,可他还在混沌不知地踏向老路。 他不敢再看她,但他已看到她对皇上有所躲避,他怕是自己曲解了她的意思,她若不愿面圣,他绝不能再自作主张把她送到皇上面前。 皇上停步赏看映于绿丛边的三色堇,还未曾见公主以及出言,进忠勉强侧过头,将自己因惶惑而散乱的目光聚焦到了公主的花盆底鞋根上。 他在心底祈求公主作出遂心的反应,若她想见皇阿玛,就向他走一小步,他定设法将皇上再往前引一丈见她。若她不想见皇阿玛,哪怕撤走寸许的距离,他也会竭力将皇上阻拦住,不让她如前世一般为难。 两样结果他都受得住,哪怕她为他自作主张诱皇上前来而责他打他他也心甘情愿。可公主不偏不倚地驻在那儿,两只鞋跟像生了根似的。半晌过去,皇上赏够了花,稍移几步,他就听得公主出声:“儿臣恭请皇阿玛圣安。”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章 公主语气如何,进忠一时听不出,也由不得他细细琢磨。 他给她打了千儿,也小声道了一句“奴才给十公主请安”,但他瑟缩哀怜得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野犬,腿脚打颤,背弓得发酸。 她究竟想不想见皇阿玛,进忠想破了脑袋都参不透,他听得公主的脚步声,得知公主在往皇阿玛身边凑。凑上谁的跟前未必是她情愿如此,他是深知的。 皇阿玛与她寒暄,她就得体应答。进忠的腿脚如公主方才一般扎在了地上,像两根犁地的钉耙似的拔不脱。因为皇上在往前行,他退后会让皇上起疑,可他又不敢上前,再往前走就离公主更近了,他怕公主误会他有邪念,又怕公主嫌他脏污。 嬿婉是真正一咬牙决定拣日不如撞日的,并没有再度犹豫,只不过没等她做出反应,皇阿玛就自个儿瞧见她了,她顺理成章便与其说上了话。 只一面便见得皇上并未含着未消的怒气,嬿婉一颗悬着的心落回肚里。与此同时,她除了在请安的档口目视了皇阿玛外,余刻皆谨记规矩垂眉低眼。 她的余光飘忽了一圈,终是落到了皇阿玛侧后的进忠身上。进忠比先前有规矩,还知要请安,可她这是沾了皇阿玛的光,才从进忠口中捞着了一句请得干瘪生硬的安,皇阿玛不在,他定是半个安都请不出声儿来的哑子。 “皇阿玛,这一丛三色堇开得好,长得茁壮,色泽又艳。”皇上刚赏看完,料想该是觉着不错的,嬿婉投其所好地夸赞起来。 嬿婉移了几步,蹲下身子去抚弄三色堇低矮的花簇,以她现如今的视角,看进忠看得更为仔细了些。 皇阿玛再不喜她好歹也没下她的面子,还朝她凑近了半步去观花,进忠却是货真价实僵得像根风干了十年的盐巴子腌青鱼,哪怕一厘都不肯屈尊降贵挪步,宁可离皇上愈发遥远都势必与她划清楚河汉界。 嬿婉恨不得拣一块圆钝的细小石子抛至他面颊上,叫他好好醒个神儿,知晓知晓谁是尊谁才是卑。不拣尖利的石片子是怕划伤了那张还算能入她眼的俊脸,已是格外优待他了。 好在目光所及处未见得合她意的石子,嬿婉将此念作罢,她寻皇阿玛不曾视看她的间隙偷着瞄进忠,瞄得她自个儿都嫌看腻了,进忠仍是跟个断了线儿动弹不得的傀儡似的,也未曾看她一眼。 怕是平日老起夜偷鸡摸狗,白日里瞌睡虫上身犯困了,嬿婉绕过秋千架,行至另一边的花木深处,恰好能将进忠的侧脸看个清明。 进忠并无任何困倦之意,只是方才帽檐遮得严,难以令人看清他的眉眼。嬿婉瞅见他双眼睁着,愣愣盯着地上某一处。许是察觉到自己对他的盯视带了几分怨气,他将头稍稍侧向了另一方,手握拳了片刻又松开,那只好不容易才动作起来的手紧贴着他自己的身侧蹭了蹭,上好的蟒袍都被他的汗手心儿给染脏了。 就这么憎厌她,其实也难怪,他好歹爬到了副总管的位子上,三天两头被她当狗儿似的逗弄作践也没把报复的行径摆到明面上,仅与她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已相当说得过去。 还真是铮铮硬骨,若不是当了太监,若不是肚里没几两墨,若不是行事鬼祟,他进忠倒该是个浩气凛然的文人。 其实进忠显出这副表现她已产生了好几番错怪他的悔意,只不过她生性多疑,无凭无据的懊悔也只能是一时之念而已,还抵不过她对他的鄙夷。他是御前的红人,若他性子不坏,理论上她是该巴结的,可她既放不下面子去说和,也沉不住气静观其变,还憋着一肚子被他有意无视的怨愤想去好好教训他。 今日她也没把皇阿玛前来当成他的手笔,他是个太监,哪有把天子押解到秋千架边的胆子。退一万步来说真是他撺掇的,他现在待在后头一声不响,见她还特意别过头,保不齐是想等着她在皇阿玛面前出糗难堪笑话她呢。 春婵收拾起了石墩上的笔墨和书卷,皇上这时才发觉承炩来御花园不止是闲逛的,他侧目望向自己身旁准备随行逛园的公主,问她:“承炩,你平日里爱把书携来御花园读?” “儿臣觉得御花园日头明亮,风吹在身上也暖融融的,正是读书习字的好地儿。儿臣上回在养心殿见皇阿玛的字习得苍劲有力,也想多加描摹,争取早日能及皇阿玛一二。”多亏了春婵,皇阿玛终于转到了这个话头上,嬿婉先前已是耐着性子陪他唠,若不是想着自己不能起头刻意提及,她早就想把这心头大患给解决了。 “你抄的是女则?字还是有些长进的。”皇上从春婵手上将撰抄品过目,微微点头。 “是,儿臣将女四书都粗略读了,只是时日匆忙,只抄了些经典的选段。” “功在平时,得了空便可多读几遍,再静心抄一抄,方能更有体悟。” 皇上虽有嫌她功夫做得不深之意,但面上倒是掩饰不住的欣慰,嬿婉心想此举成了,她连连应下,又娇声道:“皇阿玛,儿臣今日抄累了,可否赏脸陪儿臣一赏季春美景?” “恰好朕也有此意,春光短暂,不可辜负了。” “晚春过了便是延绵的朱夏了,夏日荷香蝉鸣,景致也是极好的。” “承炩喜欢这三色堇?”这条小径上沿边皆种有此花,皇上见她时不时低头注目,不禁发问。 花可不能乱喜,先前就有五妞吃了他的暗算呢,进忠屏住气息等公主的回答。 “儿臣也不是特别喜爱三色堇,总觉这紫的白的黄的色彩混在一处长得有些杂乱,没有规矩。”嬿婉停步,无意间看了一眼进忠。 她不接着言语,进忠的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了她前世的作答。 其实她所爱的并非凌霄,而是那个她终其一生都为其所困且心心念念惦记的人。 自己与皇阿玛闲聊,他紧张个什么劲儿,难不成自己在他眼里还会见缝插针告他个黑状?嬿婉心里好笑极了。 “三色堇虽不算顶好看,但有个好寓意,儿臣觉着还是不错的。儿臣听额娘说过,此花又名游蝶花,可满载女子的惦念,如翻飞的玉腰奴一般将绵绵情意寄托给所爱之人。” 她娓娓道来,进忠恍然觉察出她在借此点明其母对皇上所思所念,而并非他揣度的以凌霄抒情。 进忠自始至终都未曾看嬿婉的正脸一眼,可直到随皇上回了养心殿,他眼前浮现的仍是一幕又一幕她的花盆底儿、她褂角的水蓝锦缎和她修长白细的指尖。 他立在皇上身边为其布菜,喜禄在一旁撤盘子,皇上边咀嚼菜品边望着黄梨木雕花搁几上的翡翠美人。 膳毕,进忠猜出了皇上心中所想,他耐心地候着,直到皇上下定决心。 “进忠,你明日一早去永寿宫传旨,魏佳慈文解了禁足复位为答应,再让内务府拨几样答应用着相宜的桌、凳、几,并一些缎料绢花,都给永寿宫送去。” “嗻,奴才是否该让内务府今儿夜里就备齐这些事物,免得早上匆忙?” “也好。进忠,你行事朕还算放心,明日你去传旨时待内务府的太监送齐了再走,替朕着重一观魏佳氏的面色,是喜是惧,或是淡漠地谢恩了事,你回来仔细说于朕。” “嗻,奴才一定瞧个仔细,不辜负万岁爷所托。” 要不是她作为公主的额娘,进忠对魏佳慈文本没有半丝打探的兴致。但如今皇上发话,他又迫切想知魏佳慈文秉性究竟是否如传言一般,故赶去内务府提及此事时已是深思熟虑过后,他甚至故意在眼波流转间流露了些许鄙夷。 “孙公公,万岁爷就这么一时兴起提了提,过不了几日就得抛之脑后了。您也不必急着替那魏佳答应寻好物一大清早送过去,随便找几样,巳时之前,待您这儿的小太监空了再送也是一样的。” 龌龊心思又起,想借此死皮赖脸与公主同处一座屋檐下久些,连进忠自己都鄙弃自己的恶心。 还要上眼药让孙财轻视永寿宫,除去他为自保得尽可能撇清自己对公主的感情外,更要紧的是不能让永寿宫树大招风。十一年的失势,一朝翻身绝不能翻得太狠,他都对后宫局势不甚熟悉,更别提几乎与世隔绝的魏佳氏了。 更何况身外之物甚至比不得炭火、药材、米粮来得实在,他宁可自己私下悄悄贴补她们。 夜间进忠辗转反侧,过了丑时才将将入眠。他素来觉浅,但这一夜格外难捱。梦里似有前世众人逐他,逐得他几乎无路可逃。几番相竞之下他逃至永寿宫,忽又从屏风后钻出一人持金簪刺入他的脖颈。他看清来者是身着杏黄宫装的卫嬿婉,本能呼出“炩主儿”,却被其冷眼告知自己为公主承炩,并非他所呼之人。 几度从梦中惊醒,进忠圆睁双目瞪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从脖颈至脚心皆是一片汗湿,他险些从床上跌下去,只得扶墙缓步而行。 他打了水,将自己身上的汗污洗净,再将缠布绕回。坐于铜镜前,外头初生的阳彩打在他面上,他稍歇片刻去取了盛满热水的面盆,仔细净了面,再去更衣。 许是上天看他起了歹念才故意用诡梦点醒他,经此一遭使他认清卫嬿婉本已不是他能肖想的人,更何况是真正天潢贵胄的承炩公主。他要是起了这个心,被金簪刺死都算是轻饶他了。 进忠面色惨白如纸,双腿绵软着几乎是飘到了永寿宫,行至她们所居的偏殿外,他踌躇着差一点就想抱头奔逃。 心中忏悔万分,自己怎配用这拙劣的手段硬留在永寿宫片刻,哪怕公主未必会见自己,自己也脏了她的殿宇。 他决定传完口谕就去永寿宫门外候着,见内务府将赐物送来他便回去复命,或许这样就可避着公主了。 “魏佳主子,您在吗?”他轻声叩门,不一会便听得脚步声,他赶紧自报家门:“奴才是御前太监,来传皇上口谕,主子您若是方便奴才就进门来了。” “进来吧。”女声语调和婉,进忠战战兢兢地进去,见得魏佳慈文不施粉黛,只用两根银簪梳了个寻常的圆髻,又着一身洗旧的铜青色衬衣,荆钗布衣难掩清冷颜色。 慈文人如其名,只往进忠跟前一立,他就可察之慈眉善目又颇有书卷气,绝不是卫杨氏之流可比拟的。他惶恐地跪下,为曾有除去公主 之母的念头而羞愧不已。 慈文见此太监着蓝蟒袍,待自己这般的废妃却如此谦恭知礼,心里生了些疑惑,便端详起他的面容。一端详她隐约有了意外的念头,她寻思这怕就是女儿先前提过的那一位了。 显然公主还未起,自己传旨并不会惊扰她。进忠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只对慈文说了皇上复其为答应也解了禁足的事。 与此同时,嬿婉已翩然而至,悄悄立在了屏风之后瞧他们。进忠的身影隐于屏风上细密团簇的乱花中,恰有一团色泽清浅的花映在了进忠的帽边。 上回心里酸他像个文人墨客还不确切,如今倒能嘲他若当上新科进士,准能评个探花使了,嬿婉思忖道。 嬿婉料到皇阿玛会想起额娘了,但并未想到来传旨的会是进忠,也想不到这么一大早他便巴巴地赶来。听他恭谨地念完口谕,嬿婉寻思他再清高不也来传了旨,再不愿开金口不也得在她的地盘上卑躬屈膝地张嘴说话,再没规矩不也不敢在她额娘面前造次么。 昨儿一整夜只梦见了那侍卫,她本就来气,不知怎的看见进忠气就消了,她心里多责骂他几声,就多豁然开朗几分。 “小公公,辛苦你来传旨了。”无关是否为女儿提及之人,慈文见进忠谦逊知礼,对他报以笑容。 “魏佳主子,皇上让奴才在永寿宫候内务府送来赏赐再回去,还让奴才察您的喜忧向他回禀。奴才愚笨,怕看不懂主子的神色领会错了意思,白白使得皇上和主子两方误解。奴才斗胆恳请主子宽恕奴才粗鄙不懂人情世故,待赐物送来还请直接告知奴才您的意思。”慈文待他越和善,进忠心中之愧越深,他实在无颜面对慈文,只垂着头低声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嬿婉以耳紧贴屏风,勉强把进忠所言听清楚,再望他的模样,隔着屏风看不清晰,但她觉他的面色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一下子蔫下去了,她琢磨不出他是出于何意才如此言说。 此言几乎是明着相助了,可他被自己贬得一无是处,也不愿再面见自己,怎还肯帮她额娘。 嬿婉又怕是自己多想,他若真是一码归一码的君子,将她冒犯之事暂且忘却,见她额娘无宠又过得艰辛就施以援手,此举倒也讲得通。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章 “小公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举对你无益,若他日我犯了皇上的忌讳,反倒会让皇上疑心你察人不细敷衍差事,亦或是揣测你从我这儿得了好处有勾结之嫌,还劳烦小公公如实禀告吧。”慈文听了进忠之言,仍只是微微笑着,略向他摇了摇头。 慈文一口回绝其实是在进忠的意料之中的,非亲非故,乍然示好恐怕非奸即盗,更何况她被禁足已久,多防他这奸宦也算理所应当。但这就意味着他势必要在短短一两刻钟内揣度出慈文的心思究竟在争宠复位,还是在明哲保身了,他怎么也不能做扯她后腿的蠢人。 他已因前世卫杨氏之事对她起过偏见,又险些害公主和她因自己的谗言而生出猜忌。且他本就带着自己有意无意之下几度冒犯公主的愧意,如今能帮一把她额娘将功折罪也是好的。 “恕奴才直言,奴才实则也是为了自个儿的脑袋。奴才自小就不大听得懂他人的话外之意,也三番两次识人不清,因而遭罪。传旨复宫中主子的位份也是奴才当了几年上差碰上的头一回,奴才实在惶恐,生怕自己眼盲心瞎会错意,今后遭皇上的责难。” 这魏佳氏一看便知是个慧者,他虽说得委婉,但他确信她能听出自己意在询问她是否想爬上宠妃之位。当了宠妃再回想起小太监笨嘴拙舌参了自己一本,可不是得向皇上告状责打他么。 他又怕慈文误会他在要挟自己,故全了十足的礼数,也不曾拍须溜马,且一字一句皆站在自己明哲保身的立场上,让她挑不出错。 “那小公公且放心,我并非你所担忧的这类人。小公公若还是举棋不定不知如何禀明皇上,不如就说我面色如常,感谢君恩吧。”慈文昨日听了嬿婉所说的御花园事件始末,本想自己最该作出的应是喜极而泣状,才好与嬿婉的巧话相合,也遂了皇上渴盼自己成为的模样。可她的性子到底非如此,叫她装出一时尚且困难,更莫说今后装上一辈子,她既不愿装,也装不像。 那此刻她便是暂无意争宠了,进忠心下了然。他直言谢主子告知,急欲退去。慈文将他拦下,想去寻一锭银子谢他,但苦于手边并未存放银钱,体己皆藏于卧房,故一时僵持住了。 进忠哪能不知她想赏自己,他连说着使不得,边意欲溜走。 慈文倒也不至于拉扯他,但眼明手快地将门掩上,又正色道:“小公公来通传喜事,岂有不赏之理,我虽长拘于永寿宫,可也懂得应尽的礼数若不遵从才叫人笑话。小公公你在此候着,我且回去拿些碎银,叫公公归去可买一盏茶吃也是好的,也谢了公公这一趟的跑腿辛劳。” 进忠急得险些要给她跪下,这点动静虽不大,但他就怕惊醒了公主,可得算作他的又一罪过了。况且魏佳慈文哪有多余的银钱赏他,说句不中听的,她们这儿快赶上家徒四壁的寒窑了,他要是拿了赏,一会儿来送赐物的太监们要不要同赏?一番赏银下来,公主和她额娘的底儿都得掏个干净,他今后哪寻得着那么多借口给她们补上。 “主子,您的好意奴才也心领了,可您也说了自己在这儿拘着,想必月银份例少得可怜,奴才若连您这般人的银钱也敢拿,那奴才就不知轻重了。”慈文不会去拉扯他,进忠更不可能拉扯慈文,他只能陪着笑,偷摸地去开门。 “你回去禀告?”慈文问他,进忠嗯了声儿,慈文淡然问他:“公公不是说好要待内务府的人来么,这一下就回去了仔细皇上怪罪。” “那……那奴才在永寿宫外候着,不打扰主子歇息。”真傻,说出口他便知道上套了。他在门口等,慈文都已解了禁足了,直接出来赏他就成。 “看来小公公情愿我走出来赏你,也不愿在我这陋室里多留片刻了。”慈文见他错愕迟疑,面色又缓和了些许。 慈文并非无厘头,而是想多与他交谈几句定一定他的品性。毕竟他既是女儿少有的熟人,又在御前做事,而她们除了春婵外几乎就没有熟识信得过的宫人,总要多做打算。 “奴才不敢,在奴才的认知里义士劫富济贫而小人才来者不拒,奴才算不得义士可也不会拿贫者一分一厘。”慈文虽有文气,但并不古板,进忠大胆将其归为贫者,而对方确实也如他所料并未生气,他心想难关总算是过了。 嬿婉躲在屏风后听着二人对言,对进忠的愧疚已然在心头滚了几遭,他大可领了赏银再走,不失礼数又不必见她,何苦一再推辞。以他不知额娘脾性的局外人视角看,自己在她额娘面前甚至未必落得好,极可能还得遭不识抬举的轻鄙,他若非憨愚就是认死理,也许自己真错怪也欺负狠了这奴才。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小公公若不嫌弃,还是在此坐一会儿候内务府来者吧,在宫外等候叫人瞧见了说不准会编排成我对公公失礼了。”慈文见进忠仍试图出门,又开口劝他。 “奴才不敢长留此处扰主子清净,主子提醒的也是,奴才会找个僻静地儿不给人瞧见的。”进忠不敢再等下去了,万一碰上公主,他这身糟践的模样怕得让公主一整日都不愉快,白白毁了她额娘晋升的喜事。 犟种,额娘都发话不赏他了,他明摆着就是因为实在不愿见自己,才急得像永寿宫有火烧他腚一般连凳都不肯就坐,只求她额娘允他逃窜呢,嬿婉愤恨地咬牙。 越是愧疚她竟越想挑进忠的刺,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或许是恼怒自己曾错怪他,或许是不愿再瞧他因自己苛待而起的冷面,又或许是实在巧合,昨夜梦中侍卫的追逐恐吓令她愤懑万分,急需寻个人宣泄难抑的怒火。 往日不愿进忠踏入永寿宫的念头早被她抛之脑后,她在屏风后见进忠的面孔拧得跟吃了一截苦瓜自个儿也变作了苦瓜似的,苦汁子泡着苦瓤儿,还在她额娘面前扭扭捏捏,搜肠刮肚地找词儿推脱,简直不成体统。 她大步走出来,径直走到进忠面前,把进忠吓得险些栽倒,但好歹将一声疾呼咽进了肚里。 别说给她请安了,他的狗嘴里半个字都吠不出来,嬿婉盯着后退了几步的进忠,想问他是不是青天白日见了活鬼,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狗眼珠子想呼天喊地唤阎王爷来收了她不成。 他到底是御前的太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怕是绞索悬在头上都能镇定自若,嬿婉眼睁睁见他顷刻就换了一副恭顺面孔,垂下头去不看自己,仿佛刚刚张口瞪眼的不是他。 进忠怎么也没想到公主会藏在屏风后,她现身的那一刻他恍觉幻梦与现世交叠在了一道,叫他辨不清虚实。公主也许与炩主儿一样恨他入骨,哪怕是在梦中的永寿宫都不肯被他指染半分。 她的杏黄双雀登喜枝纹样衬衣刺得他双目疼得泛起白蒙,仿佛天地间混沌一片又轮转着将他卷入天光。他以为她会拔簪戳向自己,会将自己的胸口的衣襟划开,掏出他那颗满是脏污但搏动不停的心,弃掷于他丑恶的面庞上。 公主二把头上饰着的金簪上还嵌着一颗晶亮夺目的红宝石,那抹绚烂的红衬得公主雪肌莹骨。 如此明艳而矜贵的女子,决意要除了他这奸佞下作的奴才,他甚至是甘愿的。他想多望公主几眼,把公主剔透无暇的面孔印在自己肮脏的眼眸中,但他还是退却了,他垂头屏气待公主对他以眼神亵渎其圣容的宣判。 嬿婉被他气得心肝都揪疼了起来,无论她以何种眼神望他,他一概不理,缩头作了只亏心的老鼋。 不,哪是亏心的老鼋,他大抵不会有任何亏心的感受,掩藏在龟壳下的是他与生俱来的盛气。 进忠意识到公主并未拔簪,但他听着公主的气喘声重了些许,像勉强抑制着即将爆发的熊熊怒火。 无关嬿婉误认为的倔强,进忠强忍着心头的酸胀才使自己站定,他向一侧偏过头去,既避开魏佳慈文的疑目,也避开了嬿婉几乎要将他盯得灼出两个窟窿的视线。 他不能当着公主的面失态,公主喜欢奴才卑下而不逾矩,在公主道出对他的惩治之前他要尽可能地讨公主开心,哪怕公主命他今后再也不可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也要欣然应下。 进忠宁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礼都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了,嬿婉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和他一样别过头。她心里已悔不当初,若方才没有鬼迷心窍作了怒发冲冠状上前,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额娘,要不您去换身鲜亮衣裳,一会儿内务府要来人,您可得拿出点儿气势,别叫他们拜高踩低了。”她不想被额娘觉察出异样,又急于把额娘支走,敛了神色附在魏佳慈文耳边小声道。 再迟钝都该看出女儿确实和这太监有过节了,慈文点头往卧房走,偌大的堂间仅留下了他们二人。 嬿婉绕到进忠的面前目视他,进忠想出去避她,又怕她有什么吩咐,自说自话地离开让她越发恼怒。 嬿婉在等进忠开口,哪怕是开口告退也好,她总有话头质问他。若他一声不吭地离开,那么更好,自己能先发制人责他两句。 她下不了这个面子,进忠不敢下她的面子,正在此刻春婵从内室走了出来,一见剑拔弩张的他俩,差点惊得替公主赶进忠出去。 见到春婵,进忠心想不妙,他悄悄转过头朝门侧看了一眼,偏被嬿婉看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想逃,而且还是趁乱埋头飞逃,怎么早不偷瞄晚不偷瞄偏偏春婵来了就敢瞄了,他就是料定了自己会与春婵交谈片刻,他能瞅到空儿窜出去。 “你们……”春婵只觉屋子冷到了冰鉴一般的程度,她望向公主想询问些什么。 嬿婉误以为她看出了自己想与进忠和解,她实际却并不希望春婵猜到自己的心思。 她示意春婵噤声,直截了当地开口:“春婵,替本宫把进忠公公请出去,永寿宫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进忠如释重负般叹息,旋即扭头出去,春婵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嬿婉犹豫顷刻,还是跟了出去,她看着进忠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有几步走得歪扭,背弓得像一张历年的旧弦,他总不该是伤心吧。 春婵向她走来,嬿婉的目光追着进忠到门外,看他将宫门掩上,她终还是忍不住对春婵道:“春婵,把进忠请回来吧,我还有几句话要与他说。” 进忠来得很快,但他垂着头,嬿婉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春婵,你回去寻些碎银一会赏给内务府的人,再替我额娘寻两样像样的簪饰戴。”进忠知晓公主是在支走春婵,他虽一路走回,但魂灵还像是飘然半空未归身。 公主,奴才何其有幸还能得到您的吩咐,不待公主问他他已在心中默道。 春婵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公主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见公主周身的幽香,又见那一双白手显在他眼前绕指。 “进忠。”未料到是这般,她只轻唤了他一声,他就受不住了,双脚发着颤退后。 “你究竟要躲本宫到几时?”与方才那一声极为不同,她恢复了寻常的语气。 他说不出话,因为他并不是躲她,她若情愿,他愿意一辈子都寸步不离其左右。 “不劳你费心,你躲不了本宫几年,这几年有劳公公姑且一忍了。”她自然不会知晓他的心思,也许是他沉默不语使她不快,她赌气般愤然道出。 “奴才没有躲公主,奴才是怕公主见了奴才就厌烦,而且那日公主不是说……”他的声音如飘在渺远的外空,后半句他怎么也说不出,太像狡辩了,尽管他从她的话里听出她似乎不是完全地恨自己。 “本宫竟不知,你没规矩原是为本宫着想。”她轻蔑地哼声,进忠道歉:“奴才领会错公主的意思了,奴才知错。” “把头抬起来,本宫不喜面对着奴才的帽珠看。”进忠依言平视她,公主所戴的金簪打成了振翅欲飞的燕形,那枚在金轮的照拂下遍洒红光的宝石嵌在了燕心上。 公主稍一偏头,宝石的红光就闪耀起来,进忠不敢多目视她,也不敢垂头,就抬眼望她的金簪。 “进忠,现如今你明白本宫对奴才的要求了么?”公主的声音使他回神。 “奴才明白了,公主希望奴才待您像待其他主子一样,不用刻意避讳。”见公主微微颔首,进忠知她满意了,他的心暂且落回肚里。 这也是他乐意的,能与公主像寻常的奴才与主子一般相处,不招她憎恶,本就是他先前最期盼的事。 “今日本宫吓着你了吧?昨夜本宫梦见了极其不愿面见的人,晨起也焦躁不安浑身不适。”她轻声细语地与他闲谈。 大概是在解释她对自己瞋目以视的原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进忠联想起自己幼时也是连着做了一个又一个惊诡的噩梦,最终串联到一处才全然忆起前世种种。 公主或许是在梦里见了前世的他,因他对自己上下其手的猥琐行径而作呕,但好在还未曾看清他的面容,尚未把今生的他和那个垂涎急色的进忠当成同一人。 “依奴才愚见,公主或许应在幻梦中喝退甚至杀灭他,方可破了梦魇。”他私心地不想让公主获知她作为炩主儿时的所思所感以免扰她心神,但也别无他法。 那侍卫幻化的凶兽岂是她一人能喝退乃至杀灭的,那也不必满宫奔逃狼狈不堪了。但不论如何,进忠总还是为她着想的,她斜眼望他,却见他似有些魂不守舍。 第二十九章 二十九章 嬿婉倚在门槛上远望,不再正眼去瞧进忠。可进忠本就发怵,又未等得公主回言,心头越发七上八下。 “公公若实在有急差要办,一刻也等不了,不如和本宫明说吧。”无言许久,忽然余光瞥见汗珠子都快从他额角上挂下来了,嬿婉拨弄着鬓边垂下的珠穗,大发慈悲地开口。 “不,奴才没有急差。”作了一副急猴儿的模样,说得倒是轻巧。 “那你既不是怕误了差事,又是怕什么?”嬿婉的目光与他交叠片刻又错开,“本宫都将春婵支走了,无人能说公公的坏话。” “奴才见公主并未告知奴才的提议是好是坏,所以有些惶恐。”嬿婉听了他的话,一时懵得回不过神,后来才反应过来他的思绪还纠缠在她的梦中。 “本宫随口与你戏言一句,公公都能揣摩半晌当成天大的案子去断,下回叫本宫还如何敢与公公说话?”这奴才居然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嬿婉只觉荒唐。 所以还真是执拗,直言拒她额娘的银钱也算是他的本色了。 “是奴才多心了,”他像是哑然失笑一般眉眼舒展,又道:“奴才还有一言,可否请公主略劝一劝您的额娘,勿要给内务府的人过多赏银,如若想给,那么稍稍给些意思一下便可。” “公公真是对本宫宫里的银钱打了十成十的主意,下回怕是该赏谁该不赏谁全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嬿婉移了两步,与进忠隔得远了些,时不时就朝门口望几眼。 “往后公主与您额娘要在宫中立足,需使银子的地方少不了,答应的份例又拮据……”“所以公公是怕本宫花得大手大脚,到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得不求公公接济。”他答得犹豫,但嬿婉听出了他的意思,干脆大喇喇地接口。 进忠的脸臊得发红,张口想说自己并无此意,嬿婉再次抢在了他前头:“公公想以‘奴才失言’来撇清关系,很好,公公不论说了什么皆可以这一绝妙之句搪塞本宫,使本宫频频陷于不占理的境地。” 她讽刺他,他却甘拜下风。可他能说什么,左不过又来一句公主眼里的“绝句”。 “奴才下回不说了。”他如蚊蚋般低低地吭了声。 “是呢,公公心想这亏堪抵一顿饱饭,吃下去肚子都撑得溜圆,下回再也不与本宫交谈了,免得更大一亏吃得胀破肚子。”进忠吃瘪的样子甚是有趣,嬿婉故意歪曲其意逗弄他。 “没有,奴才真不是这个意思。”他急赤白脸地否认,嬿婉故作正经地疑道:“哦?那么之前曲解本宫的话也不是公公的本意了?或者说公公真只是愚钝而已?” 进忠败得丢盔弃甲,他支吾半天说不上算是还是否,干脆两手一摊:“公主,您拿奴才取乐不要紧,仔细一会儿内务府的人看见。” “看见本宫与一太监谈笑风生?那又怎么了?不是皇阿玛下的旨让公公在永寿宫等候的?况且本宫都没允公公随意进殿呢,难不成这也算坏了规矩?” “公主您所言极是。”他一字一顿地道出,只恨自己到了公主面前再伶俐的嘴都上了缝线,唯有两团面颊倒反反复复地红艳起来。 好在僵局被及时打破了,内务府太监鱼贯而入,春婵也搀着慈文出来了。 进忠指点他们将赐物摆至相宜的位置,但苦于没能抽着空档让公主与她额娘通个气,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太监们得了好些魏佳慈文赏的碎银,气得他私下顿了好两次足。 他走时并未多言,告了退便随内务府的人一道出去,行至养心殿依慈文所言向皇上禀告。 皇上听闻只是颔首,并无多余的表示。 “嬿婉,你与那小太监谈了何事?”春婵喜气洋洋地洒扫起了殿内,慈文引嬿婉去了内室问她。 “额娘,他就是我与您说过的那个进忠。”嬿婉答非所问,慈文听了名字恍然大悟,心想也是奇了,兜兜转转总是此人,还颇有些缘分。 她既不愿作答,那就不该再逼问她与进忠的来往了,慈文确信女儿有分寸。 “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有时假他人之力确实也好过自个儿单打独斗摸着石头过河。”寻思片刻,慈文以为女儿是在与进忠共谋以求在她皇阿玛跟前得脸,所以出言鼓励她。 “我虽是公主,但与几位姐姐相较差得远了,他倒也不至于会刻意帮我,我和他搭话只不过是不想得罪他罢了。” “嬿婉,额娘倒觉得你是公主里头卓越的第一人,你可不能妄自菲薄。” “我也就念书念了个三脚猫功夫,其他可是一窍不通,额娘你也太抬举我了。” “可是嬿婉生来聪颖,额娘觉着嬿婉今后不论想学什么,皆能学有所成。” 嬿婉吃了口茶,望着额娘笑盈盈的面孔,不欲与她分辩,但还是嘀咕了句:“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额娘这么想又不意味着旁人也如此看待我。” “心悦或是爱重你者便会认可你的一言一行,反之无论你行事如何完满,他都能锱铢必较地挑细枝末节责你。” “皇阿玛就近似于后者,总能揪我的错。” “那嬿婉就要尽力将他变成前者了。” 这听着难度就不低,他对自己就不曾有过舐犊情深的父爱,岂能妄想扭转,嬿婉心里哀叹。 见嬿婉兴致缺缺,慈文无意让她处于忧思,便转了个话头哄她:“嬿婉机敏又慧丽,定会有人万分爱重的。” “能若额娘对我一般么?不若的话我宁可不要。”嬿婉撇嘴,又对慈文撒娇道:“还是额娘最疼我了。” “额娘许是言过了,于‘爱重’的程度着实难得,但次之,类于‘爱护’,事事大多帮你,或许还是可得的,譬如额娘觉着春婵就待你如亲姐妹一般,反之你可也要好好待人家。” 这是真的,嬿婉盘想自己内心也只额娘和春婵二人。 下半日嬿婉独自倚在榻上温书,额娘的话犹在耳畔。春婵这样好的人,不必额娘提她都会报答的。 她静下心来就会想起进忠,那道影子虽盘踞在她心间的一角,但挥之不去也召之不来,永远伏在不远不近的一处,与她同生共长。 进忠明面上无一例偏向她,但细数或真切或凑巧助她之事并不少。 她反省自身,确信自己绝非对御前太监有利的好主。尽管实话难以入耳,但她深知现今任何宫人多加协助自己以求升迁都是弊大于利的。 如往日一样,嬿婉还是隔一两日便会去一趟御花园,免得被他人背后戳脊梁骨,讽她只蹲守皇阿玛,得了目的便再也不做假样儿。 一日,嬿婉在御花园中见了几个着桔红花蝶纹绸绣衫并浅色束裙的妙龄女,这般汉衣打扮的女子在宫中并不多见,她不禁驻足多瞅了几眼。 她们皆手持器乐,诸如竹笛、月琴、琵琶、箜篌等,嬿婉久处永寿宫,也是头一回见这些精巧玩意儿,正当她好奇,其中几名女子转身向她请安。 她们不识她的公主身份,嬿婉并不计较,只笑口问她们是何人。 她们自称是奉召入宫不久的乐女,平日里在漱芳斋排演。前几日皇上莅临赏听,约是在兴头上,道了一句乐女可偶至御花园吹弹演奏,一为宫闱增点喜兴,二为宫妃添些趣致。 皇上既出言,她们也不好违拗,选了今日前来御花园,可不曾想碰巧遇上皇后,皇后认为此举不妥,令她们归至漱芳斋。 嬿婉心想自己本无事闲逛,而这些器乐看着又觉有趣,便开口请求跟随她们一同去往漱芳斋,她们见嬿婉乖巧,一口应下。 嘈嘈切切不绝于耳,嬿婉凝神谛听了一会,忍不住讨巧卖乖央求起乐女们教自己弹奏。 她取一尊箜篌尝试拨弦,几番都不得要领,复又试了月琴,倒是几乎无需乐女指点就可上手,叫乐女们啧啧称奇。 见自己有此天赋,嬿婉格外地上心,不知不觉练到了夕阳西沉,她寻思春婵该出来寻自己了,这才连忙与乐女们别去。 进忠在养心殿盼不到公主和她额娘,就格外留意近日侍寝人选,一连三四日都是德贵妃,偶尔也间杂几个官女子,和往常几乎一样,魏佳答应也就进封的第二日侍了一回寝。 皇上嫌那翡翠美人碍手,早已叫进忠捧去束之高阁,但好歹没让送回内务府,只存置于殿内的屉中。 皇上想不起魏佳答应,魏佳答应多半也懒得搭理皇上。进忠自然懂得“皇帝不急太监急”不是什么好话,他也就先忍着不急。 今日皇上突发奇想要去上书房考问阿哥们的功课,丢下折子即刻就让进忠传了轿辇。 皇上在轿辇上坐着,进忠和全寿一人一边随行,到上书房外时皇上还刻意让全寿先进去知会一声,免了上书房宫人们的礼,让他们只当圣驾不曾来临。 进忠寻思皇上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怕是想瞅瞅三位阿哥平日听讲专注与否。 他随在皇上身后,皇上脚步放轻,他也跟着放轻。还未近其内,就已听得朗朗读书声,进忠瞥见皇上似有意满之态。 读书声止,师傅开始了讲课授业,皇上立在窗外,以斜后方的视角往里看。 全寿离得稍远,进忠不知不觉就挪步离皇上更近了一些。以进忠的角度也能打探到一些里头的情形,只不过他不敢偏头偏得太过,免得皇上还未知,全寿倒先看出端倪。 进忠见得太子承泽率先开始了头点桌子,师傅目视书卷讲得抑扬顿挫,承泽也随之将自己的头昂俯得抑扬顿挫,一会儿被师傅高亢的感发唤醒,一会儿又被师傅低缓的嗟叹劝眠。 怕是得给那师傅递一根惊堂木才能将太子的魂儿震回来了,虽说课业枯燥,可太子从后脑勺所视如一匹被马夫勒着缰绳儿颠簸驾驭的驽钝大马,这等奇观也实在叫进忠惊叹。 进忠不禁稍稍瞄一眼皇上,皇上的面色已阴沉得犹如坠进了寒窟。 造孽,堂堂太子怎会如此,不过也说不准太子仅是今儿一日被懒筋缚住了困得颠三倒四,偏巧被皇上捉住,进忠左思右想只得了这一条可能。 进忠生怕自己被太子的困样儿引得也犯困,便将目光移开,他见不着二阿哥承瀚,也只得见承淇半个肩头,那半个肩头还是靠承淇侧身捧桌案侧边堆放的书籍才辨认出的。 皇上似再也忍不得了,抬脚向门而行,进忠颇有眼力见地跟上,心下寻思太子多半得挨上一滚提神醒脑的惊雷了。 师傅提了一问,承瀚当即作答,已移至门口的皇上停下脚步听他所言,进忠也只好在他侧后停步等待。 从这一角度望去,进忠隐约见得承淇有些东张西望地坐不住,虽比太子那般瞌睡好得多,可终究不是好事。 隔着楞花窗间打下的竹帘子,进忠立马作出挤眉弄眼之状以求引得承淇的注意。偏生承淇只是走神而已,并不朝窗外打量,故无论进忠如何竭力,承淇都不瞧他一眼。 承瀚答毕,皇上面露赞许,但进门就将笑意敛了。师傅与各阿哥分别向他行礼,进忠瞥得太子如吞了苍蝇一般的面色,想必是知晓自己的困态被皇阿玛尽数看了去。亏他还有脸作苦相,他心下不由得将这位顶健硕的瞌睡阿哥嘲讽了一番。 “你们既是朕的儿子,学业功课上就得越过朕去,才可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朕就来考考你们,见识见识你们的学问做得如何。” 皇上踱步于他们的桌前,翻看他们置于手边的书。这堂课本是讲演策论,师傅教其运用往日所学的经史子集要点分析现今时事,也可推陈出新引申己见,因此阿哥们所携的参考书籍较多较杂。 皇上取了承瀚手边的《中庸》,进忠听得他问承瀚“莫见乎隐”后两句为何,心想考问中庸第一章算不得为难人。 “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承瀚张口即答。 皇上走了两步至承淇面前,进忠进门便以垂头表知礼,并不知皇上翻看何书,但料想既然他问二阿哥的不难,那么对四阿哥也不会刁难到哪儿去。 “仁之法为何?义之法又为何?”听似比先前一问更易,承淇围绕仁义说了几句,但进忠瞥一眼皇上的神色,隐约觉着有诈。 “朕考你书背得如何,休使东拉西扯之法试图蒙混。” “儿臣不知皇阿玛所问在《春秋》哪一卷上,儿臣答不出来。”承淇见皇上翻看又放下的是《春秋》,绞尽脑汁去寻思这通史上何人会说出这么一句。 承淇的资质平普,先前皇上指名要考问的范围他就能答得不错,但不框定范围,他又毫无准备,此刻不免慌了手脚。 毕竟有承炩那一层缘故在,进忠也搜肠刮肚忆着自己先前读过的书目帮承淇一道思量,他也觉这句不大像出自《春秋》。 “那你可知此句出自何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皇上偏就连着问,承淇慌张地望一眼承瀚,承瀚只疑惑地皱眉。 皇上问出此言,说不准还真不是《春秋》,他多半就是想让承淇中圈套,以便自己更顺理成章地教育他,与宴席上对承炩的讥讽如出一撤。 进忠猛然想起董仲舒着有《春秋繁露》,虽他极其不敢肯定,但这多少也有一丝答对的可能。 可董仲舒这三个字压根儿就不是轻易能比划得出来的,进忠瞅着面前一亩三分地,愣是找不出一个“洞”能让他盯两眼,仲又是什么,三位阿哥论伯仲叔他应目视太子,或是他拿“忠”当谐音指他自个儿,“书”倒是现有好几摞。 全寿并未盯他,另两位阿哥也没注意到他,只有承淇的目光在他面上逗留顷刻,进忠弃了别出心裁的比划,干脆以口型提点。 “孔子。”承淇到底没看出来,也或许是不信一个御前的太监会帮自己,不会把他的口型往这方面细想。 两眼一黑,进忠住了口再次垂下头去,他再无知都料到承淇要挨训了。 若这句话真是出自《春秋》他答孔子也是耍小聪明,更何况从皇上的语境判断还有半大的概率并不是。 “师傅教念书你就念书,教写文章你就写文章,旁的一概不思一概不学了是吧?读完《春秋》就只张嘴高声背诵,背诵完即刻丢开,连《春秋繁露》都不知要举一反三去读一读,净在学堂上走神躲懒!” “皇阿玛息怒。”“万岁爷息怒。”阿哥们跪下,师傅跪下,他和全寿也连带着跪下。 太子还是会察言观色的,见状不妙已膝行至皇上面前,细数了自己在堂上犯困的罪状,保证了下回绝不敢再犯,又以下学后抄书熟记求皇阿玛宽恕。 “仁之法和义之法你们皆不知?”皇上的目光扫过三人。 “仁之法可能是爱他人吧,义之法是不是端正己身的言行?”承瀚思酌良久,小声犹豫地说出。 “前者是爱人,后者是正我,你还算答得不错。”皇上听了承瀚的作答,面色才好看了些。 后续便是皇上也不再提问承泽了,但要求师傅对阿哥们需得格外严苛才是。进忠随皇上回了养心殿仍在复盘,思前想后觉得皇上看似最喜承瀚,偏又不立其为太子,圣意甚是难测。 至于承淇,他心中慨叹,虽不至于如今就定了拿他当救命稻草,但让承炩攀上承瀚显然更难,他总得做好多手打算才是。 第三十章 三十章 嬿婉一连去漱芳斋学了好几日月琴,虽未练得炉火纯青,但少说也得了乐女七八成的真传。 皇上并未下旨给永寿宫拨宫人,她与额娘自不可能主动起了话头去找内务府要。但魏佳答应与原先相比总多了些日常的出行,嬿婉不放心,便让春婵多跟随她同行,不必时时陪同自己。 春婵入宫五年皆在永寿宫耗过,除去领月份外鲜少外出接触他人,如今终于因主子的解禁而探知了天外有天,每每随魏佳答应去景仁宫皇后处请安归来后皆要感叹一两句自己的见闻。 过了未时,皇后传召各宫嫔妃至景仁宫小聚,而嬿婉习完月琴回到永寿宫时,她们也已回宫。 “公主,今日皇上也去景仁宫了,虽没与我们主子说什么,但着实把我吓得够呛。”春婵将沏好的花茶端给嬿婉。 “都没与我额娘说话,你还能吓着呀。”嬿婉啜了一口,觉花茶有些过烫,就掀了杯盖晾着。 “以往我只远远观过龙面,像宴席那般总也隔着约摸好丈的距离,今日皇上就立在我面前几步之遥,想躲都不好躲。” “赏花时还是我离皇上更近些,且我见你脸色煞白就轻推了你一下,想让你站后几步的,也不知你有没有察觉到。”慈文走过来掩嘴轻笑道。 “主子,您是嫔妃,我是宫女,我当然比您怕皇上嘛。我察觉到了您的提醒然后才后退的,结果又不小心差点儿踩着一个御前太监。”春婵被慈文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皇上驾临景仁宫,皇后见殿前花开满目就起了兴邀皇上赏看,本聚在宫内的嫔妃们也三三两两地走出来。皇上恰好站在了慈文身旁与另一嫔妃闲话,慈文不便躲开,连带着春婵也一动都不敢动。 “春婵,你踩什么花瓣儿鹅卵石不好,偏要踩人家御前太监。”春婵既没说是进忠,那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太监了,嬿婉顺口调侃她。 “幸好幸好,我撤脚撤得快才没踩中,要是踩中了还不知会怎样呢。”提起这茬春婵就有些心有余悸,面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踩中了就道歉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嬿婉端过杯盏饮茶。见她的茶浅了,春婵又替她斟满。 “我和主子回永寿宫时在宫道上见一大太监训斥宫女对自己不敬,怒目拧眉的,将其训得涕泪交加,我才后怕的。” “那太监就是上回来永寿宫送书之人,所以确定是个御前有品级的太监,把春婵吓得不轻。”慈文已捧了书在看,听得此言又补充道。 “太监的地位何时越过宫女去了?况且既说是不敬,总得说出些她何处不敬的理由,不能平白无故出口责骂吧。”嬿婉无端地联想到进忠那几日不敬自己,心下又好气又好笑。 “我略听了几句,那御前太监的意思是他捧了御用物品,宫女冲撞他相当于冲撞皇上,因此才如此教训他。” “这太监沉不住气,你以为在宫道上耀武扬威是什么好事么,万一落到皇阿玛耳中,皇阿玛哪怕面上不提,心里也会起些意见的。” 嬿婉的话没错,但春婵回头反复揣摩思量,意识到自己或许已在面对进忠时犯下大错,毕竟她的举动正合了公主所说的耀武扬威。 进忠的样貌确实也有迷惑性,让春婵在潜意识里一直拿他当做一个身份卑下年纪又轻的普通太监,哪怕他穿上了蟒袍她都没将他当做太监里头数一数二的先锋。 虽说她几番斥责进忠都是为了叫他打消他对公主的贪妄,但若进忠较真起来头一个对付的就是她,甚至极有可能波及公主。 她少不经事,被进忠拿到错处阴面里严加处罚她愿认下,可因她的缘故妨害到公主她是万般不愿的,她迫切地想寻法子扭转局势。 可她无权无势,除去永寿宫和澜翠也无亲无友,思虑一夜的结果是除非她自己去恳求进忠的原谅,否则别无他法。 “春婵,你没睡好?”嬿婉疑惑地望着春婵乌青的眼圈儿问她。 可春婵急着要陪侍慈文去景仁宫请安,只得匆匆说了声没有,就出去了。 嬿婉百思不得其解,昨夜好好的,她也没梦见那骇人的侍卫,必然没在睡梦中叫喊,春婵困倦不可能是因被她吵觉所致。 她回想春婵自与她说了宫道上的太监一事起就蔫蔫的,难不成又是太监的缘故。 待她们回来,嬿婉与额娘说了要与春婵谈些姑娘间的私话,就将她拉进自己的卧房打算细细问询。 春婵听嬿婉所言像是为自己没睡好担心了半个时辰,便也不打算瞒了,索性将自己的忧虑全盘道出。 “春婵,我昨日说那话真不是为了点你,我是无心的。”嬿婉咂着嘴,见春婵惴惴不安,还是先抚了抚她的背。 “不,不是因公主的提点才让奴婢反思的,这事奴婢就是做错了。”尽管如此,她却也没说自己想去致歉,毕竟她怕这又成了公主的心事。 “那你是觉得进忠睚眦必报饶不了你,连带着也饶不了我?” “是,公主您忘了,他本就有色胆包天的嫌疑。” “他不敢。”一出口便怔了,嬿婉也不曾想自己会这般笃定,像是有什么缚住了她的心,叫她无端向了他一次。 “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她想寻个借口搪塞,或是寻个笃信进忠的理由,她望着春婵关切又愧疚的双眼,道出:“他若敢的话,无需待至今朝仍不行动,大可以用些腌脏手段悄悄地整治你我。” “奴婢还是怕他在使放长线钓大鱼之策,他一个御前的副总管,无论是接近您、助您还是不理您都对他自己没有半分好处,奴婢实在是认为他存了私欲。”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眼下咱们也没有摆脱他的可能。更何况以后面圣的机会多了,而他总在皇阿玛身边杵着,见他的次数定会只增不减。” 根本就无解,不仅春婵明白,嬿婉自己也明白。无论是对进忠抱以何种情感,都不可能因噎废食缩在永寿宫里再也不面见皇上。 望着眼前垂头叹气的春婵,嬿婉心里不是滋味。她一直万分确信春婵主观上绝无任何坑害她的心思,她也时常以顶大恶意去揣度作为她心中最卑贱脏污的太监中一员的进忠,但越思虑就越有冤枉他的猜想。 每当她要说服自己改观的时刻,往日种种都会浮上她的心间。叫她忆起自己的落魄过往被那奴才明晃晃地窥视,忆起宫中太监们或胖硕或佝偻不成人形又欺下媚上拜高踩低的丑态,忆起他亦步亦趋亦正亦邪地绕在她周围叫她惊怒不已,又忆起他面对她时时起时落的骨气和那几分似有似无的倔强。 “奴婢打算先和气些待他,面上不再和他作对了。”叫他放松警惕,早日露出马脚也是好的。大不了拼着一条命与他同归于尽,也可抵了自己狂妄莽撞为公主犯下的罪孽。 嬿婉不知春婵是这般的念头,她只觉春婵突然间又退回了如普通侍女一般对自己毕恭毕敬又疏离隔阂的角色,她有些不适,春婵的眼神却又不像能容许她再作亲近之态。 嬿婉到底还是赶在了春婵下定致歉决心之前从乐女那儿借回了月琴,并当着额娘和春婵的面弹奏了一曲。 “我就知嬿婉学什么像什么,这不,从未接触过的器乐不出半月便能如此娴熟。” “就好似前世学过一般,我自个儿都觉太奇了。”嬿婉放下月琴,喜不自胜道。 慈文知嬿婉学琴用意,又看出她仍有顾虑,便讲俏皮话逗她:“嬿婉若学月琴得了趣,想去寻个二胡之类的同类好玩意儿一学,一不小心学成了老木匠使蛮劲永寿宫里拉大锯,可别说是额娘鼓励的,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子女嘛。” “哪儿会呢,额娘想的真丰富,我可不会丢额娘的脸。” 嬿婉佯装气恼的样子咬牙,又弹了几段让额娘听听自己究竟有多熟习,以证自己换样别的也不会差。 夜间,嬿婉才隐约发觉额娘话里有话,她误以为额娘是怕她去御前露上一手意外将皇阿玛引至永寿宫,急忙去额娘跟前保证自己会丢了这个念头。 “嬿婉,你怎会又这么想?额娘上回不是与你推心置腹过么?”慈文听她所言,难得地急切起来,挽着女儿让她坐于床榻上自己的身侧。 “是……我领会错额娘的意思了么?可额娘不是说那什么祸不及父母……”嬿婉见额娘情急,登时连话都支吾着说不顺了。 “就算这句话额娘一时未经思考说得不当,那也不该是嬿婉联想的那种意味,”慈文抚着嬿婉的手心,望着她灵星流光的眼眸,长叹了一口气道:“该是额娘对不住你才是,额娘趁口舌之快害苦了嬿婉要受这般暗无天日的磋磨。” “可是我不信额娘会出言狂妄,错的不可能是额娘。” “错的就是额娘,额娘年轻气盛不懂转圜,又自恃清高,上不得太后皇上主位们的意下不得宫女太监们的心。额娘的错误已经铸下,今后在宫中也只不咸不淡地捱到终日便算完了,不会再有哪般盛景。可嬿婉不同,嬿婉现年才十四,恰如还未盛放的花骨朵儿,日后说不准是能有一番大作为的。因此额娘非但绝无让嬿婉避圣的想法,反而万分期望嬿婉能大胆去挣脸面,哪怕要委屈自己先用娴淑婉顺的模样哄住皇阿玛也成,因为只有把这一步踏稳你往后的人生才能走得更宽敞。” 慈文的指尖抚过嬿婉的额角、面庞、下颌以至肩膀,她目光坚定而柔和,但嬿婉心里莫名打起了退堂鼓,生怕自己的不才辜负额娘的期盼。 “额娘,如若我落败,你会不会……” “无关成败,额娘会站在嬿婉身后永远支持嬿婉的所有决定,嬿婉无需有任何顾虑。” 嬿婉回到卧房后心绪仍久久不得平复,她望着月琴推演明日即将发生的一切可能性。 她去养心殿外让小太监进去通传,进忠是当值还是不当值,若他不当值全寿或其他太监会敷衍她还是会如实禀告皇阿玛,而皇阿玛若得知是会见她还是不见她。 自己分明是个公主,却要这般瞻前顾后地揣摩这帮太监肯不肯助自己的心思。她郁闷地上榻,以被覆面,不知不觉入了眠。 第二日晌午已过,嬿婉估摸皇阿玛该是进完了午膳,她抱起月琴要往养心殿去,春婵立马放下手上的女红随她一道。 行至养心殿外,嬿婉拉住一个面善的洒扫小 太监,悄悄塞给他十文钱,问他:“小公公,你可知今日养心殿里是哪位公公当值?” “似乎是进忠公公和保春公公,公主您有何吩咐?” “本宫学了几日月琴,想趁皇阿玛午后闲暇弹奏几曲为他解闷,不知公公是否方便替本宫通传一声?” “当然方便,进忠公公和善,奴才与他说一说,他定会马上禀告皇上再请公主您进去的。” 嬿婉看那太监放下扫帚,兴冲冲地往养心殿去了。 不知算是松了口气还是又将心拎了起来,嬿婉将自己腕臂环着的月琴抱得更紧些,转头望见春婵面容凝滞,像在思索着什么。 “一会是我进去弹月琴,又不是你去,你慌什么?”嬿婉拉着春婵的手指轻拽一下。 “奴婢没慌。”春婵如梦方醒地答她,但反应不及说不出别的。她想的是如若进忠不当值便正好,公主入养心殿,她去他坦寻进忠道个歉,好过再为这事日复一日地忧心忡忡。 现如今事情不如她所料一般,她只得再做打算。 只是公主今日又得和进忠打交道,甚是麻烦。春婵眼见公主因见不着进忠而乐了几日,结果一下子又得见他了,她怕公主再恼。 “那你就是怕进忠不给通传了。”嬿婉以为捏住了春婵的心思,挑眉对她又道。 春婵胡乱地应了声,怕公主看出自己所想,故意拈酸:“公主会说‘他不敢’吧。” “知我者春婵也。”她得意地轻笑。 与外边二人逗嘴全然不同的是,养心殿内阴沉得井口天花都欲落下来重压至人身上似的。进忠垂头躬身立着,听着里间皇上的怒声,心想幸好皇上发善心一早将他和保春支出去了,若凑在皇上身边,怕是得跪得双腿酸麻两膝泛青。 皇上在午膳前传召了几位臣子觐见,期间许是起了争执,皇上气得连午膳都未曾用,只顾着训斥责骂了。 一个小太监冒冒失失地进了殿,扫一眼不见皇上,但瞅着了进忠,他像瞅见了什么稀罕物似的,碎步跑上前来小声对进忠耳语。 “进忠公公,承炩公主在殿前候着要见万岁爷呢,您看方不方便……” 他没有哪一日不想念公主,但经过反复几遭,他的心似在火焰山上被炙烤后再丢入冰凌河里寒冻,冷热交替不止。 他承认自己还是读不懂公主究竟是厌他入骨还是能勉强忍愤与他共处,尽管公主面上肯容他暂且像待常人一般待自己,他也不敢再去任何一处刻意寻她的行踪。 只是他每日晨起坐于镜前净面时还是会在心底祈祷公主能悄然而至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让他能遥遥一观,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背影他都知足。 几日不见,如今这个小太监毫无预料地提及承炩令他蓦然怔住了。尽管无人所知,但他仿佛被揭穿了心事一般又羞又惊,心口扑棱着展翅欲出的燕。 他预感到自己的面皮会逐渐转色,像开败干萎归于尘土的凌霄花瓣般黯红而缩瘪。 可小太监在等他的答复,一旁立着的保春离他极近,多半也听得了小太监所言。 他抢在自己红了面庞之前略呼出些气,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手似无意般扫过自己腰侧,触及臃肿的缠布,作为阉宦的实感才令他清醒几分。 “承炩公主求见万岁爷,你找咱家有什么用?”他想探一探到底是她指名要自己通传,还是小太监自作的主张,故明知故问一般道出一句。 “进忠公公,有人来求见奴才总得先找您啊,奴才怎么敢越过您直接跑万岁爷跟前去。”那太监讪笑着搓手。 那便是看今日全寿不当值所以才找的他,并不是公主的指定,进忠虽放了心但也有些细微难察的失落。 里头一时并未再有动静,但进忠不可能在这个档口放公主进去,进了搞不好就是纯当皇上的撒气包了。 “承炩公主她有何事?”进忠还未问,保春就插了嘴。 “她拿了个新学的器乐,她与奴才说是啥来着……哎呦奴才记不得了,总之她是要奏给万岁爷听。” 在他眼里炩主儿可是六艺皆通,现如今她是公主而不再是炩主儿了,却不曾想仍是如出一辙。 几案上的白瓷花瓶里恰有几枝玫红的月季开得正艳,进忠恍眼仿佛又见了她玫衣作舞时手携的那束梅枝。 “万岁爷在与大臣们论事,不宜被这般的闲事打扰,你出去和承炩公主说一声,让她改日再来。”进忠作了略一沉思之状,伸手向外挥了挥。 “万岁爷在政事上受了累,可不恰能听听曲儿松快一番么?我倒是觉着,进忠公公该放承炩公主进去。”那太监犹犹豫豫,相信进忠此言不假但又怕自己得罪了承炩公主,正为难着,保春的眼珠子一转,出言相劝。 “你说得轻巧,万岁爷在气头上呢,我敢进去对他禀告公主来弹曲子,他不得把我的皮给扒了。”进忠抖了抖身上的蟒袍,将手揣起来。 “那你让这小子去跟公主说万岁爷繁忙,公主不领情反倒怪我们仨合起伙来糊弄她怎么办?谁能证明万岁爷恼火着?依我看不如不通传,就让她进去,要是没事最好,真出了事咱们仨一口咬定是她自己执意要来的。公主是龙女又不是妃妾,龙女存心要见天龙,咱们做奴才的还敢拦?” “那保春公公说得不也不是万无一失?事情不成公主遭了万岁爷的嫌,还不是得回过头来记恨咱们。” “恨?咱们依了她的请求,她心里头再恨面上也乖巧着,更何况咱们咋知道万岁爷在里头怒还是喜,给她赔个不是说没能替她探清楚就完了。” 进忠和保春论了一笔糊涂账,偏偏那小太监又说收了承炩公主十文钱,不敢兴冲冲进来再灰溜溜出去一口回绝,把进忠气得够呛。 “保春公公您这是本末倒置了,咱们的主子只有万岁爷一个绝没有旁人,放公主进来引万岁爷动了怒头一个罚的就是咱俩,您不怕板子我还怕呢!” “万岁爷都好一会儿没声儿了,说不准根本不气了,早已和颜悦色了都不一定。再说了,女儿讨他欢心,他责难女儿的概率毕竟低呀,事成了公主多半还会拿银子谢咱们。” 眼见保春执迷不悟,进忠终于失了耐心,他虽脸上酝着笑,但声音冷得淬了冰似的:“保春公公,咱家才是副总管,您还记得么?她承炩在万岁爷面前算什么?孰重孰轻需要咱家教你?” 保春这才讪讪地嗯了一声,说自己知错了,让进忠稍稍担待些。 那太监径直出去了,进忠心里七上八下,但碍于保春在场且盯他盯得紧,他找不着借口出去与公主知会一声,只得祈祷小太监少说两句。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章 “公主,您还是回去吧,进忠公公说万岁爷正在与大臣们论政事,不太方便。”嬿婉等了那小太监许久都不见他出来,好不容易盼到了,结果是这么一句。 怎会如此,嬿婉缩回已迈开的腿脚,狐疑地望着他问:“小公公,既然是这样,你怎的没有立即出来告知本宫呢?” “奴才进去时进忠公公和保春公公都在,进忠公公坚持说您不可进去面见万岁爷,而保春公公则反之,他们二人争执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保春公公论不过进忠公公,所以奴才只得出来恳请公主您改日再面圣了。”太监毕恭毕敬,从兜里掏出那十文钱。 “不了,这钱公公自己留着吧。”嬿婉轻推他的手示意他收下。 “敢问小公公,您认为进忠公公所说属实吗?”春婵在一旁问起,嬿婉也接口道:“是啊,小公公能否闻得有大臣的言语声?” “奴才还真不知真假,进忠公公难得像今日这般不近人情呢。奴才进不得里间,也听不着动静,不知万岁爷是否在与大臣们商谈,但进忠公公的意思是万岁爷已动了肝火,所以认为您进去会接连触怒他。” “那么保春公公怎会让本宫进呢?”嬿婉皱了皱眉头又嘀咕。 “因为保春公公认为万岁爷没有火气嘛,”那太监见她俩喋喋不休地追问,恐生出事端,急忙点头哈腰道:“公主呀,求您别再问了,奴才夹在二位公公里头受夹板气可不好受,奴才今后只想安心当差不想再惹事了。公主若有什么疑虑,不如直接去问问进忠公公,奴才还有差事,先行告退了。” 那太监跑得飞快,嬿婉也不打算再问,她昂首望向金砖红瓦的养心殿,鎏金的牌匾在金轮的照耀下反着刺眼的光。她忽觉眼前金茫茫一片恍得她目眩不已,挽了春婵的臂弯转身就往回走。 进忠所说是真是假她单凭小太监的一面之词分辨不出,但她下意识地就先往最坏处想了。 她在额娘进封那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低姿态先开了口,进忠愿意搭理她,看似是受用的,可谁知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说不准他贯是笑里藏刀也不可知呢。 难不成进忠认为既然她有求和之意,就捏住了她的命门,就能肆意将她捏扁搓圆地把玩? 由此看来,他趁这机会故意给她点颜色看,意在叫她认识到自己要想在御前得脸是少不了他的。若他不肯相助,她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会无形增添不少艰辛。 她不认识保春,料想保春不会助她也未必会害她。但为何保春和进忠持了相反意见,而且进忠能论到他服为止,不管是论得他无可辩驳还是拿副总管身份压他一头,进忠都是铁了心不想让她进去的。 “这个进忠……”没有十足的证据指证进忠是在与她对着干,可遇上这种事,嬿婉无由地对他升起怒火。 “公主,要不奴婢等入了夜悄悄去寻他问一声……” “不成,”嬿婉连忙打断,低声道:“他若是存心欺辱我们呢,你还上赶着去贴他的冷面,那咱们的脸都得丢尽了。” “那明日公主还来么?” “当然来,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拦我第二回。” 这害人的精怪,若真是他在捣鬼,她非得拔了他那条爱搬弄是非的舌头不可。 二人回了永寿宫,慈文一见嬿婉的面色就知事不成,她心想女儿不至于临门一脚时慌乱弹错,那只能是未能进得了门了。 “皇阿玛不见你就先搁着,过几日再去,别为这事气坏身子,太不值当了。”慈文从嬿婉手中取下月琴劝她。 “不是皇阿玛不见我,是养心殿的太监不肯让我进。”额娘都看出自己气急败坏了,嬿婉讪然一笑,尽力让自己面上好看些。 “那就更不值得气了,过几日等太监换了班再试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皇阿玛总在养心殿住着呢,不急于一时。” “跑得了太监跑不了皇上是没错,可是换个太监也未必让我进去。”嬿婉内心认可额娘说的,可还是忍不住小声回嘴。 问题的症结或许出在太监上,慈文心中哑然失笑,但也不便乍然扯上太监令嬿婉生疑。她摆了摆手,笑道:“也罢,来日再候好时机准是没错的,总比今日你进了结果你皇阿玛听了琴声还不领情,你马屁拍在马腿上好。” “顶多不太爱听勉强听着,但总得夸我两句有心吧,怎么着也不可能拍马屁反被马抛撅子。” “那倒也不是,你皇阿玛从前爱引着我往政事上论,我有时忘乎所以真说了几句,他当时并未斥责我言辞不妥,甚至我与他论辩他还作了一副喜不自胜状。结果常年累月下来,他像撒网捕鱼似的待我上套已久挣不脱,猛然将网一拉,我自然得为自己争辩不是么?这下好了,我说过的每一言每一语都是我又蛮又犟的罪证。前些年我总想不通他怎会对我心狠至此,也怀疑是自己清高的做派着实过分。后来才越想越明白,怪我当局者迷,他对绝大多数人都如出一辙,就以捉弄和说教为乐。若我一入宫便知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那我宁可当个半哑,凡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的理儿我又不是不懂。” 这是慈文头一回向嬿婉说出密辛,以往嬿婉只知额娘因性子清冷有些文气而得罪了皇阿玛,却不知原是这般始料不及的得罪。她瞠目结舌,又忆起清明宴席上皇阿玛的刁难,前后串联思量了一番,心想真真切切算是见识到了人心险恶。 “我……我连月琴都不愿去弹了,免得被他挑刺。” 慈文既未反对也未认可,笑着揭过了这个话头。她了解女儿至深,这事哪怕不是皇上的缘故,依着旁的原由,也断不会半途而废。 待回了卧房,嬿婉又独自一人盘算起白日的事来,她明明并未见得进忠,进忠那张半是叭儿狗半是胡狼的面孔却印在脑中,她越想拔他的舌头越是怎么驱都驱不走。 她移目望向桌案上仅有的一支红烛,窗间风袭,火光渺渺。那星点的光亮仿佛白日里养心殿匾额上被日头晕出的影,影子后头又似藏着那人的含情目,嬿婉赌气地把烛吹熄,托着下颌眺望远方被月色醺弥着的檐瓦。 若他并未诓骗自己,总该钻到永寿宫来和自己通个气,哪可能半日过去还闷声不响,他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自己捏着鼻子忍着他的太监味儿再低一回头,好看自己笑话呢。 怎会有如此倒反天罡的奴才,嬿婉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自己衣褂下摆的褶皱,托着下颌的手渐渐酸麻,她也浑然不觉。 进忠从午后到晚间临近下值一刻比一刻焦灼,但他丝毫不悔把公主挡回去,因为皇上让大臣退走后几乎到了未时过半的点才让传膳,且面色好比青面獠牙的铜兽,公主撞上定不会有好事。 他面上只恭谨当差,但心中斗争了无数次究竟是否该把原委告知公主。 他确信小太监是见自己平日比保春好说话才选了自己道出,也正因并非公主指使,因此他拿不准小太监有没有对公主说出是他严词拒绝通传。 就怕小太监压根没提到他进忠的名儿,而他却不顾三七二十一先像癞皮狗似的杵到了公主面前乱吠乱狡辩,这在她眼里怎么瞧都会变成是他从中作了梗又心虚,甚至是借此机会再一次没脸没皮地缠她缠到永寿宫,叫她不得安寝。 下值时已月头高挂,进忠踏出养心殿,保春从后头追上来。 “进忠公公,今日多亏了您老谋深算没让公主进来,否则您也得被我拖累了。”保春对他拱手,进忠心不在此,道了声“没事儿”就打算走。 “进忠公公,我那儿有壶玉泉酒,可否请您同饮?就当我对您的赔罪了。” 保春叫他心烦,偏他又不好表露,只得敷衍:“罢了罢了,咱家平日甚少吃酒,保春公公哪日从宫外带了烧鸡和花生米邀上弟兄们共乐吧。” “哟,进忠公公,您可别拂了我的面子呐,多少喝一点儿吧,我回去给您斟一杯?” 进忠不欲他再与自己纠缠,只好遂了他的意,去了他的他坦,待他自己先饮一杯,再取杯斟满喝下,信口夸了几句。保春不依不饶让他多喝,他灌下几杯,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归去。 取了纸笔坐至窗前,进忠凝神描摹日间瞄得的字迹。 描着描着就觉不好,胃间酒气翻涌,喉间浸润着丝缕翩上的辛辣。方才的酒过烈,猛一口灌下还未觉察,现如今才得了后劲。 他撂下笔,手抚至面颊,已是腾热一片。眼前也有些迷雾,朦胧中隐约可见连片的人影。 幻相中,他见了许多前世的人,上至乾隆及后妃,下至李玉、进保。他们依着前世固有的行事法则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浑然不觉。 可唯独没有她,进忠来回疾步,见了一张又一张美人面,找遍能至能寻的所有地界,她都如蒸腾的水雾般再也不现。 寻不到她,他急得几欲痴狂,以至一再冲撞他人,好在无论他作出何举,他们都如与他不在同一维度般毫无知觉。 既没有她,他便将怒火宣泄在了凌云彻身上。他不顾凌云彻正眯眼笑着与一旁的继后相谈甚欢,疯了似的揍他,拳拳到肉。揍得他自己气喘吁吁,而凌云彻自是毫发无损。 空间骤变,他突觉身边人物一应消失,他漩入黑茫中,再眨眼便是被耀眼白光所围。 她遥遥地背向他,他说不出她是炩主儿还是公主,但他只一眼便看出,那定然是她。 他听到她在哭,从低呓的呜咽到声嘶力竭的号啕大哭,他感到泪从自己眼角滚到鼻翼,又隐入口中,他死咬嘴唇不发一声。 她是因寻不到凌云彻而哭还是因他打了凌云彻而哭,他不得而知。他拼命将眼泪忍回去,怕她无意间回头见自己与她一同流泪的模样嫌恶心。 她果真跪地哭唤“你怎还不来”,进忠似万箭攒心般悲恸,又悔起自己对凌云彻的责打,若能换她笑颜,他连把凌云彻捉来送她都情愿了。 他想起自己当初见了她与凌云彻叙旧,醋意汹涌地截住她,与之论证凌云彻对她的妨害,她有千万的不舍,他却满含除之而后快的愤恨。 当他幽幽说着“凌云彻从来都不是奴才的挡路石,是您的”时,他分明见到了她眼中瞬时蓄满而汪盈的泪,而他却还不管不顾地继续诱她除去凌云彻,那时她面对自己的威胁该有多恐慌绝望。 她越悲切哀啼,他就越溃不成军。她似有回头意,他吓得掩面扭头逃窜,生怕自己的丑态脏了她的泪眼。 嬿婉抽手起身立在门槛边,手上的酸麻一阵阵袭来,她毫无睡意但又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她开始盘算进忠下值的时辰,她几乎不去御前,所以连进忠当完日差最晚几时下值都没数。 虽然心里笃定了大半进忠是有意坑害她,但她总有一丝不死心,怕进忠下了值真会偷摸前来永寿宫与她解释。 她将衣褂穿回,捧了本闲书,装作消磨时光一般踱步至院落,倚着林木翻书看,目光时不时一扫宫门。 待了小半个时辰,嬿婉走去把宫门开了只虚掩着,再走回来接着百无聊赖地翻,翻得那书页都被她指尖的汗摩挲得微微卷皱,她都未等来一丝动静。 约过了丑时,嬿婉困倦得呵欠连天,腿脚也如之前的手臂般酸麻厉害。她把书一合,蹒跚着往回走,每走一步都气得她咬一咬牙。 怎会突然迷障了,竟会信那阉货三更半夜还能突发奇想地登门辩解,横看竖看他也不是好料。 嬿婉折返到门口,将门重重地甩上,她怨气横生,行回卧房后心想那梦中痴缠她的侍卫可千万别再来,如若今日他敢在她气头上出现,不论他变作何种异兽她都得一试将其杀灭。 进忠从酒醉中醒转,睁眼即是水湿浸透、满是皱痕的纸页,而他手中犹握着一支毫毛已被他攥扯散开的笔。 再一望天,月明星稀,但依着月轨隐约能断出约是四更天了。 他撂下笔起身行了几步,脚下仿佛踩着松软的棉絮,浑身上下都如飘飞在云端,他歪歪倒倒,头痛不已。 他挣着一股劲儿往永寿宫走,倒不是酒壮人胆非要见公主,只是他想她想得勾心挠肺,去远观一瞬她的住处也是好的。 永寿宫的宫门紧闭,他藏在树后确实只瞧了一眼就走,临走又鬼迷心窍地环顾一圈,不见有人窥视,便蹲身顺手捞了一片被风从永寿宫内宣出的叶,这才疾步赶回他坦。 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章 第二日,公主又要往养心殿去,可无论如何都不让春婵跟着。 春婵替她梳好鬓发,在她的二把头上斜插几支掐丝珐琅小簪。嬿婉手拂过面前零碎的簪钗,取了额娘进封时戴过的金燕宝石簪戴在了另一侧。 为了配这支燕簪,她特意穿了一身绣有好几只鸟雀并立枝头的蓟粉色纱绸衬衣,这衣裳是内务府新送的,穿着自然显现喜兴。 行至养心殿外,嬿婉寻了另一位年长些的太监,不曾提到自己手中的月琴,只给了他铜钱,请他进去与御前太监说一声自己想面见皇阿玛。 皇上此时正在与和嫔闲谈,和嫔个儿纤小,一张粉面又媚又娇,着了一身藕荷色百蝶刺绣衬衣,把她衬得如一团粘糯弹牙的藕粉糯米圆子。 皇上有美人陪伴在侧,所以用不着今日上值的进忠和喜禄。两人立在外室,与皇上有些距离,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也不碍事。 “没睡好?”喜禄见进忠眨眼不止,昏昏欲睡,不禁对他挤了挤眼睛问道。 进忠轻叹一声点头,又翻两下眼皮将眼睛睁得更大些,喜禄乐得掩了掩口。 受公主所托的太监进来就见了站在一处的进忠和喜禄,进忠立马反应过来是公主又来候皇上的闲打算奏上器乐了。 “何事?”进忠向前一步问他,太监回道:“承炩公主来觐见万岁爷,喊了奴才进来与公公们说一声,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行,我去告知万岁爷。”其实今日也是不凑巧,偏偏候上了皇上与和嫔亲昵的时刻,可再待说不准还是待不着个合适的。更何况进忠心里头本就发怵,昨日没成的理由没敢向公主解释,今日要再不成公主准当他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他就得唱窦娥冤了。 喜禄拉着进忠的衣袖小声问他:“进忠,你就这么大喇喇地进去能行?和嫔娘娘恼了可怎么是好?” 喜禄真是为了他好,但进忠没第二条路子。他朝门内看了一眼,以皇上的视角估计诚心想看是能看着他的影儿的,他要先跑出去告知公主也十分冒险。 “得罪和嫔娘娘不成,得罪承炩公主也不成呐,还好来的是公主又不是嫔妃,和嫔娘娘也不至于摆脸子。”进忠作着畏缩的模样,说毕轻手轻脚地走至内室门口,换上一脸的谄笑道:“万岁爷,承炩公主求见,奴才该不该让她进来?” “让她进来。”皇上爽气地应了,和嫔面上没什么表现,进忠定了三分心,走出几步想起那个太监,对他问道:“你去还是我去迎公主?” “这怎么好劳烦进忠公公,奴才去吧。”进忠恨不得敲敲这人的木鱼脑瓜,旋即又想到旁人哪猜得着自己心中所想。 也罢,是他太贪,一得了似有似无的机遇就贼心不死地上去争抢,还非要装得万分大度,别人不合他意却要恼火,简直不可理喻。 “好,那我去殿门前候着。”明明想好的离她远些此刻一点都作不得数,进忠连连想到自己不该行动,口中说出的却又是折中之行。 进忠在殿门前站定,他望着公主从原处一步步走来,远些不打紧,近得看清了她的面容,也看清了她身着与前世相差无几的衣褂,他莫名羞得脸上发烫,连忙将头垂下去。 兴许是几日不见的缘故,平常他并不会这般的。前世他的面皮厚得刀斧都切不开凿不透,今生倒突变成了水晶云吞的皮儿,稍稍一扯便露了肉馅。 嬿婉老远就见进忠像一截老木般杵在那儿,先是目光与她平齐,一会就成了垂头丧气的窝囊样儿,好比一只丧家之犬。 真是身形猥琐的阉货,白白玷污了那张看得过去的脸,嬿婉在心头叱骂他。 引路的太监告退,嬿婉一人缓步走着,离进忠越来越近,他始终不敢抬头。 嬿婉直接停下脚步立在殿外,进忠本就一直盯着她的花盆底,见状不由得惑然抬头一望。 总算是施舍给了自己一眼,可她还不稀罕呢,嬿婉心里想着,冷不丁朝进忠瞪去,叫进忠唬得打了个寒颤。 进忠从她的眼神里判断出她是恼极了自己,原先还算和解,如今又是剑拔弩张,他不用猜便知是昨日的事让她误会了,偏偏他又什么都没敢解释。 怪只怪自己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进忠内心哀叹。可眼下来不及多言,他硬着头皮低下头去作出恭顺的模样,以希望公主先消消火气。 他简直是忘八精转世,一有事儿就缩进去闷声发大财,嬿婉大步走上前,愤恨地轻踢了一脚他的角靴。 “公主息怒。”这一脚是踢对了,闷葫芦开了嗓,嬿婉看着他诚惶诚恐地跪下低声道。 “本宫不小心踢到公公了,该是本宫赔个不是。”嬿婉收了怒色,换上盈盈的得体笑容。 进忠起身,心慌意乱下看见了她的笑面,本能地忆起了她前世利用自己时的虚与委蛇。 进忠拿定了主意要助她,就算她待自己满是怨愤他也认了,因此他坦然了许多,也不怎么伤心。 离他已是近在咫尺,他抬眼瞅着自己时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幼犬,偏那娇贵的脸皮还晕着红,像块半熟的桃肉。 他眼下青圈隐隐,并不好看,但她一见他那双眼睛就什么火气都消了,眼下不仅将什么“阉货”“忘八精”抛了个干净,连讥讽他她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暂且饶他一小会子,毕竟昨儿夜里没梦见那可怖的侍卫,她给自己找了个由头。 “公主,奴才引您入内。”他躬身退了两步,毫不失礼地候着,却不曾想公主将右臂平伸,意欲让他抬臂作她的扶手。 此时他才惊觉公主左臂环抱的器乐是月琴,这琴弦琴身他太过熟悉,甚至当时他向乾隆禀告她要献乐时也有妃嫔坐在乾隆身侧。 果真是一个又一个躲不掉的命定,进忠愣着并不抬臂,嬿婉瞥了他一眼,似乎想到此举不妥,终还是放下了手。 给脸不要脸,嬿婉心里埋怨,但转念一想他“给脸要脸”岂不是更不成。 得,她还只得饶他。 进忠随在她身侧,极小声地告知她:“和嫔正伴驾,公主勿失礼数,奴才通传后您再进。” 等通传后再进的礼数她能不知么,真是个好为人师的奴才。嬿婉趁还未行至有旁人在场的地段,紧着分秒故意以怒目剜了他一眼,想看他反应。 结果进忠丝毫未看向她,因此也丝毫不觉她强作出的厌恶,只是他的耳轮不知从何时起已熟红一片。 “承炩公主说新学了月琴,想要弹奏给皇上听。”嬿婉见他进了内室,听得他请完安后道了此言。 她今日都没提自己新学月琴,那必是他昨日得知,而此时又自作聪明地抢她话头了。 她信步入内,进忠似乎看了她一眼,难不成这奴才还想向她邀功,她别过头不去看他,向皇阿玛和和嫔行了礼,谢了皇阿玛的赐座后拨动琴弦,乐声如溪水般汩汩流淌。 进忠至她奏罢都不曾再看她,他一心只惦念着皇上和和嫔会作何表现,他得密切关注的是他俩而非公主。 和嫔客套地称赞了嬿婉琴艺精湛,而皇上则屏气凝神似有触动,奏至琴音婉转处,还时不时颔首对公主报以赞许的笑容。 “承炩小小年纪又是初学,能弹奏成这样实属不易,朕当对你刮目相看了。” 没有哪位帝王能拒绝一再精习技艺讨好自己的人,无关是乾隆还是隆佑帝,也无关来者是嫔妃还是公主,进忠暗自思忖,心下了然。 嬿婉轻而易举地得了坐至皇上身侧伴其闲谈的资格,和嫔也不为难她,就摆着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儿,还时不时关切她几句。 面上和气就成了,旁的一时半会也顾不得。余光瞥见公主唇上干燥,进忠退出去沏茶,再端去给他们三人饮用。 嬿婉与皇阿玛共坐,但她的心思却一刻也离不脱进忠。她见进忠奉茶,心想这奴才日日无事献殷勤,于是端杯时她故技重施用指尖碰他的手,就想看他被自己唬住的怂样子。 若说上回接笔或许是公主无心一触,那么此次无论怎么看都是她蓄意为之的整蛊了。公主的手指细软而温热,触在进忠的手上却如烙铁般滚烫,令他的心跳如脱兔,险些将茶水泼出几滴。 但好在他常年在御前侍奉,一行一动皆把礼仪深刻入脑,故稍吸了口气便神色如常,公主的调弄对他并无实效。 本想让他失仪,却未能得逞,嬿婉扭过身子不再招惹他。 罢了,要真让他失仪就得挨皇阿玛责罚了,给他找了不痛快,他说不准会回头再找自己的不痛快,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过了好一会儿进忠都未能回过神来,他不明公主既如此厌恶自己为何还要碰自己的手,思前想后他寻不着恰当的原由,便大着胆子偷偷看一眼公主的脸色。 公主在与她的皇阿玛说笑,根本不愿看他,他并不失落,反倒为公主得脸而欣喜。 进忠一直立在离他们稍远的角落,其实他本该退出门外的,可他还不曾弄清公主是为何意,怕骤然退出被公主揪住嫌他失了规矩,故来回犹豫着不敢动。 嬿婉察觉到进忠的目光一再落至自己身上,她还是耐不住性子瞅了他一眼,刚巧与他对视。 这奴才不是方才还木木愣愣的么,一下子又行迹不轨了起来,嬿婉白了他一眼,张了口又将话咽回,只在心里将他翻来覆去地训斥了百八十遍。 如先前那般饶他一刻没什么大不了的,嬿婉很快将自己说服。 公主恨死自己了,尽管不知公主此时恨他的点在哪儿,但他唯独笃定公主的眼神藏着对他难以泯灭的恨和即欲杀之的怨。 他怎还不走,留在这里总不能是等自己的笑话看吧。嬿婉烦心不已,她只要将目光投去,他都会立马避开装作看的是她皇阿玛。 之前还讽笑胡贵福,今日他明白自己也作了胡贵福第二,明明想关心的是公主却偏要作出时刻体察皇上心意的讨好模样,他心中求着公主可别看得太明,别让他的恶劣和淫贱无可遁藏。 留在这里已经认清了公主的怨恨,再留也就没有必要了。皇上和和嫔热络地聊了一会,进忠待到皇上吃茶的空档,上前一步意图出声告退。 怎么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当养心殿是他自己家么。见他的动作,嬿婉不愿承认自己又不欲驱他出去了,便找了借口暗暗地骂。 进忠的告退声脱口而出前,他还是谨慎地又望了公主一眼,一下子发觉公主正双目炯炯地直视自己,他愣了一瞬,急忙垂头,皇上与公主说起了话,他没能抢着这个时机。 “承炩,永寿宫伺候的人手不够吧?是否需要添人?”皇上冷不丁问了一句。 知晓额娘前车之鉴,嬿婉拿他当防贼似的防,她摇头道:“谢皇阿玛关心,永寿宫虽只有一名宫女,但儿臣和额娘习惯了清净,日常起居也都可自行应对下来,因此儿臣认为维持原状是可以的。” 皇上想拨人早就拨了,何须问公主,因此这只能是随口一提或是试探她,进忠与她所想不谋而合。 “身处陋室但志不可移,甚好,待来日你额娘进了位,朕再让内务府择几个宫人送来永寿宫。”皇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嬿婉所言较为满意。 皇阿玛罔顾额娘自身的意愿擅自就将其归为需在陋室磨砺心智的志士,像是依着她的性子先行框定好了她来日应走的路径并让她逐步落入自己部署的诡计之中,嬿婉蓦地腾出了一个可怖的念头。 “万岁爷、承炩公主、和嫔娘娘,御膳房刚进了几盘糕点。”喜禄从门口进来,手中提着一座紫檀木水波纹三撞提盒。 食盒放至桌上,喜禄先揭开两层,扑鼻而来的是枣、桂的甜香。他打算揭最后一层时皇上望向盘中,喜禄便伺候皇上用了几口桂花条头糕,又见他扫了一眼下一层枣泥山药糕,连忙替他夹来。 “甜得有些发腻。”皇上皱眉,示意喜禄开最后一层。 里面是芋头磨成泥又混了各色果仁儿蒸成的糕,皇上瞅一眼没了胃口,赐和嫔和承炩尝。 嬿婉谨小慎微,待和嫔吃了她才动筷。和嫔与皇上一样只尝了前两样,嬿婉便也随之未动最后一层的芋头糕。 三人吃了一圈儿下来只剩下满盘的芋头糕无人光顾,皇上乏了,叫她俩归去,瞧见食盒顺口道:“承炩,这芋头糕就赏你了,带回永寿宫吧。” “谢皇阿玛赏。”嬿婉上前去提。 “那个宫女平日随身伺候你还是你额娘?”皇上又问起一句。 若她的猜想正确应是说伺候她更合适,可她想到额娘去景仁宫请安时春婵会同去,这个谎她撒不得。 “伺候我和额娘二人差不多,我俩谁有事她便会随谁。”她决定折中。 “今日她在养心殿外候着你?” 嬿婉一愣,但怕皇上要随她一道出去,只好答:“今日她并未跟随我。” “既然如此,”皇上沉吟了一会儿,望向了进忠,指令道:“进忠,你替承炩将食盒提去永寿宫,否则公主只身一人又捧月琴又携食盒的,无随行宫人实在不好看。” 犹如稚童无意间取石片作水漂朝水面掷下,水波潋滟且水纹圈绕不已,久久难平。进忠被突如其来的帝令击昏了头脑,勉强回神“嗻”出了声儿。 嬿婉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但碍于皇阿玛正作着一副虚情假意的慈眉善目,她连忙谢道:“谢皇阿玛体恤儿臣。” 进忠伸手提了食盒,躬身候在公主身侧待她先走。嬿婉匆匆出门,也不忘回望一眼进忠。他的帽檐盖得很低,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米似的走得离她好几步远,也不知是在装作畏惧还是实在不愿接这个差事。 第三十三章 三十三章 行至宫道上,嬿婉刻意引进忠往僻静处去,进忠并未多言,只跟她一路走。 “进忠公公始终离本宫丈把远,是忧心自己身上的味儿熏着本宫么?”她停下他便也停下,未如她所料一般对她辩解昨日的事。僵持片刻,嬿婉转过身拧着眉头低声取笑他。 并不是他身上真有所谓的太监味儿,事实上也不可能有,但嬿婉一恼他的闷声二恼他的畏行,她必得寻个由头挑起事来。 进忠走了一路也抉择了一路,他拿不准公主愿不愿给他这个狡辩的机会,尽管他肯全盘托出,但他又认定公主多半是要当他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来看待的,毕竟他已把最好的时机硬生生地给错过了。 公主走得那样急,他误以为她急着想甩脱自己,为了不惹公主生厌,他不由得慢下步子与之拉开距离,压根儿就没想到公主并非此意。 公主一停下,他就知大难来临,自然不敢先出言,免得被公主当作他要先声夺人,再给他加一顶犯上的罪帽。 “许是奴才擦洗不及时,让公主嗅到臭气了。公主若是不介意,奴才即刻去另寻个宫人替您提食盒。”身上到底有没有太监味儿,听到公主所问的那一瞬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了,下意识地就认为公主是嫌弃自己脏臭,他立马想了法子,惶恐地向她提议。 嬿婉从他翕动的嘴唇上窥视到了他的慌乱,又见他手足无措地退后,她登时觉得自己此言过分,又开始后悔。 平心而论进忠身上从来都只有浅淡的龙涎香,而且他衣冠整洁,面容又像是京城的俏公子,与臭沾不上半点边。 也正因如此,嬿婉才敢以气味调侃他。指貌寝者为丑必遭怨怼,可硬指样貌绝佳者为丑只会得对方一笑,嬿婉本以为进忠不会真的在意。 “不必,公公难道自己闻不出自己是香是臭么?”后悔也不会露在明面上,但嘴硬心软,她像要给他找回面子似的问道。 进忠全然会错了意,又不敢看公主的神色,但既然公主发了话,他只当自己是的确臭不可闻而不自知。 “奴才知错,奴才下了值定仔细洗净,不再让公主闻到秽气。”嬿婉眼看着他身子一颤,以为他是故意出此言让自己下不来台,正欲发作,忽然见其屈膝似要跪下。 此刻她才意识到太监经净身的一遭苦难,或多或少会遗下淋漓的病根,无论他将自己的残躯打理得如何洁净,只要她有所提及,他都会多思多虑以至当她是在揭短羞辱他。 “进忠公公莫动不动便跪,本宫又不是吃人的大虫。方才本宫逗你你也听不出,下回本宫不论在御前还是在别处都绕开公公走吧,免得嘴里蹦不出句中听的又害公公担惊受怕。” 她像赌气一般甩出这两句,又环视半圈,未见有人经过。 这是她两世皆少有的语气,进忠惊诧地抬眼,正好望见她闪出了一星半点担忧神情的眸子,但未等他看清,她就又换上了固有的轻蔑和漠视,仿佛刚刚那幕只是一株乍现的昙花。 “进忠公公真的无话要与本宫说?”她的嘴唇一勾,转过身缓步向前行。 进忠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胆子,他追上去,与她不远不近地隔着一两步的距离。 她走得很慢很慢,面色晦暗不明,但他知道她是在等他的答复。 “昨日皇上在与大臣议事且被触了逆鳞,公主来的那会儿皇上连午膳都还未传。奴才怕公主被迁怒,所以自作主张不肯通传,还与保春争吵。事后奴才侥幸地认为公主不会知道此事是奴才所为,所以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未及时告诉公主。” “因此今日你想将功补过,所以不等本宫自己说学月琴的事儿,你就先替本宫把话说了,本宫就没见过公公这般抢嘴抢得比贼还快的奴才。” 她真正要的并非解释,而是进忠开口而已。他说的与她想的差不离,她早在他说之前就已信了大半了,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最恼火的只是他未及时主动说出还害自己白等了半宿罢了。 因此她冷面指责他嘴快,大概也是因为她挑不出他别的错。 “是奴才不好,奴才心急了,下回再也不敢了。”她的语气僵冷,但进忠听了此言心间暖得像热血漫淌而过,她肯直言怪自己也是好的。 “虽然事出有因,但本宫不喜在本宫的事上自作主张完了还不主动告知因由的奴才,或者说本宫本就不喜猜奴才的高深心思。不管猜得着猜不着本宫都会在心里框个期限,超过期限没主动找本宫,本宫就不会再信这个奴才了。”实际上以她的处境根本就不会碰上她所说的奴才,弯弯绕绕许久,都是为了警告进忠一人而已。 当然她还存了更隐秘且她自己也不肯承认的私心,她既拉不下面子又想叫进忠知晓自己等了他许久。 她斜插的那支金燕宝石簪在日头的照拂下耀着红彩流金的光亮,既映衬在她衬衣的刺绣鸟雀纹样上,也打在进忠澄澈的瞳仁上。 进忠提着食盒随在她身边,将她那长而整的语句听完,他竟思绪纷乱一字也对答不出。 他另一只手悄悄摸至衣兜,摸着了那片他昨日捡拾来的叶。叶片薄而枯,手感似有些干瘪了。也是,过了期限就不再鲜绿脆嫩富有生机的事物,本就不该取出来作为辩驳的佐证。 更何况他并不无辜,昨夜酒醉又梦见她哭,这才赶去永寿宫抚平自己的心神,怎能冠冕堂皇地假称成自己去谢罪。 他就当听说书似的听完了,甚至都不接茬,这使嬿婉心里万般后悔对他胡诌出这些,她又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下风。 嬿婉自嘲似的嗤笑一声,进忠这才意识到她当自己傲气到不愿听她说话了。他急得连忙口称:“公主说的奴才都听见了,奴才一定照做。” 装作魂儿云游天外刚被捉回来的样子便混过去了,也不知他在皇阿玛处敢不敢这般敷衍,嬿婉懒得再开口,只悠哉游哉地走着。 长长的宫道望不到头,离永寿宫还有些路。天顶高悬的日头洒在嬿婉身上,她有些睁不开眼,恍惚间总觉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但她细细回忆一番自己的梦境,仍是想不起是否为梦中所见。 她回头望一眼提食盒的进忠,又觉连这奴才随行的状态都格外熟悉,可她分明没令他如此跟过自己。 见公主心神不宁地张望,进忠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他比她先一步回忆出当年的场景,他为她尚未得子嗣而急,又提点她以玉氏王爷被押解进京之事刺激金玉妍致其难产。 她不得子嗣就站不稳脚跟,往后的路就走不稳妥,他自然急得百爪挠心。可被他这么一提,她也心急忙慌,他又不忍了,转念想到与其让她焦虑,不如自己多在乾隆跟前下点儿功夫。 所以他日日提着照光的灯笼供乾隆观金川战事时局图,直到乾隆终于肯翻牌子,再合时宜地道出一句“炩贵人常来给皇上请安,却总见不着您”。只可惜事与愿违,乾隆还是去了舒嫔那儿。 至于为何明示她惊金玉妍的胎,除了当时扳倒金玉妍势在必行以外,也因着他本就一直记得她在启祥宫受的整整五年磋磨。 他不敢想象她是凭着多大的毅力才走完了那段本不必走的苦旅。见她第一面时他还只知她在启祥宫受欺,后来他真正见她冻疮满布的手和红印交叠的胳膊,才知她过的是怎般犹如炼狱的日子,他愤恨自己为何来得这样迟。 他恨金玉妍恨得犹想寝其皮啖其肉,任何他能抓住的能够坑害金玉妍的机遇他都不愿错过。 也正因他清楚金玉妍对她的迫害造成了她多深刻的创伤,所以他才确信只有让她亲手刃了此人,她过往的疮疤才能更好地消弭。 于是他选择向她放消息而非自己亲力亲为,她明不明白自己的私心都无足轻重,她当初在启祥宫留下的心伤能被尽可能填平就是他最期望的。 公主只是意乱神迷了片刻,并未有其他表示。进忠开始怀疑只是自己想入非非而已,她并不会因穿着相似的衣褂而骤然忆起。 行至永寿宫外,公主仍旧面色平淡,进忠仅剩的一丁点疑心也丢了,他将食盒捧给公主道:“公主若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回养心殿复命了。” 嬿婉始终想不起熟悉感出自哪处,但越是如此她越想探究。思绪被困缚,她便不经意间直愣愣地望着进忠,也不接食盒。 进忠捧了一会儿不见她接,抬眼小声又唤:“公主?” “食盒似乎不是给我的。”她石破天惊地道出一句,进忠刚放下的心瞬时又被扯到了喉口,当时那个食盒确实不是给她的,而且他甚至与她不顺路。 “公主您说笑了,万岁爷亲口赐您的吃食,不给您给谁呢?”进忠陪着笑脸,手却不由自主颤了颤。 嬿婉也觉自己过于无厘头,而且她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才脱口冒出此言,像是不小心落入了恼人的迷梦中。 嬿婉将食盒最下一层又揭开,看看那混着污糟糟果仁子的芋头糕,又看看可怜得像只讨食小狗的进忠,忽的联想起自己以油果子掷狗的壮举,扭头掩口轻笑。 进忠不知她是在笑,又急着生怕她回想起自己前世的丑恶嘴脸,吓得垂下头一动不动。 嬿婉收了笑,一转眼发现进忠又成了只丢魂的落水狗,偏巧他头低的方向正对食盒。 她不想吃这看着就甜腻的芋头糕,正愁找不着理由让进忠的嘴巴也受受同罪,这下好了,她正色道:“进忠公公盯着芋头糕不放,是馋了不成?” “奴才没有。”他错愕地抬头争辩。 “没有?本宫会冤枉你吗?”她嘀咕一声,进忠越发错愕。 他现如今闹不清状况了,原本是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结果公主面上既不见伪笑又不见嫌恶,他仿佛踩在了开春时湖面的薄冰上,稍有不慎便会滑入刺骨的寒水之中。 “给旁人瞧见得编排本宫待副总管公公不敬了,随本宫进来吧,本宫还有两句话要与你说。”她推开门入内,进忠只得战战兢兢地随行。 好话坏话他都认,早就作了最坏打算了,眼下他见公主目光再度冷冽,像是回到了他熟悉的区间,因此反倒是镇定地躬身立在她面前。 “本宫只想问进忠公公,昨日为何相助?”她一直抛不开这个问题,一度怀疑他诚心在助她,现下又是如此。 这在他看来绝非好事,他能找出各种看似光明磊落的理由如砌墙一般稀里糊涂地刷过去,但一次又一次反复粉刷,总有一日墙面会因过厚的负担而开裂落粉。 但他没有第二条路能走,饮鸩止渴般的涂过一时总比今日就被公主窥探到他见不得人的肮脏色心要好。 “奴才并非助公主,而是奴才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奴才既不敢无视皇上的怒容直接向他禀告,也不敢轻易迎公主入内以免被皇上怪罪。” “是呢,公公在皇阿玛手下办差,自然对其万分敬畏。但公公又不是本宫的奴才,所以也不会拿本宫的话当话。”在嬿婉看来,这一回他的说辞其实是合理的。因此她立马拐个弯儿,变着法子招惹他。 “公主,奴才又是做错了什么……”听到她责怪,进忠局促得险些立不稳。 “本宫说过不喜看公公的帽顶,公公可是忘得一干二净。” 闻言,进忠呆怔地抬首,他已彻底被公主搅得失了神志。他的手一下下掰握食盒的提手,像是在强掩内心的慌乱。 “可奴才直视公主便是冒犯,且会使公主疑心奴才对您图谋不轨。”半晌,他终于无力地开口辩解。 每当他被公主的表现所惑,以为她对自己尚存一丝憎厌以外的情感时,她都会在下一回以更狠厉的言辞情状浇灭他燃起的一簇星火。 久而久之他便惯了,也多次狠下决心,要彻底斩断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仰视她帮衬她已是够了,他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也不配得到她的回应。 他以为公主今日又是如此,一边埋怨着自己稍遇些风浪便又痴又哑失魂落魄,一边后悔着自己不仅没依公主,还对她狡辩。 她想自己直视,那没旁人时直视就好了。她或许是日子过得烦闷,想要一样解忧的事物也说不准。就当自己那獐头鼠目的面容变作了能逗她一乐的拨浪鼓,叮铃当啷地哄着她开心,也算全了这张面皮仅有的半分价值。 进忠的话让嬿婉无可反驳,因为她先前也确实一再拿他当采花贼一般的防,防着防着又总是懊悔。 本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是,几番拉扯下来,嬿婉隐约摸清了进忠的秉性绝不如她最早时笃定的那般恶劣,至于春婵见他对嫔妃不轨,她也越发倾向于她是心急忙慌没看真切。 但他也仅采花罪可免,旁的可不得给他轻意免了。嬿婉目视进忠面上强装的平静,嘴角漾着笑意,手已把食盒接了过来。 公主的面容姣如乍泄春光下初绽的繁花,而自己只是一介卑奴,这叫进忠看得几度险些羞愧垂头。连带上前世,他都极少正面相对她笑得纵情的眉眼。 这样的面貌,多半只由凌云彻见到过,他心下一酸,但又释然地想到此生就算凌云彻仍在也配不上她了。她是青天之上的凤凰,谁都配不起。 嬿婉放下了月琴,取了枚芋头糕咬下一小口,果真甜腻异常但比她料想的稍好,赏给进忠都算是便宜了他。 “这芋头糕还不如宫外那家合缘斋做的,本宫咽不下去。”她娇矜地哼声,将手中的芋头糕掰下未咬过的大半个,朝进忠抛去。 进忠赶紧伸手接着,又听得公主道“一口吃了”,他虽迟疑但还是将芋头糕囫囵咽进口。 芋泥混着糯米黏糊地扒在了他的喉咙里,间有细碎的核桃仁瓜子仁粗粝地划着他的喉管。吃不下也吐不出,进忠憋得面皮红了,口中呵呵地喘着气儿,又挣命地往下咽。 他心想真是鼻梁碰上锅底灰,触了大霉头。这副目眦欲裂的丑态也叫公主得见了还不要紧,怕只怕吓着她,连当她的逗趣玩意儿的资格都没了。 触目惊心至极,进忠被噎住的惨样几乎在第一瞬就使嬿婉吓得魂不附体,陡然而起又不知来由的心痛和不舍霎时化为绞缠她的毒蛇,将她从头到脚密密地绑缚起来又一口一口地噬咬她的心肺。她感到呼吸急遽地不畅,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像有泪珠要从眼中滚落。 来不及思考自己突现的情绪是否过于荒谬,她本能地疾呼“我去取水”,迈起瘫软的腿脚,转身就歪歪斜斜地往偏殿狂奔。 “公主,”进忠已将作祟的芋头糕尽力咽下,他气喘不止但竭力作着无事的样子说道:“奴才没事,现已不噎了,叫公主忧心是奴才的罪过。” 慌乱之下,他并未发现公主眼中盛着的几滴莹泪,也并未联想到公主潜意识中又畏又急的真正原由,毕竟他自己又望不见自己濒死的情状。 但他知道公主是在为他而惊慌奔走,他从未想过她竟会对处于危难中的自己如此挂心。 这简直像梦,像一场他愿沉醉于此永眠不醒的美梦。 “进忠公公是饿死鬼投胎不成?狼吞虎咽噎不死你!”回过神来,嬿婉意识到自己方才极度失态,她瞪着泪水已干的眼,指着进忠愤恨地咬牙叱骂。但话既出口,她才想起原是自己叫他一口吞的。 “本宫叫你一口吃了你便真的只‘一口’?春婵都知本宫此话只是顺嘴说说而已,偏你不知?还是你嘴大喉咙粗能逞这个能?”这是什么实心眼儿的愣子,嬿婉不待他辩解,先发制人地接着骂。 进忠被这劈头盖脸的责问击打得答不上话,也不敢垂头,只睁着那双可怜的狗儿眼,口称:“奴才知错了,公主您消消气。” “这劳什子噎人的糕本宫不吃了,公公拿了自己吃去,免得馋死。吃了将食盒送还御膳房,叫他们要制糕点就去找宫外师傅取取经。”她脸色好了些,将食盒递出还给他,他只得连连应下。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章 进忠告退出去,嬿婉立在门内盯着他一步步往远处行,直到他的身影完全不见,她都不曾看见有旁人经过,总算是放心阖门。 手上还捻着小半块糊糟的芋头糕,但毕竟还算勉强可以入口,嬿婉便也不嫌,将其吃了,再提了月琴进偏殿。 方才发生的一切在她脑中反复回现,虽说让进忠噎毙在永寿宫门前万分不吉利,皇阿玛那一关也定是相当难过,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作出这般垂泪的姿态。 像是被什么鬼神附了身似的,她愈想愈愤懑,一抬眼见春婵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她面前。 “公主,奴婢似乎听得您喊了句话,没出什么事吧?”她紧张地问道。 嬿婉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进忠的事与她说,她略思考一会儿,还是决定瞒下一半。 “没什么,皇阿玛赐了糕点,又命进忠送我回来。我尝了糕点嫌甜腻,便全赏了那奴才。” “这……公主,您还不如待他走了再悄悄扔了呢。”春婵一听就变了脸色。 “也是,我鬼迷心窍了,竟想让这厮吃。”确实是当局者迷,经了春婵的提醒,嬿婉才反思到自己公报私仇赏进忠御赐的芋头糕本就不对,他要是想去御前告状那可是一告一个准。 但进忠必不会揭发她,她不知怎的竟已如此信任他了。 若他真敢透出风声,那他合该下回吃糕点被噎死,当面看着他被噎她也不会去救的,嬿婉愤然寻思着。 嬿婉不欲多言,春婵也不好再问。待春婵一走,嬿婉就伏在案上小憩,结果刚一闭目,进忠那张额头暴着青筋气喘不止的红面登时浮现,吓得她连忙睁开双眼。窗外景致依旧,她仍在日间。 如若再惨烈些,这不就活脱脱一个吊死鬼么,她心有余悸地想,以为自己摸清了见状如此惧怕的原因。 既然有了说服自己的原因,她便不再纠结自己在奴才面前差点淌了急泪的窝囊举动究竟有多丢人。 就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骤然濒死而已,绝不是因为那是进忠。 只是御膳房的芋头糕真是不祥,将好好的人噎成了半死不活的鬼。她无端地又想起先前四哥带来的芋头糕,当时并不觉美味,还浪费了半块,现今回想着实有些后悔。 进忠将芋头糕用手帕裹了带回他坦,再把食盒还了,这才回养心殿当差。 哪怕再心不在焉他也硬是神色如常地熬到了下差,回了他坦后他并不掌灯点烛,而是关严实了门窗,跳上床榻,无声地在被褥中扑跃翻滚。 他做梦都不敢想她愿意救自己,因此直到这一刻他仍充斥着满心的不实感,直到他筋疲力竭,双手也因可劲儿拍打床面而隐痛,这才渐渐停下。 他扶着床栏起身,满面都是水痕也顾不得擦,移步到桌前取了纸笔一遍遍写她的名字。写着写着便笑,直到笑得嘴角酸麻难拢,面前一捧带了她名字的清水湿迹也混上了扑簌而下的咸泪。 黏软的芋头糕甜得腻人,本是难咽的,浸润了咸味反倒更能吃下了。他连口地吞咽着,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嬿婉今夜的梦里不再有那她见之痛绝无比的侍卫了,她仍穿着白日里穿的衣裳,匆匆地在宫道上行走。 她在梦中清晰知晓自己是宫妃而非公主,有不少面目模糊的嫔妃宫女经过她的身侧,对她指指点点,言语中流露着嫌恶。 她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她们所言,她们说她曾经是地位卑下的宫女,一日为奴终身下贱,不配得到她们的礼待。 嬿婉怒不可遏,但她们人多势众,且仿佛就拣着她一人欺凌似的,她张口发不出声,反引来了更多的嘲讽谩骂。 她们让她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缩居在破落永寿宫的日子,她隐约意识到她梦里所扮演的宫妃和她现实里的处境是相通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也许就是她。 她们骂得凶狠,但惹不起躲得起,她跨过一道朱色门槛,在暂无人行的宫道上行走。 身后跟着的是春婵和一团约是浅蓝衣褂的宫女人影,她苦中作乐地想到真是不错,梦里的内务府拨人拨得比她皇阿玛还快些呢,当赏才是。 许久不曾入梦的影子悄悄随至了她的侧后,她只一眼便看见了,尽管她仍完全看不清他的衣着和面貌,但她笃定地知晓就是他,也只有他最令她心安。 他虔诚地蹲身向她请安,她一时忘了要请他起来,他就一直持请单腿安的姿势不动,直到她慌乱无措满含歉意地开口,想伸手去扶他却怎么也伸不动胳臂。 他的手中好像提着一样东西,嬿婉看不清他的面容就拼命盯他的手中物,试图以其物破解出他到底是什么人。 总差一点,无论如何都总看不清,不能再将短暂与他共处的时间全浪费于此了。嬿婉将目光移至他模糊的面貌上,尽管他变得越发空虚飘渺,但梦中的她知道他在与自己对话,他一直在循循善诱地为自己出谋划策。 他说了什么嬿婉听不清,梦中的自己说出了什么她也说过即忘,这座困住她的梦不曾给她留下一丝复想的可能。 他说完了,嬿婉怕他会立即消散,便转过身死死地盯住他,努力张口发出属于她自己的声音。 “不要走。”她不敢再问他是谁,能从嗓中扯出的音也极其有限,这三个字已是勉强。 他摇了摇头,又一扬手中的事物,像是在表达自己还有事要做,嬿婉隐约看出了那是个圆面的盒。 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远离,似不舍又似决绝。嬿婉挪动不了半步,但好在还能望见他远去的背影。 “常来。”待他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嬿婉才将将嘶声喊得了这两个字。 他大约是听不见的,但浸在这似真似幻的梦里,连气馁都是无用,嬿婉失了力气跌坐在地。 春婵和另一女子都像魂灵般飘着,渐渐散去,空荡的宫道上仅留了她一人。 那侍卫怕是要来,她暗道不好,起身拼了劲儿跑起来,直到跑入一座殿宇,误撞倒了一盏白瓷香炉。 这处的皇上以及一个她先前见过的嫔妃皆瞪视她,未等他们出言,嬿婉猛然想起此妃就是先前与侍卫化作一对异兽的那人,她扭头拼死奔逃出殿,也不敢回望他们是否追来。 侍卫还是来了,她径直撞在了他身上,登时脚软跌匍在地。她惊惧万分地望向侍卫时,意外得见了那嫔妃也已出殿,正眼含秋波地凝视他。 不知何时起遍地滋生了斑驳陆离的蕈菇丛,正缘着殿堂外的台阶石板等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嬿婉在蕈菇丛中挣扎着逃窜,蕈菇绊乱了她的脚步,使她一再跌倒。 侍卫化作异兽垂着口涎飞扑上前,嬿婉连忙躲过。虽还未见那嫔妃跟随,但料想她也定会幻化成兽协助他。 脚下的蕈菇层层叠叠,越积越多,再要行走已十分困难,嬿婉蓦的想到进忠所言,或许杀灭真不失为一道好法。 趁嫔妃未至,嬿婉扭身拳打异兽首级,但双拳难敌四腿,很快她就被异兽一口吞噬,目光所及唯有连片的黑暗。 她的四肢动弹不得,浑身如撕裂般疼痛,耳边犹有传来声响,她听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她在唤一人的名字并称其为哥哥。 尽管都是不实的幻梦,但她不认识这所谓的哥哥,梦中到了绝境也只无比地想念自己梦中认知里的“青梅竹马”。身上疼痛愈剧,她的无声嘶叫愈烈,她太想从梦中醒来了,偏偏就被魇着了似的怎么都醒不转。 都怪进忠出的馊主意,她怎会真的听信了去击打异兽。她不知青梅竹马姓甚名谁,故呼不得,只能狂骤地斥骂鬼点子的来源进忠。她的嘴开合着并不能发出声,但即使这样她也记着言辞再肆意也不能咒他被噎死。 想来也怪,她竟就这么醒了。一睁眼仍是黑憧憧的床幔,乍一看与梦间相差不了几何。 嬿婉生怕是漩入了梦中梦,连忙支着胳膊坐起身又掐手背,刺痛感使她确信自己已不在梦中,但浑身上下还是隐着似有非有的痛楚。 她再一摸颊上,发觉有些许几乎被其面颊捂热了的泪痕。 她恐再见侍卫,不敢立马沉睡,故只躺身阖眼假寐。终在困倦之下再度入眠时,肚中已有饥肠鸣声。感叹着挨了饿才会不胡乱挑肥拣瘦,她莫名又开始想吃白日里不愿吃的芋头糕。 御前的差事总是枯燥乏味的,尤其是不见公主,便格外度日如年。 进忠刚随皇上去了钟粹宫陪伴和嫔及她的小阿哥承清,回来不一会儿便又要从养心殿马不停蹄摆驾跟他往启祥宫去,因为皇上即兴出言要看望一名新封没多久的官女子。这两趟皇上都嫌人杂,没让喜禄或其他小太监跟着,只进忠一人跑前跑后地受累。 这名官女子进忠毫无印象,还是喜禄人好,趁不在皇上跟前的空档和他提了几句。 此人是不久前入宫的乐女,没姓没名的只有个叫“红雀”的小字。位份低微,宫里便暂且浑称她为红官女子。 左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叫她什么都无甚区别,皇上也不会有雅兴给她赐姓赐名,这样的女子大概也就只能挣一挣尽量搏个答应的位子,进忠心里盘算。 到了启祥宫里进忠才发觉红雀住的正是先前五妞住过的那间内室,皇上倒也不避讳,又或许是实在对其不在意。 红雀年岁不大,进忠见之也就十五左右的样子,见了皇上倒毫不局促,落落大方地为其端茶倒水,见他扫了桌上的苹果一眼,连忙捧上苹果道:“万岁爷,您要吃果子么?嫔妾给您削可好?” 皇上像是刚好口干,道了声好,红雀即刻去取了一柄果刀和一只小碗来,将苹果削了切成小块置于碗中,再呈给皇上。 红雀削果皮整条落下来都不见断,手上动作又娴熟轻巧极了,倒也引得皇上称赞。红雀脸稍一红,乖巧道:“嫔妾自小做惯了这些小事,原以为上不得台面的,没想到竟能让万岁爷看了欢喜,实是嫔妾之福。” 进忠立在旁边着实无事可干,便悄着观察了红雀那双手,虽说算不得十成十的粗粝,但至少也不是什么细嫩光滑的主子手,尤其是那指头,圆秃且不留甲。 那便是苦出身了,进忠了然,他平日里就靠偷瞄这些细枝末节去琢磨宫里嫔妃们的特性。 瞧完了红雀回到养心殿不久,皇上居然又一语惊人,说还要去慈宁宫瞧太后。皇上有轿辇坐,进忠行路都行麻了,双股双脚都受不住,但也只能含笑应道:“嗻,万岁爷您的孝心真是该当天下人的表率。” 进忠早就知这位瓜尔佳氏太后是由皇后而晋升,并非皇上的生身额娘。皇上面上对其称得上孝顺,确实隔三差五地去慈宁宫探望,也时常命内务府呈给其新奇珍宝以彰他的孝心。 面子如此,至于里子如何就不是进忠能随意估猜的了,况且就算猜着了于他也并无好处,他总不可能去投诚太后。 他与全寿搭班时,偶尔听得全寿赞颂皇上孝心,皇上从不气怒,倒是常常面露喜色。 长此以往他确认了皇上爱听此言,便也开始颂扬,皇上去六七回他夸上一回,显得也不算太刻意。 从慈宁宫出来时,进忠早已疲累不堪,还要强打精神伺候皇上用完晚膳,待值更的人来换班,他才拖着虚浮的步伐回去。 明日他休班,要去四执库会一会伊姑姑。上回他去时偏生不巧,伊姑姑染了风寒歇着不见人,他便只隔着窗子问了声好,过去数日,总该再去看她一次了。 进忠将手帕里包着的最后一块芋头糕取出,还好这几日天还不算热,否则他是断不敢留这么久的。 吃着芋头糕,公主的身影仿佛又隐隐绰绰地显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忆起公主赐他糕时所说的合缘斋,越寻思越觉耳熟。 伊姑姑给他吃芋头糕的那一回提到的糕点铺似乎就是合缘斋,当时他并不觉得那糕的味儿有何特殊,因此再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何种滋味了。 可公主喜欢的便是最好的,他想向伊姑姑问询斋址,亲自去买上一些,再托人带给公主。 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章 嬿婉早起忽有了雅兴,想去如意馆一赏画师们的佳作。 现如今春婵已不每日皆随慈文去景仁宫请安,但前两日未去,今日嬿婉认为她必得去一趟,便也没与春婵说自己欲往如意馆去的想法,只当作和平日一样她自己留在永寿宫读些书。 待她们二人出去片刻,嬿婉就匆匆行至如意馆,赏看了几幅写实的器物丹青后,她突发奇想意欲再去古董房考证一番这几样香炉、瓷瓶等是否描摹得如实物一般别无二致。 嬿婉行进的同时,进忠也正往四执库去。进忠一拐弯刚行至古董房所在的那一条道上,就与嬿婉四目相对。 大清早的就唱了一出狭路相逢,嬿婉不自然地将目光稍作偏移,环顾了周遭景象,再定神望向进忠。 进忠早已半跪行了礼,口称“奴才给公主请安”。眼下时辰尚早,并无旁人经过,他谨记着公主对他的要求,壮着胆儿昂头仰视公主映在旭日朝辉下的姣美面容。 这小犬像是睡足了,粉白又盘亮条顺得无可比拟的狗儿面上没了那两抹瑕疵的乌青,平白添了几分可掬的乖顺姿态。 发觉心态有了何种变迁的嬿婉对自己憎恼不已,转念改想成这小犬还算得上识抬举,不枉自己费心引导。 公主不喊他起身,进忠自不敢随意起身。因为公主那神情看似盯他盯得紧,他不知她是在试图挑自己的错处还是在考验自己能不能受得住长跪。 “进忠公公看着什么好物看得愣了,连起身都忘了?”果真挑刺,进忠心想若他先起了,公主怕是又得暗讽他没规矩。 可公主无论是肯挑他的刺还是肯责他,他都同样欣喜,他的心早就登上了枝头,被叽喳高唱的燕雀啄了个干净。 “奴才在依公主所言直视公主,并等公主同意奴才起身。”公主望他的目中好似神霞流光,他断出她晨起兴致极好,他也并不打算狡辩。 他总能设好圈套候着自己不知不觉往里跳,叫自己闹出个“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嬿婉以为进忠此言是故意暗着顶撞自己,她懊悔自己问出前句,咬唇又道:“进忠公公是能言善辩的正人君子,本宫自愧不如。” 得了,他的不狡辩硬生生成了狡辩,他又成了惹公主气恼的奸宦。公主眼中光芒尽敛,进忠顿觉一阵晕头眩目,若不是不能在公主面前失仪,他早就欲哭无泪地掩面伏地了。 既实在不敢垂头进一步激怒公主,又不敢持着原状作出无所谓之态,他只得强颜欢笑着怔怔望她。 嬿婉眼睁睁望着进忠本挺直的腰杆如被弹弓打中的小兽一般立即塌了下去,又见他嗫嚅着吱不出半个声儿,心中好笑这只狗儿连扮可怜也是看菜下碟呢。 早知还不如狡辩了去,让公主厉声责难大出一口闷气,也好过不上不下,白白坏了公主的心情。 进忠绞尽脑汁也演算不出该如何回话才能挽回,他几度张口欲言都即刻将话咽了回去。 也是,公主早已不再是炩主儿,他光是知道她掩不住情绪是无用的,她的心意再也不是他能轻易揣测出的了。 嬿婉见进忠不答,也不起身,想到二人这般叫人看见了得多难堪,故迷失的心智又回来了几分。她掩口清了清嗓道:“进忠公公请起吧。“ 进忠面上不见任何喜色,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摇颤了两下,立在她面前后局促得不知该把双手往哪儿摆,扯着他自己的蟒袍瑟缩地望着她。 梦中情境在她脑中悄然而至,那个人似乎也是这般待她出声示意才起,且也不知是否为她错觉,进忠连身量都与之相差无几,有一瞬她不太能分得清自己是否还溺在梦中。 但梦境与现实怎可混为一谈,梦中奇事幻中情缘只在每一夜的当下了结便罢了。日复一日的梦已叫她劳神费心,若再带至她日常的一行一动中来,那岂不成了荒谬的孽缘。 她在梦中身心皆依那人也仅仅因为那只是延伸不到日间的梦罢了,出了梦他缠不了她,她也不必记得他,他们始终处在两个无法交汇的维度。 梦中人只是一道虚浮抓不住的掠影,虽不至嫌他,但青天白日里再想起他便也没了夜梦之内延绵不绝的眷恋,如书中一角,阅过书,淡忘了就罢。 况且她都不知梦中人的样貌,万一是个面容可怖的缢鬼都不可知,怎可轻易拿能说能笑、能惹她光火,好歹还活生生地演绎着爱恨嗔痴的进忠和他相较。 “公主,您若没有吩咐,那奴才就……”就告退了,进忠见公主的眼神望向自己帽顶以上的虚空,知她的心绪到了别处,她终究不可能将目光滞留在厌憎的奴才身上。 他诚惶诚恐地开口,但又不太方便心虚似的直言要走。既怕她还想刺自己两句,自己倒先脚底抹了油,又怕她见自己就厌得心烦,他一直赖着不知趣反倒引她的雷霆震怒。 听到进忠出言,嬿婉才再一次将目光凝到他的面孔上。面如冠玉,她脑中乍现了此词,先前在书中读到还曾不解,如今在他面上好似有了极为分明的显照,冠玉像是从书中脱影冒出来了,但这词她又隐约觉着并不是形容一个奴才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不见他火急火燎,约是今日并不当值,与他斗几句嘴碍不着他的差,他没有会被皇阿玛打罚的借口逃走。 吃饱睡足又不急着去办差的小犬甚是得人意儿,嬿婉不答,就只一味地盯他。 他不是言辞颇有怕自己责怪之意么,她就偏不急着责他,越是盯得进忠慌乱无措,她就越有诡计得逞的窃喜。 进忠这相貌哪儿都好,只一点不好,就是生在了他这奴才的脸上。若和梦中那厮相较,说不准他是远不及进忠的,毕竟在她心里光论长相的话能及过进忠者百无一二,只是她绝不会承认以助长进忠的气焰罢了。 那自是不必再想书角一般的梦中人了,嬿婉说服自己将他抛了,但见进忠袖着手的怂样她总忍不住地想欺辱他,凭什么自己得一直屈居于他歪门邪道的口才之下。 “公公是不是想问本宫总盯着你做什么?”嬿婉嫣然一笑问他。 “是,奴才还请公主明示。”进忠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一横先恭敬地答她。 “本宫觉着公公有趣罢了,总不能是公公长得一言难尽,碍着本宫的眼了,本宫才禁不住频频注目以表嫌恶的吧?”这与先前不同,爹娘给的容貌,即便是貌寝也不戳他的伤心过往。他既是个奴才,就得受主子的调笑。 她钟爱的是凌云彻青年时那挺拔俊秀的身段样貌,指出自己丑得令她侧目反倒是出于坦诚,她前世忍了自己毕露的丑态这么久实在是难为她了,偏自己还覅脸皮地总去抚她调弄她占她便宜,进忠心下了然。 进忠不悲不喜,他深知自己不仅如公主暗示般其貌不扬妨碍她的视听,而且更胜一筹,他是个内心猥琐狡诈的丑恶阉货,公主已是对他留足了情面。 “奴才的确长得不堪入目……”他想说承蒙公主关怀,才得以多次目睹公主仙姿圣容。但这么说出口必糟公主怼斥,公主最不喜他油嘴滑舌,他怎敢违她的意。 于是他住了口,他像挂在了断崖边高耸巨木的树杈上,风吹日晒之下一个不慎就会被吹落至万丈深渊,可抱紧了那段衰弱枯脆的枝桠,他同样会因它难承其重而摔毙在树下。 进忠以为自己面上不带波澜,但实则他目光躲闪了一瞬,饱满的唇翕动着抿了些许,很快又归于平静。 冠玉皱了,玉本是质地坚硬不会发皱的,若遭了劫也只会碎裂,哪会如进忠的面孔一样呢。 嬿婉似乎理解了书中的夸大比拟,若让她书写进忠的神色之变,她大抵也会写出如玉质皱出波纹之类的奇诡词藻。 但他也是个会找台阶下的鬼灵精,竟就这么一口认了自己丑陋,要真给丑男子听见了怕是得以得瑟显摆之名狠揍他一顿,嬿婉哑然失笑。 公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消不下去,进忠估摸着她哪怕不是想到了心爱的凌云彻,也断然不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乐的。 但见到她笑,他的心间开出了层层簇簇繁盛绽妍的花。他将什么都暂且放下了,只顾看她看得出神。 这坏心的奴才这回估计是确实自知长得风姿卓越,才故意咧了嘴笑话她嘴上没个把门,说谎不打草稿。嬿婉一回神便恼,梦中的人好歹知礼,他怎么总能瞅着空儿取笑自己。 《诗经》有曰“淑人君子其仪一兮”,他进忠倒好,长了张淑人君子的脸面,言行也确实如一了,只不过是一味地油滑小心眼儿,叫她屏气咬牙,必得报复回去才算完。 虽说做了个预知梦怪不着进忠,但嬿婉想到自己轻信他,着了侍卫的道,总得提上两句一解她的心头恨。 “公公知晓自己的惨淡容颜不可见人,可见公公识趣。可本宫既勉为其难目睹公公的尊容了,公公就别净胡出主意害本宫了。公公还记得先前提议的破梦魇法子么,本宫试了,不成。”她说了这番话后有些后悔,明明之前取笑他拿自己的话当圣旨琢磨个半晌,如今反过来成了自己对他的话念念不忘。 进忠定是从御膳房里存了数日的泔水桶里捞出来的饿死鬼投胎的野犬,一肚子装的都是令人作呕的馊汁子,拧一拧掉下来的尽是馊主意,偏还不知自己馊,总汪汪叫个厉害。怕这狗儿急眼,没法说到明面上,嬿婉就在心中笑骂他。 公主竟把他看似无心之言记挂了这么久,进忠意外到慌了手脚。望着公主的眼眸,他的心像被剥揭掉外皮的蛙似的苟延残喘着挣动不止。 他这句原本就是为了对付公主梦中的自己,公主若能如他所言将梦中对她垂涎三尺的奸宦彻底铲除,他不但不会伤心,反倒会为她得了新生而喜。 而如今显然公主记了他的话,却还在为他的色心所困,进忠悲喜交加,忍不住又想出言求她取麻绳取金簪,取一切能镇压他前世邪祟的物件,将他灭得无处遁形。 侍卫缠她,折辱进忠又有什么用,听得进忠殷切地唤了自己一声“公主”,似要说出更诡幻的方法,嬿婉忍不住故作怒目扫他,道:“行了,进忠公公少说两句,免得被口水噎着。” 进忠打了个寒颤,马上强作笑容道:“奴才不说了,奴才憨笨猜不着公主的心意,奴才认罚。” “本宫最不喜会猜本宫心意的奴才。” 公主将他的退路一一堵死,叫他不辨东西南北,也无处可暂歇。进忠闭目片刻,脑中混沌一片,他胡乱应了:“嗻。” “公公没揭发本宫,本宫还是该谢你一声的。”日头上来,嬿婉担心被人瞧见就躲去了僻静处,并招手示意进忠跟来,进忠踌躇着上前,听得公主突然道谢。 “公主,您这是何意?”他根本不知公主在谢什么,他甚至觉着公主绝不该对他一奴才道此言。 “本宫将御赐但腻人难咽的芋头糕赏公公,公公难道不想去告御状?”嬿婉眼带笑意,二把头上挂着的珠穗抖瑟个不停,她伸手正了正发间的花簪。 “公主您好心赏奴才糕点,奴才怎会恩将仇报?”进忠被她说得迷糊,试图从她神色中读出她是在调侃还是在试探自己。可惜她只端着笑,除此以外一丝旁的情感进忠都探不到。 她将那支金质的五瓣小花簪取下,捏在手中把玩。 金簪的刺端似有流光闪现,扎向进忠的眼底,扎得他浑身弥散起彻骨的冰寒。 他望着公主一步步走近,像从天间下凡来的神女。可神女又如何会与他一个肮脏的阉货共伍,她手中握着的利簪大抵是她最后赐予他的终了。 公主将手伸向他,金簪的刺端近在咫尺。他不躲闪,也不看她的簪,只凝望她的面孔,眉眼漾着笑,好似前世见她的第一眼一般。 只是那时她狼狈得他不忍多观,而如今她终于有了顶好的出身和明媚的前路,他或许是时候离开了。 他是自愿让公主除去他的,不怨天地不怨鬼神也不怨他自己更不怨她。 如果世间没了他,就能让公主从前世梦境的折磨中脱身出来的话,他不仅甘之如饴,更是感激涕零。 这支簪上的花形隐约有些像三色堇,但仅是支纯金的簪,并未着色或点翠,因此又不那么像三色堇了。 色泽杂乱的三色堇就如同进忠一般巧言令色没规没矩,而这个纯色的簪子就显得不那么逾矩了,嬿婉依着这层缘故才拔了这支簪,借着机会赏他,想再点他两句挫他锐气。 进忠倒好,不接簪也不谢绝,竟只愣着笑,像是看穿了她不怀好意故而不受一般,甚至还在耻笑她的小心思。叫嬿婉一时失了主意,她将簪对着他,心中羞愤交加几欲顿足。 自己永远落在他的下风,嬿婉收紧握簪的手并不缩回,瞪视着他。她不相信进忠也认出了这簪像那所谓的三色堇,断定她赐他也没怀完全的好意,她想看他能戏耍自己到几时才肯拒簪。 遽然间,嬿婉突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进忠恍恍变作了几日前将被噎死的情态,不待她回神,进忠又好端端地立在了她面前,面上仍带着笑,只是眸中似乎盛了些氤氲的水雾。 她莫名地一抚自己的眼角,发觉分明是自己被风迷了眼才致晕眩,眼中存了风沙拂过带起的泪。 她一把抹去,却觉心跳异常厉害,咚咚响着似要冲破胸膛掉落地下与蛇虫鸣蛙相缠温存。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章 进忠还是先一步发觉了事态并非如他料想一般,公主虽对他举着金簪,但瞬目不止,双眼流露出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她迟迟不肯刺他,但也不缩手,进忠蓦的想到难不成她是想让自己接下这支簪子,他内心挣扎着意欲伸手。 本就心慌意乱至极,他究竟要自己屈尊降贵候他到什么时候,金簪将她的手灼得生疼似的,她几乎要握不住,连将其掷于进忠面上泄愤的力气都不存。 与此同时,进忠见公主似一叶沉浮于江中的扁舟般心神不稳,实在不敢笃定公主是要将此簪赐予自己,又临阵退缩起来,手也轻轻落下。 见进忠不为所动,嬿婉终是失了耐心,她猛然将簪抵到进忠的衣襟上,仍见其巍然不动,只眼底似有悲意。好一块臭硬的顽石,她脱力般将手撤回,紧握着那支簪咬牙愤恨。 白驹过隙的瞬间,进忠见公主刺向自己,恍惚间又见到了前世的她,不等他静候至尖簪刺入心脏的疼痛,前世的一切又席卷而去,泯灭得无影无踪。 心像被人抓揪着撕扯,越是心搏越疼得发慌,她几乎要站立不住向前跌扑,可自己从未犯过心疾,她不信自己会虚弱至此。 她知她此刻的神情一定狼狈不堪,惹他笑话。她以手扶膝喘息,却目光如炬地盯着眼前的进忠,他若有丝毫不敬要拿她取乐的意思,她都定要将其抽筋扒皮。 公主身子不适,又看不出她具体是哪处不适,进忠焦急得恨不得立即将其背至太医院,哪怕要以他的皮肉作药引他都万般甘愿。 这奴才竟会心疼自己,嬿婉见进忠嘴角抽动,面上尚有掩不住的哀戚,那双沉木似的黑瞳还映着她的面孔,她颇感意外。 他像一汪温暖如春的水向她冲涌而来,却冲得她口鼻阻塞无法开口,又顺她的面颊如清泪般流落不止。 只一小会儿,嬿婉就缓过了神,心口的疼痛散尽,仿佛方才只是自己臆想,她在白日间竟也会被困于迷梦。 “进忠公公,本宫原想赐你这支金簪,但既然公公看不上眼,宁可装糊涂也不肯接手,本宫也就不做这强人所难之事了。”嬿婉本以为自己的语气是冰冷无情的,可话说出口便走了样,她意识到自己赌气的成分远大于恼怒后,强掩失态又怒道:“公公也就只有在本宫面前逞威风的能耐了,不是么?” 心中像有高耸楼阁轰然坍倒,废墟压塌了进忠直挺的腰背,也压断了他紧绷已久的脊梁,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口,想要辩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不信公主真的会赐他金簪,但他根本没有任何借口去迫使自己拒绝相信。公主所说分明就是实言,是他一直将她钉死在前世的框架内,以最邪祟丑恶的内心去揣度和玷污她。 他后知后觉出自己把公主伤了,是他以最卑劣的心境将公主的自尊碾在了脚下踩踏,而并非公主反复无常地欺他辱他。 “公主,不是这样的,奴才没有轻视公主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在作最后的斗争,实情说出与否大概都换不来公主的谅解,而且他再怎么恳切致言都是徒劳无功的狡辩。 “因为奴才误以为公主要用金簪刺奴才,奴才贪生怕死,所以被唬得愣住了不敢动。”终究还是欺瞒了公主,他几乎要落泪,越是这般他越唾弃自己惯来的巧舌如簧见风使舵。且他私心地希望公主永远不要忆起前世,不要想起自己曾被行迹多么猥琐恶劣的太监觊觎。 半真半假是他敢于出口的极限了,他既不敢用轻描淡写的走神诓骗公主,又不敢说出自己情愿被公主刺死这类奸滑谄媚言辞污了公主的耳朵,更绝无可能提及他们的往日。 “进忠公公以为本宫要用金簪杀你?原来在公公心里,本宫才是那般恩将仇报之人!” 哪怕他说犹豫着不敢拿她都认了,可嬿婉再怎么想都想不到进忠会给出这样离奇骇人的理由,她几乎是转瞬就曲解成进忠在讽刺自己有口蜜腹剑的嫌疑。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上的珠穗晃动不止,手将类及三色堇的五瓣金片攥得极紧,金片几乎嵌入她的手心。 “奴才错了,是奴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再恶意揣度公主。”嬿婉见他跪倒在地叩头不已,他的帽冠在大力冲击之下落到了脑后,额头磕在地上冒了血珠。 “你这么忘恩负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是他死前口口声声咒的,他悔不当初。如今公主说出此言,他仿佛被剥光外皮钉在了耻辱柱上,供人反复唾面鞭笞。 “别磕了,起来。”她作出厌恶的神情嗔道,见他起身才放下心,而地上犹已开出血色的细碎散花。他磕得不巧,怎就磕在石子上了,她只当意识不到自己舍不得的是他受疼,又出乎她自己所料地补一句:“本宫舍不得这地给染了血污。” “嗻。”他并未感到疼痛,额头上不疼,心也一样,习惯已成自然。 “本宫在公公心里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你给本宫如实招来。”他的巧士冠将他的伤处完全遮蔽不现,嬿婉却望他的帽檐望得出神。 她才误打误撞地想起自己并没有告知进忠她要赐他簪子,他摸不着她的心思,又常常和她对峙,自然也不会往这处想。 御前的太监当差都如走钢丝般惊险,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她一声不吭想以三色堇调弄他,进忠却在那一刻因误会了她的心意而多思,又别出心裁地想成时常看他不顺眼的自己铁了心要除去他,也不是全无道理。 阴差阳错,自己为何总与他阴差阳错,都怪进忠聪明面孔笨肚肠,总惹她气愤又让她不得不原谅。 “公主您是最好的……”他下意识地脱口道出,却惶恐地哆嗦起来,不知后面能接什么。 公主与他同岁,但他不知公主生于几月,若她比自己稍小,那便是最好的妹妹。 当然这只是进忠神志不清时的胡思乱想,他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荒谬又僭越的话语。他顿了顿,想不出任何贴合的词,只好接道:“请恕奴才笨嘴拙舌的说不出好话,您是奴才心里最好的公主。” “公公受了惊吓,这支簪子就当本宫给你的赔礼了。”在嬿婉眼中,进忠像是因她的厉色而吓得几近崩溃。她又将簪子捻起,空中金轮的光晕洒在金质花片上,进忠迷恍间似看到了渡他的金身菩萨。 可他必不能收下她的金饰,她们永寿宫捉襟见肘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他收她任何一物都可能在未来成为他人扳倒她的把柄。 前世未能阻止她交还那枚凌云彻所给的戒指就已酿成大错,他宁被她责打都不能再留下旁的隐患了。 “公主,这事本就是奴才的错,奴才无颜面对公主,不敢因此再收公主的簪子。”他躬身施礼,嬿婉想起先前他连额娘的赏银都不肯拿,确实也不可能贸然收下,整件事都是因她唐突又惹他厌烦而起。 “若本宫认为公公不曾揭发本宫,就是有恩于本宫,本宫要以此簪道谢呢?”尽管知他不会收,但嬿婉仍试探了一句。 公主有此意他已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此刻他却神色戚戚,惶如惊弓之鸟。因为他既知公主是好意而自己不可言说因由,又知自己恐怕也难违其赏,否则定使公主因他抗命而恼怒多时。 “公主,若论及那日,您见奴才被芋头糕噎住就即刻去寻水,虽不曾用上,但于奴才而言已是救命之恩。奴才斗胆言说一句,您与奴才二人已是扯平,公主您无需再致谢。” 他不可下公主的面子,但又得说得有理有据叫她信服,进忠沉思片刻,生怕公主当即就因自己不回话而恼,只好将还未组织好的言语先行吐露。 他寻不到更好的说法,只寄希望于公主本就不抱着十成十的意愿赏自己。 “本宫为什么要救你?”再一次出了嬿婉的意料,她以为自己会气恼进忠的东拉西扯,但见了他那双澄澈的眼,她莫名地心惊肉跳,只好再次压下纷乱的思绪冷笑着问他。 她突然有了一计绝招,进忠总在相助后硬将自己所为推给其对她皇阿玛的效忠,她今日就有样学样,看反过来他能如何破解。 她究竟是在表达她比任何人都想让自己死,还是仅仅暗示对自己的轻蔑,进忠竭力以自己对公主而非炩主儿的了解去思忖,但他脑中空空,他悲哀地想起他对公主的了解实在是甚少,今后也不见得有机会能与她熟稔。 “自然是因为御前的副总管公公死在本宫的永寿宫门前会惹人非议,你若是半死不活,本宫得奔走替你请太医,你若是气绝,本宫还得去禀告皇阿玛找几个奴才将你抬走,既累着本宫,又得让本宫在皇阿玛面前有口难辩。公公你扪心自问,你死了本宫能落得什么好?本宫不是为了自己,难不成还是为了你这一小小奴才?” 她不动声色地朗声说道,进忠的额上似有丝缕的血渗出,淌到了帽檐以下,不觉间她手攥金片攥得更疼,花瓣松动,摇摇欲坠。 “是,奴才因祸得福罢了,奴才身份卑贱,受了公主的恩德已相当感激。”进忠一直记着公主性子坦率,且她又无任何嬉皮笑脸的征兆,他当即将她所言当作了实情。 嬿婉并不信他会猜不透自己的真实想法,毕竟她多次提及过不想让他死,她已默认进忠知晓她的态度。 只是他作出了不卑不亢的反应,不是驽钝便是大度,叫她没了继续试探的兴致。 她既无心招惹一个赤诚执拗的傻子,也无心磋磨一个肚里能撑船的宰相,只是他额上的血丝刺得她眼睛酸涩。 今日的一切,终究还是成了她一人的无理取闹,她惶恐羞恼,又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似乎没有继续赏他簪子的意图了,进忠恐夜长梦多,意欲告退。可望见公主不悦的神色,他怯得不敢出一言,只暗中察着公主站立的身姿,琢磨她是否还有隐痛。 “公公今日不当值吧?那本宫就不扰公公怡然信步了。”公主说罢,离他近了两步,他慌得手指不停地揪着衣褂,也见得公主面上尤其是两颊红润,不似有隐疾困扰。 “是,奴才告退。”进忠步子加快,往四执库走。公主并未远去,一定见着了他的去向,但他本也不打算隐瞒。 大清早去四执库做什么,总不能是瞧中了哪个宫女,心急忙慌地去找她叨叨闲话增进几分感情吧。 嬿婉被自己所想吓了一跳,立即将这猜测抛之脑后,一门心思往古董房去了。 进忠一进门便见得了许久未见的伊姑姑,伊姑姑热络地唤他上前,又往他手中塞了酥糖,叫他想起自己的动机并非只与她拉家常,故颇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孩子也是辛劳,瞧瞧,都熬瘦了。”进了屋,伊姑姑给他取了带软垫的坐具,又想去倒茶端零嘴儿,进忠连忙拦住她:“不了不了,我来叨扰姑姑一会儿,怎还能让姑姑费神费心呢。” 进忠再三拦着,伊姑姑才只倒了两盏茶就坐下。方才帽檐遮着,进忠还总垂头,伊姑姑这时才发现他额上的伤处。 “孩子,你额头上破皮淌血了,我去替你取些膏药来抹。”伊姑姑连忙起身,连带着进忠也惊慌地站起来,想谢绝她的好意。 伊姑姑不由分说就去取膏药,进忠将帽冠取下,手抚在额上,果然有一块磕破了,但好在血已干结,且伤面细微不碍事。 伊姑姑将药膏递给他,望着他直到他迟疑地用指头蘸取些许抹上。 “挨皇上责罚了吧?”伊姑姑悄声问他,语调中的关切让进忠怔了一瞬。 “没有,今儿我不当值,晨起莽撞没看路,不小心撞在墙上了。”他矢口否认。 “哪面墙叫你撞成了这样?”进忠答得荒唐,他戴着帽冠哪能因走神撞击成这样,所以伊姑姑自然不信。 本就是胡诌的,进忠哪知道哪面墙能让人撞得又疼又狠。他讪讪地笑着,将药膏递回去,随口说道:“我撞墙上跌倒了,扑在地上被碎石子磕了一道。” 伊姑姑显然是不信的,但进忠不说,她不便追问。她还是猜测这道伤痕来自磕头,又想到他是御前的人,她只能将其归为当差时惹恼了皇上才叩首谢罪。 “你当差时千万小心些,明哲保身。进宫一遭本就是苦透了前半生,要是能积攒些银子,到老了出宫买座宅子享享清福还算对得起吃过的苦,可要是半拉子出了事儿,可就算一辈子一场空了,”伊姑姑絮絮地讲着:“孩子,你别嫌姑姑讲话不中听,姑姑在宫中这些年,亲历的也好耳闻的也罢,还是有些许浅薄见识的。年纪轻轻能坐到你这位置上的内侍实是凤毛麟角,也正因如此,你可得格外谨慎,不能说的不能做的一律勿要参与,宁可装痴卖傻都不要沾上他们皇亲国戚卷进他们自家的纷争里,只做好你的本职就罢了,这样才能保你到年老出宫那日。否则一旦站错队或是仅仅失了分寸,后果就是一条死路。” “姑姑教导的是,我会谨记的。”伊姑姑这番话纯是出于善心,但进忠也只限于面上应着了。 他不可能卖官鬻爵或是勾联皇亲,但他要做的比伊姑姑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不是他没有退路,而是他不愿走旁的路。 往日种种浮现在他眼前,今生到底还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他并没有如伊姑姑料想一样苦透半生。 他总怀疑自己是在前世将所有的苦都尝尽了,所以老天发了慈悲,送了他一段五里雾中的美梦。可他一个色欲熏心十恶不赦的奸宦,怎么想都不可能得到这般殊荣。 他今生最惨痛的经历也就仅限刚入宫那两年总挨胡贵福没头没脑的棍棒责打了,可这师父是他自己为了尽快爬回副总管的位子才认下的,怨不得旁人。 也许是因为今生相对而言过于顺风顺水,而前世的记忆又铭刻在心再也不可磨灭,他时常被困在幼时的食不果腹、净身时的创钜痛深、屈居李玉之下时的卑躬屈节中,迷茫混沌分不清自己处在哪朝哪代,又张冠李戴地误将自己当作了与卫嬿婉相熟甚久的太监进忠。 本是他一门心思地要去依据公主的亲好程度选择储君,他从未问过公主是否有此意就自作了主张。 他与伊姑姑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宫中的见闻,背后却隐隐冒出薄汗。 第三十七章 三十七章 进忠思绪万千,之前是他想得太浅,依着前世的进程他原以为自己终生都会困于宫墙之内,且他待年老后更该残漏衰糜,真能熬到乾隆崩逝他也是临近风烛残年,他一个残身老宦即使离宫休养也是昏惨惨黄泉路近。 但这一生才堪堪过去十四年,他就已成太监中的翘楚,而隆佑帝现年都已四十七,就此收手待当今圣上龙驭宾天后他一介宦者虽不可能功成名就,但至少能在壮年甚至青年就得以全身而退。 下半辈子也不必再因衣食而忧,只要他不挥霍无度,在当副总管时省吃俭用积聚的钱财大概是够他花销以至终老了。 甚至满打满算他今后也吃不了多少苦,在宫中若他情愿,他大可以越发八面玲珑风生水起,出宫后无论云游天下或是远离京城买宅置业,都可将宫中所历一笔勾销。 他扪心自问为何自己非要酿一杯未必能酿得成的苦酒并打算囫囵咽下,就算是酒中掺了生吞不下引他窒息的绳结都视若无睹。 他说不出任何原由,但畅想中的完满人生他偏偏就不稀罕,他就像着了魔一样非要没苦硬吃,觍着脸去帮公主,再落得个凄风苦雨的下场。 可是他若待新帝登基即自请出宫,就永不再见公主了,哪怕他构思来日只可在年节宫会上略见公主转瞬几眼,他都凄愁得不愿去多想,更何况让他彻底抛了公主,这个假想当真是绝无可行余地的。 连折中一些并不相助只远望公主的念头他都一刻也忍耐不了,必要即刻将其推翻。对她的苦难置若罔闻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藏一分对她的爱于心底。当年作为侍卫又为她所爱的凌云彻尚且恶心,他敢这么做,就是比凌云彻恶心数倍的色心太监了。 “姑姑,上回您招待我的芋头糕我如今想起来倒有些想吃了,似乎听您说是在合缘斋买的?”进忠正恍惚着,伊姑姑取了些米糕递给他吃,他随即想起来这事,道了谢立马问询。 “是啊,我侄子买来的,那时听他说合缘斋那一片地儿门庭若市呢。” “姑姑您知道合缘斋开在哪儿吗?离紫禁城远不远?” “这我倒还真不知,他买了来孝敬我,我并没有问他斋子在何处,我料想应该不会太远吧,他先前就住离筒子河不远的胡同里。” “姑姑,可否再托您侄子买一回呢?车马费或是跑腿费我都包下。” “也是不巧,我侄子举家迁往江宁那边去了,说是要去闯荡闯荡,做点儿杂货生意贴补家用,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回来。” “哎,那便算了吧。” 进忠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但见他对那芋头糕有些执着,伊姑姑忙劝道:“要不我再找人打听打听,经常外出采买的公公们多半知道。或者我去找人买些其他铺里的糕点给你,你对付着先吃,知晓了合缘斋的确切位置再换你爱吃的买。” “不劳烦姑姑了,我待空了自己去找人问吧,芋头糕而已,哪处不能买,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进忠连连谢绝,他想献给公主,那便是心里有鬼,这鬼见着的人越少越好,免得被人瞧出端倪。 “也是,其实这些香芋红苕做出来的糕子饼子,味儿都大差不差的,说不准换个别家做出来的也与之相差无几,尝不出分别。” 其实他并不知那芋头糕好吃在哪儿,他在吃食上挑拣的意愿很低,左不过就是填饱肚腹,胡乱对付即可。可实际是公主爱吃,他尝着无甚区别又不代表公主也有此意,送不到她心坎上还不如不送。 可他细细寻思,甚至都寻不到能瞒天过海送至公主手中的机会,他总不能去托四阿哥,更不可能托得上春婵,就算问着了合缘斋也是无用。 “姑姑说得有理,我打算改日从御膳房的厨子那里讨点糕饼吃,省得采买麻烦,”他温言说着,取了一块米糕吃下,又夸口道:“姑姑你这儿的东西都极美味,比我在养心殿里吃着的赐食还要好。” 嬿婉在古董房里赏看了一些器物,但她心不在焉,只是走马观花。 古董房里存放珍宝的匣子倒是不少,大的小的圆的方的一应俱全,嬿婉瞧着瞧着,莫名联想到了梦中那人提着的圆盒。 她还是想不明白那圆盒是装何物用的,又想得之前进忠提着的方形三撞食盒里头装的是甜腻的糕点,盘算着连食盒都制得如此讲究,圆盒大概总不至差于此。 嬿婉回永寿宫时,额娘和春婵与她前后脚归来,倒也未发现她出过门。 “公主,奴婢听得皇后娘娘说近日宫中要办一场‘纸鸢宴’,各宫的妃嫔和公主皆可参加。”春婵满眼带笑地说道。 “我只听说过什么千叟宴、亲藩宴之类的,纸鸢宴算是个什么宴?难不成宴席上了一半,大家伙儿擒着纸鸢跑出门去往天上放一小会子,再拾掇拾掇回来接着吃?好春婵,你得给我拣个最轻质的纸鸢,我把纸鸢拽下来还能拽得快些,好紧着回去抢吃食。”嬿婉见春婵面上透着喜兴,先调笑她起来。 “不是,公主您真是……”春婵果真掩着嘴笑了笑,解释道:“虽说是宴,但依皇后娘娘的意思只是上些精致的糕团果盘子,并不是真正庄重的席面,各宫的娘娘和公主们可自己制了纸鸢放着玩儿,玩闹倦了取些点心吃。奴婢看这大概为的只是大家聚一聚,说说笑笑而已。” 听着有些意思,嬿婉心想,只是那纸鸢可能不太好做,从小到大她甚至没摸着纸鸢过。 但这怎么说也是个能去人前长脸的好机遇,她是公主而非嫔妃,不论是凑到皇上还是皇后跟前,旁人在明面上都不能说她什么。而且既然额娘本身并无上位的意思,她多露脸也不大会被曲解成要帮着她额娘争宠。 “纸鸢么,我还真不知怎么做,但制不了纸鸢,我去和她们一道谈谈天总该可以吧?”嬿婉稍一思索就打算参与。 “这不用公主您费心,皇后娘娘说了,纸鸢若做不好放不上天总是不成的,所以她已让内务府着手备好各式竹篾骨架,到时大家去内务府挑拣几副合心意的回来,再在纸上绘好花样,糊到骨架上就成了。” 那便是要考验众人的绘画功夫了,嬿婉同样没怎么接触过,但至少听上去总比从头开始扎纸鸢架好得多。 午膳过后,她取来纸笔先自个儿练起来,她练了多久,春婵就在一旁盯了她多久。 “春婵,你是不是有心事?”她一抬眼望见春婵有些坐立难安,不由得问道。 “奴婢想出去见个人。”她支吾着说。 “见澜翠?你带些东西给她吧,她在寿康宫日子大概也不太好捱。”嬿婉连忙起身去翻找内务府送来的赏赐,她瞅着几块衣料还算拿得出手。 “不,公主,奴婢想去见的不是澜翠。”春婵快步上前拦了,嬿婉见她仍不说是谁,心中生疑。 “是我不认得的人?” “也不,其实是……”她支吾得更厉害了,但嬿婉笃定她有几分想告诉自己的心思,否则对她当是直接瞒住不提,问及也只道是老相识便过去了。 “春婵,你若遇上难事不如和我敞开了说,能帮上忙的事我就不会袖手。” “奴婢打算带些薄银去和进忠公公道个歉,奴婢这几日反复思量,总觉自己的言行有亏,万一来日他翻起旧帐就不好了。” 嬿婉看出她是下定了决心才告知自己的,既然她说出来,多半也是不敢贸然行动,想让自己帮忙拿主意究竟去还是不去。 想起进忠她就觉心口重压一块巨石,堵得慌又挣不脱。于是她本尽力让自己避免去寻思他的事,不曾想还是由春婵开口提到了,根本躲不过。 他额上磕伤,虽伤口细微但到底见了血,且又是因自己的猜忌才一时冲动导致。 嬿婉思前虑后还是认为此事自己难辞其咎,但拉下面子去关切一个奴才她也委实做不到,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着,春婵恰好无形中给她递了个台阶。 “也好,劳烦你去一趟,刚好替我探探他的口风。”探口风是假,她自己有不可被探知的念头才是真,嬿婉憎厌起自己连春婵面前都不肯说实话的那副虚伪样儿,偏偏在今日之内她又没有旁的法子。 “是,奴婢定会细细察他,有什么异样都回来与公主汇报。”春婵立马应下,嬿婉眼见她要走,连忙制止。 “春婵,你忘了他不收人银两了吧。我倒觉着不如这样,我去御药房取些金创药回来,你带给他,就说是他在御前当差跪得多,给他拿去敷敷膝盖总是合宜的。” “公主说得极是,送些实用的总错不了,只是这金创药还是奴婢去御药房要吧。” “那不成,万一给人家瞧见你取药,再联系上你去他坦,搞不好就毁了你的声誉。还是我去一趟,再不巧被人察觉顶多也就是说我们永寿宫巴结一个御前的太监。” 不待春婵犹豫,嬿婉就自个儿往门外走去了,春婵隐约觉着有哪处不大对劲,但也说不上来是何缘故。 嬿婉取来的正是她与进忠初次见面后进忠悄悄混在纸包中给她的那种金创药,她使了些银子,还假称是自己脚上磕破了,这才顺利拿到。 捧着药往回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地就要了这种药效最佳的。这奴才的脸面可真是金贵,她心中不以为然地哼着。 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称得上风姿脱俗的翩翩少年,罢了,就当他的皮囊是一件金雕玉琢的掐丝珐琅八宝盒,她不小心碰坏了,总得设法将其复原。 让春婵将这药带给他,按一般人的思路,差不多都能估摸出是她为表歉意才借着春婵的幌子赐给他抹额头用的。 但那是进忠,是能误会她要用金簪刺自己的进忠,嬿婉想到就懊恼不已。这不劣方头的奴才,还不知会误解成什么歪曲样儿呢,可别当她是在讥笑他额上破损当不了上差。 或者是真当她想让自己抹在膝盖上,讽刺他在御前当差总是当得不长眼,跪得两膝青肿必得上药。 嬿婉将那药攥得极紧,如同之前捏在手中的金簪一样,金瓣几乎弯折断开的金簪已被她随意丢在了桌角,还未顾得及寻个去处存放。 心中似有千万根绳索拧在一处缠绕,可再反复思量也猜不出进忠是否真会把金创药当成她对他的取笑。但嬿婉还是想得了个好的说辞,他当初不是刚好给过自己么,那么反过来又是刚好,万一他事后问起而自己辩不清的话干脆就说是对那一回的酬报了。 她回到宫中,春婵突然间提起不知进忠今日当值与否,她脱口而出就是不当值。 春婵感觉越发蹊跷,但也想不通公主为何这么笃定,她还是接过金创药出去。 嬿婉回过神想叮嘱春婵去他坦时小心些,但她已走到殿外,她怕春婵嫌自己啰嗦,便作罢了。 嬿婉拿起那支金簪端详,被她攥得失了原样,既没能赏得出手,也是戴不得了。她寻了个空妆奁将簪放进去,里头还有片红色的东西,她捻起来一瞧,原是先前从宝华殿带回来的红笺,她估着是春婵随手放入的,就顺手丢回没再在意。 春婵行至他坦外踌躇了起来,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进忠住在哪间,只能先往离养心殿近些的地方走。 进忠坐于窗前愣神,桌案上置着一卷他借阅的书,他手边还放有从伊姑姑处带回的米糕。 窗前闪过春婵的身影,他疑心是幻觉,连忙凝神往外探看。 那就是春婵无疑,他不知春婵怎会突如其来地出现,但几乎确信她是来寻自己的。 进忠起身疾步出门,春婵一眼就见得了他,不等他出声示意就朝他走过来。 “进来再说吧。”春婵并无反对,进忠关上门,又谨慎地掩窗。 春婵即刻警惕起来,目光躲闪又意欲远离他,进忠只好坐回案前道:“我只是不想让旁人瞧见嚼舌头罢了,有什么事你尽快说,说完了尽快归去,别扰了我的清净。” 春婵前来必是公主有事,只不过他吃不准是何事而已,他盘想晨间与她分别时她的神色并无不妥,也不见得仍在与他置气,要指着春婵来对他撂狠话。 公主的事便是最大的事,但他生怕春婵起疑,在她开口前只好先将目光瞥到别处。 进忠屋内陈设与她心中料想的相去甚远,春婵乍一观这间他坦,只觉像书中说的“雪洞”一般,只一桌一椅一床榻,其余就是些她分不太清的圆角柜、方角柜和亮格柜,看着有些年头了,大抵不是他搬入时采买来的,除此以外再无旁的用具和装饰。 她原以为太监总是爱财的,一时见进忠屋内简朴至此,倒不由得感觉他与自己心中所想似乎不太一致。 春婵不言,但他余光瞥见她四处打量了几眼,心下好笑,面上半正经半打趣道:“春婵姑娘既是主动来找咱家,就有什么说什么吧,咱家这屋没什么可看的,值钱的玩意儿全送回内务府了。” 春婵意识到自己失礼至极,心中懊丧不已,她连忙跪下道:“进忠公公,奴婢是来给您赔不是的,先前奴婢对您有误会,总对您口出狂言,现如今奴婢知道自己的错处了……” “等等,”进忠打断了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公主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净胡折腾春婵了,他见春婵抬首,端着架子问道:“春婵姑娘,先前的事咱家也有错,你突发奇想前来道歉又是个什么理儿?这是你自个儿的主意?” “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奴婢怕公公因奴婢的狂言而记恨公主,所以来向公公赔罪。”进忠见她捧出了一包药,越发摸不清状况,出口问她这是何物,她答了一句金创药。 春婵就是抱着实话实说不耍滑头的心态来的,除了求和以外她本就得试探进忠的心思,若叫进忠看出她并不诚心,她这一趟就白费力气了。 但这在进忠眼中就成了另一码事,春婵未必完全知晓他们清晨碰面的细枝末节,但进忠自己门儿清,他怎么寻思都觉得这是公主的授意。 春婵一直看他极为不顺眼,所以实际并不是春婵对他改了观,而是公主回头寻思自认理亏,好不容易说服了春婵替她当了台阶,公主将这台阶递来,意在让他踩着走下来也消消气,他不能不识抬举。 “进忠公公,您在御前当差膝盖常常受累吧,这点金创药不成敬意,但还请您笑纳。”春婵努力笑着将金创药递向他,进忠连忙接下。 既然猜着了公主的意思,他当然不能对春婵再横眉冷对。况且他经过思虑,本也觉着早就该对春婵服软了,毕竟还要她好好伺候公主,只苦于一时找不到缓和事态的好时机,又怕自己乍然变个态度让她再疑心自己对公主图谋不轨。 “春婵姑娘客气了,这药我正好用得上,谢谢你的美意。”春婵见他和颜悦色地对自己颔首,又示意自己起身,也不知他是知礼数还是识破了自己的计谋才先顺着自己静观其变。 进忠着一身日常的蟒袍她并不意外,但她讶异进忠为何在他的他坦里还要戴着巧士冠,她思索片刻,以为他今日虽歇息但还有闲差要出去做。 “进忠公公,您是还要差事要办吧?奴婢再说两句是否会叨扰了您?”她大方地问出,进忠一愣,摇头道:“不,我今日得闲,春婵姑娘还有什么事都一并说了吧。” “进忠公公,奴婢自知有眼不识泰山,误会公公极深,不求公公谅解,但还请公公看在公主年轻又未经世事的份儿上,宽恕公主先前的失敬吧。” 她是公主唯一的奴婢,她的言辞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公主的意思,因此她决意要试探。如若进忠确实对公主不怀好意,听到公主示弱,他面上总会流露些许窃喜或松快。真要如此,她回头就去禀明公主,让公主格外谨慎对此人。 在进忠眼里,公主就是纠结于晨间那事,所以拐着弯儿来试他是不是真的气恼,也是难为春婵夹在里面两头不是人了。他叹了口气,但碍于自己面对的是春婵而不是公主,只能道出:“同为宫人,你我皆有自己需得效忠的主子,因此你又何错之有?且你也先开了这口,我一再困扰于你护主的态度才显得我不近人情。至于公主那儿,我与她起纷争本也是我的不对,是我脾气上来忘了作为奴才的本分,要赔礼也该是我去赔礼,所以怎可说成让我宽恕公主呢?这样的话春婵姑娘断不可再提,要是给他人听见了得笑话你家公主拎不清了。” 言毕,进忠起身立在春婵面前,他看得出春婵既想打量他的神情,又怕被他察觉。他遂了她的意,目光转向一旁的米糕,并不顾忌她的视线。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八章 此时此刻春婵已半是疑虑半是焦灼,进忠伸手去取了一块米糕小口地啃,一眼也不曾往她身上看,但她无端地认为进忠一直在盘算她的言辞行动,试图作出最符合她心思的举措。 “春婵姑娘没什么疑问了吧?要不要尝一块?”进忠也在等春婵的下句,片刻等不来他就按捺不住了,只面上噙着笑端起碟子递给她。 “不用了,奴婢午间吃得撑了,谢谢公公的好意。”春婵当即婉拒,进忠又将碟放下,他手心微微沁出些汗,总想寻些事儿做,免得越是无事越易被春婵发觉他心思不纯。 那日在御花园他究竟对那嫔妃做了什么,春婵思前想后还是将疑问压下,这么直白的问题肯定不兴问,问了也是冒犯他,且不论他答忘了还是编个理由都尚能糊弄过去,还不如不提。 “春婵姑娘敢只身前往我的他坦,可见还是信得过我的。”其实进忠笃定春婵是不信他的,但既然春婵受公主所托,能忍着畏惧或厌恶顺势走进来和他交涉,就说明了她对公主至少还算相当忠心。他沉吟一会儿,故作不经心地说出。 “公公您言重了,奴婢想来致歉,自然是信得过公公的品性的。”春婵也不敢嬉皮笑脸迷惑他,反倒是垂头作了恭顺状,让进忠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好再次将目光移开。 她虽不知全貌,但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想必她都会回去传给公主听,进忠想再解释一遍金簪的事,可临了还是生怕公主不欲让春婵完全知晓,而自己总不能替公主拍板决定全吐露给春婵。 “我的品性要说纯良肯定是谈不上,但要说恶劣么,倒也不至于。但是不光春婵姑娘你,连带着我自己可也得承认,进了这紫禁城当太监当上三五年乃至三四十年的小子老叟,被磋着磨着仍从底子好到面子的就百无一二。绝大部分呢,都或多或少有自己钻营的歪脑筋小心思,你和你那俩主子要防是对的,我也赞成。但我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对你们主子没意思,既榨不出油水又捞不到旁门左道的好处,这赔本买卖我不干。但是承炩公主再不受宠也是位公主,魏佳答应往后说不准万一会有翻身的一日,所以我还得俯首帖耳地敬着,人总不能为逞一时之快拿性命开玩笑吧。这话我是看你只一人在此才敢摸着良心说出来的,要是公主在这儿我连吭都不敢吭半句。” 春婵不就是一直怀疑自己对公主别有用心么,他心想与其畏畏缩缩地否认不如添一把火,将自己彻底地摘出去。春婵回去了到底会几乎一字不落地复述还是会添油加醋地贬低他他都不怕,总之传到公主耳中是他接受她的致歉也收了金创药,并且还点明自己无意她们故无需严防就成了。 万一春婵传完话令公主恼怒也不是没有招,他待下回观察了公主对他的态度,实在不成就推在春婵身上按头她夸大其词,毕竟春婵和他不睦连公主自己都一清二楚,公主想对质都对不出所以然来。 春婵似有触动,久久都不言不语,进忠心下暗喜,想到这头一步总算是没出错,公主怎么想已是后话,而在这之前让春婵对他略有改观本就是一件好事。 “进忠公公,奴婢就先回去侍奉公主了。”春婵向他行礼告退,进忠快步上前拦着:“我先探一探外边是否有人。” 进忠推门出去环视一圈,并未观得有人经过,他三步并作两步回来。 “我就不送了,你自己回去吧。”进忠立回桌案边,向春婵一昂头。 门窗都掩着,他坦内光线并不明亮,进忠的白皙面皮静如一汪沉澈的泉水,且他既不用侍君,身姿也比往日更为挺拔。春婵又匆匆望了他一眼,见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巧士冠往下压了压,她没在意,径直出门往永寿宫走了。 她怎么可能凭着进忠的一面之词就对他彻底改观,都是权宜之计而已。 春婵一五一十地叙述完后就去了慈文房中,留下嬿婉一个人托腮静坐沉思。 按春婵的意思,进忠是挺简朴一人,看着不像有什么金石玉器上的喜好,说他实在因不那么贪财而不收任何后宫女子的赏赐确实说得通。 春婵注意到他吃了点心,但又没仔细瞧盘里装的是什么,只说像某种糕。于是嬿婉越寻思越觉得那就是芋头糕,毕竟那日他一口咽下,还真像是爱吃又不好意思说的模样。 所以进忠颇为喜食芋头糕嘛,嬿婉为自己意外揪着了进忠的喜好而沾沾自喜。 若进忠只安安分分收下金创药就好了,偏偏他还在后头整出了这么一遭。春婵学他的语气又学不像,还有些忘词儿,边回忆边给她演着,尽管她知道春婵已尽了力,但进忠当面说和春婵照猫画虎总还是会有出入的。 春婵全然没提及他额头的伤处,显然她既没有亲眼所见也没有听得进忠暗示,因此嬿婉越加拿不准进忠有没有领会她让他用药擦额头的意思了。 可要是进忠理解了,他就没必要再倒腾出那一串跟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酸话了,他字字句句都在撇清关系,显然他还以为自己对他成见极深呢。 可自己确实对他有偏见,嬿婉像被他戳中了心事般辩驳不得,只好窝着身子生闷气。 不论如何,他接完金创药不久即作出这般甩狠话的反应,一定还是当她在讽刺他了。自己猜的果真没错,一片好心被这蠢奴才当成了驴肝肺,早知道还不如不怜惜他那张俊脸,嬿婉哭笑不得地闭目,又苦笑了两声。 有人欢喜有人忧,这一头嬿婉想到自己也有被误会的一日,苦不堪言又愤恨得几欲捶胸顿足,而那一头进忠捧着金创药险些成了中举的范进,就差要满屋子蹬着腿乱窜了。 金创药仿佛成了冬日里散着暖意的手炉,进忠一捧便再也不想撒手,他万分确信这是公主专程为他弄来的,他一个太监,又是她由前世记恨到现今的人,何德何能竟能用上她送的药。 他想起前世她总送他些内务府给的赐物,从她当上答应起就开始送他,直到她当上贵妃也仍送着。他并不稀罕这些俗物,甚至在最早她给予他的都远不及他为她各方打点付出的银钱,但只要是从她这儿得到的物件,他无一例外都将之珍藏,本想着到自己老了再拿出来慢慢翻看忆念,但终是没能用得上。 他把金创药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并不打算真用上,想来自己皮糙肉厚过不了几日伤处便会痊愈,而这药却是不可多得甚至仅此一回的珍品。 不出几日,承淇就趁了师傅准其假的空档偷摸着来了永寿宫。和往常不同,如今魏佳答应已解了禁足,他本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但他想着给十妹个惊喜,便放轻了脚步悄悄行至偏殿。 “四哥,你这是逃学了?还背着一捆柴火似的东西,难不成是阿哥所膳食太差劲,想溜进永寿宫生火开小灶?”嬿婉一眼就瞧见了他,迈着大步走上前调侃道。 “皇阿玛隔三差五像个乌眼鸡似的盯我,我哪儿能逃学呢,明明今日我本该歇息,十妹你尽会贬低我,”承淇把一捆纸鸢骨架搁在地上,假意要用指头去点嬿婉的脑门,又道:“皇额娘说要办的那‘纸鸢宴’,宴请的不光是娘娘和公主们,我听皇阿玛说了,皇阿玛自己还有我们弟兄几个都来同乐。我估摸着排场不小,所以纸鸢做得像样还不够,得精巧才行。我特意让手巧的太监打了些形态各异的架子来,想着要是内务府分发的选不出合意的就在这一堆里头挑。” 嬿婉闻言将他带来的几副竹篾架子一字排开,再捧起来掂了掂,疑惑道:“四哥,你这带来的架子看着形状确实各有千秋,但制得挺粗糙,而且重量也不太匀,我觉着未必能飞得上天吧。”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要不我们找些纸来糊一个,放一放看能否得行?” 侥幸拣得一个能飞的未必代表其余的也一并可行,但想来内务府统一制作的哪怕算不得新奇至少也不可能无法上天。倒是绘画的手艺自己最拿不准,不如拿这些架子先试起来。 “这样吧,四哥,”嬿婉心生一计,狡然一笑道:“咱们先按部就班画好纸鸢再往你这架子上糊,在内务府分发前能制好几个是几个,到时挑个晴天出去试一番,将能飞天的纸鸢留下。然后接着拿内务府的骨架做,练了几回绘画手艺也长进了,若能画得更好便用最后一副,画得还不如先前的便从能飞的纸鸢里拣漂亮的用。” “原是十妹对自己的画技没底啊。”承淇恍然大悟,嬿婉抿唇拍了他一记:“我哪儿能及得上你,你有师傅教呢,我不笨鸟先飞难不成真鬼画符般乱涂一个叫你们笑话?” “可我也没说不教你,十妹真是凶悍。”承淇揉着被嬿婉拍击的膀子,抽着凉气,夸张地龇牙咧嘴着逗她。 “我再凶悍,也比不过皇阿玛。”嬿婉将眉毛一拧,心中被承淇逗乐得不行,面上还故作正经地压低声音拟着皇阿玛的怒容。 “那是那是,十妹你是没见过我背不出书时皇阿玛拉下脸子责我的样儿,简直跟我欠了他百八十万银钱似的。”承淇作着苦相,嬿婉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那你背书背得滚瓜烂熟他不就没法责你了么?” “百密终有一疏呐,更何况他总抽考些我不会的,我能怎么着?” “皇阿玛就那样儿改不了了,四哥你总得想法子应对吧,实在不行打个小抄匿于袖中救救急呢?” “我要是能提前知道他考我哪处还用得着小抄么,”承淇将手一甩,想着十妹竟会主动怂恿他做小动作又觉得有趣,他掸着衣袖绽开笑颜:“罢了,歇息的日子就该尽情松快,不提皇阿玛责罚的伤心事了。话说皇阿玛来上书房我们总也可清闲一小会儿,挨骂归挨骂,至少不必自己张口哇哇地边念边背了,万事有弊也总有利。” “还说不提伤心事呢,难不成四哥你立在那里挨骂还心里头美滋滋?” “美滋滋也谈不上,只是能够偷闲便是好事儿。况且皇阿玛带来的太监们也得陪着跪,我与他们面对面,虽说他们是既无辜又倒霉,但我望着他们瘪嘴皱眉的怂样子倒也得趣。” “你呀,当心给太监们瞧出来,挨上众太监的戳壁脚。”见承淇禁不住轻声地笑,嬿婉没好气地嘀咕道。 “十妹多虑了,面对皇阿玛的怒目我才不会真露出笑面呢,”他收起笑容,突然想到了另一事:“对了,我不是有回和你提起过皇阿玛的御前副总管进忠公公么,他也许是见我和三哥时不时被皇阿玛挑刺有些不忍,昨日我去养心殿觐见皇阿玛而刚好是他出来迎接时,他悄声与我说了皇阿玛午后翻阅的书籍,意思大概是说皇阿玛可能会考我这些。恰好我读得滚瓜烂熟,便没打退堂鼓,径直进去了,皇阿玛考我的果然就是他所提到的内容。” 承淇提到进忠她就一哆嗦,倒不是因为怕进忠,她压根儿闹不清是什么缘故,不论是谁在她面前说起这俩字她都会脸红心跳地臊得慌。像是被人不经意间窥探到了她内心处尘封的匣子,别人或许本无意揭开,但她无端地认定总会被人戳破她最不情愿暴露的隐秘。 “四哥,这听着似乎是你与进忠公公还算相熟所以他帮你?”她压下一阵阵心颤,装作若无其事地挑眉问道。 进忠不是与春婵说过不干赔本买卖么,那他帮四哥定是保本返息的生意了,也不知四哥是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而想不到自己被进忠利用。 “并没有,他私下从未找过我,只是每次见我都很知礼,一来二去我对他较为眼熟而已。” “你不怕他在你身上捞好处?” “十妹,你在说什么呢,他就是一机灵但本分的小公公,看着就没什么心眼的,和原先的副总管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再说下去就得被四哥看出自己才是与进忠关系不一般的那个人了,所以只得打住,嬿婉泄气地望向一旁的纸鸢架子,拎起一副随意地把玩。 “十妹,进忠他……”嬿婉缩起嘴唇,欲言又止地瞪了承淇一眼,让承淇一时不知怎么才好,连忙住口。 别提进忠了,听着就心烦,她的心像被密密的线困着,胀得发慌但又挣脱不得。 虽然她当即就想张口让承淇少提这个奴才,但她再一寻思根本不对劲,这不就显得她格外在意进忠了。 慌忙之间,她显然忘了还能说一句转换话题的话,不动声色地揭过去,她脑中只一个劲儿地反复轮现着进忠的面孔和名字,她张口结舌。 承淇到底没看懂嬿婉的羞怯,只以为她一时思绪蹁跹到了别处,或是嫌弃这纸鸢架子不衬手,可他分明还有半句没说完,他得接着说。 “进忠公公到底年岁小,我瞧着还有些孩童的稚气,我受皇阿玛考问时他有几次立在我身前,嘴巴连续不断地嘟囔着什么,像唐僧念紧箍咒,又像是御花园池子里戏水吐泡的锦鲤,可好玩了。”承淇边回忆边乐开了颜。 “确实怪好玩的。”嬿婉随口敷衍道,她盘弄着手中一副架子,像一朵五个瓣儿的花,这玩意儿也有可能飞天上去么,她即兴地想着,骤然一下回过神来寻思起承淇的话。 “进忠公公竟还会嘟嘟囔囔地念经,我原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儿,不曾想却是个呆愣愣缺心眼儿的傻子。”她干笑着,也不知是在与承淇打趣,还是在对自己脑中的进忠笑骂。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春婵端了两盏茶并一盘蒸好的糖糕出来请他们用。 “这糖糕实为不错,不算太甜,吃着不腻。”承淇尝了一块,即刻称赞起来。 “御膳房刚送来时风味更佳,现如今热了一回,已没那么好吃了。”嬿婉也捻了一块吃。 “前几日御膳房做糕点做得甜,或许皇阿玛或哪位娘娘去提过了,现在的甜度真正算刚好。” 这糖糕虽有些粘牙但入口噎不着人,嬿婉盯着自己手中啃吃了一半的糖糕愣了会儿神。 “四哥,你还记得之前你给我带的合缘斋糕点吗?那时我正病着,胃口不佳,如今倒有些想吃了。” 托四哥弄几块芋头糕来,他不是就好这一口么,谁叫他胆敢误会自己以金创药讽刺他的,她得拿芋头糕来堵住他的嘴,噎得他再也不敢对她甩脸子放狠话。 “这可有些不巧了,我前两日听小太监说合缘斋迁了址,他们想去买吃的都没能买着,而且也不知往哪儿搬了,我先差人打听打听去吧。” “算了算了,我只一时兴起,就不麻烦四哥了,我找御厨做些也是一样的。”再差人打听就太兴师动众了,芋头糕本也不是什么紧俏的吃食,只怪进忠连带着芋头糕在她心里阴魂不散,嬿婉连声止了此事。 给进忠吃糕岂不是赏赐他,且不论去采买还是使唤御厨不都是白白为他劳民伤财么,眼见四哥完全参不透她是何意但也未再坚持替她打听,嬿婉松了口气,愤愤地想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投进忠所好。 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章 进忠从慈宁宫出来,往内务府走。 他依皇上所命将一尊和田玉籽料慈母教儿摆件奉给太后,又依太后所命去内务府领几样她先前已过目的金镶玉手镯,前往寿康宫分给一众先帝嫔妃。 在宫道上一路走,一路皆有无品或低阶的太监向他行礼,他虽不全认得清面孔,但也一个劲儿地颔首含笑示意。 阖宫上下大部分的宫人还是当他是个慈心大太监的,他们愈是这样,他就愈加谦逊,前世没掩也没打算掩的狐狸尾巴,他今生必得掩得严严实实,竭力欺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行至内务府,他与孙财一言说孙财便知晓了,命太监捧出他所需的手镯后,孙财满面堆着笑留他下来多唠两句。 “进忠公公,如今万岁爷较为偏宠的仍是德贵妃吧?”进了内室,孙财压低声问。 孙财的意思自然是除去德贵妃以外皇上又有哪位新秀宠得紧,进忠一听就明,他推脱着:“孙公公,万岁爷那儿还是全公公侍奉得多,我资历尚浅,不大了解呢。” “进忠公公您可别妄自菲薄嘛,咱家也就这么随口一问,你若不知咱家便不再问了。”进忠见孙财眼珠一转,像在试探自己究竟是不愿说还是要等他拿出银钱。 “我也不是分毫不知,但我毕竟见得不多,怕认知错误,倒害了孙公公您跑偏。”他挠着头装作真诚,将说不说,也不提及要好处。 “无事,进忠公公只当和咱家说说闲话好了。”孙财本要去摸银钱,这会子又停了手。 “那我可胡乱说了啊,我见万岁爷一贯宠爱德贵妃,这是不曾变的,除此以外还常去新进封的红官女子那儿,偶尔再去看看启祥宫另外几个我叫不出名号的芝麻官儿小主,还有就是略念叨过几次魏佳答应。” 皇上一次也没唤过魏佳慈文,那又怎样,他进忠说皇上念叨就是念叨了,孙财又没法子去对质,且说的还是略念叨,他再问便说是自己值夜独自近皇上身时听他梦呓唤出的。 “咱家晓得了,谢进忠公公的提点。”孙财笑眯眯地对他一抱拳。 “孙公公,您如今在忙点什么呢?各宫主子做纸鸢的竹篾架子好了吧?”进忠随意地与他闲聊起来。 “竹篾架子用不着咱家操心,他们自会办好,咱家近日没什么要忙的,就只需理一理因笨出宫的宫女名录,再派人遣返她们回母家就完了。” “宫中女子笨到需要遣退出去倒也不常见吧?” “诶,进忠公公这是少见多怪了,每年选进来的女子中总有姑姑们怎么也教不会针线活甚至都教不会规矩的呆子,这样的女子遣出去也是好事,免得冲撞了皇上、娘娘。” “也是,是我孤陋寡闻喽,我如今还要去寿康宫送镯子,就不久留了,”进忠向他施礼,转身意欲出去,孙公公迈步上前,他笑着摆手道:“孙公公,不劳烦您相送了。” 孙财见他面上和气得很,心里也十分舒坦,目送他出去后坐回身休憩,未对他设防。 进忠走出去,见有几个或抱或拖包袱的宫女正从门外进来,有太监勾划着名册对她们道:“内务府已通知过你们的阿玛来接人,你们且在内务府待一会儿,约摸过了申时,再去神武门门口候着吧。” 这便是因笨遣出的宫女了,虽说出宫于她们而言不知是福是祸,但好歹是不用再遍受责打了,进忠从她们身侧经过,略瞥见其中有个别人的手背布满红痕。 出了内务府,进忠才琢磨起了这个“笨”字,当然他的心思并不在宫女身上。 宫女再笨还能笨得过四阿哥?那承淇真是愚不可及,亏得公主与其交好,他才高看他几眼,否则他定是拿他当笑话看了。 他多次冒着被皇上、二阿哥、太子以及随行的其他太监瞧出端倪的风险,待他答不出皇上的提问时,硬是捏着一把汗目视他并以口型提点。可不知怎的,他竟没有一次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作出对答。 有时承淇根本不往他这儿看,那倒也罢,怪他立的位置不凑巧。可偏偏有时承淇分明是与他对视了片刻的,这都能答不出,进忠起先都觉简直匪夷所思。 承淇不像因对他存着偏见而不信他,更不至于提防他,那就只能说明承淇于好几次提问都是一窍不通了,连个大致方向都摸不着,自然无法凭他口型去半蒙半猜。 他恨不得冲上前去替了承淇,但他是个太监,又不是阿哥,平日里书卷借阅得多,也只能将他熏陶成个识文断字的奴才。 是为扶不起的阿斗,进忠嗟叹不已,明明先前已犹豫过公主是否情愿他辅佐四阿哥,可临到了上书房的关键当口,他总禁不住地留意和相助。 哪怕承淇再不得他的意,但无论如何他都是待公主最好的阿哥。从公主对他的态度便可见一斑,承淇这些年偷摸去会见她的次数必是少不了。 进忠也时常会去寻思,公主在永寿宫幽居的这些年里还好有她四哥照拂着,尽管其能出之力或许微乎其微,但怎么都比不思进取吃里扒外的凌云彻好得多。仅凭这一点,只要他不与公主反目,自己都得稍微帮他些力所能及的忙,权当是为公主还情积福。 虽说公主从未准许过自己在皇上立储的事上下功夫,但毕竟她也从没流露出禁行此事的意思,那么自己只当是不知不畏就好了,总好过新皇快登基了再急赤白脸地想对策,进忠掩耳盗铃般地心想。 到了寿康宫,门既开着,进忠便径直走进去,因着先前来过一回,他熟门熟路就行至先帝嫔妃居住的里间。 他遵循礼数分发手镯,神志如常者纷纷接过谢恩,可难就难在有嫔妃已神志不清。进忠分发的同时不断听得隔间传来器物崩倒声,间或夹杂女子的喊叫声,甚是瘆人。 有良善的嫔妃见进忠面露悚然,不由得告知其需得小心行事,因为那两三名失心疯的低阶嫔妃虽不是每时每刻皆在发疾,但他此时来刚巧碰上了。 进忠恭敬地应声退走,还未行至下一间,就见有一疯妇颠扑奔走,口称“嫔妾给皇上请安”,后有一个宫女惊得不敢靠近。 “你是她的宫女?”进忠绕开疯妇问她,宫女惊惧地点头,进忠连忙把镯子交给她,也算了了差事。 那疯妇连声唤皇上,又滚爬不已,进忠从未见此光景,本以为远离此人便没事了,可不曾想器物倒地的碎裂声再次从里间响起。 进忠终于寻到了声音来源,正是最靠内的那间卧房,宫女开了门,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地狼籍。 这名疯妇看着略年轻些,正撒泼地摔打桌上的茶具,地上的茶水犹冒热气,而另有一宫女垂头跪着,满头乱发,衣襟上混杂着茶渍和污痕。 疯妇捡起大片碎瓷往那宫女身上甩,又起身去踹了她一脚,她躲闪不及,被疯妇揪住了头发,撂倒在地。 这么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进忠虽无多少怜香惜玉的情感,但见此惨状还是心惊,也恐闹出是非,立即将镯子塞给边上站的宫女,对疯妇高声出言:“主子,奴才奉命给您送镯子来了。” 借着疯妇去看镯子的间隙,进忠立马去瞧地上的宫女。一眼望去,他瞬时怔住了,澜翠的面孔他还是熟悉不过的。 “你随咱家出来,咱家有话问你。”他向澜翠发话,澜翠忍痛应了,起身捂腹跌跌撞撞地跟他走出去。 “你是犯了什么错,挨你主子这么个打法?”进忠把门掩上,将她带远了些,这才问她。 “奴婢……奴婢不敬主子……”她像是根本说不出自己是怎么惹怒了疯妇,思索好一会儿才这么答。 “你叫什么名儿?入宫几年了?一直在寿康宫伺候?”她抖个不停,身前的衣裳湿透,从衣裳的痕迹看多半是已被疯妇踢了窝心脚。进忠前世虽与她并不算熟稔,但怎么说她也是炩主儿曾经的宫女,且勉强也算是为了炩主儿的事才死的,进忠的语气不免稍稍和缓了些。 “奴婢澜翠,入宫五年皆在寿康宫伺候。”澜翠不明这蟒袍太监为何会这么问,也不明他为何愿意将自己带离卧房暂避里头疯癫的主子,她一脸局促地答道。 “你主子责打了你五年?”进忠皱起眉头,把澜翠吓得张口结舌,只支吾着说道:“也不是,奴婢的主子疯闹的时候不多,她只在犯了疾不认人时才责打奴婢。” “她不认人,但专门打你,这是个什么理?”另外两个宫女都不如澜翠这般狼狈,进忠不免疑惑。 “公公,奴婢不是意图欺骗您,”她急切起来,分辩道:“是奴婢来伺候得最晚,其余两个姐姐都是这儿的老人了,所以主子责打她们比较少。” 这打也不能靠论资排辈来挨吧,进忠被她说得发懵,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她主子认准了她好欺负,久而久之打成了习惯么,所谓的不认人还真未必呢。 竟是风水轮流转,前世炩主儿在启祥宫被折磨了五年,如今换成澜翠在寿康宫受了五年不明不白的罪,倒也是桩冤孽。非要说进忠怜惜澜翠倒也不是,只是看着眼前惊弓之鸟一般的澜翠,他不由得又回想起前世种种。 当年的永寿宫当真算得上其乐融融,只可惜他那时未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同僚,也未及时觉察出分崩离析的预兆,若他在炩主儿决意毒杀澜翠时加以制止,或许就不会在春婵和王蟾心中留下唇亡齿寒的后怕了。 因此他并非对澜翠有愧,真正愧对的是炩主儿罢了,他总觉自己对炩主儿亏欠太多,而今生觊觎公主,更是愧上加愧,滚雪球一般的亏欠,他压根儿就还不起。 澜翠见他愣神杵着,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进忠意识到自己神游天外,立马回过神接着说:“那你打算就这么捱下去,捱到出宫?” “是,奴婢不敢有旁的心思。”澜翠战战兢兢答道。 内务府不是能遣愚笨的宫女归家么,进忠忽然间有了对策。虽说公主现如今想不起前世的事,但万一有想起的那一日,她未必肯见前世被她毒杀的澜翠,所以将澜翠送走是最不会出错的。 “宫女好赖也是上三旗包衣的出身,在寿康宫里常年被打得不成人样儿也说不过去,不如咱家设法向内务府给你报个因笨遣出,来日叫你阿玛接你出宫择婿婚配如何?” 出乎他所料,澜翠当即摇头道:“不,谢谢公公的好意,但奴婢家中贫苦,阿玛也早已过身,奴婢想继续留在宫中攒些银钱。” 回到这般的母家确实也未必好过现今,进忠对澜翠的母家并不了解,但听她所言,他总会下意识地多虑。 “你在寿康宫五年,就毫无找熟识的宫女、侍卫帮你设法调离的念头?或是去求求哪个心善的主子帮你一把?”从寿康宫往别处调的难度怕是远大于在当今圣上的嫔妃处,叫进忠也一时没了主意,他问出这话纯粹是出于打探。 虽然他更情愿送走澜翠一了百了,但一个念头突然闪出来,万一澜翠本就认识公主,他此举可算是帮了倒忙了,想来公主得知了怕是不会饶他,她最恨自己胡乱替她行事还不告知。 “公公,奴婢自打五年前入宫以来就鲜少出过寿康宫,在宫中并无熟识的伙伴,也不大可能有机会大着胆子去求别宫的主子。”在寿康宫以外的范围,澜翠也就只有春婵一个熟人了。她一向知晓春婵在永寿宫里以一己之力侍奉公主和魏佳主子二人,约摸是日日担水烧火包罗了所有活计,拿的又是最低的月例,衣食住行或许连别的宫里洒扫的粗使丫头都不如,她怎么好意思觍着脸去朝春婵诉苦,更何况春婵哪儿有拉拔她的能力。 于澜翠而言,眼前这个御前的蟒袍太监看似不像是出于恶意,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又不知他和永寿宫扯不明白的关系,只得守口如瓶地谨慎着说。 进忠见澜翠面上诚恳至极,心料她大概并不认识公主,反倒是自己心眼子多,总不自觉地联想到不该联想的往日。 “那也罢,咱家是御前的副总管进忠,你要是实在受不住打,就来养心殿寻咱家帮忙调你出来。”以澜翠的个性,多半并不敢来找自己,但要是被打狠了走投无路,他总得给她留道后门儿。 澜翠对他千恩万谢,进忠本还想着好歹领她去御药房弄些药擦上,但里头的宫女开了门出来唤她,她当即就惧怕起来,只得恭顺地依言进去。 她在寿康宫可算是顶天的难度了,进忠一路回去还一路盘算。他根本就没有把皇上引过来的合理理由,伺候先帝嫔妃的宫女又不像四执库里做散差的女子般他一副总管去内务府知会一声就可调个去处。两头都没着落,但也好在只是澜翠而已,能容他从长计议,不急于一时。 第四十章 四十章 承淇几乎日日下了学都赶来永寿宫,说是为了指导嬿婉的画技,实则也是为了与她唠嗑逗趣。 “四哥你空了多温温书,别哪日又被皇阿玛揪着错处训斥一通。”嬿婉只顾画着,本以为今日捧了书来的承淇会在一旁默背,不曾想她偶尔一抬眼,瞧见承淇探头探脑地往窗外望得出神。 “我背得再熟,他也能恰巧挑中我不会的段落,在细枝末节上瞎折腾读背一宿都未必能记得牢,反倒浪费大好时光,所以我还不如顺其自然呢。”窗外有几只圆乎乎的鸟雀在枝桠上栖息,承淇见其中一只似是困倦了,竟一颤身子险些落下来,立马又拍打着翅膀啾鸣一声往高处的枝叶间飞动,绕转许久终于又寻得好的去处,栖在了能望见繁花纷杂的另一头。 “四哥,你看什么这般津津有味?”嬿婉搁下笔,行了两步立在承淇身后轻拍他的后背。 “自然是看那胖雀儿,你瞧。”承淇伸手一指,嬿婉顺着他的指尖见了那伶俐可人的鸟雀,略一点头:“确实有趣,四哥既这么喜欢,不如将它捉了养着,也好日日赏看。” “这可不成,这野雀怎可囿于圈笼,即便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也不会喜乐。” “四哥你又不是鸟雀,怎知鸟雀心意?依我看,有足食裹腹,不受风吹日晒暑热严寒才是所有生灵的头一件要事。” 本只是嬿婉的随口一言,她也并无真要捉走这胖雀的心思。但是待此言出口,她不禁联想到自己幽居在永寿宫的岁月里,衣食炭火正是最紧缺的物品。 虽说她们三人勉强捱了下来,也看到了曙光,看似物资再紧也没受什么大罪,可要是她们连官女子减半的份例都只能拿上三成呢,怎么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今日,就算不成饿殍,多半也胃疾缠身虚浮乏力了。 所以无论何时,衣食都是头等大事,这一关都过不去,又遑论什么权势、自由。 兜兜转转,她还是想起了自己寻小太监打听进忠又恰好遇见他的那次,她误以为他出言讽刺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可他所说何尝不是实情。也正因他幼时受苦确实比自己更甚,所以他才会说得那样坦荡。 “十妹此言有理,但毕竟这鸟雀原本就是生于野外的,见识过了高山流水红花绿树的景致,历经风霜仍长得茁壮,本该能够过上自由美满的好日子。它既如此,却要把它改拘在笼内,未免有些残忍。”承淇将手伸出窗外对那胖雀一挥,胖雀未瞧见,仍一个劲儿地理着毛,待它尽了兴,这才施施然飞走。 “四哥,我倒觉得你这话,既对也不对。真如你所说的这一类人,将他们拘起来,给足衣食而不给自由,于他们而言属实为苦难。但若是本身就因天灾人祸或是自己能力受限而难以谋生的那一类,与其放任不管,任由他们在自由中饥寒而死,还不如将他们圈禁,凭其劳力给以衣食,总也算救他们一命。” “好好的说鸟雀,怎的十妹突然改提人了?”承淇取了纸笔坐在桌前,一笔一笔描绘着所见的那只雀。 “鸟是如此,人更亦如此,我寻思起在紫禁城中的服役终身的内侍,想来他们入宫皆是有苦衷的,但究其原因,不过是一穷字,穷到难以谋生便只能铤而走险入宫一搏。”嬿婉目不转睛地盯着承淇作画,他妙手丹青,笔走龙蛇。 “十妹是对他们内侍起了同情心吧,但世上的穷人并非只有如今作了内侍的那一拨,也有众多学子时常彻夜通宵苦读冥想,笔耕不辍履践致远,最终得以中举。且万事皆是有失必有得,得失祸福相依相辅,自己作出的选择都要承得起代价才是。只要不犯上作乱,少有内侍真正贫苦一生,想享晚年宅邸丰厚的福,就得先吃残身劳心的苦,在我看来还算是公平的。” “四哥自己都不愿苦读,竟还试图敦促莘莘学子去焚膏继晷,倒像是那鞭子没抽在四哥身上,四哥不嫌疼呢。”嬿婉哑然失笑,见她乐得开怀的模样,承淇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她道:“好了别笑了,扰我作画。” “这鞭子哪就没抽在我身上,我分明不是读书的料,我喜绘画喜书法还喜登高望远毕览大好河山,但有什么法子呢,我还是得日日悬梁刺股地念书。”画作完毕,承淇把笔一撂,撑着脑袋转头望着嬿婉,作出一副苦恼样子道。 “这悬梁刺股也过于夸张了些吧,待四哥开了府就能全了心愿了。”嬿婉取了他的画欣赏,嘴上只先敷衍了一句。寥寥几笔勾勒出树杈,而这胖雀也是画得惟妙惟肖,承淇不仅抓住了其啄毛动作的灵动巧致,更是将它的慵懒神态尽数倾于笔下。 “我若不生于帝王家,定会从小勤加练习吟诗作画,作不了什么文人雅士,只当个附庸风雅的俗人也好。待及了弱冠,我就买匹马,背上包袱拎上嚼用,边游历山川边卖字鬻画。” “四哥,瞧你那身子骨,怕也受不起真正风餐露宿,还是老实点儿,开个字画铺子再买一面锣,铛铛地敲着叫卖去吧。”见承淇手上动作不停,作了策马扬鞭状,嬿婉坏心地执笔,以笔杆敲击他的手背。 “哎,我这不是假想么,这辈子实现不了的事儿,就不劳十妹操心了。”承淇将她手中的笔夺来,作势要往她面上涂画,嬿婉当即以手挡面,咯咯地笑着闪身躲开。 “那四哥总也有能实现的,开了府总比现如今畅快多了,至少不必拘在上书房熬鹰似的熬呢。”她声如银铃般地调笑着。 “是啊,若不生于帝王家就当闲云野鹤,那既已生于帝王家了,我就退而求其次,当一只餍足的肥鹤。到时仍旧骑上马,邀十妹与我同行,我俩一起游遍京郊,再待皇阿玛下江南的机遇,去姑苏江陵毗陵那一带游上一旬,装作隐姓埋名的居士,直接将字画赠予他人,想来定是富有雅趣。” “四哥这肥鹤是做不成了,做只嶙峋的瘦鹤还差不多,而且以此看来四哥的马术还得习得再精进些,我倒有些怕四哥驭马不善将我一股脑儿跌下来。”嬿婉眼神一瞥,见承淇莫名起身并将一条腿蜷了起来,还缩着身子皱着脸瑟瑟发抖,不一会儿又单腿蹬着挪了几步。 她愣了片刻,突然间看出承淇此举是在扮一只可怜见的“瘦鹤”,登时几乎要捧腹大笑,她指着一沓宣纸忍笑道:“呔,你这‘瘦鹤’往哪儿跑,速速将你自个儿画下来和那大肥雀儿作对子!” “公主,进忠公公来了。”嬿婉本就未掩门,正欢笑着,瞬时便听得春婵从她身后出声,她惊愕地一回头,只见春婵在前进忠在后,两人皆候立于门口。 约小半个时辰前,皇上用了御膳房送来的点心,大为满意,一时兴起要赐尚留于宫中的五位公主一人一盘食。 皇上拣选出五盘,唤来进忠,向他吩咐:“进忠,你用这食盒装了给承敏、承玉、承琅、承兰、承炩送去,不拘哪一人得哪一份。” “嗻。”桌上依旧是一尊三撞提盒,进忠上前,余光瞥见皇上恰好目视着他,他只好先依次把五盘点心放入,再恭敬地退出养心殿。 在端盘的片刻间他已把盘中之物看清,其中三盘都是色泽金黄的炸物,另外两盘则是糕点,但他仅凭略观估摸不出糕点是由何物制成的。 他莫说摸不清公主的口味,连炩主儿当时爱吃什么都不曾知晓,但他盘算既然公主钟爱芋头糕,那么在糕点中择一盘约是不会出大错。 他寻了僻静墙角,重新将食盒打开,端详那两盘糕类的小食。一盘方形糕色泽微泛浅红而透光,像是掺了山楂,而另一盘圆糕纯白且滚有椰丝,嗅之也与带山楂的那盘不同,其毫无果香或酸涩味。 进忠推断白圆糕点总该是甜的,与他那日吃的芋头糕该是最为接近,他不假思索就将白圆糕放置于提盒最后一层,其余四盘每层各二,提着食盒先往七公主承琅所在的景仁宫去。 他将第一层食盒打开,请承琅拣择炸物或是山楂糕,承琅刚好合他意地取走了山楂糕。 出了景仁宫紧接着去往五公主承敏所在的延禧宫,他将第一层的炸物呈给了承敏,然后再行至翊坤宫送六公主承玉、九公主承兰的两份炸物。 也许是因他步履极快,将四位公主的吃食全部送完都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可最后从翊坤宫赶往永寿宫,路途极短,他却越来越踌躇。 公主正在做什么,是在读书、品茶、与春婵逗趣,还是去了御花园畅游,他都一概不知,但只要靠近她的永寿宫,他就紧张得脚步纷乱几乎要两脚相绊。 他进了永寿宫后看见的第一人是在院子里浇花的春婵,从春婵的目光中他隐约看出了一瞬的警惕与猜疑。 尽管春婵眼神即变,快步走来热络地道了一句“进忠公公您怎的大驾光临了”,但他仍谨慎地向她微微颔首道:“皇上派我来给公主们送点心,我方便进去么?” “自然方便。”春婵立马迎他进去,他虽觉得像有诈,但到了这份儿上绝不可能推辞。 他不知道的是,春婵想着刚好当着四阿哥的面,让他去送个吃食并不会闹出什么事端,而且既然有四阿哥在,他大概也不会敢惹公主气恼。 还未行几步,进忠就望见了公主与四阿哥的背影,又听得二人的嬉笑声。他全然不想搅了公主的兴致,本想着轻声喊住春婵请其代为转交糕点,可春婵走得飞快,像要甩脱他似的,他撵都撵不上。 声音悬在了嗓子眼儿里,进忠三步并作两步想赶上春婵,可还未等他出言,春婵就急不可待地先替他唤了公主。 进忠眼睁睁望见公主的脸色陡然剧变,方才还喜笑颜开的神色霎时凝滞,急转而下成了满面的冰霜。他如被一盆雪水浇透,从头顶冷到了脚心。明明已料到公主见他多半不快,可他还是没能预判出公主当着四阿哥的面,连装都不肯装一时半会。 嬿婉确实心中不快,只不过是因被他听见了自己与四哥玩闹时说出的什么“肥鹤”“瘦鹤”而愤懑,而且自己笑得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怕是也被他尽收眼底了。他怎么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恰好偷瞄到自己的丑态,简直是属蛇的,当真是可恶。 所以她当即拉了脸,还稍稍扭过了头,毕竟她实在不想被进忠看见自己面颊上笑出来的红晕。脑中一时像有千思万绪在纠缠个不休,眼前仿佛跑出了两只一肥一瘦的鹤在互相叼啄着斗嘴相映成趣,还有个进忠夹在鹤之间调停似的,他也太讨人厌了。她愈想愈气,忍不住轻轻一跺脚,把头转回来瞪视进忠。 “奴才给四阿哥、十公主请安。”春婵将他带到就小步走出去了,进忠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先行礼。 有四阿哥在场,必定不能直视公主了,进忠垂下头候着。 嬿婉就这么盯着他,想看他何时才愿意抬头,她面上的红晕已然消下去,此刻再也不怕他了。 承淇早已坐下,他乍一看他们两人的氛围莫名感觉奇得邪门,但毕竟他不知缘故,又见公主只愣着不唤进忠起来,便打圆场:“起来吧,是皇阿玛派公公送了吃食来么?” “是,万岁爷赐了五位公主一人一盘点心,这份是十公主您的。”嬿婉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椰蓉糯米糍,直接就往桌上摆,压根儿没管她接不接。 而且进忠都不喊自己的名字了,她记得他明明在通传时有称呼过自己为“承炩公主”,结果今日敷衍至此。 她借着进忠往她跟前呈点心再退走的片刻,瞅准时机与他对视。刚与他目光接壤,她脸上就腾地一下热了,让嬿婉疑心刚刚的“肥鹤”成了煲鹤肉锅子,将她的脸硬是熏成了这样。 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敷住半张面孔,手心微凉,倒是把蒸腾出的红热给驱散了不少。 进忠再不敢直视她,可当她主动瞪向自己时,他总也不能仓惶逃窜,他强压着扑棱棱跳得飞快的心,屏着一口气,折中地选择了虚空望着公主的朱唇和下颌,脚下缓缓后退。 在他看来,公主极恨他横插在她与四哥交谈的时光里,他将点心往桌上摆是为了不与她的手接触,以免她嫌恶心。 公主的目光从未从他面上移开,他退回原位,还是察觉出了此事。他只好再将头昂起微末的寸许,得以将将视得她的双眸。 嬿婉将手放下,对余光瞥见的那盘白胖圆溜的糯米糍并没有十足的兴趣,但她也不想看进忠,至少不想当着四哥的面看个不停,可她难以自控,她说服自己其实是想一观他的额头有没有见好而已。 他帽檐压得真低,全然看不见,嬿婉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 公主的眉头几乎要皱成川字,进忠猜不透到底是因自己对春婵的那番话而引起的后果,还是公主本身就极其不愿见到自己。正当他摇摆不定,忽然见得公主捻了一块白糕点张口吃了一小半。 这下他看清了,此物类似糯米团,也许和芋头糕的滋味相差甚远,公主未必喜欢。 平心而论椰蓉糯米糍的口感相当不错,嬿婉口中嚼着,似乎见得进忠面上又紧张起来了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进忠会紧张个什么劲儿,他的面皮确实也白嫩,或许和这糯米糍的手感差不多,她顺手轻捏了一把手中白胖胖的糯米团子,又觉着进忠这面色用视死如归来形容都不算为过,该是吓白的。 也许是自己对他摆脸子吓坏他了,但谁叫他不凑个巧儿,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趁自己笑得失态才来,被吓着也是他应得的,嬿婉面上不动声色,只心下好笑。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章 此时此刻最心急的实则是承淇,他不懂十妹怎么会突然失仪,进忠把赏赐的糕点献上,她竟只顾着吃,也不出言谢恩。 虽然他认为进忠算是个好相与的人,不见得会回去对皇上煽风点火,但十妹这般到底还是不妥,他只好替她开口:“儿臣与十公主谢过皇阿玛。” 嬿婉被承淇一言惊醒,搁下手中的糯米糍,面子似有些挂不住,也换了副笑面道:“儿臣谢过皇阿玛。” 承淇今日下学早,且昨日说好本是要去给皇额娘请安的,在十妹这儿耽搁了许久,他再一细想生怕进忠无意间与他人道出在永寿宫见过自己,便思量着要邀他小坐片刻,与他好好说上两句软话。 嬿婉全然反应过来,自己与四哥相隔不过几尺,其实最不该的就是在四哥面前露出任何一丝可能令人生疑的怨念,免得让四哥也被无辜牵扯进来为她劳心。 她先前只顾着以眼神教训进忠,甚至忘了四哥的存在,而现在她只一味地笑着,盘算自己是否该请见她就发怵的进忠先出去,待下回与他单独见了再和他多唠一会儿。 公主的怒色如晨露般悄然消弭,如今又是一片祥和的日光了,但进忠猜想她是因着怕被四阿哥看出端倪的原由,才暂且忍着恶心对自己伪装。 “糕点既已送到,奴才就先告退了。”他不能不识抬举,公主对他展颜,他要想配合她,就也得作出奴才该有的喜兴面孔。他立刻圆了下颌对她笑,但料想她定是急于摆脱自己这张笑起来越发丑陋不堪的面孔,所以又急切地告退。 “等等,公公有急差么?若是没有的话,能否请公公在此小坐一会儿?”经过心理斗争,承淇还是挽留了,他话一出口,不仅进忠被他唬住,连嬿婉也不知所措地看向了他。 果然古怪,承淇回想起十妹先前就在自己提及进忠时似对他有不满,他开始推测进忠是否有冒犯过十妹。 但他细细琢磨进忠从他初次碰面起的表现,横思竖想都觉得他算是在奴才中相当正直的那一类人了,而且从宫人们的传言来看,他也不像是拜高踩低的性子。自己哪怕疑遍了御前的太监们,都最不该疑心进忠。 进忠疑惧不已,但见承淇不像有恶意,甚至他还想起身去取一张矮凳,进忠慌忙开口:“奴才有空,但是四阿哥您可别折煞奴才了,奴才站着就成。” 嬿婉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她赌这是个巧合,四哥仅凭一星半点的眼神什么都不可能猜得出,但尽管这样,她还是局促得捏起糯米糍又放下,始终心神不定。 这阿斗究竟想留自己做什么,进忠心里一团乱麻,他不敢开口发问,只得暗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唤他“斗阿哥”,心里将他当大佛似的拜了又拜,求这位斗阿哥快些放他走,又怨他怎会真看不出公主厌恶自己,当真是个愣子。 四哥会不会是看出了进忠递糕点时对自己不敬,刚好与自己忘记谢恩相抵,因此想点他两句让他莫要生事呢?嬿婉开始胡思乱想,她不肯承认自己不愿意让四哥为难进忠,只心虚地想着四哥倒也不至于有这样的脑筋。 “四哥,我忽然觉着我年纪小,似乎落不了好,四位姐姐不拣剩下也轮不到我呢。”嬿婉抢在承淇开口之前,拉着他的衣袖娇嗔道。 自己只要拖住四哥和他逗趣一会儿,就能趁机撵进忠出去了,而且养心殿差事忙,就算不撵他,他见时辰不早生怕误了差也得先离开。 嬿婉无心之言,在进忠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习惯性地把公主每一言每一语都咀嚼甚久,反复揣摩她的意思。 他误以为公主是在借此点自己送完了另四位公主的份,最后才送来永寿宫,可见对她的万分轻视。 他不可能怨公主误会自己,毕竟公主若知晓自己特意为她择了类似芋头糕的糕点,只会认为他别有用心,并对他自我感动式的讨好嗤之以鼻。 但公主既然这么说,他还是羞臊不已,仿佛自己那污秽不见光的心思被她赫然扯到了光天化日的台面上。 他无颜面对她,但怕她多心去疑虑自己是最不受奴才待见的公主,又与前世一样屡屡愤恨他人的瞧不起。他心一横狡辩道:“公主,请恕奴才斗胆直言,当时万岁爷点选吃食后说了不拘哪一盘赐予哪一位公主,奴才这才敢按次序装进食盒再按次序呈送,这一盘并不是其他公主们拣剩下的。” 嬿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虽说是按次序送,可那就是他自己装的次序,这盘糯米糍像是他特意为自己挑的。 虽然嬿婉猜的不完全对,但也误打误撞地合了真相。想到这里,她无意识地将半个糯米糍一口吃下,噎在喉口有些不好受,令她想起他几日前大约也是这么个噎法,自己竟然着了他的道,和他同样愚蠢了。 嬿婉生怕被进忠瞧出自己的窘态,连忙不动声色抬眼望他,他只怔怔地立着,面上似有笑意。 她错把进忠的笑当成了嘲笑,难不成他本就是刻意选了黏糊的吃食给自己,等着看自己被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嬿婉心里连羞恼都称不上,只是对他的小心眼儿又好气又好笑。但此时不方便拎他过来问个清楚,况且就算问他他也定会言辞恳切地推得一干二净,只好暂且忍着将盘推向承淇道:“四哥,你也尝尝,味道还是不错的。” “宋代有一邹应龙,上京赶考的路上以村人相送的糯米糍充饥,后来皇帝钦点其为状元,又将他奉上的糯米糍赐名为状元糍。所以这吃食的寓意实则极好,无论是否为巧合,十妹都该欣然收下才是嘛。”承淇一心打圆场,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寻着个合适的典故。他取了一块糯米糍,也许是因为十妹的目光透着十足的期盼,他便咬得相当大口,还未吃下就连连颔首。 “考状元?那还是四哥考更为合宜了,四哥争取有朝一日满腹经纶……”“谁说状元一定得是男子考?我倒是觉着,十妹颇有当个女状元的潜力。”嬿婉还在与他胡诌,却不料承淇认真起来,嬿婉只当他是在捧杀自己,向他咂嘴摇头不止。 承淇还想说些什么,但始料不及地咳嗽起来,嬿婉隐约感觉四哥也被噎到了,她轻拍承淇的背,转头瞧一眼进忠,暗骂他真是个猴崽子变的狗儿,又装作对承淇说:“四哥,这玩意儿又噎人又黏嘴的,没准儿是意在警告我要把嘴巴黏牢了,少说些难听话,还是吃慢些好。” 当着御前太监的面,怎么能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承淇错愕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承淇眼中算是哑迷,可进忠拎得一清二楚。公主哪是怀疑皇上警告她,根本就是猜到了糯米糍是他选的,故意拿话点他。 公主一副不欲再吃的样子,进忠暗想她多半会等自己走后即刻倒了它。他将头埋下去,注意到了地上散落的竹篾架子,加之他们桌上还留有不少纸笔画作,他看出了公主是在提前制作纸鸢。 他不知她是在练手还是一步到位,但他刻意留心了框架的形状,已敷上纸画的那个架子是花形,而非最平常的燕形或蝶形。 凭他浅薄的见识也知五瓣花状的纸鸢因受力不符常规而很难放上天去,他不知公主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挖来的这朵奇葩,哪怕改成花的侧视图样并在花托下衬以长尾都比这朵大花要好不少。 既是五瓣的花,于他而言本能反应便是凌霄花,但凌霄花红艳,这和花哨的纸样又不符,他寻思着公主多半是加以想象,丰富了凌霄花的色泽,也算是别出心裁。 “进忠公公,今日我留你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想请你帮个忙,若有人问起,公公只当没见过我,莫说我逃学就成了。”不说出去自然皆大欢喜,他真说出去了传到皇上耳中,皇上也能问得出今日确实下学早,他这就成了诬告。承淇紧锣密鼓地盘算着,十妹的话他不便再描,也刚好换个话题轻轻揭过。 “这点小事,阿哥您只管信奴才,奴才半个字都不会说的。”听得进忠所言,嬿婉心想先前纯属自己思虑太过,四哥确实不会为难进忠,而进忠也绝不可能出卖四哥,这两人倒也意外地相安无事,她顿时如释重负。 斗阿哥还逃学,算是开了眼界,但毕竟他逃学是为了来给公主解乏,这又令他不这么讨自己嫌了,进忠心下思忖。 眼下他没有再留的必要了,妨碍公主和四阿哥闲谈不说,还害公主得时不时盯他一眼,强忍厌恶监视他的言行。他郑重地告了退,目光触及公主,只见她原心不在蔫地望着糯米糍,听得他开口才对他注目。 四哥小声说了句他要去给皇额娘请安,所以嬿婉以为他会先走,可他一试图起身,进忠也跟着想溜,她又没有任何借口去挽留。 “公公回去吧。”刚好春婵也远远的进来了,嬿婉不再看进忠,只烦躁地一拂手,收拾起桌上的画作。 春婵一来就见四阿哥意气风发地出去,不一会儿进忠也谨小慎微地走了。她给四阿哥行了礼,也强装着笑面去对进忠点了点头,眼见进忠最后好像望了公主好几眼,春婵不由得在心中啐了一口。估着两人行至宫外,她才把门掩上,往嬿婉身边去。 “公主,进忠他没在言语上冒犯您吧?”即便是无人能听见,春婵仍是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有,想来还算乖巧。”嬿婉也低声答。 “本是因为四阿哥在场,奴婢才敢放进忠进来的,只是领他进来那会儿奴婢见公主一下子就没了笑意,让奴婢十分后悔放行。若您不愿见他,奴婢下回就设法推脱,再也不自作主张让您见了生厌。”春婵忐忑不安地道出了忧虑。 “我没有不愿见他,”嬿婉当即否认,见到春婵愕然抬眼,她又觉自己急切得过于无厘头,便软声道:“我好歹是公主,岂有怕一太监的道理,不是早说好了咱们还是照常对他么,他总也不敢公然造次。” “奴婢见公主闷闷不乐,总会疑心是旁人惹公主不快,就如您前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不苟言笑,您回来便发愁了许久,奴婢看着忧心。” “说不准皇玛嬷待小辈们都是如此呢,我也没什么可愁的。再说了,昨日咱们不是去景仁宫给皇后请安刚巧遇上德贵妃么,德贵妃不就挺和蔼可亲的,事后还差人送了些日常用的料子、香粉、胭脂给咱们,怎么说都算是不错了。” 见公主反过来宽慰自己,春婵有些不好意思,连声称是,又说确实总是有收获的。 嬿婉心思不在此,她托腮瞅着盘中的糯米糍,春婵眼见她面色和缓,但只见她瞧不见她取了吃,不免误解为她或许不愿吃进忠送来的吃食,她试探着询问:“公主,这盘点心是留着还是……” “没必要和一盘糯米糍过不去,他既送来了,我吃着就是。”嬿婉当即取了一枚入口,春婵在一旁见她连着吃了半盘,心惊地阻止道:“这糯米制成的点心吃多了胀腹,公主您暂且缓一缓,晚膳后您要是还想吃就再接着吃,不想吃便丢了吧。” “也罢,先搁着吧。”公主总算是放下了,可还不等春婵将盘子撤下去,公主就又想起了一事,拉着她直问。 “春婵,你怎么还不去见澜翠?离你上回见她都过去多久了。” 如若公主只是催促她去见澜翠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公主明里暗里总示意她多带些银钱物料去,甚至已帮她收拾了包袱,就等着她哪日得空往寿康宫送了。 虽说她与澜翠有同伴之谊,但她再不懂事也知拿永寿宫的东西去贴补澜翠是吃里扒外的举动,加上她们的日子才刚有起色,哪怕是公主默许,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公主越游说她越惶恐,毕竟公主本身又不认识澜翠,没必要送这个人情。她局促不安地垂头,又打定了主意终于反问:“公主,您与澜翠没有交情,何苦一直劝奴婢贴补她?” “我若说我是有私心的,你会不会怨我?”嬿婉叹了口气,却心平气和地问出。 “奴婢相信公主不会害奴婢,也不会害澜翠。”春婵一愣,但还是实话实说。 “永寿宫仅有我额娘和咱俩不是长久之计,日后哪怕我们不一定情愿也是要添宫人的,但来源不明的贴身宫女我必是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熟识的澜翠最信得过。” “可是说实在的,公主您这么信奴婢的同伴,奴婢都有些惶恐了,毕竟奴婢与澜翠并不是朝夕相处,奴婢没有公主您想的这般了解她。” “但是再怎么说也比全然陌生的宫人好得多,况且她是在寿康宫跟着老主子又不是侍奉皇阿玛的嫔妃,老主子早晚有仙逝的那一日。你去向她语气婉转些施点儿压,告诉她没个靠山待老主子殁了说不准会被派去填哪个苦差。再以银钱收买,悄悄和她透出只言片语说我向来宽厚待下,这样不怕她不从,也不怕她有二心。” 春婵一贯知道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却未料到她会将计谋说得这样直白。见春婵犹豫,嬿婉以为她是吓着了或是认为不妥,连忙挽着她的手,换了柔和语调说道:“我连私心话都与春婵姐姐说了,且一不会贸然害澜翠的主子,二不会给澜翠亏吃,以后接她过来只为让她侍奉我额娘罢了,姐姐还有什么顾虑呢?” “公主给的赏赐太多了,奴婢怕反倒引起她警惕,让她与奴婢都疏远了。” “那就循序渐进,东西你先收着,分两次给她。虽说待皇阿玛松口给额娘安排宫女可能还需一段时间,但也要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至少不能候到新的宫女安排进永寿宫的那会儿还没能说服澜翠。” 公主的意思显然并不是能等到澜翠的主子薨逝,那就是得诱导澜翠自请来永寿宫侍奉,况且只分两回赏赐仍过于贵重,春婵心想公主怕还是打算急功近利地强拿银钱去买澜翠的忠心。 “奴婢定竭诚去办,只是公主您如今怎么把钱财的效力看得比以往重了这么多?”公主在以眼神询问她还犹豫什么,春婵知是推不掉了。但既然公主与她开诚布公,她也试着坦然回问了一句。 寿康宫的油水哪儿有那么足,嬿婉不信在寿康宫五年真能让澜翠攒下多少银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越贫苦才越知金银财宝的好处,给她尝到了甜头她又怎么舍得轻易错过机遇。 且串联着的宫妃梦里自己都知要挑最好的打点下人,这梦三天两头冒出侍卫唬她,可不能真的白做,总得有些启发才够捞回本儿。嬿婉多次隐约意识到梦中自己的宫人也相当忠心,所以反推出学着像宫妃的自己一般赏赐阔绰是有利的。 “哎,也不是如今才意识到,只是回忆往昔受过的苦,想通了只有衣食丰足才是一个人最为紧要的事,银子并不是俗物,反倒是根本呢。”她还是有所保留,但所说倒也是出于真心。 春婵去备晚膳,忘了桌上的那半盘糯米糍,结果待她回来唤公主,虽见得公主仍用心地修改着纸鸢的画稿,却惊觉盘子空了。 “我的晚膳免了吧,吃不下了。”公主眨着眼睛对她狡黠一笑,春婵无可奈何,只好端走了盘子,心想公主何时这么爱吃此物了,以前从来不知呢。 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章 春婵特意拣了一日赶在晌午之前就去往寿康宫,候着门口有宫女出入时,她赶紧求了一个还算有些面熟的帮她唤宫里的澜翠出来。 恰好此人认得澜翠,应下就进去了,春婵捂着藏了银钱的布包,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本已费心组织好了措辞,结果压根儿没能用上,那宫女不一会儿就出来告知她澜翠忙着且出不来。 “那她有说何时才有空闲吗?”春婵急切地问她。 “她说她近期约是都不大得空,等空了就来永寿宫找你。” 以往澜翠从未有过此言,但春婵以为是她知晓魏佳答应解了禁足,所以才改为与自己约在永寿宫碰面。她虽感到古怪,但也没说什么,就这么回宫了。 嬿婉将四阿哥画给她的稿子翻来覆去地看,再加以临摹,拢共画了不少纸鸢花样,各式各样的都有。 绘画确实不是一蹴而就的,但好歹练了些时日总有些眉目了,她本打算在三色五瓣的花图中选一张,但是蒙在竹篾架上后怎么看都不如其余几样彩蝶、蜻蜓、燕雀或金鱼状的。 她唤来额娘和春婵,让其帮忙挑选,还特意拿五瓣花放在显眼处,可她俩挑了好几幅都不曾选中它。 嬿婉只好放弃了五瓣花,选了众人眼光中最好看的几张往竹篾架上糊。她们二人加自己约也算得上是众人吧,嬿婉心想,本还打算让四阿哥看看的,可估摸他会说每一张都可,她只能算了。 春婵跟她去御花园试着放纸鸢,迎风逆风,她们试了好一大会儿,也只堪堪将一只沙燕纸鸢放得又高又稳。 “我本来还想在纸鸢上下点儿功夫,系多色丝线或是绑上绒花做装饰,现如今想来甚是多虑,能飞上天去都算不错了。”嬿婉牵着纸鸢,仰面顶着日头眯眼望着那沙燕,也不忘与春婵调侃一句。 “也还好公主提前尝试,否则真拿了内务府给的架子制作好却飞不起来才叫一筹莫展呢。”春婵捧着那摞纸鸢立在一旁对她笑言。 “我又不是做纸鸢的匠人,能有一只不掉下来不就成了么,而且还用那些练了画技,可算得上两全其美。”嬿婉向春婵一挑眉,一阵风翻涌而来,她牵着的沙燕也随之颠簸翻飞。 “承敏姐姐!”承敏携一个宫女从远方的花簇里渐渐走出,嬿婉眼尖一下子便得见了,向她招手打招呼。 今日承敏看似心情不错,正略转着头与她的宫女说笑,听见嬿婉唤她,她连连应着:“是十妹妹啊,妹妹这纸鸢放得怪好的。” 嬿婉难得在御花园见到承敏,犹记得上回见她时她愁眉不展,正为皇阿玛即将赐婚之事忧心。而嬿婉在察言观色方面还是有些眼力见儿的,确定了此次承敏面上有笑,这才敢随口与她闲谈:“倒也不是呢,失败了好些,只这一个笨燕子能飞,我可得让它飞得尽一尽兴。” 承敏看了几眼春婵手中飞失败的纸鸢,还是夸赞了两句嬿婉画得精巧。嬿婉心里盘算着她赐婚的事,但也不好直言相问,便拐着弯儿问道:“姐姐今日什么事儿这么高兴,不如说与妹妹听听,让妹妹也同乐一番?”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额娘似乎说动了皇阿玛,我大概不必嫁去蒙古了。” “那怎么不是大事呢,是天大的喜事。”话是这么说,但嬿婉留了个心眼。如若承敏不必嫁去,那皇阿玛不就有可能另选一位公主,虽说她相对年幼,但不得不问个清楚。 “姐姐,你额娘是怎么说动皇阿玛的?我想取取经,倘若我以后也遇了这事儿,我也得求我额娘去替我开这个口。”嬿婉挽上承敏装模作样地避了她们俩的宫女,远开好几步才小声问道。 承敏要是不敢说,那就有极大的概率皇阿玛已暗示过会在他们其余四人里选,要是说了,她就真正取个经,如此左右都不亏。 “我额娘大概就说了些舍不得我,怕我离了京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之类的话,没想到皇阿玛竟然笑着说他再思量下,我额娘都对我说觉着轻易到让她不敢相信。” 嬿婉作了恍然大悟状,却竭力揣摩承敏的神色。她瞧不出异样,又联系她软弱的性子感觉她绵里藏针的可能性不大,但既是这样,她还是多嘴了一句:“皇阿玛什么时候这般温和了,我以前还挺怕他的,如今姐姐这么说,我放心了不少。” “其实我也存了些疑虑,但或许是皇阿玛年纪渐长,越发注重亲情,就考量得更多了也说不准吧。” 但皇阿玛到底也只说思量,又没个准头,嬿婉再一细想就发觉不对了。 只不过承敏到底也只是她名义上的五姐,既与她不是一母同胞,也与她从未有过姐妹深情,她犯不着去点破。 万一她倒是出于好意提醒,承敏却以为她杞人忧天或者没话找话扫她兴,那就得不偿失了。 “确实也是,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几乎人人都想在年老体衰后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皇阿玛可能也真不愿女儿们大多远在千里之外吧。” 嬿婉仍观察着她的神情,心想她若并不认可自己所言,就再考虑是否要点醒。 承敏并未如她猜测一般反驳,只沉浸在喜悦中,又陆续和她提及了好几位京中的显贵子侄,嬿婉估她的言下之意该是她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婚配都是她情愿的美事。 承敏性子还算安静,不大像她本人去四处打听得来的消息,那就只能是她额娘钱常在了,嬿婉隐约想起钱常在似有些娇纵,也相对健谈。 但嬿婉本身对她所说的显贵子侄并没有印象,且只听她只言片语也生不出兴趣去了解,只笑着听她说完,又随意打听了几句。 一回到永寿宫,嬿婉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与承敏的交谈说与了额娘和春婵,慈文听她说完,率先笑了:“嬿婉,额娘猜你肯定不会信吧?” “我确实不信,这怎能看不出皇阿玛多半只是随口劝慰钱常在罢了呢。”嬿婉当即轻轻一拍桌子,本想笑出声来,却转念想到自己能站在什么立场上嘲笑五姐。尽管她早年不搭理自己,自己没必要替她操心,但作为代朝的公主,她们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 “奴婢看五公主也不像是多愚钝的人,她为何会信呢?”春婵纳闷地问。 “或许是她实在害怕嫁去蒙古,所以才下意识地偏听偏信,横竖当作有转机来哄骗自己。”嬿婉思忖着,想到自己也幸好没去拆穿她的美梦。 “嬿婉说的有理,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皇上确实把钱常在哄得坚信无疑,她回去与承敏诉说自然也是斩钉截铁。一来二去承敏虽然和嬿婉复述了些皇上的话,但没法复述出钱常在口中皇上的语气来,又复述得缺头缺尾,所以我们乍一听都会与嬿婉有同感,认为承敏天真。”听得慈文分析,嬿婉虽不是十分确信,但也承认以皇阿玛的虚伪倒也做得出来。 一笔糊涂账实则没有理清的必要,嬿婉心想横竖现如今还碍不着她,承敏年长自己三岁,她好歹还有至少三年的清净日子可过。 夜间,她忽然想起春婵似乎还未提及澜翠的事,便悄悄开了春婵的立柜扫一眼,发现那包袱果然还满满当当。 她以为春婵胆小不敢行事,正想着自己随之一同去会不会不妥时,一转眼就见春婵回来立在了她身后。 “公主,奴婢请寿康宫的宫女去寻过澜翠了,只是她忙,没顾得上见面,还说空了来永寿宫找奴婢。”春婵主动坦白,使得嬿婉讪讪一笑,赶紧将自己抚在柜门上的手缩回。 “她以往也有过忙得没法见你的情况么?” “以往我俩都是约定了日子见的,奴婢并没有贸然找过她,且此回还要等约一月有余才到见她的日子。” “照理说寿康宫的差不至于忙到连见个面都不成吧?” 春婵也是这么思量的,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可又想不出澜翠推脱见面的缘故,她俩先前从未有过争执,必不可能是澜翠骤然恼了她。 “公主,要不咱们先候着,说不准澜翠过两日就主动来永寿宫了。” 听春婵这么说,嬿婉虽觉得可行,但越想越觉不对劲,今日见不得而过几日又能出门了,这可不就是病了起不来嘛。 “春婵,你说澜翠会不会因染了恶疾而暂时不便见人?” “恶疾?”春婵愣着小声重复道,她眉头紧锁,目光凝向别处,似在思考。 “风寒咳嗽这类倒还不算特别要紧,但春婵你想,真是轻微的风寒咳嗽她至于躲你吗,毕竟你都主动上门了。” “那公主您的意思是……”春婵变了脸色。 “别是得了绞肠痧这般的急症难受得下不了床了。” 嬿婉有意夸大自己的猜测,就是想让春婵真正急起来,好更殷切地去求见澜翠,要是这样还见不上面,那八成是出事了。 但要说完全为诓春婵之言,倒也不是,嬿婉确实认为澜翠极可能正病着。而她既然有恙,就更便于拉拢。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倘若能确认澜翠的病情,那设法去御药房求药治她定能让她感念自己的恩情,再辅以银钱,嬿婉确信澜翠自请入永寿宫指日可待。 眼见着春婵不知所措地拧起衣袖,嬿婉立马握住她的手,作着焦虑之状对她又言:“春婵,你明日再去一趟,若澜翠还是不肯见你,我们就一同想办法进寿康宫见她。” 春婵连声应下,第二日又去,嬿婉倚着软塌频频望向窗外,待她归来,一见她的面色,嬿婉就知事不成。 “公主,澜翠还是说不便见奴婢。”春婵将布包放下,惴惴不安地开口。 “这下你可信了吧,事出反常必有妖。”嬿婉垂头沉吟,顷刻又抬眼望向春婵。 “公主您打算怎么做?难不成我们真要偷偷摸摸潜入寿康宫?”春婵愁肠百结,一时又想不到对策。 “那自然不成,我们得设法光明正大进门,”嬿婉开始循循善诱:“春婵,你会包饺子吗?” “奴婢幼时包过,但包得不算好,公主您怎么突然想起饺子来了?”春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这事和吃食八竿子打不着。 “我去给寿康宫的娘娘们献饺子表孝心,不就能公然进去了?当然皇玛嬷那儿也不能忘了送一份。春婵,你得好好教我包。” “可这饺子奴婢没有十足的信心能包得漂亮,我们不如做些其他吃食吧?” “熟食我更没底儿,原打算直接奉上生饺子让她们小厨房自己煮,煮破露馅了也不好怪我们包得一塌糊涂。” “那还不如做些无馅的小圆子,只需弄到糯米粉,和上热水搓圆就成了,还省了我们未必整得出来的菜肉馅儿。” “春婵,你还真是机灵。” 嬿婉掩口轻笑,不得不夸赞春婵会耍小聪明,圆子比饺子好了不只一星半点,关键是用料最为简单,只一样糯米粉就足够了。 “奴婢去御膳房要些糯米粉来。”春婵当即出门,听得公主还在后头嘱咐她多要一些才足够。 澜翠虽远不如当年炩主儿那般紧要,但进忠思虑良久,还是打定了主意必要尽快去救。 横亘在他眼前的最大问题是他此番不仅借不了皇上的力,还得刻意避开皇上行事。隆重帝素来喜册宫女为官女子,要是将澜翠也瞧中册封了,往后就给公主的额娘多了一道潜在的阻碍,他犯不着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澜翠确实一回都没来寻他,但他自己想到澜翠前世的死因多少还是有些许过意不去,主动去御药房取了些药膏,光明磊落地进寿康宫送给她。 “这药是治伤的,你拿着吧。”进忠将澜翠唤出来,目视着她不解的神色,直接把装药的纸包塞进她手中。 “公公,您这是何意?”她像是吓怔了,抓着药想还又不敢还,不明所以地问道。 “咱家能有什么意思,上回见你被打得失了体面,你又不肯离宫,那也只能取些药给你,由你接着忍了。”进忠虽话里夹枪带棒,但面上十分和气。 澜翠的身子颤了颤,还是恭敬地谢了赏。 太过殷勤就是图谋不轨了,进忠看得越来越透彻,他并不想和澜翠扯上多少关系,但公主也不是没有今后想起澜翠想调她来伺候的可能性,他还真得未雨绸缪两手打算。 “小杖受大杖走,你可记得了?别哪日被打残了,说咱家没提醒过你。”其实哪是什么小杖受,小杖也得躲才是,只是碍着不好说得太直白,他才压低嗓音又这么冠冕堂皇地嘱咐一句,澜翠看着忐忑不安但总算是点头如捣蒜般应下了。 他从寿康宫其他主子、宫女的表现来看,她们多半对澜翠的遭遇是心里有数的。她们明明见了但也无人过问他送药,事后他不放心找了两个小太监去打听,寿康宫里也并无传出澜翠的闲话。 但是送药治标不治本,且常送终究不妥,进忠开始剑走偏锋地思量澜翠因病挪出寿康宫,待病愈再安排其他差事的可行性。 进忠并不指望自己能在澜翠眼里留个多好的印象,但无心栽柳柳成荫,澜翠回头再咂摸进忠两回的言行,疑觉出他该是个面冷心热的善人。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章 春婵未能从御膳房要回糯米粉,嬿婉满心后悔没跟她一同去。 糯米粉又不是什么紧俏物资,这也不肯给,足以见得他们对永寿宫的轻视,嬿婉愤懑地心想。 “春婵,你歇着吧,我自个儿去御膳房,看这帮狗奴才敢不敢怠慢。”眼见公主起身,春婵本想跟上,却不料被公主一口回绝。 “公主,御膳房的公公们说近日各宫的主子们要糯米制的吃食要得多,糯米粉一时供应不足,所以才给不出。” “鬼晓得是真是假,就算当真,那凭什么其他宫能要得,只我们永寿宫要不得?” 不怪嬿婉多心,春婵要是只得了小半袋子糯米粉还说得过去,可空手而归明摆着就是受了御膳房太监的气,被他们随意糊弄,不当一回事。 见公主愤恨得眼中要冒出火星,春婵知道难劝,但又怕她气头上对御膳房太监出言不逊落人话柄,只好软声求道:“公主,让奴婢陪您去吧,奴婢不出声,只在一旁候着您。” 嬿婉终究还是允了春婵跟着,春婵一路观察公主的神情,到御膳房外,见得她面色已平静,这才稍稍放了心。 “公公,本宫听说近日御膳房的糯米制品销路很广呢,不知可否讨得些糯米粉,回头不劳御膳房费心烹制,本宫自个儿琢磨做法?”管事的太监衣着与他人不同,嬿婉轻而易举就寻到了,她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问道。 “是承炩公主啊,糯米粉有是有,只是刨除万岁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等主子的份儿,余下的不太够分去其他这么多宫里,只能委屈公主您收下一小兜子先用着,改日货足了再给您补上。”那中年的圆胖太监含着笑尖声说着,去取了一个布兜来,里面灌的糯米粉只浅浅一捧,可嬿婉分明瞥见糯米粉缸里还余下不少。 瞧他那副铁公鸡样子,就算改日糯米粉量足也未必肯给自己,更何况自己要做圆子送至寿康宫,所需的糯米粉必不是一星半点。她既不知先帝嫔妃的数目,就只能多做些有备无患,免得不够分反而显得她小气。 “好,那就谢公公的美意了。”嬿婉接过,给春婵使了个眼色,转身就离了御膳房。 “要不公主您多候几日,待糯米粉攒足了再动手?”春婵小声问道。 “澜翠的病能拖得了这么久?”她立马反问。 倒不是澜翠等不等得及的事儿,而是她被御膳房总管太监敷衍了事下了面子,心中未免不满。且对于她急于想成的事碰上阻碍,她反而一刻也不愿耽搁了,一门心思地想设法解决。 春婵答不上来,她也觉着澜翠那头该是拖不得,但糯米粉指望不上,就得找其他能献给寿康宫娘娘们的稀罕玩意儿了。 “要不奴婢着手做荷包?给寿康宫的主子送去表公主的孝心,也是一样的。”半晌,春婵试探着开口。 “荷包得做到什么时候,你我的女红都不见得多好,况且咱们连要做几个都还未知呢。”嬿婉一口就否决了。 回到永寿宫,嬿婉盯着摆在桌上的那兜子糯米粉越瞧越气懑,她差点出声让春婵拿去搓成圆子由她们自个儿分吃了。 该说不说,进忠那日送来的糯米糍清甜不腻,味道出了奇的好,见了糯米粉她就莫名地想念个不停。 蓦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虽说进忠不肯承认帮她,但只是向御膳房多讨一些糯米粉的小事,他一个副总管应该是轻而易举,自己去提一提,他说不准就一口应下了。 她的确有些想见进忠,但不想这般有求于他才去相见,可是他一句话就能问御膳房要得糯米粉,自己便不用去寻思其他的可赠之物了,诱惑像悬在马匹眼前的草料一般,她一时难以抗拒。 要去寻他只能在夜间,白日里他多半要上差,嬿婉如此盘算着,根本未意识到进忠也有值夜的可能。只不过她凑得巧,今日进忠当的确实是日差。 夜里,嬿婉只说要出去散心,没让春婵跟随,一路往养心殿外的他坦走。 日间嫌热才特意换了一身云门色彩绣云鹤单袍,结果出门稍走一段路倒冷得打起了哆嗦,还未行至养心殿她就有些懊悔了,也不知是懊悔更衣还是懊悔鬼迷心窍巴巴地来求进忠。 她没有刻意扮成宫女,发间戴着的簪钗也是寻常样式,但今日刚好未戴纯金饰,只几支点翠珠花簪和一根碧玉缠花的步摇就草草了事。 她所行的小径无人经过,因而也无灯火,她犹觉自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飘掠着,心中悚然,但勉强推演起见到进忠后的措辞。她再三警告自己切莫意气用事,勿将先前的矛盾尽数扯出来,将此行变作与进忠的又一争端。 进忠白日里借着去内务府传话的功夫,特意打听了宫女因病挪出的案例。他反复推敲何种疾病能装得像模像样,又不会被直接遣返归家,一日盘算下来,仍是举棋不定。 此刻他静坐于桌前,面前摊着一沓练习仿字的纸,却握着笔杆迟迟不再落笔。 无意中的一抬眼,窗外远远的显出了一道他魂牵梦萦的倩影,他下意识地眯眼凝神去瞧。不消顷刻便一手掩口一手迅疾将笔丢下,满眼满心皆炸开了一瞬爆竹的闷响,紧接着便是花焰火树亮如千灯照,瑶光星簇耀比合欢开。 他的手脚抖得难以自控,想像那日将春婵迎入一般先迎公主进来,但转念就恨不得抽打自己一通,好让自己绝了此念,他这破旧肮脏的他坦就不该是公主登临的地方。 公主停下了步子,四处张望着似在悄悄地寻人,进忠慌乱地拾掇桌上的纸笔,见到自己最后以清水写下的炩字就惶恐冒犯了公主,他手足无措地以衣袖使劲抹了抹,将一捧东西一股脑儿往柜里一塞,然后踉跄着几乎要踏到袍角地往门外冲。 公主面向另一方,还不曾用眼观他,进忠顿住脚步立着。焰火熄泯没入尘土,他变得疑神疑鬼,生怕公主寻的并不是他。 嬿婉一转头便得见了眉眼间扭拧着难堪的他,说来也怪,方才的犹豫和后悔被一扫而空,她反倒是眉目舒展,气定神闲地卸下了浑身上下本愈来愈重的紧绷。 见公主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面上还噙着不可思议的笑,进忠慌得后退了一步,又怕她误以为自己要邀她入他坦,所以连忙埋头往一隐蔽的墙角走。 嬿婉原本也没有十足的打算与他共处一室,见他如此知趣还是平添了些好感的,她不动声色跟上了他。 “奴才给公主请安。”进忠回转身向她打千儿,嬿婉忙唤他起来。 此时嬿婉才意外地留意到他未着蟒袍,只一身佛头青色的单衣常服,而巧士冠则依旧。 晚风轻卷,他那件单薄的衣衫亦随风微微鼓动,好似让他一时脱了奴颜婢膝的骨,成了清绝翩翩的仙。 夜阑时还是寒冷的,嬿婉恍惚中见进忠冷得颤身,她的心像被揪了一瞬,但他立马立得极稳,让她顿觉自己看走了眼。 她一手捉住另一手的手背,双腿也并得更拢些,风仍汩汩地灌着,像要将她周身当作一间破败的草屋,席卷走所剩无几的暖气才肯罢休。 所以原是她自己双手双脚都冷得发麻,才将进忠看作了有着与她相同的感受,并不是出于体谅他衣薄,嬿婉心下了然。 进忠不敢贸然开口,竭力平静地注视着公主。他有千万种猜测,但公主的眼神同样静得惊人,不容他先作任何一词,他只堪堪猜对了公主今日并不是刻意来折辱甚至除掉他的。 “进忠,本宫没有太惹你厌吧?”甭管恩怨,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姿态,嬿婉还是拎得清的。她怯于开门见山,便放缓了语气装作漫不经心般先出一言。 这题不好答,进忠下意识地蹙眉,两番念头在他脑中缠绕不休,一边是公主想借此点出实则是自己惹她憎厌,她虽好声好气但得一吐为快,一边是公主反复思量春婵带回的狠话,想向他问个清楚。 “公主,您是主子,奴才对紫禁城内所有的主子皆是一片敬意,所以自不会厌烦公主。”罢了,他总赌不对公主所想,不如揭过不猜不谈。 莫说是真心了,连忠心都不配谈及,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蚕丝缠绕而成的蚕茧,抽丝剥茧后只剩下一只腐坏腥臭的蛹,只遗留一声敬意维持住可怜的丁点体面。 春婵的话嬿婉是记在心里的,曾在几日前还万分渴盼着要寻机会找进忠对质,可她突然间感到无比的厌倦和腻烦了。 无休无止的猜忌和互讽本没有意义,只一味地蚕食掉她的耐心和自尊,除了让她一遍遍忆起雨夜那个所有事件的开端,忆起自己落魄的过往被他无意间窥探,也忆起自己始终困在看似是由他引起但实则是作茧自缚的阴影下,更忆起自己反复曲解他的意思又反复懊悔的折磨,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曾得到过。 皇阿玛常以诱骗和戏耍他人为乐,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好样不学,坏样倒学了个十成十,当真是造孽。嬿婉笃定决心将未问出口的酸言冷语彻底抛却,就此轻描淡写地翻篇既算是给她和进忠今后的往来万事留一线,也算是给她自己的解脱。 而且她今日前来本也是为了求助,不相宜的话更得一概不提,她听得进忠所言的敬意,只略微地颔首,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霎时忘了所有演算好的台词,她可悲地想到自己除了明暗相间地尖酸斗嘴以外竟是与进忠对不了任何一言,而要诚心直言求他更是难于上青天。 进忠看得出公主的情绪即刻地沉坠下去,她眼眸黯淡,像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深渊。难不成说尊敬她都不可行,这些时日跌宕起伏的经历早已将他彻底压垮。他像一只无魂的傀儡般行尸走肉地苟活于世,睁眼即是当差、想她、钻牛角尖一般为她谋划,日复一日地沉溺于此,无休无止。 他本只会间歇而不断地反思错在了何处,但显然他也早就发觉了有些事并不是靠他努力扭转就能挽回的,所有的回答皆是错误,他无论怎样兜圈子鬼打墙,都只能一遍遍择出错的和更错的路。 “公主,万分感谢您给奴才的金创药,奴才知道这令公主您破费了。”反正总是错的,虽然他想到自己此言极可能会让公主想起雨夜自己偷摸给她金创药的经历,再次惹她不快,但他难得遵从了自己的内心,无所顾忌地道谢。 他原是知晓此为好意的,并不如自己料想一般拿金创药当作了自己对他的调侃,所以他撂狠话或许也只是因为被春婵逼得太紧了才出此下策,嬿婉暗想。 “春婵来见奴才时,奴才所言的……”嬿婉还未开口,进忠就不打自招地将话头引到了这处,他纠结于解释还是遮瞒,看似胸有成竹实则连下句都未能拟定好。 “罢了,公公休要再提,本宫当作你童言无忌,你也当本宫童言无忌好了。”她解了他的围,进忠却越发惴惴不安。 他们都不是稚童,嬿婉以为自己是灵光骤现的幽默,但在进忠心头只有苦涩。他根本不是公主眼中的同龄,反而更像是一四五十的老朽阉人被困于青春年少的皮囊中。即使他并不相信自己会在公主眼中丰神如玉,但仅仅是老酒装新壶就足够使他自惭形愧。 “还有那金创药,实是没什么的,本宫害公公受了不必要的伤,”弥补些许甚是应该,她并未说出这半句,但见进忠似迟疑也似亏心地望着她,她又道:“公公额头上那道口子现如今该大好了吧?怎的还用帽冠遮着?” “早已大好,帽冠是奴才戴惯了,”进忠尽可能说得坦荡,但瞥见自己的单衣,只好改口道:“奴才本不知公主登门,否则定会着好整身的衣冠。” 进忠垂头一瞥,使得嬿婉也不自觉地望了一眼自己的鹤纹单袍,衣上的鹤绣得并不算巧致,只将将能看出是鹤而已。见到鹤她就想到自己与四哥的调笑,肥鹤瘦鹤又糊作了一团拧在她的脑中驱不走,她掩饰般地清嗓,装作无意地打探道:“公公,你那日送糕点见得听得了什么?公公喜鹤么?” 进忠确实听见了里头的说笑,但一则不会在意她与四阿哥具体论了什么,二则见她乐趣丛生更不会如她估摸的那样讥笑她没个正形,所以他不懂公主为何会突然想起这回事,只好胡乱答道:“奴才见公主与四阿哥一同作画,又听得您俩谈笑风生,本想唤住春婵请她代为转交糕点不想冒失打扰,结果未能如愿。至于鹤,奴才并未亲眼见过,说不出喜不喜欢。” 他丝毫不提旁的,眼神也透着全然的迷茫,夜风卷着他的袍角稍稍掀起,他又瑟缩着按下。嬿婉注意到他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白,这时才反应过来这约是他洗漱后临时的着装,他连外衣都没来得及披上就匆匆出来了。 “公公,你知不知本宫那日一见你为何会登时面露厉色?”嬿婉自己也冷得不行,极度地后悔多此一举换了单袍。也许是静谧深宵使人格外地多愁善感,她竟不假思索地要与他袒露稍许心声。 “奴才不知,也时常为此万般困惑,还望公主明示。”她眼见进忠慌乱得脚一软,险些跌扑,她以为自己又无意识地乍现了狠厉,连忙抿唇试图绽笑稳住他,可还不待她的嘴角翘起,进忠就从容不迫地开口了。 对进忠而言,谜底无外乎是公主厌弃他,且多半厌弃在方方面面,他并非不甘,而是真正想亲耳听一听公主对他的看法。 “因为你凑得刚刚好,就在本宫与四阿哥嬉闹得最失态时一声不吭地进来,将本宫随性肆意的模样瞧得一清二楚。所以将心比心你自个儿寻思,本宫尴尬得遁地无门,能对你有好脸色么?”开口前嬿婉尚有少许忐忑,但她未料到自己真正一吐为快后反倒像丢却了重压在身的巨石般畅快。且顾不得进忠闻言并不做声,她自己率先稍一偏头,舒然地眉开眼笑了片刻。 她的笑面好似出乎进忠的意料,但他稍稍串联前因后果便确认了公主说的是实话,只是多半尚有保留。 前世她就终生囿在二人初次相识的赌约里,她曾低声下气地求过自己疼她,往后尽管她步步高登直至皇贵妃位但仍摆脱不了作为低贱宫女祈求高位太监拉拔一把的阴影。他们的高低从一开始就错置了,所以她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原因除了凌云彻外,还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想通过杀灭自己而杀灭那个曾经卑微如尘土的宫女,抹去她最不堪回首的过往。 所以今生轮转一圈自己又摔倒在了同一处,甚至是反复地爬起又摔扑,接二连三地眼见公主自身都怯于直视的过往及日常行动。公主分明和炩主儿一样,也是极恨被奴才窥视卑弱、窘迫和无助的。 “公主,奴才并不认为您与四阿哥尽兴绘画纵情说笑是失态的,手足之谊难能可贵,且古人还称画作为无声诗,足以见其看重。兄妹间有声谈笑无言泼墨皆是雅事,奴才见之艳羡不已,绝无可能嘲讽。”他到底不敢胡扯到今生与她初见的那一面,况且他虽承认自己见过她的困窘,但他认定她和四阿哥的欢声笑语怎么也不该是她自己胡思乱想的那般让人看不上眼。 他完全没留意到公主有没有画所谓的鹤,他生怕是自己看漏了,又生怕公主误以为他会觉得绘画难登大雅之堂,就好比前世她被他人嘲笑会唱昆曲那般,可他怎舍得公主妄自菲薄。 进忠不是只爱钱财么,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成了雅士,嬿婉虽在心中思量,但不曾真正说出,毕竟他言辞恳切定了她的心,她没有理由去钻牛角尖。 进忠见公主笑而不语,连忙绞尽脑汁去想自己话中有何错漏。他发觉自己答得似乎有些文不对题,又急着补充:“奴才并不知公主在做什么,头脑一发懵就径直进来了,下回奴才尽可能让春婵转达转交,或是托他人来永寿宫办差。” “公公还说本宫没惹你厌呢,都不愿见本宫了。”嬿婉轻轻嗤笑,又怕他会错了意,用眼一扫他,已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了,还悠哉游哉地道:“该是你当的差就正常当,别躲躲闪闪像个山贼似的,本宫不喜欢。” “是,公主您早些回去吧,别冻着了。”进忠猜测公主卖了半天关子还是有事要与自己说明白的,但眼下再候下去他怕她冷得受不住,故只好以此逼一逼她。 “明明是公公自己冻着了吧,瞧你都打了多少个摆子了。” 其实他俩都在生生硬扛,只是进忠听得她不承认,终是服了软,连连应下是自己冻得更甚。 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章 “本宫还有事要与公公说呢,公公勿急。”嬿婉又打了个寒颤,双臂环抱着盯进忠。 听春婵说进忠的他坦空荡得跟雪窟窿似的,嬿婉忽然起了兴趣,全然忘了之前还不欲进他的房门。 进忠在等她说出此行的最终目的,不料她一撇嘴道:“都末春了还这般阴冷,颇为反常,不如本宫也反常一回,进公公的他坦避一避风吧。” 进忠被她唬得心狂跳不止,偷摸着转头瞄了一圈,四周几近寂寥,唯有几乎不可耳闻的细微虫鸣声,伴着风吹花叶的轻小响动而已。 这不合礼制,但公主再这么冻下去他也实为不忍,又不可抗命,他只好闭目轻叹一声,引公主快步随自己入了他坦。 屋内只有一支火烛吐着微茫的暖光,公主像是掩在了半见色的光晕里,二把头上簪钗冷翠的碧色显得和暖了三分,步摇轻曳的掠影也被烛光黯黯地投射在了公主凝滑如脂的面颊上。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以指尖抚过点缀在发间的那几支簪,睫毛颤动不已,眼波似晶透的琉璃珠般流转。 公主的国色天香无需任何华美衣衫加以显衬,但他素喜她穿蓝,夜色昏茫间他还不曾细观,此时眼见,他顿觉一股冷泉醒面般的战栗从头顶激到了脚心。 可他最不该喜爱的同样也是着蓝褂的她,因为她自己最不愿面见的就是蓝褂的自己,他若执意这样的喜好,便是明知故犯的无耻卑劣。 进忠既无勇气面对公主的月貌花容,又无勇气抗命垂头,只好退开半步与她并立。烛光虚笼着他们,薄浅与厚浓的蓝虽还未曾相依,但也似昏黄中水天一色的晕染。 他万分畏怕公主误解自己,但还是不得不阖窗锁门。他有意留心公主的神情,见其毫无惧怒之色,这才稍稍放心,正打算与她解释。 “确实不能让人瞧见本宫在此。”公主及时地发了话,他将解释咽下去,伸手试图搬坐具请她坐下,可手刚拂至椅背就犹豫着停了动作,开始盘算自己平时用的坐具约是不配请公主使得的。 嬿婉的目光一一扫至屋内陈设,和春婵所说相差无几,又见进忠畏缩地立在椅边,忍不住反客为主地劝慰:“好了,本宫都自愿进来了,自是信得过你。” 进忠还未从怔神中彻底缓过劲儿来,只眨巴那双狗儿眼,不知该作什么举动,便把帽冠摘了,踌躇着道:“公主有什么想与奴才说的,奴才都洗耳恭听。” 见了他光洁的前额,才知仍有些许淡痕还未褪去。约是没有好好抹药,嬿婉心想,但既然他说好了,那就当他是好了,别去揭穿才是。 “本宫想说,自本宫去御药房求药那日起,公公你似乎总在本宫或丢人现眼或偷摸行事时将本宫瞧个正着,真乃奇事。”求人的话她还是说不出口,且她回想他拒绝了自己多次,几乎意欲就此放弃,而进忠又有意无意地瞅了她好几眼,瞅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先胡诌两句。 “公主,奴才不是有意为之的,好几次都是赶了巧。不,是赶了不巧。”嬿婉见他一手紧捉着另一手,紧得指关节发白,又失了体面般急切地分辩起来。 “也是,公公确实只是赶上趟了而已。”他松了手,指头犹在轻颤。 到了这一世,她果然还是被雨夜困缚着,因额娘生病而去求药,却被自己言语冒犯故起了戒心,又逐渐争得在皇上跟前得脸的机会,这世的初见仍是她命运的转折,她心心念念的正是要把从前的她以及目睹这一切的自己抹杀掉。 进忠呆愕地立着,心急之下已有汗珠从他额角垂落下来。嬿婉料得到他急,却料不到他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公主,您把奴才当作石块、杂草或是随意哪件物什吧,千万不要拿奴才当人来看,您就当失意时只是途经了某样会动的物什罢了。” 如若公主看他碍眼,连物什都不配他当并要他即刻死去,他必甘愿照做。可是一则提死定犯公主忌讳,二则即使他死了公主也会在午夜梦回照旧想起往事为之作呕,连转了世都如磐石般难移的心性永远熨帖在她身上,她大概率忘不了与自己的接触,所以根本不是靠他一死了之就能到此为止不再侵扰她心神的。 她真能依言将他看作一柄称手的刀,该用则用用完则置之不理以待下回的话,前世又如何会在还未登上中宫宝座时就急于借机除他,至少也该硬生生候到兔死再烹了走狗。 稍稍细想进忠就知自己刚道出的劝慰可谓驴唇不对马嘴,前世她对自己的仇恨远远大过了自己能为她提供的效忠,她宁可自断臂膀都要他死,今生他都没松口帮她,她更不可能轻易放过。 尽管与四哥论过内侍们的可怜,但太监到底非男非女算不得常人,嬿婉将进忠所言一字不落地听了个仔细,误将其意当成了他拎得清自己的身份是不能称为人的奴才,故颇有自知之明。 不论太监敛得几多钱财,谋得何等职位,因失男子特征而致的自卑都不会完全消弭。而这自卑的底色又促使他们或格外热衷于贪财求利,或拜高踩低一享凌踏于弱小之上的快感,或娶妻纳妾并打骂折磨误女子终身,嬿婉虽对良善的幼小内侍尚有同情,但同样也深知作孽的奸宦不计其数,且时刻记着不能将太监当作寻常男子看待。 嬿婉不作声,只有意无意地扫视着进忠。这是她头一次见他穿常服,若说平日他像矜贵的亲王贝勒,那么今日便是像京城里哪户阔气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虽然口口声声喊他公公,但她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难将他和太监联系在一起了,还是他自我鄙薄才将她拽回现实。 想起太监上了年纪会佝偻弓腰,更会如骟过的猪牛般赘肉积聚大腹便便,她张惶失措地将他从头望向脚,又将目光聚焦到他的腰腹。 他的衣袍收得极窄,虽未系腰带但也隐约衬得出他窄削得如修篁般的腰,她惊觉他竟难得地立得笔直,仪态真正与她见过的皇兄们也相差不了几何,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两股诡异的对立在她脑中翻搅不停,进忠究竟属于什么,她登时又糊涂得辨不清了,眼见也成了虚。 进忠已通身浸满了汗水,但既然忘了在说话时就作出奴才的恭顺状,如今公主不知作何感想但双瞳像要挣出钩子时就不便再补作一个奴才样儿了。 他硬着头皮与她相视,屋内虽比冷夜和暖许多,可他除去身躯上淌不尽的汗外,冰寒又从手指脚尖而起,蛇蜒一般悄然伸至了他的五脏六腑。 冰寒交加,他像一座被熊熊火炉聚裹着的寒窑,火光既能彻底地驱走窑中的极寒,也能变为肆横的火舌愈演愈烈地舐去他的性命。 “进忠,本宫不喜被任何人窥视到姿仪无状的模样,并不是针对你一人,而是本宫就是这个性子,为什么四哥能理解,进忠你就不能理解呢?”到底是有一念占了上风,又好似是进忠惊弓之鸟的情状让她将升腾到嘴边的其他话拼劲咽回,改作了进一步的坦白,且她莫名地换了称呼,就好像这般唤他唤惯了一样自己都不曾察觉。 因为四哥和自己相熟已久,而进忠初来乍到,如何能够理解,嬿婉言毕即被自己的无厘头硬生生驳回去了。她见进忠嗫嚅着要表达什么,知晓他与自己想的该是差不离,便一耸肩,又伸出一根指头向他摇了摇,示意他先莫开口。 “四哥……四哥先前也不理解,四五年前他带过一次芝麻花生糖给我吃,又逗我笑,我笑得岔了气儿,咳嗽不止甚至将糖块都吐了出去。后来他一提这事儿我就恼,我知他没恶意,但就是气不过。”她连自称都改了,像在与自己寻常说笑,进忠几乎要错觉她是被鬼神上了身。 公主厌憎他是常态,那么转瞬便与他温声细语又是为何,除了决意要请他办事外进忠想不到别的可能。只不过他虽心中笃定无二解,但还是溺在了公主对自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虚情假意中。 自己无形中纠缠了她太久,早成了她心中无可磨灭的阴霾,再不松口助她,她或许就要即刻除去自己了。他并非怕死,而是怕自己到头来既助不了她,还要惹她反复思量作呕一辈子。 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她对自己的憎恶是两辈子都深刻于心的,那还不如就此应允为她出谋划策,尽可能在她的恨还未超过自己的价值时再多为她铺一段路。 进忠想答曰四阿哥和作为奴才的自己大为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但怕公主认定他为顶嘴,或是因被他打岔而难以接下文。思虑良久,他改口道:“后来……公主可是向四阿哥道明了您的心思?” 此言或许会让公主内心觉得他放肆,但公主既然肯装作与他亲切言谈,就更该遂她的意让她能顺势谈下去,进忠挖空心思揣摩着她的想法。 “倒也不是,四哥见我的窘相毕竟少之又少,不像进忠你,几乎回回见的都是我困窘的模样。”进忠甚少对她起的话头有兴致,嬿婉不免脱口而出答他。 进忠并未想到她认为每回见自己都困窘,更要紧的是,不光是他,连嬿婉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会格外留心自己给进忠留下的印象。她只当作是进忠见自己见得太多的缘故,才会引她多思多虑。 进忠眼中流露错愕,嬿婉料想自己实是失言,车轱辘滚回了之前的问题上,又要害得进忠辩驳他不是有意的。 可是当日正是四阿哥与她逗趣才致使她误以为会被自己嘲笑的,她既未与四阿哥解释,怎的反而不顾及被四阿哥看了个清楚。进忠面上含了些和煦春风般的笑意,心中却只得苦笑三声,公主圆谎都圆不过来,他连顺其意都不知该怎么顺下去。 “进忠,你下回见状不妙,就立即转头避一避,若当面碰上躲不过,你也得装作若无其事,下回绝不可轻易提及,明白了吗?”他显然无法接口,像一个吃着黄连的哑巴似的脸都快皱作了一团,嬿婉干笑着替他找补。 “是,奴才一定照做。”他何尝看不出公主的笑是硬挤来的,霎时他恍觉回到了她还是炩主儿的前世,他也曾被她这么注视着,将她虚伪至极的言笑当作裹腹的唯一食粮口口吞咽,还妄想着在她身边涎皮赖脸二十载,总能得她些主子对奴才以外的情感。扶持之情、友情、亲情、爱情,任意哪一样他得一丝都算死而无憾,可到头来皆是他一人的臆想罢了。 他猜测公主终于要道出实情请他相助了,他连说辞都已定好,就以之前公主只虚指帮她而未说明帮何忙的由头好了,他不知才不敢轻易答允。 眼下公主不论说出什么,他都会应下,拼了命也要替她办好,今后每一桩每一件他都当作是公主容许他帮上的最后一忙来践行,毕竟他不知公主能留他多久。 一时翻涌上头的别样情致悄然退去,嬿婉开始疑心时常在夜里织网编纂的诡梦汇入了现实,叫她着了魔一般突地对进忠婉转柔情。 可尽管超乎了她的本意,但实则与她来此的目的十分合宜。她误打误撞地对进忠露了些做小伏低的姿态,于他而言看似也较为受用,此时再道出恳求之事,说不准可事半功倍。 嬿婉说服自己此番言行仅仅是为了利用进忠为她做事,而相当合理的是,她起初也确实想过利用他,等于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而已。她不折一兵一将还探出了进忠性子不坏,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进忠公公,本宫能求你做一件小事吗?”她上前一步,目视着他黑沉沉的双眸,虽无意识地换回了自称,但语调透着谦卑和渴求。 即使是定了神,她还是禁不住被他那张多情得以至可恶的面孔吸引,她后悔往前迈了,因为她的面颊上还是升起了小片的火烧云,她仿佛置身梦中又仿佛飘忽在绵软的云端。 在进忠眼里,同样是迂回地轮转了一大圈,终是绕回原地。只不过他说不出这原地究竟是前世金玉妍生产不顺那一夜,还是今生误当公主为宫女那一夜,兴许二者本就互为映照,也是同一个节点。 公主的脸微微发红,进忠误以为她是羞于对自己这个奴才启齿,他心中喟叹着公主至少该与炩主儿一样能屈能伸才得以行大事,如今这般是不成的。 “奴才不敢夸下海口,公主不如先说说看,奴才能帮得上便帮,”他思忖着,心虚又言:“奴才虽效忠万岁爷,可也尊敬公主,公主的事与万岁爷不相冲,那奴才稍微帮一把也无碍。” 公主不反问他为何肯帮,他就不东拉西扯了,公主怯成这样,他到底心慌不已。 他忧心公主是要他排兵布阵干一票狠的,他不怕杀人放火,唯独怕公主年轻思虑不周,若被人察觉他靠一死也不能完全撇清公主的罪责。 “也没什么大事,本宫的额娘快过生辰了,本宫想多要些糯米粉,为她制成吃食,然后再奉一些给皇阿玛和其他娘娘。”进忠像是犹豫又像是担心,嬿婉看不懂他的眼神更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也无意和他探讨为何他骤然同意帮她,便低声直说了请求。 这下轮到进忠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公主真会让他做这么微末的小事。心中的石头落地,但他相当不解,问道:“公主怎么不去和御膳房的公公打声招呼?奴才也不掌管御膳房啊。” 难不成公主要在糯米粉里下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她到底不是嫔妃,没有由头去投毒。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放心地又问:“公主您只是要普通的糯米粉,不派其他用场吧?” “自然只为了吃呀,还能派什么用场。御膳房的大公公说是供应不上,只给了本宫一小兜,所以本宫才想着来求你说说情,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总该多给些了。”公主似是更加不好意思了,目光掠向别处,又忍不住看他,像是在观察他的神色是否情愿帮自己。 “御膳房既拒绝了公主,那奴才也不便再去掺和了。但刚巧明日奴才不当值,奴才晨起就出宫去买最好的糯米粉回来带给公主,明日晌午之前应该赶得上公主用吧?” 莫说是要多些糯米粉,要求他把米粮铺子的糯米粉全买下运回他都二话不说。公主像是进入了状态,眉目传情演得上了一个台阶。她这么盯着他,他就像被火烤着炙着,他通身都焦了脆了,噼里啪啦地碎下遍地,只留一颗香喷喷热腾腾的心可递与她品尝一二。 嬿婉猜测他会应,但同样猜测他或许会扭捏也或许会提个条件。真正见他如此爽快,她反而言辞无措起来:“赶得上赶得上,辛苦你了,晚些也无碍的。”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章 “公主,您没有其他的要求了吧?”进忠仍毕恭毕敬地问着,烛火稍黯淡了些,随着窗缝钻入的风轻摇不止。 公主的面孔越发晦暗不明,她眉眼低垂,似在思量,紧接着仿佛打定了主意一般咬唇又松开道:“日间人多口杂,你晌午送来或是本宫来你这儿取终究不妥,不如这样,入了夜再劳烦你来一趟永寿宫。” “公主说的是,奴才就依公主的意思。”进忠本以为她是懊悔了对自己好言相待,正打算迎接她醒悟后的狂风骤雨,不料她还是沉浸在演绎中。 她演绎得越好,他就越是释怀,只是苦了公主要延续前世的忍耐,再一次昧着良心与他虚与委蛇,他到底有些不忍。 自己一定是在哄骗和利用他,不为旁的。而且看他的反应,确实是自己这一招有了奇效,远比之前与他碰面即结仇要好太多,嬿婉如是想着。 要是早知低声下气说软话就能将进忠收得服服帖帖,自己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尝不少猜忌提防的苦头,该在第二回见他时就这么做的。 该说的都说了,自己其实该走了,但嬿婉总有些纠结,生怕走到门外脑中再突现一两句想说的话。她顺手从桌角拿起了一把小剪子,伸向火光处小心翼翼地剪去一段烛芯,屋内的光线鲜亮了几分,让她将进忠的神情看得更加清明。 他在温柔地观着自己,但只静立着,毫不逾矩,就好像梦中立在自己身旁的影子。嬿婉试图从他眼中读出忍耐、厌烦或是不信赖,可一样都没有,他真像是被自己蛊惑得乱了心,就此轻信了自己。 “进忠,你不想询问本宫为何会有此番转变吗?”他到底是坐在副总管位子上的权宦,心思不至于单纯如白纸,稍加思索嬿婉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她像试探一般问起,但还在犹豫着要怎么说才能让他即使半信半疑也能将信的那一半偏多些。 公主终是不如炩主儿沉稳,望着她闪烁如萤火的眼眸进忠就知她开始了无尽的权衡和内耗。他希望公主能一心将自己利用到极致,而不是内心来回拉扯不休,既怕吃着又怕噎着,这于她的身心无益。 “公主,奴才并不想探知。”他一口就堵死了她的转圜狡辩。见公主强忍惴惴不安琢磨其他说辞,进忠接着说:“公主行事自有公主的道理,奴才窥探公主的心思便是存了私欲,这于情于理皆是僭越。奴才此次愿意帮助公主也仅因此事无关紧要,且明日奴才本也要出宫买些日常所需,添一样算不上难事。下回公主有事奴才未必帮得上,所以怎么说也没有为一次举手之劳刨根究底的必要。” “进忠,明日本宫会给你银两的。”嬿婉终于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事宜,托人办事怎么能不给出酬劳。匆忙之间她不曾携上银钱,就这么觍着脸来了,是为最大的疏漏。 “公主,您知道一斤糯米粉市价多少银两吗?”进忠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只是他嘴角绽出了两个小巧的笑靥,眼下卧蚕也更深。 “一两?本宫不知。”嬿婉心虚地向别处瞥了一眼。 “公主,京中糯米粉的市价约是十八文钱一斤。”他垂眉低浅地笑了,笑得露了些洁白的贝齿。嬿婉微微皱了皱眉头,刚想出言,他就极快地将笑意敛去。果然装作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嬿婉心下好笑。 “本宫常居深宫,确实分毫不知民间食粮行情。不过既然民间能传出皇阿玛使金锄头的笑话,本宫有何不食肉糜的愚钝也是可谅解的吧。” 这也未上升到何不食肉糜的程度,只不过公主信息闭塞,不了解民人的衣食住行而已,进忠无意取笑她,只是觉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某种意义上反倒是最食人间烟火的,她的每一细微不易察的神情变幻皆是虚伪以外的本真。 “奴才事先没有告知公主糯米粉价格低廉,不用公主偿付,是奴才忘了事。只是公主您作为天之骄女,尽管无需自己动手买、洗、烧每日的食材,但依奴才愚见还是该多了解些,今后出降才可自行将府邸的进出账理得井井有条,不受管家仆役的蒙蔽。”这是私心之言,但进忠一咬牙便说出来了,他谨慎地盯着公主,如若她脸色有异,他会立即跪身请罪。 他为什么非要扯到出降的事儿上去,自己根本就不愿想,还打算闷头过上两年好日子呢,他倒好,莫名其妙就提起来了,提得自己简直措手不及。 但他所说其实也算不得错,当真是带几分善意的规劝,只是自己本就对出降异常抵触,这才险些大动肝火,嬿婉迫使自己冷静坦然应对。 公主极尽掩饰都掩不去眉眼里的愠怒,进忠了然,又见公主愠色渐褪,恢复了先前的伪笑,热切地对他道:“进忠,你说得也是。” “奴才,奴才也不全是这个意思。”他急着补救,电光火石时想到了更深一层,四阿哥要想成为储君必不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尽管现如今还未涉及他论政,但多体察民情总是应该的。 “奴才在《中庸》上读到‘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夸赞的便是作为明君的舜懂得切实体察民众的意愿,这才得以受到民众的拥护。奴才读书不多,只是认为不论公主您,还是诸位其他的阿哥公主都应当通识这个理,否则有可能受万岁爷的责难。”进忠尽可能地轻描淡写,他实在不便提及四阿哥,但他希望公主能读得懂,能去劝诫四阿哥两句。 他几乎是前言不搭后语,但他道出的理论显而易见更针对阿哥们,嬿婉再不懂政事也察觉出了其中的微妙。一如进忠的盘算,她确实推断出他是要自己在四哥面前言此,只是她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随口敷衍了过去:“你说得有理,本宫都记下了。” 公主兴致缺缺,像是疲累不已,进忠估摸着现已将近三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由着公主滞留在此。 “公主,时辰不早了,奴才不敢送您,还得劳烦您自个儿走回永寿宫了。”他温声道,方才公主剪烛芯剪得不算好,烛光又稍稍昏暗了些许。可算寻着了件可做的事能暂避公主的目光了,他径直取了剪子又剪起烛芯来。 公主不再迟疑,向他颔首后意欲离开,他随之去了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小心探查确认了无人行经后才示意公主走出去。 一开门便有夜风卷袭而入,进忠骤然想起公主衣褂单薄,但又着实没有能让其披挂回宫的衫袄,正忧心着公主受冻,只见她大步迅疾地跑起来。 他定睛一看,公主原是连花盆底鞋都不曾穿,也不知是从哪儿拣来的一双平底布鞋,倒省得她纤步慢移了,如此甚好。 嬿婉归宫时春婵还未入睡,甚至已坐在了院里等她。见她不仅毫发无损还喜笑颜开地归来,春婵连声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这才喜不自胜地迎上去。 “春婵,我额娘睡了吧?”回到卧房,嬿婉出言先问,春婵答道:“主子睡了,主子说公主您的为人处世她是放心的,但毕竟奴婢总有些慌,所以还是出来候着了。” “那就好,我不想让她担心,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春婵边听她说,边立在她身后为她卸下簪钗。 “公主你方便与奴婢说说见的是谁么?”春婵犹豫着问,又改口道:“不方便的话,公主您只当奴婢不曾问吧。” “我去见了进忠。”嬿婉面色平静,但从铜镜中窥得春婵被唬得身子一颤,刚取下的一支玉簪也差点儿落地。 “公主,您去见进忠,是为了让他代您找御膳房要糯米粉吧?”好在春婵及时地反应过来,面上的错愕也淡了些。 “是啊,什么都瞒不过春婵,”嬿婉待她取完了簪子,反手握住她的手扶在自己的肩上,又细细地抚着她的手背。 “公主您这又是何苦呢?他没对您说什么不中听的吧?”春婵有千言万语想问,但堵在喉口上下不得,就恐问得错了或过分了,使公主平白心生耻辱。 “我装作与他和解,他也答允了替我采买。毕竟我想着与其放任他这么好的资源白白闲置着,还不如延续最先的打算将计就计利用他为自己行点儿事。左右他面上至少算不得十恶不赦,姑且倚靠他助我接近皇阿玛还是可行的。”嬿婉的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在谈论他人之事。 春婵彻底被她唬得语塞难言,她万万想不到公主竟然会棋行险招,况且以她的见解来看,现如今魏佳答应已解禁足,份例也还算足够花销,公主甚至已没有必要再去拉拢任何一个御前太监了。 “公主,进忠他是个太监,这没根儿的东西心眼都蔫儿坏的。公主您所不知,上回四阿哥来访,进忠走时您没看他的眼睛,跟乌眼鸡似的就盯着您不放,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待了半歇,春婵七上八下的心神不见恢复,但她焦灼得无可奈何了,顾不上思考说出实情是否会让公主嫌恶作呕,她声颤不止地道出,说至最后,改换了厉声。 进忠确实比四哥走得晚了少许,而她并未留意进忠是否看她,如今听春婵一股脑儿吐露,她倒是意外地恍然大悟进忠真不如她所想那般恼她了。 她分明才瞪眼吓唬过他,可他依旧记着旁人走了就该直视自己,也不知应说他是一根筋还是听话得过头,不知怎的,嬿婉越想越偏。 可自己到底是无形中陷进忠于不义了,春婵压根儿不知进忠的直视全是她的授意,无端给进忠扣了一顶硕大如斗的黑锅,今后怕不是春婵得颠覆认知,就是进忠得骑虎难下。 “进忠他也许是察言观色也未可知啊,况且他瞧两眼也就顶破天了,又做不得什么别的。”可嬿婉还是临阵脱逃了,她嗫嚅半天仍辩驳不出,她的自尊也不容她替进忠多说好话,索性和了稀泥。 “那么公主您想,进忠与您合作他又能图得什么?钱财?权势?您能给得出?”春婵急得失了礼数,她走到公主身侧半蹲下恳切地盯着她,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春婵的意思呼之欲出,意在点醒她进忠唯有可能贪图她的美色而应允相助,可在嬿婉心中,早已认定进忠不是此等卑鄙小人,又碍于不便直说,只好继续诓春婵。 “我也不是事事皆有求于他,他能偶尔帮我个把回就可以了。况且我也只打算假装与他热络而已,又不是真的,稍有疑虑我就与他一拍两散,谅来他也拿不住我的把柄。” 公主容色坚定,春婵见了她的模样心慌胆颤,知是劝不住,故强压下忐忑叮嘱她定要万分谨慎行事。 洗漱毕后,嬿婉信步回房,无意间见额娘房中烛光此时才将将熄灭,推断出额娘方才并未入睡而是一直在候自己归宫,嬿婉心下不免添了些酸涩的感动。 进忠起了大早,照旧对镜仔细净面,穿了一身色泽朴素的常服后稍一思索,还是将缠布层层绕回腰腹。 他赶至集市时仍是尚早,毕竟糯米粉拎着沉重,他便先小逛了一会儿,拣一家酥饼铺子买了两块酥饼垫饥,接着赶往药铺。 他已替澜翠思量好了病症,咳喘能扮演得出,虽会被他人疑似为肺痨,但毕竟她未得此症就算是搭脉也搭不出个无中生有。她只要断断续续地咳着总有一日好正大光明地报给内务府准她挪宫休养,一挪宫就不必再回到寿康宫那苦地方了。 进忠买得一包干鱼腥草,心想这既是治肺疾的寻常廉价药,干咽生吞也易呛咳,更方便扮演,往澜翠那儿一送,她既吃着咳得更剧,又算是她自行“治病”,待久治不愈就好办事了。 出了药铺他便回了之前行经的糖铺,他自出门就开始了纠结,纠结到如今还是犹豫不决,他听公主清清楚楚地道出了“芝麻花生糖”,虽不敢断定她格外爱吃,但至少她不会难以下咽。 犯难就犯在公主肯不肯接他带去的吃食,他左思右想都觉没底。但既然来都来了,他还是抱着若送不出手就自己吃光的心态买了一兜。 他去了好几家米粮铺,兜转比较其中售卖的糯米粉,终于定下了一家他目测最干净上乘的。摸不准公主需要多少,他只能尽量多买,五斤糯米粉他都生怕不够用,只碍着斤两越重越不好藏,他还是就此收了手。 此行收获颇丰,进忠本意欲回紫禁城了,可行路行至一半见路边开了家书摊,他好奇心起,不免多瞧了两眼。 贩书郎热诚地招呼过路行人,确实也有不少人说笑着去观望他的摊子,又见得他扯出一面红布的旗子卖力地招摇,呼喊着开张大削价。 进忠鬼使神差地混入了这团市井气儿中,也蹲身去翻拣书摊上的一摞摞杂书。 多是杂记、小说、话本,进忠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无意间翻得了一本《孤城闭》,叫他有些意外。 他想起自己曾偷偷看过的话本,所以特意将此书翻了翻,字迹印刷工整,也不见有任何配画,且仅是一目十行地扫视,他也能察觉出行文流畅雅致,与话本的邪秽笔法几乎毫无关联。 于是他怀着再看一回此种版本也无妨的念头将书买下了,这才施施然回宫。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章 寻常一日过得不算慢,一晃就到了夜里,而今日则大为不同,才到晌午嬿婉就觉仿佛已过了大半日,而再定睛往窗外头一瞟,光轮仍旧高高挂。 待到时至幽夜,嬿婉寻思这简直像过去了两日,她想走到院中等候进忠,可又生怕被他以为自己上赶着,只好作罢。 春婵一直在她身侧,也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自与春婵吐露了自己要利用进忠后,春婵就对她担心得紧。毕竟春婵是一片好意,嬿婉就也没舍得撵她回房歇息,以免她忧虑更甚。 “公主,要不您去休息,奴婢在这儿等进忠送糯米粉来吧。”春婵试图反过来撵她,嬿婉看着春婵眉头紧蹙的样儿,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不必了,我不困,还是你先歇了吧。我有些怕你对进忠说错话,到时我不太好圆。”嬿婉想起她指责进忠盯视自己,虽有愧于没敢和她说实话,但想起进忠与她极其不对付,转瞬就变了念头,委婉地想撵她走。 “不会的,奴婢不会信口胡说的,奴婢懂公主您的意思。”春婵自是不肯。 “好,那春婵说说我是什么意思?”也许是见气氛太尴尬,稍缓分刻,嬿婉低声对她逗趣。 “公主不就是想哄骗进忠为您所用么?”春婵错愕地反问,声音无意识地大了少许。 隐约听得外头有声,紧接着叩门声轻响,把春婵吓得身子一颤,嬿婉望着几乎要魂不附体的春婵,向她作了噤声的手势,又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后背,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往前走。 到了门边,嬿婉特意往后瞧了春婵的神色,见得她已稍事平复后再边开门边出声。 “进忠,你来了啊。”她换上了明媚的笑颜,实则心里也估不准进忠有没有听到春婵的无心一言。 换回了蟒袍的进忠捧着一布袋糯米粉立在门口,神情似有些局促,不待她瞧仔细就蹲身笑着打千儿道:“是,奴才给公主请安。” 嬿婉引他进来,身后是他角靴蹬踩在地上的嗒嗒响动,身前是春婵强撑出笑脸的迎唤声,她莫名感觉自己的心皱缩成一团,明明都是笑面春风,但屋内冷得像被风雪浸润。 她终于与进忠平缓地对视,乍一看这双勾人的桃花眼依然含春带情,与先前几乎别无二致。但好景不长,他的目光不一会儿就开始飘忽不定,笑容也越来越呆板,他甚至出言:“公主,这糯米粉给您,奴才就不叨扰了。” 嬿婉接过进忠递来的布袋,袋上仍留有进忠的手攥握过的余温,她的指腹轻轻摩擦过褶痕处,接着就顿感此举不妥,烫手似的一撂,将它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这算不得叨扰,本宫还想留你说一小会儿话。”她猜测进忠是听清了,不然不会是这个反应。 这只是凑巧,她怪不得春婵,但她同样心头隐隐作痛,扎着她的像是一根被冰棱裹住的针,她以为冰棱并不锋利尚可忍受,又以为捂化了冰即可除痛,却生生自作聪明害自己被刺得鲜血淋漓。 或许是因计谋太早被进忠识破再也扭转不回使自己怨恼,又或许是因计谋和真心本就存放于跷板的两端,一端落下即伴随着另一端的升起,此起彼伏而缠绵不止,她自己正被翻搅得不辨东西醉生梦死,不知何为最优解,又怎能容忍突如其来的变动武断地绝了她以假掩真、以真匿假的退路。 实情比她预想的更糟,进忠实际听得的并非此一句而是春婵的前后两句,一句她懂公主一句哄骗他为公主所用,皆是一字一音地烙在了进忠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坎上。 他并不难过,春婵懂公主也向着公主都该是令他欣慰的喜事,况且他早就猜得了公主对他改观的缘故是有求于他。 只是他刚骗自己昨日才见过公主对他的笑,又以公主需要他为由才得以鼓足勇气前来永寿宫,骤然被一盆冷水浑头扑面地泼下,他急需找块静地独自缓一缓自己的情绪,以免当着公主的面忍不住红了眼眶,既叫公主恶心也叫他自己难堪。 “夜深了,奴才先回去了。”他自顾自地言说,瞥到了春婵的笑面,他自是知晓里头藏着寒锋,他僵直着身子往后转,面上虽还挂着殷切的笑,可他抖得厉害的手早已将他难自禁的悲情出卖了个彻底。 她不想他走,他一走她就无来由地失落,她说服自己只是还有幌子要诓骗他,不能轻易错过此次机会。 可进忠恨她恨得手颤,还罔顾她的挽留妄图一走了之,让她的心房登时被落寞暗沉的灰烬填满,又闷钝地捂得她渐渐透不过气。 她无法憎恨春婵,只好憎恨自己非要瞒她还要逗她,不知隔墙有耳逗得无可收场了才知悔恨。亦如自己反复调弄进忠又反复试探他是否恼怒一样,他越是被折腾得麻木,自己看着这般日渐形销骨立的他,受的谴责也就越深,偏偏总迷途不知返。 出于本心的愧疚悔恨和诡计被识破的懊丧微妙地交织相融在一处,成了一根烧心的红烛,烛上灼火不断地舔舐着她的良知,眼见进忠已向门行了两三步,嬿婉终是放下身段又低唤了一声:“进忠。” 进忠沉溺在悲色中未能听见,还是一个劲儿地走,嬿婉自己的唤声却将她激得清醒了许多,想起昨日都已毅然决然扮了弱小引诱进忠,既开了头,一回与多回本也无甚区别。若能循序渐进拉拢他就不枉自己苦心,若就此作罢不再拉拢反而使自己昨日的失态成了辱没身份的矫揉造作。 进忠突觉自己的一只衣袖被绊住了,他浑浑噩噩地转头试图究察原因,却不曾想望见公主伸出了一只细嫩如羊脂白玉的柔荑,以两根柔若无骨的玉指轻捻他的袖口边。 望着她忽闪的长睫美目,有一瞬他竟真把她当成了不谙世事的豆蔻娇女。 他的眼眶微红,嬿婉不明他是怎么了,说是气怒颇为勉强,说是悲伤又显得无由。可她拉着他的衣袖竟觉无与伦比的松快和安心,她像一只餍足的猫一般眯眼,又脱口道:“进忠,谢谢你的糯米粉。” 公主没有再出言挽留,但她既然拉了自己的衣袖,那就说明确实还有话要说,进忠想道一句“这不合规矩”,但率先想起了自己当着春婵的面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公主也是不合规矩的。 先前他默认了公主和春婵是一条心的,可事有万一,万一春婵不知是公主下的令他就摊上棘手难事了,这实算个不大不小的纰漏。 所以进忠将目光移向一旁的春婵,片刻后再看向公主,意图以眼神询问她于春婵在场的场合里自己还该不该目视她,旋即他又想到自己方才都已忽视了春婵的存在,马后炮的补救哪能让他逃脱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毕竟事因春婵一句话而起,嬿婉当即错解了他的眼神,以为他是见春婵心烦,想让春婵离开他的视线,她心虚得越加深重。 “春婵,本宫要与进忠单独说会儿话,你先回卧房歇息。”她不留转圜余地地下了命令,让进忠有些始料不及。 在春婵眼里,进忠又是贼眼珠子死命粘着公主不放,还要瞥她两眼试探她见此的反应,且就这么依着公主抓他的衣袖而不知抽开,没脸没皮到了极点,怎么看他的色心都是昭然若揭。只苦于她犯错在先,公主又铁了心要忍辱负重,她只得一壁喜笑颜开地应着“奴婢就不打扰公主和进忠公公了”,一壁强忍着对进忠的畏惧和恶心躬身后退。 “公主,不可。”嬿婉见进忠澄明的眼瞳像汪着一泊暖泉,他低眉望向自己拉着他衣袖的手,略摇了摇头,面上浮出不好意思的笑。 嬿婉将手收回,他整个人都转过来面向着自己,却只笑着,像是在等候自己出言。 刚才的危困紧迫荡然无存,仿佛一切都只是嬿婉打盹时朦胧的迷梦而已,进忠与昨夜里一样,他还是那块若即若离却温润有方的玉琼。 “进忠,方才你进来时……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本宫说的么?”到底还是心虚的,嬿婉不敢看他的眼睛,将目光瞥向别处,又轻咳一声,勉强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他在门外时布袋差点儿滑脱,故不小心以膝盖抵到了门,有了些许响动,他担心被公主察觉,走出来揪住他偷听,所以才在不得已之下趁了那不凑巧的时机叩门,冷静下来他最怪罪的还是他自己。 “奴才听得春婵在与公主闲谈,她猜测您哄骗我为您所用。”欺瞒并不现实,反而会让公主反复揣测自己是否会私下记恨她并耍心眼使阴招。他大大方方地说出,瞬时眼见了公主面上红一道白一道,像被戳穿心思似的紧张。 公主,您需得多加练胆儿,即使一时磨砺不至临广厦崩倾而不惧,至少也得大致四平八稳遇事不自乱阵脚,万不可疑神疑鬼碰上诸如经幡之类的死物就自认落败以至万劫不复,他蓦地想起这一茬儿,在心中默道。 “春婵侍奉公主已久,自是事事围绕公主来考量,所以她当成了公主正在拣选可倚仗者也是情有可原。而奴才认为这并不属实,撇去副总管身份,奴才本系一寻常内监,恭敬奉宫中各主乃奴才的份内职责而已。且公主所提请求甚小至此,料想下回也不会相差太多,奴才约是担不起春婵随口猜测的重任的,也不会因戏言猜忌公主,请公主不要再纠结于此了。”他本意是把责任推给春婵,不想让公主继续存有自己会报复她的疑虑,可话既出口像是变了一层意思,他有些惧怕公主会误解自己不愿再帮她做事,又失意地想着自己若丢掉了这唯一的价值,当真是成了形如死灰槁木的游魂。 “进忠,这原是本宫对不住你,未与春婵说清,由她胡乱猜测。”好在公主大概没有这番误解,进忠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瞅着她沉吟、眼珠儿一转、坦然自持,紧接着唇角一丝一丝地缓缓绽出笑意,仿佛一池幽昙在夤夜中妖窕而开。 她又有炩主儿的样子了,不仅是言辞愈发相像,连那抹媚笑都一般无二。她像一簇鲜红的罂粟,幼时只让人当作是平平无奇的绿植,而年岁渐长抽条开花之后才陡然摇身一变,附了摄人心魂的毒邪。 真心与虚情相搏,真心那一端短促地胜了即瞬,于嬿婉自身而言犹如捞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就要与进忠诉衷肠,可她张口的顷刻间真心一端又坠了下去,她想自己大抵是昏了头才会有此离奇之念。 她也就此误打误撞地搏得了一个意外的平衡,的确装腔作势了,也虚与委蛇了,她谄媚得自己都厌弃这般自甘堕落的自己,只是在这副海市蜃楼般的尽态极妍下,她道出的言语却是诚心得近乎披肝沥胆的。 “进忠,本宫并无利用你的邪心,只是春婵到底是本宫唯一的宫女,本宫要接你的糯米粉就瞒不过她,不小心叫她会错意了,本宫知她忠心耿耿,总不好反过来苛责。” 进忠见公主神色凄然如倾雨下的弱樱,虽知这是她的假扮,但敌不过内心焦炙的煎熬,又窃窃地因她扮得好而暗喜,神情和缓地劝慰道:“好了好了,奴才都说了勿要纠结,公主您怎还与自个儿较上劲了呢。” 他轻而易举就弄来了糯米粉,与他盟约的诱力已大得嬿婉不可不贪。她思虑最多的除去自己在皇阿玛跟前得脸外,较之更甚的是待她出降后额娘后半辈子的过活,攀上了副总管太监,怎么也能保额娘衣食无虞、少受他人排挤了。 嬿婉再次失了魂一般地去够进忠的袖子,她确信自己的眼中流出的是卑弱、委屈和讨好,可进忠神色一怔,随即撤手退开几步。 “公主您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您疑心奴才被您宫女一句戏言恼得不愿再帮您了?” 她还是想岔了,进忠满心苦痛不已,且更令他芒刺在背的是他宁可公主对他威逼利诱,都不愿她自降身份讨自己怜惜。 自己磨两下嘴皮子进忠就能确信自己纯善了么,进忠敢信她自己都不敢信。可进忠仍肯帮她,她不得不琢磨进忠的意图。 天下哪儿有免费的午餐,她原先考虑的是待自己得了势,就去皇阿玛面前多替进忠美言,哪怕进忠不肯接她给的银两,也赖不过皇阿玛金口玉言给他赐赏。可进忠究竟爱不爱财仿佛是个谜,她的贪婪嘴脸意外暴露于光天化日下后他令她惊诧的赤诚忠心又是更大一谜。 “不,本宫哪儿会疑心你呢,进忠你一直都是极好的人。”进忠听得她莺啼般的婉转娇声,知她在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语态以求顺他心意。 他虽煎熬忐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迈步回到原先的位置,向她颔首道:“公主您肯信任奴才便好。” 他似乎是在求着自己任用他,嬿婉抽动了下笑得酸了的嘴角,又听得他冠冕堂皇地补充:“奴才身为太监,得了各宫主子的信任才走得稳当呢,不然有朝一日哪位主子揣测奴才在万岁爷跟前乱进谗言要将奴才处死可怎么办,公主您说是不是?” “是,你想得长远。”她胡乱地应了,进忠手心都吓出了汗,刚他一时顺口没能藏得住本能的心声,险些就要被瞧出端倪。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章 月光如弥朦的雾霭般从窗棱间悄无声息地洒进来,铺在了相视而立的二人脚下。 公主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内室走,进忠不解但不便开口询问,只无意识地踱了几步。 即使进忠未必肯告诉她自己的心思,但她也想尽可能再往深处摸抓一番。春婵的话如雷贯耳地在她脑中响起,哪怕她再不愿把进忠往歪邪处想,春婵的担忧都是合情合理的。 她一时半刻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重金和权势,进忠一个御前太监,哪怕把宝押在任何一位宠妃身上都不该赌她一个没几年就要出降的公主翻身,押她那近乎不问世事的额娘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她遽然醒悟,自己于进忠而言可能唯有“对食”这一样价值,她虽无论如何都不信他是这种人,但事到临头,试一试他总无坏处。 她万分惧怕自己的言行被春婵偷偷瞧见,必要进内室打探几眼以确保春婵并未滞留在近处窃听,待她确认了春婵已回卧房,这才放下心信步走回。 她盘算自己适才对进忠扮演出的柔媚,料想真是歪打正着地合宜,她问话时延续此态便可。 她本以为自己会首鼠两端,会怯于进一步地昏漩在半梦半真的演绎中。但她只定睛看了进忠的面容,便知不用再迫使自己就范了,她真有几分毋庸置疑的甘愿去软言陪他说话。 他挪步挪到了月光中,皎朦而轻灵的微光掩在他白洁的腮颊上,他的双瞳成了未归霄汉的流星。他一眨眼,那流星灿若灯烛下莹莹的琉璃盏,嬿婉越看越不得劲,仿佛自己才是那窥着天庭蟠桃的猴儿。 进忠没能想明白公主进去查了什么,但见她定神,他也就随之松快。她似乎真的极爱穿蓝,今日又是一袭撒花的蓝褂,只不过色泽较深些,她立在暗处时他误当作她着了虾青色。 而此刻她绕着自己走了半圈,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通身散发出的幽醉冷香正波漩似的往他鼻尖萦着,他也不敢眨眼,只怕瞬目这出尘入世的九天神女就会匆匆归隐不见。 他情不自禁地跟随公主移了两步,突然间万分感激她给自己下了目视她的指令,正是得了此令才将他垂涎公主的恶劣行径勉强遮瞒住了。 “进忠,昨日本宫见你房内空空,怎么也不放些奇石玉器或是摆件花瓶儿装点一番呢?本宫日后得了拿得出手的赏,送你几样可好?”他中计了,靠公主过近使她万分便捷地回转身又上前一步,几乎要贴上他的衣襟。公主还预判了他的后撤,当他往后迈开一步时,她及时地伸手作出又要牵他衣袖的举动。 一瞬间公主的呼吸甚至能拂过他的脖颈,而她那双水杏似的含情目又恰好与他相望,眼波流转媚意横生,这把进忠吓得不轻,险些踩着自己的蟒袍摆子跌一跤。 “进忠,你可要站稳了当心些,本宫本想伸手拉住你呢,可想着你身子总不该太轻,本宫怕被你拽倒,也只得罢了。”她巧舌如簧地解释了出手的原因,进忠哪儿会信她的胡诌,虽想嗤笑一声回嘴,但想着她毕竟是公主而非炩主儿,便熄了这个念头。 “公主心慈,奴才意会心领。”他毕恭毕敬地立着,离公主稍远了半步,竭力使自己语气不带任何调侃的意味。 公主还问了自己房内事物,但他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推敲着答:“谢公主的好意,但奴才不敢讨赏。奴才的确对公主说过入宫是为求财,但奴才眼中的财只是份例月银而非置屋中撑场面的雅物,也正是因为爱财,奴才才将月银都攒着不随意花销。” “所以除去你应得的俸禄,其余的赏赐你皆不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吧?”嬿婉仍在与他弯弯绕绕,但从他较真的眼神来看,嬿婉认为他此言不假。 “奴才算不得君子,奴才只是觉着横财收不得,不知哪日就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呢。不论是钱财还是别的,觊觎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可就要遭祸了。”他诚挚地望着公主,可他心中出没着暗鬼,所以万分惧怕公主会联想到他话里有话。 “你会想当上总管么?自古以来财和权都是密不可分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好在公主想错了方向,进忠窃喜于她未能察觉自己的小心思,但也不敢松懈,仍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如桃花百媚千娇的公主。 前世他一辈子未能取代李玉是因他志不在此,如今他更是全无道理去抢全寿的位子,凭他日常所见全寿还算是个处事公正的,又与喜禄关系称得上不错。且最关键的是全寿顶着大部分要紧差事,也顶着阖宫上下的目光,能容他余出时间偷摸做些小动作帮公主和四阿哥。要是全寿倒了他顶上反倒误了事,他像架到磨子上只得拼命拉拽的驴似的还怎么寻机会帮他们,只当副总管才是有利无弊。 “公主,奴才倒并不这样想。奴才尚在三四岁稚龄时常跑至街头乞食,某日见有几名富贵子弟经过,他们一路皆论着哪一家的月饼味儿最绝。而奴才那时……说来也不怕公主您笑话,奴才饿得头昏眼花,几乎要将地上的石子看作馒头的碎屑,再仰天一望,那太阳都要看成一块圆大的糕饼了。奴才不识月饼为何物,但听他们所言,耳鸣嗡嗡间猜测月饼约是世上少有的美食,暗下决心待年岁大了定要吃着月饼。过了几日奴才听一大些的孩童说今日中秋月圆,夜里奴才就跑出去对着天上的大圆月望个不停,愣是将月亮当成了想象中的月饼,口涎都挂到了脖颈上,又下决心等自己家财万贯了就差人把天上的大月饼摘来吃,心想这不得羡煞旁人。” 进忠望着公主,见她果然像是忘了自己由何起头,正津津有味地听着,等自己言说下文。 “后来奴才长大了,知晓了月饼是月饼,月亮是月亮。月饼并不是所有百姓皆吃得起,而月亮更是高悬于苍天不可被任何人染指的,除了奴才外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不自量力到幻想要摘月亮吧。人要认清自我能做得了多大的事儿,能力以外的妄想还是作罢的好,人贵在自知。” “所以……”她偏过头思忖,原本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容色也稍显凝重,她用指尖捻着袖口上的刺绣滚边,像是好不容易才打定了主意开口:“你年幼时是这般穷困潦倒,而进了宫能吃上幼时渴望的月饼了,却也套上了奴才的枷锁,永远失去了自由。本宫甚至问不出口你是否后悔,因为除去饿死,你似乎并无第二种选择。” 进忠不曾想过她会共情自己,本已作好了她说出“总管的职位又不是月饼”这类嬉笑他随口乱扯的准备。可现如今她这样愁肠百结地流露怜惜神色,尽管他猜测她有夸张的成分,但若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公主愿意同情一个非亲非故的奴才已是相当有心了。 嬿婉本就是试探他求不求权,当然听出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不就是说总管之职像月亮一样捞不下来么,他年岁到底不大,寻思这位置太高故不敢有这份心思也是合理的。 可他有千百种方式去直言、比拟、隐喻,偏偏选择了将自己的凄苦往事如玩笑般言说。她的心并非草木,饥饿的时日哪是这么好捱的,进忠说得这般轻巧,可她只读出了他自嘲的苦涩。 她将他从头到脚又仔细地审视了一遍,一张皮囊人模人样,显然是在养心殿以皇阿玛吃剩的玉盘珍馐滋养起来的,看似入宫不亏。可换来这副华美皮囊的代价是刑余残破的身躯和永生为奴的身份,这皆不可逆转,她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的外表过于金相玉质,至少在嬿婉的眼中确实如此,因而他的缺憾才显得越发刺眼。想到这里,嬿婉甚至后悔提了那句问不出口的话,正是因为他穷得别无他法才毅然入宫,所以自己哪怕不表遗憾只表同情,也会无形中让他忆起往昔,徒增痛苦。 公主一副说错了话的样子,叫进忠好生意外,但他当即误会了,以为公主的窘迫是因硬挤出对他的怜爱之状而起。 他自然不能让公主演得劳神劳心甚至都快黔驴技穷了,连忙出言:“这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且月饼也远不如奴才想象的好吃。奴才在宫中吃得的各样美食倒是多得数不胜数,奴才还觉着入宫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可不是嘛,无关吃食,见到她算是两辈子的福气了,进忠如是想着。 此时嬿婉才是真正勉强地挤出笑,她心想绝不可再在这话题上纠缠,正事要紧多了,故当即改口继续尝试套话:“那么你就是连权也不想要了,本宫求你相助,总得偿付些什么。你这么说本宫着实是拿不准你的主意,又不想欠你人情,这叫本宫如何是好呢?” “公主又想让奴才助您何事,您似乎也未向奴才明讲。”进忠明明白白地瞧见她眼神儿明媚起来,像是丢掉了演不像的怜悯。可不待他松口气又是一滚惊雷,他寻思自己何时允她利益互换了,他搜肠刮肚都搜不出一样能假意让她帮衬的事,只好先处变不惊地问她个仔细。 “进忠,本宫想求你在御前当差时帮本宫美言几句,常年见不上皇阿玛还受宫人白眼的苦日子本宫不愿再过下去了,多希望你能帮帮本宫啊,”月光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她娇怯地一眨眼,又眼中饱含着渴求地望他,“进忠,本宫只能指望你了。” 乍然连带上照拂额娘的事必然不行,这事多得多半得把进忠连夜吓退,她只能循序渐进。而且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讷口,倒像是她借着试他有无邪心的名义一个劲儿地真情流露。她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疯魔了,明明并未饮酒,可总好似宿醉未醒。 她猜测进忠会被她唬住,会摆手推脱甚至劝她慎言,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深吸了口气坦然地望他。 “公主,还请您慎言,奴才很久以前就与您说过,您得自己拼命往上爬。”再坏的打算都无用,真正待他的话一出口,嬿婉的心就瞬间坠入了冰窟中,使她通身生寒。她僵硬地笑着点头,可不久又有了些隐秘的欢喜。 无论她怎么引诱,他都遥立在远方,如与她隔着一层糙而厚的毛玻璃屏障一般,只能弥朦不清地感受着他真实的存在而不可看个分明,他既不愿意打破屏障侵扰她,她也不足以掀开屏障去触碰他。 所以自己为何会有要一探他心思的念头,为何会再一次把他往污秽的方面想,嬿婉悔不当初,差点儿要解释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面对进忠的不卑不亢,她连辩驳的力气都尽数失去,只能歉意地笑着,可笑着笑着眼圈儿就微微泛了红。 不如将计就计用眼泪逼迫他就范好了,嬿婉当即想到了以此放手一搏。进忠不是不做赔本买卖么,她更不能白流眼泪。 只是嬿婉错估了自己的情感,她没有泪落下来。但她猜想自己的脸色该是极难看的,且从进忠翕动的嘴唇来看,她多半能赢。 进忠不知她的悔恨,只当做是自己嘴里没个把门,惹急了已把自尊暂且丢下的公主。他慌得不知怎么是好,可实在怕公主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他努力稳着声调,竭力补救:“公主,奴才失言,奴才只是想向您劝谏光靠奴才协助远远不够,您也得靠自个儿去争,奴才并没有拒绝帮您。” “本宫…本宫自是会努力上进的。”尘埃落定,尽管勉强,但他总归还是心软了。她像是已把此局掰回,也算是难得占了一次并不算光彩的上风。嬿婉借着揉眼的工夫将一颗沁出的泪珠一指抹去,又扭过头掩饰似的远望那黑天里遍洒银辉的月轮。 她也不知为何进忠同意了她反倒落了一滴虚伪的泪,也许出于委曲求全的恨,也许是出于得偿所愿的喜,又也许是有些惶恐于以一己之私沾染了皎白无瑕的月光。 但结果是好的,与她提前与春婵说的一模一样,她本就打定了主意必得成事不可败落。她顾不得旁的了,旋即就换上了应保持的假面,对进忠笑脸相迎。 进忠自知躲不过她对自己所求的盘问,他无奈地阖眼,又自暴自弃地睁开,直言告知她:“公主,您别想着拿赐物谢奴才了,奴才一样都不要,拿您一样赐物就是添一样奴才偏私的把柄。” 他压根儿就不贪财,只是幼时忍饥受饿怕了,现今才会惯常于存积钱财以防晚年不测,嬿婉以为自己一刹那开了蒙,读懂了进忠的思虑。 他这样清廉的人晚年要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就好了,可嬿婉全然不可能问得出他是否想要个对食,在她眼中对食一向是可耻下作的,对宫女而言不亚于顶天的灾祸。她只是本能地想到若有年长而误了出宫的宫女愿意在晚年与他搭伴的话,反倒是因他的品性而因祸得福了。 也好在嬿婉不曾问出,当她思量时进忠已满脑都是万一她疑心自己眼馋她的姿容该如何答复。既然嬿婉能想到这仅有的一条符合逻辑的可能性,进忠自己当然更能料到,他丝毫没有把握自己能靠装柳下惠蒙混过去,但她要是问起,他也唯有抵死不认一条路可走。 一切都在向着起点全速回溯,只是时过境迁,他并不知公主的心态早已天翻地覆。 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并不是好话,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前世她被戒指所害他就断绝一切私相授受,她最恨他伺机乱揩她的油他就杜绝一切登徒子行迹,他实在是尽力了。 “进忠,既然你如此坚持,本宫也不好一直盯着你,死皮赖脸地要破你的‘戒’了。只是你今后若有什么本宫能帮得上忙的事,可务必要来永寿宫与本宫知会一声,本宫会竭尽所能替你解决的。”四哥对进忠“唐僧”的戏称转瞬在嬿婉脑中闪过,她本该笑的,可无来由地怕进忠认定她不诚心。于是她以指甲轻掐手心警示自己,眉眼间添了几分淡然处之的乖巧。 公主竟然轻轻揭过了,没有再往对食上寻思,紧迫到汗流不止的进忠像临押赴刑场却得了赦免令的死囚似的,头一刻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便是心中欢呼雀跃,又几乎要谢天谢地地跪倒下,叩拜公主的天恩。 但他同样不敢彻底放松,陪着笑脸道:“是,奴才先谢过公主。”藏在衣袖中的一小包芝麻花生糖已融化得不成样子,粘腻腻地化在包裹它的纸上,又黏在他的袖中,他不觉可惜,反倒庆幸起初没有胆子取出递给公主,否则他未必能逃得过公主的猜忌。 见进忠的目光往地上的一处瞥,嬿婉不知他只是无意识之举,便转身顺着他察看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得了自己随意摆放在地上的一摞纸鸢。 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章 “本宫制的纸鸢,你想不想看?”她轻快地迈着碎步跑去,又向他招手不止。 同样进忠也不知公主是有意讨好自己,他只木然地走去蹲身看那几只纸鸢。 那只五瓣花的纸鸢摆得端端正正,让进忠一下子想起了本想对公主道出的话,他斟酌着开口:“公主,您要不还是试着将纸鸢放一放吧,奴才觉着这副花状的像是难飞上天。” “这些都飞不起来,只能摆着看,本宫试过了。”没想到她大喇喇地一甩袖子,直言不惭。 进忠仍捧着那五瓣花端详,他之前就万分疑心这是参照凌霄花的底子画出来的,但又举不出证据。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惯会叫她难堪。他居然真拿着三色堇不撒手,早知道自己就该把这一副收箱底里去的。见进忠瞧得出神,嬿婉立在他身旁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手已握成了拳头,也不知是想奋力砸在他脑门上还是懊恼地捶在自己身上。 四哥也是这般的人,大事上正气凛然,可在细枝末节处反倒乐于稍稍戏谑她一二,自己怎么总碰上这一类没个正形的厮,嬿婉松开拳头,又试图以脚尖轻踹他,结果垂头刚巧对上了进忠那双无辜的黑眼仁儿。 定是四哥带坏了她身边的风水,才把进忠给招来了,她咬着后槽牙想,这祸端还是出在四哥身上。 “进忠,你要是喜欢,这副就送你了。”相较于愤怒,自然还是心虚更甚。嬿婉也蹲下了身子,指着三色堇向进忠一挑眉,又扬起嘴角温柔无比地笑着。 “不必了不必了,只是不知公主是绘的什么花?”进忠也对她报以澄澈的微笑。他的道行比她四哥高多了,令她根本看不出端倪。金簪只乍一看轮廓相似,他看不出也不奇怪,而这纸鸢几乎是张明牌,他到底是明知故问还是真正无知,她心中反复作斗争。 “随手画的,本宫也不知能称得上什么花,还算能看得过去而已。”嬿婉起身斜倚着墙面,故意漫不经心地笑称。 虽说算是把问题抛回给他了,但她又隐约担忧被他一拍板当即点破此为最没规矩的三色堇。 她下不来台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他若当成自己有意把这副纸鸢摆在他目光所及处,存心借机取笑他,此前的付出可就功亏一篑了。由此,她的笑渐渐难看了许多。 进忠也在心理斗争不止,他本想就此按下不提,可鬼使神差之间凌云彻畏缩的面孔在他脑中浮现,心里头好比灌了一大壶醋般酸得难忍。他敛起笑面,悻悻然脱口而出:“是这样啊,奴才觉着有些像凌霄花呢,公主您画得着实不错。” 管他认为像什么花呢,只要看不出是三色堇,哪怕像头蒜像根葱像块姜都成,这所谓的凌霄花可算是解了她的围了,真让她不费口舌就如此顺利地蒙混过去。嬿婉悬着的心落回肚里,立马暗自对救急的凌霄花道了两声谢。 同时,她一听名字不用细寻思就知凌霄花不是她认知以内的花,也完全不知它长什么样儿,但转念一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奉承进忠总没错。 “凌霄花很美吧,本宫甚少外出,对这些花儿草儿都不了解,还是进忠你见多识广,能叫得上凌霄花这般的雅称,本宫要向你多问询打听,免得出去叫人笑话孤陋寡闻。”嬿婉不假思索地胡扯,同时也在飞快地动脑筋,她盘算进忠提了这花名,说不准还真有几分喜爱。 公主是真不懂还是故作不懂,进忠一时也难辨分明。这一世理应没有凌云彻才对,可他清清楚楚地见得公主满面柔情蜜意,尤其是说到凌霄花那三字时,声音软了还不算完,面腮上甚至都要浮出斜红。 她潜意识里还是放不下凌云彻,进忠气得几欲顿足,欲哭无泪,也实在不愿在公主面前垮下脸惹她不快。 面目可憎的自卑和妄图与凌云彻相较的自责使他的心被撕扯成了鲜血淋漓的残片,他只麻木地点头,苦笑着轻声说:“凌霄花极美极衬公主,公主喜爱的就是最好的。” 都不认得,谈何喜欢,这不是硬给她扣帽子么,嬿婉都快急眼了。但总也不能节外生枝反口驳斥他,直言自己不喜,毕竟她此刻已确信是进忠自个儿有这爱好才以己度人非说她喜欢。 进忠低头默然无言,嬿婉轻叹了口气,心想此人真是难伺候难摆平,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才有理说不清,她倒好,像是一个遇了秀才的兵,连歪秀才唱的哪一出都摸不着头脑,还怎么与之对论。 但她见进忠一直蹲着,还是出言让他起身了,免得他把蹲得累这笔账也硬记自己头上,毕竟她还得好好仰仗他呢。 进忠连站起来都攥着那纸鸢不放,嬿婉上前一手捻起纸鸢另一端振臂往他身上塞:“进忠,你喜欢就拿去吧,这又不值几个钱,看你这眼巴巴的,本宫哪儿能忍心。” “不了,纸鸢还是公主留着吧,奴才也不好夺人所爱。今儿天太晚了,奴才要回去了。”进忠留意到公主手上有汗,捻在纸鸢的着色处染了颜色。纸鸢成了烫手山芋,他将其接了又放下,缩着手怎么也不肯再拿。见公主好歹颔首应允了他的离开,他本打算告了退就径直走,可行至离门口不远处,犹豫再三还是回转头了。 出乎意料的是公主竟立在原处目送他前行,见他回头,公主愣了一瞬,紧接着立马将目光瞥向别处,又顺手去拎那袋糯米粉。 “公主,您的指头上染了颜料,一会儿您记得洗去。”进忠战战兢兢地出言,公主并未为难他,只略一点头道了句:“本宫知道了。” 进忠快步出去,出了门转弯时,习惯使然地侧视了一眼,隐约见得公主伸出了指头正盯着瞧。 嬿婉以为春婵早已睡下,便自己出去取了洗漱净手的水,回了卧房以麻布蘸水使劲地搓洗颜料,正搓得起劲儿,春婵就进来了。 “春婵,你还不歇息?”嬿婉有些诧异地问她。 “不候着亲眼瞧见公主安然无恙,奴婢怎可独自闷头呼呼大睡?”亲眼所见公主面上透着喜色,春婵才放心自己的失言没有妨害到公主,她并没有再提这无意义的话头,只俏皮地答着,但有意无意地盯了嬿婉的手。 “春婵,你也太小心了,下回你就先睡去吧。”猜到春婵约是对失言有愧才候了自己这么久,莫说责怪,连调侃两句嬿婉也做不到,她收起笑容,对春婵的苦熬有些不是滋味,说实话她只是点背罢了。 “公主您还想着下回?”春婵当即惊愕,嬿婉连忙摇头:“我是说,若下回有旁的闲事。” 春婵料想公主也不会再随意唤进忠进来了,她只当是自己一时领会错了公主的意思。 她见公主的指头被她自己搓洗得泛了红,稍一联想就误会成了进忠色胆包天抓摸她的手,她心下愤恨不已,恨不得将进忠除之而后快。 “公主,进忠他是不是……”实在难以启齿,她意识到将自己所想描述一番都是对公主的玷污。 嬿婉一见她咬牙切齿就知她想岔了,无奈地闭目摇头道:“没有,他乖顺得很,没将眼珠子粘在我脸上,春婵姐姐尽管放宽心。” 明明方才还暗骂他是邪了门的秀才,这会子倒又替他说上好话了,嬿婉恼得将手一甩,几颗晶莹的水珠从盆中溅起,她又取了干燥的手帕胡乱擦了一把再撇下。 她托着香腮眨着困乏的杏眼凝望愁容不展的春婵,春婵不明所以地与她对望,二人相视片刻,还是嬿婉先噗嗤笑出了声儿。 “好啦,春婵你可不要再提进忠了,整日进忠进忠的,我耳朵都要生出厚茧子了。”嬿婉牵起春婵的胳膊晃了晃,春婵心生疑惑,她觉着自己似乎也并未与公主唠叨这么多回。 但是公主此刻的笑容灿若霞光,春婵便当她是夸张的言说而已。待公主与她笑闹够了,她要端走水盆时,公主忽的又出言了。 “春婵,你认得凌霄花么?”嬿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问一声,若春婵不知她今后再找他人询问,这事总得有个定论。 “凌霄花?奴婢印象里是火红色的,花开在藤蔓上,花藤会攀缘高架。”春婵张口即答。 进忠是瞀视者还是睁眼瞎,不知能抓何药给他灌上一瓢治治眼疾,嬿婉心里对他直翻白目。 不过既然这火红色与她画的三色堇怎么也不相干,那么进忠也只能是因为自个儿喜爱凌霄花,都爱得痴了,才见什么花都道凌霄花了。而且她迂回地探了这么久都没能撬开他的牙关让他明讲所求,也不能排除他是在旁敲侧击地暗示自己该送什么。 可是依春婵的描述,凌霄花还真不好送。给自己块这么硬的骨头啃,他算是安的什么心,嬿婉甚至想到了去花房找管事姑姑买,可是挖了一丛怎么给他送他坦里去,难不成要抱着捧着招摇过市,这真是荒谬到了极点。 “公主,您是想在院里栽种花草么?奴婢随主子去景仁宫时,恰好听皇后娘娘说近日会让花房给各宫移栽些盛放的花装点一番。若公主想要凌霄花,奴婢明日便去花房找姑姑说些好话,凌霄花并不名贵,该是不难要得的。” 春婵一言,问题便迎刃而解,嬿婉连连点头言谢。一时没法子把凌霄花往进忠那儿送,折中着先栽到永寿宫来,待他日后来办差就能看见了。 “对了,春婵,”嬿婉还是放心不下那一再使她一惊一乍的事,她贴近春婵的耳边悄声说:“还得劳烦你与花房的人叮嘱一句千万别送三色堇到永寿宫来,不仅是这回,从今往后你每回都别忘了提,三色堇绝不能进咱们永寿宫的门。” “三色堇不就是一样随处可见的低矮野花嘛,花房再敷衍也不至于把这样的花往咱们宫里送,奴婢会记得说的,但公主您确实也有些多虑了。”春婵皱起了眉头,还当成公主生怕被花房的人拜高踩低。 “倒不为别的,这花与我犯冲罢了。”公主莫名其妙地干笑了两声,春婵虽仍摸不清她是怎么想的,但既然公主斩钉截铁发了话,她自然郑重地应下了。 进忠回到他坦,面对的又是近在眼前的棘手事儿,他没敢直接拎着干鱼腥草去找澜翠,毕竟一则他进寿康宫太勤未免惹人闲话,二则澜翠在他明目张胆给完草药后装起病来极易被人联想到是药有问题。 购回的书他都没心思去翻,只把袖子里糊糟的糖块倒出,胡乱入口嚼了,又坐于案前撑起了脑袋冥想。 第二日轮到进忠和保春搭班上夜值,保春在门口守着,皇上难得批折子批得勤,也未召妃嫔入侍。 进忠立在离皇上不远处,留心着他的神态动作,他略往一旁的茶盏瞥半眼,进忠就快步上前替他倒茶吃。三四回后他吃了几口撂下,进忠还估出了他是嫌茶味淡,连忙捧着茶盏出声:“万岁爷,您熬着大夜为国事操劳,实在是摩顶放踵。而奴才闲立在旁效不上一丝犬马之力,心中愧意犹生,能否恳请万岁爷准允奴才为您换一盏提神明目的杭白菊普洱茶?也好驱一驱奴才的懒筋儿。” 进忠将背弓得极弯,面上谄笑得眼尾都起了褶纹,这副奴才样儿皇上看得颇为受用,正巧批折子批得乏累,便随口出言:“也好,你去换茶吧,换完了茶再替朕捏捏肩。” “嗻,谢万岁爷肯抽奴才的懒筋。”进忠眉开眼笑,像捧珍宝似的捧着那白瓷茶盏躬身往后退,听得皇上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面上的笑意更浓了。 借着几次斟茶的工夫进忠将皇上正批着的奏折摸了个半清,皆是近期官员们呈报的天灾人祸的要事,怕是实在拖不得了他才挑拣出来连夜赶工,天晓得他前两日是如何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 倒也不可能是先理完了鸡毛蒜皮的闲事,最后再来清算这一股子火烧火燎的麻烦,进忠心下了然。 要换茶便要换壶了,他故意没提走原先那壶,而是一面小心翼翼地去柜里取洗净的壶和茶叶,一面四处留意可能存放在某处的其他奏折,心想若皇上察觉,他就推说是在寻更适宜冲泡普洱的茶壶。 一沓奏折果然映入他眼中,进忠将茶泡好,接着背过身假装在以小匙撇去茶叶里的碎末,实则另一手迅疾地翻找奏折,并一目十行地看其内容。 他想寻一封与尽孝相关的折子,待皇上批阅后再设法不经意间与皇上提一提寿康宫的先帝嫔妃,最好能说动他派自己去分发赐物,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去了。 而且皇上平常批折子时只要不涉及机要大事,往往也是乐于与他们谈笑,听他们奉承的。皇上要是能主动说出那封折子上呈奏的事,整件事只会越发顺理成章。 这一关过不去就只能静候太后命他分赏了,可这样的机遇毕竟少之又少,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其实左右都悬,皇上一味只对太后作出菽水承欢状,几乎不理会寿康宫那一拨自己名义上的庶母,否则也不会由着那两人癫狂而不遣人医治了。 堪堪拣看完一小半,一无所获。进忠不敢再耽搁,他将看完的最后一份略横放些许,算是作了记号,接着就端了茶具回去呈给皇上了。 立在皇上背后替他捏肩,进忠卯足了劲儿伸长脖子偷瞄摊放于皇上眼前的奏折,还不能被他察觉自己离他过近。 自他捏肩起,皇上便开始改换成批阅另一打满文奏折了,虽说是对他设足了防,但显然连皇上也料不到他本就能略看懂一二。 前世伺候过乾隆撰写满文,而且还在变作魂灵后飘至书籍浩如烟海的藏书阁小憩多时,通阅的众书里到底也算汉文、满文、二者对照相译者皆有。他当时学懂了不少,只是后来寻思自己已死,学文何来用武之地,才没继续深习。 再后来便淡忘了,一直到今生再被迫拾起。日常阅览温习后他能替四阿哥作答个囫囵,只可惜四阿哥并不领情,他也无意再去自我挑战着重温满文了。 其实在藏书阁里有翻阅书册的灵力还是当初拘他走的鬼差见他可怜才特赐他的,既告知了他孽缘未了不得踏入轮回,但又怕他因无所事事而闹得凶,所以到底也算给他指了个暂时的去处。 他犹记得自己最初为了不再面见炩主儿而终日飘在藏书阁里咬牙愤恨的情状。不论读何书,才将将读了几页,他就能一遍遍地开始回想王蟾将绳索套上自己的脖颈,而炩主儿对他怒目而视大斥他恶心的模样。 愈想愈恨,他也曾痛骂了数次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后来他也不知自己是放下了还是加深了执念,又开始缠绕在她的身边。说不出是爱是恨,或许只是自己半辈子的陋习连生离死别都难以将其矫正。 此刻进忠端详着皇上笔下的奏折,发觉自己虽平日里凭空想象满文一时难以下笔书写,但细细辨认还是能识得不少的,好歹是没把功夫丢干净。 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字并未让他兴奋得忘乎所以,但这字意外地将他的思绪带回了在藏书阁里落魄失意的为鬼时日,他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刚被绞死时无声斥骂炩主儿的细节,那时的自己当真是粗鄙得令人咋舌。 他聚精会神地默读默记着奏折上的内容,于他一太监而言自是无用,他只暗自思量今后要尽可能提点四阿哥。 他莫名想起了她被灌鹤顶红摔下床榻垂死挣扎的惨状,也想起了自己曾跪扑在她蜷曲的身子边上,指尖穿过了她掉下的云燕纹劣质戒指,目眦欲裂地咒骂凌云彻永世不得超生。 自己当时好像还胡言乱语地祈求了上天,用自己落入畜生道甚至魂飞魄散,来换她来生有一位能与她鹣鲽情深一辈子的全乎人作为她的青梅竹马。 不知算是求成了一部分还是丝毫未成,自己仍投成了人身,但她身边确实有了青梅竹马的四阿哥。 这一世自己又要向着同一个可悲的目的地全力奋进了,只是这回他不会再骂了,不仅死前不骂,死后若还有逗留凡间的机会他同样也不骂,且连藏书阁也不会再去,他得一门心思地飘在公主身边膈应她,反正她看不见,自己不会令她恶心。 想到自己未来的结局,竟是他自愿行事无人可奈他何的喜大过了若即若现的悲和愤,他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早已扬起,连忙收了笑容专心替皇上捏肩。 第四十九章 四十九章 进忠伺候皇上睡下后照常值更,也许是因他泡的茶浓,皇上辗转反侧多时都未熟睡。 保春时而捧腹,面有难色,进忠推测他约是要出恭,心想今日还能再偷得一回闲去瞄奏折,也是凑巧了。 虽说进忠并不喜保春,但面上与他还算和气,见他不适,连忙压低了声音出言:“你要出恭就赶紧去吧,这儿有我呢,万一万岁爷还是不入眠,问起我就回话称是我命你外出取东西了。” “那先谢过进忠公公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急,万岁爷像是睡熟了,你肚子舒爽才要紧。” 进忠往里头瞄了一眼,其实是不确定皇上是否熟睡的,但他有意挡着保春的视线不让他探看,保春也犹豫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出去。 进忠蹑手蹑脚往皇上的床榻边走,大着胆子凑近了望一眼,皇上闭着目没有任何反应,进忠当机立断往堆放奏折的地方走,摸到记号接着往下翻阅。 还真给他寻着了个有几分贴切的折子,是一名地方官员想为自己的母亲求册一个外命妇的封号,而其母只是其父的妾室而非妻房。 尽管拿不准这封折子能否派上用场,但进忠还是将它藏在了衣襟里,决定近日候一个自己和喜禄一同当值的日子再设法将它弄到皇上眼前去。 如若真能说动皇上派人去给寿康宫送赐物,那么派他或派他和喜禄同去都成,光派喜禄他也顶多只是失个良机,还能再想他法,喜禄没心眼子,总比全寿和保春好糊弄得多。 进忠走回原位时皇上未醒,保春也未归,他嘴角漩出浅笑,开始盘算说辞。 春婵一早就去花房找管事姑姑说了永寿宫要凌霄花的事,当日下午花便送了过来。 嬿婉立在院内,望见花房派来的太监们正手脚勤快地培土栽种。其他的花草她都不甚有兴致细瞧,唯独一再地紧盯那藤蔓牵绕的凌霄花。 待太监们告退离去,嬿婉仍立在凌霄花前出神。永寿宫并无花架,太监便缘着墙角移栽花藤,彤蕊苍藤掩映着轩窗,虽还未生长得密密丛丛,但已是一片红芳浮影暗留香的雏形。 凌霄花红艳似火,但嬿婉素来并不喜红,她轻轻捻下一朵闻嗅,离她的鼻尖近了她才方觉连此花的馥郁浓香也不得她的意。 她摇摇头,将花掷于地上,远方有风扶摇而来,卷挟着它滚翻了丈把远。她静视了片刻,本想回殿,转眼见得方才清扫尘土的春婵现已候在了自己的身侧。 “春婵,你觉得凌霄花好不好?”她突然开口问起。 春婵见她观摩此花万分专注,以为她着实喜欢,便答道:“奴婢觉着红艳艳的煞是好看,且奴婢听花房姑姑说这并非宫中主子们的常用之花,可见公主您的眼光相当独到。” “艳俗。”嬿婉咬牙以气声儿悄悄道出,春婵未听清,面露疑色。 “本宫也试着去喜欢吧。”她换了张笑面,狡黠地挑眉。 公主此言为何意,春婵本想追问,可稍加思索就悟出公主或许是认为以此装点院落更显喜兴,往后皇上踏入永寿宫可眼前一亮。 回屋坐于窗前,仍能从窗棱间瞧见日头打在嫣红的瓣上,花藤随风微摇,嬿婉禁不住向窗外探身看。 瑶台镜应以金桂为衬,方显顾兔桂魄的素影清辉。实在不喜仙友秋香,至少也不该以此等艳俗丹彤去玷染他的雅趣文情。若是他窗明几净的卧房中斜溢一丛异香四起的凌霄,那当真是叫人倒胃口。 怎就偏偏喜爱这一样物什,尝试去理解都免不了荒谬感顿起,嬿婉奋力扯下了一条带着花的长藤,拍在桌上盯视着,丝缕的香气钻入鼻窍,她掩鼻将藤推远。 嬿婉不欲再与凌霄花纠缠,她净了手接着搓糯米圆子。春婵先前替她搓了不少,她想着若自己不搓,春婵怕是要连夜替她赶完工。 后来额娘也替她搓了,紧赶慢赶之下,一日内所有的糯米粉都成了大小均匀的圆子。 进忠那一头总要有个交代,自己明明白白与他说了要奉给皇阿玛和其他娘娘,他定不会去挨宫挨院地问询有未见得十公主来送圆子,但他在养心殿当差,自己必须呈给皇阿玛并让他看见。 深夜,嬿婉再一次坐于窗前,边寻思边有意无意地以余光瞥过黑暮下的凌霄花。 霎时她好像想通了,兴许他幼时吃不饱穿不暖,无闲心去赏看花草,只某一时无意见了凌霄花红得喜庆,油然心生对未来蒸蒸日上的希冀。 “艳俗。”她仍赌气般地吐出了这两字,但迫切地想让他得知自己确实听进了他的喜好。 她不欲真正把凌霄花送进他的他坦,毕竟她自己不喜,也就莫名地不愿意准许他在屋内摆置,她以他不会收自己的赠礼为由掸走了这个念头。 思忖间她决定明日就端一碗煮好的圆子呈给皇阿玛,再以凌霄花扎成花束饰于托盘内。既有“借花献佛”一词,她就反其道而行之,作一回“借佛献花”,借她皇阿玛这尊顶大的佛,可谓给足了进忠面子。 她安然入梦,梦中也有连片的凌霄花,顶着炎炎夏日炽烈地盛放着。 她似乎不是宫妃了,而是与现今相差无几的青葱少女,着一身布衣漫步于凌霄花下,自由而纵情。 许久不见的那个人悄无声息地显现在她身旁,但她仅能凭着余光感知,只要稍一侧头,他就会消失不见。 凌霄花也没有那般惹她厌了,在这片梦境中丝毫想不起来现实中的进忠,所以她试图去依偎近在身边的他,隐约听得自己在无意识地与他细数着白首一生的将来,她全无抵触,反倒怡然自得。 可美梦总是短暂,她猛然发现轻拥着自己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随时会幻化成异兽的侍卫,她惊叫着拔腿飞奔,顾不上凌霄花的迷香熏得她头晕目眩,只卯足了劲要将穷追不舍的侍卫甩脱,跑得虚汗淋漓也不敢慢下脚步。 她跑了许久,久得她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只知自己体力早已透支,难再强撑。耳畔又响起了自己连绵反复的唤声,可莫说是唤谁哥哥,哪怕是喊上了天王老子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她竭力寻找没有凌霄花碍眼的路径往前闯。 突觉脚下踩空,下坠的感受却真实无比,嬿婉惊魂未定地睁开双眼,晨曦从窗间洒落进来,她确认了自己还在永寿宫的卧房内,只不过因与噩梦相搏而摔在了床下。 她揉着摔疼的手肘,一眼望见窗外的凌霄花就止不住地战栗,她开始担心此花确实与自己相克,有一瞬甚至有把它连根拔除的念头。 可是他喜欢,他也不知自己会因此撞见邪祟,嬿婉望着光轮从屋檐以下渐渐上升,纠结许久,久到她坐得麻木,终究还是为进忠作了开脱。 她嘴角旋出了小小的笑靥,更衣洗漱,紧接着如昨夜料想一般去采折凌霄花,精心修剪并用丝帕扎好备用,再去煮圆子。 她不想让额娘和春婵知晓自己的行动,便只能静悄悄地取托盘和碗,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将圆子盛了藏匿好,不动声色地待额娘和春婵出门往景仁宫去之后再端出。 以往听四哥说皇阿玛并不是每日都上早朝,所以她决定去养心殿碰一碰运气。 时辰尚早,宫道上少有人行,嬿婉一路端着托盘行走。白糖圆子的甜香绕鼻,她腹中有些饥饿,却突然想起自己其实可以多煮一碗伺机往进忠的他坦送去。 但要是被人瞧见就百口莫辩了,犯不着为讨好未必领情的他多犯一回险,因此她旋即作罢。 他才歇息了没两日,今日该是当值的。嬿婉不知不觉已到养心殿外不远处,她却倏忽想起自己的衣饰简素,白糖圆子也未必口感上佳,又忧心被皇阿玛挑刺。这一切都莫名不欲被他看见,故她开始徘徊不前。 摆在托盘上的那束凌霄花显得尤为刻意,她像是清醒了一般只想将它丢掉,既省去了可能被皇阿玛问询,也免得被他当作是急功近利一心攀附他的小人。 可惜阴差阳错,全寿刚巧从门口出来,一眼就见了她,开口道:“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公主您是来给万岁爷送吃食的吧,请随奴才进来。” 见得是这位暗红蟒袍的年近五旬的太监,嬿婉心下一沉,却不是懊恼没早些把凌霄花丢弃,而是有些怕进忠恰巧并不当值。 他不当值就白费了自己的苦心,可明明顷刻前还想藏去这束奉承他的捷径,她左右矛盾到自顾不暇,一时走了神,险些要将托盘打翻,只能怨恼地责怪是凌霄花造就的噩梦扰乱了她的清思。 “全公公好,这是本宫做的一碗白糖圆子,想献给皇阿玛当早点。”她没有机会丢花了,她也庆幸于没有这个机会让自己来回犹豫。她面带笑意地上前,见全寿看了一眼她的碗,便主动开口道。 全寿躬身向她颔首,嬿婉随在他身后,一步步往养心殿的内室踏,殿内也有三两个侍立的御前小太监,但唯独不见进忠,嬿婉愈走心愈沉。 “万岁爷昨夜宿在后殿东梢间,现今约是还在东梢间内小憩,一会儿奴才先进去瞧一眼,看万岁爷那儿是否方便,还请公主您暂候。”全寿突然回转身恭敬道,嬿婉思绪蹁跹,猝不及防又差点儿将汤水翻出。 嬿婉应了,全寿留意到她端得不稳,试着询问道:“奴才替您端白糖圆子吧?” “不,本宫自己端去,就不劳烦全公公了。”要是见不到进忠,就更不能浪费这硬挤出的孝心了,她必要亲自奉给皇阿玛才是。 后殿的门前也立着小太监,嬿婉的心如飘飘无所似的沙鸥一般,甚至忘了要思索如何向皇阿玛奉承,她木然地望着全寿进去,不一会儿又走出来示意她入内。 一步迈过门槛,那一袭蓝蟒袍遽然不期而至地撞进了她的视线里,他立在一座黄花梨木花几旁,正用掸子拂去花几上的尘灰。 他的侧脸沐在窗外洒入的阳乌光华里,睫毛略照出了些光影,虚虚地映在他的眼睑下,本就白皙的面颊也被镀上了一层轻浅的金彩。 他听得门口脚步声响,瞬时将身子转过去面向她,因而他的面孔又嵌在了逆光中。她看不太清他的神色,但流窜在外的心神早已被牵回了己身,像是一颗定心丸入腹,从心口渐渐延伸到通身都松泛惬意无比。 进忠未料到公主会赶来养心殿,或者说他每一回与她碰面都是始料不及的。他虽还是浑身紧绷,但到底比前几回与她相见要好太多,他本能地要正视她,但悚然发觉此处并非只有他们二人。 他匆忙地将头垂下打千儿,姣如芙蕖的碧鬟红袖还映在他的眼前,他心恍神错,出口的请安也乱了阵脚。 “奴才给……”心里仅此一位公主,故他想说给公主请安,但又想起该说十公主,舌头几乎要打结,他只得顿住了。 “进忠,这是承炩公主。”皇上正坐在稍远的软榻上,他误以为进忠见公主们见得少,一时半刻没能想起来这是谁。但他晨起心情上佳,便直言提醒了一句。 “奴才给承炩公主请安,还请承炩公主恕罪。”他有了再看她一眼认她面孔的理由,他留意到公主的手有些发颤,也猜到她端的是一碗糯米圆子,他只一个劲地猜想公主一路端来有多不易,根本不曾留心那束凌霄花。 他故意唤了两遍她的名字,再在第一时刻懊悔起自己借机唤她的龌龊。 其实他很喜欢念她的名字,无论是嬿婉还是承炩,但他又清楚地记得炩主儿说过世间只有凌云彻可以叫她嬿婉,所以他完全是靠着她丢了记忆才能如此肆意妄为的,他以此为耻。 “无妨,免礼吧。”嬿婉一狠心将面孔板起,严肃威严地出声。 他终于又肯唤自己的名字了,虽说是借了皇阿玛的光,但嬿婉心里还是舒快的。她见进忠起身时腿脚晃了一瞬,紧接着他又微微弓着背立在花架边了。 这会子她才看清花架上原是有白瓷花瓶和一大束芳纪牡丹的,这牡丹也红得似炽焰,和进忠的面孔并在一处才显得不那么起眼。 进忠与彤红的花相称似乎也不那般惹她恼了,嬿婉低头扫了一眼凌霄花,梦里被侍卫追逐的苦闷退减不少。虽心中还是默道一声“艳俗”,但嘴角不禁稍稍抽搐了两下,她连忙压下笑意。 她要把吃食端去给皇阿玛了,进忠一心扑在了花架上,掸灰掸个不停,也不知能掸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她确信他全然没看见凌霄花,但又实在不死心,硬是壮了胆子往他跟前凑,想着走到近无可近了再拐弯往皇阿玛所在的软榻那一边走。 如若这样他仍不抬头不留心自己的托盘,她就彻底无法了。 她脚下的花盆底鞋跺得咚咚作响,几乎要与她的心跳声争个高低。 当她又急又慌,差不多将要放弃时,进忠才惊诧地略抬了眼看她。 心跳渐渐缓和得似一马平川,但她的手颤得更甚了两分。她转眸瞥他一眼,也只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圆魄与朝暾同光,他就是那高悬寒空的圆魄。 进忠终于发现了她托盘上的凌霄花,那花一入眼,他登时三魂掉了二魂半,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公主要带凌霄花来做什么。 而且显而易见的是此事多半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毕竟若只是来献吃食,那她大可不必刻意从自己眼前经过。 他自然不敢盯着公主的背影,只好装作继续掸灰,但手心的汗越积越多,掸柄几乎要滑脱出手。 他顾不上寻思凌霄花和凌云彻的关联了,要紧的是公主像要把凌霄花呈给皇上赏看。他并非不信公主的口才,而是实在忧心她与皇上接触不多,不了解皇上的心思。 他将掸子放下,换了一副笑面,故意瞧了皇上一眼,弓着身子颠颠儿地向软榻的方向小跑,逗得皇上忍俊不禁。 全寿和公主立在了同一侧,他稍一权衡,径直去了与他们相对的那一侧。 挤到公主身边去既惹她厌恶,万一她说错了话又难以提点她,但立在全寿对面也未必是好事,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第五十章 五十章 皇阿玛在赏看一卷画册,而进忠不知怎的冲到了自己的对面,嬿婉一抬眼,他的眼中分明闪过了如履薄冰的紧迫感。 他难道不喜凌霄花,嬿婉脑中顿起此念,她端着托盘迟迟没有放下,一则是皇阿玛未将画册挪开,说明还未准允她献食,二则是她还想再确认一番进忠的反应,她不信自己会纰漏至此。 进忠一眼都不再看凌霄花了,她征询似的向他眨眼,小心翼翼地将托盘上带凌霄花的那侧轻轻向他的方向递了半寸。 进忠将头垂下,嬿婉隐隐瞧见他帽檐下的太阳穴处略暴起了青筋,虽只有一瞬,她也胡思乱想了一番,她当作他是在咬牙。 凌霄花的香气还未消散,袅袅地袭入她的口鼻,她感到无比的眩晕。但并非全然是凌霄花香让她不适,而是她见了进忠竭力匿影藏形的隐怒,心下的委屈一丝丝侵蚀了她的理智,她怨渠横生恨壑难填。 昨夜因凌霄花而被魇于侍卫的魔爪下她都尚且能忍耐,还照旧将凌霄花奉来只为能得他一观。他倒好,非但不领情,还要与她横眉冷对,她找谁去理清这笔扯不平的账。 可她到底是想错了一半,进忠对她绝无震怒,但咬牙也是真切的。 自己当初为何非要节外生枝胡乱提起凌霄花,就算纸鸢真是仿着凌霄花所画,自己分明也可以装聋作哑的,进忠自责自恨难抑。 同时他又有了另一个惊怖的猜想,他猜公主有可能是为了震慑他才带了这一束凌霄花。 她对凌霄花如此在意,万一她今后忆起了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凌云彻怎么办,他不敢去想。 但现状既是如此,就更不该让公主平添怒火了,进忠即刻调整好了心绪,神色如常地望向她,甚至面上还浮出了些笑。 只有他自己知晓,这笑苦得榱栋崩折,心间的断垣残壁已拼凑不起一间容他暂避的朽屋。 也就在此时,皇上将画册收起,嬿婉将托盘呈上恭敬道:“皇阿玛,这是儿臣为您煮的白糖圆子,还请皇阿玛赏脸尝一尝吧。” 皇上笑着颔首,全寿早已取来殿内另备的碗匙,盛上几颗递给他。 嬿婉看着他吃下口后神情舒坦,她定心了不少。 趁着这个空档,她立马朝进忠看去,进忠微微躬身立着,面上极其温和,见她看自己,还报以和煦春风一般的微笑。 他还是这样遥遥地守着自己,重觅另一靠山不现实且也绝无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自己以至额娘的未来都在他身上栓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就算再委屈也要忍下。 她给自己寻了借口,认为自己是抱着忍耐的心态在对皇阿玛笑,连带着也对他笑。 但进忠的笑却很生硬,像含着无可言说的苦闷,他也并不看自己,他就像一尊泥雕木塑杵在地上。 她不禁怀疑方才是自己看错了,进忠侍立在侧,就算见得了自己携凌霄花来,他也无法表示什么。而且他低下头去,怎就一定是咬牙愤恨而不是担忧他自己失了礼被皇上瞧见责罚呢,他或许真的只是在本分当差。 而她自己则控制不住情绪,总漩在纷繁芜杂的猜忌里,妄想着吃饭砸锅,说不准还是让进忠看出来了。 “味道不错。”皇阿玛夸了她,将她所思一下子打断。 “儿臣谢皇阿玛夸奖,儿臣会越加精习厨艺的。”她将注意力集中到皇阿玛这儿,声音柔得像一汪春水。 听得嬿婉柔声道谢,进忠的思绪飘了甚远,他甚至想到若她仍是炩主儿,自己定会说一句这是她亲手搓了圆子煮的,而公主总还是缺了些邀功的头脑。 他自然不知公主的心思并不在皇阿玛身上,也不在碗中的圆子上,从头至尾最在意的只是他的反应而已。他无意识地目视前方的一处,让她当成了他似乎看着碗中的圆子有些兴趣。 或许他不是不喜凌霄花,而是对凌霄花的喜好还大不过白糖圆子,嬿婉一边猜测着一边伺机继续观察他的面色。 “这是一束什么花?放在碗边有何用?”皇上还是问起了,进忠屏住呼吸等公主作答。 “是一束凌霄花,儿臣见它颜色喜兴就扎了一束作为装饰。”公主说罢还看了自己一眼,进忠又觉手心开始发冷。 但她没有提及旁的,至少皇上这一关是过了,进忠可劲儿往好里想。他最怕她说出昂扬向上直冲云霄、不屈于卑贱命运之类的好词,词是好的,但奈何这皇帝不是乾隆,这么说只怕会适得其反。 “喜兴?并非逢年过节的,还讲究喜兴?”皇上笑眯眯地问道,公主像是被问住了,暂时未答。 进忠一听就知不是好答的提问,他不敢作出反应帮她,只得攥着自己的衣袖先想万一她失言的补救措辞,再悄悄看一眼全寿。 全寿并不看向他,但看着公主,也许是因他年岁着实大了,平常他像对待小辈一般目视阿哥公主,皇上都不会说他什么。 “皇阿玛,儿臣看凌霄花红得好看,觉着它能为您带来当头的鸿运和喜事,就自作主张把它端来了。儿臣心急,怎可能硬等到来年嘛。”嬿婉眼波一转,俯身凑得离皇上更近了些。 “承炩,红得好看的花御花园里多的就是,为何你偏偏取这凌霄花呢?”进忠从皇上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里解读出他的真正意味大约是嫌这凌霄花太低微了,甚至因女儿进献而有些不快。 他心惊不已,朝着公主一瞄,意外地发现她此刻已走到了皇上的侧后,既阻隔了全寿的视线,也使皇上在不偏头不侧身的情况下难以看见她的面孔。 他怎会不明白公主是特意找了能和自己对视的边角,他的心底荡起涟漪,但最紧要的是想出法子来,他瞟了一眼凌霄花,又向公主略一昂头,又郑重地颔首。 他在示意公主自认喜爱凌霄花,在他作出此举前其实嬿婉也想到了这个答法。 正是因为自己深有同感,心想只能这么言说了先混过去,所以她当即不假思索地开口道:“儿臣喜欢凌霄花,稚龄时最爱,现在也不曾改。” 进忠苦痛地闭目一瞬,他想让公主认下,但不是这般笃定的认法,她这么说必遭皇上刨根问底。 见到进忠的苦态,嬿婉惊得身子一颤,疑心自己领会错了他的意思。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只想说见凌霄花开得热烈就有些喜欢,可一出口就成了这样。 公主既然是在看了自己的暗示后再作出的答复,那或许就说明了她本身对凌霄花并没有多大的好感,进忠想起前世她答得从容而笃定,与此刻相差甚远。 所以她甚至有可能是因自己贸然提起,才突发奇想地偶然而为之的,红色的花种类繁多,公主实在犯不上非要找簇凌霄花,可见只为了喜兴绝不成立。 而她若想震慑自己,也无需费尽心思与自己对视,可见这一猜想更不成立。 真若如此就是自己的私念妨害了公主的视听,叫她一时糊涂取来了凌霄花,摊上了皇上质问的祸事,他自然难辞其咎。 “哦?凌霄花是何习性的花?你又为何如此喜欢?”皇上问起,四周静得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响动,进忠眼看着公主微蹙起眉头,他误以为公主是喊了春婵剪得的这束花,所以她连凌霄花长在何处都未必知晓。 嬿婉在搜肠刮肚地寻一个最合宜的说辞,可她心中唯有一个艳俗,都寻不出一个能入耳的好评价。 他可害惨自己了,嬿婉盯着这个罪魁祸首本想瞪他两眼,可见他像做错了事一般瑟缩着身子,她又不忍心了。 嬿婉在寻思喜爱的理由,全然忘了皇阿玛还问了一句习性,她心里一边不忍一边咬牙暗骂着只有天缺地损的痴愚儿才喜爱凌霄花。 公主的脸红一道白一道,进忠断定她对凌霄花是只知其名其余一概不知了,自己遗落的烂摊子总要自己收拾,他轻叹一口气恭维着开口道:“万岁爷,这凌霄花似乎是缘着墙长的,凭它自个儿长不起来,奴才幼时走街串巷地乞食时常常看到。但紫禁城里就不同了,奴才还是头一次见着凌霄花,想来公主是偶尔见得此花觉着物以稀为贵,这才喜爱得紧,还想让万岁爷您也瞧瞧。” 进忠还是出言挽救了,显然他还算识相,嬿婉盘算着,灵光一现,虽不知是不是进忠的提点,但她顿时有了主意。 “进忠公公说得不错,儿臣确实以前不曾留意,只偶有一次见了此花色泽红亮又攀依高墙,问询了宫女才知其名。凌霄花既为灰墙点缀了鲜亮的丹红,让其增光添色不少,也缘绕着墙壁作了不离不弃相依相偎的娇态,就好似婉柔卑顺的妇人一般,只以自己的夫君为天且绝无二心。儿臣愿作这样一株凌霄花,因此才格外喜爱。” 公主总算反应及时,且与他心意相通,知道要顺着皇上的喜好去胡诌。进忠眼见着皇上作出了茅塞顿开之状,不再纠结于此事,心里的石头才缓缓落了地。 皇上吃着白糖圆子,把画册又随手扯过来,与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论着画艺的高低。进忠本以为没有自己的事了,想着再去其他处掸扫一番,却不料一抬眼就见公主瞥着自己。 他只好不动声色地继续立着,公主像是颇为满意,向他勾唇一笑。 公主想让他留下自然有她的道理,进忠虽不敢时刻望着她,但也打消了走开的念头。他原以为公主是生怕再被问住,想留着他出点子,可她怎么也没必要时刻笑靥如花,毕竟皇上又见不着她的正脸,进忠越看越生疑。 全寿终于出去了,嬿婉耐着性子就等这一刻。她伸手绕过皇上的身子向进忠虚空一指,看他唬得打了个寒颤,她像个占得了便宜的孩子似的掩唇无声坏笑。 见进忠耷拉下嘴角,她没好气地心想他怎么立在皇阿玛身侧不远处还敢甩脸子。于是伸手又指了他一次,还向他瞪眼,只不过终是掩不住笑意,连忙用开口说话掩盖道:“皇阿玛,这棵桂花树画得不错,风吹桂落甚是淡雅清新。” 皇阿玛与她说道起画桂树的笔法,她一点儿都不想听,桂树甚至比不上眼前那碗没吃完的白糖圆子,她饿得抓心挠肝,郁闷地想着自己怎就没用过早膳再来。 饥肠抵抗不住,还是咕咕地响了两声,嬿婉羞赧得恨不得即刻告退离开。 她还是下意识地去瞧进忠,只见他略微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盯视着前方,她旋即想到了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又拿他没办法。 “承炩,这半碗你吃了吧,也难为你饿着肚子就赶来养心殿了。” 皇上与公主闲谈了许久,此言不像是挖坑等着她跳,反倒像是意欲满足自己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施舍,进忠记着要避开公主的窘态,但又怕她没悟出皇上的心思婉言拒绝,纠结之下还是看向她并稍稍点头。 嬿婉举棋不定,但她信进忠不至于明着害她,她连忙谢道:“皇阿玛抬爱儿臣,那儿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取了另一柄汤匙,将碗中的圆子吃尽。端碗时她磕伤的手肘又有些痛了,放下碗后她顺手将贴着伤处的衣料扯开了些许。 “今日又是你一人来的?”日上三竿,正当嬿婉估摸着在这儿逗留已久,差不多可回宫时,皇上冷不丁问起。 皇阿玛未必会跟她出门,她撒谎说有宫女跟着似乎也不会有事,但谁知皇阿玛会不会指责她让宫女闲着自己端托盘,皇阿玛的性子她捉摸不透,他简直比蛇还要黏滑难捏。 “是的。”多余的话她不敢乱说,但也没敢撒谎。 “你们宫里的宫女确实太缺了些,可你再一路端回去也着实难看。进忠,还是你送承炩回去吧。” 若不是平日里殚精竭虑地将自己扮作不愧不怍也从未有失偏颇的模样,进忠就要惊愕得两股战战,狐疑皇上看出微妙了。此刻他心中再惊涛骇浪不休,面上也做得极为谦恭:“嗻,奴才会替公主端好的,万岁爷您保管放心。” “皇阿玛,儿臣用您的御前副总管未免过于骄奢了些,能否恳请皇阿玛令派一名宫人随行?”嬿婉比进忠心虚得多,见进忠上前要端碗放回托盘,她心急忙慌地出言,又挪步离进忠远了一尺左右。 尽管相信公主是在避嫌,但她下意识的躲避还是让进忠一怔,他一瞟公主的眼睛又立马将头垂下。 他好像再次得见了炩主儿对自己湿腻眼神的尴尬和厌弃,因为他差一点就要抚到那托盘了,上回公主的月琴多半是借来的,而此次的碗说不准就是她自己用膳常用的,大抵是不愿让他触碰。 全寿刚好进来,禀称他将几个御前的小太监遣去办差了。 “既然如此,朕也不好让全总管送你,而且朕要是派个不得力的洒扫太监白白让人家看轻你,倒是朕的不是了。” 那就是无法推脱,嬿婉只得应下,也不敢再看进忠作何反应,勉强心平气和地一点头,目视着地面道了一句:“有劳进忠公公了。” “这凌霄花承炩喜欢,还是给她带回去吧。”进忠去取碗和托盘,听得皇上的嘀咕声,他诚惶诚恐地捻起那束花置于托盘上。 虽然基本确认了公主对凌霄花没有特别的喜好,但他仍觉着那花似灼人的炭火,他端着托盘行走,那花像刺一般扎得他徊肠伤气。 第五十一章 五十一章 他又走在自己身侧了,嬿婉只觉自己的心像寻芳去的啼莺舞燕,飘飘乎上了九天。 她想直言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凌霄花,但他在养心殿就早以行动作答了,她再问也是徒增委屈和酸涩。 她想告诉进忠自己为了这束凌霄花受了多离奇的罪,梦中的侍卫有多难甩脱。但侍卫毕竟也不是因凌霄花才头一次现于她梦中的,她这么说既无理取闹,又全然暴露了她想以凌霄花走捷径讨好他的心思。 还不如按下不谈,当作一个悖驳于她所愿的误会,永封在她心底。 她真的很厌恶凌霄花,也许是让她自己在他和皇阿玛之间两头皆难圆的缘故,又也许是到底害他为自己而惊了。 她不想开口与他说任何一词,但她走得极慢极慢,像要慢过分秒而逝的沙漏,遗落在一成不变的光阴以外,与他再多共行一刻。 公主神色滞然,步履缓慢。进忠走得更慢,由她的身侧渐渐落至她的身后,手上的托盘似有千斤重。压着的仿佛不是他的手,而是他弯折的脊梁和他支离破碎的心。 “公主,手肘怎么了?”她的右胳膊一直在躲避衫袖的轻贴,进忠看得极其分明。他在掸灰时就已经留意到了,但他还欺骗自己是个巧合。 当他瞧见她吃圆子时蹙眉轻扯衣袖,便知再也骗不过自己了,他目中的水雾顿起,铺满了眼瞳,又湮灭无踪。 他是亲眼见她喝下鹤顶红摔落至地手肘磕出一声闷响的,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不敢忘。 她手肘不适,他就会想起那骨节与硬面相撞于他而言震耳欲聋的声响,会忍不住反复想她当时有多苦痛和无助,历历在目的曾经像牢笼一般将他固若金汤地困缚。 尽管今生她必不再是因这个原由伤的手肘,但他还是没能释怀,他自作主张地问起,也作了十足的准备被公主痛斥。 进忠怎就这么讨厌,会把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也会把自己的一字一句铭刻在心。嬿婉抿唇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她不敢转头,因为她的眼里凝了一颗泪。是吞声饮气,也是负屈衔冤。 “没什么,从床上摔下来,不小心磕的。”她将脸略微仰起,朗空一片湛蓝,几点流云遥坠在远天,赤轮将其驱袭得无可遁形。 “公主,您要往床里侧睡些,别再摔了。”一滚闷雷轰击在进忠脑中,千言万语堵在咽口,他张嘴嗫嚅着说不出话,鼻子却愈来愈酸,好不容易他才咧嘴轻快一笑,又以低声极力掩住了哭腔。 “进忠,你这是不怀好意,翘首企盼着本宫摔第二回。”她缓了许久,暖阳洒下的金辉将她的泪珠彻底晒透逼退了,才勾唇笑着向进忠转头。 “不,奴才……”“本宫开玩笑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他赔着笑,腿却熬不住地抖,整个人都瘪缩下去了,像一团晒焦的稗草。嬿婉心头一颤,本能地软声安慰他。 “好,奴才不放在心上。”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嬿婉只觉自己的心被揪作了一团。要好好奉承自己和额娘往后的指望,她对自己默念了多遍。 “进忠,方才在养心殿里谢谢你的提点。”她果然还是提到了凌霄花的事,进忠呼吸一滞,却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在努力捧着自己。 “还请公主下回不要带您不熟识的物件给万岁爷赏看了。”他连谢都不敢接,只咬牙冷声劝谏她。 提到不熟识的物件,嬿婉就又气又急,羞愤难耐,但舍不得对无辜的他发脾气。她伸手将托盘上的凌霄花握起,攥在手心里,斟酌之下还是故作无意地道出:“本宫那日听你提起,还以为是一样名贵花。” “花草是贵是贱都在人心罢了,公主您自己对凌霄花怎么看?”他想问又不敢问,理智和冲动搏斗不休,呼之欲出的答案他还是想要确切地知晓,所以终是选择了直言询问。 嬿婉以指甲轻掐着花瓣,又折了花枝,他一眼都不扫,目下了无波澜,压根就不像喜欢凌霄花的样子。她如释重负地吐露:“艳俗至极,本宫极为不喜凌霄花。” 欢喜和惶怯搅缠在一起,叫他辨不清真伪也咽不下掩抑已久的伤情。她不再喜爱凌霄花了,他本该欣乐的,可这也明晰无比地宣告了是他破土而出的妒意毁害了公主的心神,叫她全然因自己的缘故而携凌霄花而来。无论出于何意,她都是毫不知情的,也是险些被他加害的。 “奴才……也不喜凌霄花。”他生硬地道出一句,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心底对她道了无数的歉,可也只能止步于心,一字都不可言说。 那他为何还要提,嬿婉不免腹诽。虽然她只说着“好”,但进忠猛然想起了自己的提示,既怕她是因着所谓“身依丈夫”的寓意才觉此为俗物,又怕她真误解为自己一味愚昧腐朽,便思忖着对其解释。 “公主,奴才并不认为公主您该依附未来的额驸,奴才那只是权宜……”“本宫也不是因此才不喜的。”她一口将自己打断,进忠怕她厌烦,连忙凝神恭听她的见解。 “凌霄花懂得借助他物肆意向上攀缘,坚韧不拔地生长以至登临云霄,怎不是个好兆头?可花草树木的寓意都是人赋予的,左右皆可说通,已犯过本宫大忌的花,本宫又为何要因一句好话平白无故喜欢?粮能填饱饥腹,布能温暖寒体,一丛花能做什么?惹怒本宫么?”她悠悠地道出,末了还加了一句:“本宫笃定的喜恶,便是一辈子的喜恶。” 她态度决绝,像是毅然斩断了与凌霄花藕断丝连的情意。但进忠无论如何都参不透,她于此事的决断至少有大半是出自错综复杂的委屈、愧疚、愤懑、懊悔,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时移世易,奴才倒是觉得,人的喜好或许也会随心境改变而改变吧。”他不愿意她仍旧喜欢凌云彻那样的人,想起凌云彻的见异思迁窝囊无用他就愤恨得光火。但此时此刻他的语调更近似于祈求,他想求她不要再重蹈覆辙爱上这一类人。 她像听得了一样有趣的事似的,掩口轻笑,复又低声开口道:“本宫屈于皇阿玛的淫威之下确实不得不‘最爱’凌霄花,但要是没到那节骨眼儿上,本宫还肯自认倒霉么?能因心境转变而转变的喜好,你猜那是为了什么才肯认下的喜好?” “奴才不敢揣测公主心意,”他将将道出半句,就见公主一撇嘴,像是要责他无趣,他只好改口道:“那容奴才揣测一番,公主实则不喜迎合他人,但也能在局势所迫之下审时度势作些伪装。而如若公主处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下,无需逢迎也无需考量为其付出的代价,那么公主真正的喜好是绝不会更改的。” 他果真一点就通,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心里话尽数表达出来了,嬿婉略一颔首,夸赞道:“进忠,你确实很会洞察人心,这副总管的位子由你坐甚是合理。” 公主像是开诚布公地一口承认了她是在利弊权衡之下才选择了巴结自己,进忠口称“公主谬赞”,心中想的却是公主再多容自己存活几个年头已是足矣。 他莫名其妙就兴致缺缺了,好似自己是在鄙夷或指责他一般,好生古怪。嬿婉停下步子转头窥他一眼,他默不作声,嬿婉将自己手中的凌霄花紧了紧,又小心翼翼地丢回托盘上。 “进忠,这花本宫不要了,劳烦你替本宫处理掉吧。”她试探着出言,语调软如香云纱。 “是。”他对凌霄花无半分好感,可是扎花的那条香帕勾魂牵魄一般让他无可抗拒。尽管自认私藏公主的物件过于龌龊,但他还是装作默认将手帕丢掉而绝口不问。 “进忠。”她又唤他,进忠身子一抖,以为自己被她探知了心事。 “公主,您有什么吩咐?”等了半晌不见她说出下句,进忠按捺不住了,瞅着宫道上没有人行经,他稍势上前问道。 “到了永寿宫,你进来陪本宫坐一会儿。”嬿婉犹豫再三,还是拗不过暗暗冒尖儿的心头幽思。 “奴才就在门内立着吧,公主有什么想说的都可直言无妨。”进忠心惊肉跳,但他当即误以为是公主又有求于他。他暗想公主虽拿出了诚意,但自己还是不必非要踏入她的殿宇,这可谓自讨苦吃,也叫公主为难。 “也好。”他像是情绪不佳,本以为他会婉言回绝的,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肯了,无关进不进殿也只要他肯便好,嬿婉没屏住笑了一瞬。 “进忠,春婵素来对你相当不喜,你该是知晓的吧?”路遇拐弯处,进忠似乎感到公主用手肘轻碰了碰自己,他惶然抬眼,又想起这是走在宫道上,不可失礼。 “公主,仔细手肘疼。”他尽可能压低了声音道出,嬿婉一愣,亏心似的回他:“这会子早不疼了,本宫与你说的,你究竟知不知晓?” 他哪儿能不知,但他猜测公主是在竭力将她自己撇清,想叫他确信不喜他的只是春婵而非自己。 “奴才又不是瞽者,这还能看不出。”他似乎心情好些了,还和自己逗起趣了,嬿婉思忖着。 “进忠,春婵她小心眼儿,见不得本宫与你说话的。见她来了你就格外当心些吧,别给她抓着把柄,到时她在本宫面前说你坏话,本宫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不知不觉把底儿都透给进忠了,嬿婉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又料想这样也好,将丑话撂在前头,万一春婵再点儿背被他瞧出些什么,他总不至于说自己没提醒过他。 “公主,贴身的宫女也是需要您管教的,她若行事莽撞,损的是您的面子,奴才不介意这等不足挂齿的小事,可他人就未必了。”他谨慎着言辞劝她。 他怄着气怨恨炩主儿临时反悔他除去凌云彻时,他如何不知春婵及时递出台阶并不是为他,而是全然为了炩主儿的日后倚仗呢。 不提后事,那会儿的春婵忍着对他的厌恶使出了浑身解数充当和事佬,他其实也曾敬过她的一片忠心。 他也非常清楚台阶就是春婵一个人自说自话铺的,炩主儿不仅没有悔意,甚至为此越发恨毒了对凌云彻充满敌意的他,但他愿意踩着台阶下去,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她还用得上自己而已。 如今春婵只是没能及时套上伪装,又不是改了个性子,他没必要为难她,但也盼着她能有些长进,别扯了公主的后腿。 在嬿婉看来,春婵纯粹是背运,还背得异常不巧,侍奉她五年从未出过纰漏,唯独碰上进忠要么与他鸡吵鹅斗要么被他听壁角。但进忠的事到底还是因自己而起的,且最无解的是进忠和春婵甚至都在替她考虑,所以她脑中一团乱麻,心想着自己真是两头难做人。 “你说的极是,本宫会管教好她的。”进忠见得公主盈盈一笑,似结香绽于幽谷。 她意欲蒙骗和敷衍自己时最似炩主儿,进忠埋下头去,但心头微甜,许是因又见故人之姿。 “你笑什么…”嬿婉有些忿然,她极小声地低喃一语,没敢叫进忠听得分明。 “公主,您说什么?”可进忠哪敢不搭理她,见她樱口一翕但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可是比谁都着急,就怕被公主当作自己目中无人。 “没,没什么。”难不成自己极其不欲听从他的话管教春婵被他瞧出来了,嬿婉轻轻讪笑,又摇一摇头。 好在前头就到了永寿宫,进忠随她进去。一进门,他就见她神色飞扬起来,手上一轻,他这才将凝在她面上的目光移开,也反应过来她将托盘取走随意摆在了地上。 “托了一路,也辛苦你了。”她乜斜了自己一眼,但面上的喜色如鎏金香炉里氤氲的袅香气一般掩不去遮不尽,黯然销魂地诱着他钻入令他彷徨无措的茫茫寂暮。 他茫然地颔首,连“不敢当”都忘了说出,他只听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越来越剧,但他又一再说服自己要尽可能淡泊和从容。 公主还未与他说是为何事,他焦虑得腿脚发颤,为了遮掩自己的失态,他便故意踱起步子,往边上走了些。 一簇带了焰色花卉的绿藤闯入了他的眼帘,他下意识地探头去瞻望,却惊诧地发现公主不知从何时起在窗前栽种了凌霄花。 但他上回夜里前来还不曾见过,这显然就是她这两日刚刚种下的。 嬿婉心里暗道不好,她本想着径直带进忠进殿他便不会留意到,而他要是安安分分立在门口,这也是一处他目光的死角。 但他偏偏是这般刁钻,非要挪步往边上走,且他一向是个眼尖的厮,凌霄花被他瞧见简直是件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那是什么?”嬿婉听得他一口问起,连“公主”都不称了,可算是反了他了,可她哪儿顾得上揪他的错或与他怄气,她只觉一口气囤在腔子里咽不下吐不出,昨夜里梦遇侍卫的惊惶无助像扑簌簌掉落的冰棱子似的在她眼前重现,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委屈蓄海积山地将她拥挟填埋。 可她怎知他一见凌霄花就失了智,被侍卫纠缠了一夜还能面不改色地将凌霄花呈到御前,她横思竖想都自认已是相当有心了,哪怕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 “那是凌霄花,你又不认得了?”她理直气壮地一跺脚,左手叉在腰肢上,本想剜进忠一眼,可不曾想,进忠隐约有了泫然欲泣的神色。 他有什么可委屈的,明明自己才是最诉冤无门的那一个。 但都到了节骨眼儿上,惹了进忠可就让她带他进永寿宫的努力全白费了。嬿婉垂下手,劝解自己切不可动怒的同时也亏心似的瞧了瞧他。 他将头埋得很低,肩膀也瑟缩着,她又心软了,小声开口:“本宫也不是想与你置气,只是你分明认得,还非要提一嘴,你到底要本宫怎么说才好,不说是凌霄难不成还能哄骗你是别的花。” 第五十二章 五十二章 公主无疑是牢记了自己吃味之下一时口无遮拦提及的凌霄花,且万分笃定自己有此喜好,才忍下了对凌霄花的厌恶,特意将其种在了永寿宫。她有心至此,到底让进忠愧疚难耐。 为何要妄图揣测她忘不掉那滩曾横亘在她眼前的稀泥,她有她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她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厌恶以外的情感,也不代表她就要对稀泥痴心一片。 所以他此刻的感伤与凌云彻没了半分关联,无关公主作出此举出于何种目的,哪怕是只为了迎合和拉拢他,他都觉自己肝脑涂地也会为她去行事。 他不会作出任何僭越的举动,只如公主要求的那般安然地望着她,眸色沉得像一汪清冽的井水,又躬身对言:“是奴才多言了,愿受公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像是在示意他噤声,所以他及时地闭口了,将“责罚”二字吞回,只对她施以歉意的笑。 “进忠,本宫真的以为你喜欢,所以听说皇额娘要给各宫添花后,就派春婵和花房的姑姑指名要了凌霄花。本宫并不爱花,原本栽什么花都不在意,但栽不上合本宫心意的,栽上你喜欢的也算是成人之美了,谁知道会闹成这般,本宫反倒里外不是人。” 嬿婉盘算着就算她不说进忠多半也会去问清楚的,花房近日送出了不少花,他稍稍一打听就能得知凌霄花是春婵去找姑姑指的名。与其等着他去细究,还不如自己倒个干净,还能在他那儿落个坦诚的好。 她吐真言,像是作出了当下还能应对的最优解。但既起了话头,她突然间就关不了闸了,咬牙都忍不回满腹的憋屈,她一股脑儿地嗔道:“可本宫实在不喜凌霄花,害得本宫险些在皇阿玛面前张口结舌圆不上谎,本宫现如今见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赶明儿就去扛一把大锄头并一柄铁锹子来,给它连根拔起,拔它个干干净净。” 公主拧着眉沉着面,居然有些像当年对他怒道“一拍两散”时的神态。但进忠见状唯有欢喜,既像她,也不太像她,他像是在公主身上竭力搜寻着她曾经存在的痕迹,哪怕是对他的怨恨他也想亲自去感知和沉沦。 “瞧您这话说的,您有意讨皇上欢心也不能还没咂摸出这是不是饭就急着往桌上端呐,您都不了解这花,也没事先想个合适的说辞,嘴巴一张即兴发挥能圆得上才怪了,就算您想说相声也得带个捧哏呢!”他把双手一揣,藏得极好的阴阳本性冒出来破了他两袖清风的功。但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面色急遽地变了。他苦闷地想到自己实是糊涂油蒙了心,再次误把公主当作了炩主儿。 他也不尽然是个“唐僧”,还是有几分匪气的。嬿婉闻他所言非但没恼他无礼,还觉着乐得难以言说,像是自己将一尊大彻大悟的旃檀佛从西天上拽下来丢进了凡尘里,使其不得不沾上一身的烟火人气儿。 她干咳了一声,想要掩饰自己耷拉不下的嘴角,但终究还是被进忠一脸凄然的可怜样儿逗得顿足掩面而笑。 “进忠,你不就是本宫的捧哏么…”她笑得说不下去,只轻摆着一只修长白皙未佩有戒指的手。 于进忠而言,实在是始料未及。他压根儿想不通公主怎会不怒反笑,甚至还是这般开怀肆意的笑。 他本满心认为公主要怒斥他逾矩的,他也想起了炩主儿多少次隐忍着悄悄躲他的手,他都已想好了怎样跪下请罪,谁知她会一反常态。 “那万一奴才不在了可怎么是好,公主您得自个儿多思量。”公主笑得尽兴,他便也选择了以轻笑来应和,只不过还是悄声地劝了她一句。 嬿婉分毫未能听出他多的一个“了”字,她误当作他说的是他刚好不当值,便做不了自己的捧哏。 他要是不当值确实得把她害得更惨,皇阿玛那一关有可能答不上还不算完,更要紧的是她会继续误以为他喜欢凌霄花,这可闹了大乌龙了。 “你不在,那本宫得去找你了,”她随口道出,又觉不妥,改口道:“本宫会推算你当值的日子的。” 其实她是没底的,猜他当不当值只得靠蒙,但她必得这么说出来表一表她的决心,叫他听着高兴就成了。 进忠从她斜瞟不定的眼中读出了忍耐和不屑,笑仿佛成了他的金钟罩,而在笑面之下,是他几乎不堪一击的强撑。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开,不小心望向了地上的碗。 嬿婉早就想问他爱不爱食白糖圆子,苦于没机会也没法引个话头,又不便直截了当问起,免得被他当成自己要赏他圆子吃,他多半即刻出言谢绝。 “进忠,你盯着空碗做什么?你要是饿了,本宫也好给你煮些圆子。”她作出嬉皮笑脸的样子开口,手却紧张得攥成了拳。 “不了不了,奴才不爱吃这个,就不劳烦公主了。”他观察得细致入微,一眼便发觉了她身上发颤。他必然会拒绝,因为他从来不愿让公主为难。但他同样也不愿下公主的面子,所以只好将不吃的责任推给自己。 轻而易举就试出了他不爱吃,还不待嬿婉有所反应,就听得他似郑重又似无关紧要地道出:“公主,奴才寻思着那凌霄还是勿要这么快就拔了吧,毕竟名义上是皇后娘娘指了再由花房送的。” 也是,他思虑得周全,要是给有心人发觉了她一日前要、一日后拔,这也说不过去。且往大了说损的是皇额娘的面子,嬿婉当即应下。 “公主,您唤奴才进来是有什么吩咐吧?”每一回总要他主动问起,公主才肯不拐弯抹角,其实他知晓她这么做是极累的。进忠见她面上的笑意还未褪去,适时地开口问询。 进忠一言提醒了她,她着实有事要与他说,但并非有求于他。 “进忠,本宫还未想好究竟说不说。”她将一双美目阖上,嘴角的笑意更甚,像是酝酿着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喜事。 “公主但说无妨。”他目视着她翕颤的眼睫,笑容湮灭于她的目光触猎不及的刹那,又在她睁目意味不明地盯视自己时再度展颜。 “进忠,你以后不要再唤本宫‘公主’了,直呼本宫的名字吧,”她稍稍歪头一思,又道:“无人时。” 耳中似有锣鼓喧阗,天花瑶光团簇热烈地闹在了一处,进忠嗫嚅着发不出声,但犹觉眼眶一热,好似被勒毙前眼瞳中汩汩涌流的鲜血。 眼前并非猩红连片,但火销灯尽寂寥无声后,天旋地转间的晕沉眩目叫他置身梦中不辨今昔。 “你…你怎么哭了?”千万种猜测在嬿婉心中炸响,她本能反应是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心态予他特权反把他吓懵了,以为自己要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望着他伤怯如弓下惊兽的眼眸再一寻思,她又觉或许是他长久地没有被人平等对待过,听她一言感动得忘乎所以。 这世间只有凌云彻可以叫她的名字才对,此去经年,凌云彻不在了,他也着实希望这稀泥再勿现身,可她必定只允与她真心相爱的男子这般唤她,自己就不要添乱了。 打定主意,进忠将泪一擦,又恢复了朗月清风的模样。 “公主,不可,”思量颇多,但言说的只能是吉光片羽,他端足礼仪又思尽了因由,“这不合规矩,但公主的心意奴才心领,奴才因感动而泣,在公主您跟前失仪,奴才颇感歉意。” 他确实将嬿婉骗过去了,毕竟嬿婉哪知前尘往事,她此刻只庆幸进忠并不是出于畏惧,也没有看出她的阿谀取容。 “进忠,本宫的名讳并没有你想的那般庄重不可言。或者说,本朝的公主不同于阿哥,名讳与封号本也相差不了多少,人人都能叫得,左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想想,直言称本宫名讳并加‘公主’二字的人还少么?”他既是自卑,那就好办,嬿婉故意手掩着在他耳边轻道,也眼见了他的耳廓渐渐泛红,见状她不免心头暗喜。 “那怎么能一样?”进忠当即厉声反驳,又忧心自己态度过于张狂,惴惴不安地捻着袖子边儿,支吾着:“奴才…奴才不是有意冒犯公主…” “本宫认为一样便是一样的。”他又像个被人污蔑了清白的穷书生了,嬿婉从未觉得自己这么轻易就能惹人反复焦躁又致歉,而且除却进忠外也绝无第二人能被她惹得几欲癫狂。她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儿若有条桌凳,进忠怕是能将其一掌拍裂,再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 “进忠,你急什么,”她睨了他一眼,忍笑解释道:“你以为公主们就只一个名儿了?既然大名当作了封号的意味,那就必是有闺中小字的,你称呼本宫的大名不算是逾矩。” “公主,奴才实在不敢,这于情于理皆不合。”她像是铁了心要哄着自己应允,但他还是硬作了克己守礼的姿态,退缩得一败涂地。分明是自己写了无数遍的字,临了要唤出声却比攀青天还要难。 确实,那个字灼他的口也烧他的心,入了夜每每写到他都长久地缓不过神来,那一段镜花水月的年岁如走马灯般飞掠而过,惊起他心中凄瘆的寒鸦,哀哀地低鸣两声告示着他可悲可笑的收场。 为何如此巧合,公主叫作什么不好,非要叫这个名字,他悲不自胜,又无可奈何。 炩皇贵妃的面孔冥鬼似的在公主面上沉浮着,一会儿是她,一会儿又不再是她。他的心像被油煎火烧,呲啦啦地作响,掉落而下成了尚有余温的零星焦炭。 “进忠,你是不是不记得本宫的名字了?”他像在经历生死劫,却被公主一语唤醒,他慌乱异常:“不,没有,奴才记得。” 乍一看公主神色很是哀伤,但他知道她只是伪装,她的笑意分明快要掩不尽了。 “那你说说本宫到底是谁。”嬿婉确实是故意作态,但她此刻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为了和他拉近关系才出此险招,还是本就一意孤行如此。 她的话像击打在顽石上的清泉,将进忠的思绪凿出一条新道。 铁树开花,菩提结果,潮涨潮落终有期。他没能挣出轮回,但她已然走远,灰飞烟灭于时光的尽头。 她不是樱儿、卫嬿婉、炩主儿或绞杀他的炩皇贵妃,至少此时此刻她只是承炩公主而已。风拂过帕子捆扎的凌霄花束,藤叶发出窸窣的声响,进忠恍然间大彻大悟,出言:“您是承炩。” 他无法忘却从前的事,一再把承炩和卫嬿婉混为一谈,这向来就是错的。 他已经输无可输了,还不如放手一搏把公主当作全然崭新的一人来看待,最差也不外乎是公主最后同样绞杀他,他在此之前与公主共度的每分每秒都是苟且偷生额外赚得的。 进忠像是答允了私下称自己的名字,嬿婉虽不知他是如何霎时想通的,但她情不自禁嫣然展笑,心想终是得偿所愿了。 “进忠,你知道本宫的‘炩’是哪个字么?”即便是想得通透,进忠仍是招架不住公主接二连三的考问。他眨巴着眼儿想寻一个最好的说辞,却不料公主当作了他犹豫着不敢肯定。 “你摊开手,本宫在你掌心上写。”嬿婉回想起他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体,暗自思量以他清贫的家境来看其多半是入宫后才渐渐识文断字的。她的名字好读但于他而言未必能写,而她无来由地想叫他记牢。 进忠的手心汗津津的,他怎敢贸然伸出手叫公主瞧见。眼见着公主伸出一根手指,显然并非随口说笑,他慌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握着拳后退道:“承炩,您饶过奴才吧,奴才求您了。” “你懂得听本宫的令目视本宫,也懂得依言变个称呼,怎的现如今又抗命了?进忠,你甚是呆板无趣!” 若是旁人在此情此景下道出“求您”,嬿婉定会当这是浑话。但进忠毫无预兆地冒出这么一句,又苦着脸堪比吞了几斤黄连,她怎么也不觉他是插科打诨,倒思量起确实是自己过分了,强一尊大佛所难。 想着想着她就生了自个儿的闷气,因而进忠登时见到她将头别过去,发间斜簪着的穗子一甩,穗上的细珠挣动,轻轻摩过她的芙蓉美人面。进忠万般不愿她气怒,心一横觍着脸朝她张望。 起先她还能将将稳着一张淬了寒气的冷面,结果一见进忠强作欢笑的惆怅面孔,她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熬了,喉间传出沉闷着的轻笑声,像咳嗽似的,将进忠唬得失了主意。她越是见他小心翼翼又眼巴巴地像个向母乞食的鸟雏,越是觉着有趣得紧。 “噗嗤”一声,她笑得前仰后合,进忠脑中也似崩断了一根弦。 待她止了笑,将面孔转向进忠道:“进忠,本宫在逗你玩儿,你知道么?” 她的双眸似银屏两点星,幽幽地勾着进忠那飘渺不定的魂,他鬼使神差地摇头道出:“承炩,您总是取笑奴才。” “本宫可没有,”她将衣袖轻轻一甩,垂眸须臾,又温柔地命令道:“进忠,你将手心摊开。” 一只被汗水浸透复又被清风揩干的手摊向了虚空中,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嬿婉立在他的身畔,见得他的巧士冠下那双沉水目怔怔地望向他自己的手心,不悲不喜,宠辱不惊。 她的玉指触碰到他的掌心,好似一块灼人的火炭,令他的呼吸都被烫得凝滞了,通身像被抽了筋扒了皮一般酥软绵腻,几乎要化成一块羊脂,绵绵缠缠地融进地里。 “进忠,本宫的衣袖长了些,你替本宫拎着吧。”她及时地叫回了进忠的魂,进忠霍然惊颤,定睛一看,原是她的手完全地掩在衣袖里,而自己仅是凭着触觉都已感受到了她的指腹与自己的手心轻贴。 她的要求他都一一应下,早已没有退路了,进忠极轻地捻起她的袖子边儿。 她的皓腕显映在他的眼前,他慌忙将目光移得偏一些,却诧然发觉她的袖口似乎绣了朵小巧的粉樱。 第五十三章 五十三章 公主的指尖在他的手心一笔一画地游走,他无心再钻研她袖上的花样了,只一个劲儿地强撑着使自己的手不偏不颤。 恍恍惚惚间,犹如沉湎在浩淼无际的海市蜃楼中醉生梦死,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切会发生的事。 可另一手还捻着公主的衣袖,他腾不出,便想了另一法子,以上牙狠咬下唇,直到咬得唇白了一圈,又泛起赤艳的鲜红,他才确信自己还滞留于凡间。 “‘炩’字是额娘给本宫起的名,意为即将枯灭的火种中又燃起簇新的火苗,所以这个字是从‘火’的。”公主絮絮地在他耳边说,可进忠几乎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只不由自主地颔首不止。 “承炩,您的名字很好听,很是别具一格。”公主落完最后一笔,他适时地开口恭维。 也不知他这句夸赞是否出自真心,嬿婉怔着未将手抽走,而是侧头打算打量进忠一眼,偏巧就与他的目光相触了。 他的眸中似迸溅着万丈星芒,像在朝参暮礼般虔诚得使她心慌神乱。 猝不及防,永寿宫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细缝,嬿婉吓得脚软,本能地朝门口望去,见着是额娘和春婵,她才将吊至喉口的心咽回。 她失策了,里头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本该想到她俩还未归来的。 进忠比她反应得稍晚了半刻,听得脚步声响才猛然望见了春婵面如土色的容状。他的指尖甚至还捻着公主的一截香袖,他再迅速地收手都于事无补了。 进忠的面上犹比掀翻了染料坊还要难堪,杂陈着斑斓的五色,沁满了一时惊急而出的汗水,当真是触目惊心。嬿婉再度心如擂鼓,她望着别过头手足无措的他,又羞又急,舌头像打了结似的一个字也蹦不出。 “奴才…奴才给魏佳答应请安。”进忠率先回过神来,他压下紊乱的心绪,强装镇定地回转身向前几步朝魏佳慈文打千儿。可谁也料想不到,他一脚踏在了托盘的边缘上,托盘掀起,他趔趄着往边上栽倒。 空碗也被他踏得从托盘中跃起来,骨碌碌地滚在了一旁,进忠心中哀叹自己事到临头捅娄子捅得还不小。 “当心!”嬿婉虽想不到任何挽救的法子,但她生怕额娘问责,故目光一直下意识地黏着进忠不放。一见进忠差点儿跌在地上,她顾不得礼数,伸手要去搀他。 进忠没待她的手攀上来,就立时站稳了身子,他暗骂自己是失心疯了,竟连这么大一个托盘都留意不着。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没能屏住,趁着去捡拾空碗时瞄了公主一眼,想看她是否流露嫌恶神情。 嬿婉想去捡碗,可进忠动作更快些,她惴惴不安地微躬下腰,见他伸手又极快地立直。 他好像瞪了自己,嬿婉的心凉得像封入了冰窟。也是,她今日一举像是冲破了底线,彻底将他惹得恼羞成怒了。 他不可能想得到自己并不知额娘和春婵还在外头,以他的视角来看,定是自己故意把他诱上门并拖延时间还加以言语蛊惑,以至她俩归宫,发现他对自己作出冒犯之举的。嬿婉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欲哭无泪又不好表示,且既替他也替自己尴尬到了极点,胡乱打岔道:“进忠公公,你没事儿吧?” 他不敢看魏佳慈文的面色,只瞧一眼春婵强笑的青面都觉今日永寿宫这一关算是难过了。他压根儿没往公主是否故意的方面去揣测,同样也不敢再目视公主,只连声答道:“无事无事,奴才扰了公主的清净,奴才这就走。” “别。”嬿婉当即出言拦他,她满心都是他若带着满肚子的气回养心殿,那么一切都完了。但转念一想,若他再这么逗留,额娘怕是要说他,于是她又想尽快将他好好的送出去。她左右为难着,好似染料坊由进忠面上转移到了她面上。 进忠确信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嬿婉又何尝不这么确信着,她用冰凉的手拉住春婵,像是对春婵又像是对额娘说道:“我去养心殿送吃食,进忠公公是奉了皇阿玛之命送我回宫的,方才也是我兴起留他多说了几句,这不关他的事。” 公主似乎在用祈求的目光望向自己,进忠错愕不已,慌乱出言:“是奴才得意忘形坏了规矩,与公主无关,奴才愿受责罚。” 这果真是尊呆佛,嬿婉一跺脚,吓退了进忠想要跪下的心思。 对他欲与自己分道扬镳的不情愿悄然退却,嬿婉心中取而代之的是极怕他越描越黑,在额娘那儿落个顶糟的坏印象。 她不动声色地向门口努嘴,想示意他快些离开,可他就只愣着不动。嬿婉以为他是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非要和她硬杠着,所以心急如焚,而实际上他的眼神压根儿就没聚焦。 魏佳慈文到底有些阅历,也读得懂女儿的心思。显然女儿就差要把别苛责进忠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见状她至少领悟了三五分,先把门锁得严实,再温声出言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进忠公公不必过于焦虑,也辛苦公公在这儿陪息女说话解闷了。” “谢魏佳主子的宽宏大量,”进忠语无伦次道,“但确实是奴才僭越了,奴才保证不会再有下次的。” “进忠从没有僭越,是我逼着他摊手和牵我衣袖的,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他奉令唯谨不敢抗命,这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嬿婉听他这般对言更怕了,暂压下的另一念开始疯长,她不愿与他就此撇清关系,且这事完全是由她而起的,她怎忍心让他一再地背负黑锅,所以当即一字一顿地反驳。 她的神情怎么看都认真得过分,公主肯维护自己至此,进忠只当作自己大梦未醒,已别无所求了。 但他并不十分了解慈文,料想着平日里再端静和蔼的宫妃遇上自己女儿与一太监纠缠不清的事儿,哪怕碍于情面装得再平和,私下也是会教育自己女儿不可失了体面的。 他并不怕自己成了慈文眼中过街的老鼠,但他怕公主被她指责,公主的眼下透着青圈,还伤了手肘,再被母亲提起困窘难当的事端,他不敢想下去。 “奴才还有差事,得先回养心殿了。只是不知可否请魏佳主子您通融下,让奴才和春婵姑娘说两句话。”他别无选择,春婵再恨他他也得对她提一提,眼见一旁恢复了恭谨又和气模样的春婵,他惭愧地将目光移开。 “当然可以。”慈文应下了,揽着公主往殿里走。进忠瞥见公主朝他这儿回头了两次,他不太确定她望的是春婵还是自己。 “进忠公公,您有何事?”春婵拾起托盘,目视了一眼那束凌霄花。 “你主子若责问公主事由,还烦请你替公主说几句软话。今日一事由我而起,是我鬼迷心窍妨害了公主。”公主的指尖戳在他掌心上,这是万万抵赖不得的,他不信慈文会选择性地无视这一幕,所以愈想愈忧心她教训公主。 “公公,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呀,您不就是与公主谈谈天么,主子不会追究的。”春婵笑意幽幽,实则对进忠恨入了骨髓,在她看来进忠既色心横生又涎皮赖脸假惺惺地把责任往他自己身上一丢,还胆大包天妄图拐弯抹角地威胁她。 “公主将手肘摔伤了,你还不知吧?往后伺候公主得细心些,别由着她从床榻上跌下来也不当回事儿。”见春婵这副模样他就知她在想什么,只不过不好与她发脾气罢了,他仍旧语气淡然,也不怎么抬眼看她。 他到底没敢说公主的倦容,生怕被春婵误以为他观察公主细致入微,但手肘的伤是公主直言提及的,他叮嘱一句哪怕传到公主耳中也不算别有用心。 “有劳公公挂心了,往后我会格外仔细着伺候公主的。”春婵一愣,但想着这种事他也不得信口胡说,所以先装作诚恳地应下了。 凌霄花上的帕子是带不走了,而且进忠现今也再没了要私藏公主用物的念头。再隐蔽不起眼的物件,藏回去终究是一道隐患。 他与公主并立在永寿宫的门内,真得万般庆幸来者不是旁人,再这般行事不谨慎,他迟早得害公主与他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束凌霄花公主不要了,别再让她看见。”进忠向那束花一指,也不顾春婵应不应,旋即转身出门去了。 嬿婉与额娘同处一室,额娘暂时并未有什么表示,而她却坐立难安,既想开口又怕开口。 “嬿婉,你若不愿启齿,额娘也不会追问的,你尽管宽心。”慈文将她的心理摸得越发透彻。她起身挽着嬿婉的胳膊,让她坐至自己身侧的软榻上。 “我…我一直在拉拢他,想让他助我在皇阿玛跟前得脸,但当时真的不是他逾矩,是我想…”想做什么,嬿婉突然间说不上来了,既不是全乎地诱他与自己亲近,也不好稀里糊涂地认了是自己一心向往以至失了分寸。 旁观者清,在自己进门时女儿本就与进忠亲密无间地相视,不见有任何愁楚或是屈容,而一见自己他俩本能的躲避必是做不得假,更有甚者的是女儿和他都在竭力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桩桩件件累加起来,慈文怎样都不可能当他是在冒犯嬿婉。 且以嬿婉的性子来看,她若不情愿,哪有太监能够凑在她身畔拉扯她的衣袖,要么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么还真是嬿婉主动下的令,慈文思虑至此,无意间瞅了嬿婉一眼,见她面上竟泛了些异样的红晕。 如若是从前,自己哪怕没有心直口快地道出,心中也定会相当不满女儿与一太监亲近。可她被拘了十一年,心境早已天翻地覆,万事都看得极轻极淡,只要女儿不因此遇上祸事,她都会睁一眼闭一眼,不横加干涉的。 她回想自己与进忠鲜有的接触,虽不能笃定他的品行,但至少并不令她厌恶,这样的人与女儿相处到出降为止,她还算能接受。 “嬿婉,你自己懂得分寸就好了,额娘相信你观人的眼力。”她拍了拍嬿婉的肩膀,嬿婉以为她要向自己语重心长地提点些什么,可她却只轻描淡写地笑言一句。 额娘没有询问她难以作答的事,嬿婉松了一口气。分寸,她默念着,虽还摸不到所谓的界限在何处,但她一门心思地认定自己能划分得清。 日子像漫淌的溪水般匆匆从指尖冲流而过,再如何握拳都抓不住分毫。往后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但嬿婉此时满目憧憬和幸福便是好的。慈文不再言语,只是望她,畅想她在龙凤花烛燃尽这般短暂的青葱年岁里,或许能因有了令她满心欢喜的祈盼而活得更热烈肆意;却也祷告着在注定的劳燕分飞时,她能从容自若地相别而去。 待春婵拾掇好托盘和碗,埋掉凌霄花束,又将帕子洗了晾好,再回到堂内时,慈文已去里间阅书了,嬿婉撑着头倚在软榻上,眼珠儿溜溜转着盯她。 “春婵,我知晓你要说什么,你且先坐下。”嬿婉见她走近,起身轻推她,将她按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嬿婉坐回了原位,其实仍在纠结如何与春婵言说,她有意无意地抚着被进忠捻过的那一节袖边儿,春婵一瞧见就登时想错了方向。 “公主,您是想要更衣吗?”她试探着开口。 “什么更衣?”嬿婉被她打断了思路,不解地反问。 “进忠对您拉拉扯扯,奴婢以为您抚摸衣袖是因为想到这事儿觉着恶心,不愿再穿这身衣裳了。”听得春婵此言,嬿婉先是讶然,紧接着便拊掌而笑。 “那这身衣裳可怎么办?你瞧这多好看的樱花,我还真有点不舍得,总不能把袖子剪了留着吧。”樱花就是她让春婵绣上的,绣工并不大好,但她看着欢喜。她将衣袖一拎,将那朵小巧的粉樱杵到春婵的眼前逗她玩儿。 “公主若是喜欢,奴婢再在别的衣裳上绣好了,这一件被进忠扯过的剪就剪了吧。”眼见春婵仍执迷不悟,嬿婉半是想笑,半是想着自己该有个正形儿。她正襟危坐敛了笑容对春婵道:“春婵,进忠他是个好人,你以后别再说他了。” 春婵惊愕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道:“公主,他分明对您有非分之想,您怎么能…” “因为你看到的都是我默许的,他又不要钱财,我想拉拢他总得付出点儿什么,”嬿婉似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一字一句说得真诚:“我猜想,他可能是有些自卑,想有一个可向其倾诉的朋友。我和他日常交谈相处,能看得出他就是个光明磊落两袖清风的君子。” 当然这也是说辞而已,进忠究竟是什么想法嬿婉一丁点底都摸不着,只不过她知道最首要的就是扭转春婵的思维。 她记得进忠有表达过艳羡自己和四哥兄妹情深,那猜他无亲无友尽管牵强但也不是一丝可能性都不存在,她如是想着。 春婵几乎要被嬿婉惊得嚷起来,她不知公主是从何得来的这种结论,不等她出言,嬿婉当即问她:“对了,进忠留你说了什么?” 春婵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 “也是难为他记挂我的伤了。”嬿婉将衣袖挽起,手肘上摔青的一小片显露了出来,春婵见状立马从柜里翻找出金创药替她抹上。 他惦记着这事,看来没有真正要与自己划清界限,自己像是虚惊一场了,嬿婉望着春婵以指腹抹匀药膏,忽然想起连这药都还是进忠偷摸送给自己而春婵又悄悄藏着的。 “公主,您笑什么?”春婵将药膏收好,发觉公主随意瞥着一处,嘴角绽出笑意。 嬿婉如梦方醒,摆着手道“无事”,却又郑重地重申:“春婵,你可千万别再揪进忠的错处了,我夹在你俩中间,可真是‘腹背受敌’呢。” 公主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春婵自然不好再嘀咕些什么。她虽对进忠仍有偏见,但再一寻思自己未在第一时间发现公主磕伤的事,到底是理亏的,便拣了好话与公主逗趣了一会儿,又去寻了绸带往公主的床柱上绑扎,以此杜绝她再次摔下。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章 进忠候到了与喜禄一同当值的日子,他清早起身净完面就盯着那包干鱼腥草盘算,犹豫着是该藏在身上还是先留在他坦里,待真正得了去寿康宫的机会再折返回来取上。 一番思量后他还是不敢冒险,生怕当值时不小心滑脱而出被皇上盘问。且这么一兜草药也着实难藏,进忠把刚放回贴身衣兜里不久的刀片再次摸出,捏了一小沓习字的纸出来,以刀片划成等分的纸片,再将干鱼腥草倒出一捧,以纸片包裹出数十份。 若能成事,他就将这些小包的草药藏匿在袖中、兜中甚至是靴中,悄悄带去寿康宫塞给澜翠,喜禄实心眼儿,他两句话就能将其骗开。 去上值时,进忠自是没忘了私藏的奏折,他将折子往袖里一戳,到了养心殿,轻而易举就避开喜禄将它混进了皇上待批阅的那一捧折子里头。 今日皇上上了朝,下朝后去了慈宁宫与太后叙了一会儿,回养心殿便传了午膳,紧接着就是午休,不见有丝毫批折子的意思。 进忠候在皇上的榻边上,听得外头有小太监在与喜禄说九公主承兰求见,他一寻思承兰是德贵妃之女,她来求见便是要将皇上往翊坤宫拽了,折子今日怕是真批不得了。 喜禄估摸着是不想得罪了承兰,进忠听得他与那小太监实话实话了皇上在午休,意思约是进或不进看她自个儿。不消片刻,进忠就听得了喜禄的请安声,显然承兰是进养心殿候着了。 皇上一时半会还不见得会醒,他匿在里间也不是个事儿。进忠换上恭顺的面孔走出来,迎面就瞧见了提着食盒的九公主。 “奴才给九公主请安。”他赶紧向她打千儿,又殷勤地给她取坐具,道:“万岁爷正午休着,或许要劳烦九公主在这里多候一会儿了。” “无事,本宫不急。”承兰将食盒放在了一旁,进忠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她的食盒上,因为他平日见承兰的次数不算太少,但未见过承兰献吃食。 等候皇阿玛的时光总有些无聊,两刻钟后承兰就耐不住了,轻轻掀开食盒的盖子往里头瞧了瞧。 进忠立得离她远,看不清食盒里装着什么,但又极度好奇。他心想这碗装的吃食或许得趁热吃,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道:“九公主,这是您要献给万岁爷的吃食吧,时辰一久或许有些凉了,奴才端下去让小厨房温着,可好?” “也不打紧,本宫做的是桂花酒酿元宵,凉着便是另一番风味。”进忠眼见承兰虽面上带笑,但手将食盒轻轻一护,像是生怕自己伸手碰着它,或是本身就有些厌弃自己。 “是,是奴才唐突了。”他赶忙施了一礼退下。 公主分明才献过白糖圆子,怎的承兰就紧跟着献这换汤不换药的玩意儿,进忠不免多心起来。 那日全寿是明确瞧见了,但全寿不见得会偏私德贵妃或是九公主,非要摁头是他递的消息恐怕不妥。而余下还有好几个上殿当差的小太监,多半也是眼见公主端托盘入内的,只能说个个都有嫌疑。 甚至还能再扩大些范围,公主一路从永寿宫赶来养心殿,路上说不准就有宫女太监恰好盯了梢,又回去禀给德贵妃了,如此想来,其实是一丝眉目都没有。 他这辈子极力要把老实又一心效忠皇上的形象扮演好,加上之前也不曾想过真的还能遇见转世的炩主儿,所以压根没想过要着手培养自己的心腹。他只摸着石头过河勉强骗过了大部分身边的太监,让他们确信自己本性忠厚纯良而已,但要暗中查事可谓是艰难了。 “进忠,九公主长得真好看。”他还没收回思绪,喜禄就在一旁用指头戳他,还极小声地道了一句。 进忠根本未细听他说了什么,就下意识地点了下头,抬眼见喜禄嘴角扬着,又听他絮絮地讲:“九公主与德贵妃生得极为相像,她们母女都像仙…” “你刚说什么?”进忠打断了他,喜禄登时诧异起来,回道:“说九公主貌美啊,你还点头了。” 喜禄不像是有什么花花肠子歪脑筋的人,进忠从他坦诚的笑面就估得出他是真心实意赞美人家。但他自己心里有暗鬼,怎会乐意听得他人谈论任意一位公主姿容的事,哪怕别人再无意他都惶恐不安,于是面上当即浮了严肃之色。 “下回别说了,仔细被人听见,公主的容貌岂是我们能议论的。”他朝四周瞄了瞄,所幸不见有人。 “哎,我是见你与九公主说上了话,这才想起来顺口说了一句,你不喜我就不说了。”喜禄悻悻地垂头。 看来他是错把自己的举动当作对美人献殷勤了,进忠心下好笑,压低了声音随意诓他:“五公主承敏温柔娴雅,六公主承玉秀外慧中,七公主承琅端庄大方,八公主若非早逝,定也是位蕙质兰心的贵女。” 这下喜禄也不觉他扫兴了,进忠回了里间继续守着皇上,待到皇上睡醒,他手脚麻利地伺候他起身,又将九公主送吃食的事向他禀告。 皇上对桂花酒酿元宵赞不绝口,进忠立在旁边伺候着,听得皇上与承兰交谈甚欢。他耐着性子等,一直等到承兰离开,皇上似乎没有去翊坤宫的意思。 皇上出乎他意料地翻看起折子来了,进忠瞬时紧绷起来,不一会儿就见皇上对着奏折随性念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譬如“幸得吾皇庇佑,某县民众俱丰衣足食”之类的,喜禄应和着,他也顺势上前跪地嬉皮笑脸道:“奴才代百姓谢过万岁爷隆恩啦。” 皇上即将批阅到他横插进去的折子了,进忠屏着呼吸等他是否发话。就在皇上看了许久,进忠已当他不会出声了时,他偏偏如了进忠的愿。 “要给自己的庶母请封?胳膊长得伸到其父的后院去了?”听得皇上像说笑话般谈起,进忠飞快地回想自己是否将折子的内容看错了。 甚至不是他读得一知半解的满文,这种折子他断不会看错,此官员上奏请封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母。 那么从皇上此言就能推断出他是极为不认可庶子认生母为母的,他既这么重嫡庶尊卑,自己要将话头往寿康宫的先帝嫔妃上引似乎就全然不可行了。 进忠放下此念,恭谨地对言道:“这样的事由怎能上奏给万岁爷看呢,真是平白浪费万岁爷的精力。” 皇上像是对他一言较为满意,顺手将折子撂下,不曾想喜禄凑了上来:“万岁爷,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不该有这么不知廉耻的官员啊!” “那也不是,他想请封的庶母是他的生身母亲。”皇上见喜禄一惊一乍觉着有趣,但也说了实话。 “这…万岁爷,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毕竟生养之恩不可忘。”喜禄直愣愣地答道。 “生养之恩?也没见他为嫡母请封。”皇上的面色暗了暗。 喜禄被皇上说得懵了,又急着要表达什么,结结巴巴了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万岁爷,奴才斗胆说两句,此人的嫡母或许已有诰命,按例无法再封。但其庶母不同,甚至还是无名无份的通房侍妾,他这才起了恻隐之心,想为其讨个赏。”喜禄实在是笨嘴拙舌,进忠心想,他不慌不忙地帮其解释。 “是啊是啊,进忠说得对,奴才嘴笨说不出。”喜禄就坡下驴地谄笑着,又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也有道理,但他也该提一提自己的嫡母的,如此确实有些不懂礼数了。”皇上的目光略过搁在一边的几瓶花,这是太后今日给他的,他心里嫌无用,便只叫进忠和喜禄捧回来暂放着。 “万岁爷思虑周全,他与万岁爷有着天冠地屦之别,所以他才只当得一介小吏。不过奴才倒是想着,他也未必与自己的庶母有多么亲近,或许只是想博一个孝顺的好名声而已。庶母得个封赏,他得个名声,其实也不碍着他与嫡母的母子情深。”进忠颇有眼力见地奉承道,又悄悄暗点一番。 皇上也没与他们说自己究竟如何批复,但进忠见他盯那几瓶花盯得勤,心料或许有戏。 “进忠,喜禄,你俩把花都搬至寿康宫吧,说是太后与朕一同赏下的。” “嗻。”进忠小心地捧起,与喜禄一前一后行至养心殿外,他的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又变了脸色回转头。 “喜禄,你可否等我半刻钟?”他微微弯下腰,似羞臊难忍地开口。 “出什么事了?”喜禄大喇喇地一问。 “我…我那里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在殿上不敢开口,实在憋不住遗尿遗湿了裤子,现如今湿漉漉的难受得不行,所以想回他坦取条干净的换上。”他两腿发着颤,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又难堪地扭过头不敢看喜禄的面孔。 与此同时,他盘算着得尽可能多拿包了药的纸包往身上藏,他手脚利索应该能藏不少,时间估摸着也和所谓的换裤子差不多。 “这样啊,你把花瓶先放下,赶紧回他坦换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喜禄是一贯知道进忠净身后落下的毛病较严重的,他见状丝毫没有怀疑,倒是面露同情神色。 都不用他提,喜禄就保证了不外传,进忠心想无论如何都成了。他不敢松懈,仍作着尴尬无比的模样谢过喜禄,快步往他坦走。 可他还是失算了,还未行至他坦,进忠就瞧见保春立在他坦的必经道口,正与好几个不当值的太监哄闹着说笑个不停。 他默默地立在树后等待,等了近半刻钟不见他们离开。毕竟是众目睽睽,他权衡利弊后实是不敢赌保春他们会不会无意间将此事传出去。万一澜翠行事蠢笨头一天还没咳上就被人发现了药包,追查下去难免会有人串联到是他故意趁当差回他坦取了再送出的,他只好决定暂时放弃。 虽然临门一脚落败,但进忠也不算失意。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思量若是伺机找澜翠约好,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与她交接,说不准比现如今心急忙慌下先自说自话地送去更有着落。 他与喜禄一同来到寿康宫,按皇上所说将花瓶献上,又说了几句俏皮话,逗得几位老主子眉开眼笑。 “这花瓶随意搁着不大美观,又有些挡道,不如奴才寻几处合宜的地方摆放,例如矮几、柜顶之类的地儿,您们不介意吧?”喜禄像是急着想走,进忠却点头哈腰地笑着,又拿起一花瓶问道。 老主子们应允了,进忠朝喜禄说道:“我摆一下花瓶,你先回养心殿吧,我稍后就赶上来。” 喜禄一离开,进忠就捧了花瓶尽可能往里头走,才随意摆了两个,就瞅见了端着水盆的澜翠。 恰好周边无人,进忠快步跟上她,她回过头后他立马作了噤声的手势。 “你何时有空瞒着旁人外出一趟?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他长话短说,将澜翠一下子唬住了。 “别问是什么,你何时有空?到时我会和你说清的。”他确实来不及细说,但澜翠稍一思索觉得进忠也不至于害自己,便小声回答:“那就今日戌时二刻,到寿康宫后头的树下见,可行么?” “行,你回去当差吧。”他注意到澜翠手腕上又添了新的抽痕,旁的顾不上看了,他急匆匆去理花瓶,又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养心殿赶了。 嬿婉到了酉时才将煮好的白糖圆子送至慈宁宫,她与这位皇玛嬷并不相熟,倒是觉她过于威严,一见即怕,因此才耍小聪明特意拣了这个点去,料想着皇玛嬷总不至于留她用晚膳。 如她所愿,皇玛嬷只客气而疏离地将圆子收下了,她告退出慈宁宫时觉着那天上的落晖都美了三分。 “公主,您真要在夜里将其余的圆子送去寿康宫?”晚膳时春婵问她。 “我先送皇玛嬷的那份,再送她们的,这不很合理么?”嬿婉向她一挑眉。 “合理是合理,就是…”春婵也说不出哪儿不合理,但她觉得或许日间送更好些。 “春婵,你不懂,”她故作高深地一摇头,牵住春婵的衣袖道:“白日里太妃们可能携宫女外出,也可能遣宫女出去办差,而夜里才是人最齐全的时刻。咱们的目标是寻着澜翠,自是要趁一网兜捞下去一条鱼都溜不走时才能下手呢。” “公主,澜翠可能病着呢,不会乱跑的。”春婵忍不住提醒她。 可事有万一,其实嬿婉冷静下来已不十分确定澜翠是因病才不肯见春婵的了,只能说这个可能性也不排除而已。保险起见,她想着绝不能扑个空趟,好不容易从进忠那里求来的糯米粉,这要是浪费了都对不住她为此付出的辛劳。 “我会一一拜见太妃们的,到她们的卧房里瞅一瞅,澜翠不论是立着、坐着还是卧着,都一目了然了,”嬿婉说着,突然想起来自己并不认识澜翠,又补充道:“春婵,你到时就跟在我身侧,若是见着了澜翠,就拽拽我的袖子悄悄指一指。咱们先看她是病着还是好着,再随机应变看看是否要想法子和她搭话。” 第五十五章 五十五章 进忠一下值就快步往他坦赶,将那一摞纸包尽可能往衣兜和袖子里塞,又顺手揣上两根系绳,双手互按着两只袖子,蜷着胳膊抄了小路埋头往寿康宫飞奔。 澜翠紧着分秒,一到点就哀哀地叫着抱怨吃坏了肚子,在被她主子一通挖苦后,好歹还是被允许到外头出恭去了。 就在澜翠刚刚缘着寿康宫的宫墙往后绕时,嬿婉捧着一兜糯米圆子携春婵赶至了寿康宫门口。只相差毫厘的时刻,她们偏偏未能碰上面。 一则永寿宫没有足够的碗,二则嬿婉摸不清寿康宫嫔妃的数目,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了沿用一开始的策略,就将未煮熟的圆子带来,让太妃们自行分取。 嬿婉不认识任何一位太妃,但她胜在嘴甜,见了一衣着较为气派的老主子就娇憨地笑着道:“老祖宗,我是永寿宫的十公主承炩,这两日我搓了些糯米圆子,想着送来寿康宫奉给娘娘们品尝一番。” 她双手将圆子捧上,又道:“我头一回搓圆子,手艺不佳,还望娘娘们勿要见笑。我又思虑到年长者食用糯米粉制品不宜过多,否则或有不好消食的风险,因此未将圆子煮熟,只待娘娘们想吃时意欲吃多少就煮多少,还得烦请寿康宫的小厨房代劳烹饪了。” 此时已陆续走来了几位老主子,她们闻言向嬿婉表了感谢,接下圆子时也欢欢喜喜的。嬿婉料想果真顺利,立即出言:“我头一次来寿康宫,此前还未向各位娘娘请安问好过,想来甚是惭愧。不知今日可否容许我一一拜见娘娘们,全一全孝心?” 为首的太妃刚想道出今日时辰不早了,但望着嬿婉祈盼不已的眼神,又觉就此推了会叫她尴尬,便温声道:“好孩子,你随我来吧。” 嬿婉随在她身后,也不忘用指头一戳春婵的胳膊,极轻声地道:“快留心着。” 春婵心领神会地与她相视一笑,又连连点头。嬿婉去拜见,她便尽最大努力四处张望,偶有一二宫女发觉春婵行迹诡异,嬿婉就上前去假意训斥,只言她没见过世面,见了哪个摆件花樽就吸住了目光,舍不得走了。 进忠冲到寿康宫后头时,澜翠已在等他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直向澜翠招手,示意她随自己往林子里躲。 毕竟是夜里,澜翠有些紧张,踌躇着不敢行。进忠实在惧怕被人瞧见节外生枝,便又走过来,小声对她道:“我替你找了装病用的药,你拿回去吃着,过段时候你就能以病为由逃出寿康宫了。” 进忠的神色不像在诓她,澜翠虽还有疑虑但还是先跟着他去了隐蔽处。 “进忠公公,您为何一再帮奴婢?”她局促地问起,而进忠已然在将藏于身上的纸包往外卸了。 “因为我见不得有宫女泡在苦缸子里,我不知倒也罢了,亲眼见着了总得管一管,否则良心难安。”进忠如今已极擅扮良善人,他虽寻思着若不是怕公主有朝一日想起澜翠又打算用她,他何苦为此折腾,但面上还是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慈悲模样。 手腕和胳膊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澜翠彻底信了,不论这法子有用无用,但他一个御前的大太监平白无故愿意替自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奴婢费心劳神,她怎可能不感激。她当即跪下道:“进忠公公,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永远铭记在心,若有什么奴婢能帮上忙的事,公公尽管开口。” “我一心侍主,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你如今的主子不干人事你没办法效忠,你要是想报答我,那就格外用心当差、忠心侍奉好未来的新主子吧,也算是向我学到了点东西。”要是公主想不起澜翠,他就一直将她圈在四执库里,麻烦伊姑姑稍稍照拂一二,直到她年满出宫就是了,她必不会有下一任的主子。进忠盘算着自己既出了这份力,总也不能让她忠心于公主以外的人,这可不就替他人做了嫁衣。 “还是不见澜翠吗?”嬿婉趁着领路那太妃与人说话的工夫,悄声问春婵,春婵茫然地摇头,低语道:“奇怪了,真就完全没见着。” 不久她们就见着了头一位疯妇,领路的太妃向嬿婉使了眼色,暗示她别去出声请安找不自在。嬿婉的心思本就不在此,见了疯妇也有些怕,便机敏地四处扫一眼,不见有年轻宫女就匆匆往前行了。 “公公,这药…您是想让奴婢怎么做?”澜翠望着进忠捧在手的那一个个纸包,既然对他放下戒备,逃离魔窟的心思也就更甚了。 “这是干鱼腥草,治肺疾的。你拿去悄悄吃着,干嚼咽不下去嗓子难受正好能装作咳嗽,你就这么时轻时重地咳着,旁人问起你就说是风寒,实在盘问得急了你再说你正吃鱼腥草治着呢,想来是快好了。至多待上二三个月你咳得别间断,能被其他宫女或主子扭送去治病最好,若没人肯搭理,我就亲自来带你走。内务府将你安置在哪间下房里治咳疾你就先静养着,养好了直接去四执库当差。” 澜翠听了进忠所言,像捞着了救命稻草一般点头。进忠想叫她把药藏进袖子里,却又有些担心被她当作自己有什么邪心思想看她挽袖露臂。 “你自己思量下方不方便带回去,若是没把握,就寻一处墙角或是石缝暂存些时日吧。”进忠垂眼往角落搜寻好去处。 “奴婢有把握藏好的,必不会轻易叫人发觉,”澜翠急切地出言,她从进忠手上接过药包,往自己的衣袖里塞,又道:“公公尽管放心,奴婢不会透出您半句。” 夜色已深,黑压压的天幕下满目皆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晰,澜翠在忙乱之下将药包碰掉了两三个,进忠虽心中埋怨,但也默不作声地蹲身去地上摸索了两遍,捡着了两个可澜翠断然称还有第三个。 眼见澜翠也要蹲下去寻,进忠恐她越忙越易出错,连忙止了她的动作,自己继续触着地面细细地摸。 “你别在本宫身边碍手碍脚了,在廊上候着吧。”有些正谈笑的太妃会留嬿婉说几句话,此时嬿婉似乎听得外头有宫女的说话声,再一瞥眼,见得春婵都快将脖颈伸得跟一只鹄那般长了。 她既怕春婵被哪位老主子见了训斥行为鬼祟,又想着不如放她去别处转悠一圈瞅瞅,所以连忙作出严肃的模样,赶在屋内的宫女盯上她之前将她责出去。 春婵向她一挤眼,她虽觉着好笑,但又没法笑,又想起自己还有艰巨任务在身,便更笑不出来了。 春婵豁出了脸面,稍微立了一会儿就开始四处奔走着寻澜翠。但相当不巧的是,她迎面遇上并搭话的三四个宫女都对澜翠的名字较为陌生,偶尔一个听说过此名的宫女也不知澜翠身在何处。 嬿婉出来了,一见春婵的面色就知她一筹莫展。她也不好表示什么,只得循规蹈矩地再进下一卧房给老主子请安。 这一头嬿婉和春婵费尽心机也找不着澜翠,那一头进忠倒是寻着遗落的药包了,他几乎是匍匐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道干涸的沟里将那药包揪回来塞给澜翠,澜翠又是致歉又是致谢,进忠没精力与她费口舌,只言:“你自个儿上点心,落在外头无人替你捡也就罢了,可别随意给旁人捡去了。这药是你借着省亲探视的时机问你亲眷要来的,可记住了么?” “记住了,进忠公公您真是天大的大好人。”澜翠说不出什么精妙的词藻,但实是诚恳非常。 进忠蓦然想到了自己前世死后宫中人人称快的场面,他飘在藏书阁里都能听得洒扫的小太监说出个只言片语,可见他有多不得人心了。 现如今乍一看好似逆风翻盘,但也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骨子里就改不了老调,装得再像模像样,也是戏台上的官——当不长久。 “不敢当。”他爽直地一摆手,心想要不是必得为公主未雨绸缪的缘故,她澜翠与自己有何干系。 澜翠还在将药包往袖里塞,她将衣袖挽到了小臂上,进忠还未见她的腕子全露出来就早已转过了头。过了一会儿,听得窸窸窣窣的声止,他转回头将两段系绳递出。 “你需要的话就拿去吧,在袖口上系一圈,不易掉。”他觉着或许用不上,但既然带来了,也就提了一嘴。 澜翠是把药包塞在里衣的袖子内的,系上绳子由外褂一挡便几乎看不出来,她接了系绳单手不大好系。进忠瞅了她一眼,她直言开口求助,进忠别过头帮她系上了。 现时再回头寻思,保春携一帮唠嗑的太监或许还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若是那会子真的将药包揣一身送来寿康宫,指不定还寻不到适当的机遇尽数转移给澜翠。或是在寿康宫里直接塞给她心急忙慌掉了满地,那可谓不上不下的难堪窘境了,进忠越想越觉有时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况且他料想再顺理成章的事,也有相当大的几率并不会按他所想来发展。他如今何尝看不出澜翠对自己的态度转变,她对自己不再设防确实也是他从前不敢轻易预判的事。 前头就只剩下一间卧房了,住在隔间的太妃好心告诉嬿婉别去招惹里头那人,嬿婉再三询问,她也只含糊说了句此人清醒与癫狂兼而有之并时好时坏,不可望她状若常人便随意去闲谈。 不到黄河心不死,嬿婉还是决意进了。春婵守在她侧后,瞅见了房中立着的两人并无澜翠,心算是彻底跌到了谷底。 澜翠的主子想拉住嬿婉絮絮叨叨地诉说些什么,嬿婉心里毕竟也惶然得紧,连忙搜肠刮肚寻个好说法尽快脱身。 “娘娘,时辰不早了,我得紧着些回去,否则我额娘在宫里要等急了,我也不好意思叫长辈忧心自己。”她款款地笑着,向那人施礼。 “你额娘不知道你是来寿康宫?能忧心什么?寿康宫还能吃了你不成。”她一捶软榻的面,唬得嬿婉一颤。 “怎么连个奉茶的人都没有?”她嘟嘟囔囔着,目光瞥过那两个宫女。 宫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走上前来斟了两杯,她就着宫女的手喝了一口,直道:“差劲!谁叫你倒这么凉的茶!” “无事无事,凉一点儿的茶清火。”嬿婉取了另一盏啜了几口,陪着笑面,有意无意地朝春婵瞧了几眼。 “清火?我没发火,谁说我发火的!”嬿婉甚至看不出那疯妇的年岁,只听她一跺脚,恨声抱怨。 “不,是我要喝了清火,不是说您。”嬿婉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人闻言立喝:“那你为何有火气?我不让你走,你就光火了?” 嬿婉懵了,信口编造:“当然不是,是我额娘督促我做女工督了整整一日,我一想起额娘肃然的冷面就又敬又畏,又着实不愿终日缝绣,这才有了火气。” “公主,您真得早些回宫了,主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她只会当您是贪玩误了时辰,回去定会抽您手板的。”春婵一想这屋里头只一个疯子并两个懦弱宫女,就算外传了也只会被大伙儿当作胡话,她急中生智跪在嬿婉脚边,战战兢兢地劝道。 嬿婉一凛,小幅度地点头,又将恳求的目光投向疯妇:“娘娘,我改日会再来看您的。” “你贪玩,确实该受责罚,就该打得你改邪归正才是。”疯妇语气不快,嬿婉知她疯邪,但未想到她会断章取义、前言不搭后语,咬牙赔笑道:“是,我得早些回去挨手板。” 疯妇这才略有些满意,她将茶一泼,厉声道:“重新倒,倒到可入口为止,”又语气软了几分对嬿婉说出:“记着,要好好侍奉娘娘,错了就要诚心受罚。” 嬿婉顾不上考虑她说的是“娘娘”还是“额娘”,恭顺地称是。春婵在一旁也捏了把汗,见嬿婉又转头瞥自己,她当即再次跪下膝行称:“公主,您早些回去吧,您再不回去,奴婢就犯了未能劝谏您少贪玩的错,也是要挨打的。” “可怜兮兮的,回去吧,下回早些来。”疯妇终于肯放她了,嬿婉笑得脸都泛僵了,连说着过几日再来探望,一出卧房门,就拉着春婵逃也似的往外窜。 嬿婉惊魂未定,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汗,到了无人处,春婵便急着安抚她:“公主,没事了,咱们出来了。” 嬿婉想起那疯妇就觉恶心,心里啐了一口,但见春婵也瘆得不行,就将怒容收了,婉言道:“多亏了有你春婵在,不然我还要难以脱身。” 春婵听她唤自己,方才想起如今最紧要的事未成,她犹豫着说:“公主,奴婢未能寻着澜翠,可咱们几乎把寿康宫都翻了个遍,已没地儿能找了。” “罢了,下回再说吧,先回宫。”春婵已是尽心尽力,如何能再对她多说什么,嬿婉走在寿康宫的宫廊中,感到身心俱疲。 “你早些回去吧,我留在此处多待一会儿,免得万一被人瞧见你与我同行就坏了事了。”要交代的事都已交代完毕,进忠吩咐澜翠道。 “公公先行吧,我多留一会不碍事的。”澜翠想着反正都已外出了这么久,该挨打受骂也躲不过,再拖上片刻算不得大事了,反而是让进忠这御前的副总管留守才叫她过意不去。 进忠并不推辞,向她一颔首,径直就往外跑了。 自己经此一行没能找着澜翠,倒是白白的浪费了进忠送来的糯米粉,面上不好表现,但嬿婉心中怨怼和无奈纷乱地交织着,令她烦躁不堪。 “权当是喂了狗。”她想起疯妇就忍不住情绪,想到此人也会分食圆子,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终还是忍不了了,便低声叱骂一句。 “公主,您消消气,说不准澜翠在哪间屋里睡着,奴婢大意了,不曾留心到,过几日奴婢再来候她。”春婵看出嬿婉心情实在不佳,以为她是气澜翠没有现身叫她一通好找,还一无所获。 嬿婉听出了春婵的意思,连忙否认:“我没有想指责澜翠,只是感叹咱们来得不巧,没能成事而已。” 踏出宫门,仰头望见连片忽明忽暗的星辰,月轮掩在密密匝匝的浓云之后,倾洒下微末瘦削的淡薄银晖。嬿婉闭目须臾,又远眺着空朦静谧的夜色。 明月都不肯辉映她脚下的前路,她黯自伤神。袅袅如烟云般的情思熏绕着她的心,她将其尽数挥去,连带着诉不出的想念也随之飘散于夜阑的尽头。 第五十六章 五十六章 黑压压的层云掩得天幕透不过气,面见太后的压抑和经寿康宫一遭仍未能如愿寻得澜翠的烦忧使嬿婉实有些灰心。即将入夏,天热了不少,她快步走在幽暗的宫道上,不觉沁出了薄汗。 前方似有人影,嬿婉只埋头赶行,待她骤然抬目时那人已离她相隔不过十多丈。 那是一抹几近要融入天幕的蓝,她不会看错的。 像是一盏生津回甘的清茶顷刻间醒彻心脾,又灌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叫她舒快万分。 她通身都像浸在了绵软的云里,成了携玉兔采桂枝的嫦娥,抛却怅恨,只一心与望舒绵缠同寿。 “进忠。”她低声唤道,脚下如登临薄雾青云,飘然向他奔跃。 春婵立在原处,双腿开始打摆,紧接着便强装镇定地跟着公主前行。 这处离寿康宫不远,公主怎会夜里行经此地,进忠几乎在她吐出第一个音节时就笃定了是她,心中升腾起好几样猜想,但与此同时他早已本能地回头。 公主展颜笑得犹如与他久别重逢,望着她向自己奔来,他有一瞬恍觉自己是在做神志不清的诡梦,梦中明月从悬空中坠下,无可奈何地落在了他的身畔。 “公主您慢点儿。”她的花盆底鞋蹬地发出了声响,他想去扶住他的明月,但实在于礼不合,他刚伸出手又急切地缩回。 “奴才给公主请安。”待她停在了近在咫尺的眼前,进忠终于能将忧虑她跌倒的关切放下,神色如常地向她行礼。 “起来吧,进忠。”她将他的名字念得极为缱绻,声音也轻得好比夜昙初绽的簌簌微响。 进忠闻言起身,目光掠过她的指尖,面上就无端地臊起来。那日她触在自己的掌心描炩字的回忆怎么也抹不去,夜间他自己在纸上仿习了无数遍都仿不出稍末一点神韵。 黑夜将他面腮上的赤色遮掩得极佳,他的手心一丝丝地晕染出烫意,他慌乱地以手轻轻摩抚蟒袍的衣料。 嬿婉瞥见春婵在默默替自己盯梢,便肆无忌惮地目视起了眼前人的神清骨秀。 厚云随风而散,暗沉的暮霭间闪出了几分月魄上清雅的光华。那月轮本是离她遥远的,此刻偏又这般近,像是挣出了黑絮的束缚,为她一人而来。 竟是见到了系念最甚的人,她的心像飘忽无所依了多时,却倏忽着了陆。她一时将满腹的不快和委屈暂且抛却了,出言道:“进忠,本宫来寿康宫送糯米圆子,出门遇见你真是巧了。” 进忠满心以为公主会盘问自己为何在此,未想到她不仅没有问起,反倒自报家门。 “是巧了些,奴才下了值无所事事也不想入睡,便出来随意走一走。”他面不改色地撒谎。 他确实有一瞬怀疑公主想起了澜翠,去内务府问询后又赶来寿康宫寻她。但他再一细想又觉不对,公主若全然想起来,就不会再对自己呈这般态度了。 他们之间到底隔着生死仇恨,他试想过无数回她真要是忆起前世会对自己如何。他想过她惧怕自己暗中报复,要她偿命,想过她嫌恶不已,要与自己一刀两断甚至恳求皇上惩治自己,也想过她会掩好情绪,延续前世的做法对自己虚与委蛇。 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难以做到让自己毫不察觉,十四稚龄的承炩和四十九而逝的卫嬿婉之间相隔了漫长难捱的时光。前世自己将她的一颦一笑都记在心里终日琢磨,而如今他与公主也相熟了少许,他不信炩主儿能以公主的躯壳饰演得天衣无缝。 “进忠,你的指尖脏了,不会是又被遣去拔草了吧?”他正凝神盘想,忽见公主探身上前,伸出玉指指了他的手,又抬眼向他浅笑。 自己怎么总是这般背运,触了泥地就被逮个正着,进忠多少有些无奈,他闭目低低地嗤笑一声,又将手抬起自己瞅了一眼,他以余光瞥见公主在盯着他。 他不觉后退一步,稍加思索就认定了这一回只能把公主哄骗过去。 其实他还是有些信心的,毕竟此行他只见了澜翠一人,公主怕是再不信也无法找人求证。 嬿婉不确定他是做了什么,问出此言免不了忐忑。但见进忠笑了,不像是被触着逆鳞,她便也释然地舒了口气,只耐着心等他开口。 “奴才得闲出来走走,路遇一地飞蓬乱花,许是被风吹雨打得厉害,几株花草的根茎都歪突出了地面。奴才见之唯恐其枯槁,便以手拨泥,将花草的根茎埋回了地下,这才让指尖沾上了尘土。”进忠仍旧面不改色,信口娓娓道出了胡编乱造的谎话。 “本宫还以为你…学起了黛玉葬花,苦于没带花锄,只得上手学耗子刨洞了。”嬿婉本想说以为他又犯错被皇阿玛罚来拔草抵过了,可她到底还是真正信了进忠是个富有闲趣的雅士,再要猜测他挨罚她有些过意不去,索性就拐了个弯,半是奉承半是顽笑地对他说道。 进忠也估摸她多半是有几分信的,至少她不那么在意真假,没有当面驳斥自己,已是相当不错了。他颔首道:“公主您说的也是,奴才确实是个偷香芋往洞里藏的耗子精。” “油嘴。”偏生他还说得一本正经的,这使嬿婉更屏不住笑意,她转头掩唇片刻,又在心中暗暗笑骂。 他像是读过不少书的,连典故都知晓,字写得不好未必能代表他文墨极浅。笑过就罢了,嬿婉不由得再度思考起这事。她蓦的有些后悔在他手心写自己名字了,像是在班门弄斧、扭捏作态,还自讨没趣地险些让他怀疑自己设鸿门宴坑害他。 春婵虽一直在替他俩望风,但心里总是慌的,她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嬿婉身侧小声道:“公主,您要是被人看到了可不得了,还是早些回吧。” 嬿婉面露难色,像是还有话要与自己说,进忠看得一清二楚,但也不得不承认春婵是实实在在为公主考虑。 “公主,奴才改日抽了空再来永寿宫向您请安。”感受到春婵的目光打在自己面上又迅疾地移开,进忠厚着脸皮道出这一句的同时他确信春婵对自己的厌恶增了三分,他也有些恍惚了,疑虑起公主并没有那么想见他。 左右自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想到春婵对自己的仇怨,进忠心下怒极反笑。面上不显,但他也得暗自寻由头求心理平衡,他回想起自己的意识消散前隐约见得春婵和王蟾各自饮下毒酒,就那么死在了永寿宫里。虽不知他们是否为赐死,但姑且也算是殉主了,他如今于情于理都该隐忍不发。 “不必待到他日,春婵,还得烦请你替我守一会儿,我有几句话要与进忠说。”公主向四周环顾,视线凝到了不远处的大佛堂。 “跟本宫来。”她下意识捻了衣摆,轻轻地提着,又蹑手蹑脚地往大佛堂的后院去。 夜色冥暗,她的背影乍看仿佛仅剩下一截皓洁的脖颈还显在幽昏中,进忠随之前往,却只盯随她走动而错落起伏着的那双花盆底鞋。 大佛堂寂静无人,春婵犹豫再三还是守在了靠近大门的隐蔽一角。嬿婉则冒险推门进了最小的一间偏殿,她缩立在角落静静地候着进忠前来。 他披着月辉而来,将门一掩,星光月影被他阻隔在门外,可他立在那里已是一轮新月了。嬿婉望着他的轮廓,眼波滞在他宽大帽檐下掩映的星目上,她的手指微微擒着自己的衣袖。 “公主,您有什么话要与奴才说?”公主这般望他却不开口,他不觉心猿意马,还是先行打破了沉寂。 “进忠,你记性不好。”嬿婉脑中一片空朦朦的白原,只得嗫嚅着随意回言。 “承炩,奴才记得,奴才都记得。”他的唇角好像略勾了勾,嬿婉看不真切,也猜不透他是因什么而喜。 “对不起。”突然见得公主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讪然一笑,进忠的心险些窜出来,他反手扶住身后的白墙,再定神一看,她仍是公主的模样。 又忘了她只是公主了,进忠怨自己怨得咬后槽牙,也哀叹着炩主儿总在他恍神间侵扰他的心绪。他一遍遍想放下炩主儿,也放过自己,却总是做不到。 “本宫不是有意让你被额娘和春婵看见的,本宫也不知她们去景仁宫请安未归。害你受惊,本宫实在过意不去。”他心胸宽广如青天大道,并不会记仇,但自己不能就此揭过,嬿婉郑重地向他坦言道。 许是冥冥中借公主之口让自己听得了一句迟来的道歉,进忠的心思自不在她所说的事件上,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移到公主身畔的虚空怔神。 但转念再想,她必是不会道歉的,在被蕈菇汤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九年里,她魔怔似的呼喊过那么多人的名字,唯独没唤过自己一声,大抵是将自己视为此生最憎恨的恶人了。 “公主不必致歉,奴才不会这般误解的。”心里强烈暗示着这是公主,便又一口将“公主”唤了出来,他的思绪云游天外,突见公主赌气般地盯自己,他误以为她要自己接受,慌乱地又道:“奴才会原谅公主的,不论公主做了什么奴才都会原谅的。” “进忠,你还是敷衍本宫。”她将眼珠一转,下唇一咬,随意地将手撑在一旁低矮的案桌上。 她怎么会觉得自己当她是故意的,进忠回过神来百思不得其解。 诱自己来被她额娘瞧见,她这么做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也罢,本宫逼你直呼其名简直是叫你引颈就戮,你不愿就算了,本宫不做强人所难的事儿。”直到听见公主以指关节敲击案面,又幽幽道出这句,进忠才恍然大悟她不满的原是自己的称呼。 “承炩,奴才并无此意,只是习惯使然,奴才惶恐如此会失了礼数惹恼您。”他平静地对答道,帽檐将他所有诉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掩藏得极好,他确信自己姑且仍是公主心中那个獐头鼠目但也低眉顺眼能加以利用的奴才。 “本宫不会恼了你的。”嬿婉当即反驳,那一刹那她目中闪出的星火像要把进忠灼伤,他的视线躲开了她。她意识到自己形容失态后,并未放弃,反倒联想起了进忠先前的话。 既然他都能在被自己缠得左右为难之下表忠心哄自己,自己自是也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挪动一步瞧着进忠,佯装天真地又道:“今后不论发生何事,承炩永远都不会真正恼了进忠的。” 他将头别过去了,嬿婉以为他不信,心里七上八下,还暗自埋怨起了自己演得太过,起了反效果。 谁叫他非要说什么原谅自己的,他若不这么哄自己,自己哪会学着他的样子诓他。嬿婉想再次跨步去目视他,可她不敢再这么上赶着惹他不快。她赌气地一蹙眉,暗骂进忠不识好歹,自己分明没想骗他,只是语气被他带偏了,怎就被这愣子当作口蜜腹剑了。 心里骂归骂,她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瞅着进忠,待他反应。她见进忠伸手一抹眼睛,又将头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看不出进忠是不是真的恼,但她已定不下神了。他离自己那样近,明明是个佛子般的性子,如何能生得一副春桃夭灼的狐狸相。他的嘴角旋出浅笑,嬿婉越发受不住,虚虚地将手一拂,头一偏,瞪起了桌案上的一尊金塑的弥勒佛。 “承炩,您信不信神佛?”进忠不知公主是因羞赧而避自己,他见公主迟迟不语,又盯佛像盯得出神,便出言缓解凝滞的气氛。 嬿婉想一口答复他不太信,可想到了自己三番两次将他的好品性比做佛,况且她也还未知进忠自己信不信。 他不信还好,万一他信岂不是尴尬,她寻思莽撞作答总归不妥。 “本宫也不知自己算信还是不信,但佛的寓意该是很不错的,诸如慈悲、智慧、修心这些,都是好词呢。”她模棱两可地答着,一面观察着进忠的脸色。 “那么…承炩就是有几分信吧?”他将眼睫垂下,去观那尊佛像。窗棱外有月光倾洒而入,映在他的半边脸上,使他的面孔半是黢暗无光的幽影,半是皎明华彩的隽容。嬿婉莫名地冷颤,却见他移步到了光亮处。菩提身明镜心,儒雅温善得不像凡尘间的俗人。 “进忠,你自己信不信?”她更不敢答了,左右得先问出他的意见才是,凌霄花这样的乌龙案子不可再犯第二回。 “奴才不信,比起求神,不如强大己身。”公主有些畏缩,进忠也反应过来她想起了什么。他极怕她再有天马行空的猜想,万一公主为讨好他请了尊佛献到养心殿供他赏看,那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那就好,本宫也不太信。”公主如释重负地一笑,进忠想逗她开心,没来由地接一句:“承炩不信,只一味地看得津津有味。” “本宫不随意看看殿内陈设,还看你不成?”她伸出一根指头,朝着自己的眉心一点,虽未真正触及,但进忠本能地后撤了一步。 “你果然不情愿被本宫看,怕是要对本宫憋出一句‘非礼勿视’了吧。”嬿婉干脆扭过身子,假意去拂佛像上的尘灰。 “承炩想看便看吧,奴才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儿也没有旁人。”进忠被她一语激得又好气又好笑,虽猜不透她的想法,但从她的表情估摸出她此刻是愉悦的。 进忠的本意是若有旁人就不能任性,可嬿婉摸出了别的意味,又怕是自己多虑了。于是她没好意思瞧进忠,只盯着佛像道:“进忠,你是不是想问本宫的额娘有没有苛责本宫?” 这并不是他话里有话,他若问得这么细,便是肆意提及公主难堪的事了。但既然是公主主动言说,他也就不再纠结,思索片刻,为了公主的面子回道:“是,奴才确实想问,承炩的心思玲珑剔透,奴才的歪念头骗不过您。” “人之常情而已,哪是歪念呢,本宫还要谢谢你想着这事,”嬿婉的手揉在那尊弥勒的头顶,摩挲了两下,仍未向进忠转头:“你尽可放心,本宫的额娘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既没有说本宫,也没有责骂你。” 也是一桩有惊无险的顺事,进忠见她还在看佛像,不免有些好奇,侧过身子偷偷地瞧她的面色。 这尊笑眉笑眼的弥勒看久了有几分可爱,不知进忠笑得此般热烈是怎样一副模样,嬿婉心中想象着,又寻思确实没见过他有什么喜上眉梢的事。 “你别以为本宫喜欢它,本宫不敢眼巴巴地盯着喜爱之人不放的。”突然发觉进忠在看自己,嬿婉惊得转瞬就缩回抚在佛像上的手,生怕被他窥视自己内心所想似的转过身。进忠还未开口,她就被混沌的思绪绑缚住,胡言乱语地辩解了一句。 “本宫…本宫盯着的物件未必喜欢。”像是澄清了,又像是解释得更为混乱了。嬿婉垂头瞥着地面,感受到进忠离自己不远,她不欲从他口中听得恳请自己进一步明示的言辞,便想了个法子打岔吸引他的注意。 她伸手摸至桌案的边缘,以指尖轻轻地往进忠那一头推动佛像。她稍推了几下,进忠就一眼瞧见了,本能地一手托住。 进忠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得紧张地以眼神征询她的意见。嬿婉缩回手,终于看向他了。 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章 公主的两句话,进忠在脑中翻来覆去思量了好几遍,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按公主内心不喜自己来琢磨,她大部分时候爱盯着自己看算是合她逻辑的。这一点与炩主儿可截然不同了,炩主儿一遇上凌云彻就眼波流转着外溢爱慕和柔情。进忠自以为将公主和炩主儿区分得鲜明无比,但面对公主无缘无故推佛像,他只得把各种念头都抛了,先去扶好。 公主不觉又盯着他看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凑在了公主身畔。望见公主顾盼遗光的姿容,本想细问的他想起自己不过是卑下的太监,气短了三分,还有些惭愧,虽仍目视公主,但声音低了:“小心些,可别推下去了。” “这是金子打的,应该摔不坏,”嬿婉随口诌他,不待进忠反驳,急急地扯开话题道:“打一尊佛用的金子,够本宫吃用好些时日了。” “您…您挺务实的。”他还能说什么,无奈地未语先笑起来,心里期盼着自己的夸赞能让公主听了欢喜。 误打误撞让他笑了,对嬿婉而言自是喜事,她一抿唇,调侃道:“进忠,本宫务实还不是向你学的。” 进忠答不上话,嬿婉当然见不得他绞尽脑汁试图附和自己,她摆了摆手道:“到此为止吧,别再提这佛了,本宫还想问你些别的事儿呢。” 糯米粉搓的圆子全白费了,她一时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恐怕还是得拜托进忠。她自顾自地猜进忠的喜好总不是长久之计,白拿进忠的好处她又实在羞愧。 “进忠,除钱财外你真的没有其他所喜所求了么?赌书泼茶,或是观戏摸牌九,不拘吃喝玩乐哪一样…”嬿婉越说越没了底气,自己仿佛是存心在窥天庭允甫君的私。 这事显然是永远绕不开,进忠几乎要苦笑出声,又苦中作乐地想到公主肯对自己费心思打探,他还是该感激的。 “不,进忠,你实在说不出就罢了,是本宫唐突了。”嬿婉臊得慌,她将目光移开,又去盘弄弥勒佛的头顶。 躲过了这回,说不准还有下一回,必得给出个定论,至少得让公主信服才是。进忠想了又想,想随意说一样常见事物蒙过去,可他过不了心里的坎。若不是逼不得已,他绝无欺骗公主之念。 况且如今再说自己有何喜好,岂不是推翻了先前的结论,公主无论信或是不信,他都没有好果子吃,他甚至只有咬死自己绝无爱好的一条路可走。 “奴才仔细思量了一番,感觉自己似乎真是无欲无求的,”进忠轻叹一口气,踱步向窗外眺望忽明忽灭的星辰,旋即又笑道:“奴才猜测,您要问奴才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吧。” “你若愿意说的话,本宫确实想知晓。”嬿婉见他往窗边去,虽记得春婵在外头守着,可仍旧怕他被人瞧见。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牵进忠的袖边儿,进忠像是不曾察觉,她只好改牵进忠的小指。待进忠通身一颤,魂不守舍地回头,她赶紧缩手,又小声道:“别靠窗子这么近,仔细有人看见。” 公主的一牵扰乱了进忠的思绪,他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话,心如水间波纹微漪。 “承炩,您厌恶奴才吗?”他鼓足勇气向她求证,但转念又想到即使她再憎恶自己,也不可能直言相告,他再问也是无济于事。 嬿婉吃惊地盯着他的面容,意图寻出一丝戏谑,可她怎么找都找不见。 她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进忠怎会还认为她厌恶自己,分明是她自己先招惹进忠,再死乞白赖求他相助,如此还厌恶他简直是倒反天罡。 那也只能是先前结下的梁子了,嬿婉痛苦地闭目。她想到自己因不了解他的为人而对他横加侮辱的那段日子就欲哭无泪,万般地想弥补他,可一则自尊心不容许她低三下四地向他讨饶,二则他什么都不肯要,她想弥补都无从下手。 “进忠,你别说笑了。你不厌恶我,就算我烧高香了。”嬿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局促地扯着自己的手指,又目视着进忠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我误会了你太久。我向你保证,今后永远不会有一丝一毫厌恶你的念头。” 平心而论,就算自己对他分毫好感都没有,要想求他办事,也只能供着他。嬿婉拎得极清,也庆幸自己确实没说谎,否则以她的性子讲出这种话,难免会恨得几欲要咬下自己的舌头。 公主为与自己说和,几乎已将她的自尊埋进尘埃里了,进忠只觉痛彻心扉,也憎恨自己怎能口不择言问出这种问题。公主还想求自己帮忙就只得低头认罪,而自己再度成为了逼迫她展露卑贱一面的始作俑者。 左右是彻头彻尾的完了,似有风刀霜剑扎透了他的周身上下,四体百骸冷得彻骨,而心又如在逼仄的锅里经受香油煎熬。痛到了极处反倒是异常的镇定,他麻木地跪下,在公主惊愕的目光中,无地自容地将头埋了下去。 他什么都不愿再多想了,公主容他一日他就多活一日,也侍奉公主一日。至于公主对他的看法,他虽心知肚明但不得不哄骗自己她的乔扮才是出于真心的了,否则他会被逼熬得一日都活不了。 “承炩,求您不要再对奴才说这种话了,奴才实在惶恐。”他伏在嬿婉脚边,嬿婉听他温言说着,心却被他拎了起来,她犹觉呼吸不畅,目眩天转。 她想蹲身去搀他,再一想这堪比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他克己复礼至此,自己如何能一再罔顾他的意愿,强行叫他接受自己的致歉。在他的理念里,怕是主子向奴才服软认错本身就是千不该万不该的罪过。 “好,本宫再也不说了,你先起来吧。”她没敢伸手,只是愧疚地盯着他,待他起身与自己对视,她才改换了平常不悲不喜的神色。 公主定是没有真正生气,她只是见一奴才跪得过于突然所以有些受惊罢了,进忠拼命地麻痹着自己。 “承炩,今后您千万不要对奴才或是其他宫人这么说了,这有损您的颜面,还叫他人看不起。”进忠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和,嬿婉听得他此言不住地点头,却说不出话。 她总觉得他快要哭了,可她自己才最想落泪。她甚至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偏又无法责怪进忠的知礼,也正是因为他这与众不同的性子,她才死心塌地地认定他是沙砾中最绝无仅有的一颗金曜石。 他将自己再一次据于千里之外了,虽然他的本意可能不是如此,但嬿婉莫名地感到疲惫孱弱、不堪重负,仿佛是被金曜石内含的金质光芒灼到了双目,却又不听劝阻忍不住去采撷。 她从进慈宁宫起就浑身不舒爽,后在寿康宫又不仅没见得澜翠还碰见了疯妇。她的情绪仅是在与进忠相逢后才好了不少,而如今进忠又成了扎在她心头难以言说的一根刺,这叫她如何是好。忧思和压抑如天罗地网般裹挟得她透不过气,她朝天边瞧去,月移星沉,狭小的窗间望不得一息月华。 “进忠,方才的话你都忘了吧,但本宫是真心想与你同舟共济的。”说出的话她自己都不信,她帮不上进忠任何一点忙,但她万分想暗示进忠自己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哪怕掺了杂质,真心的那一部分也绝不会作假。 就好比她想把澜翠收来据为己用一样,说她急功近利她能认下,但说她意欲苛待甚至坑害澜翠,那她是断不可能做得出也不可能认的。 公主此刻又有些笑意了,且她向自己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这定是说明她会感念于扶持之谊,会不反感自己凑在她身旁为她出谋划策。进忠几乎将自己的思绪翻天覆地地洗刷了一遍,饮鸩止渴还不够,他要将鸩酒吃出蜜水的滋味,一直饮到他的性命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他都要坚称喝下的是玉浆琼露。 “是,奴才谢公主的抬爱。”自己本就是厚颜无耻之徒,进忠心一横,露着自以为相当谄媚的笑颜,眨巴着眼儿向公主说道。 进忠看似心情回暖了,嬿婉并未舒一口气,望着这仙君和风细雨般的笑面,她只觉忐忑不安、愧意犹生,浑浑噩噩的不知身处何方。 “进忠,你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她想起他先前抛出的钩子,像捞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问他。此番就可揭过这个令她难堪的话头了,她如是想着。 “活着也就只是活着而已,总不好自我了结了吧。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意义,奴才只是想着每日都要得意须尽欢,才不枉在凡尘里滚一遭。”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只是公主一人罢了,可守着公主他才会喜乐,自己这不算撒谎,进忠如此默想着。对公主不敬终究不妥,他回到了云淡风轻的状态,立在公主身前恭敬对答。 这与他之前想作答的差不多,只是经此一事他更添感触,更能答得圆满,也算是鬼使神差。 “你每日早起晚归地当差,当真有乐趣?”公主像是被自己耍弄了,面色一滞,不确信地开口问道。 将信将疑,但嬿婉的信远大于疑。她早看出了他的洒脱出尘,她如此问询只是没话找话,想和他再叨几句。 “有,傍檐新莺、前堂飞燕、婉转烟霞,皆是宫中也可观得的喜人胜景。”嬿婉听他娓娓叙说,霍然惊诧于他竟把自己的小字拼了出来。除了额娘和春婵外世间就无第三人知晓此事,她不信进忠能从旁人处打听到。 那就只能个精妙的巧合了,她心头一软,似甜酣在了连绵的云间,默叹着自己与他还是有几分浅缘的。 公主只是承炩而已,她不记得往昔了,她会诚心待自己的,进忠的眼眶有些发热,怅然想着自己为自己织造的美梦果真使人迷醉神往,不枉他重踏旧魇。 可这似乎是有出处的,并不是进忠新造的诗。嬿婉越品越觉“婉转烟霞”不成句,思量一番脑中忆出了原文,她又觉自己与他并没有那所谓的丁点缘分了,终究还是自己想得太贪太执,闻得风吹草动都能思绪蹁跹。 “你这是化用了《听莺歌》的‘婉转凌烟霞’吧,其实这句形容的不是烟霞的形状,而是意指莺鸟的歌声似凌烟云霞般柔婉动听。”嬿婉小心翼翼地对言,恐怕伤了进忠的面子。 “是,承炩饱读诗书,奴才一知半解,随口卖弄,让承炩见笑了。诗中也没有“前堂飞燕”这句,是奴才自个儿觉着对仗才加的。”到底是硬生生称呼了公主前世的名讳,进忠也有些慌,他不安地缩着脖颈不太敢看公主。既然公主能说得出诗名,他就更不能瞒了。 “进忠,你化用得很好,不要妄自菲薄,”嬿婉侧过头稍一思索,学着四哥鼓励自己的模样捧赞他,又道:“婉转的也不一定非得是鸟鸣,说是烟霞确实别有一番趣致呢。” 进忠笑着不语,嬿婉不知他是在思考如何论出靠观莺望霁也能自得其乐,当作了他有一二兴趣接着论诗。 “这诗似乎是个僧人作的,本宫忘了是何人,只是觉得他写得情景交融,甚是不错。”公主既这么说,自己当然得顺她的心意,进忠立马将上一问暂时抛之脑后。 “奴才记得是唐代的诗僧灵澈上人所作。”进忠不假思索就告知公主,结果此言出口,他自己愣是懵了一瞬。 世上竟有这般离奇的巧合,他给诗缩句时都不曾想到还有这一层,也压根不会去细究诗人姓甚名谁。早知该记一记这位禅师的俗名了,不然也不至于吃这没文化的亏,他心中忿忿道。 “禅师灵澈,似乎是师从极擅恢宏词藻的严维。四哥与本宫提过,严维只愿静守故乡山川不愿入仕,他也很艳羡严维有诸多志趣相投的知己,可与之一同遍历山川赋诗作和。严维既是个游吟的诗人,想来向他求学的灵澈也是与其相类的同好吧。”嬿婉搜肠刮肚,好不容易回忆出四哥说过的只字片语,竹筒子倒豆似的全与进忠说了。 “灵澈确实也喜好交游作诗,且颇有名声。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后来他被贬谪到了汀州,碰巧遇了大赦才稍加升迁。”尽管此僧实际与他那眼中钉毫无联系,但进忠就是哪儿都不舒坦,他冷静地点出此僧的生平,又强装若无其事地叹了声“可惜”。 “这…他是因何事被贬的?”嬿婉愈是听他言说,愈是感慨他自身也是有些才气的。但此刻远不是惋叹他未能入仕的时候,顺着他的思路陪他评点诗人才是眼前的要事,她也是真有些怀疑进忠只在诗词歌赋上稍能得趣,但算不上嗜好,因此他避而不谈。 被凌云彻迷了心窍,结果又要自作自受了,进忠的靴底在地上拼劲地碾着,面上还只能是一副和煦春风。 “他的才华被小人所妒,小人由此故意去激怒中贵人,结果他就被中贵人进谗言坑害了,您说冤不冤?”话都聊到了这份儿上,哪怕不说,公主说不准也会自己回去翻查。进忠眯眼笑着,竭力作出就事论事的和蔼模样。 嬿婉悚然一惊,心咚咚地跳着,几近要跃出胸腔。自己与他相比目不识丁也便罢了,偏偏非要逞能问一嘴最不该问的事。崩口人忌崩口碗这道理她还是懂的,她如今羞愧得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进忠了。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章 “这…本宫又不是他,本宫怎会知晓他是行事乖张遭人怨还是无缘无故就蒙了冤,本宫说不出个所以然。”嬿婉想补救,又不知从何补救起,她不敢看进忠的眼睛,心虚地将目光瞥向别处喃喃道。 “那承炩认为太监都是奸滑小人吗?”他果然耿耿于怀,嬿婉一手扶着桌案,指甲轻轻地一下下抠着边缘,强迫自己镇定。 她将头僵硬地转向他,万分惶恐于一旦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凄然哀伤,她便难以辩解。可他的双瞳静得像沉璧,嘴角还弯着柔和的笑。 简直如芒刺在背,她越发难过了,心像被篦子一遍遍剐蹭着,并未痛得无可忍耐,但细碎的疼痒无休无止。这漫长的经刑就好似她幼时在宫中度日如年的时光一般,能捱但她不情愿去苦受。 “不,宫中内侍数以百计,形形色色皆有。奸滑者或许居多,但总会有凤毛麟角,好似蒙尘的白玉。”嬿婉目视着他,渴盼他从自己的话中解读出自己对他的评价,但同时也相当畏怕他当作自己是在刻意恭维补救。 “蒙尘的白玉?承炩所说有理。”他掩口笑了,似下西楼之皎月,恬淡而安适。 嬿婉不知他在笑什么,只得应和道:“原本以其德才可以为官作相的人若是成了内侍,那便是暴殄天物了。” 进忠自然猜得到公主是为何而胆寒,不就是意识到自己无心一问戳中了他物伤己类的伤心事么。同样他也料得到公主会以何言找补,他本就是故意递台阶给公主下的。 当了两辈子太监,莫说是意外巧合的指桑骂槐,哪怕公主蹬鼻子上脸指着他叱骂阉货,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前世他还想证明自己行事能像个男子,今生他连这都不想了,自己说破天也是个无疑的太监,就算公主实事求是指出他的身份也不妨碍他恪尽职守尽自己作为太监应尽的责。 只是无巧不成书,凌云彻算是被他陷害的,刚好合了灵澈禅师的经历。这和尚忒倒霉,与谁类比不好,偏生和那滩稀泥类比上了,他半是自嘲半是苦笑地乐出了声。 不过他确实得笑,还得是发自内心地笑,罔顾自己曾警告过她太监心毒,他必得笑得天真无邪也毫无破绽,才能让公主心安。 “是,奴才也是这么想的。”也罢,权当做公主是在拐着弯儿夸赞自己了,他不禁舒眉展颜。 望着公主有些凝然的笑,他真如被夸耀了一番似的,眼睛亮亮得像一只可亲的京巴犬。 见了他的模样,嬿婉下意识地抚自己的脸,指间并未触着腾热才放下心来。 “进忠,你看世间万物都看得极开,本宫很是羡慕,但自己做不到。其实本宫今儿整日都是不太开心的。”日间就想着要去拜访皇玛嬷的事,免不了若有若无的忧虑,夜里又接连不顺,见到进忠这唯一的乐事也被她自己搞砸了,细思总是黯然伤神。 她迫切地想对进忠倾诉些私心话,但道得太多又像是拿他当篓子倒苦水,她便只开玩笑般随口一言。 言毕,她又有些许后悔告诉他自己的不乐,便轻声补充:“也没什么,本宫衣食无忧,明日或许就开心了。” “承炩,您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奴才说一说吧,”他像是陷在泥淖中挣扎了半晌,挣得脱力了才堪堪出言,他耻于窥探公主的私事,却又忍不住要为她排忧解难,他压抑着发颤的语调,佯装轻巧道:“就算奴才解不了您的忧,您一吐为快,心里头也好舒坦些。” 他诚意十足,她反倒不敢了,只将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眸平齐地注视他,含糊着道:“活在这井口大的四方天底下,又要墨守陈规地做本宫不太情愿的事,本宫觉着压抑。” 莫说去慈宁宫她不情愿,连带着先前去养心殿面见皇阿玛她也是万般不情愿的。只不过想着能见他,心情横竖还是好了不少,但归根结底她是不喜见不相干的人的。 待公主出降开府就不必拘在紫禁城内了,这于公主而言是解禁,但进忠只要想起就苦痛难抑。 望着公主霞分腻脸的姣容,他过于想把这一分一刻都篆刻在脑中。他嗫嚅着说不出此话,改口道:“现如今您难以出宫游乐,日常将能应付的一并应付了,余下的时光就赏玩些喜爱的事物,再多见几回想见的人,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最想见的人已是见着了,嬿婉的目光瞥向别处,又慢悠悠地移向他。进忠并无什么反应,她突然又想起自己想寻的澜翠压根连个影子都未见,也是荒唐。 “哎,道理谁都晓,只是难做到。”她轻叹一口气,眼珠儿却灵动地转着,偷摸趁进忠沉思时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自己到底还是少有机会与他屏退旁人共处的,切勿再纠结于将他惹急眼的事儿上了,嬿婉掩耳盗铃般地想着,又捧道:“进忠,本宫要是能学着你的一半就好了。” 自己分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被公主胡乱架在了高台上,进忠只得劝慰道:“承炩,您看开些,别太顶真。人生就这短短几十载,多乐一日总比多悲一日来得值。” 这何尝不是他要劝自己的说辞,他静默地伫立着端详公主的面容。她并未愁容不展,但他靠着前世对她细枝末节的了解,基本能猜得出她不是随口诓骗自己,而是实有难事。 “本宫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且本宫白费了先前的筹划。”她输了,输得极其彻底,因为她见得了进忠因她的面色转变而显露出的忧心忡忡,她烹煎逼熬,难以隐忍。 她不愿被他当作吞吞吐吐不知所言,不愿他因自己而困扰烦忧,不愿见他眉间的惨淡愁云,不自觉地就和盘托出了事由。 但她甚至不敢告诉进忠浪费的就是他费心采买来的糯米粉,她思来想去也不觉自己的计策哪处有疏漏,可就是没能见到澜翠,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心头委屈极了,但想到进忠白贴了几十文,把这五斤糯米粉从集市里提溜回宫,还在皇阿玛前替她圆凌霄花的谎大吃一场惊吓,不禁坦然地认可要委屈也是进忠更委屈些。她没理由在他面前扯出糯米粉的事,叫他心下犹生帮忙还帮错了白惹人怨的错觉。 “承炩,您想见谁?”心的一端连着几乎要凉尽的血,另一端则拴上了千斤重的秤砣。心砰砰跳个不停,每一下都沉得他气息奄奄。濒死般的泪干肠断之外,仍是他笑得勉为其难又温文尔雅的容色。 公主迟早会有心仪的翩翩公子,尽管他作足了心理准备,但当她吐露仅是疑似的这么一句,他高筑的堤坝就瞬时崩塌成碎糜。他抑制不住地狂想着扑到无人处拊地痛哭一场,那一刻任何的体面与尊严他都将弃如敝履。 抚到腰间厚重的缠布,他又短暂地清醒过来,认清了自己与公主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自卑如巨蟒般绞缠得他几近窒息,他却又瑟缩在自卑的缠裹下,犹如捞住了能容身的最后一隅偏安。他说服自己,公主定是因他身为太监才绝了选他的可能性,此外别无他由。 “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见不见着无所谓。进忠,你不必费心的。”他一御前副总管要是特意去寻一宫女传话,给旁人知晓了怕是要生出事端来,且澜翠只认识春婵,让进忠贸然掺和本就过分。请他为自己弄些零碎来已是够麻烦他了,自己怎么好意思提这种冒昧要求,嬿婉当即撇去了此念。 他的眸中光彩似风中秉不住的烛,叫嬿婉心惊,不待嬿婉又悚又惑地出言,他就以一笑泯去烟卷薄愁。 自己只是太监,且还不是永寿宫的太监,不该插手公主不欲言表的事,否则就要引公主警觉了。他目光有些涣散,强行冁然而笑道:“公主不急便好,若公主有要事欲行,还恳请公主赏脸与奴才探讨少许。” 其实再仔细盘算也未必是公主有了心上人,公主常居紫禁城内,不见外男,按常理来说想见的恐怕不是姐姐便是谈得来的嫔妃。缓过神后,进忠怅然心想本不该庸人自扰的。 他愿意唤自己什么就是什么吧,随他乐意便好,嬿婉没再纠正他,只亲热地打趣:“好,本宫往后还要劳烦进忠你提点了。有时本宫性子急躁,你可要多担待些。” “公主,您不可急于求成,”进忠骤然想起保春堵在道口却让自己因祸得福免于在澜翠跟前措手不及的那一茬子事,虽碍于身份不可多描,但也尽可能略提了提:“有时当场做不成的事不出半日就峰回路转了,甚至还会事半功倍,您要耐得住性子。” 实在是苦于不知公主为何事而忧,但他见不得公主神情低迷。他既想悄悄打听,又恐被公主知晓自己心思龌龊,实是难两全。 “可本宫想着无着落的事儿就是急不可耐,尤其是花了工夫琢磨过的,本宫一想到事不成就格外惋惜先前的付出。”听他如是说,嬿婉迫不及待地一吐为快。 “看来公主您这是不愿吃亏,其实奴才也不愿。”进忠见她一振衫袖,花盆底点在地上笃笃地响了两声,秀眉微微拧起,嘴角却弯着,他不由得赧然轻笑?,也默道着祝愿公主万事皆成。 前世她吃的亏走的弯路太多了,此生合该顺遂圆满些的,要是自己能替她把亏都吃尽就好了,进忠如是想。 “天底下谁爱吃亏?人之常情而已,也不能说本宫与你…志趣相投。”她本想说“臭味相投”的,可想着眼前这位容色如春水潋漾的上仙与“臭”极为不相配,又极恐伤他自尊,便改了说辞。她分明想的是自己与他还是有些共通之处的,至少能勉强和他“唱和”得下去,可说出口的绝不能是她真正所想。 说来也怪,进忠略劝她两句,她就得了酿酒煎茶般的快意,此前的卑屈都烟消云散。她大着胆子朝进忠又近了一步,仔仔细细地在他身上寻错漏。一番探看,她隐约见进忠蟒袍的领口稍有些歪折。 “你莫动。”赶在进忠出言以前,她就即时地止了他的动作,又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进忠心似惊鹿撞于丛林间,手脚都一个劲儿地发颤发酸,通身仿佛都置于蜀椒烹炸的油锅中,烫辣万分又麻痒不堪。 他不知公主要做什么,但他从公主水剪双眸中窥知她是喜悦的,他不受控地战栗了一恍。 “进忠,你的领子折了。你望不见,本宫替你拨一下。”嬿婉到底不敢乍然伸手,她将心虚压下,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开口道。 其实她也是作了两手打算的,若他应允,她就以指尖轻微一压他的领子,绝不拖泥带水惹他反感。若他不允,她就先致歉自己逾矩,再对他言说折在领子的哪一侧,任他自己整理。 公主不止一次主动触碰自己了,定是越来越不反感自己作为奴才的脏污身躯,此念如麻沸散般灌喉昏脑。 他虽下意识地想起了炩主儿对自己的斥骂,想起了她曾说见自己的爪子碰她就恶心得恨不得立刻砍去。但此刻公主好似诱他意迷神往的青娥玉女,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与公主二人相视相望,好一个云阶月地双星暂会今宵。 “好。”一再地得到前世得不到的荣光,他为前世的自己不甘,却不舍得拒绝,向公主轻语出声。 他长时间的不答复,嬿婉已寒噤着作好了被拒的打算。恍惚间听他应声,像一滴润养的春雨浇在她几近枯败的心田。她瞬时忘了该作出的反应,怔了须臾,才微颤着指尖以触及隋侯之珠的姿态轻轻地点在他的衣领上。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把他的领上折痕抚平的,她只知那双或睁或眛的晶眸盯得自己发懵,疑是望见了凛冬时雪裹银装上的阳彩光点,摇得她目眩心晃。 “本宫…本宫自己说,本宫逾矩了。”脑中也是遮天蔽日的白雪皑皑,进忠一言不发她就什么都说不出了。恍惚间灵光一现,她意在俏皮逗趣,可一张口却是声若蚊蚋,几乎不可闻。 进忠还是听见了,也正是公主此言将他从天宫拽回了凡间。他屏着呼吸几乎不敢去嗅公主通身弥散出的淡雅幽香,当他意识到公主说了什么之后,有些惶恐地后退半步。 “公主,奴才不敢,是奴才逾矩了。”他想伸手去抚自己的领口,却又担心被公主认为自己有意想及时触碰她的指尖滑过的地方。见他握着拳,脚下步子错乱,嬿婉本能地凑上前温言道:“进忠,无事的。” 门被推开一条细缝,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外望着他们。原是春婵实在候得受不住,还隐隐有些担忧公主的安危,便不管不顾地来寻他们了。 好在春婵并未看见公主去顺进忠的领上褶皱。但尽管是在墨黑的夜里,她也明明白白地目睹了两人靠得极近,且公主面上犹似浮出了盼得藁砧归一般的神采。而进忠则因视角不大对,她无法观得他的颜色。 她的双腿打起了摆子,想将门掩上,可进忠察觉得更快。就在她掩门的那一瞬进忠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疾步而来,喝问道:“什么人!” 进忠一把将门掀开,猛地伸手去捉春婵的膀子,另一手顺势去捂她的嘴。 他几乎要赤红了眼,意欲把来者拽进殿内,抄佛像将其砸死。夜深人静,这个点还在外奔波的必不是主子,如若有后果他也担得起。 “是春婵!”嬿婉小声尖叫着扑上前,春婵也惊得险些失声惨叫,但好歹是勉强将喊声吞进了肚里。进忠手一松,她仰面重重地跌下去。 进忠感到抬起的那只胳膊滞住了,他回头一望,只见公主惊慌地紧抓着他的衣袖,焦急万分地开口:“进忠,是春婵,不会有事的。” 春婵摔得不轻,她喘着粗气,又咬牙爬起来走进殿,迅速将门关紧。 第五十九章 五十九章 谁叫春婵前世背叛炩主儿的,摔个四脚朝天也是她活该,且自己是意识到被偷窥才出的手,说破天去自己在公主那头都占理,春婵也不好指责他过于谨慎。进忠收了惊怒神色,忍不住在心头暗暗拊掌称快。 一开始他根本没料到是春婵,钳她膀子时花了十成的力,他望着惊魂未定的春婵,赶紧改换了满脸的歉意,讪讪地出言道:“真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是春婵你。” 春婵的惨样再令他试图发笑,他都坚持忍下了。同样他也将经此一遭难掩的狠戾尽数敛去,摆着一副惯有的老好人样儿。因为这不仅是做给春婵看,更是得做给公主看的。 公主不说不谙世事,但至少不是狠辣之人,他不确定公主有未清晰见得自己的怒容,可无论如何恭顺的奴才都比阴狠的奴才要讨喜些,他不愿给公主留下更贴近自己前世本性的印象。 “进忠公公,您也太小心了。”春婵忍着痛赔笑道。 “没伤着吧?”春婵始终将目光凝在一处,他并未多想,只假惺惺地关心着,试图伸手作出诚恳殷切状。 他的袖子又被绊住了,他以为自己是勾着了桌案的边角,欲用另一手将袖揪开,可顺手一抚他惊觉不对。 公主的手一直都攥着他的袖口,只不过攥得浅。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猜想,以为公主早就松开了。 他就那样直截了当地摸在了公主的手上,他像触着了火炭一般慌乱地缩手,又下意识地一甩袖。 嬿婉不待他面露惊愕就慌忙将手撤去,碍于春婵在场,她只好平静地立着,思忖该如何缓过眼前这尴尬至极的氛围。 自己实际是忘了,并非有意强占进忠便宜。嬿婉的鼻尖渗出一丝薄汗,她见进忠不语,便笑着开口:“进忠,本宫也是一时心急才扯着你的,怕你惊惧交加误伤了春婵。” 进忠磕顿地颔首,公主的柔荑细嫩如素醍醐,那触感在他指间挥之不去。 “公主,奴才与您在此终究是不妥,也幸好窥门的是春婵,万一是他人得见,可就算惹上大事了。也正因如此,奴才才想着第一时间先把来者的嘴捂住。”进忠神定,见公主和春婵一边一个都盯他盯得极紧,他连忙朗声道。 还带了一句解释他出手的原因,虽然未到抄起佛像的那一步,但他有了此念便会难耐,必得在公主面前为自己洗脱一番。 他又一板一眼起来了,嬿婉的心跌下去,此刻也起不了兴致暗骂他总像被污蔑的穷书生了。 “奴才受责罚也就罢了,可毁伤公主的清誉是万万不可的。”他转头目视自己,嬿婉知晓他是在说与自己听。 “这个点也不该有旁人行经了,”嬿婉再心虚也不由得辩白,又恐进忠误当做自己责他对春婵出手,补充道:“春婵,你下回要么径直走入,要么就别观望。省得进忠公公捉你不是、不捉你也不是,还被你唬一大跳。” “是是是,奴婢记着了。公公您小心谨慎,奴婢还要谢您为公主着想呢,有您在奴婢就放心了。”春婵躲避得快,未看清进忠眼中的杀意。虽腰下和膀子生疼,但她笑得脸都酸了。 若她放心就不会偷窥了,进忠这么想着,嘴上却是另一套恭维的说辞:“公主是顶要紧的,我只是个养心殿的太监,而你却是贴身伺候公主的宫女,你自然比我更仔细些。” “公主,眼下已是二更天了,您与春婵快些回永寿宫吧。奴才再在这里留一会儿,与公主您错开,免得被人瞧见。”他像在驱赶自己一样,可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今日是个相当好的时机。嬿婉打定主意,微笑着道:“本宫还有一言,今儿也是凑了巧,进忠公公与春婵二人皆在,本宫就直说了。” 进忠面露疑色,瞥了春婵一眼,见得她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春婵,本宫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进忠公公是个很好相与的人,”两股焦灼而炽热的视线打在她的面上,嬿婉惶怯地几乎说不下去,但还是勉强稳了声音接着道出:“进忠,春婵对你可能有些误解,还请你多包涵。” 她是在撇清自己的关系,或是装模作样地意求自己与春婵和解,进忠摸不清,但见她面色不佳,连忙接话:“是,奴才不会对春婵有什么不好的看法的。” 春婵奉承着应了,又捧了进忠两句。听得公主说自己乏了,她终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随公主一道回宫去了。 洗漱完毕后,嬿婉取了膏药往春婵的小隔间走,见春婵正铺床,她将膏药递过去。 “春婵,方才你被进忠拧了,还摔了一跤,我有些对不住你。”她想替春婵上药,春婵接下药膏,连连婉拒道:“这怎么好麻烦公主,还是奴婢自己来吧,公主别再挂心了。” “也罢,现在还疼得厉害吗?”嬿婉想探身瞧一瞧春婵的肩膀,而春婵自己已解衣瞧过,知晓青了一块,赶紧阻了公主:“无事的,只稍稍有点儿红,公主您不必细看。” “这疼痛与被一只躁怒的大鹅叼了一口差不多,奴婢幼时也被叼过,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唯恐公主不信,春婵甚至打了比方,还做起了滑稽的鹅喙开合手势。 嬿婉被她的无厘头逗笑了,春婵也陪着她一同笑。本以为公主要回房歇息了,可春婵冷不丁又听得她向自己问了最不好答的题。 “春婵,如今你是怎么看待我与进忠的?”嬿婉以玩笑的语气问起,却见春婵身子一颤。 “你尽管说,就当与我谈谈闲话,说什么都无碍。”她又温声道。 “公主,您若无助的话,有段朽木倚靠一会儿也是好的,好歹能借一把力。”春婵确实也想了许久,以她们之力连一个澜翠都寻不到,更遑论其他,公主一心想拉拢进忠并不是无理无据的。 “既是如此…春婵,你得待他稍微好些。”不管朽木楠木,春婵好歹是真正认可了,嬿婉如释重负,随即又笑逐颜开。 进忠归至他坦后心神不宁,也无法安眠。他将《孤城闭》取来,本想翻看以消磨时光,可临窗望月,惊觉石火光阴。他心料此刻不得不入睡了,否则明日的差都难当。 他将书撂在枕边,定神阖目。窗间月影斜坠倾洒,将其陋榻掩拢裹藏。 一只燕雀匆匆飞掠而过,月辉将燕的剪影撕扯得很长,投映在他的身畔,又悄无声息地冰消气化。 万籁俱寂,周遭好似空谷,又好似潜迹匿形的一座孤城,将他晦暗地吞陷于缄默之中。 朦胧迷梦中,炩主儿如期而至。他颓然地倚柱立在尘灰弥漫的、与她的死别处,见她上前,他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悲是喜,窗棱间昏黄的光线也如蛛丝般将他粘腻地围裹。 他摸至自己的领口,发觉自己的脖颈上缠绕着粗粝的麻绳,手下滑至胸前,一柄金簪刺入心脏。血早已干涸,从心口一直淋落到角靴,细细密密的,好似红烛烧尽后的泪。 她还是那身喜气盎然的杏黄色皇贵妃服制绣褂,还是满面贮海积山般的恨。随着她一步步地逼近,他突然想起自己早就死了,尸身在凌霄花下的污土中被蛇虫噬咬,许是只剩枯骨,合该无所顾忌才是。 “进忠,你如今怎么成了这样?不是说好要做个有本事的鬼么?”她像是轻蔑般地出声。 “奴才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道不都是托炩主儿您的福?”他直起身子,以舌顶腮,如此回敬她。 “本宫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你投胎转世成了一只点头哈腰的叭儿狗。”她咧开嘴笑,讥讽、嘲弄,或是夹杂着难以推敲也难以看透的别样情感,进忠分辨不清。 “不劳炩主儿您费心,奴才自个儿的泥泞路自个儿走就是了,难不成奴才当畜生、您当仙人,这样还能碍了您的眼?”他阴阳怪气道,又涎皮赖脸地以几近贪婪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舔舐了一遍,一如他最初的模样。 她像是丝毫不在意他的目视,目光闪以隐火,也直勾勾地瞪他。半晌过去,她嗤地一声笑,幽幽说道:“进忠,这是本宫最后一回入你的梦了,从今往后,你我一别两宽。” “不要!”猝然间通身冷到了极致,像摔入了雪窖冰天,进忠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她的双手,近乎哀求地泣声喊道。 “炩主儿,别走,求您别走。奴才不敢再与您斗嘴了,只求您能偶尔来看一眼奴才。”炩主儿入梦的次数的确越来越鲜少,进忠清楚地知晓这一切都是困住他的虚妄幻梦,可他仍跪伏在了她的脚边,攥着她的衣摆恳求她。 涕泗滂沱,他方知苦痛到了极处是说不出话的,出口即是断续的抽噎干呕。隔着泪水凝成的薄幕,他恍惚觉得她也在默默垂泪。她竟会为自己垂泪。 她将他扶起来,语调不知何故已变成了公主般的和风细雨:“进忠,你该往前看了,把我忘掉吧。” “不,奴才忍受不了没有您的将来。”他流着泪摇头,她并不催促。待他静默下来,堪堪道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后,她又温柔地望了他许久,指尖轻牵了他的衣袖。 “我还以为你想通了。”她佯装气怒,将头别至一边。进忠登时想到或许是自己意欲对炩主儿的暂忘延伸到了梦中,他后悔了,愧于因公主而抛却炩主儿。 是真是幻他全然分不清,只知胡乱地祈求她不要走。梦境已是他与炩主儿还能相见的唯一境地了,他甚至习惯于她对自己的嫌恶与厌弃,哪怕要一次次耐下呕心抽肠般的凄楚他也甘愿沉溺。 “进忠,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哪怕在宫墙内外难以常相见。”显然是黄粱一梦而已,她绝无可能对自己柔情缱绻。但他再度泣不成声,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舍得松开,却惊觉她的身姿愈来愈飘渺,她的玉手也成了握不住的虚空光影。 “只是再不能像从前那般相处了,我该走了。”她说得促忙促急,进忠不敢打断,唯有颔首不止,任由飞溅的泪混杂着心腔再度汩汩涌动的血就那样扑簌而下。 “我勒令你从围囿中出来,不要再回头,你还有大好的前路可走,”见她咬牙发狠,身躯已近透明,进忠不能自已地又要吐出不字,她终是绽出了一个最后、也最是爱眷横溢的笑:“我会换种方式守着你,守一年、一纪以至一辈子。你勿厌弃我。” 她彻底消散了,四周空寥死寂,连方才倚靠的墙垣高柱也一并不见。 进忠大口地喘息,摸至颈间发觉绳索已凭空消失。再一望,胸前衣衫更是洁净完好,不仅不见了那枚金簪,且浑身上下都已恢复如初。 他明白梦中的自己是骤然转回了现世,袖口一紧,他回身突见公主正牵着他,面上还露了些俏皮顽劣的笑容。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可他只消一眼便能分得极清。他以为自己面颊尚有泪痕,赶紧以手背悄悄一抹。 他的面颊是干燥而略带些烫意的,原是又在公主眼前面红耳赤了,连梦里都逃不脱。 “进忠,你得陪本宫多玩儿一会,怎的每回都走得这样急。”她牵着自己嗔道,进忠茫然地点头。 面前的景致轮番演化,养心殿、永寿宫,以至紫禁城的各个边角,他们走了很久,久到日月轮换、四季更替不止。 后来他们索性出了紫禁城,在边疆大漠上策马扬鞭,在江南水乡里摇船听书。行经的地方太多太纷杂,他不太能记得清自己去过何处,唯独印象深刻的是公主始终牵着自己,时不时对自己欢颜悦色地浅笑。 他突发奇想,试图问一问公主日间想见的人究竟是谁。他明知是梦,即使梦中天仙愿告知自己,也做不得现实的数,可他仍旧想问她。 “公主,您最想见的人是谁?”脚下所处的地界又开始混沌地畸变,进忠骇然发觉自己回到了行宫的牢房里。 他下意识地抚自己的脖颈和衣襟,空荡荡的一片,没有致他毙命的两样物什。 公主垂头以手掩面,进忠无法辨出她的神色,但他知此番变动是因自己的一问引起的,他手足无措地立着,不敢再开口。 她终于将手放下了,进忠眼睁睁地望着她抬起笑面,脚下却一步步向后退走。 她的嘴唇翕动着说了一句什么,但进忠实在听不清,只从她的口型隐隐推测出或许有“天边”二字,他黯然伤神地想着她到底也没说出是何人。 不待他挽留,也不待他思考,这段奇诡的梦就猝不及防地戛然而止了。进忠在床榻上扑坐起身,被汗水浸透的寝衣粘腻地咬合在他身上,面上也尽是水痕,分不清是汗是泪。 天边已泛鱼肚白,不久就该去养心殿上差了,他连忙下榻出门打水。 冰凉的水擦洗在身上,才将他彻底激醒,他不由得开始揣摩梦中炩主儿所言。 他不痴不愚,联系前因后果便能悟出炩主儿在劝他忘记前世种种,今生只为他自己而活。 至于“守着他”,他猜想不会是真的。他甚至分析不出炩主儿的劝告究竟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造就的结果,还是她真正有此心才愿意托梦告知。千头万绪理不清的杂念,在他脑中糊作一团。 纠结许久,他还是下定决心听命于她,但同时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所谓的前程。这辈子他唯一在意的只有公主,旁的皆是过眼云烟。 可惜可叹,哪怕在梦里也是连公主想见的人都问不出,他自嘲似的一笑。 可是一想起公主的笑颜他就无端地喜得颤栗,他认定梦中与公主的相依漫步是他强烈心理暗示下的馈礼,这份馈礼丰厚得几乎是他从前连奢望都不敢有过的。 原本的缠布被换下,他新取了一条密密层层地在自己的腰胯部裹紧扎好。初入宫时他就对自己下手下得极狠,既从未想过给自己留后路,也从不觉得自己会不属于阉货这个行列。 但若有创面和血流无疑是自曝,他前世亲身体验过这一遭,创巨痛深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自然知道自行此事瞒不过他人,因此取了这个折中的法子也算是急中生智。 年前起衣兜中就多出了那枚他每日都需用的刀片,那是他趁休沐出宫购入的,他也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下那处怕是不等同于光秃无物。 无论如何都得接着瞒下去,瞒到自己毙命的那一日为止,进忠边扣着蟒袍的盘扣边寻思着。 但自己究竟算什么,他也摸不清。太监入宫晚的也有颐下生须者,他只是格外谨慎些。 毕竟前世在懵懂的八岁稚龄就被割去了那处,他甚至算得上从未尝过身为男子的滋味,所以其不能断定自己与寻常人的区别实则也无可厚非。 半个阉货也是阉货,整个半个也无甚区别,他思量着竟笑出了声,颇有破罐子破摔的豁达。 他往镜前一坐,三两下刮去了胡茬,又手脚麻利地拾掇好内务,匆匆往养心殿去了。 第六十章 六十章 嬿婉夜间睡得并不踏实,虽未被侍卫纠缠,但意外地梦见了自己尚在启祥宫服役时的景象。 当宫妃尚且新奇得趣,可当宫女又是怎么一回事,众目睽睽之下她被一紫衣宫女揪着耳朵提溜了好几丈路,又被其往地上一掷。 嬿婉被她此举惊愕住了,跪在地上忘了反抗。周遭是一群陌生的宫女太监,她粗略环顾半圈,发觉他们眼中大多带着嘲弄。 她有些不解,此刻恰好听得疑似她主子的那名华服宫妃出言说启祥宫上下皆可调教自己,她越发惊疑了,心想自己在另一世间是做了哪样伤天害理的事,需得这般磋磨。 好在只是梦,她干脆背着那主子,龇牙露了一息厚颜无耻之邪笑。她既不拿自己当人,那自己也绝无必要敬她了。 画面一转,自己忽地浣起了衣裳,晴蓝色的宫女布褂她边搓洗边盘算其与她作为公主时的几身褂子有些相像,也算是巧。 她日常也会自行浣衣,并不全然依赖春婵,因此洗着还是得心应手的。可她还未洗完,就来了几个宫女,丢下一捧脏衣,刁蛮地开口要求她一并洗完。 谁知这几人会不会变作侍卫般的异兽,不如尽可能支走,嬿婉飞速地思索,讪笑着道:“姐姐们,我尽量洗,若是来不及,我送浣衣局去也得给你们洗得干干净净。” 不料她们不领情,说是这粗贱的活儿就该她干,嬿婉差点儿要拿手中那笨重的棒槌去戳她们的嘴巴,但想想还是作罢了,她双拳难敌四腿。 同为宫女,还狐假虎威起来了,亏她们对自己说得出口,说不准她们的狂妄是照着那寿康宫的疯妇学的,嬿婉心下好笑。 她连忙做小伏低,待她们走后再捶着些许酸麻的腰立起来,暗想自己该趁这无人时机迅速逃遁。 可她又不欲就此放过她们,本想朝着那浣衣盆吐一口唾沫,但转念一想此举有辱斯文,且要是误将自己的被褥吐湿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另想他法,将她们丢来的衣裳抱起来湿淋淋地往地上又抹又蹭,再立于其上狠狠地跺上几脚,最后将显眼的几件衣裳里外翻个身儿,一把统统丢回盆里。 做完这些,嬿婉拔腿奔出了启祥宫,可往哪处去她还未想好。 她漫无目的地疾步前行,途径养心殿,蓦然一个念头跳出来,她迫切地想知道进忠会不会出现在自己梦里。 尽管离去时见得他的面色不错,但毕竟自己失言惹了他。她心想大概自己到底是有些过意不去,因而才这么惦念着。 她忘却了这个世界的皇帝是如何既畏缩又暴躁,极惹她厌恶,一心往养心殿去的同时还回忆着大佛堂偏殿里进忠立在自己面前谈笑的模样。 面前霍然出现一堵墙,嬿婉避让不及径直撞了上去。痛感顿起,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的额角磕在了床身立柱上。 外头天已大亮,她起身穿戴,取铜镜照面,确认额角只发红了一小块,便未再在意。 不多久,慈文和春婵请安归宫。春婵取帚清扫尘灰,嬿婉走去与额娘并坐闲谈。 “额娘,您有所不知,寿康宫有个疯妇为所欲为地与我驳诘。不,都算不上驳诘,她就是个痴癫。”说到这一茬,嬿婉就忿忿不已,她绘声绘色地学了两句疯妇所言,慈文先是一愣,接着便发了笑。 “嬿婉,你三下五除二能把她哄住脱身,还是有些本事的。” “额娘是想说我有两把刷子么?倒也不至于,我顶多只有半把。”嬿婉猜想春婵已将事不成与额娘说过了,她作出唉声叹气的模样摇头。 “嬿婉,你额角是撞着了吧?要不要抹点儿药?”她这一摇头晃脑,让慈文立时就无意间发现了她的伤处。 “稍稍磕碰一下,不碍事的。”嬿婉摆了摆手。 “昨夜在寿康宫撞的?”慈文想到疯妇,不禁觉得不大对,她估摸嬿婉有可能是被那人打着了。 “不是不是,”嬿婉自然否认,但一寻思直言说是撞在了立柱上难免让额娘打趣自己睡觉又不老实,她蹙着眉道:“昨儿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行至大佛堂时好奇张望一番,结果一不小心撞在墙上了。” 刚好解释了自己回宫回得晚的原由,也好免于额娘细问了。虽说额娘未必会问她,可她夜会进忠耽搁许久,总觉不解释就不踏实。 “这…嬿婉,你可当心些啊,怎么就撞在墙上了呢。”额娘似乎不大信,但轻轻地拨开她前额的发丝,又认真看了两眼,确认了她的发间没有淤伤。 “路遇大佛堂,眼盲撞佛墙。而且也没见着想找的人,我这是走了什么背运。”嬿婉有些苦恼地一叹,随即品出自己信口一言有几分押韵,她又乐得掩口。 “怎的还有佛墙这种无厘头的墙。”见额娘笑着嘀咕,嬿婉连忙改口:“是我想吃佛跳墙了,只闻其名从未尝过,所以馋得慌。” “那名叫澜翠的宫女没找着,嬿婉如今打算怎么办?”慈文越发被她逗得合不拢口,但也不忘问她此事。 “我想着或许是我与春婵漏过了宫女们的下房,所以下回再寻机会去一趟吧。” “我倒是觉着或许有另一种可能,你俩搜宫都搜不出那宫女,保不齐是她已被调去别处了。” “不会吧?这离春婵去寻她还未过去多久呢。” “她不肯见同伴,我就有些疑心她是不得她主子的意,故心情郁闷,或是已被责打了不好见人。她主子要把她退回内务府换个得力的来,也说得过去。” 额娘的话确实有理,嬿婉不由得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马问出:“额娘,若澜翠这样粗笨,我想把她拉进永寿宫侍奉您是不是不妥?” “贴身侍奉的宫人,忠心远比得力要紧。能力不足碍不了多大的事,咱们宫中内务本就不全靠春婵打理。但要是不忠心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倘若他人想要加害甚至能与之里应外合。所以你真寻到了她,咱们首要的就是得先观察她的品性,品性好,再粗笨也是能慢慢教养的。” “但是她若脾气差些,与主子相处得不好,也是难题。”想起自己在春婵和进忠之间的周旋,嬿婉就头疼不已。她此时已动摇了,基于与春婵的友谊才让她情愿劳神劳心,初来乍到的宫女或许不值得她费尽周折。 “南橘北枳,咱们也不好断言她在寿康宫侍奉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人,过的是何种日子。” “也是,还是先寻着人再看吧。我打算去内务府一趟,先打听打听她是否还在寿康宫。” “方才请安时,皇后娘娘说内务府的纸鸢架子已基本备齐,明日起可去拣选。你刚好趁此机会,顺口一问有无近日调差的宫女,若没有澜翠,你再继续盯着寿康宫。” “额娘,明日您不与我同去?您也选一副,我替您画个好花样,待纸鸢宴那日您也尽情玩乐一番。” “额娘都多大年纪了,罢了罢了,”慈文笑着婉拒,“嬿婉玩得开心便好,额娘会在边上瞧着你放纸鸢的。” 额娘现今也才三十四,嬿婉想起听春婵说过她打听到纸鸢宴大概率是定在额娘生辰当日,还是有些巧的。 “额娘,这纸鸢宴或许能当作您的生辰宴呢,您不放纸鸢,就多吃几盘点心,总不能亏待了自己。”她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越来越讲求务实了,好在额娘笑着应了。 脑中不知怎的时不时闪出进忠的面容来,她思忖片刻,想着虽缺德了点儿,但竟有些祈盼澜翠仍在寿康宫,而她也仍需请进忠替自己带些献给太妃的物件。 过了晌午,进忠在养心殿伺候着,皇上正批阅奏折,忽听得他自语道要召承泽、承淇来。 听得承淇之名进忠自是警觉,虽不至于恶意揣测他是不是又被皇上揪住了偷懒耍滑,但他也不由得思量起皇上为何只想召这两位学业比起承瀚稍势落后的阿哥。 皇上随意唤了一个当差的小太监,嘱咐了他几句后,进忠见他匆匆出去了。 不久那两位阿哥就随那太监进了养心殿,一人捧着一沓书籍,像是走得急,口中有些吁吁的气喘。 “奴才给太子、四阿哥请安。”进忠向他们行礼,承泽道了免礼,进忠起身时瞥见承淇对自己略一颔首,面上隐约还露了一丝笑意。 不打不相识,现如今莫名地和四阿哥熟络了些,进忠心想着,退至一旁。 “承泽、承淇,你们该学些治国之道了。这有不少折子,朕选取几封交由你们阅看,你们读完了要及时说出自己的见解,若一时说不出可翻阅带来的典籍,难度该是不大的。”皇上看似和颜悦色地说道。 二人应下,紧接着进忠就见皇上从阅完未批复的一打折子中取了几封分别递与他俩。 承泽有些木愣,不知该立在何处,承淇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停至了离进忠不远处,承泽便也走去立于承淇身畔。 毕竟与承淇也没有太过相熟,进忠一言不发地姑且转向皇上,见其茶盏内茶水较浅,就上前为其添了茶。 回转头,进忠发现承淇捧着典籍,典籍上摞着奏折,翻看有些吃力,但他也不便相助。 承淇偷眼瞧他,进忠生怕他是想求助于自己,赶紧悄悄往他身边移。 其实承淇并无此意,只是想着全寿不在,养心殿的内侍中自己最熟悉的就是进忠了,这才格外留心了他几眼。 两位阿哥都默不作声地看奏折,不一会儿承泽就取了其中一封上前向皇上论他的见解了,可惜皇上一反问他就答不出,只得拼命翻书找依据。 皇上似有些不快,但还是耐心地取过他的书,亲自翻给他看,又一板一眼地教他。 进忠想趁这个空档偷摸过去指点承淇,但冷静一想根本不可行。一则自己看不清折子上的字,不知究竟会不会解,二则承淇未必知晓他是在相助,一旦闹起来他就无可辩白。 况且离皇上也不够远,没有皇上听不到的把握,他不得不打消此念,先冷静地望着承淇翻书对照。 其中一册书下垫了张巴掌大的画稿,进忠见承淇把那书抽开时明显愣了一瞬,像是忘记自己将此画也一并带来了。 或许是他在上书房听师傅讲授时百无聊赖偷偷作的画,这给皇上见了就得责骂他玩物丧志了。进忠立马走近他,试着将手伸向那张画。 他望了自己,但没有制止,进忠料想他是愿意让自己帮忙藏一会儿的。他不再犹豫,将画一把掳走往袖里一塞。 “公公,这画我要的。”承淇确实想藏起这画,只不过他正想着该往哪册书里夹塞,进忠就先一步行动了,他连忙压低嗓音对进忠道。 “奴才知道,晚些还您。”进忠答道,本能地瞅承淇摆在最上的那封折子,满文奏报,内容约是地方欲进献时蔬。 他必不可能让承淇得知自己能看懂,所以一句都提不得。但这也不难批复,先论待时蔬运至京中乃时值初夏,因时蔬较易腐坏之故不得进献过多,再肯定此官的用心。至于依据,往不得劳民伤财上扯一番,再捧一捧天下的海清河晏离不了皇上的治国有方就成。进忠如此想来,觉得承淇完全能够应对。 轮到承淇上前作答了,他论述的头一封奏折就是它,进忠只听他恭敬道:“皇阿玛,儿臣认为进献时蔬一举不妥,该婉言拒绝。原因其一是京中物阜民丰,并不缺这点儿时蔬,其二是时蔬从湖广一路运来,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到京城时恐也不再新鲜。” 与自己所想差不离,但少了一层意思,进忠盘算着,瞅见皇上的侧脸像是面无表情。 那就是不甚满意了,皇上虚荣心强,怕是着实想让人家献上。进忠大气都不敢出,望着承淇又无奈于自己无法提醒。 “天地之化各有所职,各直隶上供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平天下又是朕的职责所在。且有来才有往,地方在富足宽裕时献物,天灾人祸时朕自会拨米粮救济。”皇上神色严肃,承淇连连称皇阿玛教诲得是。 后来皇上总算是想着了二人立得吃力,大发慈悲赐了座。但进忠就无理由再跟着承淇去小太监搬来的坐具边上了,他全程望着皇上时而怒斥时而语气平和地与他俩论折子,直到有一太监上前小声禀报了一句“科尔沁明郡王觐见”,皇上才示意二人到此结束。 承淇在皇上的目视下告退离开,进忠根本无法将画还他。进忠正内心慌乱着,就见那位目测约四十余岁的明郡王昂首阔步地进来了。 进忠施了礼,皇上示意明郡王跟随自己往三希堂走,他也随之前往。只不过他们二人进堂内议事,而他侍立在门外。 附近暂未见有其他宫人,进忠便静下心谛听门内的议声,着实听不全乎,但也能听到些只言片语。 皇上提到了承敏的出降事宜,他敏锐地预感到其有意把承敏嫁去科尔沁。 “居其位安其职,朕甚是不舍爱女,但承敏身为大代公主,生来便有与你们科尔沁结秦晋之好的职责,朕也不好强留她。” 进忠听得一头雾水,是否联姻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怎会扯上公主之责。但他想到皇上素来极爱自戴高帽和惺惺作态,似乎又觉着合理了。 明郡王向皇上诉了不少近几月部内的情况,又提及已吩咐过部下快马加鞭地运送进贡之物,皇上像是龙颜大悦,话里话外又牵扯上了所谓的有来有往。 进忠越发笃定了其意,承敏极大概率在不久后就会被指婚,就好比他们进贡后的礼尚往来一般,皇上是要把承敏当贡品似的送去了。 虽说中间还隔着三人,但他一想到公主在几年后也有可能面临相同命运就颤栗不止。这也似打破了他原有的定式思维,让他不得不考虑起比预想的只有年节才可见公主一面更糟的处境,他今后甚至有可能与她永不相见。 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章 四阿哥的画稿总是要归还的,进忠下值后按着盘算了半晌的念头,快步往永寿宫走。 直接还去阿哥所过于点眼,还得惹人闲话,或是被人猜疑他投靠了哪位阿哥。但守株待兔候四阿哥再来养心殿又显得他不拿他的画稿当回事,且在皇上眼皮底下也未必有机会还。思前想后,他也只能冒险送去公主那里,借公主之手还他。 他要与公主好好相处,自然不能畏惧见她。无论她最后处死自己,还是自己侥幸存活但她也不再居紫禁城内,自己与她能相处的时日都是沙钟中簌簌落下的细沙,不能再浪费分秒。 也许是为寻些事缓一缓内心的忐忑,又也许是他到底存了好奇心,他将画稿从袖中取出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将将能看出所画的是一簇未完工的花。 还未着色,更看不出花的品种,进忠不再钻研,只当是承淇信手画的。 今日被皇阿玛一顿教导,承淇都无心再念书了,他一下学就迫不及待地赶去永寿宫与嬿婉谈笑,一直到进忠往永寿宫走时才意犹未尽地打算离去。 “晓得了,明日我先去替四哥拣两个最出奇的纸鸢架,让四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眼看承淇还在叮嘱,嬿婉笑着做出推他出去的手势。 “我倒也不想一鸣惊人,只是无论如何你都得替我拣框架大些的,好让我多点儿发挥余地,这事儿就拜托十妹了。”承淇边往外走边嚷嚷。 “行了,包在我身上。”他再不走就该被伺候的嬷嬷、太监问询了,虽然不是大事,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嬿婉见他一溜烟跑向永寿宫的大门,才放心地回去歇息。 进忠还未行至永寿宫,就迎面遇上了承淇。他一愣,当即施礼。 “进忠公公,这么晚了,你怎么往永寿宫走?”这儿毕竟离永寿宫太近了,承淇不假思索就问起。 “奴才想向阿哥归还画稿,但苦于难寻恰当的理由去往阿哥所。因此才自作主张想着把画稿交到永寿宫来,再由十公主带给您。” 免不了心慌,但此情此景也只能直言,进忠将画稿双手奉上,眼见承淇接了过去。 “公公是如何确定承炩会转交于我的?或者说,公公为何不带去给其他的公主?”承淇漫不经心一般地问起。 “奴才见上回您与十公主相谈甚欢,所以才斗胆猜测您与十公主颇为亲近。”此言一出,进忠开始意识到自己过于想当然了,他确知公主亲近四阿哥,但在四阿哥看来他就是无缘无故揣度他俩的关系。 “我曾面见她并与她交谈,就定然说明我与她交情匪浅?我的物件就能随意让她窥视?公公未免太不谨慎了些。”承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但进忠摸不清他的脾性,已是冷汗顿起。 “奴才该死,还请四阿哥恕罪。”毫无辩驳余地,进忠当即跪下叩头。 “公公请起吧,我倒也不是这意思。”承淇待他起身后,引他到一旁的小道上,进忠战战兢兢地等他分说。 “我与承炩着实相熟,公公不必惶恐。但以我对承炩的了解,能估得出她绝不会允许一个内侍夜间贸然出入她的居所。而公公你敢这么做,就已表明了她对你是明确默许的,否则你一御前的副总管也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自己实则没考虑过公主是否默许,认还是不认,进忠难以抉择。若认下,那就是既欺瞒了四阿哥又僭越了公主,若不认,不仅过不去今日这一关,还会让四阿哥疑心自己别有动机或是敢做不敢当。 其实两头皆是无路可走,进忠面色惨白,忽又听承淇说道:“我与她交好,也是承炩告诉你的吧?” 承淇想起自己与十妹提到皇阿玛午后令他和三哥阅奏折时,无意间带到了一句进忠,十妹骤然就来了兴致,虽没有问起进忠,但她当时的情绪变化如今再想就多少显得可疑了。 更何况他先前就隐约觉得十妹和进忠有过节,今日进忠堂而皇之前来,与十妹相熟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十公主曾来过养心殿几回,一来二去就眼熟了奴才,后来公主与奴才交谈时有提起过您。”进忠咬着牙,羞赧地扯谎。 “公公德行出众,既得承炩信任,那我也信得过你。” 承淇不似在挖苦,但自己一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蛤蟆,一路靠着蒙混侥幸披了件遮丑的袍褂而已,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四阿哥的夸赞。进忠讪笑着摆手:“四阿哥,您说笑了,您信得过奴才是奴才的福分。” 承淇只当他是谦逊,不再多描,但想着他是与十妹投缘者,便随口与他聊道:“公公,你可知我画的是什么花?” “奴才愚笨不懂丹青,故确实不知。”进忠思量片刻,答不出。 “我画的是凌霄花,还未上丹色。”听四阿哥此言,进忠脑中轰鸣炸响。 他霎时理不清头绪了,混乱间想起难不成四阿哥是凌云彻的转世。此念如毒蛇般噬咬起了他的心,他紧攥着袖口望着虚空,眼都直了。 “因为我在宫道上无意间听花房送花的宫女说永寿宫特意指名要了凌霄花,想着应是承炩喜欢,所以才随手画了一图,本想着带给她瞧瞧的。” 虚惊一场,四阿哥本身与凌霄花没有关联。但进忠此时更不好受了,他全然没想到坑害了公主的凌霄花还有这般后续,他毫不犹豫劝阻道:“四阿哥,十公主不喜凌霄花,还请您别带去给她了。” “承炩与你说的?”承淇始料不及,疑惑地问他。 “是,她后悔要了凌霄花栽在宫中。”进忠不敢多言,但想起公主因凌霄花而埋下的心理阴影他就愧疚难当。不论四阿哥怎么想,他都必须阻止凌霄花图样进永寿宫。 “那就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她有未告诉你她喜爱什么花?” “十公主不曾告知奴才。”他确实不知,尽管脑中闪出了公主袖口上绣着的粉樱,但这念头立时被他驱走。公主不是他熟悉的炩主儿,公主未曾明说的事,他岂敢妄议。 还是不够了解她,自己所剩的时日也未必足够了解她,但他不甘愿止步于此。 像是一步步偏离了只远望公主的初衷,他不肯埋怨是公主于他的态度掀翻了他故作矜持的伪装,也只能自厌般地憎恨自己对公主尚存的痴心妄想了。 自己还能为她做何事以赎罪,他一样也想不出,苦闷地意识到自己实则连四阿哥的学业都帮不上,更遑论所谓的争储。 与四阿哥别去后他回了他坦,坐于桌前回忆趁皇上用晚膳时偷瞄得的承泽、承淇字迹,又边思索边仿写。皇上顺手将二人批阅的奏折分开摆放,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一大早,嬿婉就拉上春婵赶去了内务府,进门就见各式各样的竹篾骨架分门别类地摆在了长桌上。 嬿婉自然要先替四哥挑选,她细细地看了两遍,拣出两副又大又奇的架子,春婵上前替她捧了。 她牢记着自己只有一副普普通通的沙燕纸鸢能飞得上天,因此为自己拣的是两副形状与之类似的架子,又想到万一四哥做不成就匀一副给他。 嬿婉正想唤春婵随自己一同离开,就见承敏和承琅携了宫女结伴从门口踏入。 承琅着一身秋香色金丝绣团花纹的衬衣,发间金簪累饰,而承敏则素净得多,只一身肉桂色暗纹缎褂,戴了两朵同色的绢花并几支小簪。 “五姐姐、七姐姐好。”嬿婉连忙含笑道。 “十妹妹还挺赶早啊,你是头一个来取纸鸢架的吧?”承琅出言。 “约摸是的,我想着早些取回去也好早些琢磨怎么画。”嬿婉暗想真是不巧,怎么就和这二位姐姐碰上了,她作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坦白。 “你取了哪几样,或许能给我瞅一眼参考参考?” 承琅肯定见着春婵手中还捧了两副,要瞒也瞒不过去,嬿婉不带犹豫地就把手中两副平摊开,又命春婵将她手上的也捧过来。 “两副样式简单的,两副样式繁复的。”嬿婉观察着承琅的神色,见她稍蹙了下眉。 “这两副怕是不好制,十妹妹取回去也未必做得出彩。”承琅指了指春婵手中的。 “我先试上一试,若是画不出就送回来让能者取去制作。”承琅肯定不希望被他人抢走风头,尤其是自己这样身份不及她贵重的姐妹,嬿婉心想着,尽可能表现得越发谦恭。 “也好,我觉着还是简单些的更合宜。” 眼见承琅去拣选了,嬿婉以眼扫了扫春婵,暗示她赶紧随自己走。却不想本一言不发的承敏伸手随意取了两副竹篾架递给宫女后,匆匆赶到了她身边。 “五姐姐,你有事找我?”嬿婉又走不掉了,见了承敏眉间似有急色,她停下脚步问起。 “我想去养心殿见一见皇阿玛,妹妹若无事的话,可否陪我同去?”承敏压低声音道。 承敏不是与承琅结伴而来的么,怎的舍近求远请求自己陪同,嬿婉好生奇怪,朝承琅看了一眼。 承琅还是听得了,转头问道:“五姐姐有何事要去找皇阿玛?” “没什么事,就是好些日子未去了,想着得去一趟。”承敏愣了一瞬,嬿婉越发觉得古怪。 “今儿晨起皇阿玛就派了小太监来传话说午膳他会来景仁宫用,我就不随你们一道去了。”听得承琅发话,承敏道了好,像是又放心了,嬿婉不得不怀疑承敏是有什么要事非避着承琅不可。 那自己去胡乱掺和什么,左不过是她俩之间的闲事,牵扯上自己就得不偿失了,嬿婉张口试图婉拒。 可承敏巴巴的瞅着自己,还朝外头努嘴,像在示意自己出了门再细说。 她还是有几分好奇心的,但也着实矛盾。她不是乐于助人者,可承敏想去的偏偏是养心殿,去了养心殿多半能见着他。 也罢,就当是去瞧一眼那位了。嬿婉打定主意,应允了承敏。 出了内务府,嬿婉才陡然想起自己将澜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现时也是无法了,弄清承敏的事显然更是迫在眉睫。 “五姐姐,你想见皇阿玛究竟所谓何事啊?为何不与七姐同去?”她低声问询。 “十妹,我和七妹不是一同来的,我和她只是路上碰见。她是嫡公主,要和我同行我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承敏开了腔辩解起来,嬿婉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昨日我因出降的事和我额娘争执了半宿,也是我不好,总胡思乱想着皇阿玛会不会仍旧把我嫁去蒙古,忧思太甚所以与额娘说话时语气重了些,惹得额娘都上火了。后来额娘哭了,撂下话说我不可能仍需嫁得那般远,我赌了气说自己今日就去向皇阿玛求证。我知道我此行非常莽撞,但一是我是真心想要问清,二是我想定一定额娘的心,我看得出她被我这一搅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清早起来眼都是肿的。” 所以此事确实不简单,嬿婉虽思忖着她何苦把自己也带上,但面上还是出言安慰道:“姐姐是让我陪你同去替你帮个腔吧?我笨嘴拙舌的,只能尽力而为试一试,姐姐不要恼我说得不好。” “不,我请妹妹陪我只为壮个胆儿,妹妹不用替我说什么,劳烦妹妹在一旁陪我一会儿就好,我一个人到皇阿玛跟前会紧张得说不出话的。” 承敏神色凄然,眼眸中尽是恳求。见此情景,嬿婉内心也确实不好意思再敷衍推辞。于是她存了些许诚意,与承敏说:“姐姐,你心宽些,真若不成就再想想法子,光急总是无用的。” “是,是这个理。此事我说得最多的除去我额娘也只有妹妹你了,谢谢你不嫌我,还肯帮我,从前我待你根本算不上好…” 承敏的眼眶泛红,像是要落泪,嬿婉心头一触,打断道:“往事就不要多谈了,咱们快走吧。” 春婵和承敏的宫女捧着竹篾架候在外头,承敏请了一小太监进去替她们通传,不多久他便得了皇上的许可出来唤她们了。 一进养心殿就要暗自思量那人在不在,自己都觉着自己没出息,嬿婉边默默取笑着自己,边随在承敏身后往里走。 这回与以往不同,她还未来得及考虑他会不会正侍立在皇阿玛身侧,就骤然被他的身影晃着了眼。 他立在离门不远的榉木书橱旁,以拂尘掸扫顶格的尘灰,边上还随了几个散差的小太监,正忙碌着将橱上原有的几样书画、棋盘撤下,改换成新的。 煞是不巧,他背向自己。嬿婉有些泄气,但仍悄悄张望了他两眼,他手中拂尘松松地蓬着,似攒峰间出岫的轻云。 进忠原是得了皇上的令,才指了一拨儿小太监协助他按照其意给书橱改换面貌的。听得捧钧釉香炉的太监低声问询他该放何处,他略转过身答:“此物精美,万岁爷约是以赏看为主,未必多用。放高一些,省得叫人不当心碰着了得罪。” “嗻,还是进忠公公您好,惯会替咱弟兄们考虑。” 正是这一瞥,进忠当即见了迈步稍显首鼠两端的公主,心底本就有些波澜,结果一下子得了那太监的恭维,他无端地尴尬起来,想着自己拙劣的伪装怎么就恰好捅到了公主眼前。 “没什么,咱家自己也怕碰着。”他将掸扫的拂尘收回,横抓在手中,假意去指点另一名抱着好几册书的太监。 釉炉分明不曾焚香,可他的鼻尖似有青竹的薄馥熏霰。公主在吉量色松竹纹缎褂的映衬下成了蘅薄流芳的翠琅玕?,令他见之忘我。 他果有巧思,转身对那太监絮叨不止便可得与自己对望的间隙,嬿婉怕与他错过,几乎要一路侧着头往前走,左右旁人也不会知自己看的不是热闹。 公主难不成是意欲让自己随她进内室,立在皇上身边当她的“捧哏”?可他现有活计在身,无法自说自话就跟了公主,进忠余光瞥见她的滞态,赶紧抬眼轻轻摇一摇头。 可算让自己逮着了进忠眼望她的时机,嬿婉无心细想他的动作,只紧着分秒对他竭力笑得更好看些。 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章 “叮当”一声脆响,承敏斜缀在发间的一支纤长的白玉小簪掉落,在地上滚了几遭,停在了离书橱不远处。 进忠一愣,这才看清与公主同来的是承敏,昨日窃听犹在耳边,虽并未有几多同情,但还是细观了她两眼。 他也发觉自己只顾想着公主,忘了向她二人行礼,得此机会他赶忙打千儿,恭敬道一声:“奴才给五公主、十公主请安。” 道完他便蹲身去拾起了那枚玉簪,双手捧其上前,微微躬身递给承敏:“五公主,您的簪子。” 嬿婉望着近在咫尺的他,一时失了神,情不自禁地往前了两步,与承敏并立。 承敏取过簪子道谢,她正往发上簪戴时,嬿婉觉着进忠似有似无地望了承敏,却不再看向自己。 进忠迈碎步退趋,嬿婉确认他又迅疾地偷瞄了承敏。她猜测他要避自己的嫌,可避嫌他也不必偷眼看,正大光明些反而会令她能接受得多。 他是宅心仁厚的仙君,许是留意到了承敏神色中不掩的愁思,才会多观以思其难处。自己终究只是诸多公主中的其一,又怎好霸着他不放,叫他一心只为自己,嬿婉不多时就平复心绪。 卷帘风起,将太监取下的画卷掀走,嬿婉延颈而视,见其为一幅墨竹图。她并不知此丹青出自何人之手,但她还是抬步去捡拾,又大致一观。 承敏把公主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她知晓了自己要远嫁科尔沁的命运,故而不死心地哄骗了公主来帮腔求情,进忠心乱如麻。 他去扫视承敏的面孔正是为了探查出她的心思,同时他也搜刮起了自己对她仅有的零碎记忆。他总觉承敏性子懦弱和顺,不大像能做出此事的人。 可事有万一,公主要是敢接茬帮她劝说就犯了皇上的大忌了。那般心性狡诈奸佞得难评说的人,岂可被小辈忤逆,怕是公主自己也得折进去,得皇上的冷眼甚至辱骂。 虽昨日明郡王奏言只他一人听得,但难保承敏不会从他人的闲言碎语中摸清自己即将临头的大难。而公主心存善念,被她病急乱投医之下蛊惑也未可知。 承敏莫说嫁去科尔沁,就算嫁去宁古塔都与他无关。但他必得弄清她俩为何事而来,不能就这么纵着公主入内,免得平白被承敏坑害。不经意间进忠牙关一紧,当即出言:“红官女子似乎正伺候着万岁爷呢,不知二位公主是否为急事前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画实为上佳之作。”自己与进忠几乎同时开口,嬿婉拎着那画,不知所措地怔了一瞬。 这竹子来得巧,她豁出去了,硬生生借着《诗经》夸赞他。她相信以进忠的学识不会不知下句,且此处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摸抓到她无法见光的心思,可不曾想到他忽然意欲拦住自己和五姐。 “公公,并无急事,本宫只是有些想念皇阿玛了,想着来养心殿与他说会儿话。”承敏先开了口,嬿婉观出她此时面色平静淡然,而原先微微垂首的进忠几乎快要直视她了,极有可能是在诚心观察她神态有无异样。 “进忠公公,红小主方才不是回宫了么?”一个太监好意提醒,进忠语无伦次道:“这…许是奴才没留心,还请公主们恕罪。” 自己是应了承敏的恳请才来的,且她又不要求自己做什么,反悔推脱是万万不可的,嬿婉边盘算边悄悄地望进忠,从他面上松弛了些的情状来看他也像是不欲再拦了。 难道他担心自己是被承敏硬拽来陪其面圣的,所以想替自己解围,嬿婉闪过此念,又疑是自己胡乱地自作多情。 可是她想不出别的由头了,她确信进忠拦她的出发点定是为她好。 要怎样才能告知进忠自己是自愿来的,她抿唇一息,顿时起了主意。 “公公,先前有过宫人通传,皇阿玛已同意了本宫与五公主觐见。公公却仍要刨根究底,本宫不得不认为公公你此番相当逾矩。”最后那两字公主咬得掷地有声,偏她那羽睫颤动不止,暗示都快成了明示。 “奴才有罪,还请承炩公主饶了奴才这一回吧。”他何尝看不出公主的小心翼翼,像是在怕自己误解一样。他不敢直喇喇地跪下,免得公主事后再纠结着欲找他解释,因此只低眉顺眼地缩着身子讨了声饶。 “罢了,本宫不与公公计较,”他必然是懂了,嬿婉险些就露了笑容,她轻咬着下唇走上前将那幅画递到进忠手里,又道:“公公,你将它好好收去。” 陆凯折花以寄陇山范晔,是为赠春。她赠不了他,就托他的手一接绿玉君,如此也该使他懂得自己的心意了。 进忠应着声将画捧走,其实也无十足的证据表明公主是知晓内情还非来掺和劝说,公主和承敏又不交好,实在是犯不着为了她去顶撞面貌可怖的皇上。 尽管疑虑没有彻底消除,但他还是决定相信公主的分寸,所以也不再执拗,退回书橱边接着指点起了物什的摆放。 静下心来,他不免回味起公主莫名道出的两句诗,看似夸的只是青竹,实则全诗本就是借竹喻德厚流光之人。 那就是夸赞承淇了,正好合了四阿哥的名讳,公主真乃巧思,他心中哑然失笑。 “十公主竟然这么…早年听说过十公主性子不好,我还以为传言有假呢。” “怪不得万岁爷从前不待见她。” “进忠公公那么良善的人她都好意思摆谱儿去训斥…” “你们在说什么?”身畔响起太监们窸窸窣窣的轻小言谈,进忠一蹙眉,他们立刻噤声。 “咱们在替公公您打抱不平呢,十公主对您也太不讲体面了。”还是有胆大些的太监小声回言。 公主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给宫人们留下个蛮横印象了,进忠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是左右为难,帮看似不讲理的公主辩解会让人疑心自己偏袒她,顺着太监们的意思附和两句又得让公主的形象一落千丈,被更多宫人瞧不起。 “公主是主子,咱家只是个奴才,世上只有奴才尊敬主子,没有主子一味顾奴才面子的道理,咱家下回谨慎些莫在主子跟前失言才是。你们勿再探讨了,免得祸从口出。”他负着对公主诽语的内疚道出,又熬不住,补了句:“十公主许是性子直了些,也未必有多大恶意。” 嬿婉与承敏入内室后,照常与皇阿玛交谈了一刻钟多。眼看着皇阿玛惬意地眯眼,还时不时露出些许笑颜,她暗想五姐此番或许实能问出个所以然。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想向皇阿玛求问,但不知当问不当问。”承敏没有先前紧张了,语气还是一贯的谦恭。 “承敏,你但说无妨,朕不怪罪。” 皇阿玛似乎真的心情好得出奇,嬿婉思忖着,且待五姐求问的同时她也好奇皇阿玛的态度。 “皇阿玛,儿臣已到婚配之龄,但额驸还未最终定下。所以儿臣有些想问,皇阿玛您有意把儿臣指给哪一位好儿郎?” “承敏,你自己是如何想的?是否有属意的家门?” 皇阿玛和风细雨,嬿婉不太敢信自己的眼睛,她瞥了一眼承敏,她面上似也有讶意。 “儿臣…儿臣但凭皇阿玛指婚,儿臣的心愿唯有嫁得近些,能让儿臣承欢皇阿玛膝下好好尽孝。” “是啊,若非不得已,天下岂有父母情愿自己的儿女远在他乡。朕如今与你想的差不多,会在各部院尚书、内大臣中择一家门风清正的,将你许配给其子侄。” 皇阿玛的神情确实恳切又动容,以至嬿婉都开始疑心之前是自己误判了,皇阿玛当真是回心转意不欲把承敏嫁去蒙古。 “儿臣先谢过皇阿玛,”承敏端正地行了礼,又带些忧虑地试探:“皇阿玛,此前您思量入微,好像是有意送儿臣去蒙古的。而如今您改了主意,不知您是否还要另择一位妹妹嫁去?” 承敏像是望了自己一眼,嬿婉估摸她是想问个清楚,免得祸及她人。 “如若不是必要时带了推脱不掉的责任,本是不该由朕的女儿承担远嫁的艰辛。所以朕想了许久,后悔在没有细思的情况下作出了一意孤行的决断。如今朕想得十分透彻,朕对儿女远离都是格外的不舍,因此只要不是不得不作出的牺牲,朕都不会随意将女儿送去边远之地了。” 嬿婉总觉皇阿玛都快潸然了,她再不敢相信也信了大半,虽说皇阿玛的动机不一定有他道出的这样纯粹,但她猜测出其有可能真是想要儿女留在京中,隔三差五地入宫奉承以满足他的虚荣心。 见皇阿玛动真情,承敏也抹了泪,又是谢恩又是对他歌功颂德。 余下便没了心事,嬿婉俏皮道:“皇阿玛,您赐与儿臣二人的茶水甚是甘甜,不知是放了何物?儿臣可否再饮一盏?” 说罢,她将茶盏中余半的蜜色茶水一饮而尽,面露腼腆的喜色。 “这是高山蜜兰香,承炩既是喜欢,朕便赐你饮到尽兴。”她二人的茶水本是皇上随口命令途径内室门外的一个太监进来斟上的,此刻室内无宫人,嬿婉在赌他会高声吩咐,哪怕唤来的不是进忠,至少也能让进忠知晓他们这里全然一团和气。 然而皇上有些出乎她意料,起身行了两步自己端起小壶晃了晃,嬿婉从水声断出茶汤所剩无几。 还是得寻个太监添水,人算不如天算,嬿婉的唇角略一勾起,双手交叠着端恭立起,温言道:“皇阿玛,儿臣去唤个宫人添些水。” “去吧。”闻他许可,嬿婉从皇阿玛手中接过茶壶,向外移步。 嬿婉行至门口,轻拨串珠长帘,一眼就望见了仍立在书橱旁以湿布揩拭柜格边角的进忠。 进忠余光瞥见了公主,恐她有事吩咐,迅疾地转过半个身子,却碍于身畔有人,不太敢抬眼直视她。 公主向着与他同侧但更远些的喜禄走去,但她那一瞬分明是看向自己的,他心知肚明。 也许该庆幸喜禄已传旨归来,否则公主就要走向刚腹诽过她的那几人了。 待她绕身的幽香愈来愈浓,预感到她途径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片地界时,他才故作不经意地昂首,与她四目相对。 公主向他绽笑,又垂眸微微颔首。不知怎的他心生一息意味不明的异样,公主像是把自己看得很低,而又卑躬屈膝地将他捧到了纤凝山带的琼楼顶端。 他素来将她推拒在外的心思太显,虽说他一向是将她看作不可亵渎的九天神女的,但难保她不会认为自己时常高高在上,需得她拼劲逢迎才可为她行事。 往后他大概不会再言“逾矩”了,除去惹公主不快甚至忧虑以外,没能改变得了现状的分毫。 “公公,烦请你给这壶添些水。”嬿婉停在了喜禄跟前出言。 “嗻,奴才这就去。”喜禄爽朗地应了,小跑着出去。 进忠这儿已拾掇妥当了,太监们各司其职地归至原位。他本想留在原地候至公主入内,可有一太监不知取下的书册要置于后殿书阁的哪一处,进忠比划不成,也只好亲自领着他去。 喜禄还未归,本朝向另一侧的嬿婉悄悄转身,凝视起了一步步向后殿走去的进忠。 她像是已然习惯于目送他的远行,遥遥地见着他的背影隐没于殿阁,她的嘴角旋出浅笑,旋即又尽数敛去,回身接过喜禄手中的壶,向他道了谢。 承敏与皇阿玛论起了即将开办的纸鸢宴,她一进门便听得皇阿玛说要将排场尽可能铺得大一些,除去原定的参宴者外,甚至还要宴请一些外臣。 嬿婉为自己斟了茶,也不忘给皇阿玛和姐姐满上,她小口啜着茶听皇阿玛言说。 “皇阿玛,皇玛嬷她老人家也该宴请吧?”心生一计,嬿婉拊掌称此宴办得好,又憧憬一言。 “那是自然。”皇上的面色并无不佳。 “那…可否请寿康宫的太妃们也出来与众人同乐一番,她们久居深宫,应该很稀罕这样热闹的场面。”若澜翠还在寿康宫伺候,就能趁机寻她,若澜翠去了别处,宴请太妃也无不妥,嬿婉作着小女儿的娇态提议道。 皇上的脸好似沉下去了半分,承敏悄摸用指头戳了一下嬿婉的腿,嬿婉当即反应过来,琢磨了片刻。 “皇阿玛,儿臣上回去慈宁宫向皇玛嬷请安,听得皇玛嬷与伺候的姑姑说身边冷冷清清,让她有几分怀念往日,因此儿臣才想着要是能让皇玛嬷与曾经的姐妹们聚一聚就好了。” 其实她偷换了概念,当初进门听得的是皇玛嬷讥笑一众未能斗得过自己的先帝嫔妃,话里话外也带了些正话反说的自傲,非说是还忆念着曾经的纷争。 嬿婉的话在皇上心中又被解读成了另一种意思,皇上暗想着太后事到如今还想着被众妃抢夺恩宠的往事,自己可要再给她添一把堵。 “承炩心思细腻,朕确实该听承炩的,将寿康宫的老妃不论位份都宴请上,也算是宽慰皇额娘之心。”皇阿玛的不悦烟消云散,嬿婉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儿臣只是想为皇玛嬷、皇阿玛排忧解难。” 直到嬿婉和承敏一道退出内室往外走,皇上都不再现出烦躁或恼怒神色,当真是和颜悦色得如同换了一个人,嬿婉甚至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故意落后了承敏两三步,并在第一时间向着进忠原先在的位置偷眼张望,可那处只剩下喜禄。 她的心像缺了一块似的,有些闷闷的跳不得劲,嘴角也耷拉了下来。 进忠不欲留在里头与喜禄攀谈,以免公主出现时他不便当着喜禄的面去望她。反正皇上不传唤,他就寻了头昏需得透气的借口走到殿门外立着等她。 嬿婉本以为不会见他了,脚下不觉快了几步试图跟上承敏,结果刚迈过门槛就见得了面向殿门恭候的进忠,她差点没掩住冲涌到面庞上的欣喜,下意识地想伸手捂口,又觉自己一惊一乍得惹他厌了,连忙将手撤下。 进忠将承敏的情容尽收眼底,这绝不是求皇上收回成命未果后的模样,公主并没有被其拖累,他懈下了那口令他踌躇不定又坐立难安的气。 眼见公主震惊又含带了些青苞未拆之娇怯的粉面,他强装镇定地蹲身打千儿:“奴才恭送承敏公主、承炩公主。” 承敏略一颔首,往前走了。公主的脚步慢下来,又像是生怕被承敏察觉似的亏心一探,不见她有转头之意,这才再次面向他,还是笑得那样动人。 他不知公主是否有话要说,也不敢贸然出言。电光石火间公主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虽只一瞬便松开了,但他错愕得身子一颤。 “谢谢。”她极轻地道出,又微红着面,快步往前去了。 谢他居然在殿外等着自己,尽管他许是在当差,未必有等待的本意。嬿婉与承敏别过,去与春婵会合,仍是满心想着进忠被自己出言吓得滞住的样子,觉得甚是有趣。 公主应该是在谢自己领会了她的意思,没当作她存心责骂自己,否则就要费她一顿解释了。进忠如是想着,仅是这样已令他心满意足。 第六十三章 六十三章 将两副繁复竹篾架给了四哥后,这几日嬿婉便心无旁骛地绘制起了自己的沙燕纸鸢。 纸鸢基本完工,她估摸着内务府的竹篾架也该被领完了,她再去一趟不至于碰上领物的人。 仍是春婵随她一同去内务府,春婵依她的吩咐取了好几块银子,以锦袋装着揣在怀里。 “小公公,能问你件事吗?”一进门,嬿婉就接过锦袋,拉住一个小太监给他递了块碎银。 “是十公主啊,有何事您先与奴才说一说吧。” “本宫的宫女与她的同乡闹了些小矛盾,以至于她同乡好些日子都不曾搭理她了,她想去登门道个歉,可想起不久前同乡说过自己可能要调职。所以本宫想着来内务府替她看一看近日有无调任的宫女,以便知晓此人是仍在原处还是已被调走。” “十公主您待宫女可真好,只是这事儿奴才帮不上您的忙,您或许可以询问下孙财公公,奴才给您带路寻他。” 那太监殷切地引着她俩往里走,没走几步就见着了瘫坐在太师椅上剔牙的孙财。 “哟,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公主您请坐。”孙财身形胖大,既不便起身,也不太情愿动弹,只颔首向她致了意。 “孙公公,本宫来是想问一件小事。”嬿婉懒得与他计较,随意坐下,向春婵瞥了一眼,春婵连忙取了些银子塞给孙财。 见孙财收得极快,嬿婉暗想着银钱果真是好东西,除去对进忠无用外,对旁人几乎都适用。她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把刚刚对小太监的一番话又复述了一遍。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奴才唤他们把最近一册的宫人档案取来就成了。”孙财立起身子慢悠悠地出去,嬿婉见他拉了一个太监吩咐了两句。 档案册一会儿就被呈上来了,孙财立在嬿婉身边,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翻看。 时值初夏,虽还未到赤日炎炎的时节,但暑气已随骄阳酝酿又倾洒至大矩,嬿婉着一身绸缎衬衣也觉有层薄薄的热意,偏那圆胖的孙财又离自己极近,犹如一小座火炉搁在身畔。 她只顾翻查澜翠的痕迹,一时只觉热,觉察不出别的。待她翻完了一半,暂时确认出一无所获,才瞥见孙财几乎要贴上自己的肩膀。一瞬的惊惧后,她又骇然地闻着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似有似无的骚臭气味。 春婵抚摩在了她的肩上,身子也靠了过来,嬿婉明白她是想隔断孙财与自己有任何一丝可能的触碰。 春婵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极忠心也极机敏的,会顾着她的情绪帮她解去难堪的围。她悄摸着往另一侧挪,又将肩膀塌下去一些,以免春婵的手挨着孙财。 这还是嬿婉头一回如此切实地闻嗅太监的体味,她霎时明白了自己最初道听途说的认知都是真的,望其不辨男女与之相比甚至不是最关键的,第一样令人难以忍受的就是臭得她几乎要头晕目眩。 或许是她认为自己无意识,可面上早显露了些许嫌恶,孙财将她手中的册子抽走,道:“公主您看完了吧,看完奴才就收了去,免得让人瞧见,疑心公主想涂改些什么。” “不,还请公公再容片刻待本宫翻完最后几页,本宫不会耽搁的。”最后几页也就是距今最近的,又怎能放过,嬿婉好声好气地向孙财请求。 “看吧看吧。”孙财将册子塞回她手中,仍站在一旁看着。 嬿婉忍着萦绕鼻尖的臭气和此胖太监似笑非笑的如炬目光,迅速地翻看着,仍是没寻到任何疑似澜翠的踪迹。 那就说明澜翠仍在寿康宫了,可那日又未寻到,嬿婉庆幸自己求皇阿玛宴请了太妃,让她还有这回更好的机会去搜查。 “公主,奴才盯着您也是没法子,奴才也怕您一时兴起在册子上涂改几笔让奴才解释不清,还望您恕罪。”孙财絮絮地说着,许是他软了声的缘故,嬿婉甚至觉得他的声音有老妪的暗哑又有童男的轻快,当真是听之不似人声。 嬿婉脊背发凉,面上笑着道:“本宫不会怪罪公公的,公公你也是谨慎。” 孙财见她翻完,就伸手来取册子,他臃肿的面孔与她极近地相对,把嬿婉唬得心突突地跳。 但毕竟怕得罪了他往后不便再来寻他问事,嬿婉只好当作没见他抽鼻子轻嗅自己,恭敬向他道谢。 此时走来了一个太监,径直向着孙财过去,附在他耳边道了几句。 此太监是在询问孙财有关本月月例发放的事,这种事自然不得见光,孙财压低嗓音叮嘱他还是按以往的比例克扣,随即想起进忠昨日送来的银钱,又补充说育有公主的小主名下不扣减份例。 “十公主您知道不,咱们公公对公主们都是有着怜香惜玉之情的。昨儿个御前的进忠公公才来过,特意要求了奴才给公主们多拨点儿份例,好让公主们能吃着凉食冰碗惬意度过夏日。”进忠说的是近日皇上格外待见任何一位公主,所以他想巴结着,孙财可不管这么多,出口就是谎话。 不过孙财补这番话本就是因他凑公主跟前完了倒有些心虚了,想着自己鬼迷心窍的举动可别让公主捅出去。因此他必得拉上一个进忠,借此蒙骗她公公们都没有恶意,只是待公主好而已。 他怎配提进忠的名字,嬿婉心头几乎要暴怒,但她还是全然信了这确实是进忠能做得出的事,而且也只有进忠一人能做得出。 这尊呆佛自己什么都不肯要,实则是来普渡众生的,嬿婉想到他就又惭愧又欢喜,但猛然想起自己在养心殿那样对他,难免会有好事的小太监传出去,往后她要想避嫌也只能坐实自己不喜进忠。 她将对孙财的怒气竭力掩好,轻笑着开口:“本宫知道了,所以才谢孙公公您。至于那进忠公公,本宫还真不熟悉,也不好随意夸赞他。” “甭客气,公主您多去几回御前,总会认识他的,他最疼人。您瞧啊,他这不可疼惜公主们了。”孙财当然要把话头从自己身上摘出去,此处没有旁人,不怕泄密,他话里话外可劲儿把进忠说得比自己更不堪入目。 这痴肥的大彘玷污了进忠的清誉,嬿婉气得闭目,恨不得去向进忠一五一十地告状。正当她想出言与大彘相别去时,春婵陪着笑脸道:“孙公公,我们公主还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得先走了。” “是啊,本宫还有事,就不叨扰公公了。”嬿婉也颔首,孙财乐呵呵地行礼:“那奴才就恭送十公主了。” “公主,您还在生气?”走在宫道上,春婵见嬿婉面色仍不大好,不禁小声问她。 嬿婉应了一声,像是兴致缺缺,春婵犹豫着问:“公主,您是恼了进忠还是恼了…” 嬿婉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像是听着了什么奇闻异事,怔了半刻又急切地低语:“我哪会恼了进忠,分明是这孙大彘污蔑他,我心疼还来不及。” 公主连绰号都给人家题好了,春婵差点儿没忍住笑。虽说不太认同公主所说,但毕竟孙财更不是善类,她连连附和着指责他。 前方走出人影,春婵立刻噤声,待走近了几步,才看清来者是承敏和其宫女。 “五姐姐,咱们又碰面了,真巧。”嬿婉迎上去。 “我正要去启祥宫找四姐说会儿话,妹妹可有兴致与我一起?”与嬿婉熟络了不少,便也无需寒暄了,承敏笑着拉她的手问她。 “承恪姐姐入宫了?”嬿婉一下想起了自己曾去宝华殿祈福,那是她与承恪见的最后一面。 “我听说四姐今日回宫看望她额娘李常在,所以想着去启祥宫碰碰运气,我好久没见她了。” “我也去,我也想和她谈谈天。”嬿婉当即应下。 踏入启祥宫,前几日的宫女梦霍然冲涌进了嬿婉的脑海。她从前也偶有来过,但从未留心过启祥宫的布景。 她本能地在前院四处打量,每一处的景致都与梦中无甚差别。 或许是潜意识里记得牢,她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说辞,与承敏一起直奔李常在的居所。 李常在并不在其内,承敏询问了一个年长的宫女才得知承恪身子略有不适,李常在派宫人去府里递了信,再与承恪一道出了门,约是撑着去慈宁宫请个安就让承恪等待府中的车轿将其接回。 那就是不巧,见不着了。承敏面露遗憾,但还是笑着谢了宫女的告知。 “难为二位公主惦记我们公主,顶着日头一路赶过来,公主们不妨在此小坐一会儿,奴婢替你们倒些茶水。”那宫女热情,嬿婉脸皮薄,意欲推脱,但推了两声后承敏还是先扭捏着答应了。 宫女递上茶盏,承敏突然回过神问道:“姑姑,承恪姐姐她是不是害喜害得厉害才身子不适的?” “是,也不全是。五公主、十公主,你们还未成婚,奴婢也不便与你们细说。总之四公主她怀相不好,不仅是吐,还浑身酸疼难忍,夜里睡得也不踏实,这都是奴婢听公主与主子说话时听来的。” 承敏的面上失了血色,嬿婉听得她微微气喘着,随即抚上她的手,方觉凉的如石板一般。 “姑姑你年长,该是见多识广的,遇喜的女子都会这样吗?我不久也要出降了。”承敏的手心沁着汗,她将嬿婉的手轻攥着,又歉意地松开。 “依奴婢所见,这不一定的。也有女子遇喜吃睡与寻常并无什么不同,只是身子沉重些,闭眼捱一捱孩儿就落地了。”宫女也怕吓着她,温声作答。 “是哪一类更多些?遇喜不适的多还是寻常无碍的多?”承敏哀哀地追问,头上的穗子随着她首部的轻摆而低暗地沙沙作响。 “无碍的多,五公主您勿要忧心。”见她此状,宫女虽不忍心骗她但更怕她就此一蹶不振,只好善意地劝慰。 一个小宫女有事要寻这位姑姑帮忙,嬿婉看出她不放心承敏但又脱不开身,便出言:“姑姑,你去忙吧,我会劝好五公主的。” 除去候立门口的春婵和承敏的宫女外,里头只剩下她们二人。四周出奇得静,唯有承敏的鼻息一下接着一下,促着嬿婉的心也跳得愈来愈烈。 这岂是承敏一人的噩梦,分明也是所有公主乃至天下所有女子的命运。自己也会有逃不开的那一日的,嬿婉缓缓吐气,又竭力镇定着笑言:“姐姐,你出降遇喜后平日多问询太医,再按着太医的方子调养,妊娠的艰难总会过去的。” 自己先前戏言般为承敏出的主意仿佛成了笑话,哪怕她侥幸躲过了远嫁蒙古,也同样会嫁与他人,望着抖如筛糠的承敏,嬿婉全然忘了从前对她不亲近自己的埋怨,只一个劲地物伤己类。 依着嬿婉的心意,若自己必得经历这一糟苦难,那要么得是与额驸琴瑟和鸣她自愿诞育二人之子,要么得是她能如嫔妃般倚靠诞育儿女之功请封晋位,方才可以抵消她的付出。如若盲婚哑嫁,她与其夫感情淡薄,哪怕勉强相敬如宾她也是不愿白受此苦的。 “妹妹,我如今只祈盼着能嫁得离紫禁城近一些。我害怕自己要去融入一座完全陌生的牢笼,要去虚与委蛇地与从未接触过的一大家子人日夜相处,我想在脆弱无依时还能尽快地回到宫中与我额娘团聚半日。就算每一长夜我都必须呆在府中与额驸共度,但至少我还能在白日里暂歇暂避许久。”她目光涣散,嬿婉望之忧惧交加。 她字字句句都说在自己的心坎上,说得嬿婉心服口服。盲婚哑嫁既是注定的,那也只能盼离家近了。永寿宫是她从小到大居了十四年的住所,实则早已被她看作了唯一的家。 她们的出降几乎不可能恰好遇到两心相悦的良配,而按嬿婉琢磨出的情势来看,代朝公主出降后就成了外命妇,本身的权力也是降于从前的,甚至少有能获建造公主府的殊荣,一般都随居于额驸。显然靠诞育世子来邀功论赏更是行不通,当真是两头都把她设想的路堵死了。 那就只有嫁的远近还能稍稍掌控一二了,嬿婉握着承敏的手肯定道:“是,姐姐,别的无法,可近些总是好的。你瞅着机会再向皇阿玛提一提吧,我若能帮上忙也定会见缝插针的。” “妹妹,我如今说什么可能都晚了,但说真的,”承敏哽咽着,又努力将哭腔压下去,“你是唯一肯劝我肯帮我的妹妹,我总像拉着救命稻草一样拉着你,求你不要厌烦。” “姐姐,皇阿玛都已答允了不会让你远嫁,你尽管宽心些。说不准一道圣旨下来,你就嫁在筒子河边上,到时你自己都不愿隔三差五回宫了,只想着满京城溜达闲逛。” 嬿婉作着逗趣的语调,使承敏不住地点头。她一瞥眼见承敏的宫女取出了帕子,却犹豫着不敢上前。 嬿婉赶紧向她招手,望着她小跑过来替承敏拭泪。春婵也凑了过来,悄悄地顺着她的背。 大概是自己的面色也极其难看吧,嬿婉一见春婵的动作就知如此,她安抚地抓过春婵的手,轻声道:“我无事。” “我们走吧。”承敏擦拭完脸庞,主动挽着嬿婉起身。 “好。”她好似成了飘忽不定的叶,随漫风卷动,她极轻极轻地倚着嬿婉,使嬿婉恍觉自己快要捉不住她的身姿和魂魄。 走出李常在的居室,便有嬿婉叫不出称号的嫔妃唤承敏的名字,承敏像是不想被人看出自己刚哭过,所以面上故作一副洋溢的笑容。 承敏被她们唤去寒暄几句,嬿婉也没有离开,就这么跟着她一起在启祥宫内走走停停。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章 虽不知承敏是否甘愿,但此刻她被几名宫妃围着谈笑,手中还被塞了好几颗紫莹莹的葡萄。 自己像是又成了孤家寡人,嬿婉不得趣,便随意走动着一观启祥宫内的景致。 油然而起的熟悉感在她脑中升腾,她虽至启祥宫寻过李常在借书,可分明没有踏入及细观过其他去处,而启祥宫内的连廊转角甚至一门一柱她竟是皆有少许印象。 她确实在梦中成了启祥宫的宫女,可她在被告知之前就确认了自己身属启祥宫,甚至在坠入幻梦的第一刻就已轻车熟路地行走其间,这怎么想都是有些古怪的。 嬿婉想不出因由,但想起了自己与进忠初次见面就谎称是这里的宫女,勉强能算是一桩有些关联的巧合。 许是自己事后回想将这一茬相逢视得极为郑重,也正因如此才着了启祥宫的道,她费心地为自己编纂合理的解释。 “妹妹,你想在启祥宫里走走看看么?”承敏与众人别去,朝嬿婉一望,见其凝神而目光却四处睐着,不禁出言投其所好地询问。 “我怕扰了她们,还是算了吧。”嬿婉迟疑着拒绝了,承敏将葡萄分了一半至嬿婉手中,笑着让她尝。 嬿婉推脱不掉,便吃了一颗。酸甜可口,她连声赞叹。 “启祥宫的主殿没有娘娘居住,要不我们去瞧瞧?”听得承敏再度递言相邀,嬿婉淡去了迷惘的思虑,旋着笑应她。 到底是自己面色有异,引得五姐误以为自己流连此地。嬿婉虽有些懊悔自己形容出了差错,但从此刻起就不再纠结,甚至拉着承敏说笑了几句。 行至主殿,嬿婉缓步踏入。这处似乎久无人居,尽管时常有宫人简易洒扫,可终比不得偏殿的花团锦簇。 “从前该是也有娘娘住过的。”承敏随意拂了拂稍有锈痕的鎏金铜香炉。 “是啊,人去楼空,只剩了这些未能带去的物什。”嬿婉将那香炉掂起,本想往桌案的里侧摆一些,免得其兀然杵在边缘。 可这香炉有点儿份量,至少比嬿婉预想的要重好些。她一手掂不稳,另一手赶紧一同捧上,香炉在她的手中微微颤动,一刹那又重似秤砣,斜斜地拖着她的身子往下沉。 她登时生了些恐慌,可自己竟能怕这香炉,她转念又不信了,将它随手一摆。 “人去楼空。”承敏喃喃的重复道。 自己无心一言犯了忌,承敏想着不久一日便要出降,人去楼空于她而言就是一道难承的谶语。 “原先住这儿的娘娘许是搬去别处了吧,换座更敞亮的殿宇岂不是更好。”今日晴空万里,可殿内光线阴晦昏沉,嬿婉有些赧然地随意瞥视周遭,恍惚间总觉梦中那凶悍却也明媚的紫褂宫妃本就是居住在此的。 她不敢细思,但笃定自己对主殿的熟悉比之其他处更甚,她竟全然“记得”这一处自己从未踏访过的殿阁。 那女子或许是前朝宫眷吧,意外地潜入她的梦境,赐予了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可自己究竟属于哪个时代,她一时有些痴茫。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无人能给她定论,她无由地想到了自己或许原不属于代朝,代朝的一切才是她迷漩的一场空梦。 “也是,何以为家,其实都只是落脚点罢了。”承敏自然知晓她没有恶意,见她朝门望去,像是迫不及待要离开,又道:“妹妹乏了么?咱们就各自归宫吧。” 承敏所居的延禧宫更远些,到永寿宫门口二人相别时,承敏欲将余下的葡萄都给了嬿婉。嬿婉不依,承敏干脆趁春婵不备,往她兜里一股脑儿一塞。 “妹妹爱吃,就多吃些,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她轻笑着夸张地往自己的宫女身后躲,让春婵寻不出时机归还。 “那就谢谢姐姐的好意了,我拿回去吃了。”嬿婉被她逗乐,连忙止了春婵。 承敏眉眼弯弯,乍看连转身离去时也是莞尔的,可嬿婉清晰地见得她面上的笑随着她的渐行渐远而悄然消散。她的宫女上前了几步,像是在低声地劝慰她。 她只是当着自己的面,不便再盘算出降的事,实则心中的忧惧是丝毫未减的。嬿婉叹了口气,回到永寿宫中才放下葡萄,就迎面遇上了额娘。 “嬿婉,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慈文将她引到自己身边,与她一同坐在软榻上。 “还是为着五姐的婚事,前两日我与您说过皇阿玛像是允诺了不令她远嫁,可今日我与她相见,她仍是胆颤心惊的模样。我既断定不了自己该不该再帮她,也思量不出该如何帮她。” 自己与额娘说完皇阿玛后悔遣承敏于蒙古后,额娘是露了些疑惑的,但见自己那日说得兴高采烈,就未有过多表示。 “嬿婉,额娘后来又仔细想了想,估出你皇阿玛愿意留承敏在京中的概率约是一半。极有可能是他本有一蒙古一京中两名人选,未最后定下将承敏指给谁,所以才想一出是一出,在旁人看来好似故意戏耍得承敏团团转。” “这么说的话,那日的允诺也不能作数了。”嬿婉悻悻地垂头。 “也未必,毕竟咱们确定不了你皇阿玛那日究竟是最终拍板还是只此一念略占上风。” “额娘,那…您认为我该不该帮五姐?” “从嬿婉的犹豫来看,其实嬿婉是极愿相助的,只不过有些畏惧帮不成或帮错了的后果自己担不起。”慈文柔柔地笑着,轻拍嬿婉的手背。 “我见了五姐的愁容,就十分同情她,几乎要冲昏头脑。可与她别去后再一思量,就觉得没有先前那么紧要,毕竟她从前也未帮过我什么事。”嬿婉倚靠在了额娘身上。 “额娘大胆猜测,嬿婉的同情不光是因为承敏吧,也像是因为承敏的事,嬿婉开始忧虑自己几年后的处境了。” “唉,这是不得不忧虑的事儿。”那么女儿就是认下了,她从前一向是漠不关心其余几位公主的,最近一反常态必然是物伤己类的缘故,慈文思忖着打算把自己的构想道出。 “嬿婉,你肯定不想远嫁蒙古,对吧?”慈文向她狡黠一笑,嬿婉连声答着:“那还用说,我是疯魔了才会自愿去那人生地不熟的草原上。” “那咱们就得好好盘算了,承琅为中宫嫡女,按你皇阿玛重嫡庶的性子是必不可能将她嫁去的,而承兰是德贵妃之女,若你皇阿玛想嫁她,德贵妃势必会拉上太后和其子承瀚一同为她求情,你皇阿玛看在太后的面上也只得作罢。因此,说一千道一万,除去承敏悬而未决外,你皇阿玛今后若想将公主指去联姻,人选只有承玉和你二人。” “六姐和九姐交好,董答应似乎也是随德贵妃而居的,真若到了那一日,六姐去九姐跟前哭一哭,德贵妃未必不会保她,说到底还是只有我最悬。”嬿婉心下一惊,抬眸望向额娘。 “德贵妃还真未必保她,”慈文摇头,见嬿婉露出不解,她解释道:“保女儿的闺中密友触怒皇上,不值。” “这也好不了多少,左右我还是遭殃。”嬿婉自嘲般的一讪。 “要么指你,要么指承玉,都不指那最好,指你们二人皆去可能性略小些,”眼见嬿婉一言不发地垂头,慈文耐心地劝解道:“所以你得在承敏身上试试水,实在不成也有了方向,推在承玉头上即可。” “额娘,你难得这么心狠。”嬿婉不曾想会听到额娘这么一句,她吃惊地向四处一瞥,未见春婵。 “这并不是把她人往死路上推,且额娘舍不得嬿婉吃苦。”慈文敛去笑意,又生怕女儿觉着自己的这一面过于陌生,便挑眉做手势示意女儿凑近些听。 “嬿婉,你接着替承敏旁敲侧击暗示皇上她不愿和其母天各一方,不要做得太过就成,关键是得让承敏知道你在竭尽所能地帮她。倘若暗示成功,承敏果真留在京中,那其一咱们心里有数:有本要嫁去蒙古的公主最终未去的先例,皇上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劝得动的。其二承敏受了你这么大的恩惠,你先推掉她的酬谢,来日再给些暗示,她定会替你恳求皇上,说不准你还能利用上她的额驸。于情于理,你助承敏都一本万利,只一个把握分寸得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那我要怎么把联姻的事推给六姐?”额娘说得头头是道,嬿婉不住点头,又急切询问。 “先不忙着推,你得在你皇阿玛心目中将承玉彻底比下去。承玉长你两岁,必是她先出降,若你有把握自己已赢过了她,只要在你皇阿玛略表要送她联姻之意时不管不顾,愈发勤进地侍奉你皇阿玛,就算是顺水推舟了。她若嫁去,你还有至少两年时间能进一步尽孝,待你到了年岁,你皇阿玛口风一旦不对劲,你就含沙射影扯上承玉,哭诉不愿与她有着相同命运。额娘只能与你说个大概,毕竟额娘性子蛮犟,一个不留神就触怒你皇阿玛了,具体要怎么转圜,额娘信嬿婉能强过额娘百倍。” “额娘好谋划,”嬿婉情不自禁地开口赞道,“这也许就是额娘常说的‘借力’吧,正向反向的都借着了。” “是,旁处有什么能借的,嬿婉也可借上,”慈文眼波一转,又补充:“譬如养心殿的宫人,嬿婉定要恩施惠下,未必要给多重的银钱,但务必以礼相待。有时宫人们一句随口的称赞,传到你皇阿玛耳中就有金科玉律的奇效。” 只怕这“奇效”已在自己的搅和下适得其反了,嬿婉想起自己对进忠甩脸子就尴尬得啼笑皆非。她胡乱猜测也能料到养心殿的宫人得腹诽她任性妄为,连最为高风亮节的那一位都敢欺辱。 嬿婉观不得自己面上的浅淡绯红,但慈文一眼便得见了。她心下一咯噔,顷刻间就反应出嬿婉此时此刻心系何人,她懊然地想到自己或许不该提及养心殿的。 “那人应是会替嬿婉美言的吧。”既已说到了这个话头,慈文也不好立即揭过,她本意是遂了女儿的心意略提一提她中意的内侍,结果见嬿婉猛然抬首,诧异地盯着自己。 自己对额娘的目视未免有些粗鲁,嬿婉缓缓将头别过,喃喃道:“怎的额娘比我还要心系他呢。” “好好好,那额娘不再提了。”慈文总不好再次点穿她的心思,便含糊过去了。 过了午后,承淇匆匆赶来,立在檐下拨开凌霄花轻轻地叩窗,把嬿婉唬得一激灵。 “四哥?你逃学也就罢了,还巴巴的专程跑来吓唬我。”嬿婉向他瞪眼,又伸手去够旁边的凌霄花枝,佯装要向他甩去。 “我没有逃学,只是有个事儿急着要来与十妹商量,这不就找上门了么。”承淇嬉皮笑脸地躲过那根枝条。 “找上门?四哥你这找的分明是窗,晕头转向连门与窗都分不清了么?隔着窗子鬼鬼祟祟的玩儿什么把戏,还不赶快绕进来!”嬿婉忍笑绷着冷面,听得承淇一声响亮的“嗻”后,她终是忍不住掩面嗤笑起来。 承淇小跑着入内,嬿婉将看了一半的诗集撂下,迎面上前问:“四哥,你急什么事啊?” “我应是挺冒昧的,先与十妹认个错,”他抠着指头,半笑不笑地立着,见嬿婉意欲向自己翻白目,才下定决心道:“十妹,你好心拣与我的两架纸鸢,我画好后试了好几回,都不能放上天去,所以今日我是来向十妹求救的。” “四哥是想让我修整你的纸鸢?这…我也不擅长,”嬿婉一愣,又道:“你没带来么?若带来的话,我或许能试一试。” “我裁剪更换过多次纸面,可没有哪一回有望成事。所以我猜想不是纸面不到位的缘故,是架子本身就过重或是不均衡。我不能再在这两副架子上白白浪费时间了,今日是想在十妹这儿求一副其他架子,从之前那堆零零碎碎的里头拣一个能飞的就行。” “那还不如这样,我做好的两副沙燕里头你选其一,回去拆了重新画一张糊上。”此前那堆也只有一副可行,且那副架子粗糙,全然不如内务府的质量,嬿婉当即迈步出去吩咐春婵取纸鸢。 “十妹花了心思画的,我不太舍得拆。”承淇有些窘迫,见春婵将纸鸢送来,他犹豫着想放下。 “这有什么,四哥的画技更佳,架子跟了你反倒是它的福气。”嬿婉见他不拿,干脆自己随意取了一个塞进他手里。 “我还是要之前的吧。”承淇仍坚持道,嬿婉向他睨了一眼:“之前的架子太差了,四哥情愿放了一小会儿散架从天上掉下来就拿吧。” 几番推脱下,嬿婉忽地问他:“四哥,你真不是逃学?” “当然不是,我三两口扒拉完了午膳飞奔出来的。” “那你拿着了纸鸢就快些走吧,别让师傅出来寻你。”嬿婉用指尖一戳纸鸢,抠出个洞来,心想四哥这下不想拿也得拿去了。 “我与二哥说了,若师傅问起就说我身子不适,待好些了再回来。”承淇确实接下了,但目光一瞥望向窗外的凌霄花。 “对了,那丛花是十妹近日才栽下的吧?我从前没见过,它叫什么名儿?”承淇不动声色地问起。 嬿婉确实想不到四哥是意图与进忠所说进行对质,她也不会因此牵扯上进忠,只随口道:“是花房前几日送的凌霄花。” “十妹喜欢凌霄花啊?”她笑容满面,让承淇一瞬间疑虑起进忠有可能是信口胡言。为了探个水落石出,他必得继续问。 嬿婉的面色遽然一变,凌霄花简直成了死而不僵的百足虫,栽在院中人人都误以为她欢喜,在她想着总该过去了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猛撞出来狠狠凿在她的心上。 “不,我不喜欢,我最不喜凌霄花了,原先是我弄错了,我从未喜欢过凌霄花,”她意识到四哥是蒙在鼓里的,但她已语无伦次,她摆着手露出笑意:“我先前以为我喜爱的是凌霄花,可谁知我从头至尾都错了,四哥你说可不可笑?” “这没什么可笑的,十妹不喜就不喜了,怪我唐突,非要多嘴问。”承淇满怀歉意,又不知如何才能让嬿婉展颜,手足无措地踱着步。 自己不该再起疑的,以他这品性,显然就是十妹最信得过的心腹,他说出什么只管信了准没错。承淇在心里头朝进忠拜了拜,暗道这侧陋可别在十妹面前暗暗地参自己一本。 “无碍无碍,四哥不知者不罪。”嬿婉也有些慌,她不知四哥为何一下子满面愧容,正想着再说上几句逗趣话,就听得四哥道:“再不走老夫子得揪我了,我得回上书房去了。” 承淇抱着纸鸢逃也似的离开,嬿婉将撂下的诗集又捧起来阅看,心中默默思量起承敏的事。 不如就借纸鸢为她抒情,断线的纸鸢没入风花深处,可不就是不得归期的孤女。 既有了此意,嬿婉便不再沈思默想,只专心地记诗。 一句“暂向人间借路行”有几分禅意,她将此诗默读几遍,像是想起了什么,抿唇笑了。 第六十五章 六十五章 不出两日,嬿婉就携了春婵去往延禧宫看望承敏。 一入延禧宫就见得一位着茜红色纱绣金玉满堂纹衬衣的宫妃,睥睨着身畔跪下的宫女,厉声指责其走路不当心,踩着了自己放置地上晾晒的干茉莉花。 “敦妃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娘娘饶了奴婢吧。”那宫女伏地叩首不止。 堂内茉莉芳香扑鼻,嬿婉瞧了一眼,地上果真有大片干花摆放。但花既是置于地上,那就不见得会作为焙茗或佐食的用途,又未见那宫女鞋底留下花痕,可想而知她也并未一脚狠踏。 “敦娘娘,您何必与一粗使的丫头置气,不如叫她再多摘些茉莉花来补上,她得了教训,下回也不会再毛手毛脚了。”从那宫女粗陋的衣着嬿婉就看得出其不是贴身侍女,她虽不知此为钱常在名下的粗使女子,但见其胆颤得几欲抽泣,想着算是个可怜人,还是上前温言劝了。 “娘娘,这是十公主承炩。”敦妃疑虑地一瞥,旁边立时有宫女禀她。 “是承炩啊,怪不得对卑贱的丫头心生体恤。”敦妃收了怒容,漫不经心地一言。 “儿臣不敢指摘敦娘娘,只是觉得娘娘不必当着大伙儿的面指责她,她若是因丢面子而终日羞愧,那就更当不好差了。”嬿婉岂能不知敦妃话里含带嘲弄,但她无意与敦妃争辩,又做不出直接拐个话头帮着敦妃指责宫女的荒唐事,便不卑不亢地回言。 “也是,那就罢了,你替本宫摘你踩坏的十倍茉莉花补上。若有人问起,你可得好好诉说一番十公主对你的恩泽。”敦妃向那宫女挥手,宫女赶忙起身向敦妃谢恩,又朝嬿婉感激似的一笑。 “公主今日来延禧宫做什么?”敦妃往前行了几步,忽又问道。 “儿臣来寻承敏姐姐说话。”嬿婉见有好几名宫女随敦妃而行,猜想其是要出延禧宫找他人玩乐。 “那你去吧。”敦妃不再多言,嬿婉转身见其离开,才小声对春婵道一句:“这是什么玩意儿?” “公主,敦妃娘娘好像是蒙军旗的博尔济吉特氏。”春婵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起从前领份例时听得的宫人传言。 “看来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嬿婉忿忿地低语,实则没顾上春婵说了什么。 一转角就见了承敏,见她露出惊喜神色,嬿婉向她招手:“姐姐,我来看你了。” “难为妹妹这么想着我。”承敏握着自己的手不舍得松开,嬿婉不好意思地窃笑了下,随她进了内室。 “我额娘出门去了。”嬿婉张望了几眼,承敏猜着她是在寻钱常在,马上出言相告。 “我想着你额娘在的话,我得向她请个安。”嬿婉见刚坐下的承敏又起了身,不禁好奇地望她。 “她不在,我们姐妹说话也可自在些,她毕竟是长辈,陪在我身边妹妹或许得有几分压力了。”承敏亲自端出了一盘甜食零嘴。 “姐姐,看不出你说话还挺耿直。”嬿婉掩口笑了,承敏指着盘内道:“我也寻不出什么好物招待你,这些糖瓜、糖莲子我吃着还算不错,你尝尝。” 嬿婉捻了一块入口,不待她吮出味儿来,承敏又指着盘中的另一侧道:“这花生酥糖也不错,还有这松子糖,妹妹都尝个遍吧。” “好,我吃着,”嬿婉连连颔首,无意般地问起:“姐姐,你的纸鸢做得如何了?” “基本做好了,妹妹要看看么?”承敏边说边起身,嬿婉被糖粘了牙,未来得及阻止,已听她吩咐宫女去取了。 承敏的两只纸鸢平平无奇,一只是个雀,另一只是个金鱼。嬿婉捧在手中抚摩一番,将其放下,以手掩口附在承敏耳边道:“姐姐,我想得个法子,能替你向皇阿玛再次坦露一回心声,只不过有些凶险,你不肯做也罢。” “什么法子?妹妹尽管说吧,若用不得我也不会说妹妹的不是的。” “姐姐,《红楼梦》中探春的判词与风筝有关,暗写了她最终会如断线的风筝般远嫁他乡。纸鸢宴上姐姐不如当着皇阿玛的面偷偷将其中一只纸鸢的牵线扯断,让纸鸢远飞天外,由此比拟自己不愿作这远离父母家乡的孤雀,再竭力表一表你对自己手制之纸鸢不知会零落何方的同情。” “妹妹是担心皇阿玛见了我的纸鸢飞走会怪罪我?只要做成个意外,一定没事的,谁能预判到细细一根棉线的断裂呢。那判词什么的不必妹妹说,我会自己应对的,谢谢妹妹的妙计。”承敏一口应了,面上露了些欣喜。 “姐姐,你勿带剪子去,事先把这线泡一泡冷水,接着拿去日头底下晒足,再用剪刀刀锋轻轻磨一磨,不怕它到时扯不断。” 雀比金鱼合适些,嬿婉捻起那副雀子纸鸢,递到承敏手中,承敏狠扯了一把棉线,挑出其中略细处,以指甲掐紧作了记号。 “好,实在是多谢妹妹了。”承敏将纸鸢收起,又忙着去唤宫女给嬿婉端蜜兰香茶来。 “上回见妹妹在皇阿玛处喝着可口,我便去内务府要了些,这一捧茶叶不多,妹妹就带回去吧。”二人又相谈了一会儿,嬿婉临走时,承敏取了一兜蜜兰香茶叶塞给她。 嬿婉有些手足无措,眼见承敏有意再给她装些糖块,她连忙婉言谢绝,只抱着茶叶兜子出去了。 “公主,奴婢替您捧吧。”行至宫外,听春婵在一旁出声,她才反应过来。 春婵将茶叶接了去,笑着小声对她道:“公主,奴婢恭喜您与五公主成了好友。” “这有什么可恭喜的,”嬿婉以衣袖拂了拂春婵的身侧,可掩不住的笑意出卖了她,又道:“不过,我还是有一丝高兴的。” 正与春婵说笑着,嬿婉便不太在意宫道上的来者。刚经过了景仁宫,她余光扫至的侧前方忽然显出一袭蓝蟒袍的身影。 嬿婉登时回神,微微引颈朝那处望,见得进忠为首,后随一队捧着赐物的太监,正往景仁宫的方向行去。 她确定进忠更先瞧见自己,因为他略微将头垂下,又悄悄往她的另一侧别去,显然是在“避讳”她与春婵说笑没个正形的样儿。 真拿他没办法,嬿婉屏了一息,紧接着便将其首掩在春婵身后无声窃笑了片刻。 “奴才给承炩公主请安。”公主脚下飞快,三两步就到了自己跟前,好在她及时地将笑收去了,进忠规规矩矩地打千儿又自己起身。 “进忠公公,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啊?”公主像是无意地问一嘴,目光虽不至冷冽,但也严肃板正。 若她的樱唇不这么时不时翕动就好了,就能将与自己“不熟”圆满地扮下去了。进忠心下难得喜不自胜,面上只极度恭敬地答:“回公主的话,奴才奉万岁爷之命,将其赐下的赏物送至景仁宫皇后娘娘处。” “那本宫就不打扰公公了,公公慢走。”这队太监中甚至有那日整书橱的熟面孔,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滞在此与进忠攀谈,虽有些可惜,但也只好放他走了。 此言既出,她还是装作了漫不经心的模样,将进忠的面孔一扫。与他对视的那刻她感到自己的心咚地猛跳了一下,她连忙攥紧袖子,将目光高傲地移开。 公主的唇瓣颤动得更剧,像是实在忍不住要笑出声了。进忠更能忍些,虽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笑,可防微杜渐是毋庸置疑的,他躬身行礼道:“嗻,奴才告退。” 事儿本就这么过去了,偏嬿婉见进忠此番,倒生了些逗弄他的邪念。她肃然从他身边直行,与他擦肩而过时,她稍一抬臂,极隐秘地佯装要牵他的衣袖。 进忠自然大惊,抽身挪步往相反一侧避让。嬿婉瞥见其几乎面色剧变,得逞了似的勾唇一笑,将衣袖一掸,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行。 自己身手矫健,他连“逾矩”都“逾”不出口了,嬿婉愈想愈乐,掩口笑着,连春婵快步追上了自己都不曾发觉。 春婵盯视公主,将那时刻看得清明。她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还是将话吞了下去。 自己原是被公主愚弄了,虽躲闪但也及时回神继续领着太监们往景仁宫行的进忠悄悄抹去自己额角渗出的汗珠。他毫无指责公主的意味,心中反而舒了口气,漫起了些许甘甜。 送完赐物从景仁宫出来,进忠照例携太监们回养心殿复命。归行途中,他意外瞧见一宫女蹲身鬼鬼祟祟地摩挲茉莉花枝。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在此处做什么?”并不关他的事,但众太监都瞧见了,自己也不好放过,进忠上前出声问询。 她眼中闪过惊慌,走过来跪下道:“进忠公公,奴婢是延禧宫的粗使宫女银花,奴婢不小心踏坏了敦妃娘娘的干茉莉,所以来采摘补上。” “是敦妃娘娘让你来此处采摘的?还请你如实告知咱家。”这儿离养心殿过近,理论上是不应当如此的。进忠怀疑有诈,示意宫女随自己行几步避开众太监,又语气平和地问她。 进忠的宽厚在宫人心目中是出了名的甲等,宫女不假思索就全盘托出:“进忠公公,奴婢踏坏干茉莉后幸得十公主婉言相救,敦妃娘娘才仅是要求奴婢补上。可原先的茉莉不是奴婢采摘的,奴婢也不知何处有茉莉可摘,绕了一大圈终于在此发现了茉莉花丛,这才一时糊涂上手去摘它。” 公主竟是去了延禧宫,那多半就是去与承敏闲聊的,毕竟延禧宫中也没有其他疑似与公主相熟的人,进忠当即明了。 或许公主是与承敏不打不相识,又一见如故了。他自是不可能反对,且思量着以公主的笑面来看她不可能知晓承敏即将远嫁的事,心下虽感慨公主的友情难以长久,但也没有多思。 与之相比更让他心窍触动的是公主替一素昧平生的宫女求情,这实在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忆起公主的蛾眉曼睩,恍然间真正意识到了她是与卫嬿婉截然不同的另一人,她有自己的爱恨嗔痴,更有面对弱小时才展露的悲天悯人。 公主是他心中最为白璧无瑕的女子,他犹生惶恐,忧惧她被污糟卑贱的自己沾染,可再让他放弃接近公主已是不可能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尽可能地借对宫女出言来弥补公主:“十公主宅心仁厚,你需得尊敬。此外你不可在此采摘,免得将茉莉花丛薅秃引万岁爷气怒。御花园有栽种茉莉,你去御花园寻吧。” “是,谢公公提点,奴婢感激不尽。”宫女谢了又谢才走,她当然想到了进忠话里有话。免她被皇上盘问还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万一被问及事由很容易牵扯到公主,她再愚钝也知进忠在救自己。 用过晚膳,嬿婉起了兴与额娘作诗词唱和,春婵名义上是在一旁作判,实则一待嬿婉对答不出,便一壁嬉笑着拖延时间一壁瞅着诗集念上几字作为提示。 慈文虽不知嬿婉为何突而诗兴大发,但也依着她玩闹了许久,一来一往直对得她眼皮下耷,困意侵卷。 “我来仿一全诗,额娘不必对。”嬿婉撑起眼皮,豪迈出言,惹得慈文连连笑着颔首。 “床边枕边待月抬,急向周公抢榻栽。如今已被陈抟挎,只有昏睡别无他。”嬿婉当即高声颂咏,慈文一愣,紧接着便笑得伏在了案上。 “《归湖南作》被嬿婉改制成了打油诗,就叫《归华胥作》吧。关键还真说得有几分道理,要是在茶馆子里惊堂木一拍一吟,定能语惊四座。”听得慈文忍笑点评,嬿婉撑不住也开始窃笑,春婵未能反应过来,拉着嬿婉的衣角小声问“陈抟挎”是谁。 “陈抟是北宋一位以睡功闻名的‘睡仙’,你瞧瞧,嬿婉都快被陈抟一把挎走了,还不快引她去歇息。”嬿婉刚巧打了个呵欠,慈文趁机戳着春婵的肩头对她道。 春婵后知后觉地笑起来,也依言随嬿婉回房侍奉她洗漱睡下了。 闭目不消片刻,便又被掷进了幻梦之中。嬿婉再度身处启祥宫内,当牛做马般地为其主苦服劳役。 或许是自己对陈抟失了敬意,以至被他遣入诡眠,嬿婉边劳作边默念着“谏议大夫息怒”。 过去了许久,久到嬿婉估摸现世都快临近平旦了,她都不曾醒转,仍是启祥宫那名无人待见的宫女。 虽清楚自己身在梦端,可人置异乡总是慌乱不堪,犹怕不能从幻梦中脱离归现,嬿婉失了耐心,每一举动皆是煎熬。 忽然间,她跪在了华服宫妃的脚下,捧着她的足摆在木盆中清洗,她姑且忍住了即将喷涌的愤懑。 “本宫的足美吗?”宫妃忽而轻蔑一问。 嬿婉错愕,紧接着便是极度懊悔自己日间为她伤春悲秋,又咬牙称美。 “你呀,就只配伺候本宫的脚。”那人再次朱唇轻启,眯眼讥讽地望着自己。 自己再落魄,好歹也是大代的十公主,岂能容她人如此作践,实在是反了天了。嬿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又想起白日里敦妃的嘴脸,二罪并罚一并加在了眼前的宫妃头上。 血气上涌,嬿婉瞬时暴起,抄了木盆使了十成的力向她的头颈狠砸,怒道:“你是什么玩意,也配使唤本宫!” 宫妃没有变作异兽,但嘶叫着命一旁的宫女与自己一同责打她。嬿婉躲闪不及被宫女呼在了面颊上,又被宫妃踹倒。 房内一时涌出了许多启祥宫的宫人,举着器物向她扑来,嬿婉掀开宫妃又捡起了木盆,毫无章法地拼劲挥动着,使他们近不得己身,脚下也竭力往外跑。 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奔逃的过程中她还是被人捉住了,压制在地上被他们没头没脑地打,混乱间她听得他们称自己为“樱儿”,疼痛令她不辨虚实,几近要绝望于自己改头换面成了旁人。 第六十六章 六十六章 她被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摁在地上,又遭骤雨狂风般的责打,一时脑间混沌,仅凭本能的意识挣扎反抗。 这不是自己应处的那座紫禁城,在此她手无缚鸡之力,又失了公主的实权,嬿婉拼尽全力才够着了一只不知是谁的手,一口狠咬下去。 他们既对自己百般折辱,自己也就不必顾着所谓的斯文了。听得宫人的厉声尖叫,她趁乱爬起身往前闯。 又被一人拦下,她不假思索即又踢又踹,有人在她身后拖她,她就随意抄起趁手的小凳向他砸。 身上的宫女衣衫早已被扯得七零八落,她无法顾及,甚至还必得将绊脚的褴褛碎布撕扯丢弃,卯足了劲冲出启祥宫时脚下的鞋也剩下一只。 众人就在她身后追逐,天幕中不知从何时起降下了瓢泼大雨。眼前一片昏黑,雨柱漠然地凿在她身上,冲刷着她青红交加的伤痕,也沉击着她胆裂魂飞的心神。 自己不属于这里,她无声地哀鸣着,自己只属于大代的那座溢满了欢声笑语的永寿宫,绝不是这座不辨朝代的魔窟。永寿宫里有额娘和春婵在等着她,她得回家。 明知这不是自己所处的时代,嬿婉自是不会朝着永寿宫跑了,她强抑恐慌边逃边掐手心,试图挣脱这可怖的幻梦,可未能如愿。 身后的衣料像被扯住,她意识到有人追上了自己,连忙扭身蹬他,甩他巴掌,立时又有他人冲上前与她相搏。 她口中胡乱地咒骂,手脚都几近癫狂般地反击,甚至张口咬他人的手指。她彻底将体面碾成了粉屑,只要能逃生,丑态毕露简直无足轻重。 可是万一自己无法回到现实怎么办,蓦的一念升起,清泪顿从眼眶中潸潸而落,被雨水裹挟着在面上漫淌,又因身转而甩旋至空中。 另一只鞋也被她脱下作了即兴的武器,砸击在追逐者的脑门上。她跣足狂奔,口中已无禁忌,只大声呼喊“我要回家”。 横刺里,一只握着长伞的手倏忽伸出,以伞狠厉击打后方众人,发出了沉闷的重响,附着众人幽冥般呼唤出的“樱儿”之声,一时间光影交错又声响此起彼伏。 他一把攥住自己的手,引着自己一道飞跑。隔着泪眼和永远也抹不去的连片灰朦,嬿婉还是认出了他是梦中再三陪伴自己的那名儒雅仙君。 与他相牵跑了许久,直到彻底甩脱了追击的启祥宫众人,他才稍慢下步子,将伞撑起,完全荫蔽于嬿婉的上方。 仍是看不清他的样貌,嬿婉不抱希望。伞的庇佑之下,外界的暴雨被完全阻隔,可她泪流不止,心下也汪润潮湿。 衣衫褴褛成了难以蔽身的破巾,狼狈至极,她却自嘲般地一笑,又抑不住地间或哭笑而不止。 幸好自己的这副尊荣只被他一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转脸望向他,湿腻散乱的发丝无状地爬满了她的半张面孔,她甩开遮眼的一缕,虽看不清他,但尽力让他看清。 “公主,我送您回家。”她辨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心声还是他的心声,她好像听得了他的言语,又好像只是自己着了魔,将雨声当作了人声。 “你竟知道我是公主,”她同样不知自己有无说出声的能力,她还是宣泄似的倾诉道:“这里只有你知道我是公主,我的家不在这座紫禁城,我要回家。” “好,公主不哭。”嬿婉突觉眼前的伞柄一晃,原是他将执伞的那只手向她眼前稍稍递近了几寸,衣袖微摆,像在示意她引其袖拭泪。 嬿婉捧起他的袖子,试着摸索他袖上的衣料以辨明他的身份。轻软如浮云,别无他感,毕竟是梦,不可顶真。 她灰心不已,以其袖口薄扫眼下清泪,只一息便恭敬地松开。 通身隐痛未消,她以痛为肆无忌惮之借口,泪如绞断线的珠帘。伞外雨若逆了天地的泉柱,却也不及其泪落的汹涌。 “哥哥,你究竟是谁?”石破天惊,她冒出了这一句。 她想她是魔怔了,且是歇斯底里地魔怔。不论虚实,她从未对任何男子有过此称,偏偏就无端地想这么唤他。 复思片刻,她想到其实是先前的梦为自己作了启发。另一个自己或许唤过他哥哥,那么如今便以自己之口再重现一遍。 她确信她这一句真真切切地出口了,因为他的身影突如其来地发颤,似要泯入雨帘消散无踪。 他还未将自己带离,就要急不可耐地逃遁。她并不十分怕自己逃不出了,泪扑簌而下只为他走得太匆忙太迫切。 “哥哥。”他有他想去或是应去的地方,嬿婉哽咽着,终究不愿自己阻了他下一步的行程。她松开挽着的胳臂,将伞推向他,自己走向风雨交加又令她不辨东西的前方。 “微臣送公主回家。”他答非所问,但追上了嬿婉,将她庇于伞下。他低首,伞廓内也开始悬坠雨状的泪。 黑云压城,暴雨如决堤山洪,嬿婉成了雨瀑中飘摇的墨点,隐约觉察出他有意将自己的后背也护在其微微掩拢的臂弯下。身上的凉意似被驱尽,她几乎要躲进他的衣袍甚至胸怀间。额前触及他落下的温热,一滴又一滴顺雨势而流。 晨曦初照,轻若纱巾地拂在嬿婉额上。她眼睫颤动,眝目醒转,尽显慵懒惺忪。 自己这就归家了,她无神地假凝着甚是熟悉的帐顶,任那满绣的不知名花藤洋洋洒洒地布满自己的视野,天旋地转又令她一喷一醒。 她连花样都不识,只是既由内务府送来,便稀里糊涂地用着,她说不出自己的喜好,也确没有格外明晰的喜好。 无论身为宫女,抑或身为公主,她皆被框限在既定的约束中。喜爱什么物件,愿行什么乐事,都不便表达,也无法得她意满。 这段与额娘、春婵共度的时光犹像是捡来的一般,将永寿宫的门掩上,便无人知晓她们的自得其乐,尽管清贫,但何尝不是另一种窃得。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究不会长久,自己也无法始终任性妄为,她轻叹了口气,起身下榻。 “公主,纸鸢宴的日子定了。”春婵已随慈文请安归宫了,她推门入内,见公主已起,便扬声说道。 嬿婉连忙掸去噩梦带来的忧思,笑逐颜开地上前问她,由春婵口中得知纸鸢宴即将办在三日后,也是额娘生辰的前两日。 “时间有些赶呢。”嬿婉当即生疑。 “皇后娘娘说起时,奴婢瞧大伙儿不见有面露讶然的,像是都一早就知晓了。只是咱们这儿消息不灵通,才蒙在鼓里。” “也罢,反正纸鸢备好了,随他哪一日办,咱们都照常去,”嬿婉去寻自己的纸鸢,稍一思索,吩咐春婵道:“春婵,你将之前这副笨燕子也带上,虽试过了新的,但也没法儿确保它不出岔子。” 待春婵出去烧水沏茶,嬿婉坐回床榻,被逐出心际的思绪又牵牵蔓蔓地围裹上来。夤夜里那段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噩梦,到底让她无法遗忘。 她清醒了不少,公主无论如何都比宫女要好得太多,至少不会把她逼得只能甩去颜面作一只与敌相搏的困兽。她还是该庆幸自己能回归现实的,而真正的宫女怕是不会有这般好运。 若是能再也不跌进那个时代就好了,嬿婉郁郁地轻捶自己的软被。此梦没完没了,耗去了她太多的精气神,她仰脸朝一旁的铜镜一望,隐约见得自己眼圈乌青。 可要是再也不坠入迷梦,就不得再见梦中那人了,她多少也有一丝怅痛,旋即又绞尽脑汁去想他究竟会是谁。 明显不是与春婵一样因白日相见而投射到梦中的成像,他更像是本就身处那段陌生的时代,可他待自己又全然不同于将自己非打即骂的其他人。 “公主,您是又未睡好吧?其实方才奴婢就想问您的。”春婵端了茶水进门,有些忧心地问起。 “是啊,我或许是因不敬陈抟,夜里被陈抟抓走了。”嬿婉当即扯笑调侃道,春婵欲言又止,将茶盏先递上。 “公主,您别开玩笑了。奴婢看得出,一夜深眠,您还是困顿不堪。求您与奴婢说一说有何心事吧,奴婢许能分忧。”她嗫嚅着出了声。 嬿婉捧了茶盏小口地啜着,犹豫了一小会儿,下定决心颔首道:“也不是什么心事,我最近总是噩梦不断,梦见自己去了另一座紫禁城,还成了底层的奴婢。” “梦都是反的,公主您在永寿宫里好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当得下人,您别胡思乱想了。”春婵连忙抚着她的脊背宽慰道。 “春婵,若我说有个看不清面貌的人总在梦中相陪,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嬿婉佯装苦恼地一蹙眉,随口问起春婵。 “梦中人应当是公主您个人情感的投映,”春婵一愣,见公主抬眸怔怔地望着自己,便郑重地解释道:“梦是人的昼思聚集出来的,梦中的人自然也出自公主您的想象。奴婢猜测公主在梦中的处境该是极为艰辛的吧,因为梦太苦,所以公主潜意识中造了个作陪的伙伴。这并非活生生的人,仅是公主于危难中的希冀而已,公主切莫刨根究底。” “原是这样。”春婵并非随意劝说,嬿婉见她的情状就知她是万分认真的。她对春婵的解答将信将疑,想再问些什么,又觉得确实是自己的幻象分身而已,毕竟他人皆有面孔,唯独他是一片虚茫。 “春婵,你知道何人会对我自称微臣吗?”她闭目静思,恍惚发觉自己醒来后对他的印象消退得厉害,定心想了半刻,她才想起一个疑点。 “微臣?”春婵咂摸着,不确定地回道:“照理说汉臣皆可对公主自称微臣,可公主日常也难以接触朝臣…许是个侍卫?” “别和我提侍卫。”嬿婉心惊肉跳,险些在春婵面前变了脸色,她将手向外一挥,拧着眉头补救道:“侍卫听来便是生得五大三粗的俗人,我不喜欢。” 公主此言片面,但公主既然不喜,自己顺其意奉承两句准没错,春婵边想边道:“是,侍卫岂能入公主的眼,得是出类拔萃的淑质英才才能与公主为伴呢。” 嬿婉听了只掩口窃笑道:“你竟认可下了,令我刮目相看。”春婵不知她笑什么,但也随她一起嬉笑了好一会儿。 三日过得飞快,弹指间就到了纸鸢宴那日。嬿婉坐于镜前,往自己发间簪戴起了珠饰。 “春婵,你知道咱们今日的首要任务是什么么?”她将一支金质宝石花簪衬在二把头边比划,复又放下,改换了一支翠镂空佛手缠花簪。 “放纸鸢,还要多吃些点心。”春婵笑眉笑眼地答。 “不对,你再想想。”嬿婉在妆奁里寻她的蝶贝玉片簪子,试图仿照清明宫宴的簪法复现一回。 “是要寻澜翠,公主您瞧奴婢这记性。”春婵思忖着,突而灵光一现。 “你这记性也就与我打个平手吧。”嬿婉想着自己也曾忘记过打听,怎会取笑春婵。她将鬓角拢了拢,对镜张望自己的簪饰。 “咱们届时仍旧随机应变,我去与太妃们搭话,你便趁机寻她。若是实在寻不到,你找个急着出恭的理由,径直往寿康宫去也成。这边开宴,太妃们倾巢而出,寿康宫肯定疏于管控,你多半能有可乘之机。”嬿婉言辞幽默,逗得春婵直笑。 “是了,奴婢此行势在必得。”春婵见她起身,知她要更衣,忙引她去柜边瞧那一摞理好的夏褂。 “今儿太热了,皇阿玛选日选得不大好。”嬿婉边拣衣边抱怨。 “公主,现今早入了夏,热是应当的,忍忍吧。”话是这么说,春婵还是取了团扇在一旁摇着。 嬿婉只在几身深深浅浅的蓝褂中拣选,最终择得一身半旧的秋波蓝直径纱纳绣五瓣花纹单氅衣换上了。 “公主,您装扮得是否过于素净了些?”春婵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犹豫着出言。 公主所佩的金饰很少,头面与清明宫宴时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两三支翠簪而已,衣褂反而更为简朴了。 “春婵,你信不信直觉?”嬿婉咬唇凝神,又缓缓绽笑。 “公主您的直觉?奴婢应该…是信的吧。”一看她这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是不太信,嬿婉只当她是真信了,伸手将她的手指擒住,回身附向她的耳畔。 “我的直觉是比之其他色泽,他稍稍更偏喜我着蓝。”嬿婉极轻声地说着,眼见春婵的眉头一皱,惑然不解。 “公主,您是怎么看出来的?真的全凭直觉?” “也不是,我着不同色的衣衫时,对他鉴貌辨色,总能觉察出些不同。”嬿婉对她狡黠地挤眼。 “嬿婉,你在与春婵谈些什么有趣的?我可否也来一听?”正当此时,慈文走了进来。 “没谈什么。”嬿婉本能地笑着轻轻甩手敷衍过去。 慈文好奇地朝嬿婉瞧瞧,又对春婵张望一眼,本是不欲追问的,可嬿婉突发奇想试图验一验春婵究竟是如何认为的,便轻推了春婵两下,小声道:“春婵,你与我额娘说。” “主子,公主正与奴婢说皇上更偏好她着蓝褂,奴婢不大信,公主就解释了一句她的观察所得。” 嬿婉盯着她的面孔,不见她有任何插科打诨的意思,也不像是急中生智拐了个弯儿。 嬿婉愣了一瞬,随即便笑得肆意:“是呢,春婵可机灵了,我一说她便懂。” “嬿婉自个儿想穿什么直接换上便是了,怎的还要耍弄春婵呢?”慈文压根儿就不信嬿婉会刻意寻思她皇阿玛对她衣着的喜好,但她仅凭春婵的曲解也想不到实情,反倒当作了嬿婉对春婵半是糊骗半是逗趣,无理由也硬寻个理。 “就是就是,主子,公主她故弄玄虚拿奴婢寻开心。”额娘解得更错,嬿婉不由得拊掌大笑以至一时都说不出话了。春婵自是当公主认了其言为假,而慈文的话才是正解。她又好气又好笑,巴巴地望着慈文,向嬿婉一努嘴,作了委屈状,逗得慈文也笑个不停。 “春婵,平日里你那么机灵,怎么今儿就犯了糊涂?”嬿婉好不容易才止了笑,又故作严肃地问春婵,可惜那发颤的声音还是将她出卖了。 “奴婢就是太相信公主了。”春婵将头别过去,与慈文一对视,自己差点也要无厘头地笑出声。 “你是太相信我额娘了,”嬿婉以口型低语,她起身去牵额娘的袖子,将额娘引到镜前,娇俏出声:“额娘,你再簪几朵珠花吧。” 慈文拗不过她,笑着应下了,嬿婉当即替她簪戴。春婵以为暂时没了自己的事,刚想离开,又被嬿婉叫住,挽着臂轻拽回来也被嬿婉补了簪花。 “难得有这样的日子,人生得意须尽欢,该妆扮就得妆扮得齐齐整整的。”见只有春婵未点唇,嬿婉便顺手执起口脂盒,以指腹蘸取点在春婵的唇上。 此般场面似乎有些眼熟,嬿婉恍神了须臾,又细细琢磨了一番,终是未能想起。 第六十七章 六十七章 近几日,进忠除去养心殿的差事外,还需去重华宫协助负责纸鸢宴上膳流程的核对。一入重华宫就不得不与众内侍磨嘴皮子还不算完,最要紧的是得安排得妥帖,也遂皇上心意。 日日归于他坦,他都劳累得筋疲力尽。毕竟凡有错漏他也不便发火,一旦怒气上涌就破了“事上以敬、事下以宽”的功,他几乎是强耐着性子对出错的内侍笑面相待,仅示意其改正。 终于熬到了纸鸢宴当日,一过晌午,便有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诸位大臣及其子侄应帝令入养心殿觐见。进忠照常沏茶倒水侍奉的同时,禁不住瞅着空儿悄悄打量几位青年俊才。 果真是才貌俱佳,听得他们的侃侃而谈,再观其丰仪,进忠自惭形愧地垂下头,躬身立在全寿的身后。 要是公主未来的额驸出于其一就好了,他疑虑起皇上宴请这些约舞象之龄的子弟是意欲选婿,虽内心酸胀,但也认可了只有这般的俊杰才能勉强与公主相配。 未时过半,皇上有意往重华宫去,进忠连忙下去传了轿辇,一路随侍皇上前往。 到了重华宫前的庭院,见得已有几位赶早的嫔妃擒着纸鸢到了场,皇上便过去与她们交谈。全寿随行随得紧,进忠慢了一步,刚想过去,感觉身后有人在小声唤自己。 “进忠公公。”一回首,原是一名着石青色马褂的内臣子侄在向他招手。 进忠并不认识,但恭敬地上前,询问其有何事。 “公公,这是我一点儿心意,虽不成敬意,但请您收下。”他偷摸从兜中抠出一块沉甸甸的银子,往进忠手里塞。 进忠一愣,立即抽身后退,直摇头道:“奴才不可拿他人银钱,还请公子收回去吧。” 那公子也错愕了一瞬,恐被他人发现,先收好银子,又低声道:“公公,您是万岁爷的近侍,该是说得上话的。我只需您在万岁爷提及我阿玛时顺口说句好话就成了,您稍动一动嘴的小事而已。若万岁爷不提,也无需您主动开口,这银钱只当我孝敬公公的见面礼。” 这种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他如何能鼠目寸光贪这块银子,更何况他从不收礼的名声无论如何也不能断在这莫名其妙的一关上。 进忠余光见周遭暂无旁人,便躬身施了一礼,保持着内侍该有的谦卑,口中推辞道:“奴才人微言轻,也无胆识,不敢承公子之嘱托,还请公子允奴才仅当得自己份内洒扫伺候的差事。另奴才不知公子阿玛为谁,还望公子行个方便,勿将其名告知奴才。” 不让他相告也不帮忙,总比他告知了自己,显得自己白捏了他们家一个把柄好。虽说这也算不上十足的把柄,但与他们交际越少肯定越稳妥,他也越放心自己只是胆小而不是扭捏作态,进忠如是想着,将头埋得更低。 “既是这样,那算了,打扰公公了。”他思考了片刻,选择了施礼离去。 前来的嫔妃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相聚着谈笑,不多久六公主与九公主也结伴而来,二人绕在皇上身畔说俏皮话,引得皇上时不时捋须一笑。 “今日宴席,阖宫上下包括仆从,都可尽兴欢乐。”皇上一言,大伙儿连呼万岁,进忠也随之跪下叩首。 皇上唤了正举着纸鸢行经的内臣子侄过来,公主们似有回避之意,结果皇上却道无妨,宴上的两个时辰言谈极尽自由。 七公主与皇后同来,五公主是何时来的他都未留意到,像是已在此甚久。皇上身边除去全寿外,还有喜禄乐呵呵地捧着几只大纸鸢跟随,保春则拣了个满是福寿的纸鸢在不远处放给皇上看。四处都是其乐融融,进忠只茫然地朝着宫道望去。 她怎还不来,是被什么事牵绊误了时辰,还是不欲前来参宴了。进忠轻叹一声,怔怔地候着。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成了衬哀情的乐景,他想了无数的可能性,愈想愈心口钝痛。他苦熬几日,在养心殿和重华宫间奔走哪是为了皇上,大到重华宫内布置的花簇草木参考了不少永寿宫内除凌霄花外的绿植,小到宴上吃食刻意加上了芋头糕,说白了实则只是想让公主鉴看品尝皆心满意足而已。 若是公主突然间转念不愿参与,浪费了他的心血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这都是他自说自话胡乱备上的,他只是因见不到公主而引日成岁、煎心衔泪。 其实离他与公主碰那一面也才堪堪三日,可炩主儿的魂魄自与他相别起再也不曾入梦,无端地减去了相逢的际遇,徒增了他独自愁思的怅痛。 他真的好似太久与公主两相分别,那份卑贱而只能强抑于心的渴盼使他不堪忍受。 他装作仰望天上的纸鸢,余光却黏附在了来时的宫道上,望眼欲穿。 承淇带着随行的内侍风风火火地闯出来,把进忠唬了一跳。承瀚招呼他与自己一道放纸鸢,他就应声笑着走过去了。 公主姗姗来迟,但总算是出现了,进忠见到她的那刻险险要坠下零星的泪,无论是辛劳还是思念都瞬时被抹平,他乐得成了飞上云端的纸鸢。 尽管如此,他还是稍稍侧过身子不去看她,以免被公主发觉自己异样的神色和莫名开闸失控的浊泪。 嬿婉用绢子抹着额前渗出的薄汗,微微气喘着,春婵和她额娘走得更慢些,但她实在等不了了。 四哥害她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还偏生跑得比兔子还快,她想佯装掌掴他以表气愤都因追不上而只得作罢。 她一路上都猜测着约是已经开宴了,他一定会侍奉在她皇阿玛左右,与她相隔甚远,他谨慎当差,约是不太会刻意看自己。而等大伙儿吃了些点心,去殿前殿后放纸鸢时,她也未必有机会凑到他身边去。 既是如此,早去其实也不代表她定能如愿,左右都只是碰碰运气罢了,可她仍是愤懑着四哥使她平白减了两刻与他共度的美时。 太妃与之相比反而更好寻也好跟随些,况且见太妃她不心虚。而见他,她哪怕与额娘、春婵调笑,面上的光彩犹比烈阳灼灼,内里也是心虚惶惴不已。 他就立在自己眼前,一见自己就悄然避让,嬿婉也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 至少能确认他定是看见自己了,否则至少不该反应得如此及时如此凑巧,她可劲儿往好的一面想,刚要沉下去的面孔又回暖了些许。 她看不出他候在此处是在等待何人,但毕竟也无法厚颜无耻到非要认定他等的人是自己。或许是在等哪位雅士与之论学,或许是在等哪个小太监送某样物什,或许又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遨游于天地间,仰观流阴间的翩浮飞鹞。 无论他作何感想,自己都不能因噎废食放弃这次机会,嬿婉局促地理了理衣摆,又镇定自若地一步步向他走去。 公主显然是奔着自己来的,进忠迫使自己屏气凝神,转过身子向她打千儿道:“奴才给承炩公主请安。” 来来往往的宫人和主子俱数不胜数,本是无需行礼的,但公主应是有话要与他说,所以他先一步开口,以免让公主陷于尴尬。 “进忠,你知不知道本宫为何来晚了?”见了他那双流眄眼瞳,她就忍不住要把自己遇上的事对他抖个干净。嬿婉小心翼翼对他说道,又瞥了一眼确保无人在意他俩。 这像是在向他解释一样,嬿婉骤然想到,又祈祷着别被他看出她是在自作多情。 进忠说不出,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一尽奇思再作答。嬿婉瞪了一眼远处与承瀚并立谈笑的承淇,小声告诉进忠:“因为四哥拖本宫后腿,他来永寿宫寻本宫,非说纸鸢宴办在乾清宫,本宫被他迷惑了,就连带着本宫额娘随他一起前往。我们一行人在乾清宫外候了一会才发觉不对,心急忙慌赶回来,他倒好,逃窜得最快。” “承炩告诉奴才,是本想让奴才禀告万岁爷您迟来的因由?”公主千斛明珠般的美眸对他顾盼流连,他在不知不觉中沉溺,想接着笑称幸好公主并未误时辰,所以无需自己转告,但眼见公主失落地蹙了眉,他当即噤声。 他看似不懂自己的心意,他的作答也远远超乎自己可预见的范畴,难不成是他看穿了故而不接话。嬿婉胡思乱想又黯然神伤,还是舍不得将目光移开,生怕今日不再有能与他咫尺相望的间隙。 可他还愿意温柔地目视着自己,似乎仍有一线希望。嬿婉抿紧嘴唇,明知不能洞见他的情绪,却也灼灼地盯视他。 其实这应该算是以她公主的身份也无法解决的难题了,甚至她作为公主反而更难使他迈过这道坎。自己和他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主仆天堑,他始终都把自己当作需敬奉的公主来看待,嬿婉愈想愈是一筹莫展。 “我不想让你禀告别人,这话我只想对你一人说起。”但是自己绝不可逗留在进忠面前,白白惹人生疑,嬿婉下定了决心,丝毫不拐弯抹角地对他直言相告,以免他再度误会。 一语既出,她满心忐忑不安,以至真正不敢窥探他的神色转变了。她几近落荒而逃,虽说脚下步子是朝着承敏迈去的,可也只有她自己知晓自己有多狼狈。 进忠默怔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他振衣仰空望去,碧落昌光,缀以各色飞鸢遥遥一线牵。 金乌彻骨通,他浑觉四肢百体一尽惬意。惜有厚云飘霏蔽日,仅消片刻,又是污蒙一片逐他乐心。 潜意识告诉他,若他在结识公主前并不认识炩主儿就好了,他就不会陷入纠结以至沉痛的漩涡了。但他偏要与自己的潜意识斗一斗,公主分明就是乐于与他闲话家常的,无关前世情仇,公主只是在竭尽她所能对自己好。 流霭消散,赤轮再现鎏金彩芒。 与承敏才堪堪说了几句,嬿婉就见承恪在一众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来。望去的头一眼,她甚至不曾反应过来那是四姐,直到听得承敏轻呼一声,她才霍然将名对上了人。 与四姐在宝华殿相见距今也才相隔几月而已,她怎会成了这般模样。嬿婉震惊地望着憔悴不辨其容的她,连额娘与春婵朝自己走来都丝毫不觉。 六姐和九姐亲热地唤她,于是嬿婉眼见四姐走向了她俩。但许是因为自己的目光太过热切,四姐还是频频相她望了好几眼。 四姐的面腮满是痤皶,膨胀的齄鼻上酒刺密布,乍一看去倦态已掩饰不住。且原本仪体适中的她如今肥臃得好似变了一个人,相较之下肚腹隆起更甚已是她最微不足道的变化。 “四姐怎么成了这样?”承敏低语,语气尽是惶恐。 嬿婉无法确切地与她论出些什么,但在场的每一人都不难看出承恪的异态是因妊娠而起的。嬿婉握着承敏的手,避着承恪的目光悄悄摇头道:“四姐她太不容易了。” “等今后我出降遇喜了,定要少吃些。”承敏的手心全是汗水,嬿婉听她喃喃,连声劝慰:“是,姐姐少吃些,不会如此的。” 承敏了无放纸鸢的心思,嬿婉也全然不想从春婵手中接过纸鸢。承敏的宫女也在柔声相劝,承敏暂且把手从嬿婉手中脱出,嬿婉试图离承恪近些,听一听她在说什么。 六姐和九姐已去别处,又有嫔妃向她走近,询问的自然都是有关她孕期的事。嬿婉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听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庶母们解释。 其母李常在有些怯懦地陪着她,也对她人施以笑面,并时不时瞧一瞧她的面色,感觉她有不适,就犹豫着出言说她需得歇息会儿了。 嬿婉将四姐所说串联着听完了,总而言之就是她遇喜后贪吃,后来时常吐得厉害,但肚里又饿,只得趁着不吐的时日紧着吃下去。而她看着虚肥,实则不尽然,捏一捏她的手脚便知她是肿远多于肥,尤其是双脚,几乎已肿得走不了路,需得侍女搀扶才可缓步而行。 承敏轻步上前,挽了嬿婉的手将她带离。她将嬿婉引至殿前的另一侧,略一指立在前方的几名青年,低低出言:“妹妹,你瞧他们的样貌是不是颇为俊秀?” 嬿婉料到承敏是于受惊之下竭力地自我转移注意力,她颔首道:“俊秀,确实极为俊秀。” 承琅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道:“你们姐妹二人正说些什么呢?” 嬿婉干笑着,承敏到底没多少城府,直言小声说道:“我在与十妹妹论着哪一家的公子更英俊。” “今儿皇阿玛说了,咱们说什么都无碍。姐姐要是看中哪家公子,不如上前热热闹闹聊一会子。”承琅说得稍大声了些,急得承敏差点本能地掩她的口。 “罢了,姐姐脸皮薄,我知道。”承琅见承敏脸都白了,便不再调笑她,她牵住承敏四下张望一番,顺势介绍起她额娘皇后方才与她说过的几位公子的名姓。 嬿婉听着实在无趣,但碍于当着两位姐姐的面,她也不好找借口脱逃。 暂时还未见得太妃们,而进忠则侍立在了皇阿玛身边。德贵妃捧着她的纸鸢与皇阿玛说笑,她似乎在说她的纸鸢制得粗陋,而九姐则笑称自己的纸鸢相比于她额娘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皇阿玛只一味地笑她俩自谦。 平心而论承兰的纸鸢画得不错,而此时她几乎要将那纸鸢展到皇上的眼前,娇声抱怨着自己的手艺有多拙劣,进忠对皇上察言观色,自是知道他见之相当喜兴。 “万岁爷,依奴才所见,九公主的锦鲤画得当真惟妙惟肖,奴才迷迷瞪瞪一瞧,还以为是御花园池里的大红鲤被九公主捕来拓印在了画纸上。”进忠满面逢迎的堆笑,瞅了一眼承兰不见其流露反感,便夸道:“九公主,您是吴道子下凡啊。” “进忠公公,你真是嘴甜。”承兰轻倚在德贵妃身上,笑眉笑眼地向进忠一瞟。 九姐如此肖像德贵妃,确是众公主乃至众宫眷中最貌美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进忠爱瞧她本也无错,但嬿婉无论怎样也忍不住细细观察以及比较他究竟是看自己还是看九姐更温柔些。 其实他并没有直视九姐,只是偷偷地在瞄着,说是保持他作为内侍应有的敏锐也可,嬿婉稍稍找回了些许心理平衡。但九姐的姣好姿容她不可能无视,他世无其二的美丰仪显得更不是自己一介草野粗俗公主能肖想着了,醋意横生之下,嬿婉赌气地转过脸听承琅赞美世家公子,又随口赞叹其姿仪。 全寿、保春、喜禄皆在,德贵妃和承兰并未对任何一人有任何眼色,也不见他们三人有意无意捧她俩。所以大约真不是这三人与德贵妃交好,养心殿若有奸细也是哪个不知名的散差太监而已,进忠思忖着。 公主被承兰剽窃了糯米圆子的创意一事虽查无可查,但他必不会真正放过。养心殿的散差太监他也着重盯了几个平常会来事的,预备着一旦有苗头就寻由头请孙财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殿平调。 第六十八章 六十八章 承琅引着承敏和自己往另一处走,嬿婉发觉此处恰巧能与进忠四目相对,且相隔有一定距离,甚是合适。 瞧了他两眼,她登时想到自己方才是不欲看他的,结果这么快就变了卦。 可位置太巧了,不看白不看,她如此想着,干脆正大光明地盯着他。 他不再看向九姐了,倒是专心地奉承着皇阿玛,暂时还没有发觉自己盯得紧,嬿婉稍稍松快了些。 其实她趁刚刚的间隙深思熟虑了一番,确认了自己也不是非得逼他单独回应自己,而是见不得他无意间厚此薄彼。对自己误解连连的基础上,哪怕是对她人献善意的殷勤她也着实难以接受,她宁可他对公主们一概不解风情、拒之门外。 怎么看他夸赞九姐都真正像是为了当好御前的差,不像是有特殊的意味,自己又何必细究,嬿婉心中哑然失笑。 他眼睫下垂,下巴尖俏,哪怕被内侍的身份束缚着,只得躬身缩肩低眉顺眼,都远比承琅所指任何一位公子要俊逸百倍。她望着望着,多少有些难以释怀,不禁想象起他着那日的佛头青常服立于其间会是怎样的出色。 进忠早已发现公主在趁机偷眼朝自己瞧,他又不可能有所表示,也只好假装不知了。 他尽力屏气细听承琅所言,勉强听出了她们是在讨论今日参宴的公子。他心下一沉,又迫不及待地试图听取公主心仪男子的形象,可公主瞧着他一言不发,他根本无从听起。 他还是忍不住狐疑地瞥了公主一眼,公主瞬时微微转脸改换成斜睨他的姿态,又如心虚般捉着承敏指向空中的纷飞纸鸢示意其观看。 那就是暂无事相求,只突发奇想试图瞅一瞅自己而已。他心下了然,仍执着于谛听公主所言但侧过大半个身子不再与她相视。 此上仙容光皎皎又长身玉立,哪怕是一壁蹙眉一壁翕动唇角似笑非笑都甚是有趣,嬿婉的心虚莫名褪了个干净。“敌”退我进,她若无其事地直勾勾盯着进忠的侧颜。 “那位着石青马褂与一小儿共行的似乎是和娘娘的内侄莫德里,他们二人是兄弟。”承琅指着远处的男子对承敏悄悄说着,忽然发觉嬿婉像在发怔。 “十妹妹你瞧,他是不是真有样儿?”在承琅看来,莫德里长得不孬,但也谈不上多上眼,她问这么一句仅仅是为了打趣嬿婉分神。 皇阿玛在称赞红官女子的蓝色花状纸鸢做得大而精美,进忠随其言而仰空远瞻,面上显出极为和煦的笑。 所以自己还是赌对了,他确实素喜湛蓝,尽管与自己没有多大干系。嬿婉瞅得九姐的纸鸢也描画了较多的蓝纹,抚了抚自己的氅衣,稍有些懊恼没将初见他时戴过的蓝绢花也簪上。 “瑶阶玉树,有样儿。”保春似逗趣了几句,众人皆笑。见那仙君笑得肩颈轻颤,面颊爬上红晕,嬿婉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公主的声音他从不会辨错,哄笑间进忠错愕地滞住,面上虽持着一如既往的笑,不叫人看出端倪,但心中再度山崩堤溃。 他甚至未能听出公主称赞的是何人,但泪水已先一步在眼眶中渲染充塞。他装作是笑得失了态,掩面以袖拭目。 “十妹妹心仪莫德里啊。”承琅定睛瞅了瞅那人,料想审美因人而异,也不足为奇。 嬿婉完全不知是何人,但毕竟怕被人窥知自己所想,所以先敷衍了两句,不应也不反驳。 纵使内心千疮百孔,进忠仍竭尽所能地留心承琅和承敏目视何方。他隐约觉得她们面向的是那贿赂自己未遂者,即使不能笃定,也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他还是默默地百般祈求公主千万莫喜此人。 太后携两三名太妃说笑着姗姗来迟,皇上闻得其余太妃也即将造访,便吩咐身边的太监们引众人入重华宫。诸内臣与阿哥坐于葆中殿,太后太妃坐于浴德殿,他自己与后妃公主则坐于名为崇敬殿的正殿内。 进忠生怕被公主察觉自己微红的眼眶,便径直去了别处。 皇上突然想起崇敬殿不足够宽敞,众侍者皆擒两三只纸鸢立在席间甚是难看,当即下令所有纸鸢姑且先摆放于石阶下。 五姐和七姐皆在身畔,嬿婉实在寻不出理由逗留一会儿等候其余的太妃。她朝走向自己的春婵使眼色,春婵将纸鸢放了,连忙跟上前。 “见机行事。”她压低声音道,春婵心领神会地点头,又向慈文眨了眨眼。 慈文自然看出春婵要陪着女儿搞些小动作,她手一挥,示意春婵一直紧跟嬿婉即可,不必顾及侍奉自己。 进忠格外怕公主再坐错位次,有意无意地又以手指又以眼瞥。其实他无需多描,嬿婉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暗示。 他对自己总在细枝末节处颇为上心,上心到自己会一再误以为他对自己是有别于她人的,嬿婉隔着纷杂的人群向他抿唇浅笑,忽而想起清明那日的事,又立马将目光稍许移开些。 上回宫宴自己冤枉了他,甚至几乎要梗着脖子与他硬犟,如今回想半是酸涩半是清甜。 六姐、七姐与九姐一同坐至了对面,五姐坐在了自己身旁,而四姐本已坐于五姐的另一侧,嬿婉瞅着进忠殷勤地去布菜,忙得脚不沾地的,便暂时不再关注他,转而侧首与五姐交谈。 若能寻到机会溜进浴德殿就好了,参宴的太妃一应到齐,又是一回“一网兜捞鱼”的好时机,春婵只消一眼就能辨出澜翠在不在此。既已开宴,嬿婉口中尝着牛乳酥,心里还在盘算如何带着春婵误打误撞闯进去。 她眯着眼细看皇阿玛和皇额娘面前的膳品,细细地与自己小桌上的吃食比对,确认了他们的品类更多,但自己有的他俩定有。因此装孝女走去给皇玛嬷递自己认为味美的点心显然是行不通的,她有些泄气。 进忠不知何时取了酒樽酒盏来,正躬身立在皇阿玛身侧,小心翼翼地给其斟酒。他的手骨节分明又纤瘦修长,嬿婉舀了一匙红枣甜汤,因看得目不转睛,故忘了吹凉就往自己口中送。 他这酒斟得不满不浅,也未有一滴外溢,在嬿婉心中呼之欲出地意图急唤“满了”的那刻恰好停下。嬿婉甚是放心地一口喝下甜汤,登时被烫得眼泪都在眼中转悠了半刻。 进忠将酒樽捧至一旁时无意间瞄了她一眼,嬿婉又是烫又是窘迫,略龇着牙,赤红着面颊埋头假装去吃眼前的桃花酥。 公主这又是何故,进忠不知前因后果自然看不懂,他诧异地愣了一瞬,急忙也低首寻些擦桌递盘的琐碎活计。 这八面玲珑的神只竟也有突如其来的手忙脚乱,许是他动作大了些,嬿婉无法不留意他。偷眼瞧了几眼,她就禁不住开始忍笑,又清清楚楚地见得进忠慌乱地向自己注目,让她相信了他确是被自己扰乱了心绪。 她一屏笑,他就将那几个瓷盘长箸挪移折腾一遭,都快让她摸出规律了,她既觉自己不厚道,又觉相当窃喜,春婵在她背后轻戳了一下。 “公主,您笑什么?”她低声问。 “笑那几样用具快被进忠盘活了。”嬿婉坏心地扭头示意她凑近,附在她耳边道。 春婵只觉得公主无厘头,并未说什么。 皇上对御桌上那一样样酥炸品蒸饽饽及各类糕饼的兴致不高,倒是极爱饮贡酒,饮着又嫌单一,唤了全寿将备下的果子酒呈上来一并配着吃。 酒过三巡,皇上醉意横生,出乎众人所料,他出言令所有人皆可随意离席出去放纸鸢,放得疲累了也可随时进殿品膳歇息。 起先众人还有顾虑,不久就有年少贪玩的两三位官女子结伴而出,后来陆陆续续的也进出了不少嫔妃。 见皇阿玛嘱咐了喜禄和保春去两殿传旨,嬿婉的心思又飘到了澜翠身上,她心想既是这么宽松,那么她串门也未尝不可。 承恪起了身,侍女扶着她往外走,嬿婉想着与她同出能掩人耳目,且她本也意欲与四姐说会儿话,方两全其美。她连忙给春婵递了眼色,起身跟上承恪。 皇阿玛彻底醉酣了,甚至与太监们也道“你们想玩便尽管出去”。六姐和九姐直捧他,赞他童心未泯。嬿婉对此没有多大感触,只是瞥得进忠正忙着用匙去盛皇阿玛指名要吃的羹,她暗想着怕是刚巧没法向他知会自己的行动了,心下有些遗憾,又稍有担心他认为自己失礼,甚至不喜自己不告而随意离席。 其实公主方才向承恪瞅第一眼时,进忠就猜到了她有话要对其说,极有可能要陪着她一同出门。 公主立起又施施然出殿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他虽不敢正大光明看,但公主的一举一动他都尽量以余光扫视到了,为的就是她一旦有事,自己可设法为她解围。 他猜测公主是因承恪遇喜后的症状所惊,要去问个究竟。这事不大不小,与他本人无任何关联。但也仅仅是与他无关而已,对公主而言或许是息息相关。 公主未来的额驸能否在她遇喜身子不便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他脑中自然而然升腾起这个疑问。 从前自己尚能在当值的间隙抽空去永寿宫伺候,还能以龙胎为借口劝她喝两口红枣燕窝汤补身子,现如今他一筹莫展。莫说跟去她出降后的府邸看顾她的衣食住行,甚至连偶尔探视都不可能,他极度地恐怕自己到时会终日胆颤心惊,会日日忧惧她是不是吃不下睡不好。 但自己仅一个惧怕又算得了什么,真正受苦受难的是她,进忠不一会便醒悟过来。除去额驸的品性,相对来说或许还是安富尊荣的高门大族对公主更有利些,至少能在起居和仆从方面全然满足公主日常所需,他挖空了心思替公主考虑着。 可这也不是他能做得了决定的事,每每因公主而揪心,结尾都不过一句祈祷。他从前是最不信求神拜佛的,可现实的重压和他个人的无力一再使他灰心。他内心不愿放弃,但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认命,承认他能作出的努力微乎其微。自己不仅救不了她于水火,哪怕去当一段偶尔能使她不没入深水的浮木都相当艰难。 “承炩妹妹,”走出殿后,承恪转过身温柔对着嬿婉笑,她的面孔使嬿婉近看更是心酸难受,她语气却还是如在宝华殿那日一样温和,说道:“我吃多了觉着积食不大舒服,就出来走走,妹妹也是想问我为何变得如此吧?” 嬿婉意识到宴前众人皆问她的变化令她已然习惯了,甚至说不准不仅是今日问询颇多,平日里旁人见得此状也会有意无意地打听,于她而言像是家常便饭,因此她才会是这般寻常态度。 嬿婉羞愧地低头,本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承恪先她一步开口:“无事的,好奇是人之常情,且妹妹面露忧色,我该感谢妹妹的关心才是。” “还请四姐姐恕妹妹无礼,”嬿婉赧然地坦白道:“前几日我与五姐谈了些有关出降及遇喜的事,五姐分外忧惧,听她所说我也慌了神。今日我向姐姐也不知从何问起,唯有感慨姐姐孕中苦熬属实不易,令人见之既钦佩又感伤。” “妹妹不必忧惧,并不是每一女子孕中皆如此,只是我背运些罢了。但熬过十月怀胎,听得婴孩啼哭,便什么苦都觉得值了。” 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四姐这样心宽,嬿婉轻叹了一口气。但又想到自己毕竟不是四姐,也不知四姐与额驸的相处如何,若是二人琴瑟和鸣,四姐甘愿如此,她便也心服口服。 “可姐姐这样到底不是个事儿,额驸有没有请医道高明的太医替姐姐瞧过?哪怕是减轻些症状也好。” “瞧过了,药平日里都吃着,效果也是有一些的,至少我夜里能安眠得久了不少,近两个时辰不会醒。” 那不就说明四姐往日两个时辰不到就会醒一次,嬿婉惊诧出言:“姐姐是夜间不适么?还是仅仅少眠?” “我小腹时常胀痛,肠胃也不大好,许是肚腹沉重的缘故,平躺格外不适,所以觉少,日间又极易犯困。” “我还听得姐姐说吐得厉害,双脚也肿了,除此外姐姐还有哪处不适么?”加上她面容的改变,已是相当多的痛楚了,嬿婉虽不忍心问,但又着实想知道究竟还有哪些隐痛,也好让自己作个最坏的心理准备。 “也没有了吧,”她沉吟片刻,因不想敷衍嬿婉,故补充道:“还有一样,我身上长了些赤豆疮,该是因遇喜而激出来的,稍有些痛痒,但抹了膏药能忍下。” “姐姐遭遇这么多苦痛,应当叫额驸好好补偿你。”再说下去,自己与四姐都会沉浸在黯然神伤中,于是嬿婉改作了打趣,她露了点儿笑意,向四姐一眨眼。 “他…”承恪顿住了,像是想不到合适的说辞一般,思虑了半晌,才堪堪道出:“我与他是夫妇,但也仅此而已了。他有他自己的乐趣和喜好,我守好自己作为其妻的本分。” “所以…姐姐是不爱额驸吧?”嬿婉压低了声音,恐被他人听见,也恐自己问得不恰当。 “我爱我额娘,爱顺儿姐姐,但爱是什么,其实我是不大懂的。或许多年以后,待我与他相处了几十年,久得远超过了我与我额娘相处的时日,便会爱他了。”她的话语轻轻袅袅,似纤叶拂水。 嬿婉对远嫁蒙古后即早逝的三姐承顺几乎没有别的印象,但显然即使在四姐的言辞中,爱与相处时日的长短也是前后矛盾不一的。四姐岂是不懂爱,她愈想愈悲。 “姐姐,要不你试着了解下额驸的喜好,比方说与他和诗下棋之类的,既能替你解解闷,又能与他有些话题。哪怕你与额驸仍是谈不来,但好歹也添了些日常的乐趣。” “他…我哪儿能去打扰他,”嬿婉见得四姐蹙眉,以为她额驸是个相当古板无趣之人,却不料又听她言:“他归家就与他的红颜知己们饮酒寻乐,我去掺和一脚,岂不成了妒妇。” 合着四姐是与额驸貌合神离,还强装贤妻。嬿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但她左思右想,以四姐的性子碰上这般额驸,确实也是死局。 四姐能忍下过日子,还情愿耐受着孕中百般不适,可她做不到,她想象自己若有这种际遇就恨不得与额驸同归于尽。 “我想着,待我把孩儿生下了,日子也就有了新的盼头。日后大不了他不来我屋里寻我,我就与几个家下女子还有奶嬷嬷共同养育我的孩儿,日子应当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吧。”见嬿婉不语,承恪猜到她在为自己难过,便温声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也还好,只是要辛苦姐姐了。”其实于四姐而言,这么想或许已是最优解了。嬿婉望着承恪慈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肚腹,阳彩将她的脸庞映出璨金的光晕。 四姐毕竟不能隔三差五就回宫探望李常在,她最大的慰藉就是这个孩子了。嬿婉的心绪渐渐平复,与四姐又并行了一会儿,听她展笑谈着自己即将遴选心善温和的奶嬷嬷,不觉间也感受到了一些属于此将为人母而翘首以盼的女子的幸福。 第六十九章 六十九章 待承恪行走得累了,说要与侍女一同回至殿内时,嬿婉不动声色说自己还要再走一会儿,便就此与她别过。 “春婵,咱们去浴德殿。”远远地望着四姐踏入正殿,嬿婉向身后随着的春婵眨眼。 “公主一进门,奴婢就慌乱口称自己带错了路。公主您赶紧训斥奴婢一句,拖上片刻,奴婢有信心能将殿内的宫女扫视一遍。” “怎的我要寻澜翠,就总让你挨训呢。”嬿婉忍俊不禁。 “公主肯定不会真的训奴婢,奴婢又不是不知道。” “那倒也是,春婵姐姐是我的贤内助。”嬿婉笑得越发灿烂。 行至摆放纸鸢的石阶旁时,嬿婉无意间朝自己的纸鸢看了几眼,觉得自己的纸鸢连带着周围好几只都被人重摆了方位。 谨慎起见,嬿婉走去取了自己的一新一旧俩纸鸢仔细瞧。不瞧不打紧,一瞧吓一跳,她骇然发现自己两副纸鸢的牵线都被人打了好几个层层摞摞的结,甚至靠近首端和靠近末端处被结在了一起,不解开必是放不上天。 春婵也被惊得愣住,立马去翻看了他人的纸鸢。 嬿婉眼看她翻来覆去查看也不见有他例,目光瞬时冷下来,寻思着怕是有人恶意针对自己。 “公主,奴婢放下时绝对没有打结。”春婵白了脸色。 她的纸鸢一直都是由春婵捧着的,若是他人针对,那既有可能是对她也有可能是对她额娘。可春婵似乎本是将两只纸鸢凑在一块摆的,若是有人随意拣纸鸢打结戏谑其主,一把挑中这两只也说得过去。 嬿婉毫无头绪,虽思量之下并不觉得自己或额娘近期与何人结过仇,但事到临头最要紧的是先把结给解了。否则给皇阿玛瞧见,以他的性子多半非但不会细究何人做了下作事,反倒会误以为她或春婵笨手笨脚,自己将牵线绊了还抽紧。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可眼下咱们除了解开也没别的法子。四哥不是边往重华宫跑还边告诉我放纸鸢无趣要是想躲懒可以往后院的假山那儿藏身,再与他一道谈天说地么?咱们就去假山处解这个结,免得皇阿玛万一走出来看见了嫌我笨。”嬿婉当机立断抱起纸鸢往后院跑,春婵往周遭环顾了一圈,只有两三嫔妃背对着她们说笑,无人留意她们的行动。 承恪已经回席,而公主迟迟未归,这是何缘故,进忠虽身还在崇敬殿,但心早已飘游天外。他估不出公主此刻会在何处,只无来由地迫切想知她是否安好。 许是在殿外放纸鸢也说不准,他试图说服自己,可见不着公主使他抓心挠肝,哪怕只有一丝意外的可能性他也不敢去赌。 皇上让保春传了葆中殿的三位阿哥过来,现今他们三人正立在皇上身侧与其饮酒同乐。虽有个别小太监出了殿,但皇上身边短不了伺候的人,进忠将目光的凝集处由醉意阑珊的皇上移向乐呵呵的喜禄。 “喜禄,我憋不住了想去出恭,而且不太确定遗的小解让缠布湿了多少,或许要去换裤了,求你帮我遮瞒下。”屡试不爽的借口再一次用上,进忠羞得面红耳赤,附在喜禄耳边轻言。 主要还是因为不知此行要去多久,或许一眼就见着又或许得搜寻许久,他必得两者都留有余地,不换裤或换裤都能说得通。 喜禄闻他此言立马同情地应下,进忠只顾猫着腰悄悄出去,不曾想承淇偷眼朝他瞄,目睹了他的行动。 进忠在殿前快步走了一圈,未见公主,走去石阶边发现春婵手捧的纸鸢已然不见,便仰首向晴空远瞻,同样不见公主的纸鸢。 他莫名地心如擂鼓,不知该往哪处寻。可时间到底不充裕,他还是打算先去后院看一看,碰碰运气也好。 嬿婉拉着春婵躲进了回环叠石的间隙里,一人擒一副纸鸢,正费力地拆解线结。后院暂无他人,进忠环顾四周便心下一沉,本欲离开,可鬼使神差间还是往假山处去了。 望见那袭蓝蟒时,嬿婉几乎要惊喜得轻呼出声,她旋即转过脸深吸了一口气,强抑住满心的悸动,再转面试图伸手将错愕的进忠引到身边来。 “进忠公公,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春婵先一步开了口,面上带笑,可轻颤的手揭露了她内心的慌张。 进忠哪能料到真会在此遇见公主,他张口结舌,刚想扯谎,又生怕公主气怒自己搜寻她的踪迹,口中不由得乱了阵脚道:“我…奴才到后院散散心,因为万岁爷允了奴才们出殿,奴才也不知公主在此。” “那便是巧合了,进忠你凑近些看,可瞧得出本宫遇上了何事?”嬿婉适时地解了围,她根本无意探求进忠来此是为何故,若是巧合便是他们二人有缘,若不是巧合,那就是他见自己未归而出寻,左右都是她求之不得的美事。 进忠连千儿都忘了打,依公主所言靠近她,目光灼灼地盯视她手中纸鸢那条牵线上布满的结。 “本宫的纸鸢线被人动了手脚。”嬿婉不满于进忠一声不吭地只盯她的手而不直视她的眼眸,且时间紧迫,她就直言相告了。 嬿婉想把打结的部份递过去给他瞧,却见进忠本能地抽身闪躲,像是避之不及。她一愣,与进忠相视片刻,忽而轻笑出了声。 “进忠,你应是被本宫牵袖牵怕了吧?本宫此时并未想牵你的衣袖,你尽管放心。” 进忠为自己的多思羞臊得瑟缩起身子,但也难用其他借口哄骗公主,只好讪讪地对着公主笑,又揣摩着她的心意向她稍稍挪动两步。 “公主,您知道是谁下的手么?”他想从公主手中接下纸鸢替她解,又怕她认为自己逾矩。 嬿婉摇头,但将自己所见和所想与他说了。 “公主,以奴才愚见,您或许不该把纸鸢捧来拆解,反而应当趁无人留意时将错就错另找几个纸鸢也打上类似的结。城门失火要烧也不能烧您一个,您就该干脆让火势殃及一片池鱼。”进忠闻此,当即轻声出言。 “这…如今还回去也不成了。”嬿婉一惊,又讷讷地低语。 “当然不成,公主取了再送回,必会有人留心,您自个儿就带了嫌疑。”进忠向她略抬了下手,本想开口自请替公主解线,结果听得公主讪然婉拒:“本宫自己的错,这也不好麻烦你。” “公主仔细指甲,还是奴才来吧。且这分明是个意外,怎么也不能算公主的错。” 见进忠坚持,嬿婉不舍得再拒绝。她将纸鸢递过去,指尖小心地避开进忠的手,免得他再当自己不分场合地揩油,又有些尴尬地找话说:“如今也只能认栽,除了解开当作无事发生,当真是别无他法。” “公主,您要不还是先回殿吧,奴才与春婵在这儿拆就成了,拆完再由春婵送回原处,奴才与她间隔开回席。”进忠望了春婵一眼,春婵似乎也明白过来了,上前附在公主耳边道:“公主,您与进忠公公得避避嫌。” “不,本宫觉得不妥,”嬿婉只觉自己的面颊腾热,在扯谎之前她就已心虚得几乎要两股战战,但还是作出沉思时的冷面道:“你们二人万一在假山处叫人看见了,反倒会叫本宫被扣上指使宫女与御前内侍勾结的罪,因此总要留一个人守在不远处,一旦有人靠近就设法将其引开。本宫蹲在草丛中显然不像样,春婵,还是麻烦你替本宫辛苦一会儿吧。” 进忠呆若木鸡,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嬿婉没敢先与他搭话,而是双目一瞟春婵,暗示她快放下纸鸢出去。 春婵再愚钝也猜得了公主的心思,她与进忠面面相觑了一瞬,紧接着便赔着笑脸将纸鸢还给公主,蹑手蹑脚往假山以外走。 此处又只剩下自己与公主,进忠局促地解着手中的牵线,许是紧张过度,他差点将纸鸢跌到地上。 “进忠,你认为会是谁做的?”他稍稍抬眼,公主对他投以希冀的目光。公主定是想让自己替她分析筹谋,所以才留自己与她共处,他暗自心想。 公主全然不知自己究竟有多想为她行事,但他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平静对答:“承炩,奴才虽猜不着是谁的手笔,但觉您方才说得没错,既有可能是刻意而为之,也有可能仅是巧合。不论是哪一种,您待众人齐出时都不要声张,捏着纸鸢露出纸面但不要露牵线,您暗中瞅着谁常往你手上瞥,便是谁的嫌疑最大。” “也有可能对方为避嫌而不瞧我这纸鸢,这法子不是百分之百奏效。”嬿婉费力地拆手上的牵线,本试图用牙咬,但又想着在进忠面前不可如此粗鄙。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解法了。”进忠一门心思对付手上的牵线,在他的几番努力之下,已拆掉了最大的两个结。 “当真是一念之差,若是本宫能如你所说想到胡乱给别人的纸鸢打结搅一局混水就好了,哪至于让你这么狼狈。”嬿婉正说着,莫名就笑得掩口,双肩轻颤不已。 “承炩,您笑什么?”进忠有些诧异,又怕公主认为自己是在耍弄她,登时心提上了喉口,语气战战兢兢。 “笑你实在难得出个祸害他人的歪主意,且真正是为了本宫才出得这么理所当然,本宫特别过意不去。”进忠听得她着重咬了最后小半句的字,心想她与其说过意不去,还不如说是因得了自己的相助而窃喜。 公主哪知道自己恶贯满盈,但她的笑面似落英初绽,令他动心娱目。他当即也笑着摆手,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奴才只是一时心急罢了。” 他竟又认了因自己而心急,嬿婉犹觉自己正处一场缱绻鸳梦,透过笑得溢出薄泪的沉眸望他,他好似飘悠于风花闪日之间,离自己似远似近,如幻影又归真。 玉镜被她下拽了个彻底,从苍穹重霄中跌落至她的身畔,甚至成了一面透光的铜镜,被胁迫着映照她的玩世不恭乃至隐隐难掩的卑劣。 喜欣与彷徨交织,她收起笑容,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许理亏,语调软了三分:“进忠,你若不愿与本宫同流合污,本宫也不会强迫你。” 尽管话是这么说,可她自个儿门清自己是不会就此放下进忠的。以往还能哄骗自己进忠只是佣中佼佼者,与诸多高门子弟相比不输分毫,可今日一见才知最出色子弟的风采都难以望其项背。 她既感叹造化弄人,又承蒙于自己有幸与他置身同一时代,不必凭依书卷画册瞻视怀恋他残留下的旧仪。 进忠的笑意滞在面上,公主是何意他完全揣摩不出,口中胡乱答道:“承炩,您别这么说,分明是奴才生性卑劣…” “卑劣?”嬿婉喃喃重复,见得他哀戚的眼神,她顿悟自己或许说错了话,又竭力往他一贯自谦上猜测,对言道:“进忠,你是不是想说你从前也是个弄鬼掉猴的顽童?” 如此确实也解释得通,他持典则俊雅之性,又不代表他被三纲五常框限得一板一眼。见自己无辜受了难,便成了急眼欲咬人的兔子。也正因如此,他才可称绝佳真性情。 她想扑在他怀间与他肆意嬉笑,可碍于自己的公主身份,也碍于他的清冷秉性,她守着虚礼,仅向他投去脉脉情眸。 “是,奴才顽劣。”进忠挤出干笑,他总觉得公主盯他的眼神颇具柔婉,让他恍神间误当做又入了与公主同游的幻梦。 公主的两束目光仿佛有了实体,而他则贪婪地舔舐不休。沐浴在公主的柔情绰态下,他脑中情不自禁地想象起自己该伏于她的脚边,又猛然醒悟自己不能惊着她。 公主待自己这般好,他定要回报。他微微佝偻身子,努力作着卑贱讨好的奴才样儿。 “不,进忠不顽劣,进忠只是想多打结几只纸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掀一盘菜不如掀整张桌。查得出就叫害人者替本宫背黑锅,查不出也不是本宫一人倒霉,何错之有?”她一勾唇,伸手用指尖一划进忠的袖子,狡黠地眴目。 他看着闷闷不乐,还有些可怜巴巴,连动他的袖子都逗乐不了他。嬿婉犹豫不决,但还是学着他的样子也将自己的身子瑟缩得低矮些。 进忠屏不住了,嗤地一声笑,立起身子以最寻常的玩笑语气说了最真心的坦言:“是,奴才想着什么事都不及承炩笑口常开。” 自己有样学样总算把他哄开心了,嬿婉扭过头佯装着只顾拆线结,实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进忠面上偷瞄。微风轻拂,摩抚于她的颈侧,又卷来了些进忠通身黯潜的浅淡龙涎香,她禁不住朝他靠近了半步。 进忠把自己手中的线结完全拆开了,向公主递去的同时出言:“承炩,您手中那只纸鸢也由奴才解吧。” 公主与他交换了纸鸢,他低垂着眼眸,刻意留心了公主的手,隐隐觉得她有避开自己触碰的意思。 “你盯着本宫的手看什么?”他不知是公主眼尖还是自己的视线过于瞩目,使公主不得不防。 难不成靠自欺欺人也不能自圆其说了,自卑瞬时把他绞缠得胆寒。 他惶恐地意欲跪下,却不曾想公主当即一把攥住他的袖边儿,虎口紧贴他的手,忍笑道:“如此可满意了?” “既然不躲,看来进忠是满意了。”进忠感到自己手腕一热,眼眶也随之一热,抬眼便是公主故作矜持的面无表情。 “承炩…”不能说逾矩,他警告了自己,轻喘着改口道:“奴才谢承炩的抬爱。” “进忠显然极其不满意,但本宫满意了。”她彻底转过身子不敢再看这尊仙君,但捱不住低声道:“进忠,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中所想,本宫只是不说罢了。” “承炩认为奴才心中想了什么?”他本能地追问,几乎要在心底祈求公主别看出自己对她的龌龊肖想。 “逾矩了,”嬿婉一字一顿,气得转回身瞪了他一眼,结果见他眼神像一只哀哀切切的落水幼犬,气焰又下去了半丈,闭目叹气道:“进忠,你明知故问,都已不是头一回了,就仗着本宫横竖拿你没办法。” 进忠怔忡在了原地,飞焰照壁,落金成雨,火树银花频摇忽溅,映彻心窍间。 不过她说得也对,自己的确不能反驳,只是她看不出自己于她而言劣迹斑斑的爱而已,也幸好她看不出。一切的一切,悲喜交集,冷暖自渡。 “进忠,若本宫说错了的话,你此刻定然已如被人污蔑了清白的秀才,圆睁双目迫不及待地要与本宫论辩。而相反你不声不响,那只能是被本宫一言说中了,偏你又不爱撒谎,于是两头无着落之下作了这一副听天由命之态。”见他不语,嬿婉起了兴,头头是道地对他作分析。 “是,奴才确实想说‘逾矩’,只不过临到嘴边改了主意,想着还不如谢一谢承炩对奴才的好,”进忠的眼瞳好似阒然的夜,许是迷醉了,他又言:“其实,奴才都看在眼里。” “进忠,说句实话,本宫可能也比你想的要更了解你几分。”因为自己也是将他的一言一行费心揣摩的,哪怕摸不着内里,起码也能摸个皮毛。 公主说错了,她一点儿都不了解自己,但她语气过于真诚,使进忠既不信又不敢窃笑。 “你究竟在一个劲儿地笑什么?”嬿婉难以置信地望着嘴唇翕颤不停的他,一顿足,将头别过去,佯作了恨声道:“莫笑了,替本宫拆线结。” “是是是。”进忠应着,手上动作加快了不少。 第七十章 七十章 承淇本已留意到十妹不在席间,后又见进忠悄摸着出去,便等皇阿玛出言命自己可回葆中殿后,装作无意地往喜禄身边走。 “喜禄公公,你可知进忠公公去哪儿了?”承淇顺口一问。 喜禄一听,心想自然不可能对他讲实话,毕竟身为奴才怎能让出恭遗小解这类腌臜事污了阿哥的耳朵。 “他…奴才也不知,他兴许是有些小事,一会儿便会回来。四阿哥您有事儿找他的话,不如在此稍候一会。” “没什么事,你不必与他提我。”承淇将手摆了摆,径直出去了。 承淇回了葆中殿,左思右想觉着不对劲,还是离了席。往殿前空地一张望,不见二人,他本能地就往自己与十妹说过的假山处去了。 承淇本就是直奔假山而来的,藏在草丛间的春婵出手拦他都慢了一步,承淇惊诧地小声道:“你不是十公主的宫女春婵么?十公主在哪儿?” 见是熟人,春婵顾不得礼数,连作着噤声的手势,她尽可能将承淇带远了好几步,可即使是这样,承淇仍朝着二人所在之地偷瞄了几眼。 十妹真的正与进忠一同藏在自己与她说过的隐蔽处,十妹面向叠石笑个不停,进忠则面视着十妹的背影而笑。十妹忽而旋过身子,一手掩口一手指着进忠,绣鞋的花盆底差点儿就踏在平放于地的纸鸢上了。 “承炩,您脚下当心。”进忠也注意到了纸鸢,俯下身子笑着去捡拾,十妹斜睨着进忠笑,视线一刻都未再从他面上移开。 承淇目瞪口呆,继而又驱出了心下犹生的怪异念头,转而欣慰起十妹与御前副总管交情如此深厚,利总是大于弊的。 春婵吓得脸都白了,虽已把四阿哥引至了远处,但她笃定他还是偷瞄到了一星半点。她惊慌失措,强撑着坦白了一半:“四阿哥,我们家公主正有事要与进忠公公相议,您若有事,奴婢就去把公主请来。” “不,我无事,不必节外生枝,”承淇略一思索,将脸背过去,彻底不朝向假山,又道:“你替你家公主把风可得谨慎些,别让无关人等如我一般凑得那么近。” “是,奴婢会当心的,谢四阿哥您的提醒。”春婵捏了把汗,却见四阿哥并无任何刨根究底的念头。 “我回殿了,你继续盯梢吧。”承淇甩袖大喇喇地离去。 自己与十妹透露的绝佳藏地居然成了十妹私会进忠的好地方,承淇多少也有几分腹诽。但一则进忠的品性他信得过,二则在他看来十妹转头就与进忠相约在叠石间碰面,二人一前一后欣然往此还笑作一团,自己倒也不必非做这个扫兴的瞩目之焦。 更何况他到底还让十妹绕了一圈冤枉路呢,承淇回头一望,对假山处作了个揖,暗道一句“十妹,向你赔个礼”,这才一溜烟跑了。 “进忠,你若解不开,要不就罢了。”嬉笑得两颊都发了酸,嬿婉收起笑回过神来,低声对手忙脚乱拆线结的进忠道。 “这怎么行,奴才可不想半途而废。”进忠垂头只盯着线结。 嬿婉当即不满于他一眼都不再瞧自己了,但又不好意思劈手去把那纸鸢抢下来,她眼珠儿一转,想了个招:“进忠,本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陪本宫说说话。” “奴才不是一直在陪承炩说话么?”他还是不抬眼,语气悠哉游哉,与手上的忙乱动作极为不相配。 “进忠,你…可别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吧。”嬿婉抬手一抚自己的面腮,比想象中要凉一些,她这才肆无忌惮地凑近进忠柔声出言试探。 “承炩又冤枉奴才,都已不是头一回了。”公主像与自己朝夕相处了许久,莫名而来的勇气促使他半开玩笑地顶了嘴。如此振振有词的一言既已出口,进忠又后悔于将妄想代入了现实,他抬眸缄默以观公主的面色。 公主怔住了,旋即窃笑,她轻轻拊掌颔首不止:“好,本宫就欣赏你这实诚的劲儿。” “承炩,您当真想让奴才句句吐实?”无话也得寻出话来,进忠遂着她的心意问道。 “那是自然,不论进忠说了什么,本宫都不会恼的。”公主咬着下唇,目光灼灼地盯视他。 进忠无言以对,侧过身继续勾挑手中的线结。 “原是进忠先恼了,这不,都不乐意搭理本宫了。”嬿婉作着泄气的模样低低埋怨一句。 “奴才哪儿敢啊,承炩说什么,奴才都一字一句听着呢。”进忠实在不敢再瞧公主了,他指尖微颤,竭力想让剧烈跳动的心恢复平和,却愈发收不住,出言不觉竟带了前世那般落拓不羁的语气。 他的尾音勾着嬿婉,令她怦然神往。她仿佛乘一叶扁舟悠游于溟涨间,随潮涨汐落而浮沉沸渭。 “你只顾着手中的纸鸢,本宫岂知你听不听本宫说话。”像是吃起了纸鸢的醋似的,嬿婉心生两分对自己的怨恼,将脚下被进忠摆弄过的另一副纸鸢稍踢远了些。 “承炩,分明是您让奴才莫笑、拆线结的,您还记得吧?”进忠终于灵光一现想着了最合理的措辞,他局促地瞄了公主一眼委屈道。 “进忠,你怎的这般…这般…”嬿婉一手掩着赤红的面颊,一手执了地上的纸鸢作势要抽打他。只是她脑中混沌成团,想不出能以何词形容他的荒谬,支吾了半晌,见他迅疾地抽身躲避,好似一条溜滑的鱼,她突然嗔出一个“小心眼儿”。 “你躲什么?本宫难不成还会真的打你?你就这么不信任本宫?”嬿婉将纸鸢往地上一掷,环抱着双臂斜眼睨他。 “承炩,您…”他定是想说自己分明打骂过他,嬿婉连连顿足,打断他道:“以后再也不会了,本宫可舍不得。”进忠听闻连气都不敢喘,微张着口怔怔地望着自己,好似那溜滑的鱼蹦跃而出脱了水。 到了这般地步,她知自己一时嘴快,又没个遮拦,怕是要令进忠惊呼“逾矩”乃至伏地谢罪了。她羞怯地面壁静思,因舍不得他一再惶恐无措而喃喃地补救道:“本宫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你平日里规行矩步地当差,本宫哪儿能寻着你的错处责打。进忠,你可千万别多心了。” 自己何德何能得以让公主忍着不打,他默不作声地背过身子,悄悄取出衣兜中的刀片轻挑线结,不消片刻就解开了几个。 “进忠,你不言不语,是生气了?”他们相背而立了稍久,公主瓮然出声,他通身蜷缩着,本是为了遮掩自己手持的刀片,却也像是因承载不住公主的情意而衰颓神伤。 他既可以进一步掩耳盗钟地暗示自己公主心悦于他,便能得以侥幸地怀揣天真而存活于世;也可以及时抽离此念归于残酷的现实,告诫自己勿再贪恋南柯一梦,这意味着他从此于梦于现都彻底成了孤苦无依的游魂野鬼。 他像是被丢弃于两条岔道中间,经受着火舌吻舔,左一念天堂右一念炼狱。可天堂无门,炼狱也无路。 “真的生气了?”公主又问,如惊堂木一激,他登时回神,朗声作答:“奴才永远不会生主子的气。” 如果自己不是公主,他或许就会对自己有别样的态度了,嬿婉默然垂首,委屈更甚。隐约觉得他略微凑近了自己一些,又实在忍不住转头怅目地望着他的长身玉立,她几乎要将自己的心都捧献于他。 “进忠,内务府的孙财开与你有关的不当玩笑,你防着他点儿。”此前权衡了许久,嬿婉还是选择向进忠状告了这事。 “孙财说了我什么?”进忠本能地反问,他心惊肉跳,怀疑孙财向公主说了自己的坏话,可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自己何时言辞不当得罪了他。 他连“奴才”的自称都忘了,嬿婉头一瞬开心至极,可眼见他眉头紧锁,便知他内心极为不安,连忙安抚道:“本宫又不可能对他人的一面之词偏听偏信,况且本宫对孙财只有无比的厌恶。” 她确实对孙财轻薄的言行深恶痛绝,但避而远之、无事绝不搭理也就足够了,偏偏他恶心了自己还不够,非要再当着自己的面颠倒黑白地恶心进忠,嬿婉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 “承炩,您可否告诉奴才,孙财究竟是怎么说奴才的?”他还是满目哀怜地望着自己,流露出恳求之意,嬿婉意识到自己咬了牙,反令他越发犹生惊惧。 可是这种事若对进忠直言甚至有污他的清听,嬿婉心下踌躇,终是委婉道:“你请内务府给诸位公主多拨些用于消暑的份例,那头痴肥的大彘就污蔑你献殷勤。” “奴才确实是献殷勤,孙财心直口快,也不算说错。”这哪算得上不当玩笑,孙财与自己交情不深,透底尚在意料之内。可横竖不是亏心事,透出来他也不会遭难。进忠宽了心,但孙财漏嘴到底也让自己的行迹暴露在了公主面前,他思忖着对公主赔笑以掩饰忐忑。 “可他…”进忠显然领悟错自己的意思了,嬿婉苦于实在说不出口,便草草地结了:“反正他污蔑你,我听着心里不舒服。” 孙财贪财还在其次,首要的是此人着实不精明,也好糊弄,否则也不会混账到贪着胡贵福那点银子一再替他压下五妞的调令,若换一个内务府总管太监于自己而言还不知是福是祸。进忠盘想了一番孙财的为人行事,虽不喜他,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占着这个位子对自己还是有益的。 “承炩,宫中的许多人与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也许孙财冒犯了您,或是您不太认同他对奴才的评价。但还请您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无意间挑动了是非对您自己也无利。”进忠轻叹了一口气,绽出轻浅的笑容对公主循循善诱。 “进忠,本宫知道你是为本宫好,你怕本宫一听着什么奇闻异事就迫不及待地去向自己亲厚的一方告密,可本宫并没有你想的这般爱搬弄口舌。”公主一点即通,可她蹙眉垂首,兴致低落。 “是,奴才言辞直白粗鄙,惹得承炩心郁,是奴才的不是。”进忠见她的褂下起了褶皱,意欲蹲身为她整理。 “你不要跪,”堪堪蹲下少许,她拽住了自己的袖子,让自己动弹不得,进忠略一抬眼目视她,见得她愁容淡扫蛾眉,又听她改言:“进忠,我不要你跪。良药苦口,你说得这样真心,并无错处。” “只是我不会像你忧心的那般逮着什么亲厚者就肆无忌惮,没有那么亲厚的人值得我深思熟虑仍要开口。”自己半蹲半立,比公主低矮一些,公主虽没有紧附到自己的耳畔,但也侧首作出了将要与自己交颈的姿势絮絮地言说。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起身一并说了吧。”公主松开了自己,且读懂了自己先前的眼神,知道自己还未说完,进忠恍惚着辨不清她是在命令亦或是请求。 “承炩的衣袍折了角,奴才想替您抚平。”他怕触着公主的逆鳞,不欲再多言了,便以此敷衍。 “我都说了,不要你跪,”公主故作桀傲不恭的神态,自己蹲身将褂子抚好,又收了傲气瞥了他一眼,理亏般地求着:“进忠,我知道你想说的并不是这句,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着的。” “承炩,孙财不是完人,奴才也不是完人。”他顶着公主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艰难地吐字,心一横,又讲得更明:“孙财总有他的可取之处,他为人还可以,奴才与他还是会有些必要的往来。而您也不要太在意太监之间的勾心斗角,不要因孙财更为您所不喜而偏私奴才,您对所有的太监一视同仁便可以了。您是公主,太顾着下人们的恩怨是不值当的。” 不论是孙财惹恼公主的缘故,还是孙财一言确实让公主为自己抱不平的缘故,自己都不可能就此不再与孙财周旋以至为公主谋更多的月银份例,甚至今后公主出降的陪嫁都需通过孙财尽可能地多添置。他不得不睁眼说瞎话,也算提前预防,免得公主认为自己将她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一视同仁,若是公主能一视同仁地对自己和别的太监,不要额外地厌恶自己他就心满意足了。孙财或许还算垫了个底,好让自己没能成为公主最厌恶的人。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又耐不住阵阵撕心裂肺的钝痛,再度自我诱骗公主对自己是有情谊的。 他本就擅长伪装,也擅长阿谀奉承和虚情假意,骗过了一众宫人乃至皇帝,让他们死心塌地地确信自己是老实良善的好奴才。他蓦的起了一念,想着无论如何自己最差也能以惯常的假面为盔为甲为剑为盾,从公主这儿多抢夺几分柔情暖意。 他的所求所想少得可怜,公主想让他成为什么样儿,他就努力去扮好哪种性子的奴才,哪怕公主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假的,他也愿意靠着被公主当成物件把玩使用去换。 归根结底,从未尝过被人偏爱的滋味,又被狠心抛弃了一回的小犬,又怎能读懂既喧嚣炽热也隐秘暗藏的爱。 自己遵从本心靠他靠得愈近,他就把自己当作神志不清一样诚惶诚恐地推得愈远。到底是自己糊涂油蒙了心,误当他对自己真有特殊的好感,以至能听自己一言就摈弃与孙财的交情了。 可是以他的立场来看他的言辞全然是合情合理,他也确实尽可能地以诚侍主向自己多进箴言了,他甚至有可能是知晓孙财有奸恶的一面但还是大度到愿意以德报怨。 嬿婉苦思冥想得几乎要痴狂,把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想了个遍。 她凝望着他,还是忍不住一想起孙财将他往淫秽事上扯就犯恶心。 左右是不情愿让他听了陪着自己一块儿犯恶心的,也只能把话头引向自己了,嬿婉破罐子破摔地暗示他:“一个人的德性还是挺紧要的,进忠,若有太监肖想公主你会怎么看?” 第七十一章 七十一章 嬿婉出言的那一刻甚至忘了进忠也在太监的范畴以内,话已出口,她才意识到不对。 可是进忠从未在她透出模棱两可的暧昧时接过茬,她在波折轮转的失望与希望中颠簸起伏了数次,最终不得不承认进忠就是无意于她。只是以他的温文尔雅与谦恭卑顺,绝不会恣意作出抵抗罢了。 她不后悔对进忠言表得如此明显,只是失落于以自己这娇纵又反复无常的性子到底不可能打动得了鸾姿凤态的上仙。他看似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但也只有与他共处过才能彻悟他永远是遥悬于苍穹的朗月,连轻抚都尚且不可能,摘折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她绝不会料到自己想当然的诱劝于进忠而言是灭顶的打击,她见进忠垂头不语,便疑虑又委屈地向他伸手,试图牵一牵他的衣袖以使他回神。 公主究竟是从何处察觉了自己的不轨心思,他不敢想,也不愿想。黄粱梦稍纵即逝,他还没能咂摸出滋味,就要命殒于今。 进忠幡然抬首,一颗颗晶莹的清泪始料不及地从他眼眶中坠落,似璆琳星罗,又似滂沱跳珠。 “若有太监肖想您,您当伺机将他诛杀。”他流着泪,忽而又笑逐颜开。泪水浸润在他的笑纹中,又零落至他的衣领,他分毫不觉。 “进忠,你不要哭,我错了,我说错话了。”嬿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脚发麻,她想到自己未带手绢,便不管不顾地捻起衣袖往进忠的眼下遮覆,想令他以自己的袖边拭泪。 进忠将她的手推开了,这是他头一回如此用力地推开自己,嬿婉错愕得忘了将手放下。 片刻前还想着他倒也不会抗拒得极为明显,结果说曹操曹操到,他眼下当即给了自己一点儿颜色看。嬿婉欲哭无泪地咬着唇,又自暴自弃地想着好歹他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暴露出厌恶了,也不失为一次得胜的试探,总好过自己长久地被蒙在杨花梦巧织而成的蛛网中。 她以为自己只是无奈,可不知不觉间两滴泪落,她立马佯作揉眼迅疾拂去。 她从未见过进忠哭得这般失态,像是把幼时积攒至今的苦楚尽数发泄,虽无声无息但惨烈得锥心刺骨。孙财的事被她抛在了脑后,她认准了当务之急是得把进忠哄到止泣为止。 可她无论如何也参不透进忠哭泣的原因,所以迟迟不敢贸然出言,想着以免火上浇油。她只侧过身掩着他,以免他被外人窥探。 她所不知的是,狠推公主是他故意而为之的最后一场荒谬。透过她的轻衫,他感知到了她小臂细腻的触感和微热的体温。能抚摩她的肌肤是他魂牵梦绕了两世都不曾改的夙愿。 他原本狂妄地想要攥紧她的手臂,想令她霍然尖叫挣扎,令她永世不忘他的丑恶下作,哪怕引来众人禀告皇上对他处以极刑,他也浑然不怕。 可事到临头他后悔了,因为在他的掌心碰及公主的那一瞬,他明晰无比地看见了公主眼眶中渐渐蓄满的汪润。 他能做到什么都不怕,唯独做不到不怕公主的眼泪。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最害怕你流泪…害怕你被人看见与我在一起。”进忠的眼泪像一柄小而钝的刀,细细密密地剐着她的心。她为进忠莫名难以收场的悲泪而又急又怕,想着他身为奴才无法消弭的卑屈,她不可直言对他强烈的关切,以谨防效果适得其反,话已出口还是画蛇添足地补了最后小半句。 “公主,您不是问奴才,要怎么处置肖想您的太监?您就杀了吧,只要能依您的心意。”他的嗓音喑哑,虽转过脸似将目光滞在了她的眼上,细看却并不聚焦,像是透着她的心窗飘渺虚无地凝望着另一个人。 而那一人早已是沤浮泡影,他回想起连她都在劝自己舍旧谋新地往前走,她最后的心愿他如何能违背。 嬿婉仍是不知自己错在了何处,她徒劳地微倚着他的身子,又改作轻轻环抱住他蟒袍的袖臂而不触他的胳膊,将下巴虚搁在他的肩上。他似泥雕木塑,一动不动,通身散发的龙涎幽香却让她沉醉酣畅。 他既不喜自己,那就尽量触得轻虚一些,如此应是暂未让他反感的,她像是饮鸩止渴般地困住了自己的华胥幻梦。 她想说若他不愿与孙财断联,那么遂他心意就是了,她本也不能掺和于他的清交素友,可转念一想他还真未必想的是孙财。 也许是自己唐突了,让他意外误解成自己含沙射影指责他如此身份低微,不配与自己交谈乃至登鼻上脸训导自己。 古时尚有怀才不遇者饮闷酒作苦诗恣意宣泄,而他甚至连风雅闲赋都作不得,只能被禁锢在宫中终其一生为奴为婢。他对“公主”无意,未必代表他少时没有抱负登踏朝堂一展才华,更未必代表他与自己阉宦的身份真正和解。 公主一词或许隐喻着他从入宫起就与之无缘的所有旖旎前景,如此想来自己仍是哪壶不开硬提了哪壶。 “进忠,你在我心里,”她巧妙地先说了肺腑之言,待进忠慌忙间自行拭干了泪平复心情后,她再修补遮掩:“是为人很不错的一个朋友。” 按理说是不太应该,但她自认估不出进忠是否会钻牛角尖。万一他误以为自己是故意正话反说,明确告知他自己要以公主的身份肖想他一个内侍并威逼利诱他屈服,那情况就更是无底洞般的混糟。 说到底,自己对他冒犯在先继而又蜂缠蝶恋本就荒唐得狗彘不若。以他的位卑自贱绝不可能相信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况且他本也不喜自己这类爱使小性子的女子。把自己当作急功近利肆意胡搅蛮缠他,他却又无法抽身避开的洪水猛兽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大抵以自己的身份注定结不成与他相知相伴的连理,那退而求其次,与他成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密友她也是能接受的。 可这当真是她能私自作决定的么,嬿婉内心苦闷,让他不再这般厌恶自己已是极限了,她在宫中留不长久,没有充裕的时日供她慢慢转圜,一一解他烦忧。 “公主,您怎的突然要让奴才当您的朋友?”公主怎么看都不像是看出了他的邪念,也许她确实是无心的随口一问。胳臂因被公主轻拥而木然僵硬,他的半边身子都不敢稍动,只干笑着低语,未及语毕又抽噎了一声。 他不知自己是想通了还是想错了,亦或是想对了,但也想晚了。他仍是一直都把公主的心智当作前世卫嬿婉被自己初遇时的水准,又不知不觉地以自己毒辣奸滑的艾老阉人的眼光去审视和度量,所得的结论自然有失偏颇。 他恍惚间想起梦中公主央求自己多陪她玩一会,笑得那般天真无邪。 公主贪玩,喜好朝令夕改也并非不可能,而自己身为太监,不过就是她眼中随意一样物件罢了。她许是既有厌烦自己的时刻,也有着实觉得自己尚有可取之处的时刻,和任何他人他物无甚区别,一时稀罕捧着玩闹,一时又不再稀罕随意丢了就成,也无必要赶尽杀绝,毕竟她往日兴起说过不想自己死。 他仍会欺骗自己公主待他是极好的,但微妙间又死灰复燃地心起了寸缕于自己能绝处逢生的企盼。 “因为进忠永远在嬿…承炩心里。”他一惊一乍忽喜忽悲得像个孩童,但她笑望着他那沾挂泪珠的羽睫,还是满心的眷恋。 似乎把他哄好了,但大概并不是自己的动作起的效,而是自己曲言要与他为友减轻了他的心理负担,嬿婉自以为拎得极清。她欲剖白真心,故技重施地言说半句,又作出诚恳的样子补充:“是一个直言不讳又端恭知礼的才子,我今后或许会有许多事想向你讨教。” 她祈求他听不出来,又祈求他万一听明白了也不要被气得直哭。经了孙财一事,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被厌恶的人轻薄戏谑有多令人难堪,可她还是按捺不住。 “公主,奴才心拙口夯,您过于相信奴才了,”进忠本能地想推拒,但又想起自己暗自立下的要与公主好好相处完余年的誓,抽噎着改口:“公主愿意信任奴才,奴才自当竭尽所能、知无不言。” 公主称自己为“才子”必是在恭维,自己可是连有才华的边都沾不上。但自己毕竟是个老酒装新壶的垂暮阉宦,勉强算经历了两朝,眼界见识总还是有几分的,多少能帮一把年少阅历浅的公主,所以她才会因自己外显的老练而亲近自己。 他已在心中为公主的行为作好了注解。 方才似乎听得公主说“厌”,他心下反复琢磨,也未能料到公主在口误后已联想到他会誓死拒绝称呼自己的小字。 “方才奴才愤而推了公主,奴才给公主赔罪。”他瞥至公主被微风轻拂的袖边儿,愕然想起自己的恶行,试图将胳臂从公主手下抽开以至脚下退得有跪身的余地。 “我说不喜欢你跪,并不是与你随口说笑的。”嬿婉当然知晓他想做什么,她虽放开环臂不再围拥着他,但口中已开腔埋怨。 眼见进忠呆怔而吁喘,她又笑称:“你没立稳将要向前扑地,推我一把可使你稳身,我有什么好怪罪的。” 公主似是真不介意他的暴戾,还自愿编谎话哄他。进忠也不是凿不开的顽石檀木,见状连忙下了公主递与他的台阶。 “是是是,多亏了公主,这才让瞌睡虫上身半梦半醒的奴才免于昏盹栽倒,多谢公主相救。”他一笑,眼下卧蚕就深刻了三分,嬿婉知他也是在哄自己得趣,便连连颔首。 实则自己才是迷漩在半梦半醒中吧,佯装下的他对自己关怀备至,清醒时分的他又常因自己的纠缠而疾首蹙额。 她既不能也不敢再提孙财的事了,而进忠也默契地不再追问那所谓肖想公主的太监,亦或是肖想太监的公主。此事轻轻揭过,犹如朝曦下润化于无形的露水。 “进忠,我这身氅衣好不好看?”嬿婉决意要与他说些琐事,好让他少些郁结。她随性地轻轻一掸自己的衣褂,心下隐隐期盼着能得他的青眼。 他不喜自己,但好歹应当喜爱蓝色,没准单论此衣还是会有几分赞许的,她面上喜兴,心下却惴惴不安地苦候他开言。 公主多次身着蓝褂,他早就留心到了,也暗自猜测公主极喜蓝色,而一众深浅蓝中又以晴蓝及其相近色为最佳。 这也是她此生给自己留下的第一面的印象,刻骨铭心,会令他至死不忘。只可惜到底还是因自己这奸邪老宦的出现,玷污了她的喜好。 而若将此按下不提,只论这身氅衣,实际上是不太合适于纸鸢宴之场合的。今日嫔妃公主着装自由,几乎人人的衣饰妆面都相当浓彩热烈,只有她着这么一身洗得略微发白的素衣。 进忠默不作声,嬿婉已料得自己弄巧成拙甚至偏巧撞上了硬板。她内心的委屈盈千累万无可复加,强行一个劲儿地笑着道:“进忠,你最坦诚了,想什么说什么便是,不必拿我当皇阿玛一样奉承。你若觉着不好,说说因由我下回也好改不是么?” “公主无论炫服靓妆还是芒屩布衣都是极美的,只是今日这身氅衣,以奴才愚见并非上佳。奴才斗胆猜测公主择这套氅衣要么是因自身颇为喜之,要么是估摸万岁爷能将您视作抱朴含真不贪慕虚荣的人。若是前者,奴才劝谏您可平日多穿它,而宴席上着实不可穿出,以免被他人轻看。若是后者,奴才伺候万岁爷也有好几个年头了,看得出万岁爷不喜奢靡也不喜简朴,但喜花团锦簇,又好面子。宴席上他多半是不情愿有宫眷着清素简服的。公主着此氅衣,非但不能令万岁爷欢喜,反倒是结怨了。” 公主像是诚心向自己问询,进忠恭敬作答的同时时刻关注着她的面色,一旦有异他都会即刻噤声。 公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像是一片由衷地颔首道:“言之有理,进忠,你不愧是御前副总管,观察皇阿玛细致入微。” 他越是一心相协相劝越是显得自己卑劣,此时此刻只有嬿婉自知自己有多苦闷,可她还是屏不住地多问:“那么…以你个人的眼光来看,我今日的衣着好不好看?” “公主,您这身氅衣…”公主穿什么都没有分别,她都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天仙,只是洗旧的纱纳令他望之心痛,他恨自己无法遮瞒着替公主再制些合意的新衣。 他面上最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被嬿婉尽收眼底,嬿婉的心已沉无可沉,喜与不喜根本无需明说,一瞬便可见分晓,她暗骂自己还在异想天开哪样劳什子的转机。 “奴才认为料子有些泛白了,并不太好看。”公主窥知了自己的犹豫,无法再欺骗她了,否则罪加一等,进忠眨巴着眼儿,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眼。 嬿婉笑得掩面,笑她的自取其辱,也笑进忠抱诚守真的模样还是令她生不起气,他越对她古道热肠,她甚至越是心悦他。 她笑得溢出了眼泪,用指腹抹了个干净,其实她也分辨不清这是笑泪还是哭泪了。 “进忠,你又一口一个‘公主’地唤我了,真是改不了的老毛病。”嬿婉故意嗔他。 “承炩是公主,一口一个“我”地自称,也是不那么对的。”公主笑成这般,他不介意装疯卖傻接着哄她开心,于是他故意皱眉挤眼扮了个丑角调笑道。 “进忠,本宫猜你上辈子定是个老木匠的小跟班儿,你可知为什么?”嬿婉忍无可忍道。 “为什么?”进忠听到“上辈子”就一惊,他压下疑虑问起。 “老木匠将木台子搭好,小跟班儿不会做别的,总会验一验木台子结不结实吧?你跟在老木匠后头验货验了一辈子,技术可是炉火纯青。”嬿婉眼波一转,语气幽幽。 “什么验木台子?”进忠被她说得发懵。 “怎么验?当然是捣腾拆解一番,能拆烂的还能是好台子么?”嬿婉说罢,就一门心思瞪着他,见得他的面皮渐渐绯红。 “承炩,您是在阴阳奴才爱拆您的台。”进忠垂头讷讷道,又拆解起纸鸢所剩的线结。 第七十二章 七十二章 嬿婉默默凝视着手上动作不停的进忠,不一会儿,最后一个线结也被其解开。 “承炩,您将纸鸢放回原处吧,奴才再多留一会儿,要是被人见着您与奴才同行就不好了。”他恭敬地将纸鸢捧上,嬿婉一接,却仍是不想离去。 她朝春婵的方向望去,见春婵远远的背向自己驻守于草丛,显然经大佛堂一事,她再也不会随意窥探自己与进忠的相谈了。 “进忠,本宫有时当真挺自作聪明的,事后盘想实则都是执迷不悟的犯蠢。”桩桩件件累加起来,糊涂账着实不少。她抚摸着自己的衣襟,隐隐咂摸出了进忠不喜自己的另一因由。 她似乎总小黠大痴,继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进忠则耳聪目明又殚见洽闻,如何会欣赏与他有着霄壤之别的自己。 他若想仿效贤士交游同好,那么哪怕自己从此韦编三绝都无用,仍是必不会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连成为他的友人都像是痴心妄想。 公主贸然道这么一句,进忠立时误会成她在解释自己择这身氅衣的原因。 那就相当于公主认了她是想以此引得皇上的垂青,毕竟她倘若自身喜爱,必不会言己为“自作聪明”。 “承炩,奴才劝过您勿急功近利,其实除此以外您还得多观察甚至钻研万岁爷的言行。并不是越朴素,越卑躬至最低谷,就越能使万岁爷怜惜您,您拣出这身旧氅衣换上是吃力不讨好,下回不要再这么穿了。”奴才担心旁人会在背后讥笑您寒酸,这句他甚至未敢说出。 他怔目凝睇着公主,望着公主秀眉微颦复又莞尔,他隐觉心间的寒酥积雪正缓缓消融成淋漓坠下的天泉。 “好。”他看不出公主究竟是悲是喜,只听得她以气音应了自己。 “进忠,你说本宫若不是公主,会是什么样的人?”她低喃着,既像是询问他,又像是自问。 “或许会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吧,”不待他思考,公主就已自作了答复,她稍偏过头,似在沉吟,“拙手笨脚地做错了许多事,惹恼了许多主子。有一回挨打受罚后无意间被你瞧见了,你许会帮着说句好话,亦或嫌我愚不可及并不相助。再待些时日,我的主子终究不堪其扰而选择了将我的名字递去内务府准我出宫自行婚配,我就此因笨逐出紫禁城。” 进忠确有一瞬恍惚,后又心下哑然失笑。他摇首,以恭维的语气道出衷情:“承炩,奴才会帮您的,不止是说一句好话。” “进忠想着不止说一句,那便是替我说两句好话了,看来我还挺有福气。”嬿婉怕他再道下去要腹诽自己不仅愚笨还异想天开,连忙用玩笑话搪塞。 “承炩,您在奴才眼中不仅有着七窍玲珑心,还颇为淑质贞亮。您自谦言称的愚不可及,当真是与您毫不沾边,毕竟您年岁还小,从前又久居永寿宫鲜少外出,能做到如今这般已让奴才相当折服。”进忠不仅不笑,反倒生怕公主多心,不自觉就带上了自认或可称为老阉宦的语气。 嬿婉想说他的年龄也不大,突而想到他以此龄位及副总管,净身苦受深宫浸淫的起始说不准还是幼小的稚童。 “若我是宫女,主子大概不会因我年岁小而格外宽恕我吧,我还是会被逐出宫的。”她想象进忠的过往,心间有些酸胀,没有哪名宫人一入宫便当差当得得心应手。 “承炩,您不论作为公主还是宫女,都应是极聪颖伶俐的女子。若这样还得不到主子的认可,那么奴才也只能认为您的主子是刻意针对您了。既是这样,奴才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公主绝不像是想起前世的模样,进忠遂耐心地与她分说着。他多少也有一丝心虚,所以将自己为何要“说好话”给圆上了。 他的仗义执言必然不是信口开河的,嬿婉全然相信他的为人。幻梦里的启祥宫众人霍然现于脑中,嬿婉感慨于他的话竟暗合了自己的梦,她由此更为珍视他与自己意外的缘分。 “作为宫女,若不被逐出的话,我可在宫中留至二十五岁,想来还是很美好的。”沉寂的心有些许飘飘然了,嬿婉眼帘微垂,寄情于畅想。 她有十来年的时光与进忠相处,不会被他因身份的天堑猛然推拒于门外,不会被他忍耐着不虞强行恭维。她或将得以与他日益亲近,乃至言笑晏晏地促膝相谈,甚至是她梦寐以求而不敢宣之于口的那般相守。 “做宫女有什么美好的,”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迟疑地一笑,又掩饰道:“奴才失言了,只是奴才想着承炩还是别做宫女吧,宫女的日子清苦。” 公主平素并不会接触到各宫中粗使的宫女,所以不知其苦也无可厚非,他如此想着,又觉公主因思绪天马行空而越发显得纯真烂漫。 他所说确实在理,梦中的日子哪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所以嬿婉默然不语,心下感叹世事难两全。 但公主的身份是既定的事实,宫女的生活仅在脑中幻想一番还是无伤大雅的。嬿婉先表认可,后又浸在了泡影般的安逸美梦中,随口道:“我身为宫女会迟些出嫁吧?” “不一定,按理说承炩若是宫女,那便既可能进封为小主,也可能待年满出宫嫁与门当户对的男子。”公主像是乐于沉浸在这个话题里头,进忠不知她心中所想,也只好如实作答。 他是懂如何一语打碎自己的美梦的,尽管他并无此心。嬿婉无奈得欲翻白目,睨了他一眼:“进忠,那你认为哪一种好?” 进忠张口结舌,嬿婉本也未想逼他说出个所以然,便自问自答道:“我选前者。” 哪怕他实在无意于自己,但好歹能与他朝朝暮暮时有顾盼相逢,也算是白首偕老,这可比作为公主需得出降好得太多。 而且自己还能借觐见皇上之机瞧他在养心殿做些什么,差事是清闲还是繁重。哪怕自己之力微乎其微,可是尽所能地多替他美言,总能对他为宦的仕途有些助力。 即使不便为他端茶递水、焚香研墨,也不便与他鉴月观雪、对酌唱和,可一想到能日日见他,她就心旷神怡又欢欣雀跃。 流经生死轮转,她还是一如前世自己心中的嬿婉那般奋勇争先,满心都是为搏个好出路的拼劲,当真是一点儿也未变。进忠含笑地望着她,波澜澎湃的熟悉感终于悄无声息地上涌,充斥于他的心间。 但她连无意间说出太监肖想公主都未联系到自己身上,故着实是忘了个干净,他不用避讳也不用惧怕了。 “承炩选择前者,那奴才就当承炩脚下的登天梯。”他虔诚地对公主注目不移,语气却是云淡风轻。 他怎么这么讨厌,抢了自己不敢对他言说的词哄自己还不算完,偏要满目皆是对自己的热忱。分明不喜自己,还要模棱两可地给自己虚假的希望。 “进忠,你这是在嫌本宫笨,”嬿婉告诫自己定要以平常心对他,就把他当作可与之谈笑风生的友人,而不能再肆意厚颜无耻地惹他不快,所以她打趣般向他挑眉道:“因为本宫做宫女时就笨得令你看不下去,勉为其难出手相救。后来为嫔为妃了你看着还是觉得特别笨,又常在你面前转悠着相当碍你的眼,你只好一壁叹气一壁接着慢慢教本宫为人处世,心中惆怅地想着自己一世英名,怎么就摊上了本宫这个拙妇。” 她描摹着心中岁月静好的缱绻,不觉轻笑着微红了面颊。 “承炩,您现如今笑得欢,真到了那一步您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公主笑得如此天真无邪,他本不该胡乱提起心中作祟的隐念的,但又正因公主并无深重的心机,所以他才忍不住婉言相劝:“您会想着…不,您应该要想着既然卑屈的过往都被奴才窥知让自己心下十分不安,那就不要犹豫,待您羽翼丰满后该断则断,总好过您长久地憋在心里。” “进忠,你不仅上辈子是木匠的跟班,连着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也应都是日复一日只会拆台子的劣匠人。”简直是鸡同鸭讲,嬿婉忍不住了,狠狠一顿足,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向他撇嘴道。 “不对,”她旋即醒悟,以手抚额,又向他忿忿一指,道:“你的记性倒是该好的时候硬是不好,不该好的时候又出奇的好,你这是明摆着调侃本宫么?” “承炩,奴才冤枉,”进忠看得出她并未恼怒,所以出言也大胆了些,见公主瞅着他待他的下文,他露出一副做小伏低的神态轻声辩驳:“时移世易,您身为公主和身为宫女进封的嫔妃,心境定是不同的,奴才与您说的是现实,并非调侃。奴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瘸子好了先丢拐,这是人之常情。” “看来你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这不,又笑本宫是瘸子,”嬿婉以手背抵着前额,将头垂下嗤嗤地笑着,“进忠,你就不能盼着本宫点儿好的么?本宫承认你说的有理,但本宫可不做瘸子,也不许你做拐。” “奴才可没这意思,奴才盼着承炩一辈子安康无恙呢。”进忠的眼梢还有泪止后未褪去的浅红,他见公主此状,也陪着她一同笑。 春婵实在耐不住,心一横,壮着胆子转过身,凑近了几步朝他们偷瞄。 她看见公主一如既往地与进忠相视而笑,连一向带着对进忠的嫌恶的她也无法否认二人的亲密无间。 春婵恍惚间真正有几分动摇了,不是从前那般的只为安抚公主。 她悄悄退回草丛,虽暗暗想出言催促,但毕竟还是对上回的事心有余悸,只得作罢。 “进忠,其实你说的也有一丝不合理,‘该断则断’算怎么回事,你都捏着只有你和本宫二人知晓的把柄了…本宫不坚守这段只有你参与到本宫生命里的过往,反倒要惹你愤懑转头去说与第三人么?” 公主倏然间延颈侧首在他耳边极低地絮絮了一番,愈是言至最后,愈是几近悄默无声。 进忠并未全然听清,他轻叹一声,温言道:“正是,承炩懂得提防就好。” “本宫想回殿了,要不还是你先走吧,本宫耽搁了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嬿婉想嗔他“话不投机半句多”,终是忍下了,她探身朝外张望,四周仍是静悄悄无人过往。 “这不算什么,承炩您先回吧,奴才出来时已向他人告知过了,不会有事。”见进忠坚持,嬿婉也不再推辞,她向他颔首致意,快步跑向春婵。 “公主,咱们已出来了这么久,还寻澜翠么?”春婵见她擒着纸鸢出来,赶紧接下,和她一同往殿前赶。 “当然要寻,你找个隐蔽处放下纸鸢咱们就去浴德殿。” 春婵特意拣了有好些纸鸢叠放的一处,将嬿婉的两副藏在底下。本要去往浴德殿,可她无意间一瞧,竟在远处发现了正随侍主子的澜翠。 “公主,那个身着绿褂的就是澜翠。”春婵手指着她,向嬿婉递了眼色。 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嬿婉登时惊喜地顺着春婵手指的方向望去。 好几位老主子错落地前后立着,正互相逗趣闲谈,一众宫女侍立在外侧,确有一名着绿的宫女刚好露出侧脸。 她们立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贸然走去过于点眼,哪怕能随意寻个太妃说上话,也不见得能伺机单独对澜翠问询两句。 “春婵,你瞧澜翠是不是面色还不错?我瞧着不像病了。”嬿婉拉着春婵的衣袖往边上走了几步,找了能看得更清晰的视角。 “是的,奴婢也觉得她看着还可以。”她们到底不敢靠得太近,春婵细看了一会儿,迟疑着答话。 那么澜翠有疾就是全盘猜错,嬿婉一时没了主意,但再一想好歹没料想的这么迫在眉睫了,她低声对春婵说:“咱们回殿吧,一会儿若能逮着机会单独找她就行动,若逮不着就从长计议。” “要不奴婢假装无意地往她们那儿走一圈,看看澜翠有何反应?” “罢了,也别打草惊蛇,这显得咱们过于刻意了。” 话是这么说,嬿婉在往崇敬殿走之前还是偷摸瞧了澜翠好几眼。她本是想将澜翠的样貌仔细记一记的,可电光火石间,她隐觉澜翠的面容自己竟是熟悉无比,不知是在何处见过,甚至共事经年。 进忠极怕自己与公主一前一后回殿惹人注目,所以留在假山处又候了许久才往崇敬殿赶去。 石阶边有一名手持纸片的孩童及随行的侍者,那孩童一见进忠的身影就慌乱将目光从一沓纸鸢上移开,又像是反应过来来者只是个太监,昂首道:“大公公好。” “我们公子是索绰罗家的次子阿林。”侍者出言,进忠恭敬地向此孩童问了好。 那么贿赂自己未遂者就是阿林的兄长了,进忠暗想着。 细思阿林的举动也有些古怪,本望着纸鸢,一见自己行经就慌张,难不成正是他下的手将公主的纸鸢打了结。 “大公公,你做什么去?”阿林似没话找话般问他。 进忠一瞥眼,又见得澜翠也在场,而一众太妃正三三两两地散开,他心想左右已出殿这么久了,再多留片刻也算不得什么。 “奴才内急,想寻个无人的地儿出恭。”进忠作出尴尬讪笑的模样。 “去吧。”闻此,进忠迈碎步闪身躲去了殿侧的檐下,眼望着远处的澜翠,耳听阿林与侍者的说话声。 他隐约听到阿林对侍者随口抱怨纸上的诗太难背,侍者说了句什么他未听清,又听得阿林烦躁道:“你别打岔,我将纸附在手心边瞄边念不就得了?我站得离皇上远些,让他瞧不出,定会被他夸赞的。” 澜翠的主子像是暂未犯病,进忠见她向澜翠说了句话,澜翠便朝着石阶跑来。 进忠装作无意地经过,又发现阿林和侍者已回殿,他便不再顾忌,瞄了一眼见澜翠的主子并不朝这边看,就越发放心地径直向澜翠走去了。 第七十三章 七十三章 “进忠公公,您有什么事?”澜翠一眼瞧见进忠,就知他有话要对自己说。 “你为何不装咳疾?”进忠压低嗓音问她。 澜翠眼中闪过惧色,她结结巴巴开口:“这样的场合,奴婢不敢。” “平日呢?”进忠心急追问。 “平日…奴婢虽心慌,但还是尽力装病了。”瞧她的神色就不像做到了每日保持断断续续的咳嗽,进忠暗呼大不妙,自己怎就高估了她的胆量。 可事到如今他也没别的法子,唯有让澜翠硬着头皮扮下去。 “你胆大时咳,胆小时不咳,一时一时发作迟早得叫人看出端倪,说不准还会牵连咱家。”他正色道,见澜翠瑟缩着点头致歉,他又言:“你要么就不做,既然做了就做到位,慌慌张张自乱阵脚,人家揪你装病一揪一个准,谁都救不了你。你且记着,尤其是主子们相聚时你绝不能松懈,见你情况的人越多,你的咳疾可信度就越高。” “你走吧,咱家得回去了。”澜翠取了主子要的纸鸢,口中还在连连称是,进忠向她手一摆,回身往崇敬殿行去。 慈文的位子离殿门近得多,进忠之前还不曾留意她,可他无意间一瞧,竟发现她正专注地瞅着自己。 若说是瞅这个方向的别人也说得通,但他总不至于掩耳盗铃骗自己。 也是,自己和公主出门得相隔不久,或许能蒙过所有人,但唯独蒙不过公主的额娘。 进忠战战兢兢地走着,临到慈文的面前,他稍加思索还是悄摸向她稍稍侧首,小幅度地一颔,以此表明自己知晓了她的关注。 他以为慈文不会有什么反应,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向他微微浮出一丝笑意,又立时收回目光。 进忠的手心冷汗顿起,心慌神错间一瞥,见得公主以翘首而盼之态呆怔地望着殿门的方向。 她难道是在等候自己,进忠的目光凝在她的面孔上,只见公主的美眸霎时如锟铻石般溢彩流光。 公主双手忙乱,搛起一箸油果子似要延颈去尝,可还未及进口便掉落在了桌边,又恰巧滚至地下。 见她此状,进忠禁不住抿唇微笑一息。公主本已看似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吃食了,可仍谨察他的一颦一笑。见他如此,她也羞赧地掩口垂首。 油果子偏生滚在了进忠即将踏临的一处,他见公主不知是否为故意地将手一招,示意春婵俯身侧耳听自己说话。 “春婵,这油果子看着味道不错。”她是在硬挤出话说么,进忠闻之心想。 春婵自然应和,公主并未将头转回,仍作出与春婵交谈的姿势。 他这才顿悟公主是在借机向自己张望,她的目光黏在自己脸上,令他不知所措,又鬼使神差地蹲身将油果子拾起奉给春婵。 “多谢公公,奴婢这就将它丢了去。”春婵一愣,表情有些尴尬,又立马回过神,笑着走去丢油果子。 公主没有理由再侧首了,她小口啜着甜汤,不再看自己,进忠快步赶回皇上身边。 皇上醉得犯晕,已有全寿、保春和几个小太监伺候着。喜禄本就闲在一旁,见进忠终于现身,又瞄到他略肿的眼泡,关心地小声问:“进忠,你这是哭过?” 该来的横竖躲不掉,进忠深吸了一口气,悲戚地向他耳语:“是,我刚去更衣了,看着自己残漏得一两时辰都熬不住的样子心里难受。” 喜禄万分同情,但听他劝慰的同时,进忠瞥见自己侧后有几个太监走过。 大不了就是被他们私下议论,反正又不是头一回,进忠心知肚明自己常遗小解的事至少在御前太监里头早已人尽皆知了。 而在他的认知里,自己虽是阉人,但也不至于是真得塞上尿戒子的阉人,所以既懒得在乎,也确实无需在乎。 公主时不时就朝他瞧,甚至都不怎么尝面前的吃食了,他默默后退了几步。 公主垂头开始搅动甜汤,翻搅了许久,才稍吃下两口。 进忠盯着端盘撤盘的众宫人,思忖着自己把芋头糕留至最后或许是错的。 她应是已然吃饱,进忠终于等到了芋头糕被置于其桌,却不见公主动筷。 他彻底后悔了,心想该把芋头糕安排在最先的。公主似乎都不愿再多看一眼面前的宴桌了,而是多番与承敏、承恪交头接耳起来。 嬿婉与两位姐姐谈笑了一会儿,实在寻不到能做的其他事了,只好茫然地愣坐着。 进忠看样子并不希望自己总瞅着他,可她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担心他被皇阿玛问责躲去了何处而已。 倘若皇阿玛存心刁难他,她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管,哪怕只能扯谎说他未向自己行礼而被自己罚了跪都成。 她可以得个刁蛮任性不讲情面的坏名声,但进忠绝不能因她而遭难。 至此,皇阿玛那一关应是过了,嬿婉暗想。毕竟他已酩酊大醉,哪还有心思琢磨别人。 这时她才注意到宫人刚刚呈上的一道芋头糕,与合缘斋做得差不多,只是没有刻字。 是他喜爱的吃食,嬿婉立刻忆起,又暗暗怨着怎的连桌上的吃食都巧得能让自己想到他。 可惜他要伺候皇阿玛,无福消受了,嬿婉沮丧地以手托腮,将目光从芋头糕上移去别处。 她想用帕子悄悄将芋头糕裹了揣进兜里,但毕竟人多眼杂,她打量起对面的六姐、七姐、九姐,到底还是没把握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芋头糕。 罢了,说不准自己私藏了芋头糕给他,还会被他以不得“行贿”为由拒绝呢,或是更糟,被他当作自己想噎死他。嬿婉绝了这个念头,蔫蔫地再度开始搅甜汤,但不一会儿,又迫切于想看他正在做什么,还是抬首朝他望去。 他居然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四目相对,嬿婉发懵了一瞬,当即又喜又羞得将头俯下去,莫名地胡乱猜测他盯的是不是与自己同方向的别人。 为了求证,嬿婉只得再朝他顾看一回。她见得进忠明显将身子侧了过去,目光凝向地面,面颊隐约有点儿微红。 “春婵,进忠方才有没有看我?”她示意春婵凑近,近乎气音地问她。 春婵愕然将她一打量,骤然发现她衣襟上溅着了甜汤。 “奴婢不知进忠公公有没有看您,但您衣襟上脏了,奴婢替您擦一擦。”春婵忙取了软帕替她擦拭。 那他或许就是因自己衣襟上有脏污才瞧了自己,自己怎会如此丢人,嬿婉几欲掩面。 “擦不掉就算了,反正这衣裳我今后再也不穿了。”见春婵仔细地擦着,嬿婉抚了她的手阻止道。 “公主您怎么…”春婵迟疑道,又言:“好,奴婢回去把您这氅衣压箱底儿去。” 嬿婉自己本也没有格外喜欢此衣,她摇头低怨一句:“我看得出,他未直言丑陋已是很给我面子了。” “皇上?”春婵惊得只敢以口型问询。 “哎,为何你俩倒是心有灵犀。”嬿婉啼笑皆非,又不欲再对春婵多描。正打算与她说玩笑话打岔时,听得皇阿玛出声让众人都往御花园去放纸鸢。 “进忠、喜禄,你们去其余两殿传旨。”“嗻。” 进忠闻言只想去葆中殿再盯一盯阿林,以便他好做判断,脚下步子不由得比喜禄略快些。 公主一筷都未动芋头糕,他多少有些失落,但行经公主身畔时他还是忍耐不住贪恋地朝她一瞥。 自己的衣襟在春婵擦抹之下,染了甜汤的水渍晕得越发大了,嬿婉余光见得进忠快步走过,本能地用手去捂住那块衣料,她只觉得自己丢人现眼到了极点。 进忠此刻才真正发现她是脏了衣衫,加之不明所以的喜禄试图赶上他,他慌忙将头垂下,逃遁似的疾步而走。 自己那句不欲他细观自己的窘态,于他而言得有多刻骨铭心,嬿婉朝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又改换成笑面,上前挽了额娘的手与她同行。 “喜禄,你去浴德殿吧。”喜禄越走越快,和他你追我赶,进忠不得已,只好装作顺口地道一句。 喜禄不假思索就应了,转身往旁边去。进忠才到葆中殿门附近,就见着了正欲往外的阿林。 他自然亲亲热热地问声好,又告知阿林皇上让大伙儿往御花园去放纸鸢。 阿林边答“晓得了”,边小跑着往殿前去,侍者也紧赶慢赶地随在他身后。 进忠踏进葆中殿,霍然发现阿林的纸片落在了门槛的边角处,许是他跑动太快遗失在此。 自己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莫说这阿林本就有几分妨害公主的嫌疑,就算并无这一茬,他也会因好奇心作祟而设法捡走这枚纸片,看阿林还能否背得出诗,进忠暗想道。 他当即一脚将纸片轻轻踩住往后滑,身子立在纸片前,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但毕竟他的脚步总有些声响,此刻殿内不少人皆向他注了目。 进忠急中生智地踩掉了自己一只角靴,靴子松松垮垮绊在他脚上,他趿拉着往前迈了一步,又故意踩着自己的蟒袍往边上踉跄栽倒。 原本谈笑风生的阿哥、公子见状纷纷噤声,进忠摔在了门槛边,顺势将纸片掳进了袖中,再作出忙乱的样子拔好靴帮起身。 “奴才来替万岁爷传旨,手忙脚乱跌了一跤,让大人们见笑了。是奴才的不是,奴才该打,该打。”他赔着笑脸向大伙儿作揖。 宴席间众人言笑晏晏,气氛并不紧张,且众人见进忠这身蟒袍都看得出他是个有点儿地位的太监,哪怕是不知其为副总管的人都没有吭声。 “这有什么,进忠公公你是在自娱娱人替咱们助兴吧。”承瀚笑着出言,似替他解围。 “奴才的笨脚能幽尔一默,这是奴才莫大的荣幸。”进忠低眉顺眼地趋步往前。 当他传完旨正欲出门时,不经意间与承淇对视了片刻。他觉得承淇的眼神微妙得近乎恢恑憰怪,令自己莫名地心生异感。 不过他总得紧着分秒赶回去侍奉皇上,所以无暇顾及承淇。只是不知何时承淇行至了他的身后,还低唤了他一声:“进忠公公请留步。” “四阿哥,您找奴才有什么事?”他处变不惊地回道。 “公公在崇敬殿伺候着,不知有未留意到十公主进膳进得香不香?”承淇似有似无地加重了“崇敬殿”三字。 四阿哥极有可能发现了自己与公主的密会,故借此敲打自己。而春婵果真是个靠不住的,怪不得她接油果子时面见自己就畏畏缩缩,原是有这桩大事相瞒,进忠愤恨地复盘着,面上仍旧心平气和。 “四阿哥,您不如对奴才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奴才想向您求问,您看见了什么?”一则四阿哥当时没喧嚷起来,事后空口白牙难以再揪出实据,二则他倒也不信四阿哥会不顾公主的名声硬把事情闹大,所以实际上四阿哥的话吓不着他,进忠只恭敬地躬身询问。 “我可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与公公你一样,十分关心十公主罢了。”承淇笑意盈盈。 “那奴才就谢过四阿哥了。”进忠听出了他不欲追究的意思,也不多言,只是施礼谢恩。 虽然四阿哥到底是没为难他,但进忠自己心里也清楚,四阿哥纯粹是因他平日‘老实良善’才没对他设防的。他也暗暗估摸着四阿哥看见的应该并不是他与公主过于亲密的举动,属实是万幸。 确认了周边无人,他将纸片从袖中摸出一瞧,原是王令所作的七言律诗《纸鸢》,还欲盖弥彰地把“愚儿“改为了“罗众”。 阿林目测只有八九岁,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他背诵的。红飞翠舞的纸鸢宴上岂能容这索绰罗家的愚儿借暂且凭一根牵线高飞了须臾却嘲笑鹏鸟之志的纸鸢作讽喻意,那开办纸鸢宴的皇上又成了什么。虽说讽刺的只是凭借关系暂得高位之人,但无论如何在纸鸢宴上如此形容都是扫兴又不合理的。 进忠摇头,心下发笑。他连忙把纸片藏好,匆匆赶去御花园。 御花园中,人群熙熙攘攘。皇阿玛身边有众多嫔妃和朝臣子弟,嬿婉自然不会上前凑热闹,她与额娘并行,春婵随在她的身侧。 她牢记着进忠的话,将两副纸鸢的面完全展现出来,牵线则胡乱团在一起攥于手中,甚至故意露出略带惊慌的神色。 进忠还未到,连四哥也不在,她心下不免稍有忐忑。 慈文已听得嬿婉简要描述了事情经过,她默不作声地佯装观景,实则也在替嬿婉搜寻可疑者。 跟随于莫德里身旁的小儿时不时望她手中的纸鸢,还未多久就被嬿婉察觉,她偏过头朝慈文望去。 慈文趁阿林不朝她们望的时刻,迅速以眼瞥视,嬿婉自是明白了额娘与自己想的一致。 承淇向她们走来,嬿婉见他一脸窃笑的模样,虽还有些恼他,但毕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便随口打趣:“四哥,这回你倒是没走错地儿,未免太让我刮目相看了吧。” 承淇抬眼一扫,只见进忠伫立在远处参天古木的荫庇下,遥遥地望着十妹的身影。 承淇并不知进忠是在静候嫌犯,但也能料到他是在真切地关心十公主。 两厢情愿的事他做不到横插一杠子,承淇赶紧收回目光。他本坏心眼地想着唤十妹一声“承炩”试试,可转念一想自己对进忠可以任意敲打,但十妹不同,她脸皮薄且性子敏感,自己还是装作不知为好。 “我哪儿能一直走错?不就记错了这一回么,十妹你也太小心眼了。”承淇挤眉弄眼道,嬿婉假意向他一瞪,幽幽地说:“我还小心眼儿?四哥你是没见过真正的小心眼儿。” “哦?是谁?”承淇并非明知故问,而是确实没把十妹心里那位的性子往小心眼儿处联想。他嬉皮笑脸一问,嬿婉登时后悔于自己的嘴快。 春婵眼见公主的嘴唇一翕,神态莫名错愕,她灵光乍现,想到了那唯一的可能。 “四阿哥,公主骂的是奴婢。”春婵立马讪笑着替公主解了这个难堪的围。 “是,我之前说了春婵两句,她就一直记着了。”嬿婉当然得就坡下驴,承淇也没再追问。 第七十四章 七十四章 目光与四阿哥相触的第一瞬,进忠就被唬得慌忙垂下了头。 后来四阿哥并未再看他,他也逐渐壮了胆子,仍旧密切留意着于自己的方位而言同是尽收眼底的阿林和公主。 从阿林谐谑的瞥视来看,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正是他做的,但这比进忠最先预想的要好不少。 瞧公主的神态不见得认识阿林,多半是此顽童随意拣选纸鸢作出的愚弄而已,并不是有宫眷刻意针对她。 可即使是这样,进忠也极其嫌恶,暗想着索绰罗氏兄弟二人怎的皆是这般下作货色,好一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骤然想起公主宴前观望的就是阿林的兄长,四肢百骸中流淌的鲜热血液仿佛瞬时冷凝成寒铁。 若是惩治了阿林,不知会不会令公主顿悟他们家风不正,因此而不再对阿林的兄长起兴致,他浑浑噩噩地心想。 可凌云彻的往事阴魂不散地在他脑中牵绊纠缠起来,他有十足的依据说服自己公主与炩主儿不甚相同,但他无法忽略公主明明白白对自己表达过的想法。 她是认死理的,是绝不会改变心意的,就与炩主儿惦念了凌云彻一辈子一样。 他圆睁着双目怔怔地望着公主,见得公主好似向着阿林及其兄长那处略偏了头。 那人从外表看确实是一副鲜衣怒马的英姿,至少比自己这个形容猥琐的太监好得多。进忠自惭形愧,又咬牙愤恨不已。 无论公主的喜好,一码归一码,自己定要让阿林付出点代价,他当即摸出纸片继续琢磨。 既然这诗不应景,那自己藏走岂不算是帮了阿林,如此就该反其道而行之将它还回去了。让他当着皇上的面念出来,当众出洋相,才能解自己心头大恨。 最后一行与纸片的下边还有些空隙,绰绰有余地能再挤入一排字。进忠只无奈于手中无笔,否则非给他补默两句别的诗,叫他再添一道东拼西凑不懂装懂瞎卖弄的罪。 皇上烂醉如泥,以此状态未必能听得出诗句的讽刺意味。进忠决定未雨绸缪,他悄悄行至喜禄身边,关切地瞧了瞧皇上,满面担忧道:“喜禄,你说咱们是不是该给万岁爷备些醒酒汤?万岁爷醉成这般,应该身子很不舒服。” “是啊,我瞧着也怪担心的。”喜禄连连点头。 “要不你回养心殿进小厨房说一声,好像太麻烦你了,还是我寻个小太监赶一趟吧。”他不愿离开,不仅是因为想多看公主几眼,更是怕公主这儿出个始料不及的意外,而自己却不在场。所以他本能地想把活推给喜禄,又后怕自己过于明显,立马补救了一句。 “进忠,送醒酒汤是你的主意,我怎么能抢了你的功劳呢?你最好也别差小太监去,不然万岁爷或许还疑心是小太监的巧思,被你抢了功。”听喜禄如此说着,进忠刚想辩驳,又听得他补充:“这是全公公教我的,他说‘该是你的回报你就收着,叫旁人白拿了好处他未必感激你却吃了十足的亏”。养心殿离这儿也不远,你腿脚快,要不了多久,若有人问我也会替你说的。” “那谢谢了,我这就去。”喜禄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进忠不好推辞,便迅速往养心殿去。 脚下正赶着路,他突然想到自己在此番阴差阳错下还真有了给诗添句的时机。 不论是谁想让阿林难堪,或者是纯属好意教阿林却弄巧成拙,都不妨碍他添这一把火。 自己的强项又有了用武之地,照着原本的笔迹模仿就是了。阿林念不念他写的都无事,他把这浑水一搅,阿林回去要么担心自己所写被人添改又没法查出所以然,要么猜忌写纸条者临时增行欲害他,要么干脆与写纸条者对质出一笔糊涂账。 进忠先偷摸回到他坦,研好墨拣了笔锋粗细最接近的一支笔,在自己的毛边纸上练了数遍。待有了十成十的把握,这才气定神闲地在纸片上下笔。 纸鸢风骨真棱嶒,蹑惯青云自觉能。由原本的“假”改“真”,他落完最后一笔便唇角勾起笑,将练习的毛边纸撕成碎末又点烛烧尽,纸片上的墨痕也被他吹干。 做完这些,他再迅速去小厨房吩咐太监煮了醒酒汤,用食盒提上赶回御花园。 进忠一直都没有现身,也不知他从崇敬殿出来后去了何处,嬿婉擒着纸鸢魂不守舍地四处张望着。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她假称是在寻四姐五姐。 承淇被承瀚和承泽唤走了,她身边又只剩下了额娘和春婵。慈文敏锐地猜到了她的心思,不经意间附在她耳边一言:“嬿婉,你先放纸鸢玩儿一会吧,别太刻意去寻了。” 嬿婉有些尴尬地微微颔首,转头刚巧见着七姐与随行的几名宫女正在放纸鸢。 承琅烦躁地蹙眉,一边嘀咕着为何放不起来,一边在宫女的协助下继续尝试,可三番两次下来,仍是不理想。 嬿婉一眼就瞧出了七姐的纸鸢骨架本就繁复,而她又覆以厚纸,层层叠叠地描龙画凤,这样的纸鸢中看但并不中用。 “罢了,都试了百十次了,不能飞就烧了它吧,算本宫倒霉。”承琅咒骂道,宫女面面相觑着小声请罪。 “七姐姐,你若不嫌弃的话就放妹妹的纸鸢吧,我刚好也有两副。”嬿婉将后一副画得更精致的递上,自己仅留下了承淇送来的练手纸鸢。 承琅有些犹豫,但见嬿婉笑得真诚,不像有坏心,便接下了。 “那谢谢十妹妹了,我额娘并不十分喜爱这些物件,带是带了,但应该也就命宫女捧着给皇阿玛赏看用。我先前疏忽了这一方面,压根儿没想到还得试飞。” 皇额娘不喜纸鸢还办个纸鸢宴,七姐还真是没什么城府,连这种事都随口告诉自己了,嬿婉思量着劝慰道:“许是今儿的风不大对才令七姐姐的纸鸢不愿飞,七姐姐的纸鸢画得这么精美,想必是下足了功夫的,我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进忠远远地就见皇上被皇后、德贵妃、敦妃、承兰等人簇拥着,几位阿哥及承敏离得不远,但暂未见公主。 送醒酒汤的事宜早不宜迟,他谨小慎微地走上前,琢磨片刻,还是选择了在与她人空隙略大的承兰之侧躬身而过。 承兰面色不虞地移开半步,进忠当作未见,对皇上堆着一脸谄媚的笑,语气却是恭恭敬敬:“万岁爷,奴才觍着脸自作主张让小厨房为您煮了些醒酒汤,您若愿意赏脸喝了,一会儿定会比现今更容光焕发,观纸鸢也观得更得趣儿。” “进忠,你有心了。”皇上龙颜大悦,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进忠赶紧让边上的一个小太监接下食盒,他小心翼翼地端碗舀出一匙,道:“万岁爷,奴才伺候您用。” 此时已有不少人停下说笑,时不时朝这儿瞄一眼。皇上涎着脸,醉到了极致,根本无法管他们。 进忠想笑,这场合又实在笑不得,他死咬着下唇作出恭顺状,一匙一匙地喂着皇上喝汤。 让皇上醒神总是无错的,一众后妃顶多腹诽进忠爱献殷勤,但也承认这奴才贴心,难怪这般年轻却颇得圣意。 承琅去与承玉说话了,嬿婉随性走着,一转弯就霍然见到了刚喂皇阿玛饮完醒酒汤的进忠。 他又与九姐立得相隔没几步,好像还垂下头勾了勾唇。惊喜如一匹滑缎般抓握不住,悄然而至的酸涩却噬咬着嬿婉的心,她别过头指着在空中翻飞的纸鸢示意额娘和春婵看。 此处尽是人头攒动,进忠绝不敢肆意环顾,因此未能看见离他极远的公主。 承兰瞥了一眼进忠,牵着德贵妃与她同去放纸鸢了,敦妃也急急地从宫女手中取了纸鸢欲放给皇上看,皇后温婉地笑着,仍与皇上同行。 约过去了近两刻钟,皇上的神志清醒了不少,嫌随着的太监过多,遣走了全寿在内的几人,让他们可随处去走走逛逛,而进忠也渐渐开始留意阿林的行踪。 他兄长不在他身旁,他的侍者也不见其踪,且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往皇上这边靠。 拖不得了,进忠侧过脸看向喜禄,眉眼间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窘迫,使喜禄误以为他又忍不住要遗出小解了。 进忠稍稍往边上挪了两步,喜禄就加快步子往进忠原先的地方走,试图与他对调位置,以便他可偷摸去出恭。 眼前便是大片无遮掩的空地,除去身后的右侧有不少平平无奇的草木掩映外,唯有左前侧有着一壁爬满了凌霄的假山。那又灼又烈的艳色花朵密密匝匝地倾泻而下,在晴蓝苍穹的相邻而衬之下,竟有些沧海桑田的意味。 他不敢四处乱瞅,但在他偪仄的余光以内并不见公主,他便掩耳盗铃地想着公主必是不在的。 而他们所在地正后方的石径上也无人,这是进忠先前就已心中有数的。 嬿婉舍不得离他太远,但也不欲离他太近,所以她一直在他的斜后方十多丈处随行。绿植将她的身形遮蔽了大半,而皇阿玛与皇额娘的身影更是阻隔着她自己的视线,她堪堪能见得进忠若隐若现的蟒袍与辫梢。 承淇不再与兄长交谈,而是看似专心致志地放起了纸鸢。 阿林离他极近,将手往衣兜里伸。进忠自知此刻别无选择,他作出惊喜状,忽地抬手向那妖冶盛放的凌霄花一指,赞叹道:“多好的凌霄花啊,朵朵红艳欲滴!万岁爷您瞧,您圣驾光临,这凌霄都绽放出最美的姿态,迎着风向您点头致意呢。” 他说得实在响亮,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指头往石壁上的凌霄花一瞥,阿林也不例外。 进忠方寸不乱,面上只一味地逢迎谄笑,指尖悄然摸至纸片的边缘,以自己的身子挡着皇上等人的视线,一捻一丢,刚巧落在他预想中的阿林脚后寸许的地儿。 “这凌霄花是前几日花房新移栽来的,你倒是眼尖。”见皇上并无不虞,皇后温婉地笑着道。 “奴才眼尖不顶事,得花房的人添花添得妙,凌霄自个儿开花也开得争气,才能有幸得万岁爷的龙目一观啊!”进忠仍说着讨巧话,他余光瞥得阿林未摸着纸片,似有几分慌乱了。 “这样的花栽在御花园里还是可以的,算个好点缀。”皇上也许是兴致高,确实没再纠结于凌霄花的低贱与否。 “夏风一袭花香四溢,凌霄花使劲儿把香气递过来给万岁爷您闻还不算完,甚至都争先恐后地从藤蔓上蹦下来向着您跑,想给您请安呢!”进忠整个人都转过去面向皇上,且指着地上的红瓣,笑得挤出了眼纹。 皇上抚须而笑,进忠隐觉身后有衣料摩挲的轻响,他估摸着这个愚儿该是终于留意到了地上的纸片,正蹲身去捡。 嬿婉在进忠道出第一声“凌霄花”时就已遽然怔住,心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喉口跃出。 她并非因进忠贸然提她憎厌之花而不悦,而是犹如当头棒喝,无论如何也猜不透进忠想表达什么,却又迫切想知。 她已走到了草木的尽头,按理说视线已更为明朗,可她还是下意识地想离他近些张望,才挪了半步,就被额娘牵住了手腕。 慈文以眼神示意她先静观其变,嬿婉回过神也也觉得自己的表现急不可耐得过于出格了。她沉默地伫在原地,像看热闹一般随意瞥几眼,又低头去摆弄她的纸鸢,指尖却微微地发着颤。 承淇引着纸鸢走,看似漫不经心一般,实则也在密切关注着进忠的言行。他虽被进忠诱导着举目望了凌霄花,没能发现进忠抛掷纸片,但着实清楚地见得了阿林弯腰拾东西。 “朕记得承炩最喜爱凌霄花,”许是未及阿林张口,又许是阿林临场胆怯,此时又不欲念诗了,皇上自顾自地出言,往空地上扫视不见其人,又顺势转头瞧,一眼就看见了她:“承炩,见到凌霄花不欢喜么?快过来赏花。” 嬿婉强忍下寒颤,面色如常地上前,可愈行腿抖得愈厉害,锥心刺骨的浓香熏入她的口鼻,让她恍觉此不是花,而是夺她心智的迷药。 她不敢明目张胆看进忠,但哪怕她再专注于皇阿玛,目光都不可避免地会掠过他的面容。 他的面色既像是惨白,又像是五彩纷呈得难以言说。他像是极度地恐慌于当着自己的面提及了那一样令他和自己两方都难堪万分的花,羞愧又痛苦地想向自己赔罪。 那个黄口小儿缩着身子离他不远,难不成进忠也看出了是他捣的鬼,所以意在闹出动静设法惩治他,电光火石间嬿婉联想到了此事。 此处除了凌霄花,确实也无其他显眼物什,进忠必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了。她想通了这一层,却想不通进忠分明不喜自己,且一贯行事谨慎,怎会为了自己的一点儿小事冲动至此。 她到底还是惶恐,怕他因自己而不计后果地触怒皇阿玛。 说真的,她宁可进忠不帮这个忙,都不愿他这么侠肝义胆。她甚至不知进忠下一步究竟会怎么做,她又能怎样替他圆。 “儿臣非常喜欢,谢皇阿玛记挂着儿臣一个小小的爱好。”另一边是靠皇阿玛极近的皇额娘,嬿婉别无所选,只得往进忠、喜禄所在的一边走。 喜禄颇有眼力见地往边上大步退开,嬿婉虽站在了皇上身侧,但也无可避免地离进忠只有两三步之遥。 她想用眼神示意进忠别再开口,可皇阿玛的目光灼得她分毫不敢轻举妄动。 进忠甚至都不敢相信事情会发展到如此节外生枝的程度,公主被唤出来的那一瞬他就已瞠目结舌,全然是强撑着竭力保持堆笑应承之态。 他的本能驱使他后撤避嫌,可他又清楚地知晓莫名其妙的退避才会显得他更为可疑。他身为一名太监,与公主相隔几步其实是极为正常的,一切都只是因他内心有鬼而已。 他终是未移步,浑身僵硬着,连带着那副好奴才的乐呵面孔都失了血色。 “你是朕的爱女,朕自然记挂你。”皇上和颜悦色地对嬿婉道,嬿婉接不上话,只得掩饰着惊惧之下的茫然,强行颔首轻笑。 第七十五章 七十五章 “承炩,你今儿衣饰怎么这般朴素?”未行几步,皇阿玛忽然像在用审视的眼神打量自己,嬿婉想起进忠所说,不免心下生寒。 进忠惊得头皮发麻,他也未想到自己的话真会应验,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莫说在一旁提醒公主,就连眼神示意她都不可行。 “因为儿臣喜爱这身旧衣,而今儿又是放纸鸢的好日子,所以儿臣才穿了它出来。”之前的凌霄花自认喜爱并没有出别的问题,所以嬿婉不假思索,再次不卑不亢地认下了。 “原是这样,看来承炩是个重感情念旧的姑娘。”皇额娘也像在替她打圆场一般,嬿婉赶紧笑着应声。 “凌霄花开得不错,又是你素日喜爱的花,不如承炩就拣两朵簪上吧,也好添添喜气。”皇阿玛确实没再为难她,但在嬿婉看来,这也比斥责她几句好不了多少。 “是,儿臣谢皇阿玛恩典。”她暗地里几乎要将银牙咬碎,面上只笑盈盈的准备移步采摘凌霄花。 “你擒着纸鸢,不方便折花,就让进忠折了替你簪吧。” 嬿婉听得皇阿玛此言犹如五雷轰顶,而时不时观望的承淇也错愕得屏气凝神。 慈文暗暗捏了春婵的指头暗示她绝不可面露慌张,在慈文看来这只是个巧合罢了。 红艳的凌霄花根本就与公主的氅衣、簪饰毫不相配,皇上执意如此多半是想给公主一个带有隐晦恶趣味的教训。进忠当即就摸透了皇上的心思,但他摸不透的是,皇上唤他到底仅是出于他起了凌霄花的头,还是看出了他对公主一直有不该起的心思。 “万岁爷,您让奴才摘花,奴才一定摘得义不容辞、刻不容缓。但奴才的手粗糙得很,又哆嗦个不停,恐勾坏了十公主的发髻,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呢。还请万岁爷垂怜,可别让奴才做这般精细活。”事实上就是前者,皇上并无其他联想,但进忠不敢赌,只能作出一副嬉皮笑脸,一眼也不瞧地绕过公主,佯装要去替皇上捶背的模样。 “朕这儿的差事,就不是精细活?”皇上被他的滑稽样儿逗得开心,不禁发笑。 皇上将近知命之龄,且他自小就生性反复无常到了极致,他的嬉笑怒骂在不知不觉间已渐有呆病的前兆。 “这不一样啊,”进忠苦恼地皱眉,又谄媚道:“万岁爷是万岁爷,公主是公主。奴才进忠,生来就是为万岁爷尽全部忠心的,万岁爷这儿的差事怎能叫活?” 他帽檐下的发辫根处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嬿婉紧紧攥住手中的纸鸢,眼望着心中无可比拟的翩翩少年为了与自己有关的闲事硬生生成了装疯卖傻的奴才。 她既想苦笑几声,又禁不住想扼腕叹息,但此时更要紧的显然是揣摩出他的想法。 她自然知道明面上自己与他必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他既然假作出了这副丑态,那么自己按常理来说应是心生几分厌恶的。 至少得是在恭敬以外多少带些主观上的不喜,她何尝不明白越是不讨宫眷欢心的御前太监,皇阿玛愈是放心用其伺候在侧。 虽说额娘意在让自己宽厚示意下以得口碑,可同样一桩事,于她和于进忠而言很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境地。 况且自己缠着他,虽说只是单恋,但他内心不可能不怕意外生事,所以她固执地相信进忠也是这个意思。 皇阿玛嗤地一声笑,还是赞道:“确实,进忠你自打八岁那年进了宫,就相当‘尽忠’,全乎对得起你的名字。” “万岁爷,您还记得奴才是八岁入宫。”皇上记胡贵福倒台那日记得如此深刻,他绝对对此类脏事耿耿于怀。进忠后怕不止,但当即想明白若他有丁点察觉都不可能容自己至今。他虔诚地仰视着皇上道:“您对奴才的看重,奴才永远铭记在心,永远当牛做马地报答您。” 自己这么一打岔,说不定皇上不会再死咬着让公主簪凌霄花不放了,而且也更不易被阿林联想到自己忽而赞叹凌霄与他兜中纸片的关系,进忠暗想着这或许勉强算是因祸得福。 “朕当然记得,你说你作为太监,没了血性,但留着忠心。”皇上怡然自得于自己记性的牢靠,又有意卖弄。 幸好当时灵机一动按着前世作答,没有信口胡诌,否则时至今日难免有疏漏圆不上。进忠顺承着答道:“是,要不是紫禁城肯收留奴才,奴才肯定早就成饿殍了。” 皇上舒心地笑着,没再回忆进忠那日的下文。 四周算不得多寂静,但皇上的笑声却是聒噪得使进忠难耐,沉心静气之下他听得身后传来轻小的吁气声。他知道是公主,却不知她是在喟叹还是急喘。 他还是熬不住,欠身挪动半步,像是凑近了皇上,实则是借着转换角度,枯苗望雨似的迅速瞥公主一眼。 公主怅惘地目视着迎风飘摇的凌霄,朱唇凝着板正而合宜的笑,沉眸中却含着掩不尽的凄怆隐痛的伤痕,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皇阿玛有如此忠心的奴才,是件大好事。”她旋过身,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将面孔迎向皇上。 他彻底看清了,公主扬起的唇角显出一团喜乐,眉眼却哀伤得令他触目惊心。此处除了他以外,上至皇上下至奴才都不可能看出,他们岂会如他一般了解她。 许是公主实在不情愿簪凌霄花吧,他想当然地思忖。本想今后伺机劝谏公主学会忍耐,可又认定她哪能不懂,只是不甘罢了。 “进忠,你还愣着做什么?摘两朵凌霄花来。”皇上到底没有如他所想忘却这事。 “嗻。”他吞下愁绪,笑眉笑眼地走去折了两朵稍小些、只是半开的彤花,托在掌心恭敬地奉给公主。 公主放下纸鸢,玉指避过他的手掌,捻着花瓣将花取走,口中谦逊地道:“本宫谢过进忠公公。” “十公主您客气了。”他还未说完,就见公主面露须臾的鄙夷,簪戴时也草草了事,仿佛不太情愿碰他摘来的花。 他心下波澜不惊,悄悄退后几步,抬眼见得向他们这儿张望的人并不少,除去他能意料到的外甚至还有承兰等人。公主也未跟随皇上多久,不一会就寻了由头去放纸鸢玩了。 阿林徘徊在附近,早已将纸片掩藏在纸鸢下。进忠猜测他被最后一句所惊,心里断不定该不该念。 他终于朗声念了,进忠心中石头落地,他冷静地用颇具赞美意味的眼神打量阿林。 “笑杀鹏抟似尔难”一句念毕,阿林如脱了缰一般口快得无法停下,惯性地顺出了“纸鸢”二字。 阿林顿住了,所以进忠估计他是本不欲念出自己增补的那两句的,只是愚笨得过分,图念得快,也图别被皇上发现他照词念,这才着了自己的道。 阿林硬着头皮小声地接着念了,进忠千算万算也没预算出他不会读“棱嶒”。他结结巴巴,念出又改口,底气越来越不足,抓耳挠腮得简直像只猴儿。 皇上是逮着时机便会见缝插针对他人施教的人,如何会任由这顽童没头没尾地吟一首如此败坏兴致的诗。可这毕竟还是个小儿,皇上故作和蔼地问:“你是索绰罗家的幼子吧?方才你是在以诗赞颂纸鸢?” “是,放纸鸢就应该以好诗助兴嘛。”阿林以为皇上会夸赞自己,面上反而没了窘迫。一出好戏要紧锣密鼓地上演了,进忠心料着,偷眼瞧皇上的脸色。 嬿婉远离皇阿玛后本想回到额娘身边,可正与承兰相谈的承敏招手唤她,她想着承敏的纸鸢断线还未有着落,怕她要与自己商议,便还是走过去了。 “妹妹脸色不好,可是被皇阿玛吓着了?我看着皇阿玛今日心情还不错,妹妹你别再多想了。”承敏温柔地出言。 “也不至于吓着或是多想,但我正对皇阿玛的威严面孔时总是有几分忐忑的。”毕竟自己与承兰不熟,嬿婉只敷衍着笑道。 “我说十妹妹是被进忠公公吓的,你还不信…”承兰附在承敏耳边低语。 “九姐,你在说什么?让我也听听吧。”嬿婉隐约听得他的名字,免不了心头一颤,她装作好奇地俏皮问道。 “我刚与五姐嘀咕呢,说皇阿玛的酒醉怕是还未醒,竟会让进忠公公替妹妹摘花,难怪妹妹难堪成这般。”承兰似笑非笑地轻声细语道,承敏没有反驳,显然承兰说的是实话。 嬿婉心中登时起了一股无明业火,旋即又尽数敛去。她扮着乖巧,掩口嘁地笑了一声,道:“确实,摘花簪花都是宫女做的事,皇阿玛命进忠公公如此,我都懵住了。” 承兰盘算起额娘平日里靠宫人打探来的情报,越想进忠就越觉着他这人是方方面面皆可笑。 她望着笑盈盈的嬿婉,有意更进一层地叫她难堪,又不打算扯破面上的和气,稍一斟酌,伏在嬿婉的肩上,压低嗓音柔声告知她:“十妹,进忠公公身子骚臭,一直靠着勤更衣裤遮掩,还好你避他避得快,没让他近身。” 许是嬿婉遮掩得实在顺利,承兰丝毫不可能料得到进忠在她心里的份量。嬿婉气冲牛斗,面腮和眼眶不觉间渐渐起了绯红。 他被皇阿玛痛揭了往昔的伤疤,还要佯装心甘情愿,她听在耳中,犹如饱尝油煎逼熬之苦。如今九姐还要以他的隐痛作为对他的诬告,叫她如何能淡然承受。 她不是不讲理之人,平心而论她认为九姐未必对自己有多大恶意,毕竟她自己从前也是最瞧不起太监的。但想起进忠蒙在鼓里总与九姐并立甚至流露出对她的欣赏,她就万分地替进忠不值,连带着也怨上了九姐。 她将目光凝在九姐面上,脑中也寻回了一丝理智。她决意不留破绽地将先前的对策延续下去,于是借着自己的躁怒顺势而言:“多谢九姐提醒,我先前就嫌他谄媚不愿搭理他,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果真是污秽。” “太监都是这样的,妹妹你消消气。”承兰为她似乎没听出自己的嘲弄而窃喜,抚摩着嬿婉的手好言相劝道。 她为进忠而委屈,自是恨不得立马把九姐于他的嘲讽原原本本地向他陈述,哪怕被他当作告黑状她也认了。可她懊丧地想着一个孙大彘都不了了之,更何况是九姐这样进忠连避都无可避起的主子,她说出也是徒劳无功。 而且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心急如焚却又碍于九姐言辞不堪入耳只得支支吾吾地劝告进忠,结果反被进忠真心实意开解一番的憋屈情状,这仙君的肚量也不是自己这般凡夫俗子能比拟的。 她倒是不怎么怕憋屈,可不得不思量着进忠听了自己“梅开二度”的状告后多半得啼笑皆非,暗地里只当自己是不谙世事还意气用事的傻公主,她不能再在他面前丢人现眼了。 “我没什么可气的。”她笑着摆手,又引袖去触碰自己发间的凌霄花。 花瓣细软柔腻,像是他若即若离的温雅掠影。她的手沾上了香气,也像是沾上了他指尖的温热。她下意识地置于鼻下闻嗅,恍惚觉得自己已不那么厌恶凌霄了。 “万岁爷,小公子年纪虽轻,但能吟诵如此深奥难记又描写纸鸢描写得入木三分非常贴切的诗,真可谓是又有心又有才。此子不出几年定能大有作为,替万岁爷效犬马之劳,奴才先行恭贺万岁爷。”进忠听得阿林称赞了一通天上的各色纸鸢有多精妙,而皇上的笑面越来越僵,他赶在皇上出言前,胁肩谄笑着恭维道。 “进忠,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阿林有才?”皇上仍笑着,但比先前添了些晦暗。进忠本已料到他会有几分惊诧,所以丝毫不乱,只照常将“忠奴”扮下去。 “奴才多嘴,”他觑着皇上的脸色,麻利地跪下去苦着脸赔笑,又不死心似的道:“万岁爷,奴才是听着阿林公子能将这么拗口的诗念得朗朗上口,才情不自禁夸赞的。” “念得好就是有才了?进忠,你再琢磨琢磨。”皇上看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以为他仍不解自己错在何处,所以作出了假惺惺的循循善诱状。 “奴才从前吃粽子时,听其他公公说屈原很有才华,他幼时宁可避着长辈躲去黑黢黢的山洞里头也要苦读《诗经》。奴才想着兴许读诗读到了一定的程度,人就茅塞顿开了,就算原先再没文墨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皇上有意让自己坦白言说的动机,自己当然得足够诚恳。进忠搓了搓手,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闲得没正事儿可干非要用那双猴爪子去碰公主的纸鸢,那不得给他寻些正经事做么?读书百遍方能其义自见,读少了才会胡乱错解,他能有什么坏心,分明是在替皇上暗中提个教育小公子的好法子。 话说回来,这顽童平日不会进宫,想在别处更狠厉地整治他也成不了,所以倒非自己手下留情,实则确是情况不允许罢了。但能如此顺风顺水已算还不错,进忠心想着,将头垂得更低。 “这阉人就是个两面派又自作聪明的蠢货,你瞧他对皇上谄媚得像条狗似的,对位卑言轻者就爱搭不理。”承淇被此番动静唬得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忽而听得前方不远处的莫德里在与另一公子小声交谈。 “可你弟弟的状况也不妙啊,皇上看着并不欣赏他。” “哎,我能有什么办法,上前去替他辩解就是火上浇油。我若不出声,想来皇上或许会看在他年幼的份儿上不与他计较的。”莫德里想到自己诱骗着让阿林作出此举就幸灾乐祸,面上却是忧心不已,除此以外他也只当最后两句是阿林自作主张添的。 嬿婉已与九姐别去,正专心致志地与五姐攀谈着,五姐随性而行将她引得远了一些。当她冷不丁听得进忠开口夸赞阿林时,瞬间懵怔得呆立住了,不论五姐说了什么都充耳不闻。 她立得不巧,又远又偏,还与进忠相背。五姐的双唇还在开合着,她迫切地想转过身将他的一言一行都纳入眼帘,可面对的偏偏是五姐,她不能对五姐无礼。 进忠后又说了什么,她一点儿都听不清,所以万般无奈下只能细细揣摩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不过也只消片刻,她就顿悟了进忠在做何事。 他在冒着被皇阿玛斥责甚至揭穿的大险替自己捧杀那名顽童。嬿婉觉着通身皆冷,分明是暑天,可她的气门中散发着幽幽而起的寒凉,叫她情不自禁地身颤。 她已经无意细思凌霄与此的关联了,她只知进忠在为了她犯险,甚至是为了一桩无足轻重且也未对她造成实质妨害的事,不计后果地负气冲动。 第七十六章 七十六章 进忠到底是十妹极看重的人,承淇环顾四周,试图从十妹的神情中摸出进忠失态的因由。 可还不等他寻到远处的嬿婉,就无意间与慈文四目相对了。 十妹的额娘究竟知不知晓,他并没有把握,所以将目光移开,搜寻十妹的同时再度瞄了一眼进忠。 不知怎的,又也许是因十妹的缘故,承淇总觉进忠胸有成竹,不像是真正的手足无措。 “主子。”春婵在慈文身旁紧张地低语一句,慈文却勾了笑向她一颔首,像是在安抚她不宁的心绪。 女儿中意的内侍果非池中之物,慈文暗暗地想着,同时也并不觉他会因此被皇上揪出异样。 在慈文看来,嬿婉手颤、承淇四顾、春婵畏缩,说到底全是站在已知进忠事出反常必有妖的角度作出的反应,甚至嬿婉和春婵都明知阿林结线的嫌疑极大,进忠对他一有动作就会本能地有所联想。 但在旁人看来,进忠与阿林哪怕不是初次会面也见不得几回,进忠身为太监不会有多高的学问,且他一贯对皇上又是贴心伺候又是好言奉承,想讨皇上欢心但夸错了也在情理之中,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进忠是想借题发挥惩治阿林。 慈文虽暂未想明白进忠是如何料到阿林会开口念诗的,但她不慌不忙,只悄悄瞥目打算再看一眼承淇的反应,以此来判断他是否心里有数。 承淇再一次与慈文对望了,他见慈文对进忠的事不像毫不在意的模样,估摸着她并不是被十妹蒙在鼓里,所以也就大胆了些,对着进忠的方向一努嘴。 皇上滔滔不绝地解说着屈原的事迹,进忠心如明镜,当即猜到他会在陈述的最后慢慢转移至纸鸢诗上,所以耐着性子觍着脸仰视皇上,时不时面露崇敬地口道拜服之言。 嬿婉对皇上的了解甚少,万分惶恐于进忠遭难。可进忠大为不同,他在与皇上的朝夕相处间将其性子至少揣摩出了个皮毛。因此,他笃定今日自己的出格行径并不会被兴致极高的皇上严惩。 皇上想让太监们识文断字,能够时常附和自己的高谈阔论,但又不希望太监懂得太多,那么把分寸掐好就是了。而自己对纸鸢诗一知半解只顾拍须溜马却闹出笑话,说不准在他看来还是桩趣事。 “进忠,竖着你那对狗耳朵,可算听明白了?”皇上红光满面,进忠明显见得他朝阿林望去,心下发笑,腿上却只顾膝行两步道:“嗻,奴才明白了。” 他当然明白了,明白了皇上指桑骂槐,一会儿要笑眯眯地半赏半罚阿林了。 慈文向承淇肯定地颔首,她原是看出了承淇的不安想以此对他传达不必忧心之意,但承淇错解了,以为她有意请自己去出言救场。 承淇苦于不知纸鸢的事由,但也是真心想救进忠。他绞尽脑汁,突而灵光乍现想起阿林捡拾东西,又由此推断进忠怕是与阿林有过节,故有意坑害他。 能让高风亮节的进忠不惜被斥责也要捧杀的人必不是好人,承淇决然迈步上前。 皇上果然提及了纸鸢诗,进忠还未等到他说出重点,就见承淇冒冒失失地想发话。 进忠大惊,满心畏怕这阿斗拎不清情势,自以为是地给他帮倒忙瞎添乱。 他想用眼神阻止都已来不及,皇上疑虑地一望承淇,噤了声,承淇顺势道出:“皇阿玛,阿林公子年幼,虽解诗解得不对,但假以时日勤加读写,今后定不会再犯错了。” 四阿哥此言也算是歪打正着替自己拱了一把火,进忠稍稍定神,心想他还是有几分眼力见的。 “朕可没有指责阿林,朕这不是在教导近侍的太监么?进忠,你先起来吧。” 四阿哥无缘无故帮自己总是不应该的,进忠刚放下去的心又拎了起来。他爬起身弓背塌腰地立着,本想开口借请罪打岔拖延时间,以此救下懵住的四阿哥,不曾想四阿哥心一横抢先出言:“皇阿玛,进忠公公是个穷苦出身的太监,私以为他不懂学问但会一心伺候人就成了,所以儿臣才误会皇阿玛是在教导阿林公子。” 不论他真实想法如何,但他此言倒是坦诚,坦诚得将皇上的老底儿都一把掀了,进忠闻言内心急得几乎要顿足喊叫。他就知道阿斗靠不住,但没想到他会如此靠不住。 嬿婉好不容易待到五姐说完了话,旋过身朝他们望去。因四哥的掺和,此刻她虽已有了张望的理由,但也紧张得两股战战不知如何是好。 她再愚钝也知自己绝不可搅入局中,自己与四哥接连上前进言,皇阿玛必然警觉有诈。 她顾不上看额娘的眼色,当机立断转回身,若无其事地对五姐道:“姐姐,一会儿咱们就去皇阿玛身边放那只断线纸鸢吧,我怕皇阿玛没了兴致打算散宴了。” 钱常在走了过来,她虽是五姐的额娘,但嬿婉留了个心眼,立刻改言其他,谨防万一她不知自己帮五姐的计策。 “皇阿玛在气头上…”五姐瞄了一眼,口中嗫嚅,其实嬿婉看出她一直都在犹豫。 可是进忠还被架在火上烤着下不来,四哥又像是心急忙慌一同折进去了,嬿婉无法做到视若无睹,她掐着自己的手心,附在五姐耳边大言不惭地扯谎:“姐姐你瞧,全寿公公和保春公公都回去了。皇阿玛边上那个…是喜禄公公吧,像是也瞧出了皇阿玛的心意,随时准备随皇阿玛后撤了,姐姐再不上前,怕是要失了这个机会。” 她没心思放自己的纸鸢,但捧着也不好看,干脆又一言:“姐姐稍等,我去把纸鸢给了我额娘。” 嬿婉大步向慈文跑去,将纸鸢一递,掩耳盗铃地笑道:“额娘,您放一会儿纸鸢吧。” “嬿婉,他不会有事,你切勿轻举妄动。”慈文将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自然知道女儿心系于谁,她来不及多言,只沉声低语劝告一句。 慈文何尝看不出是承淇意外搅了进忠的局,将原本进忠能应对的小事延伸得复杂了多倍。她仍笃定皇上倒也不至于因此严惩看似不知者不罪的进忠,且承淇是阿哥,顶多也就被斥责一两句,受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经承淇的误解,不敢相信嬿婉能凭自己的眼色放弃生事,所以才说了重话。 嬿婉一愣,还是应下又返回五姐身畔。 “姐姐,咱们离皇阿玛近些吧,一会儿你万一逮着时机想扯线也不会太突兀。”钱常在离她们不远,嬿婉有些畏惧,但仍装作为五姐出谋划策的热心样儿。 承敏同意了,将那只金鱼纸鸢塞给嬿婉,让她先放上天。待嬿婉牵着线放稳了,便捧着雀子纸鸢随她身边与她并行。 现如今自己离进忠近了不少,嬿婉愈走愈忐忑,心中再想扭头避开,但那双眸子还是忍不住巴巴地看。 皇上正对承淇的坦白直言夸赞了一番,进忠暗想他哪儿会有这么好心,但此时除了奉承也无其他合理的法子。他待皇上言毕,眼神掠过不敢瞧他的四阿哥,又诚恳地望向皇上打圆场:“万岁爷,奴才知错了,奴才谢万岁爷的教诲,也谢四阿哥的解围。” “承淇,你说朕该如何惩罚进忠?”皇上似笑非笑。 看来皇上认定四阿哥此行是为了挽救自己了,就连自己不遮不瞒干脆利落地向四阿哥道谢都不成。但阿哥勾结御前太监定然不妥,进忠压下恐慌,细思破解之法。 四阿哥平日就直率,皇上的夸赞倒也并非反话,那么一条道走到黑,让他装作不知皇上的试探,仍替自己求情,总好过明目张胆地改口严惩让皇上认定他在赌自己的人性。 “万岁爷,奴才是贵州的驴子学马叫,想学文化人没学成,您就饶了奴才这头蠢驴吧。”进忠嬉皮笑脸着求饶,好在承淇与他想法共通,帮腔道:“皇阿玛,进忠公公也是好意,儿臣想着您若想罚他也罚轻些吧。” 皇上确实有一瞬怀疑承淇与进忠交好,故起了试探的心思,但转念一想他们二人平日实在是并无什么交集,而且二人中任何一方都不是诡计多端者,许是自己多心了。 他细细观察他们的神情,也未看出破绽,便草草地结了:“朕说过今日大伙儿皆可随意言笑,所以自不会因进忠的无心之失而去惩罚他,朕不会做出尔反尔之事。” “奴才谢万岁爷。”进忠欢天喜地地跪下叩首道,熟悉的氅衣衣角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惊觉公主在他面前经过。 得了皇上的允准起身后,他瞥见了公主的侧颜,她怔怔地望向前方,并不看他。 见公主这般,他怅然若失,却也道不明自己在为何而神伤。 澜翠出现在了十几丈开外,且身边并未随着其他宫女或是主子,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嬿婉只消一眼就醒了神。 可偏偏所有的穿插意外尽数挤在了一块儿,她身边有未下定决心的五姐,余光所及处有那位柔嘉维则却因自己而蒙大难的仙君,离她略远的地儿还有虎视眈眈让她莫名后怕的钱常在,她分身乏术又心有不甘。 她寻思着得转过头向远处的春婵瞅一眼,心想至于能不能让她领悟到自己要她与澜翠搭话就看造化了。 可还未与春婵目光相触,五姐就挽着她的手往另一侧去,嬿婉不免遗憾,但也只得跟行。 “承淇,待散宴后你去文渊阁寻些阿林可读的书籍交与他。阿林,你从明日起日日诵读撰抄,长此以往,你定能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是。”“谢皇上恩赏。” 进忠内心因阿林的强笑而松快了些许,同时也有些难以置信承淇这事儿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他甚至纳闷皇上的性子怎的真往好里改了不少。 他所不知的是,于皇上而言,本就不类己也不值得瞩目的儿子断然没有格外倾注心血或严谨审视的必要。 “四弟怎么就撞在了皇阿玛的铳口上呢,我瞧着害怕。”承敏悄悄对嬿婉说。 她并非混沌不觉四哥与进忠之间隐秘的关联,她相信四哥虽讲义气但也不至平白无故对一御前的内侍仗义执言。指不定是四哥在潜移默化中察觉了她对进忠的异样态度,至少认为她有几分欣赏进忠,故行了举手之劳相助。 让冰雪聪明的四哥悟出了自己的心意,说到底还是她藏不住事,且早先对进忠提防过重,大有可能误打误撞地被四哥当作了自己一直在留心他。嬿婉内心悔不当初,面上对五姐笑言:“皇阿玛似乎也无意责难四哥,无事的。” “就怕皇阿玛事后发作,”承敏满心担忧自己断线断得不是时候,口中也没了遮拦:“那个进忠不懂事挨顿罚也就罢了,毕竟是他自找的,可四弟偏生凑上去也太不巧了。” “确实,四哥许是热心吧,有时热心也不是好事。”九姐怕是对五姐说了进忠的坏话,嬿婉越发烦心。 四阿哥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进忠退到皇上身后,见四阿哥偷摸向自己讪讪一笑。 进忠无言,佝偻着身子作出奴才的模样,待皇上仰视纸鸢出言后才小心谨慎地捧赞。 承淇终于想起自己精心绘制的纸鸢还未呈现给皇阿玛看,他便移步去了皇阿玛视线所及的开阔处放纸鸢。 进忠猜到他是在“将功补过”讨皇上欢心,虽不敢多说什么俏皮话,但毕竟承淇画技精湛实际也用不着他多描。皇上见其巧夺天工的沙燕纸鸢翩飞在流云间,不由得啧啧称妙。 皇阿玛的面色终是恢复如常了,嬿婉瞄着五姐的神色,又见她把小雀儿纸鸢放了起来,觉得她像是决定了按原定的计划那般放手一搏。 “五姐,咱们再靠皇阿玛近一些。”他们一行人一直在走动,此刻又离她俩远了,嬿婉小声提议道。 承敏依言,嬿婉见她扯线,可怎么也扯不断。 嬿婉见她掌心满是汗水,不由得想上手帮她,可钱常在悄无声息地靠近,还望了她两眼。 嬿婉本能地缩手,承敏也发现了额娘在盯着自己,赶忙走上前对她低声撒娇道:“额娘,我和妹妹说小话呢。” “也罢,那额娘就不打扰你们了。”嬿婉总觉钱常在又将自己打量了一番,但好在她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了。 嬿婉陪着再度起了犹豫的承敏,善解人意地不再去劝说而由她自己考虑,实则借机环顾四周寻人。寻了一会儿,她丧气地想着澜翠又不知去了哪处。 而皇阿玛真像是乏了,他的身躯挡着进忠,让自己只能隐约看到一抹令她安心的蓝。 承敏又开始使劲地扯线,三番两次都不断,她恳切地出言:“妹妹,你替我把金鱼那只也扯一扯吧,我也用凉热水分别激过了,万一雀子成不了金鱼的能成呢。” 嬿婉不好拒绝,便依着她一试。始料不及,还是嬿婉手中的纸鸢线先断了。 “咱们换一下,我走过去,就不麻烦妹妹了。”承敏一愣,紧接着忙与嬿婉交换。嬿婉见她捏紧了线的断口往皇阿玛所在处靠近,想提醒她勿太明显,可她只一心只想着别连累了妹妹,嬿婉未来得及暗示。 嬿婉下意识地向周遭一瞥,钱常在仍在附近,不知有没有时刻关注她们。 承敏是在兜了好几圈又与其他姐妹交谈了片刻后才松开断线的,看似是相当不经意。但出于谨慎,嬿婉既没有朝她看,也没有朝皇阿玛看,而是随意与刚好行经的承瀚说了两句。 进忠不敢掉以轻心,时刻保持着伛偻卑贱的身形即兴奉承,逗得皇上时不时开怀大笑,喜禄见状也与他一唱一和。 他瞅着无人在意的空档,尽力抬眸朝公主望去。 公主在与二阿哥说笑,不知听得了什么,她引袖掩口展颜,二人倾盖如故一般。 如若公主交好的是二阿哥就好了,他想起二阿哥素日学业上佳又极通文墨,不免心下怅然。 但他已被四阿哥撞破了与公主的私会,如今无论想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于情于理都只能硬着头皮上这趟贼船了。 第七十七章 七十七章 经念诗一事蔫巴了的阿林早已悄悄退下,但进忠留意到他寻他的兄长神色不虞地论了几句后,又走向了和嫔,和嫔还热络地抚了抚他的脑袋。 进忠本就知晓和嫔姓索绰罗氏,如此他便确知了这兄弟二人皆是和嫔的亲属。 和嫔的儿子承清并未被奶嬷嬷们抱来参宴,但他清楚地记得这位阿哥尚在孩提之年,最先也被自己纳在考虑的范围内。 他不得不犹豫起是否要留一道后路,照常与四阿哥交好之外,他总得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承敏的纸鸢线突然断了,他原本并未留心,还是被承敏一声短促的轻叫引回了思绪。 “皇阿玛,儿臣的金鱼游走了。”他听得承敏一言,借着抬首张望承敏的因由去凝视公主。 公主已与二阿哥别过,她背向自己,如在近处的好些人一般,仰面望向飘飞入云带的金鱼。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承敏笑吟吟地指着纸鸢道。 “哦?承敏今儿也爱念诗?”皇上对她也施以笑面。 “也不是,儿臣只是有感而发,让皇阿玛见笑了。” “若是个鹞子燕子,乘东风而起倒也罢了。偏偏是条不自量力的金鱼,要是落下来能跌入池子里才叫好。” 皇上的言语愈是古怪,进忠愈是担心公主。他无由地感觉此事与公主有些微妙的关联。 公主转过了侧脸,他就趁皇上与承敏掰扯顾不着自己的间隙去望她。 她夭桃秾李的姣容映在朱曦之下,明眸似光亮剔透的琥珀,唇畔噙着轻浅的笑。从她注目的视线来看,她似乎是在瞧四阿哥的纸鸢。 公主不像是在为承敏的事胆战心惊,他怎么盯都寻不出破绽来。 公主移步向她额娘走去了,进忠隐隐听得承敏在对皇上论及纸鸢断线泯入天际永无归期的离思别绪,而皇上也有些感慨。 他无心去听,只一个劲儿地猜疑公主究竟知不知道承敏即将远嫁。 他能笃定公主手中牵着的纸鸢是承敏的,也相当怀疑承敏是听得了风言风语所以才想以纸鸢试探皇上,但公主有没有参与谋划他始终摸不清。 也不知究竟是过于信任公主有大事定会求助自己,还是不信公主现如今就有这般心智,他望着与额娘逗趣的公主,最终还是被她佯装的若无其事骗过去了。 澜翠又突现在了自己的视线以内,嬿婉立时醒神,轻拽额娘衣角,向澜翠的方向一努嘴。 “那名宫女?”慈文问她。 “是,我去会会她。”嬿婉说着便要移步。 “奴婢去吧,公主可别惊了她。”春婵连忙出言。 正在此时,澜翠的疯癫主子唤了她,她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嬿婉见状只得让春婵暂缓。 进忠也被澜翠引走了目光,但他意欲确认的只不过是澜翠有没有按他吩咐装咳嗽。 澜翠没再掉链子,时不时咳喘一声。当进忠瞅她时,嬿婉也盯她盯得极紧。 “春婵,澜翠的主子是上回咱们碰见的疯妇。”嬿婉见其状若常人的模样,反倒顿感头皮发麻。 “是了,可她先前从未与奴婢说过。”春婵仔细瞧了,也惊愕不已。 “你们等她落了单,也确认了她主子没看着,再去与她搭话,不然宁可暂不行动。疯妇说不准疑心格外重,贸然前去不是救她,反倒是害她。”慈文替她们思量着轻言道,示意春婵将身子侧过去,避免被澜翠主仆二人察觉她在窥视。 可好不容易才有了澜翠在场的时机,嬿婉岂肯错过。她总有意无意地瞥视,无奈澜翠的主子像是铁了心要她贴身伺候,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那疯妇对澜翠和颜悦色,完全出乎了嬿婉的意料。 “奴婢看着,澜翠的主子似乎也没有上回那么跋扈。”听得春婵所言,嬿婉内心也有同感,但她不动声色回道:“再看看。” 最差大不了就是她们主仆相处甚是融洽,而自己主观臆断还试图离间闹了笑话。嬿婉深吸一口气,左思右想都觉着自己愚不可及。 亏进忠夸得出口,虽然明知以自己的方位见不着进忠的面孔,但她还是忿忿地向他瞟目。 皇阿玛竟然向自己走近了,而进忠则保持着弓背塌腰的站姿,头埋得极低。 咫尺的周遭就有不少矜贵公子正闲庭信步,人人皆身姿挺拔。而他因皇阿玛的淫威不得不委曲求全至此,甘于以自贬娱人。她想起往日自己还不喜进忠人前人后的两副面孔,如今只觉砭骨椎肤般的痛心。 皇上在公主面前停下,进忠不敢抬眼向公主注目,只得退而求其次小心翼翼地看向皇上。 与他所想截然不同,皇上将她们三人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到了春婵身上。 进忠心中警铃大作,他佯装着会看皇上眼色的机灵劲儿,微微向春婵一瞧。 春婵将几近土色的面孔垂下,随慈文向皇上行礼。 确实,她若是想爬上去,何必等到这会儿,早早就该寻路子往别处调了,进忠心下了然。 “你是魏佳答应的宫女吧?这口脂点得极衬你,颇有樱桃樊素口之美。” 嬿婉本还懵怔,听了皇上此言彻底醒悟了他有何意。她通身惊得一激灵,面上虽还带笑,但彻入心脾的不安已从眉间滴滴渗漫而出。 “是的,奴婢…奴婢谢皇上的夸奖。”春婵仰头一望又迅速垂下去,面上夹了些呆憨的笑。 她在装傻充愣,不仅嬿婉和慈文看得明白,连进忠都摸透了她极力欲表的拒绝。他虽紧张,但也寄希望于皇上见她不解风情就作罢了。 “你这口脂是为山茱萸色,色泽较为沉稳,可你用着也不失活泼。若改用酡红,则虽与你现今的身份不甚相符,但来日未必可说得准。” 皇阿玛之心昭然若揭,自己鬼使神差给春婵点上的口脂仿佛成了害她的凶器。嬿婉回忆着今日见过的其余宫女,没有一人刻意点了醒目的丹唇,而春婵这么妆点,极可能被皇阿玛当作有心惹眼。春婵生得俏丽,他顺水推舟地欲封她也在情理之中。 春婵必是不愿意的,嬿婉急得冷汗津津。听得春婵慌乱小声重复“奴婢谢皇上夸赞”后,她情急之下望向进忠,以眼神祈求他想办法。 就此舍掉春婵意味着魏佳答应有可能多一个劲敌,毕竟无人能保证以宫女身份上位的嫔妃来日会生出怎样的心性。但若一直作为宫女,春婵再差好歹也对公主忠心耿耿,不是随意安排一个旁人就能替换的。唯独令他犹豫的是,今日他已惹恼过皇上,再耍心眼难保会被皇上更为厌烦。 他是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才情愿帮一把的,能成则成,不成他也无法。他审视了春婵一眼,想以眼神警告她勿再反复扮愣引皇上的逆反。 恍惚间,他的视线意外地触及了公主因希冀于他而秋波流转的睇眄,好似她挽手泪眼相求的当年。 自己怎可能忍得住不尽心竭力地帮公主,他心下感慨嗟叹,旋即收回目光,又眯着笑眼望向皇上,看似恭贺他喜迎佳人一般。 待皇上对春婵的樱口香腮作出几句品鉴言辞后,他适时地谄媚开口:“你叫什么名字?禀于万岁爷吧。” 他得撇清自己,让皇上确知自己非但无意阻挠他纳妃,且有遂他心愿问询的想法。 他迅疾地朝公主一眴目,以此暗示自己有心帮她,并不会像外表显现的这样不管不顾只体察皇上一人的喜好。 仅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说明不了太多,所以从嬿婉的视角看来是极悬的。只不过她虽难以在第一刻就想通进忠试图做什么,但还是无由地万分笃信进忠能看懂她的求援,也会替她着想。 她轻捏了春婵的小指,向她递出安抚的意味。 春婵虽不大信与自己有旧仇的进忠会安好心,但公主此举还是令她将将定下了心神。 不论公主是有了决策,还是意图将她推出去送给皇上,她都愿照做。 春婵的目光在进忠身上快速地飞掠而过,他仍弓着腰,笑眉笑眼地立在皇上身旁,就好像她认知里所有拍须溜马的奸宦一样。 “奴婢名叫春婵。”由不得再多想了,春婵规规矩矩地回话。 “春婵,”皇上满意地唤她:“你可愿意随朕回养心殿,在御前侍奉?” 嬿婉感到背后汗出如浆,她紧攥着袖边,瞅了进忠一眼,见得他的额角也微渗出了汗珠。 他也在害怕,且又是一桩因自己而起的琐事使这位霞姿月韵却遭蒙尘的璞玉侠士如此胆战心惊。嬿婉越发愧疚,但眼下甚至没有闲时能容她怀恩感伤。 进忠向春婵极轻微地一摇头,他希望春婵能看懂自己是想让她先不答,而非婉拒。 春婵吓得立不稳,压根儿没管进忠作出什么提示,不过确实也未开口。 气流都仿佛凝滞在了半空,进忠估摸着差不多了,鼓足勇气转睛与慈文相视。 皇上看中了公主和魏佳答应二人的宫女,公主贸然去劝多半无用,可魏佳答应不同,她是为嫔妃,且是因性子倔强失宠多年皇上几乎不曾想起过的嫔妃。 前世的寒香见给了他启发,素日便温驯和顺的嫔妃娇嗔示弱或许会让皇上腻味,但魏佳答应若肯假作媚态,以争风吃醋之状婉拒皇上纳贴身的宫女,那么十有八九会有奇效。 不过他自己也知此招虽有胜算但难度颇大,暂且不论慈文肯不肯照做,就连首要的一步她能不能看懂自己的暗示都成问题。 所以进忠仍是相当没底的,他最怕的莫过于慈文一头雾水,而公主却误当作自己要她舍了春婵。 慈文并未出声,进忠暗想着自己可算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了。毕竟他只谋算过把宫女引荐给皇上的顺理事儿,又没做过把皇上看中的宫女扒拉下来的忤逆之行。他如今是为了让公主遂愿头脑发热办的头一遭,不成功也只能成仁了。 其实慈文也有意救下春婵,且她想的法子也是放手一搏靠自身引走皇上的注意力。但她在留心到了进忠的异状后,心怀犹豫地想到兴许自己不该抢先一步坏了他的计策,以至有可能闹到不可收场的程度。 春婵支支吾吾,皇上等得有些不耐,进忠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对皇上笑言:“万岁爷,春婵姑娘侍奉魏佳答应像是有好几个年头了,对主子不舍是人之常情,且她不敢擅做决定也算是知礼数。万岁爷您不如先问一问魏佳答应的意见?” 嬿婉全然明白了进忠是想把事抛给她额娘,至少好过让春婵自说自话地向皇上发犟。这法子凶险,她心口突突地跳着,虽不欲抛弃春婵但也不想让额娘惹上是非,她险些就要出言打岔。 进忠额角的汗挂到了腮边,嬿婉愣了愣,还是将微张的口合上了。 “你怎么想?”皇上转而打量起了慈文。 “万岁爷,嫔妾斗胆,想着还是该由嫔妾来问问这丫头自个儿的意见。”若自己直截了当替春婵拒绝,说不准还会有下回,慈文对皇上鉴貌辨色,盈盈一拜复而和蔼地望向春婵。 “奴婢只愿恪尽职守地侍奉主子,绝没有旁的想法。”春婵立刻跪下叩首。 “万岁爷,这丫头都自愿接着当嫔妾的宫女了,爷您还是…”慈文沉着冷静地上前,佯装娇媚,轻轻地倚在皇上身侧,又低声哀怨道:“爷这么久都未来看妾,妾不敢贸然上前搅了爷的雅兴,但也不曾想到爷一瞧就瞧上了妾唯一的宫女,妾本还以为爷是瞧着妾可怜见的才走过来与妾搭一搭话呢。” 堪称天衣无缝,进忠观皇上那将露不露的窃喜面色就知事成了。 高岭之花转了性子为自己争风吃醋自然是皇上喜闻乐见的稀罕事,他乐得开口:“铁树开花,此乃奇观,朕过两日便来永寿宫陪你。” “那敢情好,两日后正是嫔妾的生辰,难为爷还记得。”慈文假装料不到皇上要过两日是因与其他嫔妃有约在先,她惊喜地笑着抚掌。 魏佳答应乍一看与皇上感情甚笃,所以进忠也不必再避讳了,他半是恭顺半是为皇上欣喜的模样,巴巴的瞅了瞅慈文。 慈文没再理会他,正合他的心思。他虽有些忧心慈文当作自己在逼迫她救下春婵,但待了许久都见她并无对自己或女儿使眼色意欲行其他事,便暂且放心了。 夕落将近,宾朋散去,只留有个别意犹未尽的嫔妃仍在御花园中,而圣驾也已然归至养心殿。 进忠后来再也不曾向自己注目,嬿婉百无聊赖,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及时紧盯澜翠。 疯妇离开时,另两名宫女护在其左右,而澜翠则落了单。不待嬿婉示意,春婵就心领神会地跟上她,在她身后轻戳她的手肘。 “春婵,你怎么…”澜翠一惊,不等她说完,那疯妇就像是不认识春婵了一般,回过头问道:“哪来的冒失丫头?来寻哀家的宫女做什么?” 春婵悚然,还是谦恭答道:“奴婢是澜翠的朋友,来寻她说会儿话。” “那行吧,紧着时辰,别误了她回宫当差。”疯妇竟然一句都未刁难就准许了,春婵喜出望外,忙拉着澜翠往路边去。 嬿婉藏在暗处盯着,还特意让额娘离得更远些,以免被澜翠察觉。 “澜翠,你最近差事格外繁忙么?都瞅不着空儿与我见面了。”听春婵这么问,澜翠有了几分紧张。 进忠的话她记在心里再也不敢敷衍了,所以在春婵的眼皮底下,澜翠轻微咳嗽着道:“比从前忙了些,主子也不太喜我们随意出门不在她身边伺候。” “这样啊,你主子对你可还好?”澜翠闻之颔首答“还好”,春婵总觉得有异样,但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对。 但澜翠的咳嗽像是实打实的,春婵牢记着公主试图靠送药接近澜翠,连忙装作无意地问:“夜间着凉呛风了?瞧你这咳得断断续续的。” “没什么大碍,许是我蹬了被子吧,过几日就好了。”自己必不能出卖进忠,澜翠不假思索就一笑了之。 一问一答,根本得不出什么结论,春婵心中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方便刨根究底,只好迂回地与她说了些永寿宫里的趣事。 “你们公主还挺和善的。”倒非出于恭维,澜翠见她说得眉开眼笑,不由得感慨道。 嬿婉观察了这么久,也与春婵一样摸不着头脑,本已想着自己确实难以拉拢澜翠,可忍不住还是因她的咳嗽而多心起来。 春婵不再打探澜翠的病情,嬿婉却总觉得这是她们唯一的突破口。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行动。 第七十八章 七十八章 若是自己和额娘一同凑上去,那怕是要被澜翠当作永寿宫的人想围剿她了。嬿婉悄悄向额娘摆了摆手,示意她勿跟着自己。 “公主,您怎么来了?”春婵见她走来,惊讶倒不是装出来的。 “见你跑没了影,特意来寻你。”虽然是演给澜翠看的,但嬿婉心想这也与她们日常的交流方式差不离。 “那奴婢就谢公主惦记了。”春婵不知要作出恭敬样儿还是逗趣样儿,一时有些尴尬。 “奴婢给十公主请安。”澜翠知礼地蹲身施礼,嬿婉趁她垂首的间隙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熟悉感再度油然而生,可还不待嬿婉思量,澜翠的衣袖就因她的起身而被风拂开,一截带着青红伤痕的手腕暴露在嬿婉面前。 “你这是怎么了?”嬿婉登时又惊又恻,险些一声疾呼出口,她本能地拉住澜翠的手压低嗓音问道。 澜翠没回过神来,沉默不语,春婵四顾见周围没有旁人,立即上前将澜翠的两只袖子轻轻向上掀开。 她的小臂满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新旧伤,澜翠眼见瞒不过去,便试图息事宁人:“公主,奴婢当差马虎,被主子罚过两回。” “两回能打成这样?你主子是那个疯妇?”嬿婉从未在现实中见人被打成这种惨状,当即急了眼。 倒像是自己在梦中遭受的毒打一般了,可一场梦又当不得真,澜翠这是遭了实打实的大难。 “是,奴婢的主子是皇考余常在,余常在时而清醒,时而又神志不清。她神志不清时多责打了奴婢几次,但平日里待奴婢还行。”对十公主抱怨难免有背主的嫌疑,所以澜翠心下惴惴不安,但还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梦中启祥宫的紫衣宫妃多半也是个疯妇,被疯妇以至一众宫人肆虐的愤懑涌上嬿婉心头,而余常在那日前言不搭后语胡乱刁难她的记忆也叫她难堪又恶心不已。 可她今日又恢复如常了,正常得令她难以置信。显而易见的是,那疯妇要么癫疾时轻时重一发病逮到澜翠就百般责打,要么干脆是仗着自己有疾一有不如意的事就假作发病责难澜翠。无论是哪一种,澜翠都不该再待下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轻拍着澜翠无伤的手背,柔声劝她:“澜翠,她既然已疯癫成疾了,你怎的不想想办法调个地方当差?” “十公主,您怎么…”“我听春婵多次提到过你,想着你是她的同伴,如今这样我也不好视若无睹。” 嬿婉看着澜翠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猜不透她肯不肯接受自己的帮助,但想着哪怕无关拉拢,自己也得尽尽心,毕竟看着她的伤实在不是滋味。 “奴婢早先也去内务府打听过,但奴婢在寿康宫先帝嫔妃的名下,不是攒足了银子就能随意调动的,况且也没有其他宫女情愿替了我,所以只能不了了之了。”澜翠说了实情,但怕节外生枝波及进忠,所以隐瞒了他的相助。 “那你就这么捱下去?”嬿婉难以置信地问道。这般毒打于她自己而言连在梦中都忍受不了,她不觉提高了音量。 眼见澜翠应了一声瑟缩起来,嬿婉懊恼地思忖自己吓着她了,但转念再想若对她来说宁肯生生扛下来也不肯再去求援,想必调走的希望过于渺茫,不试也罢。 也是,内务府的孙财淫邪无比,她一介低微宫女毫无相求的胆量或是财力。但自己同样也不愿再与孙财打这未必能成功的交道,而且自己又能以何身份去调庶祖母的侍女,怎么想都是无路可走。 “澜翠,你前些日子不愿见我,也是因为伤势过于显眼,怕被我知晓吧。”春婵六神无主地喃喃道,澜翠垂头不语,像是默认了。 “我去御药房抓些药,送到寿康宫门口,托其他宫女带给你。” “不用不用,就不麻烦你了。余常在疑心重,你托人带药给我,她会找我麻烦的。”余常在的喜怒无常是真的,但澜翠也掺了些私心。她对嬿婉尚存戒备,且还被装咳疾待进忠救援的心事压着。她就怕旁人在药上做文章,一不小心还会牵扯出诚心拉她一把的进忠。 嬿婉见澜翠恐慌得连春婵的试图递药都一口回绝了,又见她断断续续实在咳得难受,不由得对那疯妇愤恨更为深重。 或许也掺杂了自己对梦中启祥宫疯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隐恨,嬿婉眉头一拧,咬牙道:“若她打你,你就抄家伙还手,再飞奔出去呼喊呢?摊上这种事,你既不必敬她是主子,也不必给自己或是给她留体面了,兔子急眼也该咬人。” “公主,您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而且澜翠她就算敢用一回,也断不敢用第二回的,这要是被皇上得知了问罪可怎么是好。”春婵未料到嬿婉会露出如此狠厉神色,她身子一颤,连忙劝道。 或许是公主因梦见过自己成了受欺的宫女,所以才失了态,春婵不一会儿便想着了合理的因由。 嬿婉本还想言若被逼到了极致,打服疯妇不失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上策,可听得春婵的劝解,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借澜翠的事泄了愤。 澜翠是平凡的宫女,又不是自己这样任性妄为的公主,逞一时之快只会害了她。嬿婉面上一赧,带着歉意道:“是我冲动了。” “十公主,时候不早,奴婢该回寿康宫了。”澜翠确实不敢逗留太久,不等嬿婉想到其他法子她就急着出言。 “我回去替你想办法,有了主意就让春婵来寻你商量,你千万要尽量抽出一时半刻与她碰个面。”嬿婉怕她被疯妇责罚,不敢多耽搁,但也尽力恳切地叮嘱道。 “缓几日吧,奴婢担心春婵连着来寻,会被余常在瞧出端倪。” 见澜翠诚惶诚恐,嬿婉不好再说什么。待她的身影隐入宫道后,嬿婉才走去与额娘会合,路上把澜翠的事与她说了。 慈文只觉此事较为重大,暂时没能定下举措。嬿婉回宫后浑身疲累,早早的便上榻以一夜好眠养精蓄锐。 当晚,进忠伺候在皇上身边时,一直盘算着他究竟会在慈文生辰当天的日间还是夜间前往。盘算到皇上歇下,也不见他再提起永寿宫,并且看着他也不像有差遣太监去内务府取赐物赏给慈文的想法。 这段插曲像是被皇上抛诸脑后了,进忠有些郁闷,又不便自作主张提起,只好在脑中仔细排布上差日程的调换。 拿不准皇上何时前往,那也只能排个万无一失了。他一下值就去寻了几位同僚调班,以自己需要空出某个整日寻宫外友人玩的理由,把慈文生辰当日自己的班调成全天连带夜里值更。 翌日,嬿婉坐于窗边,目光扫过那两朵摘下后还存放着的凌霄花,取来置于手心轻轻地捻。 她的心绪被澜翠的事儿压着,脑中时不时就复现出澜翠青红的手臂,连春婵走近了都不曾发觉。 “公主,您想什么这么出神?”春婵好奇地询问,见公主不答,她伸出指头在其眼前一拂。 “是春婵啊。”嬿婉这才回神,她忙丢下凌霄花,转脸向春婵笑道。 “公主是在挂念进忠公公吧。”春婵见那凌霄花都被她捻得卷了边儿,不由得顺着她的心意猜测。 “春婵,你以为我会夸你善解人意么?”嬿婉佯装着乜了她一眼,忿忿道。 除了斜横而出的澜翠一事,自己牵挂最甚的确实是进忠,春婵倒也没说错。嬿婉将凌霄花一掸,静望着讪笑的春婵。 “他有什么好挂念的,我还偏想不起他呢。”不多久,嬿婉做贼心虚似的补充。 “奴婢没有旁的意思,公主情愿想谁就想谁,但凭公主的心意。”春婵到底还是看得懂公主呼之欲出的小心思的,急忙打圆场试图揭过去。 “昨日的氅衣你去剪了它,我不想再看见了。”春婵难得穿了身蓝褂,嬿婉将她一打量,登时想起昨日进忠难以启齿的僵容,不免使了小性子。 “是是是。”春婵不知她为何意还是应下了。 “罢了,还是按原先那样收起吧。”春婵正要走时嬿婉又改了口。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是烦闷了吧,奴婢给您取一册话本子消磨时光可好?”春婵隐隐猜到这一切都与进忠脱不了干系,但为了公主的面子,她还是故作不知。 “不想看,”嬿婉托着腮瞅着春婵,昨日的一幕幕如镜花水月般在她脑中蹁跹纷呈,她以指关节在案上敲了敲,轻叹一声道:“春婵,我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蠢事。” “公主是说您对进忠公公?”公主显然是有意要一吐为快,春婵暗想着自己也只能奉陪了。 慈文本想唤她俩与自己一道收拾整理屋内陈设,做足表面功夫。可见她俩正私语窃窃,她便就此驻足于门边。 公主略一颔首,面露浅淡的霞色,春婵忍不住疑道:“这怎么会是您一头热呢?进忠公公先帮您惩治了那个顽童,后又虎口夺食救了奴婢,分明对您殷勤得很。” “许在你们看来都会觉得进忠人好,又总是真切地对我施以援手,像是与我感情深厚吧。但我自个儿门清,他一开始多半是因看不下去而顺手为之的怜悯,后来三番两次被我纠缠,助我既出于他的义气又算是成了他的习惯。我只有在与他独处时,才会从他忍到极致的目光里顿悟出他原是厌烦我的。看着他难堪的眼神,我心里特别不痛快,又舍不得说他半句坏话。” 春婵都认为进忠对自己上心,那也不排除四哥有着同样想法了。但这终究是令她苦涩的虚浮泡影,看似青梅竹马心甜意洽的风娇日暖之下,暗藏着的是霶霈?的九渊。 时至最后,他像是倦了,不愿再违背本心时刻对自己注目了。自己确实也该放他喘息片刻,勿再惊扰他的心神,也勿再强求他于自己的特殊。 公主蔫蔫地垂目,春婵自会设法苦劝。可碍于她对进忠虽有感激,但本身并没有几分好感,所以劝不到点上。 “公主,您思虑得过多了,您喜欢他就多看两眼,他若惹您烦心了,不妨就别再喜欢他了,或是少关注他两分也成啊。您为了他这样,他又浑然不知,实在是不值当。” 嬿婉望着春婵耿直进言的样子,先是一愣,复而无可奈何地笑,伸手轻叩了下她的眉心,掩口道:“好春婵,你不懂。罢了罢了,其实我也就胡乱想想而已,你既这么说了,那我不想便是。” “奴婢哪儿不懂了?公主您取笑奴婢呢。”春婵故意揉着眉心作怪腔逗她。 “那好吧,春婵姐姐可懂了,”嬿婉在她背上轻拍一记,又道:“进忠怎么说也间接救了你,我得瞅个机会去向他道谢。” 不待春婵接话,嬿婉无意间余光一顾,讶然发现额娘正向自己走来。 慈文在她侧首的第一瞬就大步地登堂入室,为的就是别被女儿发现自己已候了许久。而慈文同时也观嬿婉容色,料定她确实被自己蒙过去了。 “额娘,您这全听见了吧。”嬿婉面上红一道白一道。 “确实,”慈文煞有其事地颔首道:“听见嬿婉说要为了春婵去向进忠公公表达谢意。” 只听了这句,那么还好,嬿婉心下一松,承认道:“多亏了他与额娘您配合得好,不然春婵就被皇阿玛掳走了。我第一得谢额娘能屈能伸,第二得谢他随机应变。” 慈文望着眨巴眼睛一副乖巧样的嬿婉直乐,嬿婉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道:“额娘,您为了我和春婵,忍得那样辛苦,还要在生辰时面对皇阿玛…女儿这回着实给您添麻烦了,早知这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给春婵点那劳什子口脂。” 春婵也在一旁诚心地谢主子,慈文洒脱地将手一挥:“该来的挡不住,春婵不点口脂,皇上还能赞她的簪子褂子。现如今一劳永逸,也并非坏事,你们谢我还不如多谢进忠公公,他摸皇上的心思摸得透,又胆大心细敢赌我会按他所想去做,从前是我小觑他了。” “额娘,您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嬿婉一惊,险些语无伦次。 “当然是夸他,我对他着实有些许的佩服。”闻之,嬿婉的脸都烧红了。关心则乱,她这才反应过来额娘话里话外应该也有暗指他敢在皇上面前为自己捧杀他人的意思。 “额娘,进忠究竟是因何事引到那顽童的文采的?我当时没听仔细,您应该目睹了全过程吧。”羞臊归羞臊,嬿婉还是耐不住地打听。 其实这也是慈文百思不得其解的点,她清楚地见得进忠是在待阿林念诗后当即装作了憨傻的狗腿子,却不知他当真是巧合下的灵机一动,还是根本就早有预谋。 但是退一万步来说,他至少明确悉知那讽刺诗不应景,绝不可能是不通文墨只能暗自耍些小聪明的寻常奴才。 慈文不隐瞒,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都与嬿婉说了,甚至连那拗口的拼接诗都放缓语速念与了嬿婉听,又指出了诗中错写的字眼,也提了自己猜想的两种可能性。 “说实话,这诗我全无印象,若是那个小孩子忽然间念出来,我肯定完全反应不及诗中讽喻了什么,甚至会觉着他念得极好。他敢铤而走险,定是听完就百分之百的笃定了,他比我想象中更为博学多识。”自己临时抱佛脚似的苦读诗集仿佛成了笑话,嬿婉失神地呆坐着。 “要不…嬿婉下回与他见面时旁敲侧击问一问?”慈文对才思敏捷者总有几分格外的欣赏,她见嬿婉发怔,便温声说着,又替嬿婉绾了耳边的发丝。 “我估摸着就是他听出来的,他也不至于有能使一陌生孩童遂他的意去念诗的本事,更何况这诗不算朗朗上口,他有心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指使阿林念,阿林也未必认得了所有字,不论是照着字条读还是凭空背诵都不成。”嬿婉沉思一会儿,还是坚持了自己第一瞬的念头。 “嬿婉说得也是。”慈文想了想,无法反驳。 “额娘,您来寻我,不会只为了与我探讨进忠吧?” “自然不是,我是来寻你俩与我一同整理内务的。皇上要踏入永寿宫,咱们里子不好,至少面子得好看一些。” “额娘您想得怪周到的。” 话是这么说,嬿婉还是拉上春婵,亲亲热热地随在额娘身侧依她所言洒扫了。 第七十九章 七十九章 到了满心期盼的那一日,进忠从拂晓等到昏暮,始终不见皇上有意前往永寿宫。 若是前世,他早就出声半是奉承半是提醒了。进忠转睛一望正吹着茶沫品茗观书的皇上,还是将呼之欲出的言辞咽下。 “万岁爷,奴才是否该传晚膳?”待皇上放下茶盏和书卷,进忠估摸时辰差不多了,便照例询问。 “不必了,朕去永寿宫瞧瞧。”“嗻。”他总算是想起来了,进忠心中松下一口气,连忙殷勤地去传轿辇。 “全寿,你不必跟着了,回去歇息吧。”“奴才谢万岁爷体恤。”听得皇上如此出言,进忠越发窃喜,暗想着一则自己恳请全寿与自己搭班可让这位年长太监得皇上的怜悯免除值更,二则依此言来看,皇上定会宿在永寿宫。 走在路上,进忠喜色不言于表。曾几何时,他还深信着公主对自己万分厌恶,以至他怯于登临她的闺阁。 如今则像是千帆过尽再度将迎新的伊始,暑热未消的蒸腾气息将他掩笼,他却丝毫不觉淌汗,脚步犹如踏在冻云之间。 “进忠,你去传旨让太监们把晚膳摆至永寿宫,品类不必太多,清淡些便好。”皇上想一出是一出,临到永寿宫门口忽然下了令。进忠腹诽了几句,也只能笑着应了声“嗻”,快步回养心殿去了。 嬿婉自晨起更衣就开始心神不宁,让春婵将所有轻薄衣褂取出后一件件过目,最终敲定了一身杨妃色纱绸绣花卉纹的新衬衣。 这衣裳是内务府在慈文解了禁足后才送来的,嬿婉原本嫌它花哨显眼,从未穿起过。可如今她想起进忠对自己的蓝氅衣露出有口难言之状,就一咬牙换上了。 皇阿玛着实看了欢喜也好,进忠本身就喜爱自己着亮色也罢,她豁出去了,暗想最差总不至于比蓝氅衣的结局更令她捶胸顿足。 为了配这身新衣,她在自己簪戴的珠钗上也下足了功夫,既想着他不喜自己佩戴耀眼的金饰,又想着好歹要看得过眼,便在不觉间把所有能勉强挑出的色泽不与衣裳相克的簪钗都点缀在了二把头上。 毕竟她的簪钗不算多,刨去金饰玉饰点翠饰拢共就没拣出几样。做完这些,嬿婉已无所事事,她倚着软榻一目十行地随意翻着话本看。 一直等到日落,她渐渐坐立难安,索性走去了宫门口的角落默然地候着。 皇阿玛食言与否是一回事,他会不会随皇阿玛一同前来实则是另一回事。皇阿玛身边的内侍又不止他一个,到时一见,说不准自己会懊恼于白期盼了。 断断续续地挂念了他大半日,愈是时辰已晚,愈是清醒,嬿婉沮丧地踱步回了内室。见得额娘在叮嘱春婵一些事宜,她稍听了两句,也没了兴致。 “主子,要不咱们先用晚膳吧?”春婵提议道。 “再等等,万一皇上突发奇想欲与我共进晚膳,咱们这就先吃了多少有些不太合适。”慈文的面色看不出情绪,但春婵估摸着她也没有多甘愿,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进忠与膳房的太监们传完摆膳永寿宫的旨意,本想尽快赶回去,可转念一想这是公主额娘的生辰,又转头吩咐了掌勺的太监煮一海碗长寿面。 正当嬿婉如一尊泥雕木塑似的静坐时,皇上的圣驾入了永寿宫。平缓跳动的心瞬时砰跃得快要挣出胸腔,她险些脚下生风地闯出去,好在还是理智抢着了上游,她依着礼数,随在额娘身边不疾不徐地出门相迎。 皇阿玛身边只有几名抬轿辇的壮年太监,他竟然真的没有随行。嬿婉木木地望着抬轿太监向后趋走,听得额娘出言行礼,她只消分秒就醒了神,收回目光娇笑着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皇阿玛装模作样地分别与她和额娘寒暄了几句,她内心再萎靡不振,还是强装了欢欣雀跃的模样与他周旋。 皇阿玛要入内殿了,额娘伴在他身侧,而她则落到了二人的身后。她垂首望着皇阿玛的锦袍下若隐若现的靴跟,心中想的仍是他怎就偏偏没有随行。 自己的衬衣上满是繁琐的绣样儿,密密匝匝的惹得她眼晕。她猜测皇阿玛这回于她的衣装再也无话可指摘,但皇阿玛阴阳怪气与否与那一位的喜厌相比简直是无足轻重,她的面皮倒也没有这么薄。 进了内殿,她本是立着的,可被皇阿玛赐了座,她再立着就显得不识抬举了。分明是置身于松软的矮榻上,可她照样如坐针毡。 听着皇阿玛与额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又是忍着饥饿又是耐着煎熬,面上还得硬生生持着温和的笑,简直好比一条砧板上无望挣扎的鱼。 她极度想把这尊瘟神请走,可她哪儿有法子驱了皇阿玛。她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往常觐见皇阿玛时,进忠哪怕不侍奉在其身边,让自己得以时不时地凝望两眼;也会在养心殿中做些杂事,又恰好被自己瞧见。正是因为暗暗掺带了见到他的喜悦,这才使她每一次见皇阿玛都不那么难捱。 皇阿玛就像个闯入自己居所的不速之客,究竟要何时才会走,她心下没个底儿。其实也未等多久,但嬿婉终是受不住了,她痛苦地想着或许皇阿玛会在永寿宫留宿一夜,那么她得套着这无形的镣索直到明日清晨才可卸下。 进忠急着去见公主,结果不料前脚刚踏出了门槛,后脚就有送膳太监追上来询问他怎样的吃食算清淡。 这呆子无话找话胡乱拖他的时间,他暴躁得差点一声“我哪晓得”脱口而出,但定睛一看,此太监满面恳切。 许是此太监以为“清淡”是魏佳答应的喜好,单凭一词令人拿不定主张,故而求教。进忠旋即明白了,和颜悦色道:“咱家去瞅一瞅,择几样合适的。” 膳食都是现成的,拣选余地不大。只不过依皇上素日的性子,他既不在养心殿,又指明了清淡,那就不必全部呈上。进忠的目光扫过长桌上的御膳,为了不违背圣旨,就点了几样清炖清炒的菜肉。 猜不透公主其他的喜好,又不见有芋头糕,还是摆在边角上的一盘桃花酥救了他,他想着公主愿意吃一两块也是好的,便示意太监装入食盒。 浮着两枚红枣的赤豆汤不知味道如何,他也不管了,权当做公主或许爱喝的红枣甜汤,也让太监将其装起。 这番忙活下来,锅中的长寿面都快煮好了。进忠想着横竖都耗了这么久,自己比送膳太监抢先一时半刻也没了意义,还不如领着他们前去显得庄重。 当进忠携一众太监步入殿内,恭谨地向皇阿玛禀明晚膳已至时,嬿婉因困顿而逐渐寤寐不明的双目霎时圆睁。 向晚时分,窗棱之外零散的曦晖几乎已被渐至林梢的圆月闪星吞噬干净,殿内也昏眛不清。她忽疑是幻,可当他步步走近,她还是半惶半喜地笃定了他是真的来到了自己身边。 他总在自己思念最甚的时候乘风而来,一解自己积攒的苦闷,像是全然知道自己的心事一般,大抵是巧合,又巧得不像能以巧合一词了结。嬿婉不敢再抬眸,随额娘移步去了黄梨木桌边,闷声坐下。 他立在了皇阿玛的身侧,殷勤地为皇阿玛布菜,皇阿玛不知何故,竟笑着出言命他也替额娘布。 口中答了“嗻”,但进忠持筷箸的手当即顿住,勉强向慈文露了端恭的一笑,又动作娴熟地夹菜,道一句:“魏佳主子,奴才伺候您用膳。” “那就谢进忠公公了。”额娘的应答还是沉着的,但嬿婉生怕皇阿玛再命进忠替自己布菜,连忙随意搛了几筷吃食,垂头小口地嚼咽。 进忠又立回了皇阿玛身侧,但这桌的面小,实则他离自己仍是近在咫尺。嬿婉充耳不闻皇阿玛与额娘间或的交谈,借着搛菜的时机每每望至进忠的衣襟。 他的蟒袍并无什么出众之处,只因穿在了他的鹤立长身之上,才显得尤为令她魂牵梦萦。虽不敢仰面直剌喇地望他的容色,但仅知他立在自己身前,嬿婉也是极安心的。 公主的衣着竟然这般极昼极夜,进忠见到她的头一眼就被她的满绣衬衣吸走了目光,又暗自欣慰她听进了自己的劝谏。 这倒有些像她从前当炩妃时的打扮了,他虽深信公主丝毫不曾记起往事,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衣襟,且他本就不敢当着皇上的面凝神望她的姣容,如此也算是折了中。 桃花酥被太监摆在了离公主最远的桌角,而公主像是碍于她额娘和皇上在一旁如面晤似的对坐,始终不敢搛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以外的吃食。 她越吃越慢,明显像是寻不着对胃口的菜。进忠盯完了她的衣襟,不由得转而盯她手持的筷箸,见状不免后悔于没有悄摸把桃花酥摆到她面前。 那二人在交谈,目光都没有投向公主,进忠捱不住了,眼见公主刚以一小筷炒菘向口边递去,便向她的脸迅疾地瞅了一瞬。 她像是感应到了自己微小的动作,原本还向着前方虚虚地怔目,倏然间抬眸与自己相望,又急切地引袖掩口,似要将自己唇齿的咀嚼遮蔽住。 她持箸的手悬在半空,像是想不起要放下,而那两潭倚盼的秋水也怅然若失地盯着自己,一刻都不移开。进忠不知她是怎么了,或是想要令自己为她做什么,他屏住呼吸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寄希望于她一会儿能有更明晰的指示。 公主不言不语,但侧头看了一眼另外二人。他紧张地思量起公主要他办的事儿是否与那二人有关。 可他还是猜错了,公主对索然无味的吃食不再品尝,而是真正一门心思地与他对望起来。 或许公主是想让自己替她布菜吧,他想了半晌才想出个合理的解释。可未得皇上的旨意,他的身份是不能够替公主搛菜的。他连忙望向一直侍立在角落待命的春婵,以眼神提示她走近些。 就在进忠盘算如何示意春婵为公主夹几枚桃花酥时,皇上面前的碗盘空了大半,他赶紧殷切地再次为皇上布菜。 春婵离得远,并未看懂自己的眼神,或是注视着公主根本就不曾留意自己。进忠在布菜的同时朝她一瞥,有些失望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被皇上那么一骇,还是躲远些好,免得公主再为她心惊肉跳,又得求自己想法子搭救。他可以救一回,也可以绞尽脑汁救十回,但他不愿意公主再露出让他不忍的眼神。 公主仍是不吃,他不知她是否在与自己赌气,亦或是恼怒于自己想不出法子为她递上她想要的吃食。 魏佳答应看似与皇上相谈甚欢,内里他不欲细究,仅有个表面就已足够。他趁皇上开怀大笑的时机,颇具眼色地也替慈文布菜。 皇上终于发觉了他自己和慈文碗盘中满满实实,而承炩面前早已空了,他一心当作女儿羞怯,不敢多食,便出言:“承炩,今儿是你额娘生辰,你敞开吃便是了。” “是。”公主像是在赔着笑脸,进忠胆战心惊于万一皇上不令自己布菜,就反而误成自己暗暗摆了公主一道。 “进忠,你也替承炩布菜吧。”皇上识时务地补了这句,进忠悬着的心立时放下。他恭敬地去布菜,为了避嫌,虽然多夹了些桃花酥,但将此步骤置于布菜的中后段,像是不经意间随手拣选的。 他犹豫着是否该盛红枣汤,可见公主已持箸吃菜,且皇上和慈文都未示意其盛过汤,他便暂且作罢了。 嬿婉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发颤不止,但越是这样她也只能越强烈地心理暗示自己要镇定。她匆匆一瞥,无任何心思看清他为了自己布了哪些菜就匆忙下口,她只知即便是最寻常的菜色也甜得令她脸红心颤。 她本是不欲使唤心上檀郎为自己布菜的,可阴差阳错下他还是被不明所以的皇阿玛下令做了这一步。她险些忘了道谢,一张口又险些语无伦次。 错了,在旁人面前自己与他应是不相熟甚至自己隐隐有些不喜他的,她忽然想起。 “本宫谢过进忠公公。”她稍稍抬首,观得皇阿玛果然在向自己注目,因此她语气平和又不乏疏离地道出。 公主冷然的眼神真有几分像她当炩妃时的模样,进忠一怔,又以奴才惯有的笑面望着她,猜测究竟是菜品令公主不甚满意,还是她在刻意避嫌。 公主吃得又快又急,像要把自己布的菜都尝一遍,他分明零零碎碎凑满了绝大部分菜品,可现如今看得再仔细,也几乎分辨不出公主爱吃哪几样。 他会不会是见自己在纸鸢宴上尝了桃花酥,这才替自己多夹了几枚,他总是细心得让自己怊怅。嬿婉扒拉着盘中的桃花酥,端详了一会儿才舍得入口。 公主显然是喜爱桃花酥的,自己没有打错主张。他看似侍奉着皇上,实则所有的心思都被公主网住了,他忍不住继续揣度她于自己的真实态度。 公主赶在皇上出言令他盛面之前将他布的菜全都吃完了,他头脑发懵,旋即意识到公主当真无任何一丝反感,甚至乐在其中。 后来便是替皇上、慈文和她盛长寿面,听皇上客套地向慈文道“生辰快乐”。他怕公主撑着,特意为她盛得汤远多于面。 始料不及,公主将面吃尽,又仰头将面汤全饮下了。 进忠惊愕万分,心下几欲向公主疾呼止筷。他茫然地四顾着,见得皇上和慈文压根儿就毫无盘光碗尽的意思,显然公主并不是为了在她皇阿玛跟前故作有样学样的节俭性子。 公主并不看他,只低眉垂目地静坐着,间或柔声奉承皇上两句。但从她偶有揉腹的动作来看,她多半是撑得顶了胃。 虽不知她是为何,但进忠悔不当初。他不可能再去为她盛红枣汤了,也侥幸地想着还好自己先前没有一意孤行非要舀给她品尝。 皇上吃了几口面,随即望向了红枣汤,他上前盛给皇上,但没有替慈文盛,以免皇上见状信口出言令他给公主盛一碗。 他也不是不知慈文在有意无意地瞥视自己,他厚着脸皮装作看不懂眼色,退回了皇上的侧后。 皇上和慈文意欲回房歇息,他照例是要值夜的。这与皇上夜临其他嫔妃的殿阁无甚区别,他在卧房门外隔了一段距离拣了空地儿坐下。 嬿婉迟迟不愿敛回洒向他的目光,且本已走向了自己的卧房,又情不自禁地驻足回眸。 他侧首出神地凝望窗棱间被切割得细碎的夜幕,以她的视角见不着他的面孔,唯见他那巧士冠后随风轻微颤动的雀羽花翎。 他即便是随性地团坐,上半身的身板也挺得端方笔直,犹像一只振翅的孤鸿,本可睥睨于苍穹间,却又迫于现实而不得已地屈膝垂首,只得在阒其无人处勉强喘息片刻。 她注目了一会儿,终是怕被他察觉,还是踱步回了卧房安歇。 第八十章 八十章 许是因撑肠拄肚,又许是因牵肠挂肚,嬿婉注定了夜不能寐。 辗转反侧了半个多时辰,她也算勉强入眠,但浅觉是如此的易醒,当她睁目时发觉圆月尚未移步,仍高悬于天际以幽幽明光舐尽人间万籁。 他应在静坐守夜,不知是否困顿,又是否饥饿。她不由得想入非非,又急欲见他,哪怕问一句他是否安好也算了了当下的心愿。 皇上若在前半夜未醒,后半夜便也不会醒来令自己端茶递水了。进忠伺候得久,素日又留心甚多,早已寻出了规律。 他估摸现今已是夤夜,便悄然起身向着殿外信步而行。 月明星稀还是乌朦遮月无关紧要,他迫切地需要暂离压抑闷热的内室,寻一清净蔽处立身冥思遐想片刻。 前世自己同样是太监,净身后哪怕耐着鲜血淋漓的疼痛要竭力抻腿,为的就是不让自己佝偻一辈子,而后来无论侍奉主子还是交往他人,自己也一贯挺直腰杆不以卑贱示外。 如今竟是一个天翻地覆,他阴差阳错没再成为宫中不得人心的刁奴,可卑躬屈膝也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他在潜移默化中早就不在意了,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日习惯于装傻充愣地遂着皇上胡闹。 坦白说隆佑帝的性格占了一定的因素,但他进忠也不可否认的是自己着实变了太多。 人的生性确实是会随环境、经历或年岁而沧海桑田的,他心下感慨,无由地想到了公主。 他发觉出自己见那衣衫想起炩主儿,自然而然地开始把她看作公主的前世,不再把她和公主当作不同的两个人了。 自己全然记得前世的一切,尚且改了心性,更何况是忘了个干净又经历了崭新一世的她。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了,既是公主承炩也是炩主儿,或是可将她看作正经历着另一种人生的青葱年少时的卫嬿婉。 陪这一世的嬿婉走过一小段霪雨的征途也是好的,他忽而释然地展笑。 嬿婉将衬衣穿回,随手拢了拢脑后的青丝,就蹑手蹑脚着出了卧房。她朝进忠原先的坐处望去,空空荡荡只余曾照他通身的月光。 怎会不见了,他看着绝不像会偷懒耍滑躲了值更的人,嬿婉怔在原地,一会儿又急不可耐地四处寻他。 一直寻到殿门口,她才望见那道月下的孤影。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以他侧脸舒展的弧度她断出他是欢愉的。 “承炩?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他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他,惊愕着回转身,见是自己又松了一口气,关切地向自己问询。 他的眼神里好像转瞬即逝了一息感动,但他怎会因为自己出现而感动呢,怕是自己多心了,或是看走了眼。 “本宫已睡过一觉,不曾想未及日出便醒来了,想续眠又实在睡不着。”进忠见她在说话间已向着自己的身畔飘然而至,恍惚间总觉有些不真切。 “承炩睡不着…出来走动一会儿,也是好的。”他想起自己该与她对视,便侧首凝睇温言道。公主卸下珠钗妆靥,是那样柔桡轻曼。 “本宫倒也不是想以走动助眠,”他显然不知当他以这般眼神望向自己时,自己会立时智惛,忘却他的隐忍和不耐,嬿婉蹙眉轻声道:“是本宫有些想见你了,若是见不到就退而求其次走动一番。” “奴才擅离职守,叫承炩一通好找,理应受责罚吧。”进忠只当作公主在与自己逗趣玩闹,再隐隐一指自己的闲逛失职,他忍俊不禁地答道。 “你若逃遁本是该责罚的,可本宫如今都寻着你了,还能责罚些什么?殿内殿外不都是一样值夜。”他兴致不低,想来不必怕他生气,嬿婉将眼珠儿一转,悠然道出。 “那奴才谢承炩的不罚之恩。”他心满意足似的颔首,嬿婉忍笑斜睨着他道:“所以你是在这儿做什么?快向本宫如实招来。” “奴才能做什么,出来透透气罢了。”公主不像怨恼的样子,为了逗她开心,进忠刻意轻轻地一顿足,委屈道。 他的额角确实有些薄汗,这身蟒袍衬得他格外雅人深致不假,可到底闷热。他日日穿着还要侍奉人,像在受刑一般。 “是殿内太炎热难耐了吧,辛苦进忠了。”他闻此以为她是随性一言,可触及她轻柔似水的目光,他不可遏止地把自己想象中公主的怜悯当了真。 “奴才当差惯了,不辛苦的。”他轻轻摇头,笑着将公主此时的神情印刻入脑。 “现在到了殿外,可好些了?”她仍像是在担心,进忠连忙笑言:“自然是大好了。” “那么…进忠,你饿不饿?有没有用过晚膳?”平常他上日差居多,今日却要连着守夜,嬿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有可能误了晚膳。 自己确实没能抽出扒拉几口饭的时间,但午间进得稍多,夜里腹饥并不严重。 但他再克制,也无法对公主呼之欲出的关切视若无睹。他的眼神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瞬,又与公主相视着道:“奴才用过了,不饿。” “进忠,你开始欺骗本宫了。”他窃窃的躲眼自己看得十分分明,又联想起他似乎盯过自己面前的菜品,嬿婉笃定地出言。 进忠慌乱地一颤,并非因公主的揭穿,而是未想到她会顶真。 “你显然是未进晚膳,或是进得少了现今已饿,”嬿婉想毫不留情地直言,却因他的眼神而服了软,又改口:“本宫见不得你饿着当差,得去替你寻些吃食垫垫饥。” 不等他答复,嬿婉就旋身径直回殿,一阵寻找,只得了两个冷硬的白馍馍。 “进忠,本宫寻不着什么能招待你的好吃食,也只好辛苦你屈尊降贵啃吃几口了。”她匆匆出门,见他还立在那处,登时放了心,便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以双手将馍馍奉给他。 “承炩,您折煞奴才了,奴才该谢您的赏才是。”进忠接过,在公主期盼的目光中,他收起将馍馍藏进袖中带回看一两日的心思,当场嚼咽起来。 这白馍僵得使他下咽实为困难,其中好几口都险些被噎住。他想起自己当日被噎令公主惊慌失措,所以吃得格外小心,即使咽喉不畅也尽力不显现出任何异样。 嬿婉的心绪被此情此景牵绊了个彻底,她未料到仅是白馍他都能吃得这么香甜,怕是着实饿坏了。 她虽没有联想进忠被噎的往事,但想起自己被他伺候着好吃好喝,他却连充饥都顾不上,不由得有些黯然神伤。 眼见进忠开始啃第二个馍馍了,她猛然间想到这回既不是被威逼利诱,也不是情势所迫,他罕见地毫不推脱就接受了自己的吃食。 要么是饿到了极致,要么是对自己有所改观,她宁可自欺欺人都情愿相信是后者的因素占得更大些。 心间欣喜欲狂,思绪也因此紊乱了不少,看他啃得津津有味,电光火石间嬿婉脱口而出:“进忠,本宫对你怎么像问‘儿寒乎?欲食乎?’似的呢?” 嬿婉本意是逗他开心,可话一出口,就见进忠愕然停止了口中的吞咽,他捏着小半个白馍,面上不知是震惊还是尴尬不已。 自己怎就鬼迷心窍胡乱占他便宜了呢,平白低一辈成了自己的“儿”,他自然连馍馍都食不下咽了。嬿婉哭笑不得地垂下头,愈想愈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只好引袖掩面。 公主的肩臂颤抖不止,但进忠只是在那一瞬未能反应过来而已,根本不是她猜测的那般认为此言出格。 “承炩,您想笑就随意笑吧,能逗承炩开心是奴才的福分。”他确实不像介意的样子,嬿婉将衣袖移开,见他眼底酝着令她酣醉的笑意。 他倒是没心没肺,被人压了一辈竟还暗自偷乐。 “奴才将这两句改作‘奴炎乎?欲食乎?’,承炩可满意?”她的笑一时收不住,不待她回神,又听进忠出言。 “进忠,本宫往后不会再扫你的兴了,你不要再多想了。”他定是觉得自己这么调侃他不合规矩了,嬿婉不免有些失落,但也只能自认失言,遂垂下眉眼,心虚似的柔声哄他。 “奴才没有被扫兴,奴才…奴才心里喜得无法言表。”他微蹲下了身子,昂首也只能与自己的双目平齐。他就这么宁和地含笑注视着自己,眸中好似深蕴了世间所有最为花晨月夕的美事。 嬿婉的指尖止不住地抖,她立即将两手交互着捉紧,想侧身略避他,却又不舍他呼出的极微的气息。 熏风适时而起,将她幽散着薄香的缕缕青丝席卷进了虚空的玄幕中,其中一簇轻曳后终是拂在了进忠白皙的面腮上。 如此极轻的麻痒感已令他将要窒息,他通身的每一处气门都在颤栗。他不欲露出一丝一毫的痴妄,虽贪恋地望公主望了许久,也再盼她的发丝拂面盼了许久,但始终都保持着自持自重的恭肃神态。 他将公主顽抗不住露出的一瞬羞怯当作了倦容,料及公主出殿已久,他立身斟酌着开口:“承炩,您若困倦的话,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 他又在婉言驱逐自己了,嬿婉心一沉,虽能理解他该是怕皇阿玛醒来寻他,可还是沮丧不已。 她想再和他多说两句令他发笑的话,正挖空心思地思量着,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欲与他为友。 “进忠,你这是‘有朋自殿内来,忠大懑,遂逐之’。”她一掸袖,向他一拧眉头,见他惊恐万状,复又忍不住大笑。 “本宫开玩笑的,本宫这就…”“承炩,您想留下就再多留一会儿吧。”嬿婉边笑边与他解释,正准备旋身退走,就听得他出声打断。 公主想让自己像梦中那般陪她玩而已,自己怎么总是不长记性,三番两次地推拒她,这回被她挖苦也是活该。况且这个点儿皇上压根就从未醒过,自己大胆一回又何妨。 分明心如擂鼓,却硬是鼓足了勇气,他强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挽留她。 “本宫…真的可以留下?”嬿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夜与他会面竟然顺遂得似她一人编织出的幽梦。 “真的,”他看出了公主难掩的惊喜,便顺着她的意思像哄孩子似的哄她:“承炩想做什么都可以。” “本宫没什么想做的了,只想和你像寻常友人一般聊聊天。”自己想与他同做的事儿可多了,细数一整日都数不完。但无论说哪一样都多半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分寸,嬿婉沉心静气地对他道。 “好,”他一口应下了,自己处在永寿宫的偏殿外,而他则像是倚着渺远的广寒宫,他思忖着轻言:“承炩,奴才陪您去殿后走一走,可好?” 他或许是不放心与自己并立在门外,去殿后方能不再那么紧绷。嬿婉本想与他执手,又觉自己想入非非,实为不妥,便笑着随性一指:“当然好,走吧。” 榴花翩舞,芳草未歇。二人皆无心观景,借着深谧的夜色藏去自己目中的缱绻,却看似只淡淡地睇视彼此。 “承炩,今日的晚膳您用多了些吧?”进忠犹豫了半晌,见公主并不向自己说话,还是决定先问出了自己所疑。 “你试图笑话本宫食量大如牛不成?”什么都瞒不过他,嬿婉有些羞赧,以手肘轻撞他的侧身,又将头别过,与他插科打诨。 “奴才绝无此意,”他急切地辩解,一个箭步上前屈膝仰视公主的面孔,见公主抿笑不语,低声坦白道:“奴才是想问承炩如今走动一番有没有觉着好些,之前肠胃有没有严重的不适。” 并不意外,她就猜到进忠会关心自己关心得紧,只是亲耳听到后,她仍会不由自主地联想他平日对自己的几位姐姐是否也会这般,再度由此吃味。 “之前稍有些胃胀,如今已是大好。”她见进忠屈膝,便也随他一道屈膝,这样他就回过神知晓自己不愿意让他这般了。 “承炩,您以后不要再贪嘴了,好不好?”他确实当即立直,眼中忽闪着溢彩星官般的光亮,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 进忠不知公主心间的悸动,只见得她似顿住了一般张口结舌。 自己又要说不中听的话了,他感慨着,但与之相比他还是更怕公主因幼时饿得慌而恣意贪食。 “过饥过饱都是不好的,如今承炩应不会再忍饥挨饿,那么要注意的便只有勿进膳过多了。不论您是想在皇上面前彰显节俭,或是当日膳食当真对您的胃口,您都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少时若种下病根,桑榆之年就得格外费心调理了。”他不敢看公主的眼神,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的絮叨。 “生死有命,命中注定。”又想说,又怕说,嬿婉何尝不知他的心思。她故意与他调笑,想着待他乐了,自己再应他的话。 “承炩!”进忠又好气又好笑,顾不得礼数,连唤她的声音都大了些。 正当他意识到不对,急于解释时,嬿婉朝他一瞟,嬉笑着应了声“哎”。 “定倾扶危,承炩不是想与奴才接成语么,奴才接上了。”公主横竖要给自己递台阶,他也只好将错就错,词不达意地勉强将自己的想法表露些许。 “本宫能懂的,你希望本宫身体康健,哪怕有一日危在旦夕了也能扭转回来。”嬿婉敛了笑,神色郑重了不少。 “是,若承炩有恙,喜爱承炩的人定会心疼的。”他自知自己是在画蛇添足,但他自控不了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心虚地一抚自己的鼻尖,觉着自己明目张胆到了极致。 你是否会心疼,嬿婉当即就这么联想了,但无论如何都怯于问出口,只以笑敷衍了他。 罢了,不问就不会惹他难堪,也好在心中自答个“是”,为自己留个念想。 可他到底还是全然错解了自己,她又不是饕餮,更不会在皇阿玛面前自作主张卖弄不着边际的节俭。 “进忠,本宫把那些都吃完只是因为心里有个傻念头罢了。”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已足够,随他自个儿怎么去解读,都不碍她的事。 进忠满心惑然,忙观她的神色。公主丝毫不避,含笑与他相顾,却不再言语。 她应是不欲被自己追问的,否则总该有只字片语的暗示。进忠心下了然,眺目望向庭院中的一众落英芬芳,公主置身其间,犹成蕊宫花神。 一枚红瓣被南风卷至公主肩头,他以目瞥视,公主却不解。 那只得罢了,他绝不敢出手拂去,便任凭花瓣与其相依相映。 第八十一章 八十一章 他似乎又在左顾右盼了,嬿婉猜不透他在看什么,便也随之向四周扫视。 公主仍旧没有留意到她自己肩上的花瓣,进忠收回目光,将手中剩下的白馍边角递入口中咀嚼。 “进忠,你不会是在瞧周遭有没有人,以便你能悄摸将白馍吃了吧?”嬿婉打趣罢就笑。 “确实没有人。”进忠一闭目,摇着首说道。 “那本宫是…”她作足了进忠要拐着弯儿骂自己非人的准备,却不料他佯装着沉思了片刻,轻叹道:“天仙。” 不知怎的,她恍惚间觉得有些熟悉,熟悉得令她鼻酸。她猜测或许是因他的神色诚挚得好似至心朝礼的僧侣,又或许是因她实在不信自己在他眼中会是这般形象,所以才一时失了智。 “奴才是开玩笑的,承炩不也对奴才开了玩笑么?”他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窘迫,适时地递出了台阶。 “好,进忠,”公主像是以唤他的名字为乐似的,将那二字念得清脆泠泠,他在瞬目间就已回至了温恭的神态,听得她分说道:“这样的玩笑开不得,你不要以此称呼本宫的姐姐们。” 公主像是在关心自己,唯恐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许是因她的容色过于顶真,他一壁笑着一壁应她,又作了保证:“奴才绝不会对旁人胡言乱语让承炩担忧的。” “本宫姑且信你。”公主像是放心了,又直直地盯视起自己,他见状赶忙与她对望,眼睁睁见她向自己凑近了一步。 “进忠,本宫额娘的生辰是今日,那你可知本宫的生辰是哪一日?”她引颈向着自己的耳边絮絮地问,进忠脑中登时银粟连绵。 他嗫嚅着道“不知”,公主便一下离他愈发近了,以气音说道:“隆佑十年,七月十五。” 如有九重惊雷在耳畔炸响,进忠的面色瞬时犹作不自然的战兢。他虽很快笑着颔首称自己记下了,但他再微末的变化也会被嬿婉尽收眼底。 “本宫好心与你说生辰,你这是什么意思?”公主蹙眉,面上弥散着淡云流絮的薄愁,语气非但不是他胡想中的咄咄逼人,反倒类似意味不明的忧嗔。 “奴才的生辰也是隆佑十年的七月十五。”心中仅是须臾的两念相争,就打定了要坦然道出的主意。他竭力作出因公主生辰的巧合而惊喜的神态,将隐秘的私心封藏在欢欣雀跃的眼波之下。 毕竟前世他连自己的生辰是哪日都不知,就算自己假定一日也绝无告诉她的可能,如今也算是弥补了遗憾,尽管确实与她为同日生不免令他有些自惭形愧。 他道出的那一刻,嬿婉几乎要瞠目结舌,紧接着便喜不自胜,后隐隐又觉他在以善意的谎话哄骗自己。 “你不是在骗本宫?”她保持着自矜,指尖却在一个劲儿地扯弄袖边。 “没有,奴才怎敢骗承炩。”公主的唇角勾起,像是颇有兴致,他恭敬地答着。 “本宫从前读《红楼梦》,好像宝玉有个丫鬟因对他失言而被王夫人撵了出去,你千万别将生辰的事儿随口告诉了别人。”她想说“丫鬟四儿”,可她一直记着进忠是知道红楼中的典故的。她若说得这么明,难免会被他猜到自己的龌龊心思,从而再次“大懑,遂逐之”。 进忠不明白她这前后两句有何关联,毕竟自己又不是她名下的太监,这类比不成立。而他恰恰又误解成了公主指的是投井的金钏儿,这下越发想不通了。 他确实对与金簪类似的金钏格外敏感些,但怎么联想都觉得风马牛不相及,他总不至于失足往井里摔,宫中处罚太监更不至于往井里摁。 公主肩上的红瓣随风飘落而下,她丝毫不觉,只一味地忍笑注视自己,那双善睐的明眸似要将自己盯出个洞。 “奴才再次向承炩保证,绝不会让承炩担忧。”或许公主只是一时天马行空而已,他微微垂眸,望着公主虚倚在了自己身侧,不再有推开的念头。 万籁俱寂,细微的触感都放大了万倍。她的纱绸衣料轻贴着自己的蟒袍,所触之处仅是一厘见方,但他感到烫如蔟蔟的火灼漫延至通身。 “进忠,你可知自己约是在哪个时辰生的?本宫生于日沉之后。”公主像在与自己闲谈,但他已感知到了她嗓音中似有似无的颤抖。 “奴才生于破晓时。”本有些愣神,公主却神情紧张,急于等自己的答复似的,他赶紧出言。 公主立时懈下了紧绷着一口气,不知何故盈盈地笑个不停,遂以双手掩着她的面腮,不一会儿又悄悄挪开观察他的神情,他自是面色如常地凝目不移。 “那本宫就可以唤进忠为哥哥了。”他还是年长自己半日,果真没有赌错。她相信是进忠今日反常的态度迷了自己的眼,但又侥幸般地暗想他或许仍会纵着自己浑说。 前世梦寐以求的称呼猛然间刺入了耳内,却没有料想中的那般使他欣喜若狂。他怔怔地望向夜幕下昏黑的宫墙,扪心自问着往日的爱恨于他而言是否已成无关紧要的过眼云烟。 他又收回远眺的目光,凝在公主仙姿玉貌的姣容上,她美得令他心颤,一如前世。 公主年岁还小,待过了两三年他再不愿接受她也会有真正心仪的公子。她如今因与自己亲近而想以兄妹相称固然无错,也只是因她天真烂漫而非刻意讨好,但终究不合礼制也不是长久之计,甚至她或许会在时去经年后以此称呼为难堪事。 况且公主是真真切切的十四岁,自己的心境则是老奸巨猾的暮年阉人,他无论如何也与这声“哥哥”极不相配。 “承炩,您不可以这么称呼奴才,”他斟酌着言辞,凝望着她有些失神的美眸,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劝她:“太监与宫中女子是有大防的,哪怕是宫女也绝不可与太监以兄弟姐妹相称,否则就乱了尊卑,会招致大祸。承炩方才以此唤了奴才一回,您的心意奴才心领了,且深感万分荣幸,不过往后还是请承炩将这件事忘了吧。” 他不是气愤之下的振振有词,而是真心诚意地在劝谏自己。是进是退,嬿婉心中首鼠两端纠缠不止,他的态度给了她星火复燃的希望,但她同样也怕孤注一掷会使自己没入更深暗的巨渊。 “承炩,求您就听奴才这句劝吧。”公主默然不语,他生怕她听不进,不禁软声求她,又鬼迷心窍地夹带了私心:“莫说是太监,就算是高大伟岸的侍卫,承炩您都万万不可与其互称兄妹。” 所以岂是真正的无关紧要,自己还是对那一声声“云彻哥哥”耿耿于怀,一旦想起便是刻骨锥心的难忍。只不过论起自己,他不再执着于被她作何称呼了,公主愿唤猫儿狗儿乃至阉货他都坦然甚至欣然接受。 但“哥哥”二字不成,除去自己不配以外,开了这座闸难免有水势失控的一日,他不能为满足自己的邪念而置公主于险境。 嬿婉打了个寒颤,怨恼地想着他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尽拣自己的心窝扎。她略挂下了脸,可见进忠的神态越发卑微,她登时后悔冲他胡乱撒气,又急欲补救。 “进忠,本宫只私下叫你哥哥,就与你对本宫称承炩不称公主是一样的。”公主忽而牵了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又目不转睛地盯视他的双眼。南风漫卷着他的蟒袍衣摆如漪波般汩汩而动,公主的衣衫和之,二者相触相依。 他没有抽出那节衣袖,事实上他因未细观也并不知公主攥得极紧,紧得好似攥住了她自己肆意狂跳的心,又好似攥住了她自认万般卑劣的私欲。 公主分明才以谨言慎行劝说过他,他装作不知以免她气恼,却未能咂摸出公主宁可顶着对出尔反尔的羞愧也决意放低姿态再靠他近些。 “承炩,这不可,”他紧逼自己在有限的片刻内搜刮出更合情的理由,公主的发丝又落在了他的肩侧,随之氤氲的是她身上的甜香,他脑中混沌不堪,遂温言答了实情:“承炩让奴才直呼您的名字,若奴才于旁人在场时反应不及唤错,仍可接‘公主’二字挽救,哪怕背运被治罪也只是狂妄犯上之罪。而若承炩不小心唤错,或是叫他人窃听到,那就毫无回转余地了。” “进忠,本宫看出来了,说到底你还是嫌本宫笨,笨得人神共愤。”他虽婉拒,但好赖不是狂风骤雨或就此逃遁,比预期令她意满得太多,她已知足了。 嬿婉松开那节被自己扯皱的袖边,不再逼他,反倒伸手朝他的鼻尖处虚虚一点,勾唇笑着与他逗趣。人是谁她不知,但神必是眼前这一尊。 说不遗憾也是假的,她还是在心底念了那四个字,旖旎的笑容掺着绵软的情意。 “奴才哪儿能嫌您笨呢,这不是隔墙有耳事有万一么?”他的尾音勾了起来,但笑得还是那般纯善,嬿婉连忙接茬道:“本宫晓得了,进忠你这是唯恐自己有朝一日百口莫辩,本宫不提了还不成?” 进忠只是稍往边上行了一步,并未有与她别去的想法。可她毕竟心虚,虽说有意给他递了台阶,但总怕他不愿理睬自己。 “进忠,你这是‘小懑,又恐犯上,故进退迍邅’吧?”公主幽怨地睨他一眼,又悻悻地垂眸低语。 “不不不,奴才只是‘微懑’,”公主情绪低落,他慌了神,想说自己没有丝毫的不快,又恐她不信,只好设法逗她开心地对言道:“承炩,奴才这是‘忠微懑,涎皮猖獗谑公主,起足蹴之落井堵’。” 嬿婉本就是佯装的失意,嘴角都已然忍得僵麻,突然听得他这句半文半白的顺口溜,她愣了一刻便振袖顿足着大笑不止。 她实在忍不住了,若有靠垫、绒毯之类的趁手软物,她定会一把掀起,劈头盖脸地向进忠身上扑打。可苦于庭院中除去蓬草飞花并无旁物,她又嫌捧地上的乱瓣朝他倾泼过于粗鄙,也只好作罢。 “进忠你说,本宫好好的把你踹入井里做什么?踹你下去本宫不得传一众宫人、太医来救你?”她未联想到是金钏儿的缘故,笑岔了气,又强撑着嗔他。 进忠见她这副又是狂笑又是气急败坏的模样,笑得说不出话,只一味地摆手。 “本宫的生辰离现今只有十多日了,到时你得来永寿宫陪本宫,毕竟也是你自个儿的生辰,顺道一起过了。”待止了笑,嬿婉未管他听不听得进,自顾自地小声说道。 其实往年她都是不爱过生辰的,若宫中有面条她额娘便会给她煮一碗,除此以外她再也不要旁的了。 她没有给进忠留作答的时间,但也不全乎是怕他拒绝,她还有要紧事想与他商议。 “进忠,本宫忽然想到个问题。”她作沉吟状开口。 “承炩,您尽管说。”进忠不知她此番是想调侃自己还是认真问询,但也连忙端正了身形候立着待她出言。 “你说这紫禁城,尤其是边边角角的荒僻所内,是不是会有许多辛劳困苦、挨打受骂且长期不得出头的宫女?”她随意地问起,进忠暗想这必不是调侃了,故细思了一番。 公主原是起了善意,虽然她无论善恶自己都同样钟情,但既然如今她性子偏善些,他也就偏爱善良的她更多一些。 而他再恶贯满盈,也不能当着她的面显露以至打碎她美好的幻想。 “应是会有一些的,家境异常贫寒全靠入宫当差挣些银子、或是运气不好遇上了挑剔的主子的宫女都很可怜,日子相当难捱。”给不出银两就办不成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倒也没说错。只是他并无多少额外的同情心,作出悲天悯人的惆怅状不乏想起她前世受苦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佯装。 “你若是碰上如此可怜的宫女,会不会想着去相助?”嬿婉想求他想办法,但不欲让他确知澜翠的事由,所以只敢旁敲侧击。 他一旦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八成会为了自己稍稍协助一二,若成了这样,自己欠他的情也就越来越还不清了。 “若奴才力所能及,应是会尽可能相助的。”公主先前就问过自己肯不肯搭救身为宫女的她,他也如实作了答复,如今她再度兴起,若改答成不愿就成了前后不一,他也只能认下。 进忠果然一副菩萨心肠,她如此想着,顺势又问:“那…你会怎么将她拉出泥潭呢?” 其实她心中已有了些许方向,治标不治本的事儿她绝不能做,所以她隐隐倾向于在澜翠的主子余常在身上做文章。 进忠博学多才,如果他的对策也偏向巧治受苦宫女的主子,那她就彻底将此敲定了,只待摸索出合适的路子方可行动。 公主又思绪蹁跹了,一个劲儿地绕着宫女的话题言说,怕是还在回想她自己先前的假设,自己岂能再扫公主的兴。 “依奴才愚见,这宫女受磋磨已久而无法自救,其因一则是她的母家给不了任何银钱或人脉方面的助力,二则是她上头的管事姑姑或主子以刻意刁难她为乐而不把她一劳永逸地逐出,三则她自身没有既愿意也有能力拉她出狼窝的亲厚者,这三者几乎要同时满足才会是承炩所说的这般处境。奴才若遇上了这样的宫女,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皇上看到她的伤痕,因怜惜而将她带回养心殿,再教她打扮和敬茶谢恩,她拢住了皇上的心就可当上小主了。”他望着公主翕颤的长睫,好似有一片轻软的雀羽拂在他心间。他耐心地将自己前世最初的所想所做一一坦言,公主似有触动,眼波渐渐漫出了涟漪。 进忠的想法果然与自己截然不同,自己想在余常在处下手怕是再度犯了急功近利的错。 而且他鼓励宫女上位,可见他并不是因不赞成宫女背主而想不到还能整治主子,他应该只是在深思熟虑后坚持认为该在宫女那一方做些小动作。 “进忠,你别被本宫的作答干扰了,本宫上回说选择当嫔妃只是与你说笑的。”蓦的,她又觉着不对,怀疑进忠在顺着自己的意思说,她立马笑盈盈地补充。 “承炩,奴才确实是这么想的,并不是被您往日一言带偏了。”他就知公主会有此顾虑,所以答得恳切。但又与公主料定的不同,他根本就没往宫女的主子那方面去联想。前世既已呈出心甘情愿的答卷,今生又不必再呈,他的思维早已盖棺定论。 “你认为于这个宫女而言最好的路是当上嫔妃,这是为何?”进忠不会刻意奉承她,却说得信誓旦旦,她心下不免好奇。哪怕不是为了寻求解决澜翠所处困境之法,她也诚心想知他有此念的缘故。 “因为这宫女没有任何其他岔路可走得顺畅,就算换个地儿当差,待年满出宫了仍只能嫁个未必称心也未必富裕的人家,唯有这条路还能搏一搏,承炩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他仍微笑着,此话出口,才恍惚着反应过来自己已将往事看得如此淡薄,犹如谈论的是旁人的经历。 确实,若有他人肯相助,也不至于落到需要这位谪仙亲自去救,所以澜翠的事还真不能被他探出来给他添活儿干。嬿婉颔首称是,又莫名有些吃味:“你心思多,给人家安排的都是最好的走法。” “承炩,您这问题本就古怪。”见公主如此,进忠相当苦恼,可他一嘀咕,她立时就望向了自己,像是迫切想听他分说下文。 “奴才是个太监,除非得是实在看不下去才有一丝可能会大着胆子去帮一陌生宫女,所以何来‘都是’呢?况且这也是承炩您提出来的,至多不过是个假设而已。”他无可奈何,摇头笑了一声,又温和地辩白道。 嬿婉听他自贬便如钻心般难忍,直想截了他的话。可他像是毫不当一回事,她又不敢自说自话地提这一嘴了,以免反惹他烦心。 “进忠,你真的是个好人,各种意义上皆是。”至此,她只得轻叹。 第八十二章 八十二章 “承炩,奴才对您说过,身为公主和身为宫女对太监的看法必是截然不同的。奴才与您来往数月,斗胆猜测您在某些时刻会认为奴才能派上用场或是能与您言谈融洽,因此您认为奴才有可取之处。但若换作是被欺凌甚久的宫女,奴才以御前大太监的身份向她抛橄榄枝,她就不会认为奴才是诚心帮她了。”他担不起这个“好人”,又不知从何辩驳起。正思虑间,别样的情绪翻涌着裹挟了他的头脑,他仿佛酣醉了一场,又在酒后吐了真言。 “可你向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嬿婉猜不透他为何会如此引申,她总觉某一瞬他目中有掩不尽的旧伤,但再怎么追探也只能观得他豁达开朗的笑颜。 “承炩,您把奴才想得太高尚了,”他像是听得了什么有趣至极的事,向公主挑眉道:“奴才指不定真是色心作祟,瞧了那宫女甚合眼缘,这才良心发现,给她引了条明路。” “你起了色心,那就应当暗地里与她的主子合起伙来欺压她,再断了她往上爬的可能,本宫不信她在走投无路之下不会跟了你。” 听得他提眼缘,嬿婉的心几乎要拎到嗓子眼,四肢百骸霎时浸润了这个时节不应有的寒气,令她瑟瑟地颤栗。她慌乱无措地紧掐自己的手心,只待他落下那一声宣判。 她心知肚明,九姐在他眼中再如何光彩夺目都不可能成为他的良配,但宫女不同,且不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单凭有着与他相当的身份都足以令她揪心。 好在那最后一句还是把她从彻冻的冰窟中拽回来了,因为她稍一体味就笃定了他所言极不合常理。假的,只是假的,她如蒙大赦。 他轻轻拊掌了三两下,复而忍俊,转首面向那株在夜茫中独自妖冶娴都的凌霄花,凝神须臾,又莫名地笑个不停。 嬿婉心下羞赧,瞪了他一眼,小声嗔他:“本宫知道,你在笑话本宫净耍趁人之危的坏心眼儿,但这何尝不是人之常情?本宫只是一时起念,与你随口探讨而已。” “奴才没有,”他已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蹲身仰望她,嬿婉见得那双澄澈的明眸似有水行禹沟,又似星宿扑簌溅落,他平和地答道:“奴才不是在笑话承炩,是觉得承炩很率真,也很聪明,奴才懵懂想不明的事儿经承炩一指点便茅塞顿开。” 听她亲口道出,他的遗憾又少了一笔,他眼望着公主略俯下身子,似乎作出了要轻推自己一把的手势,不知怎的又改为在虚空中信手一拎。 他顺从地依她的暗示起身,见她眉间喜忧参半,正想进一步地辩白时,她忽而温柔地问自己:“进忠,本宫承认自己做不到你这般至人无梦。可说你入禅,你却认为进封嫔妃是好事,说你世俗,你却认为以私念捆缚她人是荒谬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怎会痴愚到真以为进忠想不着她的法子,他分明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且也不忍直言告知自己他做不出。 “奴才是活在紫禁城中的太监,不是修行的僧人,”他毫无厌烦之态,只是凝望着自己温和言说:“在奴才的心目中,以丰衣足食为基,后渐有荣华富贵且一辈子处尊居显,这于寻常宫女来说就是最好的前程,故让她当上嫔妃是在救她。” 他不欲解释公主所说的后一句,只好向她有些答非所问地坚称自己当年的执念。 “那你为何没有这么‘救’春婵?”嬿婉见他虽和颜悦色,但到底说得信誓旦旦,不假思索便问出此言。 “承炩您待春婵好好的,又不打她骂她,奴才何须多此一举?”他被公主问得愣住了。 “你分明是为了本宫反其道而行之地多此一举了,本宫还得好好谢你呢。”嬿婉意识到自己无理取闹,不由得讷讷出声。 “举手之劳罢了,承炩无需谢奴才,”他见公主眼神有些躲闪,以为她当作自己出于客套,便又调侃道:“承炩,您许是没看清春婵当时求饶般的眼神,她的面色惨白到恨不得像要被就地正法了似的。奴才就算认为当嫔妃是好事,可也不至于牛不吃水强按头吧。” “本宫知道,哪怕是引荐宫女,你定然也会充分尊重宫女本人的意愿。”他显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冒险阻拦了皇阿玛,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度感谢而没有明确点出而已。但这也未必表示他对春婵没有起恻隐之心,此番当真是以德报怨的壮举,嬿婉越想越觉得自己连夸赞都总是词不达意。 “进忠,”他局促不安地一抹蟒袍上的皱褶,嬿婉只当他是害羞,她牵住他的衣袖,一字一句地对他道:“本宫以前从未想到过能有幸遇见像你这样好的人。” “奴才…”他张口结舌,本能地想对公主论证出自己是如何的不堪,但见得公主眸中闪烁的炽热星火,他又不忍心泼这股冷水了,只狼狈地嗫嚅道:“承炩,自个儿不愿当小主的、甚至是已有所爱的宫女…奴才就算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明确见着了还事不关己甚至推波助澜地让万岁爷下旨册封,这不是给自个儿结怨么?” 实话实说,他与卫嬿婉初遇那日他本就分毫不知她和凌云彻的旧情,以他当时的心境也不可能想得到会有这一茬事,他当真以为她是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对赌。 但他终究是欺骗了公主,就算时光倒回那个雨夜,他还是会做同样的抉择。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稀泥里跳。 当真是谦逊温雅,嬿婉见他并不反感自己的动作,唯有面上泛起彤云,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进忠,本宫为了春婵向你求援,事后没给你添麻烦吧?皇阿玛有没有责骂你?”她琢磨他的话,把“结怨”想错了对象,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低声问询道。 “没有,承炩尽管宽心,奴才行事自有分寸。”公主一会儿欢欣雀跃一会儿又愁肠百结的,他想了想,大着胆子依照她牵自己的样子,旋身去轻轻捻了一下她的袖边。 被他捻过的袖口如烧铁般熨烫着她的皓腕,甚至延展于心腔。她思绪辗转,想到进忠今日对自己说了不少肺腑箴言。而自己欲与他为友,着实不能让他唱独角戏,该主动与他倾诉一些心声。 “你无事本宫就放心了…进忠,本宫想救下春婵,如你所见正是因为她侍奉本宫已久,本宫离不了她,也不愿见她为难。但与此同时,还有另两个原因。”她轻叹一声,诚挚出言。 “承炩想说什么可尽管直言,奴才都听着,”公主如此关切,令他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他说罢又觉不妥,改口道:“承炩现今又不欲吐露了,或是言毕再自认为不得当,奴才都会依承炩的所示当作未听过。” “谁说本宫又不愿提了?”公主向他一乜,他本想对她笑,又恐她觉着自己不挂心。 “春婵的口脂是本宫突发奇想为她点的,偏偏皇阿玛拿她的口脂大做文章,让她吃了这么大一场惊吓,若不能救下她,本宫往后怕是会怨自己怨一辈子。”进忠听她细细言说,脑中浮现的全是自己为鬼之后飘在她身边,眼睁睁望着她往春婵的唇上点毒口脂的场面。 这也是春婵叛变的缘由,他做不到指责炩主儿多心,只能寄希望于春婵就此倒毙,偏偏天不遂人愿,他便恨春婵一直恨到了这一世。 不少前尘旧事都轮番翻新着现于此生,他无可阻遏,又不甘就此无为顺流。 “承炩,您为春婵点口脂是一念之差的谬误,险些造成您不愿见到的后果,或许是天时地利下您躲不过的飞灾横祸。但冥冥之中您又及时幡悟令奴才作出了补救,将原本可能要与您所想背道而驰的坏事改回了原轨,这已算功过相抵了,您切勿再劳心。”他沉吟片刻,端恭作答。 她原以为进忠会与她自我劝慰的那般,也言春婵即使不被点口脂也会被皇阿玛以别的理由搭话,她再怎么自劝也会责怪自己惹事生非。但出乎意料,他的劝言完全站于另一角度,甚至肯定了点口脂是错事,没有和稀泥为她开脱。 说来也怪,他简言三两句自己就豁然开朗了,她颔首,感慨道:“还好你还在本宫身边。” “其实也不算是奴才在承炩身边奏的效,是承炩自个儿拿对了主意,又当机立断借奴才之口迂回。若奴才日后不在承炩身边了,承炩也要行事果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终究还是绕回了这个话题,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提到他会离自己远去,虽然自己一向确知他陪伴不了自己多久,但这样的话一次次从他口中说出,还是令自己万般钝痛又无能为力。 她的泪水刹那间凝莹湿润眼眶,深知他实在是一片赤忱,但心下还是埋怨他又将赤裸裸的现实摔在了自己面前。 “承炩,您怎么了?”他发现了公主的异样,急得手足无措,又苦于不知是自己的哪句话惹恼了她,只得先道歉:“奴才错了,承炩,您别…” “本宫无事,忽然想起了些春婵往日与本宫同甘共苦的场景罢了。”她的声音略带哽咽,却竭力说得云淡风轻。 “本宫还未说第二个原因呢,”她趁进忠未回过神,及时将哀戚敛好,又道:“春婵伺候了本宫五年,本宫知道她从未有过心仪的男子。但本宫想着,今后她欲出嫁,本宫就尽可能撮合她嫁一位与其情投意合的郎君;她不欲出嫁,本宫就设法留她在永寿宫或是请她陪本宫入府。总之,她的前路都尽量顺着她自己的心意走,也算是本宫给她的酬偿吧。她的神情明显是不愿侍奉皇阿玛的,本宫怎么舍得让她抱憾一辈子。” 若春婵真正当了小主,她就未必会自认有憾了。他想对公主言人在其位心境自有变迁,但话到口边还是咽下了,自己作祟的余念不该让公主闻而烦忧。 “承炩,春婵对您忠心,也是因您一心为她着想换来的,您待下人很和善也很真挚。”于是,他选择了试着去理解公主。 “本宫以前也未细想过春婵的将来,只想着多为她备些嫁妆而已,近日忽然有了这个念头,或许是顿悟了这大抵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实现的心愿吧。”她隐晦地诉说,见得进忠专注地听完,又稍稍垂目似在思索。 身为公主,她是不能自己替自己选夫婿的,更何况她只想选的人又不在她可配之列,退一万步来说他也未必肯尚自己,横竖都是荒唐。 加之见识到了承恪的冷暖自知和承敏的惶恐踌躇,她在夜深人静时不免辗转反侧。 但春婵不同,相对于极可能要一步步遵循既定轨迹的自己,她的未来有着弥足可贵的自由。 也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地想让春婵替自己一尝或举案齐眉或逍遥物外的幸福。 “承炩,您的婚姻大事奴才实在不敢妄议,但奴才祝愿承炩能心想事成。”他当即就听懂了公主的言下之意,心突突地跳着,万般想要直言问询公主是否有意中人。但只须臾工夫,他见得公主美目中的星芒,当即就止了此念,改作了祝福。 或许是他误会了,若公主真的属意莫德里,那么在听得他一语后不该是这般怅然若失,至少应当是有几分企盼或是娇怯的。 公主像被抽去了力气,通身都轻飘飘的,在吹拂的南风中,她的衣袂间或轻扫着他的蟒袍。很快,她像是感到疲倦了一般,挽住了他的衣袖,又蔫蔫地倚着他。 可她不出言,他是不敢再主动提议让她回卧房歇息的。他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本意是让公主靠得更舒适些,但她的身子极轻,明显是刻意收了力而不真正拿他作为自己的支撑。 “进忠,那就谢你吉言,”半晌,她终于笑逐颜开,他也任她凑近自己的耳畔而不制止,听她低喃了一句:“本宫会永远记得你有这么祝过本宫,本宫就当作是实现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她松开了进忠,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一旁,又忍不住偷瞟他是否还在看自己,见他的目光追随自己不息,这才又添了几分兴致。 “那日你怎么确认是阿林动了本宫的纸鸢?”自己、额娘甚至春婵都看出来了,应是不会错的,但她还是想听进忠的看法。 “承炩回殿后,奴才不是还蹲守了一会儿么,奴才回去行经石阶时看到阿林在瞅您的纸鸢呢。而且后来您去了御花园,奴才又偷摸瞧见他往您手上盯。两度巧合,奴才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进忠并不遮瞒,神色坦然地与她说了。 他猜测公主可能会劝谏他没有十足证据的事切勿随意定论,可不曾想,公主一怔,喟叹道:“本宫刚入御花园那会儿,想不到你也在本宫身边。” “没有,奴才离得很远,只是为了探视一番,看有何人在关注您的纸鸢。”他不知公主是调侃还是尴尬,便折中地以实情答她。 “你看到了什么?”她既问,又一思索,改言道:“你见得本宫在做什么?” “奴才见承炩在与四阿哥谈笑风生。”他对答着,忽见公主似娇花初绽般地笑起来,眉间薄愁消弭无踪。 “本宫还以为你是后来才留心的,没想到啊…”她一摇首,目光从他的衣襟缓缓移至他的愕然出神的面容,凝眸极轻极柔地问:“进忠,这值得吗?” “什么?”他知自己问得煞风景了,但他确实未听出公主是为何意。 “本宫是在问你,你只因阿林结了本宫的线这桩小事,就抛却了自己为人处世一贯的珠规玉矩,偏私本宫而去惩治他,究竟值不值得?”公主并无不耐,反倒语气分外端恭谨慎,颇有几分向他请教之态。 “承炩您太抬举奴才了,奴才一直都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这也谈不上什么值不值得的。”他一愣,本能地摆手否认。 嬿婉登时后悔于自己如此直白地向他质询,她的出现打破了他潜移默化下早已铸成的文人风骨,今日偏又明知故问,他无论答值还是不值都逃不过一个里外不是人。 望着公主容色透出的卑躬,他隐隐意识到了自己惯常的言行不一或许会给自身招致不小的祸患。实事求是地说,他十成十地认可自己就是个涎皮赖脸且登不上台面的痞徒,所以即便在公主面前,他也往往会在无意识下将实话脱口而出。 但他同时也一直强烈自我暗示着不能打破自己在公主心中那个低眉顺眼一味恭敬侍主的奴才形象,这两者实则是相冲的。早先他误打误撞,压根儿没拎清情势就贪多贪足胡乱地把两头都占上了,如今已无法判别公主究竟会拿他当作什么样儿来看待。 公主对他好歹没有流露不满,那或许是将他视作极度自谦的温驯奴才吧,他惶恐不安地想着,等公主道出下文。 第八十三章 八十三章 “你若是小人,天底下就寻不出一位恺悌君子了。”公主的嗓音微颤,进忠闻此还以为她在打趣,心绪反而稍稍平复。 嬿婉愧疚得无地自容,她近乎虔诚地夸赞他,见他温和地笑着,并无追究之意,这才缓过了气。 进忠的脸都快笑僵了,也想不出该以何言对答。时光在分秒间溜走,他怕公主误以为自己不愿应声,硬着头皮信口胡诌道:“是,奴才自打遇见了承炩,为人行事也不再似从前那般小人做派了。” 公主再度怔神,复而想通了什么似的,掩口直笑,另一手却轻轻地拍打在他肩侧。 “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惩治阿林纯粹是为了替本宫出一口气,本宫实在感激你做出的这番牺牲。”见她笑得面若锦霞晕染,他无法否认公主此言,却也不便承认。 进忠定是在说反语了,以遇见了自己为起始,他的克己奉公在日常的点滴中渐渐被自己蚕食了个干净。她又是餍足,又是隐隐替他有些不值,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只好将自己的纷杂百念都凝在眼底不见波的浑笑中。 “这是奴才应当做的,承炩不需言谢。毕竟承炩始终都不曾招惹过他,结果无缘无故就蒙了灾,这于您而言太不公平。”他不知公主为何而笑,只好说得尽可能冠冕堂皇,但耳尖泛起的淡红已被公主尽收眼底。 “是是是,进忠你最刚直不阿了,本宫很是折服。”她向他眨眼,又真诚地捧赞道。 由此,她万分笃定了进忠帮自己是有几分私念的,尽管极可能在他大直若屈的道义下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可仅仅是有这份心意她就已相当知足了。 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公主火簇般的目光令他如芒刺扎眼。他一咬牙,半装糊涂地顺承道:“那奴才就谢承炩的赏识之恩了,奴才日后定把差事当得更好。” 言毕,他的良心与理智扭打得不可开交。他自认尚存的一丁点良知在劝告他担不起公主的敬重就不该应下,可他的理智也在振聋发聩地遏止他再将扯不清的糊涂账搅缠得更不可挽回。公主现如今待他极好,依着公主的意思继续扮下去而不节外生枝是他目前能作出的最优解了。 “进忠,本宫赏识你,是因为只有你才值得,并不是因为想看你把差事当得多好。”他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地谦虚回话,嬿婉心中有些不满,但更多的还是心疼他的自卑,她不由得语气越发温柔地对他惋叹道。 公主执迷不悟,他暗想自己彻底骑虎难下了。他不敢再答,就怕说得愈多,错得愈多。可公主盯着他不放,他通身上下都是津津的汗水,实怕公主察觉。 思绪一片混沌之下,他信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喃喃道:“这天儿真热。” “嫌本宫离你太近了不成?”公主睨了他一眼,脚下立时横跨一大步,他并不觉着好,只觉着自己罪加一等惹公主不快了。 他的耳朵还红着,显然并不是真正要驱走自己。嬿婉内心几乎要捧腹大笑,却冷着脸向他蹙眉:“明知热,你为何不带一把扇子?” “没有。”他梗着脖子出言,本意是坚定地意表自己绝没有嫌公主离得近,可他全然没有听清公主的下一句,结果他这意思登时变味了。 “没有?进忠你竟家徒四壁以至于连一把扇子都寻不出?果真是位安贫乐道的真君子,是本宫见识少了,得向你赔个不是。”嬿婉如何不知他答的是上句,可她实在忍不住想与他逗趣。当她勉勉强强故作异常惊诧地问完,已是憋笑憋得满面绯红。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想为自己辩白,可还未张口就笑得无力说话了。他掩着同样通红的面孔,羞赧得双脚一个劲儿在地面上碾踩,额角的汗大滴大滴地下落而渗入指缝,尽是腻渍的手心抹了面颊和双眼,又是糊糟又是刺目,他暗想自己如今怕是活像个水鬼了。 “奴才想说的是没有嫌弃承炩,”可不辩不行,好不容易收了笑他才闷闷地开口,不敢把比寻常更丑陋三分的脸面转过去,声若蚊蚋地又道:“奴才的他坦里有扇子的。” 公主不答,他不知她仍在无声地发笑,只得恳切地继续诌下去:“奴才随万岁爷来永寿宫当差,总也不好自说自话举一把蒲扇扑喇喇地替自个儿摇风吧。” 公主闻之更是大笑不止,他猜测公主脑中已想象出了自己描述的画面,他本想接着自侃他像个热锅里的毛脚鸡似的,可不曾想公主先开了口。 “进忠,你还是别自个儿扇自个儿的风了,要是一不留神扑在皇阿玛的铁面上,那可就好看了,”公主像在信口戏谑,又像有一两分顶真,她忽而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还是让本宫替你摇扇吧,你当差这么辛苦,理应好生歇会儿。” “本宫开玩笑的,你别介意。”他口干舌燥,本能地想微微张口由夏风涌入喉间,公主却忐忑地改口道。 “没有,奴才是想说…”其实他并未想好说什么,但想说的必然不是公主所想的那样愤言一声“逾矩”。 “天儿热得像蒸笼,人都成了一个个鼓胀淌油的包子。你若再像个火炉似的煨在本宫身边,本宫就得成烤馍馍了,自然得给你扇凉不是么?”进忠迟疑的反应还是给了她一定的勇气,她佯怒着忿忿道,实则仍是拐弯抹角地向他辩解自己并不是有意冒犯。 “不用如此麻烦的,承炩备一桶井水,对着奴才兜头浇下来就成了,保管透心凉。”公主的话给了他启发,于是他立马油嘴滑舌地想着打岔过去。 自己怎么舍得泼他,嬿婉白了他一眼,但没敢继续与他浑说。她向红墙的尽头眺望,遥遥见得月落星沉,旭日悄然向地平线以上泼洒出了第一缕微曦,此刻约摸已是平旦。 “进忠,你今日随皇阿玛归去后,可有歇息的时辰?”她有些不放心,但见进忠仍不急于离去,便开口问他。 “有的,奴才不用上日值,可回他坦补觉。”其实是没有,因班次排不开的缘故他得待到夜间下值才可入睡。但见公主忧心忡忡,他暗想哪怕只有一丝可能,自己也不能让她误以为她占用了自己打盹的时刻用于闲谈。 “本宫可以再问你件事么?”公主说得小心翼翼,叫他有些怀疑是什么她办不了的大事。 毕竟他料不到她一则是认为自己不太该打探,二则是生怕他因迁就自己而误了回殿伺候皇阿玛。 可她又确实好奇,哪怕额娘不提,她自己也着实想知道。 “承炩有话便问吧,不论是什么,奴才都知无不言。”他虽不解,但还是心平气和地望着她道。 “你真的是在阿林自曝无知后即刻反应出那诗不对,从而果断上前捧杀他的么?”公主问得不算太明,但他一听就知她是想了解念诗本身是否也为自己的手笔,暗想幸好她未把凌霄花一事也串联起来。 可他根本无法坦白,一旦撕开一个口子,他擅仿字的事就瞒不过公主,她再细究下去,自己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地解释自己为何有此爱好。 况且公主单纯,又笃信自己匡扶正义,这样栽赃原先的写手让他与阿林狗咬狗的奸邪事儿也不便让她完全知晓,免得让她反感自己的剑走偏锋地多此一举。 但话又说回来,哪怕阿林不遗落那张纸片,待他听得其激昂念诗,自然也会当机立断地走上前吹捧。因此只要阿林带了这张纸片,就横竖逃不过自己的口诛笔伐,依公主之言认下也不算扯太大的谎。 “是,奴才做什么事都逃不过承炩的眼睛。”他有些心虚,但面上还是表现得相当平静。 “你怎么能反应得这么迅疾?本宫压根儿都没听说过那诗。”她果然还是追问了,进忠闻之连忙盘算起合理的解释。 他想说自己是在纸鸢宴前恰好读诗集读到“纸鸢”,就不免多瞅了一会儿,又顺眼看了它的注解。 可公主并未给他出言的机会,低低地唤了一声“进忠”。 他满心都是如何蒙混过去,哪儿能想到公主并非生疑,而是心焉如割之下的感慨。 公主不给他蒙混的机会,那么他就心甘情愿地洗耳恭听公主的见解。盯着公主凝滞的眼眸和暂阖的樱口,他并无任何邪念,只当作默默地尽自己身为太监的职责,仰望甚至是敬奉她。 她想了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对进忠言说,进一分像是揭他不能金榜高中为官作相的伤疤,退一分又像是在无由地嘲讽他虽为内侍却有热忱的文心。 “进忠,你是本宫见过最笃学善思的人,本宫在你身上拢共是寻不出任何一丝缺点了。”稍有不慎就会言及他的身份,叫他难堪或是苦痛。她越是被他盯着,越是险些泪盈于睫,末了只得夸赞这么一句。 为何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他就算扒皮剔骨复而涅盘重生都担不起公主此言。进忠惊惧不已,因着本又对隐瞒公主有愧,不由得两股战战继而目光惶错地答道:“承炩,奴才这不就是耍了个心眼儿么…” “宫中从未设有供宫人勤习读写的学堂,你能做到这般,就绝不是一点你可能只自以为的小聪明。若你幼时能有机会投身于巨学鸿生门下去春诵夏弦,那你一定…”他定能成肱骨之臣,她见不得进忠瑟缩在自卑的阴影下,可心急忙慌下堪堪说了前半句,就后悔得欲咬舌头,连忙将后句吞下。 他才不愿被关在私塾里扯着喉咙苦读呢,可公主把他架在了高台上,容不得他说不字,他已是下不来了。所幸只是公主的幻想而已,又没有真正把他往学堂里撵,他迫使自己镇定心神,强笑着奉承:“也是,奴才若不是自小成了宫中的太监,或许能中个秀才吧。” 她的心沉了下去,不敢面对被自己冒犯的言辞刺得遍体鳞伤的进忠。可进忠久久不再出声,她还是不得不接话。 “进忠。”她轻声唤他,以为会从他的眸中看到撕心裂肺的伤痛,甚至以为他会静默无声地流泪,结果不曾想,他满目皆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忆及往昔他竟在自己最意料不到的节点哭泣,如今却又在自己断定最难以挽回处只作错愕状。虽然越发摸不清他的性子,但烂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她侥幸地想着现如今他没有憎恨自己毫无分寸地提他伤心事总是好的。 “你受苦了。”公主的双唇翕动着艰难道出,他竟然还不知轻重地暗喜,一壁想着自己躲过了寒窗苦读,一壁急欲笑称自己并未受此磨难。 蓦的,他想明白公主为何会流露一副悲不自胜的容状了,微张的口瞬时闭上,无地自容爬满了他的整张面孔。根本就与此刻正抢占了他头脑的鸿儒们无甚关联,公主也不是惋惜他未能进学,问题毋庸置疑出在他的太监身份上。 幸好没有笑出声,他的后背泛起了一大片薄汗。 说到底,自己又不是头一辈子入宫了,虽然他一直记得前世那场锥心刺骨的疼痛,也认清了自己与云朝雨暮的欢好无缘,但他再怎样也不会纯粹因自己是一名无法考取功名的太监而自卑,毕竟他本身也从未有过入仕或是当个文人骚客的志向。 相较于此,他真宁可公主只纠结于他没能求得名师授业解惑。但惹得公主如履薄冰还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他自认总归算自己的不是,当即温声出言道:“承炩,您也知道,奴才是因为家贫才入了宫,除此以外或许还有个傻念头吧…但总的来说,奴才从没有后悔过,尤其是自当上了副总管那段时日起,奴才最想实现的心愿实现了,所以越发觉着入宫特别值得。” 公主并不会猜出穷困以外的傻念头是什么,大概会当作自己欲出人头地,毕竟他不便把时日说得太明,反而恰好能与自己的“意图”对应上。他笑望着仍有些不安的公主,又上前一步低声劝慰道:“好了,承炩不要再多想了,好不好?” “好,”她如梦初醒,故慌忙就坡下驴,本是急于把使得二人都窘迫不已的话题揭过去,却误打误撞又给了进忠一记闷棍:“进忠,你的学识如此渊博,是不是平常总在休沐日里买书回去读?” 犹如刚刚勉强补好的穹天再一次始料不及地轰然坍塌,他无可奉告也无可狡辩。他的他坦中书籍甚少,公主去一趟便露了馅。况且书册占地儿大,又显眼,拖回宫中一路人人可见,公主只要寻御前的太监一打听就可知他从前几乎不曾买书。 总不能坦白告诉公主,他是在前世被她以金簪麻绳处死后百无聊赖下依了鬼差所言随意翻阅书籍才记下了不少内容,他如今连撒谎都不知往哪处撒了。 “也不是,奴才…奴才从前在藏书阁,不,应该叫文渊阁…当过一段时日的散差,所以有幸研读了些书籍。”自己都嫌自己胡诌八扯得实为过分,还磕磕绊绊,他恨不得伸手打自己的嘴巴。 嬿婉不完全信他的话,但一思量怀疑他是下了值抽空悄悄潜入文渊阁翻书通阅的。既然他不愿意全盘托出,那自己当然不可能逼问惹他心烦。但不管怎样他定然是极为刻苦的,她装作深信的模样感慨道:“那么枯燥的文字你怎看得下去的?进忠,你真的很厉害,千万不要轻看自己。” 他以为公主诚心在询问自己为何看得进书,他内心都快要哀嚎惨叫起来了。他如何解释?难不成说自己一命呜呼,满心以为自己立时就要被驱入炼狱油煎火烹,结果得了个大赦,又伤心欲绝气怒无比不愿去见她,只好龟缩在书堆里打发时日聊慰心伤? “承炩,奴才实在毫无其他能做的事,所以唯有读书消磨时光了。”他寻不出由头,逼不得已,说的也确实是真心话。 第1章 第一章 隆佑二十四年,仲春未至。 才逾平旦,他坦下房里就已有窸窣的步子声。不等带班太监出声唤,小太监们早已齐整了袍褂,打清水净了脸,不紧不慢地列好了队候着去万岁爷跟前上值。 “呦,进忠,今儿个起迟了么?”同为带班太监的喜禄见进忠袍褂还打着未抹平的褶儿,步履匆匆的一脸冒失样,忍不住逗趣。 “甭提了,一不留神睡过了,那几个小子只顾着自己摸黑出了被窝,也不出个声儿叫我,险些误了差事。”进忠抹着光洁的下颌,拨了拨帽檐,回头瞧了眼那几个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小太监。待他回转头,小太监们掩嘴笑起来。十多岁的顽童不正是如此,进忠心中了然。 进忠自打八岁那年进了宫,就一直跟着御前的副总管胡贵福学规矩。胡贵福是个容长脸上嵌两粒胡椒眼的大个子,嘴上能翻出花儿来哄得主子们乐得合不拢嘴,但宫里位低年轻的小太监没一个不畏他的,甚至因着他姓胡,私下里给他题了个“雅号”叫作“笑面胡”,由此这人的性子可见一斑。 六年前和同期们一道初入宫闱的进忠,本该跪在殿前由总管回事们拣选,可谁也没料到这愣头青似的小太监,一听说胡贵福是御前的副总管,竟把额头磕得砰砰响求他收自己为徒,口中称一心想效忠万岁爷,什么苦头都是甜头,他自愿吃。 刚搓磨死了徒弟的胡贵福自然乐得收下这么个玩意儿,于是进忠从伺候胡贵福起居,到被提成殿外洒扫太监,到被万岁爷指了当御前小太监,再到被万岁爷拉拔当上带班太监,其中的苦不必多提,但实打实的才用了短短三五年光景,连总管全寿都对他颇有印象。 旁人打听进忠有什么能耐,胡贵福说他像个擀面杖子使着顺手没刺儿扎人,是个作奴才的好料,御前小太监说他憨得只知一心侍奉万岁爷,万岁爷当然愿意使他。 宫里有的是主子跟前做小伏低奴才跟前耀武扬威的大太监,而进忠这样在御前太监面前也没能直起腰的带班太监还是少见,大伙儿虽不至于太欺他,但多多少少还是拿他当了茶余饭后的乐子。 “睡过头了?可是和他们一道看了话本子?”有一太监没大没小地凑上去问进忠。 “什么话本子?”进忠边走边问他,那人“哎呀”一声,悄声说:“不就是小五小六到宫外头采买顺带弄回来的,讲的是前朝的公主出降的故事,尚公主的是一位……” “尚公主?”进忠眼神发木像是真不懂得风月,让那人没了趣致。 笑面胡刚巧走来,听得进忠口中说出那仨字,一个窝心脚早已上了他的身,进忠被他踹倒在地,惊惧地跪称:“奴才知错!” “刚进忠和奴才顽笑说他想尚公主,奴才没敢理睬他,他是不懂事,才嘴里没个把门。”话本子的事说出来胡总管还不知会怎么责罚他们,倒不如把错都推在进忠这傻子头上。听了这话,进忠刚想辩驳,就又挨了胡贵福一个耳巴子。 “莫说顽笑说出声来,便是心底里有一分开这个顽笑的念头都该烂在肚里,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渎了主子!”进忠被扇得眼前冒了金光,那胡贵福还不停手,他只得跪地受着,受到胡贵福掌心疼痛,命他再自行掌嘴二十,他才如释重负。 进忠心里清楚,胡贵福哪是气他无关紧要的三个字,又不是在主子跟前被抓了现行他无可抵赖。他当差当得极佳,如今别说胡贵福难挑错处,连万岁爷都对他赞不绝口,胡贵福要想撒气也只能拣这些细枝末节,借题发挥挫他锐气罢了。 见胡贵福远去,他站起身理着衣袍继续往养心殿走,一如那位在紫禁城摸爬滚打三十余年的蓝蟒袍副总管。 春寒料峭,外头虽是晴空万里,但养心殿内还是透着钻入骨的寒,隆佑帝命小太监点了炭盆,伴随从炭盆中搅着丝丝绕绕的烟渲染开的暖意,隆佑帝翻阅起奏折,提笔批复。 进忠蜷在角靴里的双足冷得木了,他站在离皇帝较远的角落里,因着他的脸留了印子,惹得万岁爷嫌。 他望着两三个离万岁爷仅五尺有余的御前太监被炭盆暖得肆意舒展了胳膊和手指,而他只紧握着拳头缩在冰凉的夹棉袖子里,不一会万岁爷还将吃剩的果盘随手赏了他们。 离万岁爷近,就沾着万岁爷的光,尝得了万岁爷待遇的零星边角了么?主子就是主子,太监就是太监,太监触碰了皇家的珍馐美馔也不会变成主子,反倒要害了那珍馐被皇家和着毒汤碾成齑粉。 “进忠,替朕研墨。”“嗻。”万岁爷的唤声让进忠回了心神,他边研边时不时略一偏头瞧那些折子。代朝不忌讳太监粗通文墨,也有其他太监喜好读书习字,他没有藏拙的必要。但皇帝不会事事都让太监窥视,真窥到什么也都得咽下肚去,若传出了皇帝认为不该传出的,那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有地方官员上报“流民甚多人相食”,皇帝批复已知及拨粮拨款,恰巧被进忠瞥见。人相食,可皇天贵胄也是人,皇家吃人不吐骨头,将活生生好端端一个人戳断脊梁骨吃光了她的骨血。 进忠默道罢了,好好的当御前上差怎么又想起旁的了,他研完磨恭敬地退下。 “这就研完了?”他思绪蹁跹,皇帝本就觉这些折子烦心,见他的差当得比平日敷衍了些许就出口警醒他。 “研……奴才错了,求万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进忠的心突突地跳,双腿发软,他顺势跪地磕头,脸上却换了一副谄媚的笑。 拢共当了三十八年的差了,若论资历,纵是那太监头里官儿顶大的全寿都只得勉强与他打个平手。不论是哪位万岁爷都是皇帝,日子久了都能摸咂出伺候得当的门道,更何况他如今没什么渴求的,也就没了那催命的符。 他知道此时他这位万岁爷不是有心刁难,一句俏皮话就能揭过。 “罢了。”果然。 春寒到底还是寒,永寿宫偏殿内,春婵扇着炭盆里袅袅而出的烟,烟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春婵,你歇一会吧。”嬿婉裹着月白的棉褂,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指从春婵另一手里接她的水碗。 “公主,还是奴婢来吧,您歇着。要是您也病倒了,主子可怎么办?”嬿婉俯下身子想给她额娘魏佳慈文喂些热水,春婵想把碗从嬿婉手里拿回,却想着这好歹能给她捂捂手,故又犹豫了。 “春婵,你说若是我也病了,皇阿玛会派太医来照看么?” 这岂是春婵能揣度的,自万岁爷下旨“魏佳氏德行有失将伊褫夺封号降为官女子禁足于永寿宫,份例只依官女子例减半供给,任其自生自灭”后永寿宫就冷得像一座冰窖。而且万岁爷只重阿哥,对公主素来漠置,所以十公主承炩也被她额娘带累如斯。当然这一切都不是春婵亲历,她于五年前小选入宫,年纪幼小不懂得人情世故,也没能使够银子,便被指了来这永寿宫顶一个年老殁了的姑姑,魏佳氏的事都是内务府的太监告知她的。 “奴婢不知,但是公主您还是谨慎些好。”若承炩病了,最好的是皇上派太医医治魏佳官女子和公主,中等的是太医治了公主不得抗旨治官女子而她春婵去偷偷求太医给两贴药。可最末的是……春婵不敢想,大概是皇上忽然想起还有一位叫承炩的公主,把她接出去过继给其他主子,那时她、主子和公主可就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嬿婉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因为她自己盘算出的后果也是这样。她放下水碗紧盯着额娘烧得通红的颧骨,又让春婵取下额娘额头上的湿帕子去重新浸冷水,自己去扇炭盆里劣炭冒出的烟气。 额娘提过御药房有个面善的锦绣姑姑和她有过点头之交,实在不成便只能走这个路子了。她承炩好歹是个公主,不论是放下面子恳求还是迫不得已用公主的身份压她,只要能为额娘求到药,她什么都敢放出手去搏。 太阳西沉,许是已有几月不曾落雨的缘故,浓云卷着风迫着雨丝无章法地敲打在地面上。 “公主,下雨喽。”这个时节本不该下这么大的雨,实在是个难得一遇的奇观。春婵盯着窗外,想到公主苍白凄郁的脸色,忍不住出声故作娇俏之态逗她开心。 公主似没听见一般仍是倚着床栏,春婵脸上强作出的笑消去了,却仍是劝她:“公主,这百年难遇的早春暴雨或许预示着事有转机呢,或许主子能好,又或许……”又或许君恩会如雨而至,春婵不敢也不忍说下去。雷霆雨露才皆是君恩,这么好的主子走到这般田地,她受不住如此的雷霆,大概也不愿再受雨露了。 五年朝夕相处,怎能不知春婵心里所想,嬿婉不想自个儿帮春婵补全后半句,只是怔怔地看她。前日看花心未足,狂风暴雨忽无凭,她想起了额娘教她的这句诗。年至十四,她肚里的墨水全是她额娘一字一句给她铸出来的,皇阿玛不喜她额娘的才,自然更不会喜她依着她额娘画葫芦勉强画出的瓢。若不是吃穿用度上她和她额娘遭受不住,她又怎会有一刻想揣度皇阿玛的心思。 “春婵,你将衣裳借我,入了夜我去一趟御药房。”她不容置疑地说出了这话。 “公主,您要不求承淇……”“不必。”承淇也是个没了额娘的阿哥,宫里也仅有承淇私下待她不错,但嬿婉怎么肯无端牵扯上旁人,事成了她也还不上这个情。 “奴婢替公主去,公主您好好守着主子。”春婵想要跪下,嬿婉将她拉住,眼神炯炯一时镇住了她。 “春婵,你若被捉住就是抗了自生自灭的旨,轻则打板子重则判流放,而我被捉住最差不过是送去高位娘娘宫里教养,我不信皇阿玛能重责他的女儿,所以这一趟你自是去不得。” 承炩公主和主子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七窍玲珑人儿,但或许是因为公主身上到底流着真龙天子的血,春婵觉得她更有威严可敬的一面,尤其她正色说话时,就是毫无质疑余地的。 春婵不再多言,去寻了自己紧小的冬褂呈给公主后,找遍一圈也没寻到伞,只得拿了斗笠,心里祈着夜里这雨能落得小一点。 第2章 第2章 第二章 第二章 进忠面上红肿,皇帝到底也发了善心,让他早些下差回去歇息。进忠正想回到他坦下房,上了差的胡贵福就叫住他,说自己脚踝扭了筋,命他去御药房取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来。 一级压一级,大太监管教小太监只是让他们更快能够成为像样的奴才,伺候万岁爷伺候得妥当熨帖,万岁爷自然不会细究其中的事件始末。 太监的命不比宫女尊贵,打死了也没什么的,这个道理进忠烂熟于心,对他是这样,对胡贵福也是一样。 养心殿里的胡贵福总是笑得不见眼睛,下颌都是滚圆的,进忠应了胡贵福,从他手里接过伞,毕恭毕敬地往外头走。 雨瓢泼而下,砸得地上的青石板都发出了哀鸣,黑鸦鸦的天幕和本洒扫洁净的地面被剪不断的雨线相连在一起,仿佛污黑与净白就是一整片的混沌,没有谁能把他们拆解开。 进忠走到檐前,撑开伞咬牙钻入雨中,风卷着雨从伞下扑入进忠的袍褂。他冷得牙齿咯咯作响,雨迷了他的眼睛,多在外头待一刻他都不情愿,只能半闭着眼按着记忆里御药房的方向狂奔。 他的褂子下摆早已湿透,裤子也越湿越大片,他心里头愤恨这滔天的雨叫他淋得难受,也叫过旁人淋得不堪忍受,却又隐隐有所希冀。 一道影子从雨幕里闯出来,从进忠的斜面直直地撞向了他,他本就心乱如麻,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一个踉跄后退几步伞也脱了手。 摔得跪倒在地的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进忠心中大骇,拾了伞脱口问她:“你是哪个宫的?” 她把头抬了起来,雨水阻隔着她的面容,进忠不敢看得太清明,只觉她两把头上的那朵蓝绢花被风吹雨打得飘摇,一身早已水湿的青蓝色长褂混着衣摆处的脏污晃得他的心境斗转星移。 嬿婉没想到自己一路埋头飞跑都没人瞧见,竟会在养心殿外不远处撞上一个小太监,还踩了春婵过长的衣袍摔得这样狼狈。 公主的自尊心让她愤懑,她甚至一时忘了要遮瞒自己的身份。 这太监年轻,看这身打扮多半是皇阿玛的御前太监,再看这脸颊怕是受过掌嘴之刑不久,可见不是什么安分之奴。 自己竟跪在了这样低贱的奴才脚下,她想站起却觉膝盖疼痛异常,她咬牙挣着还是想先起来,不能叫这奴才白白看了笑话。 究竟是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还是老天可怜他,把她送回来,让自己和她此生好好做个了断,再清清白白坠入下一个轮回或是阿鼻地狱。 进忠恍惚着好像回到了与她初见的那一日,一眨眼是往昔,一眨眼又是今时,两个年岁不同的嬿婉憧憧绰绰地呈现在他眼前。 惊鸿一瞥,一生惦念。 现在的她身量尚小,进忠忽地想到自己未曾见过豆蔻年华的嬿婉,原来这个年岁的她已出落得如此脱俗。无论眼前还是不是她,进忠都感谢她的出现添了一册他记忆中她从少到老各个年岁的画卷。 嬿婉已站起身,惊慌之下她到这时才发觉他的伞倾向了她的身子,他背部的衣料被伞檐落下的水一遍遍淋透,尽管这样他都没再靠近自己一步。 可在嬿婉眼里,太监是最下等最落魄最不可沾染的奴才,这些挨了刀子进了紫禁城的阉货心里头大都装着鬼主意,变着法儿从主子那里刮油水,或是欺上瞒下做尽肮脏事。 嬿婉想快步离开,可她刚走一步,进忠就跟了一步,她抬眼看他,发觉这小太监也在打量她。 本就心急忙慌的,这下她彻底恼了,虚势的公主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陌生太监正大光明地跟着。 她拧起眉,眼里像要飞出刀子,把进忠看得心惊。 他太过熟悉她这般神情,王蟾将绳索勒上他的脖颈时,她的眼神就是如此。 “本宫比任何人都想让你死!”那日她说出这句话后,进忠从心口冷到了脚心,脑中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了,颈上越来越紧,窒息感容不得他再做思考,他歇斯底里地向她吼出:“你这般忘恩负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炩皇贵妃的面容被光晕分割成不同明暗的好几片,他看不懂嬿婉的心,究竟是其中的哪一片。 他宁可嬿婉学成出师,把“舍出别人保自己”的狠心变成绞索套回他的脖颈上。也不愿承认他自始至终都在演一个人的独角戏,炩皇贵妃把自己对他的恨日积月累地攒下来,攒到了南巡时终于井喷式地爆发出来,借皇帝的旨和王蟾的手把他除之而后快。 但他承认与否又有什么意义,哪怕他到如今还在透着这个女子怀恋曾经的樱儿,炩皇贵妃对他的憎恶都不会少一分。 所以他在绳索下垂死挣扎,她拔下头上的金簪狠狠地扎他的心时他已疯魔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咒她不得好死。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从王蟾的手下软绵绵地瘫倒,感官皆失魂魄离体时没能说出的另一句话是什么了,但进忠此刻庆幸自己没说出来,否则怕是成了她日后的笑柄。 “你是哪个宫的?”她不是还没回答这个问题么,自己作为御前太监,查清来者是谁本就是职责,进忠在她面前站定,挡住了她的去路。 嬿婉紧张得手抖个不停,她已然反应过来,分明自己才是处于劣势,她决不能让这个御前的奴才猜出自己是承炩公主,否则一旦告到皇阿玛处,自己就得被迫与额娘、春婵分离。 “奴婢是启祥宫宫女。”嬿婉深居简出,对永寿宫以外的紫禁城都不熟悉,但她隐约有个印象,离永寿宫不远的启祥宫里低位的答应官女子不少,芝麻大的小主们也得有使女伺候着,往这人多的地儿凑总没那么好查得分明。 怕这眼前的太监不信,嬿婉还打算编个名字,宫里的女子大多叫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故编不出大妞二妞之类最平常的,她低头一瞧袖口上春婵练手绣得歪歪扭扭的樱花,不假思索地脱口:“樱儿。” “启祥宫宫女樱儿?”进忠无可奈何地笑了,炩主儿啊炩主儿,您何苦如此试探奴才,您现如今越发不会掩饰了,喜恶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是存心想拿奴才取乐么。 “正是。”嬿婉以为他知道启祥宫里没一个叫樱儿的宫女,但是他一个御前的能知道启祥宫所有女子的小名么?豁出去了,急中生智想出来的法子,没用也得有用。 嬿婉不知不觉已和他并肩行了几步,她转过头看着他,想从他眼里读出他是在诈自己还是真的识破了。 她看着他的眸子暗沉下去,带了两团巴掌印的白净面皮底下好像藏着一汪深不见底的漩涡。 若不是奴才的话他这皮色生得实在太佳,若是奴才那当真可惜了,焦急之下嬿婉胡思乱想着,膝上的疼痛让她走路不畅。 他的嘴角勾起来了,面皮下的漩涡忽的幻化成了猛兽,嬿婉惊觉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奴才的眼神分明不像他这个年岁该出现的,像是淬着毒,又像是含着火,说他年有四十也不为过。 嬿婉坦然地等待他的审判,等待他阴恻恻地说出“您是承炩公主,奴才得向万岁爷回禀”。可等了半晌他什么都没有说,连气焰都下去了,站在她身侧的仿佛又变回了一个年岁小的普通太监。 炩主儿是何等聪慧的人,这副湿漉漉的样子岂是为了候着他讥讽他,分明是露了个破绽叫他猜出她是她,但又要凄惨惨地求他帮忙,求他疼她,让她赌一回。 她终究还是有求于他的,他对她的所求,也一如当年,甘之如饴。 也只有在帮她的时候,他才勉强觉得自己还能称之为人。 “樱儿,在启祥宫被人欺负了吧?”一样的雨夜,进忠问出了一样的话。他自认为她都知道,但他无端地就是想再说一回,重来一世,她能记得更久么? “没有。”每一句都得斟酌,不能无故让他起疑,嬿婉在赌他真的不认识承炩公主。 “那这风里来雨里去的苦差事,会轮得到你?”他越是有笑意,嬿婉越抖个不停,她暗想要不是你这狗奴才挡道,我或许已到了御药房。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没在了启祥宫。”他继续娓娓地说,嬿婉恨得咬牙,她一个公主何时受过这种气,被奴才这般调笑,偏偏面上她还不能露出点什么,只能装着瑟缩的鹌鹑样儿。 “公公,我只是个最卑贱的宫女。”嬿婉以为这句话能堵上他的嘴,叫他接不上话。可她估错了,她眼见着他换了表情,像是胜券在握,让她无端地又以为他知道自己是公主还故意辱她。 地上不是没有水坑,但进忠不想再挽她的胳膊,前世她下意识地挣开,宁可走进雨里也不愿与他接触,二十年过去恐怕更厌,他不愿污了她的手,也污了自己的心。 所以那时就已经预示了她是万分厌恶的,都怪自己不清醒,或者说还残存了一丝侥幸,让她若成了当自己向上爬的梯子或是不成跟了自己,但他着实也没想过让她不成。 一晃经年,进忠想着哪怕直接说奴才拉拔您,您也提携奴才,也好过存了不该存的心思闹到了这般田地。 “小心水。”嬿婉眼见这太监愣愣的在想心事,差点踩入水坑,她生怕溅到自己才好心提了一句,没想到他转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 “你这趟是去哪儿啊?”进忠才想起来没问过她,就直接随她一道走了。 “去御药房,要点治发热的药。”“这可不是巧了么,我也是去御药房,替我师父弄些跌打损伤的药。”嬿婉不知他这话真假,怕他是借机想和自己多处一会儿,所以得想法子摆脱了这尊瘟神。但她又见着他脸上的伤是实实在在的,也有可能他是想去求些自用的药膏,又不想在宫女面前伤着自尊,才假称是为师傅要的。 “樱儿,你这张脸,敢不敢赌一赌?”无需累赘的铺垫,进忠以为自己摸到了她难以明说的心意,见她愣住,就又擅自替她做了主张:“若成了,你就做我向上爬的梯子,你在万岁爷面前得了脸吃了肉,就赏脸分奴才点儿肉汤吧。” 嬿婉反倒如释重负,这奴才原是想将她举荐给皇上,既是这样,那必定不认得她是公主了。她虽不喜刮主子油水的奴才,但再差也差不过搬弄是非会在皇上跟前为了宠信把她卖出去的小人,她思忖着应对起来。 “公公,我无心侍奉皇上,只想安分守己做好份内事。”她语气平和,进忠却觉得陌生,她不是一心想往上爬么,这里又没有别人,如今她求自己帮忙,怎么也不肯说实话。 “万岁爷是顶好的人,性子也缓和。”“万岁爷”本就是对皇上的恭维之词,进忠以为她思量着摸不透这个不同于乾隆的皇上,所以为她解了惑。 “奴婢实在是没有侍奉君侧的心,公公太抬举奴婢了。”这个自称听得进忠抓心挠肺地难受,炩主儿不该是奴婢,也永远不该仰人鼻息。 他望着寒风吹动她鬓角的发丝,她面容决绝,不容他再提。进忠看了又看,这是他的炩主儿没错,化成灰他都能记得她的样貌。 万一她早已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把前世的记忆都一笔勾销了呢? 或许只有他一个人还带着前世抹不掉的痕迹,刚刚的一切不过只是个巧合。 进忠心口堵得慌,果真如此的话老天真是向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若是原来的炩主儿他或许能狠的下心做完她求他做的,剩下就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可若是现在这个青涩倔强还不懂得向他求援的嬿婉,他又怎能狠心将她丢在启祥宫任人磋磨。 终究又是着了她的魔。 第3章 第三章 接着便是进忠的一路无言,只小心翼翼地为嬿婉遮着风雨,不再贸然逾矩。 他清楚他越是冒进,嬿婉离他也就越远,他身上长满了尖锐的刺,而她在更利的刺的包裹之下还有一颗他无论如何也敲不开的心。 如果重来一次,她不记得他,他也装作不记得她,始终离她远远的,那是否可以陪她久一点,多帮她清扫一些阴霾和障碍? 她的步子越来越难迈,他知道她伤了膝盖,但只得姑且隐忍不发,若多说了什么讨她嫌的,她定会远离自己以防自己揩她的油。 进忠余光瞥见了她的忍耐,自觉地又离她远了半步,只是那伞还稳稳当当地遮在她头顶上。 嬿婉顾不得对进忠的反感,她一心想着如何找到姑姑,又要如何避开这奴才的过问独自把药带走。 与此同时进忠也在复盘,已过了二更,嬿婉行色匆匆赶来求退热的药而不是传太医,说明并非她的主子有急病,她又说没有受欺,那说不定是和她要好的宫女高烧不退熬不住了她才急着求救。 她主子最大不过是个常在,御药房的人又不认得她,怎会肯无缘无故替她抓药。她要是与人起了争执,等她主子知道了多半还会罚她。 御药房已在眼前,进忠想着拖不得了,他正色对嬿婉说:“你在檐下候着,我去把你要的药一并取来,省得叫人看见我俩一前一后进去,编排出什么是非。” “可是……我自己可以去的。”让这奴才去取可就多了个把柄,而且嬿婉认为谨慎最要紧,一个头次见面的奴才主动愿意帮她她也信不过。 “太监与宫女本是宫中大防,夜已深了,我俩一道行动既毁了你的清誉,也毁了我的清誉。”进忠面上不快,嬿婉想着似乎也有理,都到了这一步了,他真想告发帮不帮拿药都得去告。 嬿婉站在檐下冻得手脚像冰坨子似的,湿衣服贴着身子格外难受,她对着双手呼出气又搓了搓,想暖和一些。 进忠毕竟是胡贵福的徒弟,御药房的人不敢太怠慢,依着他的吩咐给他拿了跌打损伤药和退热药后本该完事了,进忠忽的又从贴身的兜儿里摸出银钱,让他们拿了主子们用的金创药,取了纸把它单独包起来。 见进忠出来,嬿婉排演了好几遍的话还没用上,进忠就主动说:“我得回窝里去多眯一会,不然明儿上不了值,就送你到养心殿旁那条道上吧。” “谢谢公公。”嬿婉谢他,但谢的是他刚好知趣,省得她编出不太像样的推辞理由。 进忠将她眼里的欣喜一览无遗,年少的炩主儿也这么急着和他分道扬镳呢,他抱着药撑着伞,故意慢悠悠地走。 嬿婉从小缺衣少炭,身子骨不好,经了这么一冻很快鼻里呼哧呼哧有了清涕,她暗想不妙,可别也病倒了,让春婵一个人连轴转照顾她和她额娘是万万不成的。 她小心地吸了吸鼻子,不想让这奴才看了笑话,没想到进忠步子加快,她以为他听到了什么就转头看看,可他分明没有看她。 进忠懊恼自己居然在这么个冷天和嬿婉较量,也不知她回去有没有条件烧上热水擦洗身子,他又急又怨,心想刚刚怎就没想起来要些伤风药。 “快点走,我困得迷迷瞪瞪。”话是这么说,进忠看嬿婉跟不上还是放慢了脚步,他稍稍靠近了她几寸,感觉她浑身都冒着冷气,像只被雨淋湿的兔子。 “公公,你先走,我慢慢回去。”还没到养心殿,她像在这里就想和自己分别了,进忠看她捏着的那顶斗笠又破又小,实在不想她就这么顶着穿梭在雨里。 “我回他坦给你拿一把伞,可好?”要不是手上这把是胡贵福的,进忠早就给她了。 “不必不必,公公莫不是忘了,太监与宫女是宫中大防,不能损了公公的清誉。”她倒是把他刚刚义正言辞的话语又还给了他,真是伶牙俐齿,进忠恨得牙痒痒又不得不服。 “也是,你们宫女在家里头多半也是金枝玉叶的格格,而我们太监呀,一辈子的奴才命。”大防是什么,不就是防着汉人太监攀扯了好歹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的宫女。进忠转过身子正面面对嬿婉,他知道她一时嘴快未必已经想到身份的差距,但他不想听这种话从她嘴里头说出来,他宁可是自己揭开天窗先发制人。 嬿婉盯着近在咫尺的进忠,这其实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与生人面对面,眼对眼。而且实际上除了承淇以外她并未接触过男子或是太监,对太监的了解也都是从他人口中得知。 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这两者是不可能弄错的。但太监奇妙地卡在了男与女之间,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仿佛没有能让他们落脚的归属。照理来说皇阿玛能让他们近身伺候娘娘,就说明他们绝不是男子,也不必把他们当成男人来看待。但嬿婉怎么瞧他都是男子的模样,从样貌上她实在看不出身为太监的他与她皇兄承淇有什么差别。 嬿婉把目光移开,她确实做不到盯着一个外男看得聚精会神,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思忖这阉货把她当成了宫女怎么还敢这么看着,真是不要命了。阉货是什么,她只是隐约知道一点,一个阉字让眼前此人似男子又不是真正的男子。她突然悟出了些什么,正是因为太监改不了男人的模样但永远失了男人的身份,也永远不能与女子产生爱恋之情,导致了心理极度的不平衡和怨恨,所以才叫他们坏了心肠,彻底堕落成了恶鬼。 她斗胆又看了一眼进忠,没看清他是愣住了还是仍在看自己,但她只想对他敬而远之。她鄙夷他却又怕惹他不快他会伺机报复,只能面上先装着毕恭毕敬。 “公公,我先走了。”她不肯说多余的字,但依着春婵对她行礼的样儿给进忠行了礼。 进忠抱着药,就这么看着她离去,他猜想她只要稍稍踏出去几步就能反应过来忘了药,可没想到她步子飞快,自己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怎么会如此惹她厌恶? “樱儿!”进忠追了出去,在后面唤她,却又不敢喊得太大声。 嬿婉听到声音,步子缓了下来,但不敢回过头去。她心里擂起了鼓,无端以为这太监又打起了想给她伞或是把她献给皇阿玛的主意。 “药!”看她在发颤,进忠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的是自己的歪念头,但他仍希望她不要误以为自己想和她对食。撞得头破血流都没能撞塌的南墙,他这次再不舍也只能缘墙绕开了。 嬿婉听到“药”字,猛然回头,她心里为自己对他的误解羞愧不已,但她碍于公主的身份拉不下这面子,只得端正地行礼:“多谢公公提醒,我忘了。” “樱儿,早点回去歇息吧。”进忠到底没告诉她多拿的金创药,毕竟万一她坚持不肯收他就不知怎么是好了。 进忠忍着没再看她,自己走了另一条道,绕远了些,但让她安心就好,自己跟着她她又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看着于心不忍。 嬿婉转过身,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入深夜,直至再也看不见,她才宽了心往永寿宫去。 春婵估摸了公主去御药房一趟的时辰,可左等右等不见她回来,她急得六神无主,想出去寻公主又怕与她走岔了道。 她给主子换了冷手巾,然后走到永寿宫门口盼嬿婉,看到嬿婉独自走来的那一瞬,她喜得赶忙冲上去。 “太好了,公主没叫人发现。”雨快停了,她直直地跑来从嬿婉手里接药。 听春婵这话,嬿婉脸上一白,她压低了声音说:“春婵,我还是叫人看见了,是个小太监。” 春婵错愕地张嘴,还是安慰她:“没事的,一个小太监,多半只当公主是过路的宫女。” “是御前的,跟了我一路,还为我撑了伞,春婵,怎么办啊?”嬿婉越说春婵越心慌,她拉着嬿婉的手安抚她:“公主,先回去给主子喝了药,奴婢再和你一起想法子。” 进了偏殿,春婵才发觉嬿婉从头到脚都湿了个透,一直湿到最贴身的小衣,她拉她去了炭盆旁边,心疼地说着:“公主怎么受了这种罪。”手上活计不停,又是准备热水和浴桶又是解开纸包拿药。 嬿婉对着炭盆暖了一会,感觉自己活了过来,但是清涕不断,她预感自己定是伤风了。可看到春婵在忙碌,她还是忍着头晕目眩去帮忙。 沐浴时,春婵惊愕地发现嬿婉膝盖上有着骇人的青紫,甚至皮嫩的地方已然破皮流血,膝上和里裤上都有干结的血迹。 “公主,实在是苦了你了,奴婢一会去找找看有没有治伤的药膏。”春婵心里没底,永寿宫里什么都是短缺的,她想着不成也只能拿软布先给公主裹上,她再去赶一趟御药房。 确实没寻到,嬿婉让春婵先把药给额娘喂下,自己去寻软帕子裹膝盖。她瞧见纸包里还有一小包别的物件,一打开居然是金创药。 是那太监顺手替自己要的?还是御药房的人多拿的?嬿婉捧着金创药不敢用,因为她旋即有了另一个猜想,万一这真的是那太监拿给师父的,误打误撞给了自己,他没拿回去师父罚他怎么办? “呀,这么好的药,御药房的人真心善。”春婵也见了她手上的金创药,不由分说想给她抹上。 “春婵,这可能是错拿了别人的。”嬿婉举棋不定,春婵劝她:“公主先用着,人家去拿药没拿着御药房也定会再给一份。咱们宫里份例本就少得可怜,自是不必还回去了,奴婢倒也不信他们能为个金创药寻上门来讨说法。” 嬿婉被她说动了,姑且先用着,那太监要寻也是去启祥宫,与她无关。春婵帮她上了药,伤处虽还是疼,但得了药效想必恢复快些,或许能不留疤。 躺到床上合上眼睛,嬿婉的头脑中又浮现了那个太监的白脸,还有那两团巴掌印。虽然奴才挨打是家常便饭,犯不着太同情,但这奴才已挨过毒辣的嘴巴子,要再因为没带回药的缘故被加打加罚也实在冤枉,更何况他好歹也帮自己撑了伞,不算是顶坏的奴才。 嬿婉越想越困,迷迷糊糊的与周公赴了约。 第4章 第四章 回到他坦的进忠仰躺在粗陋的木床上,闭着眼睛迫使自己入睡。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嬿婉的影子盘踞在他脑中,赶也赶不走,忘也忘不掉,他睁开眼望着房顶上的横梁,听着离他不远处此起彼伏的轻小鼾声,终究还是摸黑起身下了床。 他不着鞋袜,悄声走向小太监的杂货匣子,这些孩子也不掩藏,他轻而易举就摸着了所谓的话本子。 他倒要看看,害他莫名其妙挨了胡贵福一顿巴掌,在嬿婉面前颜面尽失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害人玩意儿。 他抱着话本子溜到他坦外边,借着月光瞧着了它的名字叫“孤城闭”,市井人家茶余饭后的嚼头还起这么文绉绉的名字,真是一副假正经。 翻开扉页,进忠得知了这是一本按着小说删减改编绘制成的图画本。随便翻了翻看着有几页把女角儿画得还算得上精美,但是每页都有个把错字,有些页数看着也糊糟糟的,想必是编纂它的人不仔细,做木活字印本的人也敷衍。就这样一本上不了台面的杂书,就该让全寿看见了收缴或是扔进柴堆里添把火。 女角儿显然是前朝的福康公主,其他的妃子、娘子应该都是衬她的。一目十行地看,男角儿是谁进忠看不明白,他在话本里看到了作为公主爹爹的皇帝和好几个他理不清的官员,还有什么曹评、冯京、李玮,究竟哪一个才是公主的佳偶? 再往下看,进忠看懂了福康公主出降的对象竟是她素来不喜的李玮,话本接着编排了公主和驸马相处的细节,图画开始让进忠不适起来,怪不得那太监说到尚公主的人会露出淫邪的表情,这竟是一本胡编公主私事的书! 进忠不知道的是,这话本戏说成分更大,和此篇巨着原本的意义大相径庭。话本里着重编绘了公主与驸马新婚就不睦直接导致不肯圆房,却在几番拉扯下与驸马做成了夫妻,尤又暗写了公主是因未经人事才会只觉痛,尝得此乐才会乐此不疲。进忠抚着那插画,心下了然为何几个小太监争相抢看且久久不肯放下,但他对这堪比春宫的图只觉几欲作呕,恨不得将画中公主以纸敷上。 是怎么样的奸邪之人会把前朝的可怜公主胡写成这样,看到公主夜叩宫门和状若疯癫的段落,进忠闭目不忍再看下去。所有人都在把她往死路上赶,没有一人能拉她一把,就这样的书他们也能拿它得趣。进忠认为公主的事是假的,但不妨碍他同情公主死后仍不得安生,成为百姓口耳相传的乐子。 话本接近尾声,皇帝无奈听从了群臣谏言,将教唆公主与夫离心的内侍贬入画院,而公主于八年后郁郁而终。进忠以为自己漏看了,公主不情愿嫁与李玮怎么硬能和她的内侍扯上关系,她内侍多大的能耐能迫使她憎恶驸马,左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或许公主早年已有心仪之人。 进忠再把话本往前翻,试图找出公主实际心属何人的蛛丝马迹,他把书里有名有姓的男角儿一一细看了一遍,觉得都不像公主能为之癫狂以至短寿的伏笔。 看来编书者编得圆都圆不回来,真是完完全全为了满足众人窥私和淫乐的闺房密本,只可怜了福康公主徽柔,他把名字记得十分清楚。进忠放下话本,见月落星移,估摸着已是五更。他的脚冻得失了知觉,走回去还话本时感觉脑袋似有千斤重,他心想只是冻着罢了,但还好不当值,回到被窝里暖一暖就是了。 嬿婉受了凉,第二日还是烧了起来,春婵急得跳脚,在公主和主子的床榻之间来回往返。与此同时,她更忧思的是公主遇见的那个小太监会不会把风声走漏出去,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慌忙出去瞧一眼,没瞧见皇上、皇后或是宣旨的太监才舒一口气。 嬿婉毕竟年轻,到了午间,烧就逐渐退下。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她一会是公主,一会是宫女,一会又成了妃嫔,为她遮雨的小太监站在她皇阿玛身旁与她皇阿玛耳语了些什么,她又急又恼,眼见着皇阿玛神情不对,往永寿宫走似要严惩她额娘和春婵。 梦里她竭力阻止,但皇阿玛突然变了副模样,一个她不认识的皇帝责骂她,怒目厉声地说她要是心虚害怕则饶不了她,很快她就被春婵和另两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搀出去了。 “公主,公主!”春婵见她面色痛苦口中呓语,急忙上前唤醒她,嬿婉睁眼看到是握着她的手的春婵,不知怎的,说出一句:“我又活过来了。” “呸呸呸,公主您分明活得好好的。”春婵听这话担心她梦里是去了阴曹地府一趟,赶紧呸掉晦气,端上药喂她喝。 “那个太监,”嬿婉喝了药,想的还是梦里的事,“那太监没有告密吧?” “没有,昨儿公主您究竟是如何摆脱掉那太监的?不如说与奴婢听听。”到了这个时辰皇上还没来拿人,应该不会有事了,但春婵觉得公主需要吃颗定心丸,所以诱着她说出始末,打算帮她排除掉疑虑。 “我和他撞了,我谎称是启祥宫宫女要去御药房拿药,他刚好和我顺路。路上我以为自己要暴露,结果他想的是举荐我当妃嫔他好跟着沾光,到御药房他说一起进去招人口舌就独自去拿了药回来给我,送我到养心殿那儿他就自己走了。” 春婵认真听完,心想公主确实瞒过去了,她见嬿婉犹豫,便正色说:“哪有将公主举荐给皇父的道理,他要是认出了您还装作不认识,只这一句就够诛他九族了,您被告发完死咬着要皇上治他不敬之罪,皇上为了颜面也不会保他。御前的太监没有太愚笨的,断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挂在刀尖儿上。” 嬿婉彻底宽了心,春婵见她喝药喝得乖巧,虽不敢出言说公主可爱,但心里已将她夸了个遍。嬿婉喝完了药,春婵取手帕给她掖嘴角时,她无端又想到了那个小太监。 “春婵,你说宫里的太监都是贪财贪权的么?” “公主遇到的那太监,不就是想把宫女拔成主子然后各取所需敛财的么?更有甚者,还有贪色的呢,肖想宫女与他们对食,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春婵想逗公主开心,故意咬着牙叱骂,好像这想吃天鹅肉的太监就在眼前似的,嬿婉咯咯地笑着,面上的阴霾果然不见了。 进忠起床时还头昏得厉害,他心里始终在博弈着,究竟是立马寻到嬿婉把她解救出来还是从长计议想个折中的法子慢慢帮她。 但不论选择哪一种,当务之急都是先确定嬿婉在哪位主子的名下,要是她主子通情达理或许能稍微拖一拖,万一是金玉妍那种货色,那就火烧眉毛一刻也等不了了。 想法已定,进忠径直往启祥宫走,他现在还只是个御前的小太监,没有神通广大的本事,只能循序渐进地探索。 全寿动不得,那迟早要解决了胡贵福,穿回他应有的蓝色蟒袍。他固执地想着既然前世嬿婉看惯了他着一身蓝色,那么今生也得这样。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权力大些,对嬿婉更有助力些。 到了启祥宫门口,他仰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殿宇,自己也摸不清自己是何种心态。 启祥宫莺莺燕燕确实多,进出的宫女太监自然众多,他瞅着个年长又和善的嬷嬷,向她打听一个叫“樱儿”的宫女。 嬷嬷说没听过,爱莫能助。进忠不放弃,出去兜了一圈儿又回来,恭敬地向一位姑姑问,同样的,姑姑回答不认识。 难道她是粗使的女子,所以认得她的人不多?进忠回忆她的衣着,那身褂与前世那晚上的有七八分像,只不过一次是夏褂一次是冬褂,按理说她这年纪就穿得了这身儿的宫女至少是能在主子身边伺候的,不应该只干粗活。 进忠怕太惹眼不敢多逗留,不知不觉往花房走了去。嬿婉心思多,说不准启祥宫是她胡诌的,她见夜深人静忽然一个太监挡了路实在惶恐选择撒谎也情有可原。 要真是为了防他才撒谎的话,进忠不仅不气反倒还欣慰,谁知道二更天走夜路撞见的是人是鬼,撒个谎装个乖总比被暴徒索了命好。 花房里什么花都有,进忠一眼就瞧中了那凌霄花,红艳艳的开得热闹。见他站在凌霄花前迟迟不移步,管花房的姑姑向他介绍:“公公好眼光,这是凌霄花,又叫五爪龙,你瞧这一簇长得尤其茂盛。” 这儿的凌霄花确实长势很好,进忠随着姑姑手指的方向望去,他总觉得凌霄花丛里映着他万分惦念的人,这别称也好,四爪为蟒五爪为龙,她哪怕伴真龙长栖也好过委身一条害了她的懦虫。 “好,五爪龙好。”进忠抚着一朵凌霄花的花萼,红色的花瓣依偎着他的指头。 “哎,可能是这处花肥施得好。”姑姑无心一句让进忠生出了别样心思。 将他的尸身葬入凌霄花底下做花泥,不知能让这繁花的生机有多蓬勃。他到死都被凌霄花压着,身后也不得安生,他恨不得把这片凌霄花一并连根拔了。 他打断姑姑,问了樱儿的事,立马得了否定的答复。他在凌霄花前踱步,听姑姑的话听得心烦意乱,姑姑念一遍凌霄花的名字,他就越加烦闷积郁一分,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这凌霄花也叫倒挂金钟……”他顾不得听什么倒不倒挂,再听下去他幻觉自己的脖子都被挂在了绳上,炩主儿对他怒声泄出二十年的怨气。他想,管它倒挂正挂横竖都是被勒死,他对炩主儿的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这他勉强能认下,但炩主儿对凌云彻的真心算什么,就凭凌云彻把炩主儿的真心踩进地里,他也得将他碎尸万段。 出了花房,他莫名地气愤起来,为了个水玲珑,明明是他俩一道参谋起来的,还是为了个凌云彻,明明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稀泥,结果事到最后数罪并罚他的炩主儿要了他的命,他却还巴巴地去寻她解救她,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就该让她多被磋磨几年,搓搓她的锐气,也抵了他一片真心的冤债。 他回到他坦,闭目躺倒在床上,作出暂且不帮嬿婉脱离苦海的决定抽干了他的力气。凌云彻的软脚蟹模样仿佛就在眼前,他蹬腿踢了看不见的人一脚,又抓起枕头狂乱地挥舞,也不知是想赶走凌云彻还是赶走自己的妄念。 第5章 第五章 “公主,四阿哥快来了。”日暮时分,春婵在一旁提醒,床榻上的魏佳慈文醒转不久,嬿婉正在给她额娘喂粥。 四阿哥承淇的亲额娘是早逝的马答应,不久他被过继给年长无子的慧妃,又过几年慧妃也不幸薨逝,他成了阿哥所里没有额娘的孤身阿哥,虽身边也有几个嬷嬷太监伺候着,但终究是不比其他阿哥。 小他两岁的十公主承炩也就是嬿婉,虽有额娘,但久居冷宫一般的永寿宫,常年只与额娘、春婵相依为命。两人莫名有了同病相怜的共感,久而久之承淇总会抽空带些零嘴或小物件避着人来看看十妹。再后来嬿婉怕承淇被有心人盯上做文章,加上承淇的功课也愈加繁忙,就每回与他约定好相见的下一日,到了日子她就去永寿宫外候着。 “嬿婉,去和你四哥玩吧,我这里无碍。”魏佳慈文抚着嬿婉的手,她病容倦态,但见了嬿婉总是慈爱地笑得眉眼弯弯。 “嬿婉”是她给承炩起的小字,是她们永寿宫三人知晓的秘密,春婵不便直呼公主的名字,所以也只有她会这么唤嬿婉。 “额娘,你好点了吗?”嬿婉还是担心她,犹豫着迟迟不肯走。 “额娘很好,喝了你冒雨取来的药,觉着浑身都是劲儿,如今是哪儿都不难受了。”春婵早把嬿婉的事悄悄和她说了,慈文心疼女儿淋了雨又伤了膝盖,但知再提她的伤也于事无补,所以尽力做出康健的模样让她少些忧心。 嬿婉出永寿宫时看见承淇已经在候她了,见她出来,承淇像变戏法似的从袖里取出一个纸包。 “十妹,我给你带了些糕点。” 承淇头戴驼色翻毛瓜皮帽,身穿狐绒团花大马褂,足蹬一双绣金青缎面靴子。嬿婉见了他的装扮,噗嗤一声笑出来,都忘了接他的糕点:“四哥,你这身儿穿得匪气。” “我是穿了身新衣裳亮堂堂地去皇阿玛那儿受他的考验,哪是匪气?”承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把手又往前一递,嬿婉接过小心拆开。 “这糕点还各式各样呢,四哥从哪儿弄来的?”梅花酥、豌豆黄、芋头糕、枣花糕、绿豆糕一个挨着一个,红的红绿的绿,色泽上就配得争奇斗艳的。偏生那字样花纹也刻得巧,“同心”“鹤寿”“偕老”“长福”“安康”,都是好字眼,嬿婉看了眼都亮了。 “我叫小太监去宫外头的合缘斋买的,宫里可吃不着,御厨做不出来。”承淇见嬿婉欢喜,自是得意起来。 嬿婉没提额娘的高烧,但毕竟她也在病中尚未好全,说话的声音发瓮,承淇还是察觉到了。 “近几日天寒,十妹是冻着了吧?我下回带些炭来,再找太医求一些……” “不必,你背着炭来会让人无端起疑的,药我这儿不缺,春婵已经煎了,我喝着也见好了。”虽然按多年前的圣旨来说被禁足的是额娘不是她,但承淇带太惹眼的东西总是不好,况且嬿婉自认和四哥的情谊没到这种要他为自己犯险的程度。 “四哥,你说你今儿在皇阿玛处,皇阿玛考验你什么?”嬿婉主动岔开了话题,她心中对那个小太监的送药之举疑云未消,总担心他错送了给师傅的好药,碰上承淇今日恰好与皇阿玛在一处,便借机问他。 “考我《中庸》,有一句‘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还好我背得滚瓜烂熟,不然挨了皇阿玛训斥可不得怨天尤人喽。” 承淇向嬿婉挤眼睛,嬿婉掩嘴乐了,拣起那块“鹤寿”尝了一口,豆香从口里弥漫开了,还有些红豆子和蜜枣的甜味儿,但嬿婉觉着甜得发腻,而且糊嘴巴喇嗓子,干嚼不吃茶简直咽不下去。 “不好吃啊?”承淇见嬿婉的脸都憋得有些发红不禁拍着她的背问她。 “太甜了。”嬿婉知是四哥一片心意,而且刻字的寓意好,还是将那豌豆黄吃下去了。 “下回我带些别的来,宫外头的糕点铺子可多了,换一家就成。” “我听墙角听到有宫人说皇阿玛御前有几个太监管教徒弟极为严格,动不动就是非打即骂的,还有个小太监吃了嘴巴子脸上伤了大片,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宫里对太监的管束确实严,大太监管他们大概也是想叫他们不在御前出大错被皇阿玛重责吧。” “可是打脸终究是有些过了,毕竟是在皇阿玛跟前当差的,皇阿玛见了也难看,我想着说不定是宫人以讹传讹了,大概也没有这么严重。四哥,你有见皇阿玛身边跟着脸上挂彩的小太监么?” 嬿婉也不全是出于谨慎才把所谓的闲言推给并不存在的宫人的。她是公主,那是奴才,天下哪有公主无故关心一个奴才的奇事,更何况这奴才都不是她宫里的,她只不过是怕因了自己的缘故害他多一顿好打,损了自己的福也对不住额娘十几年对她的教诲。真若如此,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得去赔些礼,了了这桩埋在心里的事,也免得再梦见他。 嬿婉的说法果然让承淇起了兴趣,他望着天仔细将自己这一日过眼的太监全部细细推敲一遍,想不出有哪个受了刑行走得艰难,更想不出有哪个脸上有伤痕。 “我倒真没见有受伤的小太监,要么只能是打完直接被贬到别处去了,挨巴掌应该不至于要卧床休养。” 承淇的话有理,嬿婉自己盘想有过失受了刑的太监调走确实符合情理,一来主子见了硌应,二来怕太监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不如远远的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为妙。 嬿婉又捏起一块枣花糕品尝,这个也甜,可能是她病着的缘故,喉咙里干得慌,平日里或许觉着不错的糕点此时此刻吃着也了无食欲。 吃完了枣花糕,嬿婉想着这好歹是四哥一片心意,便捻了“偕老”的芋头糕想继续吃。承淇见她吞咽都艰难,忙不迭劝她别再吃了,可她已咬下了“偕”字那一边儿。 “罢了罢了,十妹想吃什么与我说,我弄些十妹爱吃的,这些我带出去丢了。”嬿婉见他的急样,咽下芋头糕对他展颜:“我知道四哥平日就不爱吃糕点,也难为四哥念着我了,下回四哥照旧随意买吧,今儿是我喉咙痒痛吃不下,浪费了四哥的心意。” 两人又谈笑了会儿,约了相见的日子,承淇把剩下的糕点包好攥在手里走了。 进忠想了大半日,心神恍惚到饭食都只草草对付了几口,终究是心头对嬿婉的怨恨远敌不过惦念,他起身往四执库去了。 他说服自己与嬿婉有天大的恩怨都已是上一世的事了,人死如灯灭,走过奈何桥饮完孟婆汤就把一辈子的爱恨嗔痴全抛光了,世间不再有卫嬿婉也不再有凌云彻,他不该再执着于此。 但这一世嬿婉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宫女樱儿,他哪怕不把她当成上一世的卫嬿婉,目睹了她雨夜求药的无助也该为她尽一尽心出一把力。 他自诩不是个好人,自是不会随意助人,帮这个酷似嬿婉的樱儿只是举手之劳,寻完了他能寻的地方若还是找不见她也就罢了,就当自己攒的气运仅够与她在雨夜见最后一面,总比这一世至死不复相逢要好。 四执库的宫人干的是伺候皇上后妃的衣料服饰的活儿,进忠走进去见有不少约摸十四五的宫女在浆洗衣裳,手在水盆里冻得生了疮,但活计忙碌,估计是身上汗流不停,所以都着极为单薄的素色褂。 她当时应也是如此,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盛夏酷暑的时节,日子都各有各的难过。 进忠问了掌事的伊姑姑,再一次的相同答复几乎击溃了他心里的防线,照着她前世的轨迹怎么哪里都寻不到她,她像一只蝶,翩翩落至他的眼前又悄然不见,徒留他一个人不愿甘心。 那就是在永寿宫了,可是这座紫禁城的永寿宫只关着一位弃妃,年岁上来看绝无可能是嬿婉,进忠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 也是,他入宫已有六年,前世的嬿婉比他年长,若这世的嬿婉真的存在他怎可能从未见过。雨夜的那一面或许是他臆想出来的,嬿婉恨毒了他也永不可能原谅他临死的那一句诅咒,所以他们的再相逢都是他一个人的妄念罢了。 进忠也不知自己走去了何处,日落月起,总是日复一日,他心头没个着落,只埋头走着,忽然见了一双金贵的靴,他惊慌地抬头望了一眼来者,紧接着就是分毫不错地跪下请安。 “奴才给四阿哥请安。”还好他认得,请了安就垂头不语待四阿哥出声。 承淇没看清进忠的样貌,但看清了他脸上有红痕,这难道就是十妹听说的被师傅责打的小太监?真是巧了。 承淇身边并没有太贴心的奴才,他对嬷嬷与太监都客气而疏离,指不定哪个心思深的寻了机会就与他人勾结上了要给他使绊子,他不得不多防。 他对身边的奴才尚且如此,对这陌生的太监自然更不会有多少怜悯,只是想着四妹提了,他便顺手把纸包递过去:“免礼,我这儿有两块糕点,公公不嫌弃的话吃了吧。” 主子给的东西不论好坏都是赏,自是要谢恩的。进忠极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不见他面色上带戏谑或阴狠,想着自己与四阿哥平素从未往来,他既不认识也就犯不着毒了自己,这只不过是四阿哥随手一赏罢了。 “谢四阿哥赏。”进忠拆开纸包,见四阿哥突然想起了什么,向他手里一指:“有一块被吃了一口,公公将它扔了吧。” 那块绿豆糕上刻着“安康”,另一块看不出是什么糕的玩意上字被捏糊了分辨不清,而被吃了一口的那块剩个“老”,也不知是在咒谁年老,真是刁钻呢,进忠心想。 “这上好的糕点,扔了多可惜。”人吃过又怎样,人家四阿哥只是客套,他真斤斤计较着拿去丢了反倒让四阿哥不快。进忠捏起一半的“老”一口吃下,吃进嘴里才咂出这原是芋头糕,管他老不老的,味儿真是不错。 另两块被进忠带回了他坦,不巧被其他几个小太监瞧见了。 “这么小心地捧着,对食送的啊?”他们开始小声地哄笑。 “你们自己想对食了,就觉着旁人都和你们一样?这是能瞎胡闹的吗?”进忠立马站起身正色问他们。 “哎呦,我们说笑几句,进忠他就急得跟火烧腚似的。”进忠这个反应,正中他们下怀,不过进忠当然得顺着他们的意思:“本朝严令禁止太监找宫女对食,你们不会明知故犯吧?宫女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身份?” “别逗他了,他听不懂玩笑话的。”有人觉得过分了想止住这个话题,可还有人接着讲:“进忠啊,这你就不懂了,民不举官不究,明面上禁止的事儿暗地里它就一定不可行么?再说了,相好的也未必是宫女呀,宫女可是会拣了高枝飞上天的呢。” 进忠听了这话只觉心口被刺了一刀,他明知此人言下之意是大太监可置宅子搜罗两三个民间女子当大小夫人,但他无端地把这番话往他的炩主儿身上套。他寻思自己是过于思念她了,这个不好,得改。 “你可别提宫女了,进忠这愣小子别真的找了个宫女。你得和他往明了说,找牙婆买,几十两银子的事,路子越简单越好。格格一般人惹不上咱不提,要记着贩肉卖鱼挑担子剃头的人家的咱也得谨慎着,别叫他们告上官了。”“也是,要看着心仪的宫女封了官女子或是满了年岁欢欢喜喜出宫嫁人都不好受呢,趁早不该有这条心。”他们调侃他,但也没多大恶意,反倒想着给进忠点警醒。 “宫女当主子难道不是好事?出宫嫁人还不知嫁的是人是鬼呢。”进忠依旧想充愣,但说出的也是他的真心话。 “你要是喜欢上宫女,看她摇身当了凤凰,而你还在泥里爬着你能甘心?” “甘心,怎么不甘心?她有了好的前程我求之不得呢。” “傻小子,看得见摸得着的变了看得见摸不着的,那才叫抓心挠肝呢,你是真不懂。” “我是个太监,什么看啊摸的,都是些什么混话,我这身子也不成啊。” 进忠越愣得认真,他们也就越觉得进忠并没有看上什么宫女,而且他们本就是没话找话讲,逗他到这个程度也就算完了。 待他们聊了别的,进忠坐回床上取了糕点小口地啃。前世这个年岁他早已懂了男女之事,也懂得自己刑余之身不该渴求女子的温情,所以才一门心思往上爬,好歹得在奴才堆里混到个顶尖,混出个人样。无论别人帮他当成什么,非男非女或是直白的阉货,他都得把自己当“爷”看也当人看。 今生在这种事上装痴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他抚着自己腰腹缠着的鼓囊棉布,想着等夏日衣褂单薄会显得腰胯臃肿的缠布更加触目惊心。同住的他们也都或多或少地知道,自己净身做得太深重伤了那处,所以小解淋漓不尽需用厚实的布垫足了才能不让主子闻到气味。毕竟大伙儿都是一样的人,不至于为这事羞辱他,而且他换洗勤,他坦里闻不着味,更没必要揭人伤疤。 要是炩主儿看见了,会惊叫着让他远开些,还是会赏他一巴掌骂他污了自己的眼睛,进忠的脑里又开始倒腾,总之这缠布肯定绝了她想踩自己当梯的念头,前世自己那样儿都不成,今生这样可是不成中的不成。 怎么又想起她了,进忠颓然倒下。改了,必须改了。 第6章 第六章 几日过去,进忠脸上的红印逐渐消了,他又同以往一样恭谨地在御前伺候皇上起居。 他要想尽快把胡贵福除掉腾位子给自己,就必须牢牢地抓着他们万岁爷的心,让万岁爷觉着没了笑面胡只有他进忠最顶用,这样才能免得他给别人做了嫁衣。 笑面胡的小辫儿他不是没抓着,但需得一击即中,还不能露了自己,这就让他犯了难,只能捏着蛛丝马迹长期蛰伏着待时机。 四年前进忠曾在笑面胡房里见过一个宫女两回,笑面胡估计是觉着他年纪小看不出端倪,所以对他不设防。 可进忠那时候的心智哪是笑面胡认为的十岁,更何况他前世自己做了什么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看别人的眼睛自然准得像鹰,过眼就知道笑面胡和宫女关系不清白,但绝不是单纯的两情相悦。因为那宫女眼里透着嫌恶,进忠从她的瞳孔隐秘地窥视到了自己。 自那两回后他就一直在排演如何向万岁爷告发,但他没亲历过他人因此事受罚,吃不准这个朝代对太监找宫女对食的惩处究竟有多严厉,万一不能将笑面胡一击毙命甚至万岁爷根本不拿这当回事,他就吃力不讨好了。 这几年他暗中打听,对那位叫陈佳五妞的宫女早已有了初步了解,此女常年在古董房里当差,近年可能当上了管些杂事的小姑姑,活计比从前轻松许多。样貌他也有印象,确实有几分娇艳的姿色,而且素来喜爱金银钗饰,在宫女可用的框限里总是装扮到极致。 他每隔月余就会在伺候笑面胡时瞅见他房里隐蔽处放着一些银票,不几日这些银票便会不见,但笑面胡并未出宫,宫里也不会巧到每一两月就要固定打点给他人,加上笑面胡并没有明确交好以至他情愿为之进言的嫔妃,那么这银票的去处也只有五妞了。 所以进忠悄悄观察五妞平日的衣褂首饰,逐渐摸出了规律,基本上笑面胡的银票不见了半月后她要么着了新衣要么戴了新珠花,钗环可能是她嫌惹眼,倒没有换得这么勤。 两年前有一晚进忠睡不着出去散心,经过笑面胡的单间他坦时隐约听得里面有女子的说话声,他屏着呼吸细细听着了几句,大致是五妞请贵福公公为自己谋划个好出路,笑面胡说是尽力了但仍调不了其他清闲地儿,若调到之前的寿膳房她又吃不了那苦还得巴巴的调回来。 自那一次起进忠隔些日子就夜里不睡起来堵他俩,当然他肯定不会冲进去撞破,他就站外头静心听一星半点也足矣。 听五妞所说她应该也愿意去娘娘们的宫里伺候,但笑面胡总会找理由搪塞她,旁的什么进忠听不见,因为这两人的声音只有五妞恼了时才稍大些。 进忠按之前打听的来算,五妞现已二十三,再不做打算就要出宫了。最近五妞找笑面胡找得勤,怕不是只想换去哪个娘娘那儿当大宫女,毕竟她这年岁够呛,哪能比得过从小跟着主子已经伺候了好几年的。所以他思前想后只想到了一种可能,就是五妞想被皇上看中当上官女子,但胡贵福果真阴险,面上嬉笑却一心想断绝这个可能。 隆佑帝不热衷于选秀,大选只随便点几个指给宗亲做侧福晋。但他绝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清君,与之相反他的官女子、答应之流众多,几乎都是下五旗包衣宫女进封或者官员进献的汉家女子。这些女子绝大部分都只止步于答应,若无子嗣则完全掀不起半点风浪。 进忠摸到了皇上的心思,或者说几乎所有宫人都对皇上之意心底有数,皇上不喜后宫与前朝勾结,身体力行地尽可能遏止上三旗大姓女子入宫,哪怕杜绝不了也把名门格格减至最少。 可宫里人人有数又如何,谁能管制皇上宠幸谁?反倒是家境贫寒的宫女们得见了生机,哪怕做一辈子的官女子也比到年岁出宫配个府属佐领的儿子操持家务强,更何况万一得皇上青眼有幸得个一男半女再熬些日子总能当个常在贵人,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进忠寻思这就是笑面胡的狡诈所在了,五妞好歹跟了他几年,做个顺水人情看她自己的造化也不是不行,结果偏偏要卡着她不让动,还好声好气故作劝解。 古董房就靠着四执库,进忠后来又去过四执库一次,虽还是没找着嬿婉,但与伊姑姑攀谈了一会。他看出伊姑姑是个憨厚淳朴的热心人,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更何况五妞在旁边的古董房,说不定伊姑姑能助他办点事,于情于理他都该和她结交。 伊姑姑答应在送各宫衣料时替进忠稍稍打听一下“樱儿”在哪当差,进忠没想到她如此爽快,当即拿出钱袋想孝敬她金瓜子。伊姑姑本就猜这个樱儿是与他有过交情但又生了嫌隙不想见他的宫女,一件成人之美的事而已,她当然摆摆手不肯收。 进忠不想白使得伊姑姑忙活,就多加观察她有何难处或是需求,以后也好帮衬。四执库的宫女忙碌异常,有时伊姑姑也亲自浆洗衣物,可见她是个亲厚待下的,进忠寻思或许她最想要的是多拨点人手减轻大伙儿的活计。 在进忠去了四执库之时,他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嬿婉也在寻他,寻到他坦外边,甚至经过了他住的那间,往里头张望了一番,然后赶紧走开免得被人瞧见。 “公主,您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怎么敢……”春婵依嬿婉所言在离养心殿不远的角门旁等她,眼见嬿婉去下人们的屋外探寻,春婵惊得咋舌。待嬿婉一回来,春婵把她拉到僻静处想小声数落她,却又想着自己不能逾了矩,所以还是缄口不言了。 “我这桩心事总要了的。”嬿婉也知自己莽撞了,她想辩解却辩解不下去,她站在什么立场上需要了这桩心事?一个奴才而已,她就算找着了又如何,难不成为着他错给了师父的金创药而真向他道个歉?药是他自己给的,给错了也与她无关。 如果她不反复做雨夜碰上那太监的惊梦就好了,她认为这个梦的缘起是她的心虚,越心虚才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越多梦见也就越心虚,二者像被绳结拧在了一起,她不仅解不开还被绳索缠得难以挣脱。 她不会把做梦的事儿告诉春婵,因为她知道春婵能做的也只有劝她。而且反复梦见一个太监在嬿婉心里绝不是好事,倒像中了什么诅咒。若是冲撞了鬼神她愿一个人受着,好过多牵扯一个春婵。 “公主,您这就是多操的心呐。说句难听的,那太监万一已经犯事被发往吴甸铡草了呢?您在养心殿外头寻也于事无补啊。”春婵叹了口气,心里觉得公主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了心智。 “要不奴婢陪公主去宝华殿诵会儿经?”春婵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宝华殿梵音绕梁,一来帮公主驱除邪祟,二来公主此去也权当是替那小太监祈福了。 嬿婉应允,两人去往宝华殿,推门入殿时才发觉里头已有两人在默拜龛前供案上供着的观音菩萨。 “奴婢给李常在、承恪公主请安。”春婵轻拽了下嬿婉的衣袖,然后向她们问安。 嬿婉确实对她俩不甚熟悉,听了春婵此言才有所反应:“李常在好,承恪姐姐好。” “今儿天光好,我回宫探望额娘刚巧还碰上许久未见的承炩妹妹,甚好。”四公主承恪身着黛青鹤纹锦褂,袖口、颈部都饰有白毛领子,钿子上缀了几枚点翠,手上捧着一个白铜刻花手炉。 嬿婉看到承恪小腹微微隆起,才想起听春婵说过她去年万寿节后不久就已出嫁,现如今该是遇喜了。 “我平日在宫里呆着也无趣,想着来宝华殿走走,诵诵经,也好打发时光。”嬿婉抿着笑走上前去,她对这位年长自己四岁的姐姐仅有的印象就是端庄温婉,在宫宴上礼仪丝毫不错。 李常在悄悄走开了几步,给她们姐妹俩留出说体己话的地儿,她的衣着也素净,和她女儿几乎是一样的打扮,只是将头发梳成两把头,戴了几朵碧色和月白的绢花。 “宝华殿清净,确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承恪的神色永远是得体的,嬿婉从她眼底看不出波澜,只是她转头一瞥,发觉李常在和承恪带来的经文上写着承顺的名讳。 “承恪姐姐是来给承顺姐姐诵往生咒的?”承顺是与承恪一母同胞的姐妹,但于嬿婉来说毕竟年长她太多,也没有任何亲近的机会,所以只略听说过一二,她只知承顺嫁去蒙古后因其子寤生而母子俱亡。 “是啊,我如今也遇了喜,除了为姐姐诵经以外也为自己求个平安。”承恪拿起经文,嬿婉注意到那字书写得并不算流畅,像小儿一笔一划仿着经册写上的。 “嫔妾没读过书,字写得粗陋,公主见笑了。”李常在从女儿手里把经文取了,对嬿婉笑得羞涩。 嬿婉才想起李常在是江南一带的知府进贡的汉女,极大可能是从小不识字的,她怕李常在多心,就直言:“李常在字写得很工整,应该花了好些时日才得以写成吧,这份心意观音菩萨定能感念。” “那就谢公主的吉言了,公主多拜拜观音,说不定过几年能有个琴瑟和鸣的好夫婿,儿孙福泽绵长。”李常在是从小听着《女诫》《女则》长大的,在她的认知里对丈夫恭顺迎合以及绵延子嗣是女子最要紧的事。她把长女早逝的痛苦埋在心底不多表露,虽然对次女的教导同样是卑弱第一、以夫为天,也希望次女一举得男,但与几年前不同的是她祷告了无数回承恪生产顺利,若要以她来换承恪她也愿意。 虽然她深居简出,一直与魏佳慈文毫无交集,但她知道嬿婉可怜,所以也是真心祝愿她的。嬿婉不太清楚观音是保佑什么的菩萨,但依她所言在观音前拜了拜,也诵了经,看着她们母女俩一一将抄写的经文供上。 殿里的喇嘛手执红笺走出来,李常在恭敬地接下,取了笔墨来让承恪写下祈愿。嬿婉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李常在就催促她也取一张写。 嬿婉纠结着不知该写什么,又怕写得不合时宜或不合规矩,转头向春婵眨了眨眼求助。 “公主,要不您写与将来的额驸同心偕老,准不会出错。”春婵提议得很好,确实于情于理给谁瞧见都不会有闲话,嬿婉却一愣神写成了“祈祝额驸”,偏偏下一个字“同”还写坏了,第二笔就落错了地方。 春婵想从喇嘛那儿重拿一张红笺,嬿婉制止了她,她莫名觉着写坏重起头就预示着不顺,她得把不顺改回来。 嬿婉直接把“同”变了“顺”,“祈祝额驸顺遂”后面加什么字眼呢,嬿婉越慌乱越是多想,脑中惊然突现了那太监的面容,她想起自己来此本有意给他祈个福。 奴才在御前当差容易被杖打甚至即刻处死,故嬿婉添上了“安康”,后面再接“同心偕老”。读了一遍她觉得这不成句子,而且后面还有空处,就再加了“于”和自己的名字。 “祈祝额驸顺遂安康同心偕老于承炩。”春婵小声地念着,她认为嬿婉写得很不错,但嬿婉却羞了,将这红笺带回了永寿宫,悄悄藏了起来。 第7章 第七章 不久就到了嬿婉与承淇约定好会面的日子,刚过了酉时三刻,嬿婉便早早地在永寿宫门口等。 也许是因为年轻,她伤风发热都好得快,但她额娘就不同了,自上回病渐愈又反复地流涕和晕眩。嬿婉为此焦急思虑,她额娘只得哄着她说多病寿长,命硬福薄。 承淇一来便说众妃都在皇后的景仁宫里相聚,今儿他来永寿宫里坐一会也不会有人瞧见,嬿婉却觉着不行,说不如同去僻静地走走散心,也好过他来永寿宫叫她提心吊胆。 承淇觉得有理,就陪着嬿婉出去,又从衣襟里拿出一包草药塞给嬿婉。 “你和你额娘把它煎了喝,是防治伤风的,发热喝它也行,你们宫里还是多备一点好。” 嬿婉没想到承淇真的给自己弄了药来,心下感动不已,承淇眉毛一挑继续说:“十妹先别忙着谢我,糕点我忘了,还得向十妹赔罪呢。” 承淇哪会忘这种事,多半是他的太监忘了或没找着机会去采买,嬿婉手一挥,俏皮道:“那本宫大人不记小人过喽。” 既是真巧又是够倒霉,进忠这日是本该当值的,但喜禄有事要和他调班,让他今儿先休半日,进忠见他恳切不好推辞,就应了。 他本来想着下一个休沐日鼓足勇气去永寿宫外头瞧一瞧的,这下只得改成了立马行动,再等下去他怕自己再心神不定好几日,耽误了当差事儿小,没攥住万岁爷的心事儿大。 盼到了天色渐晚,进忠从他坦走出来,也许旁人瞧着他是不紧不慢,但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他是心如擂鼓、惴惴不安。 前几日他打听出现如今永寿宫除了那弃妃还有个宫女,听到宫女他就心头一紧,顾不得那宫女的年岁似乎不对,也要亲自去看一眼,也好掐死这条从心口破土而出的芽。 这些年他刻意地远离着永寿宫,一样的宫墙殿门里头框着的既不是他的炩主儿了,那就成了一具没了人气儿的空壳子死物,他不来也罢。 他走走停停,恰逢背面风吹,他惊觉后背已经汗湿。 越是离永寿宫近他的腿就越抖得厉害,他感到他仅剩的自尊也在被一一拆解抖落掉进土里,被雨冲进永寿宫的地底下,成了宫花的肥料。 他唾弃叭儿狗一般的自己,却又挣不开拴着他的狗绳子,绳子越拴越紧,他的脊梁也成了拱桥。 总算是走到了永寿宫门口,他靠在红墙上喘叹。本想若是大门禁闭他就不造次,可不曾想门偏偏就是虚掩的,他想即刻逃了去也没有十足的理由。 此时嬿婉与承淇已去了御花园,春婵在慈文的卧房陪侍,慈文已喝了药早早睡下。万籁俱寂中,进忠趁着夜色钻入永寿宫大门,外头无人知晓。 刚行了几步,进忠就觉心快跳出了嗓子眼。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会被她们瞧见。 看一眼,只远远看一眼,确认了不是她就走。进忠觉得自己一定是胆子壮了,发现了嚷起来就是个罚或死,但他也不知自己突然怎么了,也许是院里的景致与前世太过相似蒙了他的心智,也许是匾额之下的金龙和玺彩画诱着他继续行进,他的炩主儿就如同仍在永寿宫里倚着檀木椅吃蜜橘一样,他回不了头了。 正殿空无一人,进忠直直地走过去才发觉,也幸好没有人,他才不至被逮个正着。 他又往偏殿走去,风掠过他的脸,让他的心智清明了几分。 他躲在了暗处,悄悄地挪步子,终于挪到了镂空雕花的木窗外,两脚仿佛被灌了千斤重的泥沙,再也走不了分毫。 他用手支着窗框才勉强使得如水中浮萍的自己有了些许依靠,大概是错把这儿当成自己的故居了,才一时自作多情,他在心里骂自己。 春婵操劳过久,已伏在小桌上打了盹,慈文还未醒来,加之天色已晚,虽两人俱在但仍静得让进忠犹觉汗毛直立。 他只咬牙横了心往窗里头瞧了一眼,就觉不成了,腿上的摆子打得剧烈,头上、颈上和身上的汗珠子快连成了一处,牙关再如何禁闭上下齿仍咯咯作响。 他探去的视角望不见慈文,只隐约得见春婵的后背,他从身量判断她不是嬿婉,又从她与前世不一致的衣着推敲不出她是春婵。但此时他庆幸和万念俱灰交织,外头下了星星点点的雨他也毫无察觉。 里头烛台积灰,炭火也已熄灭。外是一座冰鉴,里也是一座冰鉴,犹有冰棱一般的檐柱相隔,冰得他激灵不止,所幸嬿婉不在此苦寒之地蹉跎岁月。 她不在,应该高兴才是,已缓过气退后的进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加上伊姑姑排除的地儿,他已没地方可找了。找无可找,那可不是炩主儿不在这座紫禁城么,她绝不可能是在短短几日就犯事被处决了,他打听了这几日被打罚的宫女里没有她。 进忠双手合十,却不知自己该求什么,他就这么走出了永寿宫,回头又看了一眼吃人的红墙黄瓦,心里忽的有了愿望。 前世咒她不得好死意外地灵验了,那也咒自己个不得好死吧,也全了这段主仆情谊,别的情谊他是不敢再想的。 承淇和嬿婉在御花园说笑之间就下起了雨,但两人都大意了,以为这蒙蒙雨一会儿就停,所以都不为所动。 等雨下大后嬿婉终于慌了,提着衣摆催促承淇:“四哥快回去吧,淋一身雨嬷嬷要说你了。” “十妹这是想开溜?方才是谁说‘春雨贵如油,我瞅下不大’的?”承淇戴着帽子,淋不着脸,他不急。 “我,我说的。方才油贵,这会子油贱了,一文钱买十瓢。”嬿婉立马改口,雨掉了她满脸,两把头边上的穗子也淋淋地落雨。 承淇不逗她了,让她快些回去,嬿婉三步并作两步走得飞快。 嬿婉顶着雨回到永寿宫时,进忠已经离开了,被雨声惊醒的春婵胡乱取了一顶斗笠正在往外跑。 “是奴婢不好,刚刚犯困睡着了,没听着下雨出来接您。”见了嬿婉,春婵赶紧把斗笠给她遮上。 “这几日你累着了,是我的不是,我和四哥多聊了一会,稍微淋点雨不打紧。”嬿婉想把斗笠遮回春婵头上,她不依,嬿婉忙说:“你淋湿了和我抢浴桶么?” 春婵只得拉着她飞奔,离了雨就好了,回到里间,两人气喘吁吁。嬿婉抬眼看到半开的窗子,对春婵打趣:“瞧瞧,咱们宫里有了个新景观——绿叶池子。” 雨水让案上湿了一小片,又刚好是个凹槽,上头还飘着一片打进来的绿叶子。春婵取了粗绢子走上前擦它:“怎么开得这样大,奴婢之前明明只留了个缝儿。” “别是有什么精怪跑进来了呢。”嬿婉认定是风太大吹开的,她走过来手搭着春婵的肩,在她耳边用气声儿说着吓唬她。 “能有什么精怪,精怪进来公主也能镇住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春婵觉着耳朵痒痒,就缩着脖子用手去掸嬿婉。 等嬿婉进了浴桶,春婵去取她带回来的草药存起来,上回的药虽还没用完,但多一份总是好的,毕竟她们宫里什么都缺的厉害。 进忠没回他坦,他就在雨里头走着,想让雨浇熄他心头的火苗,使自己正视此处已无嬿婉的事实。 他走进了御花园,脚下石板路的凹陷处汪满了水,一不留神就踩得靴内尽湿,边上的池子里水波粼粼,他踏着脚下的冰冷,想到的还是她当年孤注一掷为搏爱幼子的贤名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入水救世子的场面。 不远处打着伞的两个人突然进了进忠的眼帘,他认出其一是胡贵福,顿时精神紧绷起来,猫着腰躲到离他们近的草丛里,不顾衣襟沾满了草木泥土,竖着耳朵听他们所讲。 另一个居然是内务府总管孙财,一个身形胖大的太监,进忠知道胡贵福和孙财关系尚好,但此情此景二人显然在说些需避人的事,他想着他揪的把柄或许又能添些。 “不瞒您说,您那五妞是个厉害人,不仅给我送了八十两,还给我那些个徒儿每人送了十几两,哄得我徒儿们也迂来回去地劝我放她去她想要的去处。说的够可怜见的,皇后、德贵妃、和嫔还有几个常在那儿都愿意去,她就吃准了皇上看了她的样貌再听了她的家世,高低会封个官女子。” “孙爷,五妞给了多少咱家两倍添上,这妞儿当了主儿咱家可就没活路了。” “胡爷神通广大,还怕她不成?当了主儿又如何,也得爬得上去呢!更何况咱家能让她遂愿不?就把她摁在古董房里,再过三五个月直接打发出宫,谁说女子要二十五整才能出去的,早走是恩典嘛,咱家收了她银子总得知恩图报。” “孙爷说的是,咱家早些年糊涂油蒙了心,看她长得可人,家里又穷,就给她银票换和她亲近。她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自梳留宫与咱家对食,谁知道是这样一副狼心狗肺。” “胡爷您果真糊涂,早点除了她就是啊。” “除了她就没了可心人儿呐,哪有宫女愿意给咱家这般调弄呢,也只一条暂不能破她身子而已,六艺精通的妙人可遇不可求,咱家还指着等她离了宫就去向她父兄把她买下来。” “到那时您可享大福了。” “全亏孙爷对她几年的照拂,咱家必得重赏。”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进忠算是见识了一遭。他以为自己前世就算顶破天的出格了,愣是没想到笑面胡这厮玩出了一招瞒天过海,他再尖的眼儿都没看得出两人逾矩的程度已至如此。 听着两人唠起了别的,进忠反复思量,趴在湿腻的土上都不觉阴冷,心脏跳得剧烈,他的面颊也热腾了起来。只要把五妞推上位,就不愁来日寻法子摘出自己把笑面胡拽下来。而且不论万岁爷对对食之事处罚是严是宽,只要五妞成了宫妃再露出笑面胡的事,两人就都是个死字,于他而言简直是天赐良机。 待两人离开,进忠才缓缓起身,他再一次从头湿到了脚,浑身上下就像一条能挤出水的巾子,他快步回了他坦,里头歇着的小太监们果然又指着他笑。 “进忠,你这是冲了龙王庙吧,龙王爷发大水惩治你呢!” “这傻子,怎么眼见落雨还不往回跑呢。” 进忠脱了湿靴子擦干了脚,龇着牙笑几声走进来:“我原以为雨一小会子就停了,就躲了会儿,没想到越来越大,我也只得一路跑回来免得下了雷暴雨把我冲走。” “春头上哪能下什么雷暴雨呢!还不如再躲会儿,你瞧现在雨不就小了么?” “哎,这我倒不知呢,下回就知道不跑了。”进忠把自己进来带湿的地方擦了个干净,其他人见他勤快,就没再说他。 第8章 第八章 嬿婉自去宝华殿一趟后,连着好些时日都不再梦见进忠,一开始她只是将信将疑,后来她寻思祈福这一招是成了,那太监果然不再候在梦里与她缠斗。 春意浓了些,窗子里进来的风不再像刀子似的刮人的皮肉,春婵望着伏案念书习字的嬿婉和在一旁耐心指点她的慈文,心想年头的苦日子总算是过了,泥巴萝卜揩一节吃一节,年尾上冷了再说。 今儿要去内务府领份例,春婵换了身洗得发白的洁净褂子,和嬿婉说了声,正打算出去。 “春婵,这回我同你去。”嬿婉撂下笔,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起身去挽春婵的胳膊。 “公主,这哪有主子和奴婢一起进内务府领份例的,奴婢去去便来。”春婵觉着让嬿婉随她一道实在掉了公主的份儿。 “上月那趟,可是挨了他们讥笑?回来脸色都不好了。更何况你今儿特意穿得齐整,大概也是不想让他们轻看了去。”嬿婉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心想自己横竖是个公主,虽如今和额娘一道落魄,可再丢面子也丢不到哪儿去。她已经着底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公主。”其实春婵去领份例,一年里得有小半年都受排挤,只不过上月被人笑狠了,她回来没收住眉间的阴云。 在宫里没有银子也没有皇阿玛的照拂是寸步难行的,从前嬿婉也懂,但她额娘性子与皇上不对付,也对皇上死了心,只愿在这清净地闷头过日子,但又对她太好,叫她既不忍又不好表现出忤逆之意。 如今额娘经历风寒高热,已消瘦得手腕的骨像竹节一般。嬿婉看着她的身子骨日渐赢弱心忧不已,也担着一颗再有某日她重病卧床而自己无法仅靠求药来治好她的心,所以思前想后必得寻法子求个庇护。 况且她虽年才十四,春婵也才十八,还有几年余地,但自己总有出嫁、春婵总有出宫的年限,几年后的情形没人能估得准,于情于理她都该早做打算。就算皇阿玛的天威无法强求,至少她也该先立下公主的威,不再让她们永寿宫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嬿婉和春婵一路向内务府走,迎面碰上的太监、宫女少有能一眼认出她并向她行礼的。嬿婉也不恼怒,只默默思量着还是得多出来走动。 分发份例的太监认出她是承炩,故并没有怠慢,只是这会儿领月钱的太监众多,有老有少,他示意嬿婉需待一小会。 “你们是御前的人吧?”嬿婉去一旁看他们的账本了,春婵见这些个小太监的衣料样式上乘,就与他们搭话。 春婵自然不是为了巴结他们,只是刚好想到了嬿婉那事。面上嬿婉不见得仍揪着不放,可谁知她心里头怎想的。 他们点头称是,春婵趁热打铁地问御前的差好不好当,有没有做不好活计的小公公日日受罚。 春婵想窄了,她估摸公主所说的太监年岁不大还挨巴掌该是个粗使的,断没有想到进忠已是带班太监。而且她问得直白,这些个御前太监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回答。 很快春婵便从他们的反应看出了他们印象里头没这一号人。 “姑娘可是想来御前伺候?”一个太监问她,把她当成了试图走到皇上跟前让皇上看中了封官女子的人。 嬿婉走了过来,把这句听得清清楚楚,春婵连忙正色摆手:“哪有的事,我从没这想法。” 回永寿宫的路上,嬿婉依旧挽着春婵,但内务府那一幕让她不得不多思量。春婵自入宫以来就一直在永寿宫伺候,现离她出宫约还有七年,若不出岔子,她一整个儿的宫女时代就都要在永寿宫里捱过去了。家里清贫,她的宫份还低,就这几个子儿她除了托人送回家的外剩余的都存在宫里,有回说漏了嘴说出要留给自己当体己用。虽然自己不可能收她的银子,但就算这些全算上,她还是连嫁妆都攒不齐,入宫一遭娘娘们的大宫女是名利双收而她是赔得连本都不剩,纯来这儿遭难历劫的。 “春婵,苦不苦?”进了永寿宫,嬿婉见额娘正孜孜不倦地啃读书卷,便捏了春婵的指尾引她出去,到了隔间,她轻声问起。 “公主是问主子吃的茶?”春婵想起慈文的案上确有一盅茶水,但茶叶绝非上乘,第一遍的茶水像苦汁子似的也有些可能。 嬿婉掩唇,又直摇头,春婵摸不清嬿婉所想,便问:“又或许是晨间吃的豇豆粥?奴婢吃着不觉苦味。” 嬿婉仍是摇头,笑得头上的穗子也颤动起来,她用手心托着春婵的面颊:“春婵,我是问你跟着我,苦不苦?” 春婵闭了眼,本以为嬿婉是思量她们三人在永寿宫日子清苦,想说些什么劝慰她。可突然想起内务府里那太监所说,急忙睁眼又跪下回话,以打消嬿婉疑虑:“公主,奴婢实在没有攀高枝的念头,那会不过是在打听御前小太监的事,让那几人会错了意。奴婢言语有失,现已知错了,请公主莫要寒心。” 嬿婉确信春婵不会走,只不过是想等她说出“不苦”后告诉她自己觉得她苦,所以她的未来是纳入自己考虑的范畴里的,必不会让她白吃这份苦而装聋作哑假装这理所当然。可如今春婵的话叫嬿婉好生意外,她赶忙扶春婵站起来:“好春婵,我怎会把你当这样的人。你在苦坛子里泡着陪了我五年,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我和额娘怎么捱得过去。先前那老姑姑待我如何你又待我如何,一朝一夕我都刻在心里,你尽管宽心,可别再动不动就知错了,叫我听得心头难受。” 嬿婉的瞳子清澈,盯着春婵看个不停,像是怕她多思似的,又给她取了凳子坐。春婵少有见嬿婉对自己真情流露的时刻,一时间忘了回话。 “春婵,我真的该谢你,日久见人心,更遑论这儿离皇阿玛甚远,做到你这样不容易。”不同于花团锦簇的宠妃宫中,或要讨主子欢喜或要讨皇上赏赐。她来日会出嫁,春婵对她好有极大可能是没有回报或是她想报也报不了十之一二的,春婵是个敞亮聪慧的人,她不信春婵不懂。 “公主说的是哪里的话,奴婢一入宫碰到的就是主子和公主,是奴婢之幸。”春婵幼时有几个熟识的姐姐,住得离她近,她们也经常带她串花儿玩。后来姐姐们先后小选入宫,她打听到的是她们虽能托人往家送银子但挨打受骂过得不好,再后来就是一个姐姐病重殁了,一个姐姐带着一身的青紫因笨被遣送回家,她也中选入了宫。 春婵在入宫前夜吓得辗转反侧,心中口中祷告了无数遍,结果预想的凶神恶煞的狠主没碰上,碰上了鹑居鷇食的慈文和嬿婉。 “春婵,你别再为我打听那个小太监了,事都过去了,我与他互不相欠。”嬿婉突然想到了这茬,倒不是为了这小太监本身,她是怕春婵一直替自己想着,多劳神费心。 “公主这么想,奴婢就放心了。”在春婵眼里,太监也不是好东西,见嬿婉说得直截了当,她松了口气。 春婵出去了,嬿婉脑中浮现了内务府见到的一拨儿太监的样子,和她的印象果真差不离。个儿高的几个佝偻着背像个弯钩大虾米,个儿矮的几个肚腹圆大满脸横肉,还有几个面皮松垮,说话声儿也大不同于寻常男子,犹是看似已不惑之龄的太监出口的腔调如同十岁稚童,令她不寒而栗。 好像是年纪轻的太监稍稍好些,年纪上去便成了腹大腰弯且皮肉松弛满是褶子的怪物,怪不得古人云太监“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加上他们还随意揣测春婵想攀龙附凤,心思蔫儿坏。嬿婉越想越惊,登时白了脸。 雨夜见着的那个小太监未必长得齐整,那么重的夜色之下她或许根本未曾看清,或是仅看了他的样貌而忽视了他衣袍之下不成人形的身躯,又或是他年纪尚小,再过几年也会佝偻残漏身形怪异,总之这种奴才是万万不值得怜惜的。 嬿婉开始为自己曾有对他的愧疚感到恶心,他就是个奴才,与院里的一捧土、慎刑司里的一把鞭、养心殿里的一座香炉无异,既是个不能称之为人的物件,那也就不配得到她于人的感情。 她真是着了魔,为了几个困扰自己的邪梦非要寻这个阉货,实在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白白庸人自扰。 这几日进忠无论当值与否,只要不轮上值夜的班次,总在夜间待他人熟睡后悄悄爬起来做他荒废了好些日子的事。 他先前采买了一打毛边纸匿于箱中,一得空就取一张撕成几片,用小毛笔沾了水在上头写写画画,写完揉了再晾干复写,直写到纸片脆得不能再写为止。若恰好被他人撞见问起,他就说这是自己特意买来垫在裤内谨防散出秽气怪味的纸。 这几日他取出偷买的墨,真刀真枪地在纸上写出黑字,写完端详甚久再烧毁,不留痕迹。 “皇十五子永琰立为皇太子。”进忠走了神,在纸上又写下了这一句,回过神来他立刻将纸撕成粉末,却又撕了一片继续写“立为皇太子”、序齿的数字和“承”,字迹与当今皇上少说也有八九分像。 那时他已成了鬼,站在嬿婉面前既出不了声也触不到她,他眼睁睁望着乾隆沉着面孔出现在她旁边,她跪倒在地上手抖得支不住身子,后来发生了什么进忠不愿再回想,桩桩件件他做的、她做的和不是他俩做的都被硬泼到她身上。可哪怕她不知道他一直在她身边,他也觉得她一定不愿意由他腆着脸陪她,她是极恨他的。 在场所有人都一齐向她扎刀子,仿佛他们都是惩恶扬善的活佛而只有她是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人人得以诛之。她眼里满是悲戚,却没有后悔。他忘了她对自己的仇恨,伸开胳臂护着她,虽然他透明的灵体经血肉之躯只会横穿而过,半点也护不住,但至少他自认与她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永远都是。 可如果乾隆是货真价实的病笃驾崩,而放入密盒的遗诏就是乾隆的字迹呢? 这个假设把进忠的心攥得生疼,念头一旦滋生便狂妄猖獗地疯长起来。他此生一入宫就开始仿字,还没见着万岁爷就先仿胡贵福的,后来竟是见谁仿谁,仿着仿着他觉此事自己竟是真有天赋的,只要假以时日他仿任何人都能仿得以假乱真。 他并不确定此生还能有幸遇见她,但未雨绸缪好过亡羊补牢,若她还肯与他对赌,他就要在她还愿用他的有限时日里把棋局布好,弓下自己的身子为她儿子铺好康庄大道。 他固执地执笔练字,羊毫擦过粗粝的纸面,木管将他修长的手指磨出粗糙的茧。早年他最常练的一直是那几个如咒法般困得他梦中也挣不脱的字,练了又惊觉何来的“永”字辈,惶然练起了“承”字。但他不肯练“瀚、泽、淇、清”,他宁可空着这个位置等下去,等到他愿意提笔的某个字。 他又错写了一遍皇十五子永琰,于是再次撕毁。这句话本身就像嬿婉给他施下的紧箍咒,又像是他的保命符。紧着他的脑袋让他日复一日地加紧练,在他心灰意冷之际却又勾起他仅剩的一丝渴求让他得以活下去。 其实他写过不少字,但一次都没有写过“嬿婉”。他一直记得她恶心他,所以不想在他口中听到他唤她“嬿婉”,他也就同样笃定她会厌恶他写她名字。 但她的封号呢?他叫她“炩主儿”她总是应的,想来“炩”不是她本来的名字,是乾隆硬赐给她的,是在她冠冕之上的字眼,因此她才不厌恶自己这么称呼她。 进忠大着胆子写了“炩”字,又匆忙地销毁,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了心窍,才玷污了她的荣光。 第9章 第九章 进忠近日真正用墨反复仿习的其实是胡贵福的字,毕竟是他师父,他见过不少胡贵福的字迹,仿写起来不是难事。 五妞又来过他的他坦一回,进忠没听着声儿,但从翌日胡贵福的面色来看,这事已到了不成功便成仁的紧要关头上,他必得出手了。 他借着月光研墨,羊毫笔轻蘸砚台里漆黑的墨汁,抿了笔尖儿,在裁好的纸条上一气呵成写完了他想写的词句。 手上的笔好似幻化成了利箭,且是他拉开的弓弦里紧绷着的第一支箭,定要启个好头一击中靶才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他等这一刻已等得太久。 丑时时分,正是宫人们浓睡的时辰,进忠从他坦冲出,一路疾跑至古董房外头,从早已找好的狗洞钻进去,轻车熟路寻至五妞的单间屋子,把纸条由窗缝塞入,再尽快返回了他坦。 接下来仍需待时机,但进忠完成此举心下踏实不少,他正欲更衣就寝,忽的听见有床板吱呀作响,同屋的小太监小安子坐起来问他:“进忠,你这是怎么了?大晚上不睡觉瞎捣鼓什么呢?” 进忠大惊,但面上不好表现出异样,他抬起仍发着颤的腿脚向小安子走去,心底在博弈究竟是该灭口还是隐瞒。 他衣裳的内袋里常年藏一枚刀片,用小小刀片致人死地过于荒谬,捂死更是不可行,他唯有隐瞒方可蒙混过关。 还未走至他跟前,进忠已急中生智,他掩着嘴作出窘迫之状压低嗓子说:“我方才梦间不知怎的遗了小解,褥子还好,只是从缠布湿到了里裤,所以赶忙从柜里摸了身儿干的换上。这事你可别说出去,我丢人丢得不想活了。” “原是如此,我听他们说你之前夜里就有出去过,他们又不好问,还猜想是你有了对食。”也许是因为进忠身子抖个不停,神色也痛苦,小安子信以为真。 于进忠而言已是五雷轰顶,堵到五妞让他尝着了甜头,三番两次地故技重施出去听墙角,可没想到屋里的人并非全部沉睡,他大意了。 决不能任由屋里的人把这事透出去,让胡贵福联想到是他在暗中作梗。进忠横了心把事儿全往他最不愿提及的下三路上推,横竖他已是靠缠布隔着脏味儿当差的奴才了,不怕脸面再往地下碾几分。 “我是出去换衣裤了,身上落下的这个毛病大概是好不了的,老了怕是更麻烦,趁我现在还能御前伺候就紧着多挣些月钱吧。小安子,麻烦你悄悄和他们说声,就说我起夜吵醒他们实在是对不住,隔天我再拿些银钱给他们赔礼。千万恳请别说给其他屋头的人听,不然我真不如一头碰死。”进忠抹了抹眼皮,真有几滴泪珠子滚下来。 宫里甭管宫女还是太监,大多都是真哭假笑的,要一副急泪并不算难。进忠也不知自己是靠回想他走的哪一步才哭出来的,今生值得感伤的事远不如前世多,但前世他打落牙齿肚里咽,眼泪也是不外显的。他回想净身时疼得嚎哑了嗓子、眼里流泪身下淌血,没拜李玉为师前挨打受骂常常皮开肉绽还坐尽冷板凳,挣命似的爬到李玉门下又受阴在面上的王钦和阴在骨子里的李玉两级的磨难。才想到这儿,他的眼泪就争先恐后地从眼中涌出来。今生的泪弥补不了前世的苦,但借着此刻确有眼泪的需要,进忠倒真真切切地哭了一回。 见进忠哭得失态,小安子彻底信了,连声地劝慰他。 “我这样子,布条子解开臭得不行,那处早捂得烂了,还讲什么对食。我又不是真的不懂,听你们讲一次,都扎心窝子似的疼一次,我这辈子是没这个福分的。”小安子这么劝他,进忠有了底,他有把握小安子会把他的话隐晦地说给别人,让他们尽可能少点对他的调侃,靠他自己扮傻子总不如从源头解决掉。 躺到床上的进忠还是心狂跳不止,这意外算给他敲了警钟,他需得越加谨慎才是,断然不可为了抓证据就任性妄为。他庆幸给五妞的条子上没具体写明到某一日,只说了引来皇上后方可行动,他无需在近两日就硬凑上去。 伊姑姑那边要沟通得万无一失,进忠待了休班的日子立马赶去四执库,问伊姑姑近日大伙儿是否还忙碌。 “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休日,过三五日又要来一批新制的宫装,我们得抓紧浆洗熏香再送去各宫主子处。” 赶巧了,进忠的嘴角扬起,他对伊姑姑施了一礼,正色说:“姑姑,我把万岁爷请过来,请他亲自瞧一瞧您这边的情形,不愁他不拨人来相助。” “这点小事怎能劳烦万岁爷?左右我们也习惯了,稍稍加紧些总能洗完。” 伊姑姑是不爱惹麻烦的,进忠清楚得很,但他有求于她又不能让她知道是何事,所以无论如何都得靠巧劲儿说动她。 “姑姑,说句不太恰当的,其实您这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的想法。您在四执库也好些年头了,新的官女子、答应每年都有增加,而故去的妃嫔毕竟是极少数,所以您这里要浆洗的宫装总是越增越多的趋势,断不可能突降。而您这里的宫女基本上是有定数的,内务府从未有过多拨人的意思,您这衣物越多只会使得现有数量的宫女每人的活计越发繁重,而这样又往往意味着会有宫女出银子请求调离,若未到小选你们则还会有要分摊调离宫女任务的月份。在如此艰苦的情况下您还是不开口要人,来一件是洗,来百件还是洗,只是一个劲地加钟儿做活,根本不会让内务府甚至万岁爷知道您这儿是强撑实则完全来不及的。你们起早贪黑压榨自己本该歇息的时辰换不来半点好处,但一旦有哪日你们确实拼尽全力也没能按时完成活计,他们就会有你们耍滑偷懒的错觉以至于治罪四执库,理由就是你们平日都完得成,凭什么这个节骨眼出错完不成呢?” 进忠面上不卑不亢地笑着,他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声音不疾不徐,把伊姑姑说得愣了神,仔细思考了他这番话。他满意地望着伊姑姑的表情,趁热打铁给她出主意:“伊姑姑,我是御前的人,万岁爷那儿总说得上一两句话,我和万岁爷说您这儿的新宫装花样精妙请他来瞧,他来了您就把您这的难处都做到明面上,他亲眼见了哪怕不拨人好歹也心里能有个数,真若出了事您求他开恩也好求些,就当您为自己寻条后路罢了。” 伊姑姑同意了,进忠暗想又妥了一步,他在四执库走了一圈,已基本明了是哪些环节人手不够。出了四执库他也没急着走,躲在树后盯着古董房进出的宫女看,终于等着了五妞,他见她的珠花俨然像个官女子的规格,便终于放心地回去。 进忠在这几日紧锣密鼓干着的还有另一事,他把雨夜那事颠来倒去地反复思量,又觉嬿婉有可能已是低阶嫔妃,非她贴身宫女未必知晓她闺阁名讳,他只往宫女里找没有眉目也正常。 他把怀疑又投回了启祥宫,但官女子不比宫女常常外出办差,若出门也是去景仁宫请安或去养心殿侍奉,万一是个不爱出门的性子又没多少圣宠那常年累月不碰巧见不着也不稀奇,进忠想破了脑袋都不知如何破局,只得偷记一两个住启祥宫的嫔妃,在皇上面前不动声色地略微提一提。 有一日皇上好歹是把进忠的话听进去了,想到了启祥宫的李常在处自己已好久没去,也该去瞧一眼。进忠心头欢欣雀跃,立马伺候他上轿辇,跟随圣驾前往启祥宫。 启祥宫里仍见不到嬿婉让进忠浑身不得劲,他听着皇上与李常在交谈,谈到了四公主承恪与额驸的相处,李常在说他们夫妇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要感念万岁爷赐婚并让承恪留京的天恩。 进忠对承恪的事没有半分兴趣,万岁爷平日鲜有提及公主们,他连共有几位公主都摸不清,更别提公主的额驸、子女。他见万岁爷身旁有全寿伺候着,就挪着步子慢慢退至门口,偷眼朝外望去,见有几个女子,衣着看不出是宫女还是官女子。 启祥宫里的情形和金玉妍在时大相径庭,偏室侧殿重叠环套,各处又有屏风交错摆放,进忠估摸着这里要住下十位九品芝麻主儿都绰绰有余。 进忠心猿意马,只想再去探一探嬿婉的踪迹,但苦于皇上依旧与李常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且他还在皇上的视线里,实在找不了脱身的借口。 进忠眉头皱起,自己不觉但全寿瞧见了,就走过来小声责他:“进忠,你面色怎么了!” 进忠赶忙跪下认错,说昨儿夜里没睡好,略有些犯困,全寿让他小心当差,没再罚他。 进忠只好听他们的说话声来打发时光,他听得皇上说清明节要在乾清宫设宴,阖宫上下尽可能都参与同乐。 所有的低阶嫔妃应该都会前来,甭管万岁爷有多少个官女子答应,他仔仔细细全部瞧上一遍,一个也不放过。进忠顿时来了精神,也有了盼头。 算着时日,四执库的那批新宫装该是到了,又恰好胡贵福不当值,进忠有意无意地向万岁爷提及内务府发的衣料。 “万岁爷,您瞧奴才这一身新褂子,色彩喜兴穿着软和,奴才从没穿过这么好的,都不知该怎么谢内务府了。”进忠穿了新衣,趁着皇上兴致高的时候满脸带着笑夸赞。 “料子确实不错,你当差当得好,穿这个也合适。”皇上略摸了下进忠的袖口,进忠又说:“谢万岁爷的赏,奴才的袖子沾着了万岁爷的手,就是沾着了十足的福气呀。” 皇上被他逗得微笑颔首说:“那你是个有福之人了。” “奴才再有福也比不过万岁爷和各位主子呀,奴才见内务府给四执库送了一批新衣,一眼望去件件花样儿精美绝伦,不如待万岁爷得了空去四执库瞧瞧,让新衣沾点儿您的龙气,您再指了给主子们分下去,让各位主子也得您的隆恩福泽绵长。” 皇上被进忠三言两语说得心里头舒爽,当下本就空闲,立刻起了驾前往四执库。 进忠觉着全寿似乎在瞧自己,但一转头他又目光不偏不倚直视了前方。全寿此人究竟是奸滑、正直还是七窍玲珑,进忠与他共事几年仍是弄不明白,他似乎兼有各种性子。进忠觉得此前自己把他想得过于简单,以后还得细细琢磨,但他隐约能认定的一点是,全寿极其不喜胡贵福,若是真看出他想取而代之也未必细究。 到了四执库,一切都如进忠料想一般的进行着,皇上亲眼见了四执库宫女的繁忙程度,颇有些动容,不待伊姑姑开口,主动口谕多拨十名宫女。 皇上说要回养心殿了,进忠伺在皇上身边和他一同走出四执库,门外五妞端着一盆画珐琅盆青玉石竹枝盆景婷婷袅袅地走过。 “奴婢给皇上请安。”玉石盆景有些份量,五妞不方便行礼,她腰肢软,面颊白里透着粉,梳着一字头又簪了几支缠花的翡翠簪子,一条青绿色长穗子轻摇着呼应她的碧色竹纹长褂。 “你是古董房的宫女?”皇上见她貌美来了兴致,进忠垂下脸,掩不住的欣喜神色隐在了他的帽沿下。 “正是,奴婢陈佳氏五妞,正要给皇后娘娘送摆件去。”五妞作出急着要走的模样,反倒吊起了皇上的胃口,皇上拦住她接着问:“几岁了?入宫以来一直在古董房么?” “奴婢已二十三岁了,十四岁入宫那年先被派去了漱芳斋,没两年就来了古董房,一直留到了现在,应该是要在这里做到二十五了。”五妞声音婉转,说得皇上心痒。皇上转头与全寿耳语了几句,当即封了五妞为官女子,居启祥宫。 进忠乐得咬下唇,他想象出笑面胡得知此事暴跳的模样就忍俊不禁,显然各位角儿都已粉墨登场,好戏该开唱了。 第10章 第十章 清明宫宴前夕,嬿婉把自己当季的坎肩袍褂全都取出来斟酌。代朝的公主出降前该配有嫔级吉服,后妃中嫔及以上皆有各色合规合制的吉服,贵人及以下则穿常服。 “公主,您没有吉服袍,在寻常衣物里挑您喜欢的穿便是了。反正您是没有,又不是不按规制穿。”春婵在旁边替她把褂子上的褶皱抚平,她想到内务府从未想起过承炩的吉服,气愤不已。 “我在考量是穿明快活泼的色彩还是老成稳重些的。”嬿婉得知清明设宴一事甚晚,根本没有余地再添置服饰。而在现有的里面挑拣她也不是为了自己穿着欢喜,而是在选择皇阿玛最容易认可的样式。 “如若实在拿捏不准,公主就穿中规中矩的吧。” 但嬿婉觉着在她和春婵眼里中规中矩的未必是皇阿玛眼中较为平常的,她们这儿相当于与世隔绝了大半,嬿婉连着几年都没参与过大型宴席。很有可能她选择一件日常褂子皇阿玛却认为她这么穿来家宴丢尽了公主的脸面。 可若穿了这里头最华贵的一身去,让皇阿玛误以为永寿宫日子过得宽足极了,就更得不偿失了。嬿婉选了一圈,最终敲定了一套她认为最合适的。 清明当日申时,嬿婉更衣净面后坐在了铜镜前头,春婵为她梳妆佩好簪饰。 嬿婉一身浅桃色绸绣缠枝百花纹棉衬衣,搭杏红色江绸暗纹斜襟黛青滚边坎肩。两把头上左右各簪一枚蝶贝玉片红心花,中心是一对烧蓝鸢钗和一簇缠白玉花的金簪。 “公主装扮起来美得令人移不开眼,”春婵为她描眉,见嬿婉笑得身子一抖,她想着说得不对,赶紧补一句:“不装扮也清丽脱俗。” 慈文抿着笑进来,嬿婉连忙上前唤了声“额娘”。她虽旁敲侧击地与额娘提起过自己要面见皇阿玛,额娘听闻并不反对,但她总是心里没底,生怕额娘责怪。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皙。”慈文用指尖触了嬿婉的脸颊。 “额娘从前教过,这是左思《娇女诗》的头一句,是左思为赞咏他的两位女儿所作。”嬿婉以为慈文是在借诗文考察自己,便在脑中快速回忆了一番。 “不错,嬿婉今儿此去可得好好餍足一顿,日日像个小馋猫似的。”没想到额娘没接她的茬,倒是略指了下她的肚子,对她会心一笑。 “额娘,你怎么取笑我,都多久前的事儿了。”嬿婉想到自己夜里饥肠辘辘起来摸黑煮粥吃,还被额娘抓个正着的事,脸上有了些羞怯之色,伸手去捂额娘的嘴。 “我哪有取笑嬿婉,嬿婉偷粥吃都伶俐可爱。”慈文侧了身子躲过嬿婉的手,一旁的春婵被逗得避着嬿婉直笑。 “好了,额娘与你说正经的。你去了尽量坐远一些,别挨着高位妃子,你皇阿玛重视礼数,对女子的要求是以谦恭婉顺为重。你心里所想如何额娘不会刨根究底甚至横加干涉,面上所做的谨慎不出错即可。额娘长久不与你皇阿玛相与,了解的或许已算片面,但人的性子多半是难改。若有什么异事,你回来后与额娘说,咱们共同应对。” “额娘是说让我在宴席上低眉顺眼,反而能获得皇阿玛青眼?”嬿婉眼珠儿一转,理清了慈文的意思。 “额娘不敢笃定,但至少你不露锋芒,哪怕不对但也不会错。”慈文并非卖关子,而是确实估不出帝王心,也不方便说得武断,免得误导嬿婉。她读书读得多,许多事反倒心里明理而口上说不出,或是说得词不达意,她也明了自己的这个毛病。 “额娘,我会当心的。”中庸之道而已,嬿婉自觉十拿九稳。她本就作了中庸的打扮,且衣裳首饰衬她的年岁刚好,恰是个玲珑活泼的小女儿之态,不夺人目光又不老成碍眼。 嬿婉与春婵去往乾清宫尚早,落座的宫妃不多。正中摆着的是隆佑帝的金龙大宴桌,左侧的宴桌略小些,是为皇后所用,左右两侧竖向一字排开的其他宴桌数量众多,该是各宫妃嫔与公主用的,阿哥则坐于屏风所隔的另一堂内。 嬿婉不知座次是否固定,故不敢随意落座,她绕去阿哥们所坐之处,只见太子承泽,未见二阿哥承瀚和四阿哥承淇,她问了三哥安好后回到大殿。 现已落座的妃嫔除了有一位怀抱小阿哥的以外都坐得偏近门口,嬿婉虽见着眼生,但靠她们的衣着辨出了她们该是贵人以下的品级,且她们并未数桌次。嬿婉心想公主本该着嫔级吉服,坐于贵人的里侧应是不会错。 嬿婉寻位坐下,春婵站于她身后。面前的宴桌上早已由太监呈上了基础的群膳,有几道点心散着奶香。嬿婉午间进得多,此时不觉饿,而春婵闻见了香气儿,馋虫在口中爬了一圈。 “饿了?”嬿婉听得春婵肚子咕咕作响,反手捏了她的手指,又转过头小声逗她:“刚还笑话我,也不知谁先饿。” “哎,原是奴婢先饿。”春婵见嬿婉乐得眉色飞扬,软声说道。 嬿婉望了一圈,只有那道糯米麻团个数众多,少上几个也不会有人注意。她盯着坐其他宴桌的嫔妃,确保此刻没人偷瞄她,才迅速抓了俩麻团塞进春婵手中。 “一口吃了。”嬿婉起身站着,示意春婵侧身弓下,她好掩护她先垫垫饥。 春婵依言刚吃完,门口就来了人,嬿婉认出五公主承敏、六公主承玉和九公主承兰,还有几个侍奉她们的宫女。 三人是一块儿说笑着来的,自然也相邻而坐。嬿婉见她们坐于自己对面且更靠近里侧的位子,想过去向她们问声好,但她们也不知是没认出嬿婉还是只顾着自个儿谈笑顾不上她,都没有向她抬眼。 嬿婉没完全起身就又坐了回去,她到底与她们不熟悉,怕自己出了声万一她们不搭理就下不来台了。不过也没等嬿婉再多寻思会儿,门口就又有了响动。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传了一声,嬿婉见皇后钮钴禄氏携带一拨儿宫女、太监正向着乾清宫走进来,所有在场的嫔妃公主都站起身行礼,嬿婉也赶紧依葫芦画瓢。 皇后阔面隆准,偏一双杏目眼波流转颇有风情,嬿婉估其年逾四十,又见其衣冠缀珠累金繁复至极,将她衬得万分矜贵端美,不由得感慨皇后份例之裕。 与皇后一同前来的还有皇后之女七公主承琅,她坐在了嬿婉同侧,与嬿婉隔了好些个位子。嬿婉偏过头略端详了她一番,见她与皇后有七分相似,不过下颌窄一些,眉眼也细些,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明媚得像乍现的春光。 嫔妃们陆续到齐,嬿婉望得目不暇接,但隐约觉着自己的位子坐得不太恰当,有几个未着吉服的女子坐在了她的里侧,但此时再调换就显得刻意了,她只能当不知。 又有太监的尖声儿响起,皇上是与德贵妃一道来的,不过皇上并几个御前的太监在先,德贵妃像是为表自己知礼似的走在后头。嬿婉本知德贵妃瓜尔佳氏美貌异常,却不知盛装之下竟如神妃仙子临世,仙姿佚貌又肌白胜雪、身弱如柳,当真是画里走出的人儿。 紧跟着皇上的是全寿,次之是胡贵福,再后头才轮到喜禄、进忠和另外几个得脸的太监。嬿婉本就没仔细看皇阿玛身后的太监,加上进忠离得远,中间还被别人挡着,嬿婉愣是行完了礼都没瞧他一眼。 进忠还未踏进门就心如擂鼓,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跨过门槛时惶然得几乎要两脚相绊。他虽微微垂头,但目光克制不住地向两侧的宴桌瞥,排场果真甚大,他知晓万岁爷定是宴请了阖宫所有嫔妃。 这场宴是他孤注一掷的希冀了,他想把所有嫔妃的面孔都一一望穿,却实在怕寻遍所有也不见他的炩主儿,心中仅剩的一根绷得最紧的弦会瞬间崩裂,以至蚀骨噬心。 他的眼前渐渐有了升腾的水雾,一眨眼,她好似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瞬,再一眨,又怎么都寻不见了。他尽可能地往两边张望,但又不可叫任何人察觉。 满眼可见的是宫嫔娇娥的笑靥,无论真心或是假意都无足轻重,进忠透过她们的明眸美目窥见了前世那一群与她们相仿又不甚相同的女子。富丽堂皇之下,她也曾坐在席间谈笑,这儿到底是今生还是前世,他已恍惚。 他在祈求炩主儿快些出现,无论是宫女、答应或是位列贵妃,甚至是衣袂翩飞的伶人舞伎,乃至蛊他心智的精怪鬼神,她成了什么样都好,他只想再多见她一面。他懊悔在那一夜没把她整个儿囫囵地瞧尽,从发髻到绣鞋,一分一寸地凿进脑中,叫他永世也忘不得。 嬿婉垂下脸望着面前的摆盘精致的冷膳,又稍一抬头想看一眼皇阿玛,却不曾想估错了皇上的走速,目光与胡贵福碰了个正着。 胡贵福的面容实在称不上能看,更何况是嬿婉这样鲜少与太监打交道的公主。如此可怖的奴才镶嵌在满绣蟒袍里盘踞在皇帝的身边,尽管她也不喜皇阿玛,但不妨碍她心下一惊,对太监的嫌恶顿起。 进忠见到那张刻骨铭心的面孔时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那样端坐着,旁边立着的是春婵。 进忠生怕是自己思虑过重出现了幻相,但又不舍将目光移开,他贪恋地望她,眸中却再一次充斥了如屏障一般的水雾,将他与她残忍地隔开,仿佛他们并没有处在同一代的乾清宫。 她略一偏头,耳下一对粉玉耳坠摇曳,甚是好看。“卫答应,去围房更衣吧,皇上已经在寝殿等着您了。”进忠蓦的想起了她被封为答应侍寝的第一晚,也是这样娇俏的神色难掩踌躇满志的得意,但他只知她青云路的头一步稳稳当当地踩实了,他可以用肩头顶着她继续走下去了。 那日他引着她进围房,又目送她去寝殿,心头欢欣得像与她共度的是自己而非皇帝一般。他知自己注定不能给予她想要的权势地位和与之相比不值一提的情爱,权势地位他给不了,情爱她不肯要,但他仍盼她之所求皆入她囊中。他虽自小就成了太监,既不能作为女子来体悟又尝不到寻常男子般的感受,但在夜里还是想了许久,他从嫔妃们的表现推断出欢好对于女子来说大抵是相当愉悦的,她得了乐,便是他最大的喜事。 几步之遥却如此漫长,好在她没有消失,虽面色像使了性子似的不太好看,但进忠相当知足和感恩。 进忠已从嬿婉的眼前走过,他没有理由转过头再去看她,只是他心里仿佛住进了乱蹦的兔子,搅得他心口咚咚没个安生。 她不在他眼中呈现,水汽就下去了。进忠鼻里发酸,但他绝不可再让泪水坏他的事。遇见她是天大的喜讯,怎么能哭呢,要大大方方地笑上一宿才是。一会他侍在万岁爷跟前,能一直瞧她到宫宴散席。 第十一章 十一章 全寿奏过之后,热膳一一呈上,不久隆佑帝御殿升座,家宴正式开始。 嬿婉对刚上桌的汤饭、奶茶兴致都不高,只吃了两勺梗米饭,奶茶的味儿她闻不惯,还真饮不下。 进忠没全寿和胡贵福的资格老,只得站远些,也帮着做些传膳的活。他手上不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却也见长,瞅着现时没人注意他,那一双眼儿就没从嬿婉身上下来过。 他看着嬿婉,嬿婉看着自己眼前的饽饽。时移事异,进忠不知她何时喜欢上了吃饽饽,但候了一会子只见她盯着不见她吃。 嬿婉之前不曾想春婵得伺候她到散席才能回去吃些,也怪她没经验,但她又不好意思自己吃着让春婵干杵着饿,就钻研起了宴桌上的吃食。饽饽不掉粉子也不带汤水,吃着还扛饥,嬿婉趁人不备偷摸抓了一个缓缓移到衣襟前面,再往下送,摸着了春婵的手就把饽饽包在了她手心里。 春婵不好声张,但也不方便吃,就藏进了袖子里,嬿婉回过头对她会心一笑。 进忠把嬿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想到她还有这么纯真有趣的一面,真叫他意外,但他旋即又想到自己是在用炩主儿的性子去套这个小姑娘,嬿婉这个年岁时或许本就该是这般模样。 她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怎会在雨天跑去御药房,进忠稍一思索就心下了然,该是个获封未久的官女子或是答应,但并不受宠。 这儿的皇帝封宫女当主子容易,所以她并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但要往上走却是极其艰难,没好家世的宫女走到常在几乎就算到了头。他见过她当上贵妃满头珠翠意气风发的骄矜样子,怎么舍得她一辈子衣饰简素仰人鼻息。 可是进忠不知自己能以什么样的借口去助她,更不知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他既希望她记得,又怕她仍对自己恨之入骨,也隐约期盼她不记得,自己能抛了前尘与她重走一遭。他拼命回忆那一夜,想从她的表现推敲出她的境地和对自己的态度。 她表达过不想成为嫔妃的意思,但自己当时以为她是在欲擒故纵地拿捏自己,并没有细想,后来又怀疑她的确忘了个干净,只是对自己讲出了她此生作为一个十几岁小宫女的真实想法。而现已清明,离那日过了半月有余,其中要生变故也并非不可能,说不准就是在这段时日里她受了封,被迫卷入了她不愿趟的浑水。 可她骨子里就是力求向上的,除了实在惧怕当今的皇上以外,进忠想不出她当时拒绝当嫔妃的理由。难道她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就等出宫完婚?想到这里,进忠恨得牙痒,凌云彻凭什么能被她喜欢,一个窝囊废而已,还不如他这个阉人,就凭他是她的青梅竹马? 既来之则安之,进忠相信她年纪再小也懂这个理。反正她在这紫禁城里跑不了了,应该也没胆子再去会她的情郎。若真有胆,进忠也不怕,小凌子不懂规矩,除了便是。 也许是因为进忠双目灼灼地盯着她一直不变方向,嬿婉尝了几道热膳后终于感觉到了异样,她猛然抬头,恰好与进忠对视。 嬿婉只觉浑身的血都像凝在了冰里,她手指冷得发颤,面上也露出一丝惊惶,但这是在宫宴上,她决不能出现任何失态的神色。 她万万想不到那如梦魇般缠了她许久,近日终于消散掉的太监,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眼前,甚至毫不掩饰地瞪她,像被她蒙骗许久,今儿终于能找她皇阿玛讨赏似的。 她攥紧了拳头又松开,若她与他仅隔咫尺,那她定会指着他的鼻尖,怒喝他这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直视公主,并即刻着人将他拖出去,抢在他告发前把他杖打得半死。 但他与她遥遥相隔,他俩之间还有着不少嫔妃和宫人,她厉声怒骂不仅不能治罪于他,反而还会搅乱宴席,使皇阿玛重责她不知规矩。 局势逼迫嬿婉低头,她将目光移开,面上的怒气散去,但她保持着余光仍能瞥见进忠的角度。 嬿婉到底才十四岁,做不到全然的喜怒不形于色,进忠见她似惊似怒,连忙往另一侧稍偏过身子。 那日虽在言语上有巧合,但在临别时未见她有如今这般震惊怨怼,他也不曾作出过激之举会使她回去思量后发作。而现在她的眼里惊怒交织,显然只是在他方才盯她过紧的情形下才爆发出的情感。若她仍有前世记忆,那么无非是初见即怨气冲天恨不得将他进忠再次勒死,或者是吃准他的情义再度使用前世之计勾得他为她所用乃至肝脑涂地,断不可能上回懵懂而今儿突然暴起,这样的举动既从他这儿捞不到辅佐的好处,又不能将她对他的积怨倾泻而出,甚至让他再度成为凌霄花之泥。 于情于理她都没有出此举的动机,进忠并无为她开脱之念,但他横竖都认为这些已最好的佐证了嬿婉绝无前世记忆。 进忠的传膳已经结束,他恭敬地立着,虽没有再紧盯嬿婉,但他总觉她仍在望自己。 他大着胆又看她一眼,嬿婉正专心舀面前浮着红枣的甜汤吃,面色如常,仿佛刚才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回想她直视自己的眼神,与前世似有些相仿,他一开始用手抚过她的手背时她就流露过这般不满,而后来他得意忘形又得寸进尺,她竟逐渐不再反感。而现在再一细究,进忠才想明白她并非不反感,而是在耐着性子忍他,她从头至尾都把他当做觊觎自己的阉货,所以又怎会如他所想那般对他总有些感情。 进忠突然觉着于他而言现在的嬿婉虽更残忍,但也更坦诚些,至少她还没学会隐藏真实的情绪,把对他的不喜都摆在了明面上。他还愿意撞南墙便撞,不愿意了就罢。 再来一世,什么都还未发生,她仍是厌恶他如蚊蝇。进忠自嘲似的笑了,但心中隐隐又觉他熟稔的那位炩主儿涅盘重生,与前世分毫未变,他这一生能远远观着她向上走也不枉是一桩幸事。再不济,他要是仍忍不住助她,反正她不记得自己前世对她做出的冒犯之举了,今生谨慎避免就成。 嬿婉看似淡漠,实则心里漾起了阵阵涟漪,在惊怒之后她分明从那太监的眼底看出了一瞬的哀怨凄绝。她越发惊异,实在不明他明明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怎会突然就泫然欲泣了,倒像自己欠了他什么,或是将他欺负得太狠。她既没有真的责骂也没有侮辱他,他总不能有读心术吧。 也许是乾清宫的烛火光亮刚好耀在了他的眼上,嬿婉觉得他的眼眶发了红,若不是他的神色如此,她大抵会觉得他在怨愤自己眼拙失去了向皇上告发公主以领赏的机会。但此刻他实在不像怨愤,倒像是莫名其妙地哭了。 嬿婉自认应对不了这种突发的事儿,所以只能回避,她虽好奇他为什么哭但不至于真的找机会跑过去关切这个奴才。 可要她完全无视她又做不到,她随意地看了看与他站在同一处的其他太监,不经意间再瞥他几眼。 有了对比,她才惊觉他到底是怎般的样貌,但到底穿的是灰蒙蒙的御前小太监衣装,把他衬得像一块蒙尘的羊脂白玉。 那天夜里她没仔细瞧他的身量,此刻她发觉他的腰也是微微弯着的,她猜想他到老了会不会也佝偻得直不起身子,恰到好处让她惊叹的面皮五官会不会也走样。多日不见她将他的样貌淡忘了不少,加上对太监固有的恶感也迁怒于了他,而今朝重见她又开始无端地为他入宫而惋惜了。 春婵发觉嬿婉在走神,顺着她的目光得见了那一拨太监,春婵粗略一瞧只知有个格外水灵的,但她并不觉得嬿婉会因他的模样将他当一回事。 嬿婉不再看他,见着皇阿玛在与皇额娘交谈,她略微听了几句,他们似乎讲到了五阿哥承清和那几位公主。皇阿玛有时也会向公主们问上几句,她们就起身笑答。承清还是三岁稚子,正是由和嫔怀抱着的那位小阿哥。 她来这一趟本以为皇阿玛至少会与她寒暄一两句,没想到皇阿玛完全将她无视,仿佛她这位公主不存在似的,她来了也白来。 皇阿玛不待见,她就格外想她额娘,想到额娘念了句左思的诗,她再一推敲好似想明白了她的用意。这诗里得以窥见左思的爱女之心,父慈女孝的形象跃然纸上,她额娘多半是想教她假作乖巧女儿状以讨皇阿玛欢心,但又想着她与其父毫不亲近,乍然如此要求她显得不近人情,故念诗来稍提点她一二。 抛话头也得有接茬的,不然可不成了独角戏么?嬿婉不觉得皇阿玛会搭理她,所以她还是省了这份心吧。 有几道肉膳相当不错,嬿婉平日吃不着,参宴再不吃岂不是亏大了,不管其他人正聊什么时新的事物,她都不言不语气定神闲地品尝佳肴。 进忠缓过了神,见嬿婉只闷头吃,心下有些好笑。她这副贪食的俏样儿他也少见,但多看了她又要恼。她在宫里头跑不了,进忠这下已不急了,他把目光投向了五妞和胡贵福。 别人家瞧见了不会把一官女子和一太监瞎联想,但这瞒不过进忠。他的眼睛比尺还厉害三分,五妞眼眸里对胡贵福的憎恶都快漫出来了,但在宴席上不好发作,就用不自然的笑容掩饰着。胡贵福倒是笑眯眯的,别人可能觉着他今儿高兴,对谁都这样,只有进忠瞧见他一直都是朝着五妞的方向。 他前世似乎也是这样,她对他是不是如此,他不太愿意回想。 胡贵福与五妞早已初具雏形,踩着他和炩主儿的前车之鉴迟早步上后尘,他进忠只不过偷摸推波助澜了一把而已。如若不是急着要将胡贵福掀下来,他大可先留着他们慢慢等谢幕,他倒要看看,他一辈子都没走明白的路,胡贵福能走多远。 皇上赐了一道蒸肥鸡炸羊羔攒盘给几个低位的嫔妃,让进忠端下去给他指名的女子分。好巧不巧里头就有五妞,进忠上前端了走下去,既顾着瞧五妞又顾着瞧嬿婉,还不能让人发觉他的心思。 进忠给前几位答应夹了肉,离嬿婉已只有几步之遥,嬿婉仿佛没瞧见他似的,喝了几勺甜汤,又吃了春婵夹给她的八宝鸭。 嬿婉已知晓自己坐席位坐得大错,她愣是坐在了官女子之间,怪不得她姐姐们一个个都离她那么远。兴许皇阿玛一句都没有提她也有这个缘故,看她无知粗莽,既不知礼也不懂得问询,所以随她去了。 进忠也吃亏在不知她身份上了,若他知晓就算是提前强拉硬拽也得把嬿婉送到她应坐的位置上,哪还会使得万岁爷特意用赐攒盘的方式点她,毕竟进忠是一向知道万岁爷极重长幼尊卑的。 进忠察觉不对了,万岁爷连着点人,怎么偏偏跳过了嬿婉。但他面前都是主子,没法作出任何多余的反应,加上还有五妞在,他更不能掉以轻心让她警觉。 嬿婉听得皇阿玛叫他进忠,旁的她仍一概不知,她眼见进忠离她越来越近,她再想装无视他也装不下去,就放了箸,板着面孔抬眼看他。 她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胆子去把十公主扮宫女骗他的事捅出来,皇阿玛又会不会真派人来永寿宫搜她们的药材。 进忠夹肉送至五妞的盘中,见着五妞面如桃花对他一笑随即又转脸向皇上娇声谢恩,胡贵福可能在看他,他如芒刺在背,好似被从前的自己剥了个干净,露出丑陋的嘴脸供人鞭笞。 同样进忠不敢看嬿婉因怕他告发而虚张声势的模样,他无端地觉着她怒不可遏,从她面上见此表情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进忠眼前出现了奇妙的一幕,五妞像是她的过去,而承炩像是她给他生前留下的最后印象,他被夹在两者之间,贪恋她从前对自己的柔情又明知从前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他只能向前走。 真是昏头了,五妞哪能和她相提并论,半个艳妖都算不上,更遑论去比他的天仙。 进忠给五妞和嬿婉之间的官女子夹完肉,径直从嬿婉面前经过,强忍着不去看她,可没想到嬿婉反倒盯住了自己。 进忠已走到了她的另一边,稍一抬眼就能见他的天仙,他向她迅速地投去一瞥疑惑的目光。 您到底是怎么惹恼万岁爷了?您要不多寻思寻思自己的原因,别光瞪着奴才看,奴才又不是您肚里的蛔虫,哪知道您想打什么鬼主意。 可惜嬿婉也不知他心里所想,她自己心乱如麻,进忠那色相越近看越俊美,偏他身上还带香气儿,嬿婉不知那是什么香,但她闻着怡人心脾。 简直荒唐得无可救药,他是个太监,虽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但终究算不得人,尤其是随年岁渐长终会形成一副可憎的模样,自己一定是长久的不与外人接触,才会被他的伪装蒙蔽了。 第十二章 十二章 进忠奉旨将攒盘分赐完,退回了他之前站的角落。 “内宫之宫眷,虽官女子之微,而总管不可不跪拜也。”隆佑帝看似不经心的一语,吓得进忠跪下认错,全寿、胡贵福连带所有太监也都纷纷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朕说的是平日,这宫宴上不用讲太多虚礼,不然进忠分一箸一跪,也不好看。” 进忠不知怎么惹到了万岁爷,他起了身仍发着颤。难不成万岁爷是见哪个太监不知礼数,却把他当了杀鸡儆猴的鸡? “但官女子、答应,乃至嫔妃、公主,各个位份份例不同,在内宫所行职责有大小,尊卑是错不得的。宫人跪拜需按礼制,宫眷自身也得遵循礼数,否则上行下效必会引发纷乱。” 嬿婉知皇阿玛是在借规训太监之事来提点自己,她已面上发红,虽做的不是亏心事,但十四的孩子正是要面子的年岁,被其父此般教训,她又气又怯。 “皇上圣明。”皇后带领众宫妃公主起身回应皇上,嬿婉待落座后瞧了眼不知所措的进忠,又与正盯着她的皇阿玛对视上了。 “儿臣鲜少外出,今日突发思奇参与宫宴,而未事先禀明皇阿玛,实为失礼。其次儿臣只见膳食新奇,冒失之下也未曾思虑位次便直接坐了靠外的位卑处,本应向皇阿玛请罪。现蒙皇阿玛教诲,承炩感激不尽。”嬿婉总觉有认识自己的嫔妃在以看笑话的眼光看自己,她一咬牙,直接起身向皇上行一大礼,语气谦恭。 进忠听到“儿臣”就怔住了,她后面还说了什么他几乎听不进去,明明乾清宫热腾得很,但他缩在袖子里的手颤抖不止。直到最后听得“承炩”,他飞出天外云游四海的魂儿才被燕儿衔着丢落回来。 她竟然是公主,他被前世的思维所困,一直在宫女和嫔妃中来回打转儿,想破脑袋都不会把她往天子之女上肖想。方才还先入为主地当她是不得宠的官女子,简直愚钝可笑,错把云燕当麻雀了。 代朝的公主地位究竟如何,进忠靠他日常所见揣摩不出。隆佑帝不重公主,但公主按规制来看份例远高于他前世的乾隆朝,按礼数几乎也约在嫔、妃左右,宫里低位女子见之须行礼。但他不怎么能见着公主,公主们似乎又不读书习字,只养在闺阁,等到了年岁便会开府。 现下进忠管不得这些,他只知嬿婉此生有了皇亲贵胄的出身,不必去争抢也能得到前世挣了一辈子才勉强拥有的自尊和优待。她不必从答应开始熬资历,不必殚精竭虑地谋划反击,不必困在宫墙里辗转偷生。她从出生就是一片绚烂,待她有了相知相爱的额驸,他们可以策马扬鞭游历山川。 进忠由衷地为她感到开心,虽然她不再需要自己,让他有些许失落,但若让他为嬿婉选择前世或今生的出身,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今生。 “罢了,你自小没有教引的姑姑,朕也不好苛责。” 嬿婉在心里冷笑,自己长到如今的年岁别说有人教引,连衣食都没得保障,哪还能奢望别的?也只有她皇阿玛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倒像是她也有责任似的。 “谢皇阿玛宽宏。”她起身归位,却意外得见进忠垂头而面上带笑。 这狗奴才,竟趁她遭难幸灾乐祸,她气得想扒了他的皮。亏她还同情他,简直一副狼心狗肺,也得亏他碰上的不是她姐姐们,否则他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进忠神色恢复如常,但嬿婉忍不了,她时不时就明着瞪他,瞪得进忠哭丧脸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彻底低头,惴惴不安地卷着袖口。 进忠深知不可沉迷于望她,多望几眼她对自己的怨愤就该多上几分。她如今对他的印象除去固有的嫌恶以外该是接近于空白的,她本身也是一张洁白澄净的宣纸。 而他是一支浸满了黑墨的毛笔,靠近她就会让她被溅起的墨汁侵染,他一定要离她远些、再远些,此生给她留下最后的印象是一个待她宽和敬慎的忠奴就足矣。 进忠面上又带了笑,这次是他作为奴才该佩上的笑脸,他笑着看万岁爷酒足饭饱与宠妃谈天,看几位着吉服的公主热络地笑作一团,看五妞故意别过头避开胡贵福的方向与宫女说话。 “再笑!”进忠不知不觉还是看向了嬿婉,不过他立马就见着嬿婉气愤地用口型说出了这两个字,甚是狂气。 嬿婉只觉他满目都是对自己的讥讽,她就差拍案而起了,等着散席,她非得过去和他论个清楚。 “公主,那个进忠怎么了?”春婵再迟钝也看出嬿婉和那太监不对付了,她悄声问道。 “他就是我拿药那天碰见的人。”嬿婉掩着口说,春婵极轻地“呀”了声儿,又道:“坏了,让这奴才知晓您身份了,要不奴婢去向他求求情,再给些银子,叫他别说出去。” “说不准你越对他好声好气他越是得寸进尺,还不如我一会去震慑住他,让他意识到这事说出去他对公主不敬自个儿头一个倒霉。” 嬿婉本打算散席后找承淇说会儿话的,这下她也不想着承淇了,一心就盼着去堵住进忠。 嬿婉既是公主,进忠自是把琢磨的心思放在了公主们上,从只言片语中他基本上对清楚了宫宴上另四位公主的名字和样貌。这四人皆吉服加身,言行举止也都是清一色的庄重娴静。反观嬿婉,衣着随性还不是最要紧的,进忠分明从她眼里看出了全然不同于另几位的神采,若说她们像画框里的仕女图,她则像原野上随风肆意疯长的劲草。 待到宫宴散席,嬿婉已是一刻也等不了,偏她又不能把事儿放在明面上。于是进忠眼见她像乌眼儿鸡似的盯自己,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溜之大吉,面上还要堆着笑先去应付姐姐们。 进忠本就估着她有话要与自己说,万岁爷有全寿和胡贵福簇拥着,他犯不着上去抢风头,他对喜禄手一招:“喜禄,你带他们先回吧,我去出个恭,再走两圈,之前吃多了撑得很。” 喜禄带小太监们走了,进忠慢腾腾地踱步,听嬿婉正夸赞她七姐姐承琅的荷包纹样巧制,被承琅敷衍了过去。 这个落单的都聊不上,那三个成群的更该插不上嘴了,进忠在侧后方瞧见嬿婉的窘迫,暗自思忖她前世宫女上位不受贵女们待见勉强可算是出身差别上鸿沟不可逾,可现今她和她们都是公主,平起平坐,她们凭哪门子高贵硬是把她踢出了己列。 出了乾清宫,目送众人远去,嬿婉让春婵在一旁候着,一直走到僻静处才施施然回头:“知道本宫找你,就一路跟了来,这点还算你这奴才识趣。” 她的脸堙没于黑天之中,进忠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听得她说话的重音在最后几个字。 “公主有事吩咐,奴才岂敢不从。”进忠向她请了单腿安,没有自行起身。 “起来吧,本宫对皇阿玛的奴才敢有什么吩咐,只不过是本宫胆子小,怕有个胆儿大的,一股脑儿全给告发了呢。”她嗤的一笑,语调像口含毒牙的蛇,非但没有胆小的口吻,反倒是十成十的威胁。 进忠哪知道承炩和魏佳慈文那一门子事,他心里确实有鬼,但并不是嬿婉想的这只鬼,他听得“告发”心头的鬼就出来作祟,不管怎样还是唬得他一皱眉头。 他随即又镇定了,他不信她能看出来五妞和胡贵福有那档子关系,还能火眼金睛察觉出是他给五妞和万岁爷牵的线,就候着时机去告发了拉他俩下马。 “公主的话,奴才不明白,敢问公主是认为谁想告发,又告发何事呢?”进忠把话头又抛回给嬿婉,谁料她误以为他奸佞圆滑,想逼着她说出扮宫女为母求药之事并再次取笑。 为了一个奴才,她这一两个时辰里一会子怜惜一会子恼怒,反复无常,简直状若癫狂。加之她被皇阿玛讽刺、姐姐们漠视的落魄之态还被他瞧了正着,她怒火顿起,决意将这仅有的一点同情斩断,故咬牙骂他:“放肆!你这尖牙利齿的狗奴才,烂了肠子坏了心眼!你想告便告,想去你们奴才堆里传扬便传扬,本宫可好好活着呢,你得不得好死就不一定了。” 进忠如被一记闷棍所袭,她分明不记得他,却阴差阳错地将他撂出的狠话原样奉还。刺得血流不止的心本就只被稀里糊涂地砌严实了,血被封进了里头,伤口是一点未见好,此刻却又被血淋淋地刨开,逼着他回忆前世种种。 他又怨又痛,几乎要哀鸣出声,跪倒在地下勉强直起身子回话:“既然公主都认定了奴才不得好死,又何苦牵扯什么告发不告发。奴才根本不知公主所提何事,也没有任何轻贱公主的念头。难不成公主是认为奴才在宴上直视您有所冒犯?那奴才甘愿领罚。” 太监们依惯例侍立在边上,此情此景下直视了主子就算冒犯的话少说也涉及了御前太监的一大半。嬿婉自然不能无理取闹,她脸色稍稍缓和,却仍凑近逼问他:“你说你无轻贱之念,那你见本宫被皇阿玛责难,怎会如此浑笑?” 进忠微张着口,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公主身份显贵令他喜不自胜是他的真话也是她眼中的浑话,他只恨自己凑在这个档口上偏要露出会让她误解的神情,而他又什么都不能说。 “公主面对窘境也未自乱阵脚,反倒落落大方从容应对,让奴才心底钦佩,所以奴才才一时形容失当,让公主误会了。”她就站在自己跟前两步的位置,等着自己的下文,进忠抬眼所见便是她的眸子,清亮亮的映着他的面容,他仿佛被她的目光灼到了似的慌忙垂头。 “本宫不是宫女,本宫也不可能向皇阿玛献媚。”离他远时她总觉他一言一行皆带邪祟,离他近了她又被他看似赤诚的模样打动,这真是个怪人,嬿婉看不透他,但又想试他,就把话往那夜引了引。 “奴才当时不识您是公主,言语有所冒犯,还望公主恕奴才死罪。”进忠的头叩了下去,嬿婉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她撇着嘴让他先起来。 “你既不知本宫是谁,也不知本宫额娘是谁?”她话说得含糊,进忠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未曾答话,嬿婉已从他双目的迷茫中猜出了他确实不知。 “本宫能信你么?”远方有风拂过她的身侧,她的衣摆飘摇欲起,她成了进忠眼中从天庭下来的仙人。 他抽丝剥茧推断出她扮宫女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偏叫他看了去,她在恐慌之下既恶心自己与他虚与委蛇又忧心他捅破天窗要挟自己,所以他无论是哭是笑只要她见了都会无端地联想到那一日的困窘。 她所想之事与五妞、胡贵福没有半点关联,但他方才被她告发一词所诈,面露难色之时被她瞧了正着,她是在强用暴怒掩饰疑心。 全怪胡贵福,全怪五妞,怪这两个苟合的下作东西,也怪与他们一路货色的自己。 他无错,她亦无错,可就是错上加错,且前世为错今生更甚之,黄粱一梦,他们又漩入一个轮回。 “奴才虽仍不知公主所谓何事,但奴才愿以性命起誓,绝不做任何诬告或妨害公主之事,若有违背,奴才定不得好死,死后也永不得托生。”进忠再一次跪下,嬿婉听了心头一颤,虽理智告诉她太监口舌上指鹿为马阿谀奉承之功夫了得,但她无由地认为他言辞凿凿,此言有一二分真心。 “罢了,你起来,别动不动就把‘死’字挂在嘴上,本宫还盼你长命百岁平步青云呢。”盼他活得久意在敲打他别违了刚发的誓,谁料他听了起身时脚下一滑踩了褂子下摆摔了个大马趴,又心急忙慌地撩褂站起来拱手,口中连称:“谢公主赏。” 嬿婉瞅他姿态滑稽,气又消了几分,却不想目光触及他的面孔,发觉他眼眶又红了。 “哭了?”他低头像是不想被自己看见,嬿婉起了捉弄他的心,故意盈着一抹笑问他。 “奴才摔得有些疼,不是有意在公主面前失态的。”他分明带了丝哭腔,嬿婉得了趣,随口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被旁人瞧见还以为本宫欺凌你呢。” 他哪是怕疼的人,他也知她是无心说出的话,但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威胁,她终究是祝他长命了,就算他逃不过既定的结局,这句话也够他宽慰良久。 “奴才不敢。”他稳着情绪,把眼泪收进心里。 “那日的金创药,你不是错给了你师父的吧?”因着他摔倒,叫嬿婉想起了这事。 “不是,是奴才见您摔后行走不适,才顺手多要的。”进忠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猜测,也难为她为自己多思了。 “那便好,本宫怕你错给了药,回去再挨师父好打。”兜了一个大圈,嬿婉终于对进忠道出了她最起先想对他说的话。 定是那日面颊红肿吓着她了,才让她猜测自己在师父手底下挨打挨得一塌糊涂。 “做奴才挨打受罚是惯来如此的,很久没有人跟奴才说这么暖心的话了。但让公主忧心,是奴才的不是。”进忠观察她的面色,估出她此刻比之前要悦然些。 前世初见时她浑身湿透状若惊弓之鸟,而自己已是李玉之下的副总管,两人虽同为奴才但她与自己相比处于低到尘埃中的低位,走投无路又不愿对食才只得含恨应允赌约。此后桩桩件件之事皆可看出她极其厌恶那段无法提及的苦痛过往和令她作呕的自己,而这其中大抵也有她初遇即被自己窥视惨状的怨恨。 她是翔于云空之燕,心气儿极高,怎能容一奴才伏在她伤疤上反复噬咬,叫她难堪?他在一日,她的自尊就受制一日。 而如今她贵为公主,自尊心只会更甚,更无法忍受对一奴才的惧怕。且与其说她是怕他告密,不如说她怕的是他第一次见她就站得太高,高得能拿捏她的过去,又框限她的未来。 重新来过,进忠拼命想把这一切拨正过来,自己在泥里,她才在云端,自己仰视她,而非她受自己的庇佑,哪怕不能减轻她对自己的嫌恶,至少也不能再平添一笔奴不似奴主不似主的罪孽。 进忠记着她前世的话,就于此刻悄悄还了她。她前世在启祥宫里听不到暖心之言,那他今生便也听不到。就指着她之所言,暖他肺腑,予他新生。 第十三章 十三章 嬿婉自与春婵回永寿宫后一直恍然而心神不宁,她将宴席上皇阿玛责问自己一事告知了额娘,又说了自己回头思量后的想法。 “额娘,早知我就不去了,经此一事我突发奇想万一皇阿玛认为我言行无状需得教引嬷嬷严加教导而把我移出永寿宫,可怎么是好?” “是福是祸皆躲不过,嬿婉,你总有离开永寿宫的一日。就算这回皇阿玛将此事撂下,也总有一日他会想起你需得出降。” “可是迟些总是好的,我年纪小,出降得是好几年之后的事,额娘怎得这么早就提。” 慈文把嬿婉唤至身边,为她篦着洗净的一头青丝,柔声道:“嬿婉,额娘不是想将你推出去。公主出降的年岁由十三四至十八九皆有,要早做打算的。” “这左右也不是我能打算的呀,皇阿玛指婚,指谁便是谁。”嬿婉撇嘴。 “额娘自然知道不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这事的拍板决定权只在你皇阿玛手上。” 嬿婉懂得了慈文的意思,她本以为慈文是不太情愿自己去抛头露面但又尊重自己想法的。可不想她竟是完全相反,言语中暗含让她出去闯的鼓舞。 “我不想见皇阿玛,见他一次我得头疼半宿。”嬿婉闭上眼就想起皇阿玛拐弯抹角的指责,这比劈头盖脸怒喝她更惊悚。 “不急,我们嬿婉不想见就先不见。事会推着人走,但也不至于人非得抢在事先殚精竭虑,走一步看一步也是好策。”皇上派人来或是接嬿婉走又或是只说场面话而继续不管不问本就是不同的走向,慈文略思一会,也觉等待是有理的。 “额娘,我还见着了之前雨夜撞见的太监,他是皇阿玛的御前太监,叫进忠。我与他在散席后略说了一会话,他不知额娘的事,也是今儿才头一回认得我,但我以为他宴上面带笑容是嘲讽我,就先对他发了一通脾气。” 慈文听嬿婉一五一十说出,掩嘴笑了会,抚着嬿婉的面颊道:“你发了脾气,他怎么应对呢?” “他吓坏了,浑身哆嗦,也认了错,然后我就带春婵走了,额娘觉着他是撒谎的还是诚心的?” “额娘猜不出来,但额娘认为应论迹不论心。” “什么论迹不论心啊,要是对方有心害你,面上一副掏心掏肺的假样,那还能论他的迹么?” 看嬿婉的嘴角挂下来,慈文面上依旧带着笑,她拉着嬿婉的衣襟问她:“这衣裳是哪儿来的?” 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寝衣罢了,嬿婉不明所以地答她:“内务府送来的。” “嬿婉没有衣裳穿,而内务府送了新衣来,内务府此举是好还是不好?” “这……算好吧,可内务府平日给的份例少得可怜。”嬿婉答得有些迟疑。 “皇上赐来的,咱们就收着,这是对咱们有利的‘迹’,仅此就可以了。”内务府所给归根结底还是算皇帝所给,收着东西不代表要去求天家的心,仅是因为在此困境下收下份例怎么着都比不收好。 “所以额娘的意思是尽管进忠今后可能会做出有损于我们之事,但在他没做之前我们要先论他的好,而不是斤斤计较于将来的变数,是么?”嬿婉一点就通,慈文对她颔首。 “宫墙之内没有永恒,无论是暂且没摸透的还是已有定论的人,都会随一朝一夕而瞬息万变。论心太不实际,可能你终其一生都没能参透人心的万分之一,或你误以为参透而其早已物换星移。因而只得退而求其次,只论其所为而不论其心,利于己则受之,察觉稍有反常就不受或受而不降,你不降伏于他,就不会违了本心。” “他是个奴才,我想他于我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有利的举动吧,至多只是恭敬又不害我罢了。” “这个年岁能在御前行走的,怕并不是泯然众人者,既然他有些能耐,无论能力大小,至少不能在面上得罪他,况且现今真不暗害你怎不算是有利呢?” 是了,不拜高踩低与他人相比已经算相当不错,嬿婉被慈文点拨得茅塞顿开。但进忠秉性是好是坏她并不可知,今后有无反叛的可能性她更加不敢赌。额娘显然也未把话说得太满,一切都只能由她自己去悟了。 就寝前春婵见嬿婉仍有心事重重之态,想起她与进忠别过后就情绪不佳,不由得猜测还是进忠的缘故。 “公主,您要是实在厌烦他,以后就当不认得他好了,反正您把金创药之事与他说开,也算两清了。” “我当不认得没用,他认得我呀。”嬿婉在路上已与春婵简述过自己和进忠的交流,但三言两语说出来便走了样,春婵体悟到的并不是她的本意。 “公主,就算您有朝一日在皇上面前得脸,他也只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太监而已,顶天了做到总管,又不可能成您宫里的太监。您只管待他像其他太监一样就成了,实在犯不着顾忌他。” “我也不是顾忌他,我说不上来对他是什么感受。” “公主,方才主子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您总要出降的,最迟十九岁吧,还有五年时间他能来得及往上爬么?况且不管他爬多高,手总伸不到公主府的,到时您顶多也就逢年过节见他一面,您现在为他这小太监多思一刻都是不必要的。” 春婵的话对嬿婉起了些劝慰的作用,但又生出了另一她不愿细想的事。从前她认为出降之事遥远,但经额娘、春婵一提,她忽觉近在眼前。 她几乎接触不到男子,对额驸没有概念,只从额娘教她的些许诗词里朦胧地觉察出爱恋的美好,但她又清楚地意识到公主婚配配的只是身份,哪能真如文人笔下那般缠绵悱恻。 可若说她甚想尝得爱恋滋味却又不妥当,爱恋像一个书中描绘但现实接触不到的事物,好奇是有的,但不至于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因此她关心的只有出降后的衣食住行能否改善些,会不会从永寿宫移入另一座笼子,还是一座没有额娘和春婵的笼子。 困倦之下她漩入梦中,梦里也逃不出这紫禁城让她恼极了,知道是虚幻又逃不脱可不好受。 梦里的自己似乎是个即将侍寝的低位嫔妃,顶着雾蒙蒙的夜色行路而没有坐凤鸾春恩车,只前头两盏灯笼晃着她的眼。倒挺有意思的,也是个和现实截然不同的幻境,她既知是假的,故自得其乐地走。 一步一步地走向养心殿好像更踏实些,嬿婉不知这是她梦里的心声,还是她作为公主经历不了这一过程,所以梦里也描画不出。 好像春婵也在旁边跟着,嬿婉想着真是好笑,做个怪梦竟把她也捎上了,改天得和她逗个趣问问她做梦是不是会碰见过自己。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春婵说了句话,好像是要给引荐自己的人最好的打赏。赏他什么呢?能拉自己一把的人自是比自己高出一大截,以她能给出的范围,赏什么都不是他想要的吧。 嬿婉只当自己是当这破落户公主当久了,几乎没什么物件能拿得出手赏人,或许自己当梦里的嫔妃真能拿点儿什么好物出来。 春婵像说了句什么“至死不忘”,她更想发笑,定是进忠说了几个“死”字被她移花接木到了梦里,拐带得她家春婵也油嘴了。 又行几步,墙边上现出了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她向他走过去,与他言语几句,可他明里暗里都在指责她不肯忍受苦役背弃自己委身于皇帝,说得嬿婉惊怒不已,像即刻往前奔逃,可他仍缠她不休。 顷刻间那侍卫化作了青面獠牙的恶鬼,拼了命地往她身上扑,势要咬下她身上的肉才肯罢休。 嬿婉尖声哀嚎着掀他、打他,趁他一时不备挣命似地逃起来,脚下的花盆底鞋跑掉了,头上的珠钗也落了满地,一直来到养心殿前见了通明的灯火她才敢回头一望,那恶鬼已然消失。 她的头发异常散乱,领巾坎肩衬衣都凌乱得不成样,她将盘扣一一扣回,做此异梦的兴致也全无了,她心底祈求自己快些醒来。 脑中闪过了“青梅竹马”一词,谁是她的青梅竹马?这里的皇帝还是别人?她不在意,她也不想探究,她只想回来,她怕有恶鬼撕咬,她受够了。 养心殿里走出一个身段矜贵的人,看不清面孔,但嬿婉顿时就安了心,他说了句什么她听不清明,但并不妨碍她对他心生好感。 反正是梦,生出一刻不该有的心思不会有任何后果,嬿婉混沌地感知着他与自己并肩走,好像对自己遭遇的处境甚是怜惜。 方才被恶鬼缠身的惊吓使她格外依赖他,她离他稍许近了些,肩膀将要靠到他的身子,他不动声色地远开,仍保持着原有的距离。 虽然不知他是谁,但一定不是皇帝,嬿婉转过头想看清些,可他朦朦胧胧时隐时现,连衣缎都看不清色泽,更莫说面孔了。 他也不知是不喜自己还是畏惧自己,连看都不曾正眼看她。 难不成这就是她梦里的青梅竹马?嬿婉大着胆子想问他是何人,他却一转身就不见了,嬿婉追出来好远都不曾找到,不知不觉就醒来了,看了眼窗外,估摸着大概才三更天。 第十四章 十四章 进忠此番回去也不大好,他已行至他坦门口又浑浑噩噩地退了出去,寻了几个老太监悄悄问询承炩的事。 “十公主承炩?名字最稀奇,据说是她的娘取的,好像有个‘火’字的偏旁,阿哥们都从‘水’,而她就偏偏是个对头。” “也可怜见的,在永寿宫拘着得有十年了,她娘可害了她了。” “听你说她今儿参加清明宫宴了?难得啊,怪不得你不认得,她平常很少出来见人的。” 进忠早已觉察嬿婉虽是公主却处境极为艰难,但由老太监们证实了他还是心头一紧,但不好表现得太过,就故作好奇道:“她的母妃怎么了?能与我说说不,我完全不知呢。” “嗐,这可不能瞎提呀,你小子可别跑出去口无遮拦害到我们。” “好爷爷,我嘴巴严,今儿听得什么都只烂在肚里,绝不说出去。”进忠作出做小伏低的样儿。 “咱们也只知些皮毛罢了,十公主的娘是大选进宫的格格,性子挺倔,触怒了万岁爷后恰好她阿玛被弹劾免了官,她也就被万岁爷顺势降为官女子囚禁在永寿宫了。” “是啊,她拎不清形势,万岁爷本就不喜官家女子,宠幸的除了那几个美貌拔尖儿的以外不都是宫女汉女吗,她硬要触霉头有什么法子呢。” “那十公主平日份例也不足喽?她倒也不闹。”进忠忍不住多问,问出后又觉自己太过关切惹人疑心。 “万岁爷待公主什么样儿,她不曾瞧见也该有所耳闻吧。闹?嫌自己还不够不受待见么?” “你少说两句,喝得醉醺醺的嘴里没个把门!” 见有个太监借着酒劲儿越说越起劲,其他太监纷纷捂他的嘴,进忠道了谢,赶忙离开。 进忠踏入他坦时,他人基本已洗漱完毕,有看话本的也有说些闲话的,他净面更衣,钻入床榻上的被褥里,把头也蒙了进去。 其他太监只当他是犯困想要早睡,都没去打扰他。 一闭眼就是她跪倒在地哀鸣而身下被鲜血濡湿的样子,她即将临盆却惨遭此劫,她此后出了大红垂死挣扎了一夜才生下七公主显然与这息息相关。 她怎会有这般形容狂悖的额娘,从卫杨氏被带进翊坤宫他见她头一面起,他就全然明了了嬿婉为何会是这样的性子。 他不敢想象在卫杨氏从小到大的打压之下嬿婉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又多少次委曲求全用自己血泪换得的银钱去贴补无底洞一般的额娘和亲弟。 她当他们是亲人而他们只当她是摇钱树,进忠恨不能将嬿婉请至翊坤宫外让她听得卫杨氏是何等恶毒之人,此情此景下若卫杨氏咬死是她自己一人所为,那至少明面上不会立即波及嬿婉,妨害她临盆,他亦可以从中周旋尽量挽回乾隆对嬿婉的心。可卫杨氏禁不住吓,她招了,且越招越多,他在帘外血肉攥着心扑通扑通地跳,几乎要瘫倒下来。 疯子,卫杨氏以为吐出女儿能自保吗?她、嬿婉、佐禄都得死个干净!卫杨氏死千万次都不够解他之恨,但她偏偏是嬿婉的额娘。 他想出去给嬿婉通风报信,慌乱异常之下找了个拙劣的理由,立即被门口的太监挡了回去。 待她来了,他定要教她把罪孽全推给卫杨氏,他知她对卫杨氏仍有情,但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他只要她活下去。 她坐着轿辇来了,手托着圆大的肚腹,行动不便。他忽然就怔了,她与她腹中的孩子血脉相连,而他额娘也曾与她血脉相连,血浓如水,他到底该怎么办。 王蟾向他招手,情况紧迫,已容不得他有半分犹豫。 她眼泛泪花,口中只喊“让开”,他疼得仿佛利刃剐心,上前去扶着她的手,她问出的却是“我额娘呢”。 到这节骨眼上她还想着她从未得到过的亲情,进忠笃定了主意,说出了那句他自己也永世不忘的话。 “舍出别人保自己!” 所以临死前他会去想,嬿婉到底是学会了他教的招数舍他保她自己,还是将这句话隐忍着咽进了肚里,日复一日地备受自己听他蛊惑害死额娘的折磨,最后将她额娘的死也算在了他头上,将他数罪并罚。 但他那日并不后悔叫她把额娘狠心舍去,卫杨氏被他和进保押出去而她在轿辇上血流不止还想再与额娘说几句话时,卫杨氏是如此狠毒的心肠,他原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竟是错的。 卫杨氏责备她无用,逼她护着佐禄,又大声引导她对付皇后。他在后面站着,心几乎要跳出来,想把卫杨氏摁进地里生生踩烂。 轿辇上是他心尖上的人,又即将临产,已是虚弱得几近昏厥,卫杨氏为了儿子,简直是要女儿活生生一条命。 于情于理,卫杨氏都绝不配做她的额娘。 一日之内,进忠经历心境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而这起起伏伏最终还是落到了谷底,他万万没想到此生嬿婉还是折在了蛮倔的额娘上,一道圣旨让她在幽闭的宫殿里苟延残喘十年。他自己也傻,没有早些翻查永寿宫。 他对嬿婉的愧疚都化成了毒箭投射到了嬿婉的额娘身上,他在被褥里咬牙愤恨,迟早要把这祸害除了。 想到这里,进忠浑身都是汗水,外头的声音消停了,太监们都已睡下。 他被泡在汗里,闭眼是嬿婉身下的血光,睁眼是历历在目的卫杨氏的狂样,他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所以索性起身,蹑手蹑脚取了纸笔,再回到床榻上操练。 他的毛笔没有沾水,但他一个劲地描着写着,好似只有习字才能让他的心有个着落。 横写竖写总会写到承炩、永琰,她和她前世的孩子就是他的全部,她恨他也好,怨他也罢,他还是会陪着她,护着她。 他是寄生在她身上的一段畸形的肢体,但不会汲取她任何的养分,哪怕她打断他攀附着她的骨肉,可断裂之处仍然连着筋脉,她根本不可能扯得掉,他还会狂长起来的。 他对炩皇贵妃处死自己一事仅剩的零星丁点怨恨消失殆尽,她前半生苦不堪言,后半生举步维艰,更何况她哪有后半辈子,她的一生在被灌下蕈菇汤的那一刻就了结了。那九年,他飘在半空望着她一日比一日枯槁疯癫,往日白洁莹润的手干瘪成了朽木,面上爬满了可怖的沟渠。 她最苦痛难忍之时会叫娘,在进忠辨不清她神志是否清明的时光里偶尔也会喊出其他人的名字,只不过一次都没有唤过他而已,看来真是恨他到极点。 可她得到的惩治已算顶格了,进忠不忍再罚她任何,他想起她的疯样就会发狂,所以只能少想,仅把这段记忆当做自己成鬼后的一个惊梦。 重新开始吧,还好她不记得,也幸好她不记得,他才能觍着脸再帮她一辈子。 前世的警醒足够深刻,实际是能规避绝大部分问题的,加上好赖她是公主,比宫女可好上不止一星半点,她的青云路要好走太多。她厌恶自己,他就离她远些,她额娘犯事,他就悄悄替她除去,她的宫女有可能不忠,他就提前替她敲打,她要有在皇阿玛前争宠之意,他就替她谋划布局,她万一不小心在他人处落下戒指类的信物,他就帮她偷了来或是毁去,若有男子倾慕于她,他就替她把关,英伟文弱皆行,但求一心向她,凌云彻之辈万万不可。 进忠将纸笔收好,仿字之技原是用不上了,但他不愿荒废,万一有朝一日仍有用武之地呢?他要把他能做的都做到最好,免得走时又留有遗憾。 常年累月的少眠他早已适应,因而几乎一夜的辗转未眠并没有使他第二日在养心殿内做出困倦下的迷糊事,他边当差边仔细推敲胡贵福与五妞的进程,待到五妞来养心殿随侍或万岁爷驾临启祥宫时他都格外的警觉。 若他还有精力本应多去永寿宫外转转的,但他实在分身乏术,只在永寿宫外逗留了两回,见宫门紧闭,他就姑且不再执着。 养心殿西暖阁内,万岁爷坐在垫着金边软绸垫的坐具上,手捧几卷奏折,纵使无心翻阅却也做出了个好模样。 他身边倚着持一盘果子的美人,云鬓略有纷乱,斜边簪着一朵金镶玉缠花簪并金珠流苏穗,一颦一笑皆是光彩耀人。 “万岁爷看了一个时辰折子,可是累了?臣妾喂您吃些蜜饯果子,可好?”一双柔荑将果盘向皇上递近了些许。 “德贵妃有心了。”皇上就着德贵妃的手咬了一口蜜饯橘子,目光从折子上移到了德贵妃身上,她一身苍葭色团花万寿纹衬衣,相较她的身份素了些,但那色泽衬着她发间缠花中嵌着的绿叶格外适宜。 进忠立在门边,胡贵福正在外头点着一个小太监的脑袋小声责他没将桌案角落里的灰尘擦净。 责问完了就开始踱步,又去给万岁爷添了茶水,胡贵福几番张望似乎翘首盼着谁到来。别人不知,进忠却不可能不知,他不就是盼着五妞么,近两日他俩似乎缓和了不少。 或许是胡贵福开了窍,晓得木已成舟他再懊恼也没那胆量将舟劈成木柴。他对五妞谄媚了许多,五妞侍奉皇上时他也会说几句俏皮话讨皇上和五妞同乐了。 五妞不多久就前来,水色的长褂掩着她曼妙的腰身,进忠见胡贵福吞着口涎,搓了下手迎上去,虚挽着五妞的胳膊把她往西暖阁引。 “奴才给陈佳主子请安。”胡贵福和她熟稔,不请安就罢了,进忠可不会坏了规矩。 五妞立在皇上身侧,脸上显出了些局促的样儿,她那双狐狸眼生得妖佻,皇上只望了他几眼,就被她勾了魂去。 德贵妃也不恼,欠身让了些位子:“陈佳妹妹,坐这儿吧。” 五妞见皇上没有腾开些让她坐的意思,就抿了下嘴行至德贵妃身边坐下。 敬事房的太监刚巧来送绿头牌,皇上捻着牌子犹豫,胡贵福出声儿:“万岁爷,近日您常翻陈佳主子的牌子,不如今儿陪陪贵妃娘娘吧。” 五妞瞪圆了眼睛朝胡贵福望去,口中骂道:“胡公公敢挑是非了?万岁爷您可要好好说教说教他!” “奴才不敢,奴才一时嘴巴坏了,陈佳主子您饶了奴才吧。”胡贵福啪啪赏了自己两个巴掌。 “万岁爷。”皇上的目光似有望向一贯笑着的德贵妃,五妞委屈地唤了他一声,声如婉转莺啼。 “罢了,今儿还是五妞伺候朕吧。”皇上被她搅得心动,翻了牌子,伸手拧了一把她的白脸,她顿时咯咯笑出声:“谢万岁爷,但万岁爷也要常去看看贵妃娘娘啊,嫔妾一直霸着万岁爷于其他姐妹们而言不太公平,嫔妾惶恐。” “无妨,侍奉万岁爷是各宫姐妹的职责,万岁爷愿去哪处是万岁爷的选择,陈佳妹妹尝尝这个吧。”德贵妃把果子推给五妞,五妞捻了一个吃下,夸赞着真甜。 皇上没追究胡贵福的失言,他一句话挑得两个女子明里暗里为天子恩泽争风吃醋,皇上心里满足,当然乐得如此。 而进忠瞅着时机就尽情地打量五妞身上的小物件,从珠钗到手绢到荷包到鞋缎面上的绣样,一分一厘他都记得清楚。 第十五章 十五章 既是五妞侍寝,待德贵妃先行回宫后,五妞也得回去稍作拾掇。万岁爷见五妞不如德贵妃一般带着随侍的宫女,便顺手点了进忠送她回去。 本想接旨的胡贵福悻悻之态被进忠瞧见,他也不胡乱多嘴,装作不知的样子引着五妞出去。 “进忠公公,你是胡公公的徒弟吧?” “正是,主子言重了,您叫奴才进忠吧。” 进忠打量四周,此时有三三两两的宫人经过,他必得谦恭。 五妞知道他是胡贵福的徒弟,只不过是起个话头而已,她一贯见进忠老实,便问他:“进忠,你觉着你师父人怎么样?” 五妞不是真心实意爱恋胡贵福,胡贵福言行也并不端正,硬说胡贵福好话会让她心头对自己有芥蒂而严加防范。可眼见着五妞近日待胡贵福又缓和不少,万一他俩已谋划好了互为参谋如自己前世和她一般,而自己实话实讲吐出胡贵福的不是来反倒引她怒火也不是不可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奴才不敢妄议师父,而且近两年奴才在御前侍奉得多,在师父跟前侍奉得少,了解不清的事更不能信口开河。”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进忠只得含糊其辞。 五妞打听得来的消息与进忠的言谈基本吻合,她认为进忠确实胆小而实诚,没有翻天的嘴皮子,正合她意。 “进忠,你大胆说好了,你师父年长,而你还年纪轻着呢,总有一日你是要越过你师父去的。” 五妞对他循循善诱,但她越是如此,进忠越得谦恭,他惶恐地跪下道:“陈佳主子,您慎言。” “哎呀,怎么吓成这样,禁不起夸呀,”她轻笑一声扶进忠起来,“你师父待你不好吧?要是好的话,怎得一听我提他的名儿,就吓得急赤白脸的?” 五妞话里透出的意味就是要摆脱了胡贵福,虽然在旁人听来可能只会觉得五妞有些不喜他而已,但进忠一寻思就想发笑。 “做徒弟的,受师父管束是应该的。”他待身边没了过路宫人,才露出颓然之色作答。 “我在皇上跟前美言你几句,你也替我说些好话,可好?胡贵福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迟早有一日得被人戳中命门一命归西,到时你可就顺顺利利替了他。” 五妞怕是被胡贵福揩油揩久了揩怕了,病急乱投医之下想到了平日不声不响的他,想一边吊着胡贵福一边诱他把胡贵福挤下去。 好一个卸磨杀驴,进忠再不齿胡贵福的下作也不得不承认他的银票救济了五妞许久。这别说是差凤位一步还是半步了,她连起头的迈腿都没迈起来,就心急火燎地想灭口了。 “奴才万不敢有此念,奴才愚钝不堪,陈佳主子想与奴才说什么还请直说。”五妞已是明说了,可进忠要扮好他的角色,得装作听不大懂。 五妞伸出素手虚指了下进忠的额头,又软着身子抚摩了他着了两三层夹衣的手臂,却机敏地避开了他袖口露出的腕子,声音低了下去:“我见你常年被胡贵福欺压着也是心疼,不如我俩就个伴儿,也好互相照应。” 现时应下来,说不准能从五妞那里顺下一两样物件栽赃给胡贵福,但也会将自己搅进局里,届时五妞容易胡乱攀咬扯自己下水。 干脆不应,把懦弱不顶用给坐实,但给五妞点盼头也是好的。 “陈佳主子,奴才粗鄙无知,又是破败残漏的身子,望主子一眼都是不尊,又谈何就伴儿。”进忠扑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跪爬着磕头,却有一瞬他昂起脸,眼里流出想奉承她的痴迷。 “唉,真是个不经吓的。”五妞喟叹,挥手让他起身,也是怕被人瞧见,后来她不再言语。 进忠虽只走在她侧后,却下足了功夫,每到拐角他都作涎脸色相,让五妞能瞧见些许又不至于太过,吊得五妞心头对他厌恨却又无端觉着他能拉自己一把。 五妞侍寝之时,进忠照例去偷瞧了她换下的肚兜,把花样记在心里,再怡然地回了他坦歇下。 万岁爷去启祥宫瞧五妞瞧得勤,进忠没少去启祥宫更是没少去四执库,这些日子下来,他连五妞的换洗衣裳由哪个宫女送去四执库浆洗都摸清楚了。 五妞时常佩着荷包,但并非一个,而是各式各样的有七八个依照衣褂色彩换着用。荷包这玩意可比其他的好,里头能塞点儿东西。 胡贵福的房里又有了银票,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叫进忠趁他当差时翻窗进去偷瞄到了。 又是当差又是高强度的监视还是累坏了进忠,他稍有差池便让胡贵福眼尖看见了,以他夜里值更时瞌睡为由罚他次日到雨花阁外拔草。 本就困倦还免了睡眠连轴转去拔草,进忠心知肚明胡贵福有意整治他,他心想这笑面胡也蹦跶不了几日了,让着他点儿也无妨。 和草作了大半日的斗争,进忠困得眼皮像粘了饭粒似的一碰上就要合起来,过了申时,进忠才得以解放,他稍有了些精气神儿往回走。 途径永寿宫,宫门难得是虚掩的,进忠还未走近就瞧见了,又是欣喜又是慌乱失措。 可天色还早,他不得莽撞,免得被行经的宫人捉现行。他踌躇地踱步,绕去了永寿宫后头的翊坤宫又绕回来,门仍没有关上。 一个人影从远处快步走来,待近了一些进忠才发觉是春婵,她用衣袖掩着一小捧东西,走得神色匆匆。 进忠赶忙躲至树后,朝春婵所在的方位看了一眼,似乎有个宫女闪身离开。 “什么人?”春婵警惕异常,已然发现了他。 进忠只得走出去,他衣褂下摆上全是星罗棋布的泥点子草屑,衣襟前头也沾了尘土,整个人除了面孔都是灰扑扑的,一副清水脸儿倒是个泥身子。 “进忠?”他眼下一片乌青,又像只斗败了的鸡似的不成样子,春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你来永寿宫做什么!”进忠胡乱地一点头,春婵见他这活鬼似的糟践样儿,直接厉声喝他。 “我没想来永寿宫,我是去雨花阁拔草回来刚巧经过了这地儿。”其实他是想来的,但又不便说出,一出口就成了辩解。 “你一个御前的,去雨花阁拔草?”春婵以为他是信口开河说的谎话。 “我师父罚我拔草,我能不去?”见春婵对他怒目以视,他也起了火气。 “那进忠公公拔完了草,经过了永寿宫,现如今总可以回去歇息了吧?”春婵压根儿就不信他会无缘无故被派去拔草,更何况他一开始往树后躲根本就没有由头,只是经过哪需要躲躲藏藏。 进忠听出她话里头的讥讽,又联想到她前世对嬿婉的背叛,登时血气上涌,脸热得发烫,出言刺她:“好啊,你不就认定了我是刻意想接近永寿宫么?那我今儿还真想见你主子呢!” “那也得看你配不配!”春婵不料他毫不掩饰地直言,误以为他有意要挟嬿婉,她心想药材早已处理完毕,就算翻个底朝天也治不了她们的罪,她们已经没理由怕他了。 再争下去非得打起来,进忠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要是将事情闹大了他和春婵被罚被打没什么大不了,但惹来嬿婉的嫌恶就得不偿失了。 “是我唐突了,我这就走,这就走。”他即刻软了声儿,身子瑟缩起来,塌着腰碎步往外走。 春婵斜睨了他一眼,走进去把门带上。她行至偏殿内,见嬿婉在听她额娘论兵法。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嬿婉,有时你有想成之事,需得装作无意甚至不情愿,又有时你想规避不愿做之事,却要反其道而谋,而你的能力所限究竟在哪儿,你也不能完全暴露给他人。万事皆有真假虚实,而你所呈现给世间的,也需真假虚实与万事相配。” “额娘,这与你之前说过的‘求之于势不责于人’似乎有些相悖,既然要在不苛求他人的前提下求得最有利的形势,那势必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并让人所见,若一味藏拙或是假装与自己所求的背道而驰,根本就连第一步都达不到啊。” 慈文举起面前的旧大肚瓷壶,把壶盖揭开,反手从壶的口颈处倒茶,汩汩的茶水从大口中如瀑布般倾出,案面瞬间水漫金山。嬿婉惊诧:“额娘,这不可斟茶!” 慈文放下壶,用手巾擦去桌上湿处,又顺势从壶嘴给嬿婉的杯中倒入茶水,涓涓细流不止,一滴都未曾溅落他处。 “壶颈之面极硕,水流速极快,理应顷刻就斟满,然而这并不是茶水的出口,正确的出口应是相较而言极为狭小的壶嘴。所以要论如何做到最佳的情势,应该顺应实际,该缓则缓,该顺承便顺承,不能急功近利选错成误以为合适的道路。” 嬿婉认可额娘说得有理,且她恍着神体悟到额娘所说总多少与她有关,这约莫又是在教她为人处世。 春婵见慈文低头吃茶,嬿婉若有所思,知她俩对言告一段落,她上前向嬿婉招手,引她出来。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毕竟和慈文没什么关系,春婵便只想悄悄说与嬿婉。 “公主,奴婢去与澜翠会面,澜翠给了奴婢一些牙粉和澡豆,虽是小物但都是日常所需。”春婵把纸包打开给嬿婉过了眼。 “澜翠在寿康宫好不好?”其实嬿婉并不认识澜翠,她只听春婵说起过此人与她同一批小选入宫,二人说过几句话,有了些许交情,后来澜翠被分至寿康宫侍奉先皇遗留下的几个答应常在,每隔几月她俩总会凑个闲时偷摸小聚片刻。 “她说那几个老主子不太好伺候,但老主子们吃得不多,她得的赏食就多,总归也算还好。”嬿婉每次都会问澜翠的近况,春婵每次也都拣好的说。 “还有个事儿,奴婢回来时在门口遇见了进忠,他躲在树后,行迹不轨的样子。”春婵说到这里,顿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与进忠的对话都复述给了嬿婉。 “你叫他吃了闭门羹,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嬿婉星眸一转,语调上没有什么波澜。 “那是防着?还是……”春婵看不出嬿婉的情绪,一时也没想好对策。 “以不变应万变,我倒要看看,他能打什么歪主意。”嬿婉低下头去拨弄自己晴蓝撒花夹褂上的线头,又抬头对春婵挑眉。 “公主想请君入瓮?”嬿婉听了春婵此问直摇头。 “我是觉着他一开始或许只是起了好奇心,未必真想进咱们永寿宫,但被你一搅和倒生出了逞嘴上之快的心思,自认了想进来探视。等他回去再思量之后还想不想来得看他自个儿,他来了咱们就好好儿迎客,他不来就皆大欢喜,咱们反正不吃亏。”嬿婉心里冷笑,她宴席上一时为进忠失了神志,无端自降了身份。实际上她在明他在暗,要见不得人的也该是他,她岂有怕一小小奴才的道理。 “公主此话,是怪奴婢多嘴喽?”春婵扁了嘴,引得嬿婉笑她:“哪有?春婵姐姐搅和得好,依我看,这进忠鬼鬼祟祟,就该被你扒了外皮敲打一番再瞧瞧里头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再不济,你将他一军给他点辣子吃吃,叫他知道咱们永寿宫不是软烂的甜柿不也怪好?” 春婵被她一声“姐姐”喊得不好意思,脸上发着红说她:“公主还是先想想对策吧,别光顾着取笑奴婢了。” “取一副大网兜子来,春婵姐姐当将军,我在后头当喽啰,一齐扑上去将进忠捆了扭送到慎刑司,叫那些掌刑的撬开他的嘴,问出他为何要擅闯永寿宫。”嬿婉得了趣,调笑个没完,春婵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好了,不逗你了。他真来我便问呗,要金银还是别的,总有个求的东西,我横竖拿话怼回去便是了。我行得端坐得正,他怕是还能拿捏不了我。”嬿婉正色道,面上胸有成竹,不见丝毫堂皇畏缩。春婵见她如此,也就放心了。 第十六章 十六章 进忠回了他坦就闷吃糊涂睡起来,一觉醒来已是子时。 夜半起身出去透气时他感到了后怕,自己一时冲动,或许已将嬿婉对自己根本还未攒起的善意先砸了个粉碎。 春婵显而易见跟了她好几年,又是永寿宫唯一的宫女,苦日子是一同熬下来的,她不说万事皆参考春婵的意见,但至少春婵在她那儿的话语权不会太轻。再说了,是他显出欲行不端的模样在先,春婵拦他才是对的。 他愣是为着前世的恩怨,先将春婵钉在了耻辱柱上,不顾她不知前世,也不顾她今生和嬿婉的情分,硬生生逞了口舌之快对她大加挑事。 春婵回去定会和嬿婉诉说他的荒唐言行,嬿婉也必定向着朝夕相处的春婵,将他归为窥视打探自己的小人,今后他再想挽回她心目中的形象怕是难了。 又是事与愿违,但这回摸着良心他也只能怪自己。 他多想去与嬿婉当面解释自己绝没有敲诈勒索或是搬弄口舌暗害她的念头,但他不能去,一旦去了就是万劫不复,嬿婉对他的印象会比前世更加恶劣千百倍。 前世他尚能让作为宫女的她倚靠自己往上攀缘,今生她是公主,一出生便与他有着云泥之别,都不等他觍脸说出做公主的梯子,她就能恶心得作呕,将他这癞蛤蟆踢回池子里,还得去浆洗几遍她的锦鞋。 心中醒,口中说,纸上作,不从身上过,皆无用也。既然多说无益,进忠便不打算先开这个口了,与其费嘴皮子还不如做些实际的。 两日后,正当皇上用晚膳时,五妞端了些自己做的酥酪送进来,口称“请万岁爷赏脸进些点心吧”。 皇上舀了一勺,尝着果真不错,见五妞笑颜似娇花,便让五妞侍立在一旁与自己一同用膳。 进忠立在远处瞅五妞身上的荷包和帕子,才瞅几眼,胡贵福就有所察觉,几乎是勃然变了脸色,对进忠咳嗽一声。 “刚奴才走神直视了万岁爷,求师父宽恕。”进忠装作不知胡贵福为何意,径直到他面前跪下磕头,认错声又极大,倒引得皇上侧目,五妞也惴惴不安地望了他们一眼。 全寿离他们远,这里只有四个人,皇上和五妞厮混在一起,若说进忠看的是皇上倒也说得过去。胡贵福没想到进忠竟如此大胆,一时语塞之下待他重新再组织出语言,又当着皇上的面不好发作了,只能忍下。 皇上前两日得知胡贵福以犯困为由罚了进忠去拔草,本就有些不满,今儿又是听得他无缘无故说进忠走神,他对胡贵福倒有了意见。 “胡贵福,你要管教徒弟还是管教好了再送来御前当差吧,一而再再而三地抓到进忠错处,朕还以为你本就没用心教呢。” “奴才不敢。”见皇上面色陡然冷下去,胡贵福吓得战战兢兢地跪下,待他跪了一会,皇上才允准他和进忠都起身。 一顿好膳用完,已过了戌时,五妞嫌肚里撑得慌,哄着皇上陪自己去御花园走走消个食。 这日也是嬿婉要与承淇会见的日子,上回她已和承淇说好要将他之前带给自己读的书送还给他,待他寻了好时机再偷带出一两册让她接着读。偷摸带书比带糕点要难一些,但也不妨碍承淇设法瞒天过海了好几回。 约见的时辰晚,两人的胆子也就大了不少,嬿婉带着春婵一同在御花园的假山后头等,不多久就见承淇施施然而来。 “四哥,我都读完了,还你。”嬿婉将两册满文的传记递出去,本以为承淇这次并没有偷带出书来,可没想到他从衣襟里变戏法似的捧出一册《西厢记》,又从袖里取出一小包茯苓饼。 “有吃的也有看的,十妹可满意?”承淇见她咬了一口茯苓饼,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便了然这回的糕点成了。 “满意,我可太满意了。”嬿婉捧着《西厢记》爱不释手,她虽还不知此书主旨是什么,但从额娘口中听得过,料想定是一本可读之物。 “奴婢先帮公主把书拿回去吧,主子一个人留在宫里不好,况且三个人凑一块儿不是目标更大么。”春婵是拗不过嬿婉才随之一起来的,她无意逛园子,见嬿婉得了书,她想着自己来一趟还算巧。 嬿婉想挽留,可看春婵又真的像急着要走的样子,她也只好作罢。 万岁爷与五妞散心只带了全寿、进忠,把胡贵福给撂下了。见全寿跟万岁爷跟得紧,进忠就随在五妞身后,不动声色地跟着走。 御花园里没有烛火,到处是黑影憧憧,偶有鸦鹊羽翼扑棱之声。但毕竟是春日,气息暖融,又夹杂各处花草香气,倒也令人心旷神怡。 脚下是蜿蜒曲径,前头是五妞的绰约身姿,进忠盯五妞盯得目不转睛而无一人注意到他。 五妞系在身上的荷包和手帕就在他眼前摇晃,像是诱蛇出洞的小鸟,这两样看做工都不算值钱,却真正是五妞佩戴了多次的好物。进忠情不自禁地伸手,试图摘下一样。 摘下其一先藏好,若五妞察觉就掷于地上伪造滑脱之状,若未察觉他就带回去藏于胡贵福房中,谅来五妞也不至于在夜间急于寻找这劣等配饰,只待第二日他再寻一样证物便可成事。 五妞稍一侧头,进忠立即缩手,手上动作装得比任何人都乖巧,但他眼里的戏份不太方便伪装,五妞从他脸上误窥到一丝垂涎般的神采。 五妞略摩挲了下进忠的袖口,只一瞬又恢复了规矩。进忠走了几步,再次将手探至五妞已甩至身后的荷包上。 前世顶多也就盗窃了金玉妍的肚兜,更何况又不是直接从人身上摘下的。而如今这样明目张胆从嫔妃衣褂上窃东西进忠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好在他没闹出个大红脸,只是手颤得厉害。 春婵偏偏就从离他们不远的小径经过,一抹明黄让她心头一惊,她怎么也想不到今儿能碰上夜行的皇上。 她想回头与嬿婉通个气,但环顾四周此刻她周身并没有能遮挡她的树丛供她慢慢溜回去,若贸然回退即刻就能被皇上发觉。 她只能垂着头装作过路宫人,顺着脚下的路一直走到皇上一行人远去,再回转头绕行半圈打量他们去往的方向。 进忠走在最后头,春婵又将他的模样记得牢固,只堪堪几眼就锁定了他。于是,春婵将他对五妞“无礼”的动作尽收眼底,一套行云流水地看下来,春婵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太监竟猥琐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肖想皇上的嫔妃,狗眼珠子快粘到人家背上了都不算完,还真伸了爪子去捏抚嫔妃的腰肢。他们又行了几步,她哪怕不再能望见进忠的侧脸,也能想象得出他是一副如何的淫狎色相。 蓦的她想到了他对嬿婉的所作所为,虽只是初见端倪但她惊得寒颤不止,几欲冲至嬿婉身边警醒她。 她认定进忠做尽了非奸即盗之事,而永寿宫短衣少食根本给不出任何油水,能让他有妄念的唯有他雨夜、宫宴、永寿宫外一再紧盯的公主。也正是因为十公主平素一直受人冷眼,待成家开府后鲜少能够回宫,可不比宫妃一朝有恩一朝失宠难赌今后翻身与否,所以他才将歪脑筋打到永寿宫,意欲哄骗公主与自己狎昵几年,真可谓心思歹毒下作。 她咬牙愤恨,忆起嬿婉对进忠的同情只觉一片好心都叫狼心狗肺的恶鬼给吃了,也不必再依嬿婉的原意与他周旋和随机应变了,寻了错处将他即刻绞杀都不为过。 进忠并不擅当面盗窃,几次他已然摸到荷包的系线都惶然无措,不敢将其抽开。而五妞时不时假意怯然娇笑更让他手颤不已,倒不用他假装,也本能地做出了撤后而战栗之状。 这奴才别看眼珠子跟馋猫儿似的,还真是有贼心没贼胆,一点儿没看错,五妞心想。 罢了,他真是偷不下去,暂且放五妞一马吧。 进忠缩了手,虽寻思万岁爷恼了胡贵福,是个绝佳机会,但毕竟还是稳妥要紧,急于求成出了错可就完了。 嬿婉和承淇在假山旁边闲聊了一阵,猛然听得脚步声,她惊诧地过去张望,一见是皇阿玛,她赶紧拉了承淇躲进假山低矮的山洞里。 她用口型告知承淇是“皇阿玛”,承淇点头,两人几乎没发出响声,可进忠还是头一个发现了,他的天仙那身量容貌,只远远望一眼便可解他堆积成山的忧。 嬿婉想再往山洞深处走一两步,她脚下的花盆底绣鞋响了“笃”的一声,这下皇上也隐约听见了。 “好像有什么人?”皇上低语一句,进忠连忙抢在全寿前头,向他投以邀功的笑:“万岁爷,不如让奴才去看看?” “也好,进忠去看看吧。”“嗻。”进忠面向皇上后退几步,再转过身子向前走。他走到假山附近,低下头先往草丛里翻找了一番。 嬿婉听得皇阿玛遣来查看的是进忠,心里虽有七上八下但未几还是复了平静,她赌进忠不会这么快便反水供她出去。 进忠看嬿婉边上那人不太清楚,只约莫觉得像四阿哥,这个点还在御花园中的除了太监的总也不能是侍卫了,但若说是阿哥所里住着的四阿哥倒也说得通。 嬿婉居然与她四哥交好,进忠有些意外,又寻思他俩既然躲藏,那就说明不想让皇阿玛知晓两人有私交,他帮着掩盖必是不错。 进忠朝他俩反向之处望了一会,又打量了假山背面,再从嬿婉的面前快步经过。承淇面朝山洞里侧,故没见着进忠,而嬿婉却是侧着身子的,进忠就这么大喇喇走过去她如何能不见。 可进忠丝毫没有往黑黢黢的洞里探看的意思,嬿婉已听得他走到了皇上跟前大声汇报:“回禀万岁爷,奴才没找见可疑的东西,或许是段枯枝落下来了。” 皇上一行人脚步声小了,应是走远了。嬿婉从山洞里出来,脑中还在浮现进忠的身段,天热了终于是把袄子脱下了,那身对襟的淡黄滚边石青色坎肩穿着还算精神,虽不知衣裳里头是人是狗,但好歹披着像样的皮。 “十妹,你说刚那太监有瞧见我们不?” “必然没有,否则他怎会放过向皇阿玛邀功的机会?”进忠的事不便与承淇多说,何况答得含糊让承淇回去再多思也不好,不如就当自己笃定进忠没看见。 承淇面上露了疑虑,嬿婉仍是坚持:“我见了他的侧脸,他根本没想着要转头,而且我们里头黑,他外头亮,他也看不到人。” 似乎有理,但主要还是承淇相信嬿婉的眼力见,他不再纠结。 春婵一路小跑着回来了,面色还怪异得很,嬿婉惊奇道:“春婵,你莫不是忘了回永寿宫的路吧?” “公主,奴婢方才见着皇上了。”春婵脸色发白,胸前起伏着,嬿婉仿佛能听到她心口揣了兔子似的咚咚跳个不停,显然这不该是遇见了皇上该露出的惧色。 “我和承淇也见着皇上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嬿婉抚着春婵的脊背,转向承淇又道:“今儿晚了,还撞见皇阿玛,可见真是不巧,咱们早些回去歇了吧。” 承淇也被皇阿玛搅得没了谈天的兴致,他匆匆离去,嬿婉才挽着春婵边走边问:“到底怎么了?你见了什么人?” “奴婢见到了进忠。”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嬿婉松了一口气:“我当是谁呢,他是御前太监,你既能见着皇上,不就能见着他么?这有什么稀奇。” 第十七章 十七章 “进忠一直跟在伴驾的嫔妃身后,伺机对她动手动脚,奴婢亲眼见他抚摩那嫔妃的腰,嫔妃还欠身回头张望。奴婢不知他是与那嫔妃相好还是胁迫了人家为自己所用,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人恶心至极。”春婵的话让嬿婉一怔,她盯着春婵的双目,不见她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春婵,此言当真?”春婵既不可能也没理由蒙骗她,嬿婉虽是试探着问话,但心中已然信了大半。 “千真万确,奴婢还能冤枉了他不成?公主您千万要当心,这奴才接近您怕是本就存着不得见人的歪心思,您可不能着了他的道。”春婵恨声说道。 “好,我会防着他的,这阉货真是藏得深。”嬿婉既是说与春婵,也是说与自己,宫中太监偶有传出对食的腌脏事,本以为离自己遥远,没想到经春婵一提醒,她才觉察到近在身边。回想进忠宫宴上看向自己的眼神,尽管她当时未有其他联想,但如今她着实有了反胃的不适感。 “公主,他肖想旁人也便罢了,左右火烧不到咱们身上。可他这明显是有意于您,依奴婢看,最好还是得寻机会把他解决掉,以绝后患。”春婵劝得恳切,嬿婉所想何尝不是如此。她能稍稍同情奴才的遭遇,也能感激奴才对她的帮助,但一旦到了原则问题上,她瞬时就能反应过来自己是公主,而对方只是不能称之为人的太监。 别说是一个助她一两次的奴才,就算他一再帮衬她,她也能狠心舍去。在她眼里,太监就是没心肝也没感情的,鼓胀的肚里装的都是贪念和坏水。 额娘教她论迹不论心,这会子他黑心肠都一目了然了,她怎能不论? 但毕竟进忠帮她遮瞒了躲假山洞里的事,她这人性子磊落,一码归一码,她得承认进忠还是有些用处的。 当然她希望进忠别是想着以后能来她这儿讨好处才帮了她,若他下贱如斯,她定叫他好看。 “咱们被囚在永寿宫里,哪能解决得了他,”嬿婉冷哼一声,手指攥起来握成了拳,又道:“他是御前的太监,以后还得指望他呢。” “公主,您不可……”春婵紧张得汗都从额角上渗出来。 “不可什么?春婵,你以为我要同他苟且?”嬿婉目光扫向她,春婵只觉公主的双目如子夜的烛火般耀着她的眼。 “他有求于我,我也可有求于他。反正论迹不论心,他帮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我能从他那儿扒一层皮下来是我的本事,可从不从他就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了。”额娘教得及时,她更要靠实践来致用。 “公主,您还是小心为妙,不要与那奴才掺和太多。太监身子残缺,大多心毒,您吊他吊狠了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阴狠事来。”春婵到底还是担心嬿婉,能劝则劝。 既不能人道,还偏去勾搭宫里的女子,简直是最无赖又无能的淫棍,嬿婉突觉胃里酸水上涌,她掩着嘴干呕一声,春婵被她吓住,忙不迭帮她顺气。 进忠随皇上走远了,才渐渐把悬着的心放回肚里。嬿婉的影子如鬼魅般缠着他似的,他脚下磕绊地行路,眼前却一再浮现她皎白如明月的面颊和缀在两把头边上摇曳的珠穗。 也许是映在她一侧面庞上的月光过于鲜亮,又或许她本身就是亮眼而明媚的,连那天上的玉轮跌到她面前都能自惭形愧,进忠只觉公主应遗世而独立,不该被任何凡间的尘物俗人玷染。 那日她要绞死他时,也是这样半张脸被窗棱间涌进的日光照得亮如白昼,另半张脸又被暗牢里布满尘螨的气流裹挟得犹如凶狠的罗刹,他只把光亮的那一面当做了慈心的神只,却对神只亵渎得贪婪。 “你们以为替她做事情,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他喉中扯出嘶哑的惨叫,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但他分明看见了春婵起伏的胸膛和错愕的惊容。 他在无意间用自己的死撕开了一道残忍的口子,随着日新月异的推移,两方彼此的猜忌随之滋长,往日的情分也被消磨殆尽。 最后这道口子终是愈来愈大到了无可缝补的地步,以至酿成兵戎相见的大祸。而他却飘在她身边,只一味地愤恨春婵、王蟾的叛变,后来虽心疼她但也隐秘地为她没了自己后一败涂地、走向众叛亲离的悲剧而暗自窃喜,根本就没有反思出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恨凌云彻临死要去那枚劣等红宝石戒指,死了也不消停,还要成为珂里叶特氏坑害她的罪证,而他又何尝不是推波助澜的刽子手呢?死了还非要成为春婵、王蟾的心结,明明是他自己造的孽,全推给春婵、王蟾只会显出他的卑劣和狂妄。 王钦是孝贤皇后的助力,李玉靠的是继后,进保不偏不倚,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同盟者,不会去顾及自己给他人留下的印象。他视她为自己的全部,但总不可能因此去真心爱敬永寿宫里的宫人,因此芝焚蕙叹的道理他醒悟得太迟了。 想到这处,进忠脚下绵软,什么五妞,什么皇上,什么劳什子手帕荷包,他统统都不想看见。他想去向她负荆请罪,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尊贵又光鲜的十公主承炩,不是被他卑鄙地垂涎了一世的宫女卫嬿婉。 他不思悔改且脸皮厚如城砖,已对春婵出言不逊了一回,还妄想去敲打提点她,简直是执迷不悟,被鬼迷了心智,由此哪怕被公主愤恨挑拨她们主仆关系他也是不冤的。 也许老天让他一个人留着记忆来到这下辈子本就是对他的惩罚,而万幸她没有因他的罪孽而被拖累,那他就拼尽全力去赎罪弥补她吧。 “这杏树枝繁叶茂的,杏花开得也漂亮。”皇上手抚上一棵树,称赞声让进忠回了神。 五妞拾起地上一朵杏花,别在鬓角上笑道:“确实好看,嫔妾喜欢。” “朕记得你说过两次,喜欢……”五妞似乎说过自己喜好的花,但皇上一时将她和别人弄混了,没能立马说出。 “嫔妾喜欢海棠花。”进忠以为五妞会嗔怪皇上记不清,她却仍笑着抚鬓。 “是了,可今儿这杏花也长势喜人,不知你更喜欢杏花还是海棠呢?”皇上见她又拾了一朵杏花放在鼻下闻嗅,不禁又问她。 “嫔妾都喜欢,但更喜欢的还是海棠。” “哦?其实这杏花与海棠乍一看还是有些相似的,你为何更喜海棠呢?” “杏花紧紧贴着树干生长,有些小家子气,没有海棠花那样纤弱细长的花柄,而且也不像海棠花一般成簇成簇得开着丰艳。杏花开败虽然会有杏子,但御花园里结出的杏子酸涩,也不是入口之物。而海棠花虽不结果实,但花开得更美,在观赏方面更能让人们一饱眼福,已经发挥了它的价值,也不会结出模棱两可的果子让人忍不住品尝又不得不吐掉。”五妞一番长篇大论,但进忠听出她多半是为了在万岁爷面前卖弄使其留下印象,才故作高深的。 “此话不太恰当,其实海棠也是能结果的,只不过海棠果的风味不算上乘,且不能食用过量,因此吃它的人不多。”皇上沉思片刻,还是反驳了。 “哎呀,嫔妾见识浅薄,让万岁爷见笑了。还好万岁爷不嫌嫔妾粗鄙肯指点一二,否则嫔妾还不知会闹多大的笑话呢。”五妞福身给皇上行礼,皇上并未追究,笑呵呵地与她说起了其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五妞显然不是第一次对皇上提海棠,那就在海棠上做文章好了,寿康宫恰有开得正盛的海棠呢。 这是进忠第二世做太监了,在开花结果的话头上敏锐得非同一般。他清楚地知道五妞只是想不着合适的说辞绞尽脑汁挤出来的两花区别,可他就能引申到可把五妞摁成“宁可跟了胡贵福一世无子也不跟了皇上得个阿哥公主”,他祈祷到了揭发的时刻皇上也能如此联想。 待皇上回养心殿歇下,全寿带小太监值起了更,进忠才有了空闲时刻。他一刻不停地赶往寿康宫,宫门已经紧闭。 里面隐隐传来宫女的说话声和笤帚扫地的哗啦声,进忠听得似乎是两三个宫女在边扫地上的落花落叶边抱怨哪位主子出尔反尔,本同意第二日再清扫可夜里突然怒道院落里脏污,要求她们连夜洒扫干净。 有个宫女的声音有些熟悉,但进忠想不起来是谁,也无心细想,他的注意力全在被风吹至宫门外的海棠残花上了。 他蹲下拾花,不多久就挑拣出好几朵还算完整的海棠,他拂去尘土,将花藏进袖里带回去备用。 他坦里一片寂静,进忠洗漱完取了纸笔钻进被窝,窝在阴冷的被褥里,他竭力回忆自己从万岁爷和来觐见的大臣那儿偷师学来的满文。 隆佑帝年四十有七,虽还算得上春秋鼎盛,但进忠不得不做好两手打算。若他如乾隆一般能活至六十五往上,那这近二十年间或许会诞有德才兼备又青春正盛的阿哥,而现存的除承清外的三位年长阿哥多半将出局不再考虑,他要做的是及时揣摩出皇上偏好哪一子并尽力诱承炩拉拢之,最后确保传位于承炩交好或他交好的阿哥之一即可。若皇上不出几年便龙驭宾天,那就只得在仅存的太子承泽、二阿哥承瀚、四阿哥承淇、五阿哥承清中择一个,他看出皇上待承泽并不亲厚,立其为太子恐怕只是因着他是皇后所出的缘故。而承炩与承淇看似有交情,他还需在今后的时日里多加考察,能确认二人关系最亲近的话就可不假思索把承淇推上储君之位了。 而在其中最棘手的就是进忠不知隆佑帝的寿数,先按拉拔承淇来走可能会引发一系列承淇与后诞生的阿哥冲突而进忠必择其一的后果,先按兵不动等待皇上新的子嗣又有可能错失与承淇结交的机会,皇上一旦驾崩就是个措手不及也无可挽回的废局。 可是为了公主与新皇关系融洽、后半生食邑富足,再棘手进忠也得着手去做。 他是太监,不出意外一辈子都会困于紫禁城的宫墙之内,能为公主所做的极其有限。这可能是他鲜有的还有能力去搏一搏的事,搏得成功可保公主一世无虞,而他也不会让公主知晓而徒增她的不解甚至是怨愤,搏得败落公主最差也就维持出降后也无人在意的原状,他亦不会让她所知,顶多在她眼里他成个祸乱朝政但不曾暗害她的奸宦罢了。这么大罪名的奴才斩首都算轻的,她必得记一辈子,他可不亏。 进忠用不着墨的毛笔在纸面上勾画印象里的满文,他一知半解,不知鬼画符一般绘出的是对是错,但好在他预估只需在传位遗诏上动撰写满文的手脚,其他场合上未必有多大用场。 床面软塌,进忠写得磕绊不顺,但又不敢坐于桌前免得惊了起夜的其他太监,他寻思取得胡贵福一般的单间他坦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他下了床,偷偷取了他人翻看完留置于桌上的《孤城闭》话本垫在纸下,如此再习字顺畅了不少。 嬿婉回去左思右想还是为进忠觊觎嫔妃又疑似对自己怀有不轨之心的事动了怒,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又不好说与额娘,她便自己蒙头睡下。 她和承淇藏在假山洞里而进忠一眼都不曾看向他们,她怎么想都觉蹊跷。他诚心想拿住自己的错处今后加以要挟,大可以走近些故意看自己一眼,再回头向她皇阿玛复命说未寻见,这样既能让她知道他抓着了自己的把柄,又能卖她一个面子,何苦望尽其他方位唯独跳过她们藏匿之地呢。 春婵办事谨慎,不大会让进忠察觉她瞅见了他,进忠并没有用假装真没看见她的方式挽回自己欲拿捏公主的龌龊形象的动机。 难道是进忠比她所想象的藏得更深更隐蔽,或是打算前期先以忠心迷惑她,后期再暴露真实的丑恶面孔? 果真如此的话,她或许真能将他利用一二,哪怕要不到别的,最不济也能要点儿份例之内她们被克扣掉的衣食炭火。 可是想到对食她又怵得脚趾都凉了,她一个公主怎能沦落至此,哪怕是逢场作戏她都怕自己会终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但要她断然绝了这条路她又不肯,这事肯定不能告到皇阿玛处,可凭什么那奴才对自己抱着淫秽的邪念而自己只能给他一个窝囊的拒绝而已。她要将他敲骨吸髓,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永世后悔对自己起了这般心思,这才可解她心头之恨。 她裹紧被褥又蜷缩起身躯,在床榻上愣是耗了近一个时辰都未能入睡,只好起身去取那本《西厢记》随意翻一番,也好使自己泛起些许困意。 不知何时她撂下书进入了梦乡,梦里的她一袭晴蓝素花暗纹长褂,俨然一副宫女打扮,正站在门外守着,有人往里头走,她便顺势挑起门帘。 一个温暖的影子落到了她的身侧,她本能地扭头去看,但发觉又是朦胧一片,辨不清来者是谁。 难不成上回梦里的青梅竹马追到了今儿的梦里,她暗自发笑,可忍不住靠向他,不一会他便消散不见了。 第十八章 十八章 等到自己下一个不当值的日子,进忠一大早便赶去了启祥宫外候着。 候了不多久,五妞的宫女就端了需浆洗的衣裳出来,进忠尾随她去了四执库,在四执库外转悠几圈待她走后才不紧不慢地进去。 “伊姑姑,我今儿又得了空,来看看您,”进忠从兜里取出两个沙糖桔道:“万岁爷赏的,姑姑吃了好沾沾喜气。” “真是个好孩子,御前的差忙,又在天子眼皮下,你可千万要当心些啊。”伊姑姑年长,对进忠就跟对晚辈小孩儿似的,进忠来得勤,她也就和他亲厚。而于进忠而言,尽管一开始对她只是利用,但几次攀谈下来见她待自己始终不错,他心头也难免有些触动。 “哎,我都习惯了,”进忠摆着手道:“姑姑,内务府拨来的人勤快不?现在没这么辛劳了吧?” “勤快,现在担子轻多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机灵的小鬼头儿。”伊姑姑笑着拉他进屋,取了些芋头糕塞给他:“我侄儿从合缘斋买了托人带给我的,你尝尝。” 进忠推脱不得便吃了两块,许是放了两三日的缘故,芋头糕有些僵了,进忠也吃不太出味道,但毕竟是伊姑姑一片心意,他还是连连称谢。 进忠说想去看看宫女们浆洗得如何,伊姑姑自然不会防备也不会拦他,就随他往院子里去了。 进忠迅速找到了五妞的宫女送来的那一捧衣物,凭着多日的偷瞄,轻而易举就抠到了一件五妞常穿的肚兜。 宫女们忙碌,还未曾将这堆东西清点和下水,又知进忠和伊姑姑熟稔,也不会多加管束。进忠将肚兜三下五除二就顺利地折好藏进袖里,又若无其事地走回去再与伊姑姑说了会儿闲话,这才怡然出门。 与伊姑姑的闲聊中进忠早已得知,浆洗晾晒熏香完毕再送回主子那里约得三四日,他只要在三日内成事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他回了他坦,将悄悄藏于自己衣褂内晒了几日的海棠花取出,捻了几下他觉着似乎还有水分,便再找了向阳且日头更烈处继续翻晒。 这几日五妞盛宠,进忠不担心皇上有哪日会不去启祥宫见她或召她进养心殿,且他趁着皇上去五妞房里的时刻,尽可能摸准了五妞存放荷包的地方。若皇上进启祥宫他就正大光明地偷,若皇上不进启祥宫他就趁夜深人静翻进去窃,总之他必得得手,得了手立马就叫这对奸夫淫妇好看。 第二日黄昏,皇上还是遂了进忠的愿,让他和胡贵福随自己前往启祥宫看望五妞,进忠喜不自胜地瞅了一眼胡贵福,胡贵福却比他更喜,他心里头笑得几乎要翻滚起来。 皇上与五妞二人热络地逗趣不停,本侍立在他们不远处的进忠以腹疼出恭的借口弓腰捂着肚腹向外退走,经过黄花梨矮几时他顺手一掳,直接捞走了一枚五妞好几日前佩过但又不太常用的荷包。 把荷包裹上事先备好的软布埋在地里又在外头呆了好一会儿,进忠才故作腿脚发颤的模样回来。胡贵福稍瞥了他一眼,半点都没有要询问他是否闹了肚子要回他坦歇息的意思,铁了心想叫他跑肚出糗。 进忠顺着胡贵福之意咬牙忍耐,胡贵福频频朝五妞望去,面上喜兴极了,进忠从他脸上读出的却是到嘴之肉飞走的牙酸。万岁爷搂着五妞的胳臂,五妞咿咿呀呀地给他唱了两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小曲,又取茶盏请万岁爷喝她集了露水泡出来的花茶,茶盏一开,香气四溢。 “晨间取的露水,到了这会子才叫朕喝。”皇上抿了几口,装模作样地嗔怪五妞。 五妞见皇上眉开眼笑,也顾不得别的,连声捧和道:“万岁爷您消消气,嫔妾给您赔不是啦,不过嫔妾可不是巴巴地等了这么久,万岁爷您才姗姗来迟嘛,嫔妾也没法子求您早些来呀。” 进忠苦着脸朝胡贵福望,胡贵福仍不理他,只时不时偷瞄五妞一眼。进忠自始至终没看五妞和皇上,脚上颤得快站不下去时皇上才注意到他。 “进忠,你怎么了?”皇上开口问他。 “回皇上的话,奴才肚子有些不适,想……想……。”进忠手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胡贵福骂他:“你小子怎么当差的?皮痒想挨板子了?” “罢了,人有三急,你这奴才真是跟头憨驴似的,不敢和朕说和胡贵福说声不也得了。”可皇上眼里,进忠就是个憨厚老实的小子,不料他这么一说进忠又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万岁爷,奴才已经向师父使眼色了,可他眼里只有您就没理奴才,奴才不是憨驴啊!” “哈哈,好好好,进忠不是憨驴,是忠驴。”进忠又是磕头又是抓耳挠腮的样子逗得皇上开怀大笑,指着他不知褒贬地说他是“忠驴”后进忠却喜出望外地讪笑:“奴才谢万岁爷题名,谢万岁爷夸奖!奴才得万岁爷一‘忠’字,必为万岁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从今往后奴才就是万岁爷的‘忠驴’了。” “行了,你回去歇着吧。”皇上笑够了,看进忠忍得两条腿都快搅在了一起,连忙发慈悲对他一挥手,进忠边谢边弯腰捧肚子跑出去,后头又传来了皇上的笑声。 走到启祥宫外,确保了周围没人过路,进忠才收了表情直起身子,他长舒一口气,咬牙往启祥宫的方向瞪了一眼,这才过去挖了荷包出来往他坦走。 嬿婉一直在候进忠再次造访永寿宫,一连候了好几日都没个影。她倒也不是慌,而是想着这事总得有个下文和了解,她不喜盘算这种明日复明日的心事。 “春婵,我还是得去一趟他坦。”嬿婉坐在镜前,正往两把头上别一根素银花钗。 “公主,一个进忠怎值得您屈尊降贵?”春婵替她拢了鬓角,取了根银点翠镶白玉簪想为她戴上,嬿婉握了她的手让她放下。 “我可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但也不必见他,去找那些小太监打听一下再做打算好了。”嬿婉起身抚了下衬衣上的褶皱,她们没有熨烫的条件,将就穿而已。 春婵见嬿婉穿的只是一身半旧窄小的湖水蓝缎花卉纹衬衣,发间没几个簪钗,料定她是想扮作宫女。 “公主,奴婢去打听就是了,您装扮成这样他们也能认出来吧。” “我不找他们御前的人,只找些洒扫勤杂的小奴才,他们连皇阿玛都见不到,更何况是我了。进忠不是在御前挺得脸么,他们总该知道点儿。” 待二人行至一排他坦外边,天色已大黑,如此想来不认得公主之人见了衣衫简朴的她大概不会有这般联想,春婵总算放心了。嬿婉思量过后还是让她在远处候着,不必随行。 嬿婉拣了最低矮的他坦观察,恰好有个小太监蹲在门口看地上成行的蚂蚁,嬿婉径直向他走去。 “小公公,我想向你打听个人。”嬿婉在他手心里塞了五文钱。 “什么人?姐姐您说。”得了钱,那孩子乐了,嬿婉近看才发觉他一张小脸圆兜兜的,还是个才十岁左右的小孩儿,她心想这么小就进了宫当差,也是可怜。 “御前太监进忠,你有印象么?” “噢,我知道,他人很好的,平常被大伙儿调笑几下从不发脾气。而且好像才十四岁,在御前都当了好两年差了,万岁爷应该还蛮喜欢他的。虽然他师父是副总管能拉他一把,但也得靠他自己的上进呢。” 嬿婉怎么也没想到进忠在小太监眼里会是这种形象,眼前小孩的眼睛闪着星儿,诚恳到不行,不像是在诓她。 “姐姐,你为何要打听进忠公公呢?”小太监好奇道。 “是我一个要好的姐妹托我来打听的,我……我也不知她为何要问。”嬿婉找说辞找得飞快,一点没让对方瞧出破绽,她面露疑惑之态,小太监却像听明白了似的,掩着口极小声地说道:“姐姐,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您的姐妹是不是想……” 他羞得脸上泛红,又是尴尬又是臊得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嬿婉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味,顺势问他:“怕不是真的如此呢,小公公,你可知进忠他有没有……” “好姐姐,你可别问了,宫女和太监是绝对不成的,更何况我还经常听到御前的公公们说进忠公公是一点也不开情窍的老古董,他们老是拿进忠公公取乐呢。” 又是一个嬿婉万万没想到的结论,看她错愕,那小太监脸红得不行,轻轻打着自己的嘴巴道:“是我多嘴了,姐姐千万别说出去,这些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可不关我的事儿啊。” “好好,我不说,回头我再去劝劝我姐妹绝了这条心思。” 那小太监进了屋,嬿婉怅然若失地望向黑茫茫的天际,混沌的云裹挟着忽明忽暗的众星,只两点银光远离着虚悬的银钩,互相依偎又交缠不休。 春婵必然不会骗她,这小太监不认得她也不至于骗她,这两方说辞完全矛盾叫她夹在中间进退两难。她既不想随意冤枉好人又不想叫刁奴逍遥法外,真是头一回遇上这种难决断的奇事。 进忠就站在她的斜前方贪恋地望着她,但她不曾察觉,进忠本以为她是不愿与自己说话,可眼见着她要离开,进忠还是迈步追了上去。 嬿婉听到脚步声,一回头见到进忠的面孔,惊得变了脸色。 “奴才给十公主请安。”进忠和上回一样,对她毕恭毕敬。但嬿婉无端想到春婵对他的指控,突发地料想起这太监年纪幼小,或许并不了解实情,怕是被进忠在人前的伪装给蒙蔽了。 果真如此的话,进忠便更可恶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疑虑一旦存在就轻易不会消去,她宁可错杀都不可放过。 “方才本宫站定的时候不见进忠公公来请安,怎么着本宫移步走了,公公倒殷勤起来了?”不知他有未看见自己与那小太监说话,嬿婉打算先行试探他下。 那她就是明知自己在偷瞄她但不声不响只当不知了,进忠有些黯然。但她今儿的衣褂太素了,像是当初启祥宫的宫女,进忠能揣测得出她就是想假扮宫女来打听事情的,他如何敢上前来胡乱给公主请安坏她的事遭她的怨。 “天色昏暗,奴才又离得远,先前辨不清公主的容貌,怕认错了人,故不敢贸然出声。”进忠随在她身后走着。 在嬿婉看来,进忠就是听见了自己和小太监的对话内容,哪怕离得远至少也该听得了只言片语。 “先前怕认错,这会儿又认清了?该不认的时候不认,该认出就认出,长此以往岂不会成了欺上瞒下的奴才么?”她嗤笑一声,转过脸望向他。与前世何其相似的一张清水脸儿,但全然不同的是公主的眼波底下难掩随时会爆发的怒火,她大概极其不喜被欺瞒,进忠想起这个年岁这个身份的她还是不太会粉饰情绪的。 一字一句都要反复斟酌后才能在公主面前说出,可能只略错了小半句,他就能落个满盘皆输的结局。 “等奴才确认了您是十公主后,公主已在与人交谈奴才不便插嘴了。且奴才见公主装扮得不惹眼,怕公主是有意不外露身份,故不敢随意打搅。而此刻宫道上只奴才与公主二人,奴才首先要全了礼数,其次要为自己站在一旁不敢走动又意图欺骗公主了了此事而向公主您赔个不是。”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可总也不能说自己是因为想念她才追上去的。进忠回想她与那太监说话,她一个公主怎会随意打探奴才的事,想打探圣意也不该找那种人。她还能打探什么,他蓦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眼见进忠跪下,嬿婉厌烦地叫他起身,动不动就跪她,越恭顺她越觉得有诈。 “那你就是听到本宫问了他什么喽?”嬿婉脱口问他,眼见着他仍跟着自己,她心里开始发毛。 她的语气像是一开始就笃定了自己在偷听,进忠心里喊冤不止,又不敢按实话来“狡辩”,除了彻底惹恼公主外他落不得半点别的。 “公主,奴才并未听到您与他说了什么,但以奴才的愚见,公主并不熟悉其他人,也无意揣摩圣意,向养心殿的粗使小太监打听的只能是奴才。”大方说出说不准还能有一线生机,她或许还能将自己的实话信上半分,但不论如何总好过直接背下悬而未决的黑锅。 “你还算聪明呢。”她秀眉一蹙,进忠不知她信不信自己,但此刻已不能再多说诸如自己离得有多远之类的了,否则极可能越描越黑。 “只是本宫不知,进忠公公为何夜临此地,又为何跟着本宫行进?”要说嬿婉全信是不大可能的,但她又寻思进忠若真偷听得了也没必要再补上令她鄙夷的后半句,这种话在她看来自作多情都算不上,纯属是找她的打罢了。 “奴才的他坦也在这条道上,奴才不得不经过。”她问了这话,可能疑虑算是暂时揭过去了,进忠稍稍定心了几分,打算接下来她问什么他都如这般尽可能按实情讲。 “那你可知本宫向那小太监问询了什么?”嬿婉停下脚步再次向他望过来,月光打在她脸上,那一双眸子成了清粼粼的照妖镜,照得进忠无处遁形。 “奴才不知。”他确实不知,双手的手指紧紧搅在一起指尖都泛了白。 其实他猜想公主问的是他品行是否端正,但他猜不出公主下一步想做什么,他也不敢奢望她请他帮自己。 “本宫向他打听了你的秉性。”进忠等待她说出正面、负面或是好坏参半的评价,一柄刀子又悄无声息地悬了起来,他的心砰砰乱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他想求公主快些念出对他的宣判,他只求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仅此而已。 嬿婉瞥见进忠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一心只想嘲讽他的胆量。她暗想自己怎可能说出小太监对他那样高的评价,说出来不是助长他的气焰,让他好拿捏自己么。 “刚不是挺能说会道?现如今突然撞见鬼了?怕成这怂样,”嬿婉望了一眼他的手,又发现了个大稀奇:“进忠公公不会又被罚拔草了吧?瞧这双手,指甲缝里都是泥,真埋汰。” 拔草一事只能是从春婵口中得知的,春婵果然告了他的黑状。 这回想说实话也不成了,进忠把袖里的罪证再往里头推一些,躬身作答:“奴才怕被公主误解,所以胆怯。而这泥确是劳作留下的,奴才没能及时洗净,污了公主的眼睛。” “进忠公公心里坦荡,本宫能误解什么?”试探下来嬿婉虽还是摸不清动向,但至少看出了进忠不是在起初就会藏不住狐狸尾巴随意动手动脚的人,大可放心与他周旋。她寻思自己之前想的对策还是得用上,毕竟她也没找到十足的证据表明他确实是个霁月清风的正人君子。 她故意把重音咬在“坦荡”上,止了脚步以眼神示意他往前走一些。 进忠站到了她的身侧,嬿婉并不急于去找春婵,反倒是侧过脸打量起了他的神色。 进忠闻着她身畔似有似无的幽香只觉迷醉,稍瞥了她一眼又故作正经地直视了前方。他得真正坦荡,免得让她看出点破绽。 嬿婉无端地联想起梦里的场面,她也是这么站着,旁边笼罩一个令她心安的影子。 她把这联想驱逐出了脑海,可心神不宁之间一时也瞧不出进忠有何异样,她又发问:“进忠公公真如本宫所说这般坦荡?” “自然,奴才幼时因穷困而入宫,除去金银权势以外别无他求。”进忠怕自己脸上发烫,故不再敢看她。 他在赌公主欲暗示的是厌憎他对她有一丝一毫色欲熏心之念。说自己无欲无求本是极佳的作答,可他想到了凌云彻说他自己并无有情意的女子,反倒起了乾隆的疑心,流言虽能一时将这滩烂泥扣给继后但最终还是让嬿婉承担了恶果。而他必须要规避前世所见的所有弯路,此刻唯有把所求归一个定所才能打消公主的疑虑。 “本宫身陷囹吾,连每月的份例都拿不齐全,公公所说的穷困,本宫多少也能体会些许。”嬿婉叹了口气,蹙眉垂眼,面上作出了愁容。 难不成公主是想让自己帮她?一个惊雷平地炸响,可她分明是厌恶自己的,厌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却又捞不到其他的救命稻草,只能违心地倚靠他这个低贱的阉货。 他也是矛盾的,她不开口求他之前他总心心念念,她求了他反倒是愁肠百结。 他愿意为了她什么都去做,但他决不能答应与她共谋,癞蛤蟆就算死了千百遍也还是癞蛤蟆,不配与天仙绑在一根绳上,他不能再重走前世的老路了。 “公主,您在永寿宫住着,一日三餐顶多粗茶淡饭,勉强能吃上七分饱。而奴才幼时食不果腹,树皮、野草、尘土,奴才都一一尝过,还能活着入宫都算是侥幸,可见二者有云泥之别。况且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又怎可与一身残躯的奴才相提并论呢?”进忠说得有理有据,但嬿婉从他所言听出的却是讥讽自己不食人间烟火。 “本宫今儿倒是叫一个奴才给教训了,可见本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嬿婉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摇头说道。 “公主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要靠您自个儿去争取,仅靠旁人是帮不了您的,”进忠与她一样,也是半开玩笑半当真,随即他又回过神来道:“奴才失言。” 推辞意味呼之欲出,再问他怕也是碰壁,嬿婉耳聪目明,不会多说无意义之言。 “那依进忠公公所见,本宫若想拿回被克扣的份例,该怎么做?”可嬿婉没在奴才那儿吃过这种瘪,偏偏又是她自己起的头。她咽不下这口气,迂回着又问。 “奴才认为公主应壮士断腕,力争上游。”卫杨氏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但进忠不好点破,自己与春婵斗口在先已让公主烦心,再提她额娘会让公主更加认定自己是不怀好意的搅事者。 “壮士断腕?公公说笑了。”嬿婉确实没明白,进忠说得跟要上战场似的,叫她好生意外。她暗笑进忠一个奴才还怪会卖弄,可进忠的神情又不太像在随口奉承。 难不成他说的是如他自己一般舍了男子的身份入宫换得不饿死的生路?可她能舍什么,就算他作了个比喻,那也没头没脑的,她参不透。 第十九章 十九章 春婵左等右等等不来公主,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四处寻她了。 她抄了小路过去,一拐弯刚好瞧见并肩而谈的嬿婉和进忠,顿时惊得张开了口,又不敢出声喊他们。 “公公所说的‘壮士断腕’,本宫还真不太明白。”她看到嬿婉盯着地面,一个眼神都不给进忠。 进忠的身子稍稍偏向嬿婉,春婵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但她看他那黏腻的嘴脸觉着胆寒,心想哪怕公主只是利用他都算是受了好大的委屈。 “公主现今或是日后身边总会出现妨害您的人,公主切记不可过于心慈手软,必要时需得舍出别人保自己。”进忠把身子俯得更低,也竭力让语气更平和些。 前世她学会了,这一世他更是要尽可能早些再教她一次,只是进忠没想到机遇来得这么快,快得他丝毫准备都未曾作出,就如此云淡风轻好比闲聊一般地对她说了出来。 也许前世是时机不太对,那时她满心都是保不下额娘的苦痛,后又经历额娘之死和异常艰难的生产。她每每想起这句话就会把这一段苦难反复咀嚼,忘不掉也放不下,终究是被扎得血痕累累,迁怒于他也无可厚非。 而如今她还不曾经历大难,趁她对自己的积怨也还未水满则溢之时就帮她开好蒙,于她而言大概更好接受些。 嬿婉能听得出进忠此言是认真的,但莫名不肯接受他的谏言,毕竟以她的自尊如何能纵容一个奴才骑到自己头上对自己说教? 她想怒斥他自以为是,可他是御前的人,不好轻易得罪,而且她自己又打听又问话在先,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翻脸无情。 “本宫没什么能舍的人,舍谁呢?舍你?”她斜睨了他一眼,口中阴阳起来。 她眼见着进忠的脊背颤抖一息,也许是余光瞥到自己看他了,很快她又见进忠僵着身子偏了回去。 他侧脸惨白,鼻尖沁出了丁点儿汗珠,她再想细看就看不着了。进忠别过头,她从他的睫毛看出他连眼睛都已闭上。 “奴才是万岁爷的走狗,吃的是万岁爷拨的米粮,办的是万岁爷吩咐的差事,求的是万岁爷赏的银财权位,奴才能做、所做和愿做的一切皆出自本心,与公主无关。”他忽然睁眼,面色如常地朗声说道。 “好,好一个忠奴,看来皇阿玛还得谢你呢。”这不就是拐着弯儿说自己想舍也舍不着他么,嬿婉颔首,对这个心性极高的奴才“赞叹”不已。 “公主!”春婵实在看不下去,跑出来了。 进忠被闪现的人影吓得不轻,待他看清又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他后撤几步道:“奴才话多,耽误公主了,奴才这就走。” 春婵站到嬿婉身边,对进忠圆睁怒目,仿佛他身上有什么会沾染公主的脏东西似的。进忠无地自容地垂下头,可他越是这般怯态,春婵越发觉着他对公主图谋不轨。 嬿婉见到春婵,一回想进忠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地想成了他小鸡肚肠作祟,欲离间自己和春婵的关系再设法挑唆自己舍了春婵。 “慢着!公公不是说自己的住处在这条宫道上么?怎的还后退了?”嬿婉喝住了已经扭头奔走的进忠。 进忠欲哭无泪,春婵搅混了他的头脑,而他又一心想着离公主远些的,晕头转向之下就走成了反方向。 “奴才鬼迷心窍走错路了,多谢公主提醒,奴才下回会认清了路再行的。”他硬着头皮上前,嬿婉倒还好,只不再理他,而春婵则横眉冷对地斥他:“进忠公公,你若有什么腌脏心思就趁早收起来,偷猫盗狗的事还是少做为妙!” 他不曾偷窃的话听到此言本不会有别的联想,可他偏偏藏了个好赃物在袖子里。他一贯不是脸皮薄的人,也从不自诩光明磊落,可被春婵当着公主的面揭发出来,他也顾不得她揭发的是不是他想的那件事,脸已霎时变得通红。 前世的嬿婉是裹着兔皮的蛇蝎,而今生的承炩很可能是裹着虎皮的幼猫。尽管他不敢笃定,但哪怕有一丝可能,他都不愿将自己的不堪这么快就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公主眼皮下,他怕自己污毁了她重走一世好不容易修来的纯净。 “奴才没有!”他梗着脖子犟嘴,额角上爆起青筋。真是着魔了,春婵哪会知晓他意欲坑害一对野鸳鸯的事,他竟做贼心虚多思至此,这算是奸宦妖妃冥冥之中害他在公主面前丢脸的第二回了。他又气又羞,耳尖红得滴血。 嬿婉噗嗤一声笑了,那笑声跟一串儿银铃似的,缚住了进忠的身子,叫他的心随之忽上忽下地翻飞起来,但终究还是不堪重负摔落至谷底。 他垂头不敢看公主讥讽自己的弯眼扬唇,却听得她笑道:“哎,春婵你瞧瞧,进忠公公这倔模样像什么?我看倒活脱脱像个话本子里被人污蔑偷了银钱的穷书生,丢他去漱芳斋给他把头面扮上,都能登台演一折子戏了。” 进忠死寂的心扑通扑通地活络起来,书生、戏子还是阉货都不打紧,把公主逗乐成这样就是值了。 她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又叫他忍不住去想前世的她究竟是经历了多少雨打风吹,又是在何时才磨没了最本真的自己。 “哪有书生这副糟样子,面红耳赤的,叫他扮个关公才合适。” 春婵的面色缓和了不少,进忠方才不敢目视公主但一直敢看她。 “此言差矣,奴才只是万岁爷的内侍而已,可不敢辱没了关老爷。”他已不恨春婵了,但忍不住再顶她一句。 春婵望着公主,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嬿婉扫了一眼面前的俩人,突然发觉自己为了哄春婵,倒快成了他们俩之间架的梁。 嬿婉不在意进忠,但多少在意春婵,她挽着春婵的臂弯悄声说:“罢了,咱们别理他了。” 进忠目视她们走了小径回去,又怅然立了一会儿,才想起正事还未办成。 他先回了他坦,将荷包藏好又取出先前窃来的肚兜,去往胡贵福的单间,悄无声息地从窗上翻进去,寻了最隐秘的夹缝塞入,再去偷偷摸了一张胡贵福自用的信笺。 离开时他搜寻了一番,几张银票如他所料藏匿于不见光的抽屉中,显然他选日子也选得巧。 回到他坦,此刻他人还未归家,他将荷包的系绳松开,丢弃掩埋原有的香料,把晒好的干海棠置于其中。 信笺展开,进忠不费吹灰之力就仿着胡贵福的字迹写了胡贵福与陈佳五妞的大名,又默写了一句宋代姚勉的“律底春回寒谷暖,堂间夜会德星贤”。 刚好是浓春四月,他俩被春意暖了心神,情爱回温不已,对应了上句。 平常五妞得侍奉皇上,只能拣了不侍寝的夜里与胡贵福私会。虽与原句的意思全然不同,但就着字面也能勉强联想一番,也算对应了下句。 进忠收好笔墨,将信笺郑重地折好放入荷包内再系好绳。鱼已钻入网中被缚得动弹不得,就等他明日收网满载而归了。 第二日午间胡贵福、进忠、喜禄当差,全寿带小太监值完夜班已回他坦歇息。进忠携荷包立在离胡贵福不远处,瞅到喜禄瞌睡、胡贵福给皇上添茶的空档,他眼明手快将荷包轻掷于胡贵福脚下。 皇上在翻阅奏折,而胡贵福提着粉彩开光菊石纹茶壶想放到不碍手的地方去,进忠殷勤地上前替皇上把奏折理了理。 皇上的目光不由得在进忠身上顿了一会儿,不多久便下移瞥到了离进忠不远的荷包。 “这是何物?取来给朕。”皇上神色还是肃然的,点了进忠,手往荷包处随意一指。 进忠呈了那荷包上前,喜禄的瞌睡打不成了,踮着脚尖儿往他们这处望,胡贵福放了壶,也疾步走过来。 一个平平无奇的荷包,皇上拿在手中端详了一番,还未想起何人曾佩戴过。 “是你们落下的?”他问眼前的三个太监,进忠自然摇头称否,胡贵福略愣了一瞬,也说不是自己的,喜禄牢记太监不可找宫女对食的条例,生怕祸水引至自己身上,被迫与嫌犯共同被押至慎刑司拷问,他急切地说道:“奴才也没见过此物,但奴才斗胆猜测这是哪位主子留下的,还请万岁爷明察。” 方才皇上确实召见过皇后,但不曾召见过低位的莺莺燕燕,皇后素来少饰这些精细零碎的小物,这荷包不可能出自皇后身上,皇上扶额沉思了一会儿。 这荷包细看还是有些眼熟的,养心殿里静得连其中一人呼一口气其他人都能听见,不多久皇上就想起了这是五妞佩过的东西。 可是他晨间未召过五妞,昨儿晚间他回了养心殿后也不曾召嫔妃侍寝,养心殿每日皆由太监洒扫,这荷包绝不可能是由昨日逗留到今日的。 所以荷包是从这三个太监身上落下来的,喜禄又未近他的身,只可能是胡贵福和进忠其一。 他脸色阴沉下来,缓缓扫视胡贵福和进忠,进忠立马跪下,但神情迷茫困惑极了。 见进忠跪了,胡贵福才慌忙跪到他旁边,进忠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一丝惊愕,心下了然他也认出了此为五妞之物。 在皇上眼中,胡贵福言行举止本就日益讨嫌。从前胡贵福面上总带一副喜兴的笑,看着能令自己舒心,而现如今他哪怕再笑,他也觉着这奴才颇为不知趣,但毕竟又挑不出大错,故将就使唤着。 而进忠不同,虽年纪幼小,但伺候自己穿衣用膳读书皆稳妥踏实,且事必躬亲,从不把苦差事胡乱分去假以他人之手,他信得过他的品性。进忠与一众嫔妃也鲜有交集,平常传旨都是以全寿、胡贵福为主的,他就只一门心思伺候自己和师父胡贵福。 皇上心头一杆秤已有了偏颇,这正中进忠下怀,他跪着一言不发以拖延时间,一直拖到皇上越瞧胡贵福的神色越觉不对。 “这是陈佳官女子的荷包。”皇上果然想试探,进忠听得皇上慢悠悠道出,虽是对他们二人说的,但显然他看向的一直是胡贵福。 胡贵福此刻会暗想什么,进忠非常想知道但不敢看他,他猜想他或许在置疑荷包的来路,又或许他已认定此是五妞想除去他的计谋,所以正在心头咒骂他的好姘头。 “奴才不知。”胡贵福的声音发着颤,但赔出了笑脸。 “万岁爷,也许是陈佳主子来养心殿时留下的。”进忠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状态。 皇上走到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喜禄跟前,极小声地对他吩咐了些什么,进忠眼见着他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进忠,过来。”皇上看似和颜悦色了起来,进忠跪行到他面前。 “你去把陈佳官女子传到养心殿来见朕。”他的声音像一柄极轻极小的刀子,悬在进忠头顶。 “嗻。”进忠领旨往启祥宫走。 喜禄先跑到全寿的房外,唤了全寿出来立在一排他坦外监视有无可疑人等进出藏匿东西,然后进了胡贵福房中先行搜查。 “奴才给陈佳主子请安,万岁爷传您去养心殿侍奉。”进忠打了个千儿,不等他再多说一句,五妞已急不可待地起身拢了拢鬓角,又簪了一朵色泽淡雅的绢花,随了进忠出去。 进忠故意惊惶地望了她一眼,又慢下步子走在她身后。 五妞登时起疑,行至没有宫人过路处,她才转脸小声问道:“进忠公公,你可知万岁爷召我有何事?” “陈佳主子,出大事了,”他眉头紧锁,面色凄然,把五妞唬得身子一颤,不等她开口,他连忙继续:“您先听奴才说,方才奴才见胡公公衣褂里掉下一枚荷包,万岁爷见了说是您的,胡公公非说他不认得,万岁爷强压着怒火想找您去对质。” 五妞听了这几句,已吓得六神无主,勉强拉着进忠的袖子咬牙道:“定是胡贵福偷我东西。” 进忠握住她湿冷的手心,她犹豫着还是挣脱了,进忠缩回手道:“陈佳主子,虽是他偷了您的荷包,但万岁爷似乎对您和他的关系起了疑,奴才听着觉得他疑心您与胡公公有私情呢。” “不可能,这杀千刀的狗奴才!”五妞腿上的摆子打得更剧烈了,但面上犹是凌厉之色。 “陈佳主子,主子与太监之间怎么可能有私情呢,万岁爷说的话奴才是一个字也不信,但若说是胡公公单方面地肖想您,奴才倒还能信上三分。”进忠耷拉下来嘴角,一副对五妞甩开自己心酸的模样。 “是了,是他肖想我,跟我有什么关系。”五妞以为进忠是在借此点出他对自己也有些喜欢,语气软了下去,又道:“进忠公公,还好你先与我通个气。” “主子,您肯信奴才不?”进忠诱着她,五妞确实也走投无路了,就点了头。 “您到了万岁爷跟前,就使劲替自己喊冤,再咬死是他垂涎你又偷了您的荷包,与您没有关系。万岁爷要处置他时你还得狠心推一把,要求万岁爷立即把他处死,只有他死了,您才能洗清冤屈。”进忠的话怎么想都是有理的,哪怕五妞寻思他存了掀倒胡贵福自己上位的心,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如今她能做的最好的选择了。 也正是因为进忠明显存了私心,又有取代胡贵福与自己合谋的暗示,五妞在心急忙慌之下才敢轻易信他。 可五妞不知道的是,事情根本就没发展到进忠说的这一步,她无知无畏倒还好,表现出此般厌恶胡贵福才会坐实皇上的疑心。 第二十章 二十章 途径他坦,进忠有意张望了一眼,看见全寿立着,而喜禄则不见其踪,他便猜到皇上正在让喜禄搜查胡贵福与他的房内。 五妞进了养心殿,进忠只候在门口,既是免得被指认生事也是给里头三人留出余地,他怕自己听得了皇上不想让人听见的事儿会遭来惩治。 五妞果然如他所愿,一进去就哭诉起了胡贵福偷她荷包。 胡贵福本料不到五妞会立刻认定他,但听她一哭,反应过来她想借此机会扣自己一头黑锅并设法除掉自己,当即也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不知何处得罪了陈佳主子,实在冤枉。 两人扎堆似的哭嚎,本就有疑心的皇上疑虑到了极点,进忠听得瓷杯落地的炸裂之声,紧接着就是皇上的雷霆之怒。 “成何体统!你们二人给朕好好陈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佳氏你先说!” “万岁爷,这不干嫔妾的事啊,嫔妾宫里丢了一个荷包,但是并不值几个钱,嫔妾以为是带出去时落在了哪处,就没有再追究,旁的嫔妾一概不知了。” “那你怎么知道朕传你来是为了荷包之事?” 皇上是依据实情问的,但五妞误以为皇上是不信自己,她慌忙道:“是进忠公公说的,他告诉嫔妾从胡公公身上掉下一个荷包。”她不敢多言,怕提了私情会让皇上更加深信私情是真的。 “你血口喷人!这荷包明明是进忠身上掉下来的!”听闻此言,胡贵福意识到自己是被进忠害了,他尖声叫起来。 进忠在外头镇定自若,他心想万岁爷若疑他更甚根本就不会让他去传五妞,也不会由着他在养心殿外,早该把他一同唤进去审问了。 五妞怎么能认这荷包出自进忠呢,而且就算她反水咬进忠也洗不脱她和胡贵福的关系,反倒像是她和胡贵福合伙拉进忠垫背了。她反复思量觉着进忠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动机,也只有胡贵福可能会在与她私会时顺走她的东西,所以她坚信这荷包确实是胡贵福偷走又不小心掉出的。 “是胡贵福血口喷人,他偷走嫔妾的东西还妄想嫁祸他人,万岁爷,您要为嫔妾做主啊!” “胡贵福,你来和朕说说你如何认定是进忠的?” “万岁爷,这荷包的确不是奴才的,当时只有奴才和进忠二人在您身边,所以只能是进忠的呀!” “你如何证明不是你身上掉的?分明是你贼喊捉贼!”五妞想起进忠说自己见胡公公身上落下一荷包,估摸是进忠见了但万岁爷没亲眼瞧见,她也厉声回敬胡贵福。 胡贵福还真没本事证明不是自己掉的,他恳求道:“万岁爷,求您把进忠也传进来吧。” 皇上只觉荒谬,把进忠传进来不也就多个人喊冤么,他总不能承认说这荷包是自己掉的吧。 “万岁爷,奴才没有盗窃陈佳主子的东西,求万岁爷明鉴呐!”胡贵福见皇上没有传进忠的意思,他匍匐向前叩头不止。 “万岁爷,这个荷包嫔妾佩了不止一回,您来嫔妾宫中又频繁,保不齐就是哪一次这奴才起了歹念顺走拿去了。”五妞也哭得厉害。 “那你所见,朕该如何处置胡贵福?”皇上余怒未消,细想又有了另一种猜测。 难不成这二人真有见不得人的污糟关系,因着胡贵福掉出荷包而事发,五妞为了自保便与他反目成仇,看来他得探一探五妞的心思。 “万岁爷,胡贵福盗窃嫔妃的私物,理应杖毙,且死有余辜!” “陈佳五妞,你的心肝叫狗吃了!奴才待你不薄,你竟然一得势就要奴才的命!” “万岁爷,您千万不要轻信这谎话连篇的狗奴才,他偷了嫔妾的荷包,见嫔妾要处死他,就妄图与嫔妾鱼死网破!” “陈佳五妞,当初你为了银钱是如何委身于奴才的,攀上万岁爷后对奴才又是怎样一副想除之而后快的嘴脸,你自己心里有数!” 好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进忠在外头只是听着声响都能想象五妞与胡贵福之间的剑拔弩张。 太监和无论是和宫女还是嫔妃都是不成的,进忠不免讥笑起了胡贵福。胡贵福恐怕见不着明日的晨光了,他心头隐秘的伤处似乎得了微妙的平衡,顿时松快万分。 午间的日头已有些耀眼了,闪着金彩光芒的赤轮笼着红墙金瓦的顶,光晕的圆口像一副绞索,绞在他的脖子上,他却浑然不觉。 “万岁爷,嫔妾在宫里熬了整整九年!胡贵福此言为真的话嫔妾怎么可能像熬鹰似的苦熬这么久?他是自知必死无疑才想拉嫔妾同归于尽啊!” “万岁爷,陈佳五妞依附奴才多年,靠奴才的银票接济过活,奴才自知罪该万死,可如今陈佳五妞忘恩负义,奴才也不想她全身而退!” 进忠本以为动静不至于太大,他只藏在门口就听不得多少了。可如今闹得人仰马翻的,不光是他听得一清二楚,连站在阶下的一众御前小太监都听得对养心殿频频侧目了。 又是一阵砰然的瓷器爆裂声,紧随之的是重物的沉闷落地声,又夹杂踢打声和哀嚎,看来内间已从青衣老生的唱念演化成了武花脸开口跳的做打。 难得有不用给茶资就能演上的武打戏,哪怕眼观不上只得用耳听也是稀罕的。 后文他听不全乎了,大约是五妞的推卸和胡贵福的招供,估摸皇上也怕丑闻传出去,就往死命里责打他们,好让他们声音低些。 痛快,真是痛快,进忠心中抚掌大笑。偏生这时,喜禄慌张地捂着什么东西疾步上前了,进忠瞥见是一抹玫色的锦缎。 早知如此,他都不必费这么大的心神造出环环相扣的伪证。他总怕筹划得多,而实际用起了仍旧嫌少,一下扳不倒胡贵福等他回过神来没命的就是自己。未让他传唤五妞、皇上不开荷包、他人搜不出肚兜、早先留给五妞的字条不存、五妞得的银票已用尽、二人都抵死不认私情,皆是他能想得到会出的岔子。整幕剧除去二人私通为真外都是他进忠的独角戏,他要防的是所有人的眼睛。 但既到了这一步,肚兜总得物尽其用,否则不白费了他的辛劳么。他的眉头折出了一个结,畏畏缩缩地对喜禄道:“喜禄,万岁爷大动肝火,你进去时悄声一些,可别给迁怒了。” 喜禄只当他是叮嘱自己,也未想到此刻根本就不该进,他忙不迭点头踏入养心殿。 喜禄低着嗓音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进忠咬着下唇忍得牙酸。半晌才传出了哭叫声:“万岁爷,这是胡贵福偷的!嫔妾将这件肚兜送去四执库洗了,是他偷的,定是他偷的!” “朕倒是见你穿过,可胡贵福怎知哪一件才是你的肚兜!荷包也就罢了,贴身穿的物件他怎么不偷旁人的偏偷你的!你这贱妇,他是个阉人啊,你竟与这般污糟之物苟合,你置朕于何地!” 噼里啪啦的声响传出,像是皇上在掌掴他人的脸颊,进忠幻觉自身轻飘飘地腾起来,又喜得手舞足蹈,也似成了飞天炸响的爆竹。 “喜禄,你和全寿一同到启祥宫去搜陈佳氏的住处,搜出任何可疑物都即刻来回禀朕!”喜禄出来了,见进忠乖顺地站着,他咕哝一声:“吓死我了,还好进忠你没进去,否则高低得给吓得心肝乱颤。” 进忠只缩着脖子嗯了声,听见里头五妞还哭着辩解说是受了胡贵福胁迫,只在做宫女时和他伴过,皇上估计是想到五妞初次承幸确实像未经人事,故心意略有回转似的声音小了。 可自尊自傲的真龙天子怎可能忍得了妃妾与太监有过不清不楚的过往,皇上望着眼前一个娇艳如花的美妾,一个佝偻猥琐的奴才,禁不住幻想起他俩是如何背着自己偷欢的。他愈想愈觉恶心至极,饮下不久的茶险些被他呕出来。他望了一眼地上粉彩茶壶的碎片,想起胡贵福抚摩过陈佳氏的手捏过壶,也给他按过穴,他一阵反酸上涌,终还是吐了几口清水。 喜禄和全寿很快便回来,全寿先捧了五妞的首饰和几张未用完的银票进去,喜禄掉头去取了胡贵福他坦里的银票也紧随其后。 过目了银票再过目首饰,五妞有一支制成海棠花簇状的银簪,并不华贵但皇上见其形状就联想五妞对海棠的喜好,而这簪极有可能是用着胡贵福的接济买成的。 “贱妇!你说海棠不结子是何意!朕看你不仅身依胡贵福,还心属胡贵福!”金簪玉器摔落的叮咣声不止,进忠听得皇上的嘶吼,憋笑憋得一张白脸儿红胀,险些从口鼻中漏出吭哧的笑喷声,他恨不得即刻蹲下笑个够,但又不敢当着几个小太监的面失态。 皇上砸了五妞的首饰,还嫌不解气,瞅见那罪魁祸首的荷包,他一把掳起嘶啦一声扯开了。 海棠干瓣倾泻,一张信笺轻飘飘地坠向地面,见到海棠皇上已失了心智,再拾起信笺一看,立刻将其撕得粉碎,差点昏厥。 他想起自己召陈佳五妞而进忠碰巧随侍时,进忠频频对胡贵福侧目,甚至指出过胡贵福一心只有自己所以一直看向自己所在的方位,究其根本他看的根本就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姘头。 他被这可恶的阉人蒙在鼓里,宠幸阉人相好的女子,可谓奇耻大辱。 “全寿、喜禄,将胡贵福和陈佳氏都拉下去赐毒酒,两人都扔到乱葬岗去,让内务府报陈佳氏急病暴毙!”杖杀动静过大,这等丑闻绝不可扩传。皇上发狠似的下旨,全寿和喜禄领命去拖拽两人,两人凄厉地叫喊起来挣命求饶。 “万岁爷,是进忠,一定是进忠算计了奴才!进忠才是始作俑者啊万岁爷!”胡贵福喊得尖嗓都沙哑了,他在全寿的手下挣动着,双手按在碎瓷片上流下了淋漓的血。 进忠面色冷下来,他仍立在原处不动,有小太监听到声响向他投去目光,他也置之不理。 五妞只一个劲地求皇上开恩,胡贵福的手把上了香炉,又被全寿剥下来,嘴里仍喊:“万岁爷,这都是进忠造的伪证!奴才没见过这个荷包也没见过这个肚兜!” 五妞见得荷包里的花粉换做了海棠,可她最早与皇上说喜爱海棠时胡贵福也在场,她根本分辨不出是到底是谁造的孽。而喜禄又压制着她,她不得不与之搏斗以拖延时间求皇上收回成命。 “喜禄,捂死陈佳氏吧。”皇上轻描淡写一语,喜禄吓得浑身颤抖,但也只得听令。 “陈佳主子,对不住了。”他是个太监,身形还是比瘦削娇弱的女子壮实许多的,他用尽力气捂陈佳五妞的口鼻又掐其脖颈,不到半刻钟她就香消玉殒了。 胡贵福控诉进忠不止,但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只能仰天干嚎。待五妞死后,皇上吩咐喜禄带进忠进来见他。 进忠躬着身进来,面上隐隐有泪痕,胡贵福一见他就痛骂其狼子野心又狠毒异常。 “进忠,你怎么看?”皇上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语气忽又变得和缓了。 “奴才并不知此事,不敢妄言,所以说不出所以然来,还请万岁爷恕罪。”进忠跪下道。 “你不知此事,为何哭泣?先前在养心殿外又为何不声不响?”皇上看着胡贵福指着进忠的鼻子叫骂不休,但进忠默不作声。 “奴才幼时跟着先生念过几日书,有一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奴才记得牢。奴才入宫即拜胡公公为师,师父约也算半个父,如今万岁爷鉴出胡公公犯下弥天大错,依照奴才幼时所习,应该为之求情才是。可奴才又深知帝令君命高于一切,万岁爷裁定胡公公的罪行,是不容奴才置喙的,这若与前者冲突,奴才必得尊听圣意而不可颠倒主次以至倒反天罡。在此情此景下奴才哭是因为胡公公教诲引领奴才多年,奴才为他即将离世而悲戚。而奴才在此事未定之前不进养心殿是为避冲突,奴才不为胡公公帮腔则有违孔子教导,帮腔则有失偏颇妨害万岁爷决断是为大罪。” 进忠言毕,向皇上叩头。他自始至终没把罪名按死在胡贵福头上,倒消了一些皇上的疑虑。 “那你心里还是认为朕罚得太重,你于心不忍喽?”皇上又是一问,进忠紧张得牙齿都在抖,他继续稳着声儿说:“奴才实在不知事情真假,也并未眼见过他人因此类事件而受惩处,故也不知是否过重,但万岁爷向来英明果决,奴才料想断案定罚不会有错。而奴才也不得不向万岁爷承认,奴才非草木,心中确有不忍,还望万岁爷准许奴才向师父磕三个头,送一送他。” “你还挺有孝心的。”皇上颔首,待进忠磕了头后命全寿、喜禄合力将胡贵福押下去灌下毒酒。 胡贵福因进忠危及自己地位而平日待他苛厉皇上都是看在眼里的,进忠没再踏上一脚有些出乎皇上的意料。但皇上并不会追究进忠哭泣到底是真心、假意还是只是见一活生生的熟人即将就死吓破了胆而已,他只要身边的奴才伺候自己够妥帖就行。 至于进忠有没有参与制造伪证,皇上再去细思也失了兴趣,毕竟板上钉钉觊觎嫔妃的是胡贵福又不是进忠。 进忠见皇上不再逼问自己其他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副总管之位空缺,而喜禄总有些莽撞远不及他,他至少有八九成的把握。 “进忠,你几岁进宫当差的?为什么进宫?”不多久,皇上就发话问他了。 皇上之言把他的思绪拉回了前世乾隆欲发落凌云彻的时候,进忠想起自己当时恨凌云彻恨得牙痒,自然掩不住情绪。那时他浑然不觉,但他死后再复盘,觉得自己那般表现过于唐突,实际是坏了事了。 “奴才八岁进的宫,在街上饿得快死了,实在受不了,叫人拉了一刀,欠了刀子钱进宫当的差。”一字不差,他将自己说过的话又道了一遍,不过对隆佑帝的语气比对乾隆帝更为谨小慎微。 “宫里为什么要留你这样的人伺候?”经过胡贵福与五妞一事,进忠已看出皇上虽处置私通者甚严,但讲求证据。他问出这句,大约不是对自己有所怀疑,而是意欲警醒自己,无则加勉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他受固有思维所限,一开始死活没想到她会是公主,那么皇上也或多或少会因思想局限把疑虑私情的范围划定在嫔妃宫女上。他日后去偷摸帮她几回,哪怕皇上有些许察觉,也未必能有他动机不纯的联想,更何况公主本身也不喜他。 “不男不女,没了血性,又能留着忠心伺候主子。”前世的对答还是好用,但此刻他的伤心已是惺惺作态的假装。 进忠低垂的头略有昂起,让皇上看清他面色的胆颤和眼角氤氲的泪意。 “瞧你这样儿,进宫也不是完全出于自愿了?”皇上问得正得进忠的意,他就是要让皇上相信他性子直,在不触怒龙颜的情境下说得都是真心实意的质朴话。 “万岁爷,若奴才不入宫,不出几日便会成街头的一具饿殍,而奴才入宫后足衣饱腹,于奴才而言皆是莫大的恩赐,奴才是感念天恩的。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奴才毁伤了自个儿的身子,是对已逝的父母不敬不孝,因此奴才也会为此惶恐不安,为自己没能一死全了孝义,反而净身以求苟且偷生而苦痛。再者,净身之痛令奴才记忆犹新,是多少年过去都永不会忘的,每每回想便是锥心刺骨得要掉眼泪,所以奴才又失态了。但奴才明白这痛是对奴才的警示,警示了太监们踏入宫门便是最低贱最脏污的奴仆,此生不可有任何非分的幻想,一生忠心地伺候好主子才是正事。” 进忠抹了抹眼,话说到最后,带了哭腔的语调才渐渐平复。此前他扮傻子讨皇上开心多,而此后他得如今朝般也言之有物一些,防的就是到了某一日他不得不用一嘴巴的机灵话儿替公主周旋,突然间转变谈吐太过可疑。 皇上对太监净身的事没有任何探听的兴致,他望了一眼进忠因围着手巾而鼓囊的腰腹,寻思他裹得不出秽味也是个本事。虽然他样貌长得一表人才,但以这种残漏身子大概也没脸去寻思不该寻思的,拿进忠做副总管他还算放心。 “进忠,以后你就顶了胡贵福的差吧。” “谢万岁爷恩赏。”夙愿达成,进忠心里喜不自胜,他趴在地上虔诚地给皇上磕头,又得了令去内务府领蓝蟒袍和收拾包袱搬他坦。 第二十一章 二十一章 进忠出了养心殿,未行多远就瞧见了承淇并两个随侍的小太监正在往养心殿走。 “奴才给四阿哥请安。”他迎上去。 “你是……”承淇见到进忠,觉着有些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他。 “奴才是养心殿太监进忠,上月阿哥您见过奴才,还赏了奴才糕点吃。”进忠说完,见到承淇一副恍然大悟之状。他想起公主似乎和他交好,虽不能完全肯定,但自己待他也要格外认真些。 “奴才敢问阿哥,您这是要上养心殿去么?”进忠低眉顺眼地问了一句。 “正是,昨日皇阿玛说近几日要传我去抽背查验功课,我正好得了空,今儿提前去养心殿找皇阿玛。瞧你刚从那边出来,你可知皇阿玛在养心殿么?”承淇见进忠不像有恶意,碰上养心殿太监也是凑巧,他便直接问他。 “阿哥,可否容许奴才单独对您说两句?”养心殿里摔掉的茶壶茶杯的碎瓷片儿还没收拾,大概是要等喜禄回来再带小太监拾掇了。方才虽然皇上面色还行,但进忠估摸不出他事后回想五妞和胡贵福的事会不会越想越气愤,以至于承淇进去就触霉头。 承淇不是得宠的阿哥,哪怕皇上不拿他撒气,意外地叫他看见了里头的碎东西,有了瞎寻思的机会,皇上也难免会有不满,所以他阻止承淇进去才是最稳妥的。 承淇有些迟疑,但还是示意了随侍的人退后。 “阿哥,万岁爷刚发了好大一通火,为的是一个官女子和一个太监的事,现两人已处置了,但万岁爷极有可能余怒未消,您要不还是晚些或改个时日再来吧。”进忠轻声道。 承淇略一皱眉,进忠知他在思量自己说的属实还是只为诓他,他又补充道:“阿哥,奴才吃了您的糕点,不会骗您。只是出的这事难以启齿,万岁爷定会勒令咱们养心殿的太监三缄其口,还请您也只当不知。” “罢了,我改日来吧,多谢公公提醒。”出的这档子事是什么进忠几乎是明讲了,谨慎些总是好的,承淇还是信了他。 “不敢当不敢当。”进忠送他离去,这才往内务府走。 进忠到内务府时全寿派去的小太监已与孙财陈述完对陈佳氏和胡贵福的处置,孙财生怕查到自己身上,吓得两股战战。 进忠如何不知孙财想的是什么,他装作随口一说:“孙公公,胡公公已死,我这一趟来是为了领副总管的蟒袍的。胡公公的事闹得不大不小,但万岁爷的意思是就到此为止了,绝不能让爱嚼舌根的太监宫女到处乱讲,孙公公您可千万要嘴巴严实些啊。” “哎呦,进忠公公您说笑了,咱家的嘴可是一等一的严,不该说的不可能吐出半个字,咱家先去替您取蟒袍了哈。”孙财见进忠年岁小,以为是个好哄骗的小孩子,又听他无意间道出皇上不追查,顿时喜得腿都不打抖了,抱了个拳就走进库房。 孙财贪财又看人下菜碟儿,但并不是非除不可,进忠立在那里盘算,他从衣兜里掏出一锭银子候他。 孙财将齐整的蟒袍递给进忠,进忠笑着接过,悄悄把银子往他手心里放。 “进忠公公,您客气了。” 进忠手一摆,凑近正堆着笑的孙财道:“孙公公,我正有事儿想求您帮忙呢。” “什么事?进忠公公您说。” “本月各宫的份例和月银可否请孙公公稍微盯一盯,尽可能发得足斤足两够数儿?”进忠眼珠子滴溜转着笑,好让孙财误以为他只是有个新官上任向皇上邀功的计划。这对孙财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难事,他向下边的太监们提一提,忍一个月不贪那些个不得宠妃子的份例而已,还是能做到的。 “内务府发放的份例银两本就是足够份量的,但既然进忠公公提了,这个月咱家就再仔细些盯着。”孙财应下了。 一个月足矣,进忠心想,公主明显是因她额娘的事受了牵累才不得圣心,揪着成因便好破局了。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遛遛,无论以后是否要将公主的额娘除去,他都得先设法进言让皇上放人出来,再观察下她的秉性,圈在永寿宫总不是个事儿。 公主受制一日,他就心焦一日,伸手捞不到够不着的滋味他不想再熬下去。 他要将他的明月从泥淖里捧出来,哪怕终有一日她将渐行渐远直至高悬于空,只留下普照世间的缎纱光辉,而他再也不能触及,他也会义无反顾去做。 承淇次日再去养心殿,将皇阿玛所问答得行云流水,得了赞赏。 进忠站在离他不远处,承淇虽未与他搭话,但见他的衣着已改为了深蓝色的蟒袍。事后承淇去打听得知副总管胡贵福因犯事而死,进忠接替了他的位子。 所以昨日进忠所言确有其事,他并未诓骗自己,而且也并未显摆他的擢升,承淇对进忠添了几分好印象。 几日后到了承淇要去见嬿婉的日子,他带了些炸果子去永寿宫外,嬿婉见了他便喜笑颜开,二人绕到僻静处,聊了些闲话。 “十妹,皇阿玛的御前副总管胡贵福死了,你还不知道吧?” “怎么死的?”嬿婉对御前的其他太监并不感兴趣,但听到人死了还是皱着眉头问了句。 “我只知他是犯了事被皇阿玛赐死的,对这些奴才来说,脑袋都是悬在梁上的,什么时候绳子一拉凳子一落就不声不响的没了,终究也是可怜。”进忠暗示的污糟事承淇不便与嬿婉说,就含糊过去了。但后半截感叹皆是出自承淇的肺腑,只不过不是为了胡贵福说出的而已。 进忠受的掌嘴、拔草之刑还怪多的,嬿婉无端地联想他,旋即又一转念想到此人未必是善类,没必要总拿他在肚里作文章。 “那也得看他犯了何事呢,万一是他罪有应得可就一点也不无辜了,白费了四哥的同情。”嬿婉觉得承淇这么想也是过于仁心,不免出了此言劝他。 “十妹说得在理,胡贵福也不是什么好奴才,我倒是瞅那个新上任的副总管人还算老实又知进退,侍奉皇阿玛或许能更妥当些。”罪有应得似乎极大可能是确实的,承淇想到进忠当日提及事件支支吾吾又竭力说得文雅就觉好笑。 见承淇会心一笑,嬿婉顺口调笑道:“人家没点儿本事也爬不上副总管之位呢,四哥还是得恭敬些的,这些个太监可会拜高踩低了,四哥当心知面不知心被他叨一口。” 聊得尽兴了,承淇才离去,嬿婉面上的笑意还未敛起。她捧着装炸果子的纸包,取了一枚入口,果子虽已有些僵冷,但她吃着口中香甜又解馋,心头也跟裹了蜜似的。 进忠今夜奉了旨将新进的宫花按皇上的指配分给各宫的嫔妃,东西六宫走一圈本就疲累,见了主子们又得一一打千儿请安,一会儿蹲下一会儿起身地折腾。他腿脚酸软,只盼着早些回养心殿复命,再回他坦歇息。 最后才送完启祥宫的几位答应官女子,进忠不假思索就走向了永寿宫,他一路都在作心里斗争,并非去或是不去这里,而是正大光明地迈步还是偷摸隐蔽着瞄几眼就走。 嬿婉捧着油果子经过,偏生进忠也端着装宫花的薄托案正要过去,他还未决断好怎么个走法,就冷不丁见到了那张含笑的春风面儿,与此同时,她也把他看了个正着。 那身蓝色的蟒袍万分扎眼,嬿婉的笑僵在了面上,不过顷刻间弯翘的嘴角就耷拉下去了,她警惕地望着他低喝一声:“你来做什么?” 进忠抱着这么大一张案没有丝毫准备,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见嬿婉一瞬就转喜为怒,他又是惊惶又是伤心,还是回过神手明眼快地将托案置于地上,向她行礼:“奴才给公主请安,奴才给主子们送宫花行经此地惊扰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 “起来吧,本宫与进忠公公真是冤家路窄呢。”嬿婉见他携了案,说送宫花不像是假话,但她莫名觉着自己不见他就有些许挂念,见了他倒反是相当烦他。 进忠捧了案起身,见嬿婉一个劲儿地打量他,他不知从哪儿生出的胆子,回她:“公主本喜笑颜开,见了奴才立马就蔫儿了,可见奴才确实是公主的冤家。” 那他就是把自己咧嘴乐呵的模样都瞧了个分明,嬿婉心中大懑,却又不好再提免得他讥笑,便岔开话题:“进忠公公春风得意,原是已经升作了副总管,怪不得不是从眼里看人了,直接改了俩鼻孔直勾勾瞪人。” 他哪有鼻孔瞪人,竟被她顺嘴冤枉成这样,进忠怔了一瞬,赔笑道:“奴才哪敢啊,公主是在和奴才打趣顽笑吧。” “那进忠公公方才笑什么呢?本宫可是见着公公也笑得露了歪斜的牙花子,眼角的纹路能夹死两只小蝇。”嬿婉刚瞧见进忠时,隐约发觉他也是眼角带笑的,像是在酝酿什么好事儿,只不过远没有她说得这般形貌猥琐。可她偏要挖些尖刻的词形容他,叫他难堪。 进忠心下寻思自己怎可能对公主乐成这副色相,但他也明知自己在念着她,面上有些屏不住的痴笑并非不可能。 公主总在夜间行动,上回是与四阿哥在御花园碰面,这回保不齐又是见她四哥,她拿着吃的炸果子多半也是四阿哥给的。 不说四阿哥与她多亲近,至少她是很乐意见他的。而且进忠怎么瞧都觉着她的模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精巧生动,在见到他之前眉眼里都透着喜不自胜的活泛,像只灵动翻飞的燕,只是见了他才不得不将喜色掩起来。 他竟作了这扫公主兴的人,这大非进忠所愿。也还好公主还愿意挖苦他,他有逗她开心的余地。 “公主可知人生有四大喜?除去令农人雀跃的久旱逢甘雨外,还有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奴才福薄,这辈子体会不了同乡故知之情和洞房花烛之乐,只有这金榜题名还能算得上奴才的一喜。不过奴才身为太监也考不得科举,勉强拿升官儿当做高中得了。如今奴才得了这仅有的中举之喜,自然乐乎所以得意忘形了,也谢公主对奴才的道贺。”进忠语气恭敬,说罢掸了掸身上的蟒袍,嘴角漾出点笑意,对嬿婉稍一昂头,抱着案板作了个不甚合规制的揖。 这登徒子,一个不经意就把话头在“洞房”上拐了一圈,果然色胆包天。偏他的话又没什么大错,乍一听还蛮规矩的,嬿婉咬着牙寻思好话回敬他。 进忠见嬿婉这神情,料定她今儿心情着实不错,有兴致与自己斗嘴,便躬身候她骂自己。 “进忠公公,您这话说得不大对,虽说您是个太监,此生与娇妻美妾无缘,但同乡情谊或许还是能探知一二的。您现在在这偌大的紫禁城里举目无亲不打紧,说不定哪一日就见了老相识,两眼泪淋淋‘久旱逢甘霖’了呢?所以真没必要执着于这一时的擢升之喜呐,喜得太甚,当心乐极生悲。”嬿婉略凑近了他半步,伶牙俐齿,吐气如兰,话里却藏了碾他心肝般的石磨。 他所历的劫大抵就是如公主说得这般,一辈子活到头又重头来了毫无关联的一辈子,宫外到宫内,他只能蒙头去撞个活下去的门路。他此生受苦十几年都未落而攒的泪珠子都叫公主一人尽数收入囊中,待到思她、逢她、记挂她之时将这囊打开,抖落了个干净。 也许是一时恍惚他才把公主当成了可以与自己稍稍逗趣的炩主儿。但无论是炩主儿还是公主,都会在他或不愿承认或不得不承认的情形下点醒他自己只是个太监。前世他明里暗里拼命证明自己尽管是个身子残漏的奴才但也能迸发出男子的担当,只可惜事与愿违,他越证她越厌恶他作为一个阉人流露出的恣意妄为。而今生他倦了,不想再作无用的自证,他想摆正自己非男非女的太监位置,以卑贱奴才的姿态远远地守着公主。 “公主教导得是,奴才定当谨记。只是奴才其实并非骄横自傲,而是确实为当上副总管而由衷欢喜。奴才与公主说过,奴才因家贫入宫,所求只有金银权势,官阶上拔是合了奴才心意的。奴才身为太监,也唯有这条路能够上进了。”他要给公主启发,让她有往上爬的心,他才能拉她拉得更稳更好。 进忠的神情忽的变得肃穆,倒叫嬿婉措手不及了,她生怕是进忠取笑她的把戏,故问道:“此言当真?公公家里是还有阿玛额娘要赡养?” “奴才父母已逝,无亲无眷。奴才靠自己摸爬滚打遁出生路,求得的富贵自然也得尽数用于己身,不会顾及旁人。”再多言就要叫公主疑心了,他想说又不得说。他的本意是再次点出公主该舍了额娘,但话不好说得太明,否则又就是一个挑拨离间的帽子扣下来了。 这太监想来是挺自私的性子,嬿婉手稍松了一下,纸包里的油果子掉出了一小捧,她连忙捂住袋口。摸着油果子就想到承淇,嬿婉越瞧进忠的神色越觉得蹊跷,难不成他上次见自己与四哥会面,猜出今日也是如此,所以他离间自己和春婵不成又欲离间自己和承淇? “公公阴阳怪气着白白气坏了身子,还不妨向本宫明示呢。”嬿婉面上一冷,后退了几步。 “公主您是何意?”进忠不知她是想通了还是想错了,连忙问道。 嬿婉见他惊慌,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冤枉了他,正举棋不定着,眼见他的目光垂下去,她误以为他盯的是自己捧着的纸袋。 嬿婉取了一枚油果子掷向进忠,口道:“本宫赏你一个吃,别巴巴地看着。”她原想砸到进忠的案板上,可不曾想进忠一偏身子又抬了头,油果子径直砸中了进忠的脸颊,他丝毫不动,就呆愣地望着落了地的油果子。 “奴才……奴才谢公主赏。”进忠俯身去捡,小小一枚油果子捏在手中不等吹吹灰尘就胡乱塞进了嘴。 “油果子打狗,有去无回。”嬿婉脱口而出。 “是是是,公主把奴才当个狗儿就好,切莫因奴才的吠叫而动怒。”进忠趴在地上作了下犬状再起身,嬿婉不知进忠是不是在哄她,可她也不喜被奴才这么低三下四地哄,毕竟从未有人这么对待过她,她不习惯,只觉别扭。 “公公还挺会奉承的,怪不得四哥说你知进退。”她干脆挑明了,她就是与承淇见过,她也相信进忠和承淇有过几面之缘,否则承淇不会说他好话。 “四阿哥谬赞。”她大概是理解成了自己告诫她不可与阿哥来往过密,进忠硬着头皮装作听不出。 上一回他拒绝帮自己,嬿婉回去推敲他或许本就没有觊觎自己的意思,这一回他所言所语却又模棱两可起来了。而且他贸然冒出尖儿来当上副总管,横思竖想都不会是个草包。 嬿婉忽视了他目光里的躲闪,目光如炬地打量他,她自知自己的眼睛并非照妖镜,但她就是想照一照这个邪门的奴才,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他是个奴才,但不妨碍他样貌极佳,尤其是一双明目颇为勾人,唇峰又饱满俊秀。如今他穿上蟒袍,不像其他太监那般跟裹了个锦衣的泼猴似的,外表再光鲜都改不了奴才样儿,倒像是拿回了本该只有他才衬得起的东西,物归原主罢了。若是不知他的身份,说他是亲王贝勒都不会有人生疑。 平心静气而论,嬿婉认为肖似其母德贵妃的承瀚形貌当属绝伦,进忠倒也出奇地能和他平分秋色。只是进忠的命不好,没有皇亲贵胄的命也就罢了,这般好模样投了个贫穷民人的胎,又净身做了太监,彻底没了考取功名及第封官的可能,可谓造化弄人。 嬿婉这般看着,看得进忠心里发毛。其实她前世只有在求他帮自己筹谋时才会眉眼含情地直视他,但他有时也会当局者迷,以为她暂时未有所求时也会向他流露些许情感,后来他才想明白,她是忍着几乎要溢出的恶心在勉强与他虚与委蛇。今日她又是如此,进忠紧紧攥住案板的边缘,抢在她开口之前道:“公主,时辰不早了,您早些回宫安寝吧。” 嬿婉收回目光,不作声就转身离去。她脚步匆匆,行至永寿宫外不远处,又突发奇想地回头张望。 散落在地的油果子已被进忠拾去,月轮洒下的银辉绕着他的背影,他渐渐没入宫道,直至消泯不见。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二章 嬿婉坐在窗前,面前展着书卷,她的心思却不在此。 上回她一回宫便与春婵说了进忠不愿相助的事,春婵提醒她不可放松警惕,她也确实照此严防着,直到与进忠再次相逢。 进忠似乎真的话里有话,且她误将油果子掷于其面他都处之泰然。试问她一个落魄公主,于他能有何可取之处需要他恭谨对待。 所谓西厢也不过尔尔,嬿婉厌倦地翻看着眼前的书页,又一把将它合上。 其实进忠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靠自己去挣个前程意外地与额娘所说相和。她龟缩于此总不是个事儿,她耗到自己出降,额娘就彻底没了熬时日的指望。 可是她总怀疑进忠有期待她舍去谁的邪念,要么是春婵要么四哥,她往后望了一眼正做女红的春婵,心想进忠与春婵结仇还算可能,可他与承淇一个太监一个阿哥,该是井水不犯河水才对。 “春婵,你说皇阿玛白日里除了养心殿还会出现在何处呢?”养心殿是个庄重的地儿,她没这胆子突发奇想地闯入只为见皇阿玛一面。 春婵抿了抿线,答道:“哪处都有可能吧,东西六宫这么多嫔妃宫女,皇上可不是想去任意一处都成么。” 闯入娘娘们的宫殿比去养心殿更不合时宜,嬿婉撇嘴,又权衡了利弊。真要去养心殿的话应该需得由太监通传,她只要能请得动养心门外的小太监去给进忠递消息,就有极大可能性畅通无阻。 可事有万一,万一进忠不帮她,她这脸可就丢大了。如若进忠帮她,她也就欠了他人情,欠钱好办欠情难还,她可不想因一时冲动而欠一个奴才一份人情,到头来还是令她颜面无存。 “我去御花园转转吧,巧的话或许能遇上皇阿玛。”退而求其次,她打算先碰运气。 嬿婉收拾齐整,行至御花园,皇上的圣驾果不在此,但花苑草径之间也算不上冷清。 “儿臣给皇玛嬷请安,给德娘娘请安。”太后正携德贵妃一同有说有笑地赏花,二人为姑侄且关系相当亲厚。嬿婉见她俩经过,连忙行礼问安。 太后对她略一点头,德贵妃笑着寒暄道:“好久没见十公主了,公主得了空也多出门走走呀。” “好,儿臣见御花园的花开得繁密,正想过几日捧些纸笔书卷到花下坐着吟诗描画呢。”出来消磨时间,也刚好候着皇阿玛。 “如此甚好,改日本宫送些诗本给公主。” “谢德娘娘。” 德贵妃挽着太后离去,见太后的目光逗留在自己身上,德贵妃出言:“太后娘娘觉着十公主有那份心思?” “未必是十公主有心思,有心思的还不知是谁呢。” “沉寂了这么些年,她也该起势了。” “是啊,哀家也想看她起来呢。” 德贵妃莞尔,想着如今各宫的莺莺燕燕,真是各处皆有开不败的美景。 “魏佳氏那文绉绉的腔调,清高得这阖宫上下就容不下她似的,该送她去朝堂当个九品芝麻文官,由着她唇枪舌战跟人家论辩,紫禁城真是委屈她了。” 说罢,德贵妃引得太后也露了笑意,她又道:“太后娘娘,您说是不?到时咱们不去畅音阁都日日有好戏看了。” “是啊,她拘在宫里旁人动不得,出来了更好戏耍。” “就算不戏耍她,她也窜不上去,就存了这么一个没心眼没教养的蠢公主,还指望能生得出个阿哥傍身么。” 不远处传来女子们咯咯的欢笑声,德贵妃驻足远望,见几个年岁不大的官女子正在扑蝶,她向太后施了告退礼,去与官女子们共乐了。 嬿婉坐于秋千上悠然摆荡,春婵立在一旁时不时轻推她一下。眼前有花有蝶,还有几只嗡嗡飞鸣的蜂,嬿婉百无聊赖。 “春婵,你别站着了,找个石墩坐一会吧。”若不是怕被人瞧见,嬿婉甚至想让春婵与自己并排挤坐。 “那可不成,万一皇上来了,公主给皇上留个治下不严的印象呢。”春婵向她吐了吐舌头,又张望了一番。 又待了一会,嬿婉见一个着水红对襟花鸟纹锦褂的身影并一个素衣的宫女走来,她赶忙从秋千上下来。 “七姐姐好,姐姐也来荡一会儿秋千吧。”是承琅,嬿婉自然是要热情些的。 “不了,妹妹坐吧。”嬿婉见其脚步匆匆,承琅似乎还有事要去办。 “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去养心殿给皇阿玛请安。” 这可不是巧了,嬿婉想央求她捎上自己,但毕竟她与承琅不算熟稔,总有些犹豫。 “七公主,十公主晨间还与奴婢说想觐见皇上但又怕自己冒失遭皇上怪罪,可否恳切您带十公主同去?”春婵开口道。 承琅打量着她俩,面色不知是不快还是嫌她们多事。 “七姐姐,我想念皇阿玛了,但若你不肯,就算了。”嬿婉连忙作出胆怯畏缩的模样,支支吾吾地说出。 “罢了,我带你去。”承琅以为嬿婉是真心思父,又见她衣饰朴素无华,身量瘦小,未免起了几分恻隐。 嬿婉即刻姐姐长姐姐短地讨好起她,一路倒把承琅哄得舒心。 进忠已随侍皇上许久,皇上习字他便假装一心研墨,实则却不断地偷瞄皇上的字体。 外头有小太监进来禀报二位公主觐见,皇上起身向门口走去,进忠略收了收笔墨跟上。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竟然是承炩,进忠周身的疲累仿佛一扫而光,他心头激动,却分毫不错地施礼:“奴才给承琅公主请安,给承炩公主请安。” 看来公主还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这一趟她既然愿意来,他就定要想办法替她把事办成。 一来就见到了老冤家,嬿婉瞥了他一眼,不见他的眼神有丝毫逗留于己身的意思,倒是不偏不倚地望向了承琅。 “你是新的副总管公公吧?”承琅想起副总管更替的传闻,随口问一句。 “正是,奴才进忠。”嬿婉见进忠脸上漾起谄媚的笑,心里冷哼。 还真是拜高踩低的阉货,前些日子还对自己说些故弄玄虚的奉承话,如今一有了比较,立马去讨好身份更贵重的主子了。 承琅随在皇上身边,皇上问了她最近女红、器乐练得如何之类的问题。承琅也不骄矜,直说自己女红做得不够好,仍需练习,而对器乐却颇感兴趣,教导的姑姑尤其夸她笛子吹得越发精进。 嬿婉再一次感受到了如宴席上一般的芒刺在背,人家是嫡亲的父女,她只像个随从,连话都插不上。 进忠暗想如他所料,承炩已尽力凑上来,可皇上眼里根本没有这个人。此情此景实在是难为她了,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可是她不开口,他不能替她先开,进忠站在嬿婉身侧,避着皇上和承琅的目光,向嬿婉小幅度地努嘴示意。 终于肯看她了,嬿婉窝火,冷不丁见进忠虽看了她几眼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嘴巴还撅着不安分,她气不打一处来。 她警告似的瞪了进忠一眼,可没瞪得实在,进忠已垂下脸来不看她了,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进忠心急如焚,见公主那鄙夷的眼神就知她曲解自己的意思了,他又不能再暗示得更明,毕竟前世他俩有盟约在先,而今生不仅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而且还不能让她察觉自己只帮她一人。 进忠在嬿婉看来已经整张面孔都转去看顾承琅了,不仅如此,他还做了一只应声虫,皇上夸承琅他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应,说得承琅都赞这个奴才嘴甜。 无趣极了,大概春婵在外头也久等了,嬿婉迈开一步,想向皇阿玛告退出门。 进忠见她有离去之意,手反复握拳又松开,鞋底在地上碾着,好不容易吸引了嬿婉的目光。 嬿婉站在他身边暂时未再动,但进忠余光瞥见她一脸不耐烦的神色。 进忠大着胆子转头看她,两人终于四目对视上了,进忠再次努嘴。 再做小动作就要被看出来了,进忠手心沾满了汗水,皇上吩咐他取纸笔,他要给承琅写几个字供她临摹。 “嗻。”进忠碎步上前依言将纸摆好,正当皇上落笔之时,他终于见到嬿婉迟疑着走了上来,开口道:“皇阿玛,儿臣也想求几个字回去临摹。” 如此便好了,她再与皇上稍说几句,自己就去献殷勤。 皇上答允了,嬿婉取过字样,眼里闪着星芒:“皇阿玛,您的字写得真好,儿臣虽然不懂,但一定会拿回去好好仿写的。” “你确实也该学点礼义了,朕会派人送些女子该读的书给你。” “谢皇阿玛赏。”她不想读,但面上兴奋异常。 “万岁爷,托您的福,承炩公主与承琅公主一样都承习了您的上进肯学。”进忠面上堆着笑说道。 “公主上进没什么大用,阿哥们个个争先朕才欢喜呢。” “不不不,奴才是觉着公主们爱学,字写得上佳,撰抄《女则》《女训》这类书籍才能写得工整,待传世于普罗大众,众民女定以公主们为典范。” 皇上扫了进忠一眼,进忠笑得下颌溜圆,躬身拍打自己的嘴巴:“奴才难得见公主们,多嘴了多嘴了,万岁爷您饶了奴才吧。” 他尽力为公主点了皇上的喜好,但殊不知嬿婉早已心里有数,听他此言,她更是笃定原先的思路没错。 “无妨,今儿朕高兴。”皇上摆摆手,嬿婉趁机上前:“皇阿玛,儿臣回去抄一些女子应学的金科玉律给您过目,您可验一验儿臣的书法是否长进。” 皇上之前又不知嬿婉写得如何,怎么能看得出长不长进。 进忠心下一喜,看来她是有意把话头往自己在永寿宫孤苦伶仃没有依靠上引,这个年岁的公主再过继已不太可能,将她额娘拽起来才可解此局。 “万岁爷,您看承炩公主多懂事。” “进忠,给十公主纸笔,”皇上发话了,“承炩,你写两个字给朕看看。” 进忠将纸铺好,取了毛笔沾好墨双手呈给她。嬿婉故意在接笔时以小指尖蹭过他的手,待他错愕抬头时似是非是地目光飞掠他的面孔,旋即就在皇上的注视下落笔写字。 进忠被她一触,心间颤栗不已,耳根更是泛红。本以为她是故意如此想看自己作何反应,可他从她面上读不出任何一丝情绪,甚至她有没有看他他都不敢肯定。 大概是自己多虑了,她从前世起就素来厌恶自己的触碰,方才定是不经意不小心而非有意如此捉弄自己。 嬿婉并未把字写得太巧致,只是以平平无奇的小楷默写了一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古诗。 这诗应景,进忠面上平静,心里开始盘算对策。 “不错,假以时日,还能写得更好。” “谢皇阿玛夸赞,儿臣定会努力练习。” 她似乎写得还没有前世那么娟秀,进忠望着面前米黄纸笺上留下的墨痕,莫名又忆起了她偷换遗诏时的笔迹。 她家道中落,幼时难以熟习书法,但她在深宫煎熬的二十余年里,竟通习各类技艺,每一项都争做拔尖,习字自然也难不倒她。 承琅也依皇阿玛所言写了字,她的书法远在承炩之上,只不过她写的是《女诫》里的一句敬顺之道。 “诶,进忠,你也写几字给朕看。”他还愣着神,皇上冷不丁唤他,进忠慌忙跪下:“万岁爷,奴才的字拿不出手,恐怕会污了万岁爷的眼睛。” “进忠,皇阿玛叫你写,你就写吧。”承琅以为皇阿玛是想拿进忠当乐子,就催促道。 进忠想的却是难不成皇上怀疑他会仿字,但眼下也不便推脱,他另取了纸置在桌上,拱手作揖:“纸仙儿,奴才得罪。”引得皇上、承琅皆大笑。 嬿婉笑不出来,勉强咧了咧嘴。她觉得进忠不仅心思重,还格外会露个怂样儿哄骗他人,既然能作犬状逗她,私下里也一定没少作其他卑贱的模样向主子们摇尾乞怜以谋求私利。 进忠看了看她俩写的内容,举起承琅所写的又放下,歪歪扭扭地照着嬿婉默写的诗抄,看得出他会写字但写得确实不好,嬿婉心想狗爪爬都比这能看些。 “进忠,你的‘母’字写歪了。”皇上本是打趣,进忠却手忙脚乱地划去这个字重写,重写仍是歪扭,他再划再写。 “奴才必得把此字写工整。”进忠使劲摸了摸鼻子上的汗,又逗得承琅笑。 “为何?”皇上好奇道。 “奴才自幼没了父母,要是连个字都写不端正,那就是对母亲的大不敬。”进忠终于写得完满了,这才放下。 “你明知这字写不好,为何不抄这一份?”皇上指了承琅的纸。 “万岁爷,奴才是太监呀,怎么能抄女子的条例。”进忠在心里感谢承琅写出了这种东西,要不是她知趣,他都不知怎么圆上。 皇上的目光扫过进忠、承琅,最终落到了嬿婉身上,嬿婉在想进忠的事,眉头皱着,一副沉思状。皇上将她的反应误解成了她听了进忠所言,在寻思她的额娘。 魏佳氏在永寿宫里禁足了近十一年,承炩也十四了,两三年后要议亲,有个废妃额娘总不好听。 其实魏佳氏说来也没犯什么大罪,只不过她阿玛身为前内阁学士,最爱学前朝言官刚直谏言那一套,虽有点才学但不懂进退,以至最终被他撤职免官。魏佳氏学她阿玛学了个八九成,仗着肚里有点墨水就横加顶撞不思悔改,加上她本身就是他不喜的官家格格,有几分美貌才选进宫来,没想到会是这种宫内百里挑不出一个的性子。她与她阿玛之事二罪并罚,他这才将她禁足。 进忠见皇上注视承炩许久,知道此事有望,但她明显还蒙在鼓里。 皇上未留她们进晚膳,夕阳西沉时即吩咐了进忠送二人离开。 进忠随在嬿婉身后,但嬿婉愈走愈快,进忠只得绕至承琅侧后方。 承琅的宫女扶了她先行,进忠正想回转身进养心殿,一抬眼见春婵白了自己一眼。 再一转头就见嬿婉敌意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多么阴险狡诈的小人,正等着承琅走了给她个下马威呢。 “公主,奴才还要回去当差,先行告退了。”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但到了喉咙口,只变得了这一句,还又僵又冷。 进忠避过她的目光,嬿婉还是不跟着春婵走,进忠愣了一瞬,向她行了礼,狠心一扭头就打算走。 “进忠。”她极小声地唤他,声儿低得几乎不可闻,像是风声裹挟着唇齿间的碰撞钻入他的耳内,他的心像被她的手攥紧了一刹又松开。 嬿婉既希望他听见,又希望他听不见,正如她用介于有和无之间最不清明的手段钩他上来为她所用,让他误以为能以畸形的方式对食,实则她只准许他与自己利益互换。 正当嬿婉以为他会不为所动而准备离开时,进忠转身又向她走来了。 无论何时,只要她唤他,他都会应的。 “请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他像是撤了一步,让他们模糊的关系退回了寻常的太监和公主。 嬿婉摸不清他是在帮自己还是另有所谋,她的内心也忍受着极度的矛盾撕扯。无论真心假意,她都想借他的力帮自己和额娘,但又怕他看出自己的图谋,拿住自己的把柄。哪怕他不以此为要挟,她也不能容许自己卑弱的过往和不得不引奴才相助的无力被进忠知晓得明明白白。 “今日公公是在帮本宫?”她是懂如何拿捏自己的,似凝非凝的眼和似蹙非蹙的眉让进忠想起了她当上御前宫女问自己进了养心殿究竟算什么时的模样。 那时他可以诱她当上嫔妃有出息,也可以教她换衣裳打扮拢住乾隆的心,可如今他只能正色摇头:“公主何出此言,奴才只是好好为万岁爷当差,求万岁爷能笑口常开罢了。” 此刻他与在养心殿时判若两人,养心殿的他是阿谀逢迎的奴才,而此刻又似乎面冷心冷,寒锋之下藏了几分运筹帷幄。 “也罢,公公回去当差吧。”他在等她追问,心里盘算自己仍能坚定不认的信心还有几分,可她没按常理出牌,直接终结了他的忧虑。 嬿婉觉着进忠奇怪极了,他目光闪烁着不敢看她的面孔,却敢看她的脖颈,还略伸了下手又立马将胳膊贴回身侧。她系了一条白色的领巾,以往也系过,且阖宫上下这么多主子都用,这领巾绝不是什么稀罕物,他没理由盯着。 不必忧虑了,但他也不开心,闻言他将盯得出神的目光收回,慢吞吞地转身走了。 “公主,领巾歪了,奴婢帮您正一下。”没走几步,春婵突然伸手帮她拨了拨领巾,嬿婉只觉有些熟悉但未能想起此感从何而来。 第二十三章 二十三章 嬿婉几乎日日都去御花园闲逛,但她想碰见的人却不再是皇阿玛了。 她有心带额娘从深渊中脱困,那最首要的事便是熟识各宫的主子,至少得把几位高位嫔妃和她那几位姐姐的情况了解清楚。 她携着从启祥宫李常在处借来的女四书和笔墨纸砚,坐于花下撰抄,待有嫔妃公主经过,她就示意春婵悄悄收起,她上前去与她们搭话。 也许是因为嬿婉姿态俯得够低,大伙儿多半对她面上还算客气,偶有嫔妃口出酸话讥讽,嬿婉也只当听不出其意。 “五姐姐好。”嬿婉刚到御花园就碰巧见了五公主承敏,承敏是延禧宫钱常在之女,她小承恪一岁,现年已满十七,也是年岁最长的未嫁公主。 承敏耳根子有些软,虽与承玉、承兰玩得好,但嬿婉两三次鼓足勇气上前与她攀谈,她也就对嬿婉和善了许多。 承敏没有应嬿婉,嬿婉并不放弃,她小跑过来,又道:“五姐姐,你……” 话还未说完,就见得了承敏乌云密布的面孔,她连忙噤声。 “姐姐,发生什么事了?”她软下语气轻轻牵起承敏的衣袖。 承敏摇头不语,眼眶里蓄了些水珠,她仰一仰头,水珠又泯灭于她无甚生气的眼底。 “我可能不多久就要出嫁了。”嬿婉挽着她,待情绪平复她才开了口。 嬿婉愣了一瞬,宽慰她:“姐姐不要太过忧虑了,或许能嫁给京中哪位王公朝臣之子呢。” “我听额娘说,我可能要嫁到蒙古去。”承敏苦笑一声。 蒙古离京路途遥远不说,且风土习俗都未必相同,嬿婉从小到大未离开过紫禁城,虽对蒙古没多少概念,但从书中所知就已超乎了她能想象的界限。 她自然能理解承敏心中的恐惧,但还是出言再劝:“姐姐,虽说蒙古偏远,但皇阿玛挑选的额驸多半是个知冷知热的好人,与姐姐琴瑟和鸣,倒也不算太差。” “十妹,你还小所以不懂,满蒙联姻联的是身份,仪貌品行并不在皇阿玛的考虑范围内,皇阿玛他………唉。”承敏欲言又止,末了只是长叹一口气, 皇阿玛是何种品性,对待公主又是如何轻视,嬿婉都心里有数,只是先前在承敏面前不好表达得过多,免得她背后万一出卖自己,她就两头不是人了。但承敏此刻也把话挑明,她倒是敢旁敲侧击说上一二了。 “姐姐,这事是已经定了么?还是仍有转圜余地?”嬿婉斟酌着道。 “皇阿玛像是随口一提,但我认为多半就是金口玉言,错不了。” “是姐姐去养心殿请安时皇阿玛说的?” “是,他像是本心情愉悦,说出此言后我心头惊诧,面上可能露了些抗拒的神色,皇阿玛的脸就阴沉下来,我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后来皇阿玛就一直沉着脸了?”嬿婉想象皇阿玛冷面的样子就觉浑身像被针刺一般的难忍。 “那也不是,过了一刻钟,皇阿玛的面色就又好些了,也没再提我的婚配之事。” “要不姐姐托额娘去求一求皇阿玛,”嬿婉出起了主意,又想到承敏之母身份低微,她改口道:“或者想法子托皇额娘、皇玛嬷,她们能说得上话。” “她们与我非亲非故,怎可能帮我。再说了,我不嫁去蒙古就得换别的妹妹嫁,她们必定也不肯嫁的,一番争论下来,大概率去的还是我,那我又何苦让大家都闹得不愉快?”承敏连连摇头,她攥着手上的帕子,目光移向一旁的草木。 “古时不是有宫女替嫁之事么?选家境贫寒姿容出色的包衣女子,偿其母家,抚以恤银,或许会有女子主动愿意替代的。” “我不懂前朝的事,但这绝不可行,咱们大代从未有过此例。而且这事要是做出,第一个伤了的就是皇阿玛的面子,皇权君威之下怎能容许这种移花接木的腌脏事,他怕是宁可我死了不得不改选宗室女都不可能先选使女代我。” “那么姐姐试试反抗呢,若能成事最好,若成不了事最差也就如原样一般嫁去蒙古,皇阿玛倒不至于行逼女儿去走死路的下策吧。” 听了嬿婉此言,承敏不再言语,她低头去抚摩地面上低矮渺小的花簇。风拂过面庞,花簇中有细碎的花瓣掉落,又随着风翻飞至空中,终又下落归了尘土。 嬿婉与春婵归宫之时她仍心神不宁,进了院子,就见额娘走出来。 “嬿婉,皇上派人给你送了书。”慈文手捧着几卷满是皱痕的旧书,嬿婉上前看了一眼就不住地顿足,果然是她最不愿触碰的女四书。 “你不喜此书,还偏去找人借了读。”慈文手一拂春婵捧着的布包,似笑非笑地望着嬿婉。 “额娘,我这是没法子呀。”嬿婉拉长了音儿,又顺手拍打了几下春婵的布包。 “主子,公主真是没法子,她就差边抄边声泪俱下地骂了。”春婵见她们母女乐着,也捧哏道。 “什么声泪俱下,我要气势汹汹地骂,什么劳什子坏书,害人匪浅。”嬿婉咂嘴,故意瞪了春婵一眼,春婵连连笑着称是。 进了内室,嬿婉把女四书丢在一边,又翻了会她日常看的书,突然想起一事。 “额娘,皇阿玛是派谁送书来的?” “一个太监,不是全寿,我看着挺眼生的。” 嬿婉本能想到的就是进忠,不管好事坏事还是平平无奇的事她都第一个联想到他,她甚至有他会变成个魂儿跟在她身后以看她惊惶为乐的错觉。 “是不是一个年纪与我差不多,又生得大眼厚唇极为俊俏的?”嬿婉想着问个清楚,但慈文错愕地望着她,寻思她怎么会问出这般问题。 “额娘,你别误会了,我只是想知道是否为那个我熟识的人。”嬿婉见额娘会错了意,急得脸都发了烫,她咬着下唇,眉头也皱起来了。 她分明是一副羞怯的模样,慈文大骇,但又觉真若如此难免过于离奇,嬿婉接触御前的机会并不多,对方又是个太监,怎么也不可能让她动了心。 “应该不是你所说的那人,来送书的太监约二十有余,是个细眉细眼的瘦高个子,与你描述的完全不同。”慈文照实答了,她见着嬿婉像是定了心的样子,面上也不红了。 不是进忠便好,永寿宫是她的巢,她不想让进忠踏进来,也不想让他瞧见里头的破败,更不想她额娘被他那张伶俐的嘴阿谀讨好或是讥笑嘲讽。只要不是他,换其他任何太监她都无所谓,他们出去了爱议论便议论,只要她听不见就管不着。 “嬿婉,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的?”慈文想起嬿婉最近爱翻西厢,忽的问她。 “这……大概得是个人品极佳的好人,长得也得好看些,至于其他我说不上来,也框定不了,就是那种很空泛的不实感,额娘你能理解吗?”半晌,嬿婉才磕磕巴巴地说出了几句,她确实没有概念,书里的角儿和活生生的人肯定是全然不同的。而且哪怕是读书,她也无法想象面如冠玉、狼腰猿臂之类究竟是什么样子,人就是人,怎么能像玉,还像那些异兽,她只能夸一句写作者的文采不错。 “像西厢记里张生那样的书生,你觉得好不好?” “不好,他头回见莺莺,就盯了她的小脚儿,还称赞值百镒金,试问哪个正经公子见官家女子第一面就急不可耐地观摩她的脚?简直是罪不容诛的下流浪荡子。”嬿婉只是粗略看了些章回,就对张生嫌恶至极。 嬿婉说得有理,又见她咬牙切齿,慈文笑道:“确实,还好是戏文,要是真事儿,他就得被揍得竖着进横着出了。” “我最看不惯对陌生女子眼神或是手脚不干净的好色之徒了,编戏文编得词藻优美就把这浪荡模样生生地掰正回来了,最后能给他个光明磊落勇于求爱的美名。而跳脱出戏文,摆到现实里看,还不说这女子万一无感他会如何,哪怕是喜欢,这也得被他拖累了名声,成了与外男私相授受的荡妇。如若是厌恶他,那可成了千古的冤屈,说出去别人都会当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摆脱他多半得褪一层皮。” “好,嬿婉见解独到,字字珠玑。”慈文见她说得语气激昂,不由得称赞。 “唉,真不知此等歪书流传下来有什么意义。”嬿婉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的面庞。 “书是男子编写的,自然有男子对抱得美娇娘的臆想成分掺于其中。但此书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它到底还是歌颂了封建世俗下男女双方自由相知相恋的可贵,书中的侍女红娘也没有叛主,反倒是做出了许多相助之事,这应该是得亏了莺莺待她情如姐妹。” “既然情如姐妹,那就更不该放任甚至是撮合主子和张生了,该把登徒子当成眼中钉才对。而且我见红娘似乎因张生许诺其事成后可作小而应允帮他,这分明就是存了私心叛了主,这样的奴婢不要也罢……” “主子、公主,奴婢刚烤了红薯。”春婵端着红薯推门进来置于桌上,打断了嬿婉的话。 “先吃红薯吧。”慈文走上前去拣了一块剥了皮吃,也招呼嬿婉。 “还是春婵好,我们春婵又忠心又聪慧,一定不会做出红娘做的那般事。”嬿婉也取了红薯吃,见春婵并未上手,她又拿起一块道:“春婵,你也吃,没外人在场你别‘奴婢奴婢’地自称了。” 春婵道了谢,嬿婉见她站着又给她拉凳子坐,春婵边小口吃着边问:“公主,红娘是谁?” 嬿婉和她简述了几句,慈文将红薯皮聚拢,补充道:“其实嬿婉说得也挺有理,是我之前看得浅了,本以为红娘只是在戏文里起了一个推进作用。” “哎,反正我是做不出胳膊肘往外拐的事儿,要是有人敢觊觎公主,我就替公主赏他两个皮爪篱。”春婵握着一个红薯头子怒视着起身,假装它是某个人的脑袋,用另一只手夸张地做出挥它嘴巴子的动作,把嬿婉逗得伏案大笑,又一不留神被红薯丝儿呛了口,掩着嘴咳嗽起来。 春婵自己也笑了,她放下红薯赶忙拍着嬿婉的背替她顺气。嬿婉边咳边取笑她:“春婵,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做派?怕是来个孔武有力的嬷嬷见了你也得甘拜下风。” “我从话本子里见的,若有健壮的嬷嬷敢扬手企图以武力对公主不轨,我定以十倍的巴掌还她吃个够。”春婵又逗她,嬿婉轻推了她一下:“春婵你怎么这样,我脸都笑得僵了。” “我说的是正经的,莫说是旁人,就算是额驸与公主不睦,我也会帮着公主给他瘪子吃。”待嬿婉笑完,春婵收了笑容对她说。 “要是对方许你好处收买你呢?大把的银票哗啦啦地甩你一头,你怎么做?”嬿婉还未从方才的状态出来,仍在逗她。 “我招收不误,假装察言观色递台阶呗,总之公主放心,我和公主永远是一条心的。”春婵握了握嬿婉的手,她的掌心热些,嬿婉却莫名地像被炭火灼到一般,摸到的仿佛不是手,而是一颗滚烫的真心。 后来她才想起,春婵依例不会随她一同出降,而是会留在永寿宫服完最后几年役,再由家人接出去婚配,如果不出意外,她们能相伴的时日已不剩几年了。 夜里嬿婉做了半截美梦,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她手捂着一个热腾腾的红薯赶往宫墙边的僻静处,将红薯塞给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侍卫,她冷得搓手,但看侍卫吃得香甜倒也不恼。她以为这就是她前些日子在梦中所见的青梅竹马,故与他道别的语调都温和极了。 她转头就捧了一盆黄花在宫里行进起来,这个侍卫随在她身边为她撑伞。但她莫名地想起她现实里与进忠初见的那一夜,记忆的混乱让她误以为进忠摸了她的胳膊,她愤恨地想进忠竟可恶到她在梦里寻个温存也不肯放过她。 前头出现了一个身着鸭蛋青长褂的嫔妃,身旁还簇拥着几个奴婢,她身边的侍卫与她交谈起来,她心慌不已。 他们越谈越熟络,嬿婉想避开他们,就径直往前走。可不曾想,顷刻间侍卫和嫔妃化作了一对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嬿婉想起先前的梦境,再一次跑得几乎要肝胆俱裂,直到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身影,她才脚一软跪倒在地。 她心想她真是迷了眼睛,怎么会把那侍卫当成了青梅竹马,她勉强起身向后看去,好在他们没有追来。 那个身影走得太快,她三步并作两步都跟不上,想出声喊他却扯不开喉咙,偏又下起了雨,她急得手足无措。 她的嘴无声地开合,那个身影终于止步,但没有回头,她抓紧时间想冲上去,但她怎么跑都离他有好几丈远。 他丢下了一把伞给她,然后在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嬿婉抱住伞,伞柄犹有落下余温。 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章 自胡贵福倒台进忠顶了缺,御前又空出了个带班太监的位子,皇上挑了一遍,将给永寿宫送女四书的那个太监拔了职。 “保春,你也是个忠厚尽职的,以后跟全寿、进忠多学着点。”“嗻。”那太监面露喜色地下去,进忠立在一旁,看全寿为皇上布菜,他颇有眼力见地上前去收拾不用的碗匙。 皇上那日应该是对承炩她额娘有些想法的,但后来就石沉大海没了结果,皇上赐给公主的书,他也不知公主有没有装模作样地翻阅传抄。 过了午时,皇上要去军机处与大臣论事,不愿携过多的太监随行,点名让全寿跟着,其余就只需几个抬轿辇的壮年太监。 进忠相当于多放了小半日的假,皇上又恩典他可不用一直候在养心殿,他连忙谢恩回到他坦。 胡乱对付了几口饭,进忠就脚底抹了油似的溜出去,差点径直往永寿宫赶,走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他已不在乾隆朝了。 万一被公主瞧见他鬼鬼祟祟地前去,少不得又是一顿猜忌和挖苦,可他又想瞧瞧公主是否抄书,正左右为难着,忽听得宫道上有几个年长的姑姑在聊闲话。 “十公主老往御花园去,逢人便拉着唠嗑,也不知她想做什么。” “从前不声不响但到了年岁改了性子,也不是不可能。” “公主和魏佳主子两个人都可怜,公主不出来拼一把,以后万一被随便配个人……” “那不至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主也没有随便配人的道理,咱们与其心疼主子,不如心疼自己。”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公主额娘的姓氏,原来她额娘并不姓杨,那多半与前世的卫杨氏没有关联了。 姑姑们见一蟒袍太监走来,知是御前的人,都止了话头不再交谈。 “姑姑,请问你们刚提及的魏佳氏就是十公主的生母吗?”进忠上前,故作好奇地问。 姑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先开口,进忠只好半真半假地说出:“前几日十公主来养心殿面圣了,万岁爷似乎有宽恕其母之意,我寻思我也得去打听打听,免得人家到了御前我不认得,坏了差事。” “是,十公主肖似其母,魏佳氏似乎颇有文采,但十公主通不通文墨我就不知了。”有一面善的姑姑道出。 颇有文采,那就必定不是粗鄙愚昧之人了,进忠谢过姑姑,往御花园去。 他开始懊悔未调查出实情时就对公主指手画脚,也还好公主将他的话误解为对春婵的不满,公主和额娘之间未曾生出嫌隙。 御花园古木苍郁,亭台楼阁掩映于其中,又缀以各色繁花,日间所见的多色景致远胜夜间连片的黑蒙。进忠除了随驾鲜少来此处闲逛,毕竟以往他品级低微又在胡贵福手下需得格外谨慎。而如今他没了胡贵福的掣肘,今儿下午又是皇上亲口赦他休沐,他自然要逛得光明正大。 他缘着小径悠哉游哉地走,偶有遇见主子他就大方行礼问安,一路行至秋千架附近,他终于听声辨出了公主和春婵。 她俩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但他能见得公主脸上溢出的笑,是他几乎从未在嬿婉脸上瞧见过的。 秋千荡得尽兴了,他见公主从地上的布包里取了东西,坐于一块平整的大石上,侧倚着另一块略高的奇石抄写书卷。 显然她确实将皇上的喜好听进去了,也在积极地照做,这下进忠全然放心。可此处不宜久留,他轻着脚步慢慢移至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登高望远,公主的身影刚好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他不敢靠阁楼的花格窗过近,免得被外头的人瞧见,他只得站远些倚靠着一根金柱,透过窗子镂空花的间隙偷偷地看。她们两人的身影极小又极为隐蔽,可他看着看着就忘了时辰,待他回过神来,约摸早已过了未时。 他观察到有一些经过的妃嫔宫女会她们交流片刻,但也有几个会刻意绕着她们走。他意识到公主候父候得似乎有些惹眼,他得尽快把皇上引过来,结束她们的这一行为。 进忠从阁楼出来,本想闷着头往养心殿赶,没想到公主竟然也收拾好物件打算回宫了。 嬿婉无意间发现侧方的参天古木之间有个人影飞掠过去,出门在外谨慎为首,她当即转过身喝道:“什么人?站住!” 进忠如何能站住,他冲了两步蹲到一棵古木下的连片灌木丛中,此时他离公主已隔了好几丈远。 花盆底鞋蹬在地上的笃笃声响起,进忠抬头望见公主阴沉着脸向自己走过来。 公主今日身着梅子青地花纹的袍褂,头上的簪饰也是同色的,她身后皆是一片苍翠,她像从林间走出的神女,进忠看得怔目。 其实嬿婉已从蓝色的衣角认出是进忠了,她没想到这太监青天白日的都敢跟踪自己。她故意不再往前,心里默想着他若不肯自己站出来,就直接拎砚台掷他。 进忠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往地上躲,站着不动还能狡辩,躲了可就抵赖不得了。 片刻犹豫后,他还是自个儿站起来,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低声道:“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奴才今儿下午不用当值,就来御花园闲逛,不曾想见到了公主。奴才生怕公主误会奴才是来偷窥的,所以才出此下策躲避公主的视线。惊扰了公主是奴才的不是,但凭公主惩处。” 嬿婉手中的砚台已举至肩高,差一点儿就要往他脑袋上招呼了,进忠见她的怒容就知她是想砸自己,那日偷捧回去的油果子还未吃完,怎的又要挨掷了,还是这么个实心玩意。 “进忠公公居然次次如此,当真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料!”春婵想起那一日进忠在永寿宫外行迹不轨,立马上前呵斥。 公主好歹是将砚台放下了,只斜睨着他,进忠连忙跪下再次认错:“奴才恳请公主勿因奴才而气,奴才自去慎刑司领板子,可好?” “进忠公公还不如解释一下为何总悬在本宫身边阴魂不散,又为何如春婵所说每回被捉住前都试图掩饰行踪?”她确实生气,但试探他的所思所想更为要紧,哪怕他不吐实情,她也想先听听他能捣腾出什么蒙蔽自己的假话。 “奴才没有悬在公主身边,只是公主见了奴才几次,格外留心奴才罢了。奴才现如今任副总管太监之职,每日伴驾都会见到不少嫔妃与公主,若论起碰面的次数,奴才见皇后娘娘、德贵妃娘娘、承琅公主至少是见您的三倍之多,还不算上其余的主子。而公主您鲜少去养心殿,奴才斗胆估计您平日除了在永寿宫,也就在御花园和各处宫道稍稍行走散散心,您见各宫主子不多,见各处办差过路的宫人又不会太留意,可不就成了您对奴才的印象远深于他人了。至于为何躲避,奴才自小在前副总管的责打下长大,不相干的事都会尽可能避去免得被人误解听墙角,回头师父听说了杖打一顿的。宫里头不该听的不能听,不该说的也不能说,这道理奴才门儿清,奴才也承认是因为与公主结下了梁子,这才格外害怕与公主的意外照面。” 进忠又是一通乍一听逻辑分明的辩白,嬿婉暗想他嘴巴真厉害极了,怪不得能当上副总管。她细想他的话,后半截将信将疑,前半截倒是在理。虽与他所说不太相同,她已见了不少低位份的主子,但确实不会去留意来往的宫人,说不定有些太监与她照面好几回她都不觉面熟。而莫说进忠那身蟒袍,单说他那张出众的脸,他只要在她面前晃悠一回,她就能记上十天半月都不带忘的,长此以往他必然是她印象最深的奴才。 “越结梁子越怕是不是?进忠公公还是辩不清呢,本宫信奉的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嬿婉看他垂着头,又是不敢看自己,心想他嘴巴和表现可真割裂。她故意放缓了语气,虽然说出的话像是责难,但隐约又让进忠觉着这像是信了自己后的调侃。 “公主,奴才不怕鬼神,但怕人。鬼神这类再神通广大也得候着人被阴差钩到地下才能行事。人就不同了,九五至尊的万岁爷能一言定绝大多数权贵、百姓的生死,而哪怕最低微的主子,也能一言定太监的生死。”进忠目光及地,不去看公主的神色,但他猜到公主在窥视他掩在帽檐下的下半张脸,试图从他嘴唇的翕动中探知他是否答得违心。 “太监若无罪,如何能随意处决?”她在动摇,气势不减但进忠却能听出她姑且愿意放过自己了。 “罪证在人心中,假若公主认定一太监无罪,那么哪怕此人只说百口莫辩,公主也会尽可能放过或减轻量刑,假若公主认定一太监有罪,那么无论他是真心是假意,公主皆可寻各类莫须有的罪名将其处死。譬如公主见奴才屡次犯上,欲除之,可待奴才日后寻美姬献于万岁爷时以‘迷惑君上欲行不轨’为由绞杀!” 他突然之间就想到了那一茬,分明前句还说得平和,说到后头就跟疯魔了似的,像在和公主叫板。他慌乱地看了公主一眼,发现公主正指着他,见他抬头,公主口中重复道:“你……你……”她竟一时语塞,寻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描述他。 “进忠,你这是对公主大不敬!”春婵的眼里凝出杀意,她冲上前试图抬腿踹向他。 进忠不躲,他也再无躲避的脸面,一次次因前世的事觊觎公主又忍不住言辞犯上,他合该被惩处,好叫他死了这份痴心妄念。 “春婵,别脏了自己的脚。”公主拉住了春婵,但说出的话刺得他心尖滴血,他宁可被春婵踹倒,也不想在公主的眼里是这般贱样。 “奴才因被冤枉而一时情急,说出污言秽语,辱了公主之耳,奴才自请去慎刑司受一百杖,奴才告退。”他只能咬死自己是冤枉的,哪怕公主不信他也要坚称如此。他不认,她只能对他觊觎自己有疑心,厌憎他到极点也就到了头,可他若默认,她要忍受的就不止是厌憎,还有对他无穷无尽的恶心了。 他站起躬身后退,嬿婉看着他,他颤抖的不仅是双腿,全身都像被抽干了血气,抖得摇摇欲坠。 一百杖,轻着打也得打去半条命,他倒真舍得出他那条贱命,可他分明说过入宫是求钱权的。 “且慢,本宫好像说过不想让你死,你是要抗旨?”嬿婉声音不高,但进忠听了此言心又扑通扑通活耀起来,他转过身子望向她。 “奴才挨打挨惯了,死不了。”他总是说完就后悔,明明该是哀婉讨好的语调,出口就成了梗着脖子硬犟。她不是第一次说她不想他死了,哪怕并未出自真心,他也该有所知足。 “死不了?残了,本宫也没法和皇阿玛交代。”又是这副样子,先做小伏低,到忍无可忍时就开始犟嘴。他确实是个有脾气的奴才,怪不得人前人后总是两个样,嬿婉自以为把他看透了好几分。她拿他当成个面团,捏扁搓圆,一解他对她油腔滑调的气。 她潜意识里没把他当人,只像看一只进贡的名犬似的看他,看着他眼中流露的情绪火急火燎地偃旗息鼓,他还是跪下来了。 “公主,奴才这张嘴,总是讨打。不敢求公主宽恕,只求公主惩处完奴才后能消气。”他伏在地上小口喘气,活像一条被抛到砧板上的鱼,又像是被无形的绳子勒紧了脖子,却彻底认命似的并不用双手去挣。 “可本宫偏要原谅你,不仅杖打免了,而且以后再也不疑心你对本宫有什么企图。”自然不是她的真心话,只是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想卖他个面子,看他以后能不能助自己。 她像根拧巴的绳,既想求他帮忙,又不想他是因为贪慕自己而等价交换地帮,她也自认自己贪得没边了。现如今打他对她自己没好处,不打他他就欠了她一回人情,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她自然要做。 最差不过是他真觊觎她,他若真敢如此,待她在皇阿玛处得了脸,及时清算他也来得及。 “公主,您不必……”进忠摇头,不是这样的,也不该是这样的,她在迫使他为她所用,他很快就会重走前世的老路,为什么绕来绕去总绕不开,他偏要改道而行。 “你若不信,本宫……”车轴轱辘划得更远,他截都截不住这架失控的马车。她急切地打断他,那只雪白细嫩的手似乎要举起,一片光洁不再有灼伤他眼的红宝石戒指。 可他更急,手在地面上抖得支不起身子,声音发颤连连道出:“奴才信,奴才信,公主的话奴才都信。”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他再也不愿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来了。发誓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他偏偏就信,因为他咒她不得好死灵验了,他不愿她再有一丝一毫咒誓灵验的可能性。 好在这里没有凌云彻,她也不是为凌云彻的事哄住他才发的誓。但不同的是前世他被她的娇媚婉柔迷惑住,误以为她心里不论如何总存了一丝能容纳他的缝隙,而现在他看清了这都是她的伪装,她说出此言的同时心里一定恨不得他即刻死去。 “进忠,本宫只能指望你了。”她自嘲似的喟叹,像是怕他会错意,又像是被恶心得恨不得自咬其舌,又改说:“本宫不认识能说得上话的旁人。” “别介,您是主子,奴才只是奴才。且奴才知道,事二主的奴才不长命,奴才叛了万岁爷,被绞死倒痛快,就怕被灌上低纯度的鹤顶红,要七窍流血打滚半日才得解脱,还求公主能放奴才一条生路吧。”他仍不答应,只一个劲地磕头。 嬿婉被他所拒,又气又羞。不知怎的,她又有了他着实清白而这一切只是她在胡搅蛮缠的念头。 春婵见状,拉了拉嬿婉的衣袖:“公主,咱们在这里训斥他这么久,要是被有心人瞧见就不好了,您要么送他去慎刑司,要么就快些离开吧。” “今日之事,本宫就当从未发生,日后本宫也只当与公公从未有过交集,不会再有所请求,公公早些回去侍奉皇阿玛吧。”她挽着春婵匆匆离去,进忠缓缓起身,又站了良久。 这似乎既是他期盼的,也不是他期盼的。她当作不认识自己,就可最大程度地替她筹谋,可他又说不清是哪一处不合他的意,他只觉自己像是后撤了一大步,退回了他本该所在但又不甘心的位置。 第二十五章 二十五章 皇上宠幸的女子数量极多,今日是哪个宫女封了官女子侍寝,明日又是哪个答应进了一盘入口香甜的点心,皇上留其宿在养心殿。 进忠立在屏风旁,里头偶有传来皇上与嫔妃调笑的欢声。这几日他有意无意地略提了提他所知晓的年长却位低的嫔妃,尤其是诞育五公主的钱常在和诞育六公主的董答应,他都借着二位公主来觐见的档口与皇上提起过。见进忠如此嘴甜,公主们也来得比以前勤了许多。 承敏倒还好一些,承玉只要听得进忠有推举自己额娘的意思,都会立即顺着他的话头说说董答应绣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吃食,一遍遍地缠着皇阿玛去看额娘,皇上被女儿的撒娇哄得心痒,倒也真去了几回。然而他每次踏入翊坤宫,都会被主位德贵妃缠住,他待瞧完了董答应,就马不停蹄地转去主殿找她诉诉心肠。 一个脸生的太监前来,说有要事禀告。得了皇上的允准,他才拉开了嗓门:“启禀万岁爷,寿康宫的皇考常在兆佳氏于戌时一刻薨了。” 进忠对这位皇考常在并无印象,想来该是先皇留下的遗孀里年龄较长但未得进封的旧人。 “进忠,你去寿康宫与内务府的人一同盘点兆佳氏留下的遗物和伺候的女子,盘点清楚后明日禀明朕,入殓丧仪等让内务府依照惯例去办吧。” 不知从哪一朝起,帝王抠得连过世妃嫔遗留的珍宝都得尽数收回内务府留作赏赐用品了。只是个常在,大概也存不下多少值钱的好物,进忠心想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回他坦歇息。 “嗻。”进忠领旨下去,皇上看了一眼门口立着的保春,顺口吩咐:“保春,你与进忠同去,多看多学也是好的。” 这或许是怕他贪呢,所以才加个人互相盯梢,进忠面上带着笑,出了养心殿小声对保春道:“保春公公,您比我的资历久,到了那儿我有不懂不会的,您多担待点儿。” “进忠公公,您太客气了。”保春笑得眯了眼,伸手从兜里摸出一块碎银。 进忠不动声色地按下保春的手,向他略一挑眉:“保春公公,以后咱们都是养心殿内上值的弟兄,甭见外。” 见保春收回银子,进忠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上几句,他是个蛮健谈的人,进忠有些招架不住。 保春无意间选了一条经过永寿宫的路,进忠不便绕行,就祈祷着别遇上公主出来见四阿哥。 老远就见永寿宫宫门虚掩,他暗道不妙,步子越走越慢,落在保春身后好几步后慌忙往四周观望,好在未发现公主。 听到永寿宫内有说话的声响他才放下警惕心,仔细聆听了几句,分辨出公主与春婵正在踢毽。 “公主,你踢这么高,当心再飞出门外。” “我就踢出去一回,你倒笑了我十数遍,我偏要再踢出去,叫你替我捡!” 进忠跟上保春的步子,保春刚好说了个笑话,进忠凑上了这个巧,轻声笑起来。 踏入寿康宫,二人就听得隐隐有女子的哭声,循声进殿,见内务府已派了太监前来料理,还有几位刚收拾好药箱的太医正往门口走。 里间哭得最悲戚的莫过于贴身伺候兆佳氏的两名年长宫女,也有几位与兆佳氏共居多年的先帝嫔妃在抽噎。进忠到底对此情此景不忍,他与宫女说明来意但未即刻收整,而是退立一旁待她们将悲声放完。 保春稍微立了一会,有些不耐烦地出去,进忠怕他贪赃,立即装作好奇他行迹的样子跟着。 保春随意地找了其他宫女闲谈,并不出格,进忠以为他是话匣子开了欲寻人倾吐,便不太管他,只随意附和几句。 寿康宫里住着的先帝嫔妃比进忠想象得多一些,但他不曾想到的是似乎有两三人已神志不清、形容癫狂了,需得宫女小心哄骗搀扶才得以稍歇暂坐。 有疯闹的嫔妃跑出门去,像在门外责备宫女似的有吵骂声阵阵传来,进忠心思不在此,不一会就回了兆佳氏的卧房,帮忙盘点起她生前所用物品。 保春姗姗来迟,进忠只顾手上的活计,也不说他,他自觉理亏,上前帮了一会儿。 衣物由内务府收纳整理,几样翡翠雕的摆件和金银点翠簪饰都由进忠捧去养心殿,待皇上明日过目。 进忠行经永寿宫,门已关得严实,他稍稍放慢步子看了几眼门槛外风吹落的花叶,不再逗留。 第二日待皇上得空,进忠将收整好的物件一一奉上,恭敬地立在一旁等皇上开口。 皇上看那几样摆件看得出神,碧玉色的翡翠仙人依照兆佳氏的年岁该是存放了好些年头,但色泽依旧鲜翠欲滴,怪不得皇上盯个没完。 “万岁爷,这翡翠摆件是否留于养心殿?”进忠本颇就有眼力见,见皇上如此,他心想一计已成。 “罢了,也就雕刻得出奇一些,还是送回内务府吧。”皇上偏头考虑了一小会儿,还是手一挥。 “嗻,万岁爷,翡翠这物经年不坏,您无论何时想取来把玩,就吩咐奴才去内务府一趟,奴才立马给您奉来。”进忠也盯着那翡翠仙人看个不停。 “进忠,你也觉着这块翡翠美观?”皇上指了他所看的那一尊美人。 “工匠雕刻得惟妙惟肖,美得奴才移不开眼。”进忠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又搓搓手。 “所幸你瞧的是块翡翠,要是个真……”“万岁爷,奴才不敢。”进忠慌忙摆手又跪下。 “怎么又吓得这样儿,朕与你聊闲话呢,你果真喜看翡翠摆件不喜看女子?”皇上示意他起身。 “万岁爷,奴才斗胆说两句,翡翠人儿雕出来如何便一辈子都是如何了,祖祖辈辈地传下去它也不会改了样儿。而人可不一样,到了年岁总会两鬓斑白红颜老,叫人平白感伤流年易逝,所以奴才只爱欣赏摆件。”他知自己答得不好,但他想不到别的答法,无论如何都得把话头引到美人迟暮上。 “旧的去了,总会来新的。”进忠捉摸不透皇上的心思,他听得皇上如梦呓般喃喃自语,既怕他读出自己的心思,又怕他不往魏佳氏上联想。 “万岁爷说得正是,旧的固然好,可新的更好,新旧都包罗其中,享齐人之福最好。”他冒着被皇上疑虑之险,胆战心惊地回道。 “享齐人之福是何意?” 原是指一妻一妾侍奉在侧使人觉日头美满,但进忠作出不明所以的模样惊奇道:“齐就是齐全嘛,奴才认为您拥有的珍稀宝物样数多便好,便有福。” 这倒也像个合适的字面理解,皇上想笑话他不通文墨胡诌八扯,但见进忠面露茫然,还是将此言咽了回去,敷衍道:“嗯,不错。” 兆佳氏虽只是位份低微的皇考常在,丧仪也较为简朴,但毕竟是先帝妃妾薨逝,宫中萧肃了好几日。 嬿婉在永寿宫里百无聊赖地伏在案上,她认为抄书抄得足够了,再抄下去她怕是得躁狂地把女四书全部掷下地再踏上几脚。 先前提早从李常在处借书正是为了在御花园见到皇阿玛时能拿得出字量更多的撰抄品,又可旁敲侧击点出自己借书之事,表达自己对熟习女子箴言的迫切。 现如今遇上了皇考常在薨逝,她不方便多去御花园逗留,又不敢贸然往养心殿闯,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李常在那一份已被她还去,她整日里除了窝在永寿宫外也就只出门随意逛几步,见不了几个人。 除了在皇考常在薨逝的第二日见过进忠一回外,便再也没见过他了。嬿婉记得清楚,进忠捧一装满零碎物件的托盘,步履稳健地在宫道上行进。 她确信进忠有瞧见自己,但他目不斜视,也不曾向她请安。没规没矩的,真是令她愤懑不已。 时辰稍晚,嬿婉打算早些安寝。洗漱过后蜷进被里,她突然又想起自己也有好几日未曾梦见过那人了,不仅是那人,连带着光怪陆离的梦也不知不觉离她远去,她几乎都是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不来便不来,我也并非诚心想见你,嬿婉愤愤地想。她在被中翻腾,刚巧被进屋的春婵看了去。 “公主定是想吃饺子了,将自己裹在面皮子里,还卷巴着拧了边儿。”春婵上前打趣她。 “春婵,你油嘴的功夫真是一日比一日精进了!”嬿婉掀被起身,双手拉扯着春婵的胳膊,让她一个趔趄倒下来,又点着她的面颊笑骂她。 “公主当心着凉。”春婵好不容易才挣开嬿婉坐起身子,立马扯了绒被往她身上围。 “春婵,那日你见进忠抚摩一嫔妃的腰,会不会是夜间光线混沌,你看错了?”嬿婉复盘了他人对进忠的印象,思前想后只觉春婵的说辞是最为不同的。 “公主,你怎么一下子想起这茬了?”春婵一愣。 “没什么,我只随口问问。”嬿婉的眉头紧锁,手抚褥子上的褶皱抚个不停,不像是真正的随口之言。 “公主,此事已过去多日,你若问我细节,我还真难以描述得有头有尾,只能说我那日所见的本能反应就是进忠的手对那嫔妃不干不净,他至少不是恭恭敬敬地随在人家身后。”春婵沉思良久,久到嬿婉以为她有所动摇,可她仍坚决道出了此话。 “也罢,你多加小心些,宫里头皆是人吃人,不像咱们永寿宫里一团和气。” 第二日便是领月例的日子,嬿婉起了大早,拉着春婵往内务府赶。 嬿婉以为她俩来得足够早,可未至内务府时已遥遥可见有几个宫女从里头出来,面上露着掩不住的笑意,天上的光轮倾洒在她们身上,叫人辨不清是日头更明媚还是他们的笑面更亮丽。 “奴婢给十公主请安。”几个大宫女认出了她,齐齐福身给她行了礼,嬿婉受宠若惊,忙问她们:“姐姐,什么事儿这么喜兴?” 这一声“姐姐”唤得宫女们心头像吃了蜜一般甜,七嘴八舌地告诉她内务府发本月的宫份和银钱格外足,甚至比照惯例还多了些许。 “或许是因为那位皇考常在的仙逝,所以宫里才散财祈福,为的是老主子能早登极乐。”嬿婉稍一寻思,就有了这般猜想。 “公主说得有理,我们回去替老主子念念经,谢一谢她老人家带来的恩泽。” “除了谢她,我还要好好谢谢做主拨银的人,不论是谁,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额娘的药钱总算是凑够了。” 辞过宫女们,嬿婉被这一喜讯所感,心下登时松快欢悦万分。 她虽不知永寿宫该有的份例是多少,但只要拨下的银两充裕,她们拿到的也总会比往常多一些。春婵看出了她的喜悦,悄声说:“主子的生辰快到了,刚好能拿些银子托人带出去,换样像样的生辰礼回来,博主子一乐。” “春婵,我额娘不会肯的。”春婵不会动她的银子,那势必要动自己少得可怜的月钱了。嬿婉把嘴唇一咬,转过脸正色拒绝。 “偷偷的呀,他们会卖公主面子的。”那帮子常出宫采买的太监势利,不拉上公主是不成的,这个理春婵头一次托他们帮忙时就明白了。 “春婵,这事我不答应,要论你就找我额娘论去。”找慈文那就更不成了,春婵见嬿婉挂下脸来瞪她,只好作罢。 春婵悻悻地垂头,嬿婉后悔凶了她。但不论是她还是春婵的,就这么一丁点银子,她要多攒些供春婵今后作为嫁妆带去夫家,一分一厘都不可不用在刀刃上。 进了内务府,里头领份例的宫人们也都喜气洋洋的,刚用过早膳的孙财腆着滚圆的肚子,听着大伙儿的千恩万谢,暗想进忠昨日又携银两来请他给各宫添一添喜,出手真是阔绰。 不一会便领到了份例,正当嬿婉要带春婵离开时,一道她熟悉至极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她看着进忠从门口掀开帘子,再一步步走近自己,他的双目如隆冬时节冰层严厚的江面般封寂无澜,自始至终都只虚空地望着前方。 进忠在还未挑开帘子前就已瞧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公主,他在帘外立了片刻,待心绪平复才缓步进门。 他竭力不去看她,莫说是一眼,连半眼都是不可的,他只是不大懂自己是在赌气还是在遂她的愿。 其实公主说什么他都愿照做,但他偏偏忍受不了不能面见她的日子。 他是一只莽撞无畏的飞蛾,她是茫茫幽夜中一支火光摇曳的红烛。她诱着他贪妄地飞扑上前,被她烧得飞翅尽碎,掉落于火心,与之灼为一体,又终究化为熳灰,飘飞无踪。 如今他连扑火的飞蛾都做不成,心惶得像悬于漩状的无底洞之上,稍有风拂便会摔落至洞底。 他甚至不敢用余光去瞥公主,双腿僵硬得如同两根并立开合的枯槁竹木,勉强正色从公主身侧经过就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站到孙财身边,换上了一副世故的违心笑面。 “孙公公,万岁爷要前几日送来的那尊翡翠美人。” “进忠公公,这点小事怎么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您派个人来知会一声,内务府立马差人好好送去。”孙财吩咐了一小太监,那人立马取了来递给进忠。 不顾孙财的搭话,进忠连说御前的差忙,捧了翡翠便走。 嬿婉的目光就未曾离开过他,进忠再刻意不去看她也能有所感知到。他不确定她把他看作什么,不懂事的猫儿狗儿、御用的称手器物,还是脏贱的阉货,里面任意一样都该公主远些。 进忠不知道的是,他刚出门,嬿婉就也拉着春婵出去了,只不过他往养心殿,而她们走另一条路绕行回永寿宫。 “进忠真是把规矩都学进狗肚子里去了。”春婵的手被嬿婉攥得紧胀,又听得她咬牙愤恨,春婵怕她气着,连忙低语:“公主,进忠与您分道扬镳倒也是好事,他跋扈归跋扈,左右碍不着您,您也对他视而不见就成了。” 他不是跋扈,嬿婉搜肠刮肚都寻不出一个贴切的词。他从前并不是这个性子,倒像是被她逼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得如此。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也真能屈能伸。”嬿婉在找词儿,说出后她又觉这是褒义词,她不情愿给进忠用。 “公主,说句实话,御花园那日也是您授意他不理会您的,尽管他太目中无人了点儿。” 春婵真真切切一句实话,叫嬿婉泄了气,转瞬又懊恼连连,心头无端地咒骂进忠故意曲解她的气言。 第二十六章 二十六章 皇考常在的棺椁奉入黄陵,紫禁城内的肃穆之色也渐渐褪去,御花园里又有了女子的欢笑嬉闹声。 “公主,您不是说不抄了么?怎么……”秋千架不远处,春婵低声问嬿婉。 “嘘,”似有宫人从另一头的花径中穿行,嬿婉谨慎地示意她噤声,待人迹消失,才道出:“这可不是抄,我是在磨洋工呢,待上半刻我就一笔一划磨出一两个字来,好叫墨痕看着新崭,免得被皇阿玛看出我是拿旧稿糊弄他。” “可皇上若是不来,公主您这般刻意上赶着候………” “春婵,我这哪叫候着皇阿玛,分明是在御花园消磨时光顺带与各路神仙攀谈嘛,皇阿玛上赶着来我有什么法子。”嬿婉嫌顺着笔画抄这歪书没得趣致,干脆倒着笔画写。她书法不说极佳至少也论得上个上乘,倒笔倒得轻而易举。 春婵见她如此,调侃她:“公主跟作画儿似的,何不用左手书写试试?” “鬼灵精的,我这就试。”嬿婉执起笔来虚空朝向春婵的额头一点,果真换了左手。 公主抄女则抄出这些个翻新的花样,春婵一点也不觉她态度不端恭,倒是佩服公主惯会苦中作乐,心态总是一等一的。 昨日进忠就已抽空去御花园探过,只一眼便将公主的倩影盛入眸中。他旋即向养心殿的方向奔走,不留一丝被她察觉的可能。 将万岁爷引来已迫在眉睫,否则公主日日耗着,平白劳苦,又添宫妃公主的猜忌。 可他总不能如前世李玉一般言行无状,道出诸如“赶紧喝了”之类的犯上之言。况且万一他恳请皇上去御花园一回却不得皇上应允,他就不得不待他日再请一回。两番进言,便与李玉一般的强硬无甚区别了,活脱脱的牛不吃水强按头。再在御花园碰上承炩,皇上一旦疑心起来,他怎么都洗不脱勾结的嫌疑。 入夜他下值换了喜禄值更,他在连排的他坦间踱步散心,忽的一阵呜咽传入耳中。 他循声去寻人,原是一个身量矮小的太监正蹲于墙角掩面而泣。 “进忠公公,奴才惊扰您了。”听得他的脚步声,那小太监抬起头来,又唬得闭上了哭得通红的眼,向他跪下赔不是。 “什么事哭成这样?”进忠认出他是先前公主问询的那个小太监,他不假思索便问。 “奴才的同乡递话儿来说奴才的娘病重,娘一人千辛万苦把奴才和姐姐拉扯到大,奴才实在放心不下她,只想请两日假归家探望侍疾。可奴才的师父不允,奴才去求保春公公,保春公公说他尽力劝一劝奴才的师父,奴才担心事情不成,才忍不住哭泣。” 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遇上这般大事像丢了魂似的没了主意,只一个劲儿地哭了。进忠想劝他一条路子不成便设法去求别人,总好过哭哭啼啼叫人看见了非但落不了好还得白得一顿训斥。 可这孩子年岁小,怕是没存下几个子儿,托人托不成,师父似乎又是个不好相与的,走投无路也是情理之中。 “眼泪顶不了事,在宫里头还是少哭为妙,当心被瞧见了挨板子。”进忠叹了口气,将他拉起来。 他哽咽着点头,几滴眼泪淌到了脸下,他自己伸手抹去了,复又一条泪珠子滚至他的嘴唇上,他抿住唇抽噎,来不及再抹,泪被他咽进了口里。 该是咸得发苦,如同宫中为奴为婢的日子一般。他们太监从进宫那一刻起身子便不是自己的了,连带着泪、笑也都不该属于自己。 这孩子把一颗心捧给了他的娘,而自己也没将真心进奉给皇上半分,进忠以为自己是面热心冷的,但看到这孩子扑簌簌的眼泪,他真生了一二分同情。 进忠已离了小太监好几步,又停下了步子回头去看他。 心生一计,却是险计。把小太监哄去御花园让皇上瞧见也确切知晓是他的手笔,坐实了他行事的动机只是为了帮小太监求假侍母,便可让承炩之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为皇上心里认可的一个巧合。 以往他只是个带班,和小太监们没大没小稀里糊涂地混在一处能彰显他的平易近人,可现今他是副总管了,架子和腔调总要摆些起来,免得真被人看扁了。 “好小子,你孝心可嘉,咱家倒有些想助你了。”那孩子听进忠此言,喜得滚满泪的面孔挣出了笑:“进忠公公,您肯帮奴才,您就是最慈悲心肠的菩萨。” “别介别介,咱家也是看你可怜,叫咱家想起了自己的娘,”进忠握着他一只手,拍他的手背,“可有一样,咱家要先问好了你,免得事后怨咱家,咱家得了个两头不讨好。” “进忠公公,您尽管说,有什么奴才能做的……” 进忠一笑,手一摆示意他噤声:“你领会错咱家的意思了,咱家并不要你做什么,只想问一声你是否诚心实意要回去侍疾,哪怕得罪你师父也不怨咱家?你诚心,咱家才敢帮,否则咱家岂不是白惹一身腥么?” 他要把小太监这一头摆平,就得拉高自己的姿态,由实际上的自己求他配合调转成他求自己帮忙,让这小太监有一种自己虽是发了大善心但又怕被坑害,所以是可帮可不帮他的觉悟。 “公公,奴才是诚心的,师父对奴才非打即骂,即便是不经这一茬,奴才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好日子过,根本就不差这一事得罪师父。” “那便好,你依着咱家说的去做,若有旁人问起,你一概装傻充愣莫说是咱家出的主意,若万岁爷问起,你再实话实说,”进忠说到此句,小太监慌乱地望他,他一咂嘴,嗔怒道:“咱家又不是让你去做伤天害理之事,只是教你越过师父直接面见万岁爷。你只需明日申时过半抽空跑去御花园,寻秋千架周围的僻静地儿低声抽泣便好,咱家自有法子请万岁爷来。待他问起,你就认错,再说你娘病笃而你无法侍奉在侧尽孝,旁的不用多描。” 进忠估了公主最有可能现身的时辰,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皇上哄进御花园。 “万岁爷该不会把奴才斩了吧?”他惊魂未定地悲戚道。 “万岁爷重孝道,斩一孝子也于礼不合。可事情结果如何可都看你自个儿表现,哭诉越真,赦你探亲的几率越大。” 见他情容动摇,进忠接着游说:“咱家只是提个法子,你不允便罢了,或者你再去求一求总管,全寿公公比咱家更为神通广大。” “奴才答应,事成之后该怎么谢您?”他跪下道谢,又被进忠扶起。 “咱家到底也是个副总管,不能要小孩子的银钱好处。万岁爷事后盘想是咱家心善助你,定会对咱家留个宽厚待下仁孝做人的印象,这便是你帮咱家的忙了。” 进忠神情认真又严肃,使他毫无被诓骗的疑虑。 万无一失,即使让公主觉察到不对劲,甚至这个小太监漏了嘴,欲探亲也是实打实的真事,一口咬死是他们太监之间你来我往的相助,谅来公主也揪不着他的小辫子。 小太监看不出进忠别有心思,误以为他是在可怜自己一贫如洗,故不要报酬。他眼含热泪地上前,哽咽地说不出话,支吾半刻,说道:“进忠公公,您的大恩大德奴才会铭记在心的。” 今日,请万岁爷这一步是相当顺利的。进忠待皇上批奏折累了,替他捏了肩,趁他惬意时向他提议去御花园走一走,舒泛舒泛筋骨。 皇上一行人还未到御花园时,小太监早已偷跑进来酝酿泪意。毕竟母子连心,他的拳拳孝心都是真切的,故不一会便泪流满面,只是怕人率先捉住他,他只能面壁默声。 思至苦痛之处,小太监还是略作了悲声,嬿婉无意中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声响,问春婵:“春婵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 “我去瞧一瞧。”春婵踮着脚尖到周围去探,隔着屏障般的草木她瞧见是一个衣褂粗陋的太监,就回来告诉公主:“一个太监,年纪很小,可能是受了欺负才哭的吧。” 嬿婉想过去略劝慰一两句,可不等她行动,那太监的哭声就远了。 小太监遥遥地瞅见了明黄的龙袍,知是皇上前来,他赶紧绕行去他们一行人必经的道口等候。 “何人在哭?”皇上喝问声起,进忠立在一旁眼见他顶着个凄苦的愁面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过来:“奴才是养心殿外洒扫的小金子,刚是奴才在哭,奴才下回再也不敢了,求万岁爷恕罪!” 许是皇上的怒容唬着他了,他涕泪交加地叩头。 “你为何事而哭?”皇上问出此言,进忠已然定心,他的目光迎面碰上了那太监,眨几下眼示意他道出。 太监依进忠的指点哭着叙说,进忠以余光瞥视皇上面色的变化,他的神情由震怒到舒缓,很快又若有所思地颔首。 皇上的目光还是对到了进忠身上,进忠心下了然皇上已猜出此举为自己主导,他也不躲避,反倒直接跪下:“万岁爷,小金子也是出于对其母的孝心,一时糊涂才哭泣惊扰了圣驾。奴才愿担监管不力之责一同受罚,只恳请万岁爷能开恩减轻对他的惩处。” “天子以孝治天下,朕若因此罚了你俩,就成了昏君了。小金子,朕准你归家奉母直至病愈,你即刻动身吧。” 小金子连连谢恩退去,进忠口中谢恩,也不忘打量他退走的方向,估出他是不会碰见公主的。由病重到痊愈,小金子再回宫至少也得是十日之后了,他料想的对质都未必会出现,也省了他一桩心事。 进忠继续随皇上行走,离公主愈近他的心就扑棱棱地跳得愈快,像要挣出胸膛幻化成鸟雀飞旋在她身边啾鸣一般。 嬿婉听得了皇阿玛方才的怒声,却未听得事件始末。她心中犹豫是否该回避刚雷霆震怒后的皇阿玛,想拉着春婵抄小径回宫却又踌躇不定,生怕他下回得过上十天半月再现于御花园。 公主又是一袭水蓝色的衣褂,进忠只望见了半个剪影就魂不守舍起来,他用指甲扣着掌心,既想垂下头当个非礼勿视的君子,又忍不住贪恋地再多瞄几眼。 公主提着衣摆似乎想悄悄遁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步子回望,进忠再也不敢盯她了,他把头埋得很低,像湮入了尘埃里一般,帽檐也几乎将他的目光遮尽。 他想起她前世也经了类似的一遭,只不过那时她被金玉妍拧脸,白生生的面上红肿得令他心惊肉跳。 所以他作了英勇之状,得了乾隆的指派就气势汹汹地上前,手上使了些劲将那几个宫女狠狠拨开,又挽着她的胳膊将她搀出来给乾隆瞧。 那时他以为她会感激自己为她撑腰,或者说直到将来她已为嫔为妃之时,他自己也仍为那一刻而澎湃。在他看来,他鲜少有能成为她的救世主的时刻,他是在把她从泥淖中拔起,让她走向他认为她必须走的青云路。 可如今沧海桑田,她已不再是宫女,而他仍为太监。他重新忆起当年,恨不得给那时的自己两记闷棍,将自己打醒,让自己认清下意识地挽她让她恶心了多久,害她多受了多少内心的煎熬苦闷。 初见那日她就因自己挽臂而嫌恶瑟缩,自己竟不知趣至此,借着将她送于乾隆面前的幌子再一次垂涎地望她又伸手冒犯,甚至自鸣得意,他的错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毫无挽回余地地铸成的。 公主举棋不定,进忠也随之多虑,他反复咀嚼琢磨前世她对答的情状,当乾隆和娴贵妃先后说罢等她开口时,她的面色像浸泡于苦水中,将言而又不得言,大概是在苦苦挣扎着是否顺从接受赐婚。 他那时还不知凌云彻在她心中究竟占了多重的份量,因此再一次做了荒唐事,出言“娴贵妃问你话呢”,意欲斩断她旁的心思。 她是在他的重压之下才被迫作出了这个决断,并非全然出于自愿。她怕他会报复自己,大概也怕他打探出实情会去惩治凌云彻。所以为了自己,也为了凌云彻,才忍痛暂且将自己对凌云彻的感情割舍,顺着他的意去到御前,免得赔了凌云彻的一条命。只是事与愿违,凌云彻兜兜转转还是毁身在了他手上,又最终毙命于慎刑司。 他成了一把钝刀,绑缚在凌云彻的心上又割着她的脉。她要将他拔除,稍有不慎就不仅会使自己伤筋断骨,也会使凌云彻亡命。她对他的恨,必然是如涛涛的江水般连绵不尽,无可断绝。 如果说从雨夜她的抗拒起他就注定了越涎脸急色越早走向终了,那么更可以说从御花园面圣她对凌云彻的情爱又痛又愧起他就注定了输得彻头彻尾,倾尽了半辈子都不可能有任何与凌云彻相较的资格。 又是在御花园里,又到了这一茬使他苦痛的事上,尽管如今没有凌云彻,可他还在混沌不知地踏向老路。 他不敢再看她,但他已看到她对皇上有所躲避,他怕是自己曲解了她的意思,她若不愿面圣,他绝不能再自作主张把她送到皇上面前。 皇上停步赏看映于绿丛边的三色堇,还未曾见公主以及出言,进忠勉强侧过头,将自己因惶惑而散乱的目光聚焦到了公主的花盆底鞋根上。 他在心底祈求公主作出遂心的反应,若她想见皇阿玛,就向他走一小步,他定设法将皇上再往前引一丈见她。若她不想见皇阿玛,哪怕撤走寸许的距离,他也会竭力将皇上阻拦住,不让她如前世一般为难。 两样结果他都受得住,哪怕她为他自作主张诱皇上前来而责他打他他也心甘情愿。可公主不偏不倚地驻在那儿,两只鞋跟像生了根似的。半晌过去,皇上赏够了花,稍移几步,他就听得公主出声:“儿臣恭请皇阿玛圣安。”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章 公主语气如何,进忠一时听不出,也由不得他细细琢磨。 他给她打了千儿,也小声道了一句“奴才给十公主请安”,但他瑟缩哀怜得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野犬,腿脚打颤,背弓得发酸。 她究竟想不想见皇阿玛,进忠想破了脑袋都参不透,他听得公主的脚步声,得知公主在往皇阿玛身边凑。凑上谁的跟前未必是她情愿如此,他是深知的。 皇阿玛与她寒暄,她就得体应答。进忠的腿脚如公主方才一般扎在了地上,像两根犁地的钉耙似的拔不脱。因为皇上在往前行,他退后会让皇上起疑,可他又不敢上前,再往前走就离公主更近了,他怕公主误会他有邪念,又怕公主嫌他脏污。 嬿婉是真正一咬牙决定拣日不如撞日的,并没有再度犹豫,只不过没等她做出反应,皇阿玛就自个儿瞧见她了,她顺理成章便与其说上了话。 只一面便见得皇上并未含着未消的怒气,嬿婉一颗悬着的心落回肚里。与此同时,她除了在请安的档口目视了皇阿玛外,余刻皆谨记规矩垂眉低眼。 她的余光飘忽了一圈,终是落到了皇阿玛侧后的进忠身上。进忠比先前有规矩,还知要请安,可她这是沾了皇阿玛的光,才从进忠口中捞着了一句请得干瘪生硬的安,皇阿玛不在,他定是半个安都请不出声儿来的哑子。 “皇阿玛,这一丛三色堇开得好,长得茁壮,色泽又艳。”皇上刚赏看完,料想该是觉着不错的,嬿婉投其所好地夸赞起来。 嬿婉移了几步,蹲下身子去抚弄三色堇低矮的花簇,以她现如今的视角,看进忠看得更为仔细了些。 皇阿玛再不喜她好歹也没下她的面子,还朝她凑近了半步去观花,进忠却是货真价实僵得像根风干了十年的盐巴子腌青鱼,哪怕一厘都不肯屈尊降贵挪步,宁可离皇上愈发遥远都势必与她划清楚河汉界。 嬿婉恨不得拣一块圆钝的细小石子抛至他面颊上,叫他好好醒个神儿,知晓知晓谁是尊谁才是卑。不拣尖利的石片子是怕划伤了那张还算能入她眼的俊脸,已是格外优待他了。 好在目光所及处未见得合她意的石子,嬿婉将此念作罢,她寻皇阿玛不曾视看她的间隙偷着瞄进忠,瞄得她自个儿都嫌看腻了,进忠仍是跟个断了线儿动弹不得的傀儡似的,也未曾看她一眼。 怕是平日老起夜偷鸡摸狗,白日里瞌睡虫上身犯困了,嬿婉绕过秋千架,行至另一边的花木深处,恰好能将进忠的侧脸看个清明。 进忠并无任何困倦之意,只是方才帽檐遮得严,难以令人看清他的眉眼。嬿婉瞅见他双眼睁着,愣愣盯着地上某一处。许是察觉到自己对他的盯视带了几分怨气,他将头稍稍侧向了另一方,手握拳了片刻又松开,那只好不容易才动作起来的手紧贴着他自己的身侧蹭了蹭,上好的蟒袍都被他的汗手心儿给染脏了。 就这么憎厌她,其实也难怪,他好歹爬到了副总管的位子上,三天两头被她当狗儿似的逗弄作践也没把报复的行径摆到明面上,仅与她井水不犯河水而已,已相当说得过去。 还真是铮铮硬骨,若不是当了太监,若不是肚里没几两墨,若不是行事鬼祟,他进忠倒该是个浩气凛然的文人。 其实进忠显出这副表现她已产生了好几番错怪他的悔意,只不过她生性多疑,无凭无据的懊悔也只能是一时之念而已,还抵不过她对他的鄙夷。他是御前的红人,若他性子不坏,理论上她是该巴结的,可她既放不下面子去说和,也沉不住气静观其变,还憋着一肚子被他有意无视的怨愤想去好好教训他。 今日她也没把皇阿玛前来当成他的手笔,他是个太监,哪有把天子押解到秋千架边的胆子。退一万步来说真是他撺掇的,他现在待在后头一声不响,见她还特意别过头,保不齐是想等着她在皇阿玛面前出糗难堪笑话她呢。 春婵收拾起了石墩上的笔墨和书卷,皇上这时才发觉承炩来御花园不止是闲逛的,他侧目望向自己身旁准备随行逛园的公主,问她:“承炩,你平日里爱把书携来御花园读?” “儿臣觉得御花园日头明亮,风吹在身上也暖融融的,正是读书习字的好地儿。儿臣上回在养心殿见皇阿玛的字习得苍劲有力,也想多加描摹,争取早日能及皇阿玛一二。”多亏了春婵,皇阿玛终于转到了这个话头上,嬿婉先前已是耐着性子陪他唠,若不是想着自己不能起头刻意提及,她早就想把这心头大患给解决了。 “你抄的是女则?字还是有些长进的。”皇上从春婵手上将撰抄品过目,微微点头。 “是,儿臣将女四书都粗略读了,只是时日匆忙,只抄了些经典的选段。” “功在平时,得了空便可多读几遍,再静心抄一抄,方能更有体悟。” 皇上虽有嫌她功夫做得不深之意,但面上倒是掩饰不住的欣慰,嬿婉心想此举成了,她连连应下,又娇声道:“皇阿玛,儿臣今日抄累了,可否赏脸陪儿臣一赏季春美景?” “恰好朕也有此意,春光短暂,不可辜负了。” “晚春过了便是延绵的朱夏了,夏日荷香蝉鸣,景致也是极好的。” “承炩喜欢这三色堇?”这条小径上沿边皆种有此花,皇上见她时不时低头注目,不禁发问。 花可不能乱喜,先前就有五妞吃了他的暗算呢,进忠屏住气息等公主的回答。 “儿臣也不是特别喜爱三色堇,总觉这紫的白的黄的色彩混在一处长得有些杂乱,没有规矩。”嬿婉停步,无意间看了一眼进忠。 她不接着言语,进忠的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了她前世的作答。 其实她所爱的并非凌霄,而是那个她终其一生都为其所困且心心念念惦记的人。 自己与皇阿玛闲聊,他紧张个什么劲儿,难不成自己在他眼里还会见缝插针告他个黑状?嬿婉心里好笑极了。 “三色堇虽不算顶好看,但有个好寓意,儿臣觉着还是不错的。儿臣听额娘说过,此花又名游蝶花,可满载女子的惦念,如翻飞的玉腰奴一般将绵绵情意寄托给所爱之人。” 她娓娓道来,进忠恍然觉察出她在借此点明其母对皇上所思所念,而并非他揣度的以凌霄抒情。 进忠自始至终都未曾看嬿婉的正脸一眼,可直到随皇上回了养心殿,他眼前浮现的仍是一幕又一幕她的花盆底儿、她褂角的水蓝锦缎和她修长白细的指尖。 他立在皇上身边为其布菜,喜禄在一旁撤盘子,皇上边咀嚼菜品边望着黄梨木雕花搁几上的翡翠美人。 膳毕,进忠猜出了皇上心中所想,他耐心地候着,直到皇上下定决心。 “进忠,你明日一早去永寿宫传旨,魏佳慈文解了禁足复位为答应,再让内务府拨几样答应用着相宜的桌、凳、几,并一些缎料绢花,都给永寿宫送去。” “嗻,奴才是否该让内务府今儿夜里就备齐这些事物,免得早上匆忙?” “也好。进忠,你行事朕还算放心,明日你去传旨时待内务府的太监送齐了再走,替朕着重一观魏佳氏的面色,是喜是惧,或是淡漠地谢恩了事,你回来仔细说于朕。” “嗻,奴才一定瞧个仔细,不辜负万岁爷所托。” 要不是她作为公主的额娘,进忠对魏佳慈文本没有半丝打探的兴致。但如今皇上发话,他又迫切想知魏佳慈文秉性究竟是否如传言一般,故赶去内务府提及此事时已是深思熟虑过后,他甚至故意在眼波流转间流露了些许鄙夷。 “孙公公,万岁爷就这么一时兴起提了提,过不了几日就得抛之脑后了。您也不必急着替那魏佳答应寻好物一大清早送过去,随便找几样,巳时之前,待您这儿的小太监空了再送也是一样的。” 龌龊心思又起,想借此死皮赖脸与公主同处一座屋檐下久些,连进忠自己都鄙弃自己的恶心。 还要上眼药让孙财轻视永寿宫,除去他为自保得尽可能撇清自己对公主的感情外,更要紧的是不能让永寿宫树大招风。十一年的失势,一朝翻身绝不能翻得太狠,他都对后宫局势不甚熟悉,更别提几乎与世隔绝的魏佳氏了。 更何况身外之物甚至比不得炭火、药材、米粮来得实在,他宁可自己私下悄悄贴补她们。 夜间进忠辗转反侧,过了丑时才将将入眠。他素来觉浅,但这一夜格外难捱。梦里似有前世众人逐他,逐得他几乎无路可逃。几番相竞之下他逃至永寿宫,忽又从屏风后钻出一人持金簪刺入他的脖颈。他看清来者是身着杏黄宫装的卫嬿婉,本能呼出“炩主儿”,却被其冷眼告知自己为公主承炩,并非他所呼之人。 几度从梦中惊醒,进忠圆睁双目瞪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从脖颈至脚心皆是一片汗湿,他险些从床上跌下去,只得扶墙缓步而行。 他打了水,将自己身上的汗污洗净,再将缠布绕回。坐于铜镜前,外头初生的阳彩打在他面上,他稍歇片刻去取了盛满热水的面盆,仔细净了面,再去更衣。 许是上天看他起了歹念才故意用诡梦点醒他,经此一遭使他认清卫嬿婉本已不是他能肖想的人,更何况是真正天潢贵胄的承炩公主。他要是起了这个心,被金簪刺死都算是轻饶他了。 进忠面色惨白如纸,双腿绵软着几乎是飘到了永寿宫,行至她们所居的偏殿外,他踌躇着差一点就想抱头奔逃。 心中忏悔万分,自己怎配用这拙劣的手段硬留在永寿宫片刻,哪怕公主未必会见自己,自己也脏了她的殿宇。 他决定传完口谕就去永寿宫门外候着,见内务府将赐物送来他便回去复命,或许这样就可避着公主了。 “魏佳主子,您在吗?”他轻声叩门,不一会便听得脚步声,他赶紧自报家门:“奴才是御前太监,来传皇上口谕,主子您若是方便奴才就进门来了。” “进来吧。”女声语调和婉,进忠战战兢兢地进去,见得魏佳慈文不施粉黛,只用两根银簪梳了个寻常的圆髻,又着一身洗旧的铜青色衬衣,荆钗布衣难掩清冷颜色。 慈文人如其名,只往进忠跟前一立,他就可察之慈眉善目又颇有书卷气,绝不是卫杨氏之流可比拟的。他惶恐地跪下,为曾有除去公主 之母的念头而羞愧不已。 慈文见此太监着蓝蟒袍,待自己这般的废妃却如此谦恭知礼,心里生了些疑惑,便端详起他的面容。一端详她隐约有了意外的念头,她寻思这怕就是女儿先前提过的那一位了。 显然公主还未起,自己传旨并不会惊扰她。进忠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只对慈文说了皇上复其为答应也解了禁足的事。 与此同时,嬿婉已翩然而至,悄悄立在了屏风之后瞧他们。进忠的身影隐于屏风上细密团簇的乱花中,恰有一团色泽清浅的花映在了进忠的帽边。 上回心里酸他像个文人墨客还不确切,如今倒能嘲他若当上新科进士,准能评个探花使了,嬿婉思忖道。 嬿婉料到皇阿玛会想起额娘了,但并未想到来传旨的会是进忠,也想不到这么一大早他便巴巴地赶来。听他恭谨地念完口谕,嬿婉寻思他再清高不也来传了旨,再不愿开金口不也得在她的地盘上卑躬屈膝地张嘴说话,再没规矩不也不敢在她额娘面前造次么。 昨儿一整夜只梦见了那侍卫,她本就来气,不知怎的看见进忠气就消了,她心里多责骂他几声,就多豁然开朗几分。 “小公公,辛苦你来传旨了。”无关是否为女儿提及之人,慈文见进忠谦逊知礼,对他报以笑容。 “魏佳主子,皇上让奴才在永寿宫候内务府送来赏赐再回去,还让奴才察您的喜忧向他回禀。奴才愚笨,怕看不懂主子的神色领会错了意思,白白使得皇上和主子两方误解。奴才斗胆恳请主子宽恕奴才粗鄙不懂人情世故,待赐物送来还请直接告知奴才您的意思。”慈文待他越和善,进忠心中之愧越深,他实在无颜面对慈文,只垂着头低声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嬿婉以耳紧贴屏风,勉强把进忠所言听清楚,再望他的模样,隔着屏风看不清晰,但她觉他的面色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一下子蔫下去了,她琢磨不出他是出于何意才如此言说。 此言几乎是明着相助了,可他被自己贬得一无是处,也不愿再面见自己,怎还肯帮她额娘。 嬿婉又怕是自己多想,他若真是一码归一码的君子,将她冒犯之事暂且忘却,见她额娘无宠又过得艰辛就施以援手,此举倒也讲得通。 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章 “小公公,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此举对你无益,若他日我犯了皇上的忌讳,反倒会让皇上疑心你察人不细敷衍差事,亦或是揣测你从我这儿得了好处有勾结之嫌,还劳烦小公公如实禀告吧。”慈文听了进忠之言,仍只是微微笑着,略向他摇了摇头。 慈文一口回绝其实是在进忠的意料之中的,非亲非故,乍然示好恐怕非奸即盗,更何况她被禁足已久,多防他这奸宦也算理所应当。但这就意味着他势必要在短短一两刻钟内揣度出慈文的心思究竟在争宠复位,还是在明哲保身了,他怎么也不能做扯她后腿的蠢人。 他已因前世卫杨氏之事对她起过偏见,又险些害公主和她因自己的谗言而生出猜忌。且他本就带着自己有意无意之下几度冒犯公主的愧意,如今能帮一把她额娘将功折罪也是好的。 “恕奴才直言,奴才实则也是为了自个儿的脑袋。奴才自小就不大听得懂他人的话外之意,也三番两次识人不清,因而遭罪。传旨复宫中主子的位份也是奴才当了几年上差碰上的头一回,奴才实在惶恐,生怕自己眼盲心瞎会错意,今后遭皇上的责难。” 这魏佳氏一看便知是个慧者,他虽说得委婉,但他确信她能听出自己意在询问她是否想爬上宠妃之位。当了宠妃再回想起小太监笨嘴拙舌参了自己一本,可不是得向皇上告状责打他么。 他又怕慈文误会他在要挟自己,故全了十足的礼数,也不曾拍须溜马,且一字一句皆站在自己明哲保身的立场上,让她挑不出错。 “那小公公且放心,我并非你所担忧的这类人。小公公若还是举棋不定不知如何禀明皇上,不如就说我面色如常,感谢君恩吧。”慈文昨日听了嬿婉所说的御花园事件始末,本想自己最该作出的应是喜极而泣状,才好与嬿婉的巧话相合,也遂了皇上渴盼自己成为的模样。可她的性子到底非如此,叫她装出一时尚且困难,更莫说今后装上一辈子,她既不愿装,也装不像。 那此刻她便是暂无意争宠了,进忠心下了然。他直言谢主子告知,急欲退去。慈文将他拦下,想去寻一锭银子谢他,但苦于手边并未存放银钱,体己皆藏于卧房,故一时僵持住了。 进忠哪能不知她想赏自己,他连说着使不得,边意欲溜走。 慈文倒也不至于拉扯他,但眼明手快地将门掩上,又正色道:“小公公来通传喜事,岂有不赏之理,我虽长拘于永寿宫,可也懂得应尽的礼数若不遵从才叫人笑话。小公公你在此候着,我且回去拿些碎银,叫公公归去可买一盏茶吃也是好的,也谢了公公这一趟的跑腿辛劳。” 进忠急得险些要给她跪下,这点动静虽不大,但他就怕惊醒了公主,可得算作他的又一罪过了。况且魏佳慈文哪有多余的银钱赏他,说句不中听的,她们这儿快赶上家徒四壁的寒窑了,他要是拿了赏,一会儿来送赐物的太监们要不要同赏?一番赏银下来,公主和她额娘的底儿都得掏个干净,他今后哪寻得着那么多借口给她们补上。 “主子,您的好意奴才也心领了,可您也说了自己在这儿拘着,想必月银份例少得可怜,奴才若连您这般人的银钱也敢拿,那奴才就不知轻重了。”慈文不会去拉扯他,进忠更不可能拉扯慈文,他只能陪着笑,偷摸地去开门。 “你回去禀告?”慈文问他,进忠嗯了声儿,慈文淡然问他:“公公不是说好要待内务府的人来么,这一下就回去了仔细皇上怪罪。” “那……那奴才在永寿宫外候着,不打扰主子歇息。”真傻,说出口他便知道上套了。他在门口等,慈文都已解了禁足了,直接出来赏他就成。 “看来小公公情愿我走出来赏你,也不愿在我这陋室里多留片刻了。”慈文见他错愕迟疑,面色又缓和了些许。 慈文并非无厘头,而是想多与他交谈几句定一定他的品性。毕竟他既是女儿少有的熟人,又在御前做事,而她们除了春婵外几乎就没有熟识信得过的宫人,总要多做打算。 “奴才不敢,在奴才的认知里义士劫富济贫而小人才来者不拒,奴才算不得义士可也不会拿贫者一分一厘。”慈文虽有文气,但并不古板,进忠大胆将其归为贫者,而对方确实也如他所料并未生气,他心想难关总算是过了。 嬿婉躲在屏风后听着二人对言,对进忠的愧疚已然在心头滚了几遭,他大可领了赏银再走,不失礼数又不必见她,何苦一再推辞。以他不知额娘脾性的局外人视角看,自己在她额娘面前甚至未必落得好,极可能还得遭不识抬举的轻鄙,他若非憨愚就是认死理,也许自己真错怪也欺负狠了这奴才。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小公公若不嫌弃,还是在此坐一会儿候内务府来者吧,在宫外等候叫人瞧见了说不准会编排成我对公公失礼了。”慈文见进忠仍试图出门,又开口劝他。 “奴才不敢长留此处扰主子清净,主子提醒的也是,奴才会找个僻静地儿不给人瞧见的。”进忠不敢再等下去了,万一碰上公主,他这身糟践的模样怕得让公主一整日都不愉快,白白毁了她额娘晋升的喜事。 犟种,额娘都发话不赏他了,他明摆着就是因为实在不愿见自己,才急得像永寿宫有火烧他腚一般连凳都不肯就坐,只求她额娘允他逃窜呢,嬿婉愤恨地咬牙。 越是愧疚她竟越想挑进忠的刺,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了,或许是恼怒自己曾错怪他,或许是不愿再瞧他因自己苛待而起的冷面,又或许是实在巧合,昨夜梦中侍卫的追逐恐吓令她愤懑万分,急需寻个人宣泄难抑的怒火。 往日不愿进忠踏入永寿宫的念头早被她抛之脑后,她在屏风后见进忠的面孔拧得跟吃了一截苦瓜自个儿也变作了苦瓜似的,苦汁子泡着苦瓤儿,还在她额娘面前扭扭捏捏,搜肠刮肚地找词儿推脱,简直不成体统。 她大步走出来,径直走到进忠面前,把进忠吓得险些栽倒,但好歹将一声疾呼咽进了肚里。 别说给她请安了,他的狗嘴里半个字都吠不出来,嬿婉盯着后退了几步的进忠,想问他是不是青天白日见了活鬼,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狗眼珠子想呼天喊地唤阎王爷来收了她不成。 他到底是御前的太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怕是绞索悬在头上都能镇定自若,嬿婉眼睁睁见他顷刻就换了一副恭顺面孔,垂下头去不看自己,仿佛刚刚张口瞪眼的不是他。 进忠怎么也没想到公主会藏在屏风后,她现身的那一刻他恍觉幻梦与现世交叠在了一道,叫他辨不清虚实。公主也许与炩主儿一样恨他入骨,哪怕是在梦中的永寿宫都不肯被他指染半分。 她的杏黄双雀登喜枝纹样衬衣刺得他双目疼得泛起白蒙,仿佛天地间混沌一片又轮转着将他卷入天光。他以为她会拔簪戳向自己,会将自己的胸口的衣襟划开,掏出他那颗满是脏污但搏动不停的心,弃掷于他丑恶的面庞上。 公主二把头上饰着的金簪上还嵌着一颗晶亮夺目的红宝石,那抹绚烂的红衬得公主雪肌莹骨。 如此明艳而矜贵的女子,决意要除了他这奸佞下作的奴才,他甚至是甘愿的。他想多望公主几眼,把公主剔透无暇的面孔印在自己肮脏的眼眸中,但他还是退却了,他垂头屏气待公主对他以眼神亵渎其圣容的宣判。 嬿婉被他气得心肝都揪疼了起来,无论她以何种眼神望他,他一概不理,缩头作了只亏心的老鼋。 不,哪是亏心的老鼋,他大抵不会有任何亏心的感受,掩藏在龟壳下的是他与生俱来的盛气。 进忠意识到公主并未拔簪,但他听着公主的气喘声重了些许,像勉强抑制着即将爆发的熊熊怒火。 无关嬿婉误认为的倔强,进忠强忍着心头的酸胀才使自己站定,他向一侧偏过头去,既避开魏佳慈文的疑目,也避开了嬿婉几乎要将他盯得灼出两个窟窿的视线。 他不能当着公主的面失态,公主喜欢奴才卑下而不逾矩,在公主道出对他的惩治之前他要尽可能地讨公主开心,哪怕公主命他今后再也不可出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也要欣然应下。 进忠宁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礼都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了,嬿婉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和他一样别过头。她心里已悔不当初,若方才没有鬼迷心窍作了怒发冲冠状上前,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额娘,要不您去换身鲜亮衣裳,一会儿内务府要来人,您可得拿出点儿气势,别叫他们拜高踩低了。”她不想被额娘觉察出异样,又急于把额娘支走,敛了神色附在魏佳慈文耳边小声道。 再迟钝都该看出女儿确实和这太监有过节了,慈文点头往卧房走,偌大的堂间仅留下了他们二人。 嬿婉绕到进忠的面前目视他,进忠想出去避她,又怕她有什么吩咐,自说自话地离开让她越发恼怒。 嬿婉在等进忠开口,哪怕是开口告退也好,她总有话头质问他。若他一声不吭地离开,那么更好,自己能先发制人责他两句。 她下不了这个面子,进忠不敢下她的面子,正在此刻春婵从内室走了出来,一见剑拔弩张的他俩,差点惊得替公主赶进忠出去。 见到春婵,进忠心想不妙,他悄悄转过头朝门侧看了一眼,偏被嬿婉看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想逃,而且还是趁乱埋头飞逃,怎么早不偷瞄晚不偷瞄偏偏春婵来了就敢瞄了,他就是料定了自己会与春婵交谈片刻,他能瞅到空儿窜出去。 “你们……”春婵只觉屋子冷到了冰鉴一般的程度,她望向公主想询问些什么。 嬿婉误以为她看出了自己想与进忠和解,她实际却并不希望春婵猜到自己的心思。 她示意春婵噤声,直截了当地开口:“春婵,替本宫把进忠公公请出去,永寿宫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 进忠如释重负般叹息,旋即扭头出去,春婵都追不上他的步子。 嬿婉犹豫顷刻,还是跟了出去,她看着进忠一步一步朝大门走去,有几步走得歪扭,背弓得像一张历年的旧弦,他总不该是伤心吧。 春婵向她走来,嬿婉的目光追着进忠到门外,看他将宫门掩上,她终还是忍不住对春婵道:“春婵,把进忠请回来吧,我还有几句话要与他说。” 进忠来得很快,但他垂着头,嬿婉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春婵,你回去寻些碎银一会赏给内务府的人,再替我额娘寻两样像样的簪饰戴。”进忠知晓公主是在支走春婵,他虽一路走回,但魂灵还像是飘然半空未归身。 公主,奴才何其有幸还能得到您的吩咐,不待公主问他他已在心中默道。 春婵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公主近在咫尺,他甚至能闻见公主周身的幽香,又见那一双白手显在他眼前绕指。 “进忠。”未料到是这般,她只轻唤了他一声,他就受不住了,双脚发着颤退后。 “你究竟要躲本宫到几时?”与方才那一声极为不同,她恢复了寻常的语气。 他说不出话,因为他并不是躲她,她若情愿,他愿意一辈子都寸步不离其左右。 “不劳你费心,你躲不了本宫几年,这几年有劳公公姑且一忍了。”她自然不会知晓他的心思,也许是他沉默不语使她不快,她赌气般愤然道出。 “奴才没有躲公主,奴才是怕公主见了奴才就厌烦,而且那日公主不是说……”他的声音如飘在渺远的外空,后半句他怎么也说不出,太像狡辩了,尽管他从她的话里听出她似乎不是完全地恨自己。 “本宫竟不知,你没规矩原是为本宫着想。”她轻蔑地哼声,进忠道歉:“奴才领会错公主的意思了,奴才知错。” “把头抬起来,本宫不喜面对着奴才的帽珠看。”进忠依言平视她,公主所戴的金簪打成了振翅欲飞的燕形,那枚在金轮的照拂下遍洒红光的宝石嵌在了燕心上。 公主稍一偏头,宝石的红光就闪耀起来,进忠不敢多目视她,也不敢垂头,就抬眼望她的金簪。 “进忠,现如今你明白本宫对奴才的要求了么?”公主的声音使他回神。 “奴才明白了,公主希望奴才待您像待其他主子一样,不用刻意避讳。”见公主微微颔首,进忠知她满意了,他的心暂且落回肚里。 这也是他乐意的,能与公主像寻常的奴才与主子一般相处,不招她憎恶,本就是他先前最期盼的事。 “今日本宫吓着你了吧?昨夜本宫梦见了极其不愿面见的人,晨起也焦躁不安浑身不适。”她轻声细语地与他闲谈。 大概是在解释她对自己瞋目以视的原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进忠联想起自己幼时也是连着做了一个又一个惊诡的噩梦,最终串联到一处才全然忆起前世种种。 公主或许是在梦里见了前世的他,因他对自己上下其手的猥琐行径而作呕,但好在还未曾看清他的面容,尚未把今生的他和那个垂涎急色的进忠当成同一人。 “依奴才愚见,公主或许应在幻梦中喝退甚至杀灭他,方可破了梦魇。”他私心地不想让公主获知她作为炩主儿时的所思所感以免扰她心神,但也别无他法。 那侍卫幻化的凶兽岂是她一人能喝退乃至杀灭的,那也不必满宫奔逃狼狈不堪了。但不论如何,进忠总还是为她着想的,她斜眼望他,却见他似有些魂不守舍。 第二十九章 二十九章 嬿婉倚在门槛上远望,不再正眼去瞧进忠。可进忠本就发怵,又未等得公主回言,心头越发七上八下。 “公公若实在有急差要办,一刻也等不了,不如和本宫明说吧。”无言许久,忽然余光瞥见汗珠子都快从他额角上挂下来了,嬿婉拨弄着鬓边垂下的珠穗,大发慈悲地开口。 “不,奴才没有急差。”作了一副急猴儿的模样,说得倒是轻巧。 “那你既不是怕误了差事,又是怕什么?”嬿婉的目光与他交叠片刻又错开,“本宫都将春婵支走了,无人能说公公的坏话。” “奴才见公主并未告知奴才的提议是好是坏,所以有些惶恐。”嬿婉听了他的话,一时懵得回不过神,后来才反应过来他的思绪还纠缠在她的梦中。 “本宫随口与你戏言一句,公公都能揣摩半晌当成天大的案子去断,下回叫本宫还如何敢与公公说话?”这奴才居然还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嬿婉只觉荒唐。 所以还真是执拗,直言拒她额娘的银钱也算是他的本色了。 “是奴才多心了,”他像是哑然失笑一般眉眼舒展,又道:“奴才还有一言,可否请公主略劝一劝您的额娘,勿要给内务府的人过多赏银,如若想给,那么稍稍给些意思一下便可。” “公公真是对本宫宫里的银钱打了十成十的主意,下回怕是该赏谁该不赏谁全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嬿婉移了两步,与进忠隔得远了些,时不时就朝门口望几眼。 “往后公主与您额娘要在宫中立足,需使银子的地方少不了,答应的份例又拮据……”“所以公公是怕本宫花得大手大脚,到时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不得不求公公接济。”他答得犹豫,但嬿婉听出了他的意思,干脆大喇喇地接口。 进忠的脸臊得发红,张口想说自己并无此意,嬿婉再次抢在了他前头:“公公想以‘奴才失言’来撇清关系,很好,公公不论说了什么皆可以这一绝妙之句搪塞本宫,使本宫频频陷于不占理的境地。” 她讽刺他,他却甘拜下风。可他能说什么,左不过又来一句公主眼里的“绝句”。 “奴才下回不说了。”他如蚊蚋般低低地吭了声。 “是呢,公公心想这亏堪抵一顿饱饭,吃下去肚子都撑得溜圆,下回再也不与本宫交谈了,免得更大一亏吃得胀破肚子。”进忠吃瘪的样子甚是有趣,嬿婉故意歪曲其意逗弄他。 “没有,奴才真不是这个意思。”他急赤白脸地否认,嬿婉故作正经地疑道:“哦?那么之前曲解本宫的话也不是公公的本意了?或者说公公真只是愚钝而已?” 进忠败得丢盔弃甲,他支吾半天说不上算是还是否,干脆两手一摊:“公主,您拿奴才取乐不要紧,仔细一会儿内务府的人看见。” “看见本宫与一太监谈笑风生?那又怎么了?不是皇阿玛下的旨让公公在永寿宫等候的?况且本宫都没允公公随意进殿呢,难不成这也算坏了规矩?” “公主您所言极是。”他一字一顿地道出,只恨自己到了公主面前再伶俐的嘴都上了缝线,唯有两团面颊倒反反复复地红艳起来。 好在僵局被及时打破了,内务府太监鱼贯而入,春婵也搀着慈文出来了。 进忠指点他们将赐物摆至相宜的位置,但苦于没能抽着空档让公主与她额娘通个气,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太监们得了好些魏佳慈文赏的碎银,气得他私下顿了好两次足。 他走时并未多言,告了退便随内务府的人一道出去,行至养心殿依慈文所言向皇上禀告。 皇上听闻只是颔首,并无多余的表示。 “嬿婉,你与那小太监谈了何事?”春婵喜气洋洋地洒扫起了殿内,慈文引嬿婉去了内室问她。 “额娘,他就是我与您说过的那个进忠。”嬿婉答非所问,慈文听了名字恍然大悟,心想也是奇了,兜兜转转总是此人,还颇有些缘分。 她既不愿作答,那就不该再逼问她与进忠的来往了,慈文确信女儿有分寸。 “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有时假他人之力确实也好过自个儿单打独斗摸着石头过河。”寻思片刻,慈文以为女儿是在与进忠共谋以求在她皇阿玛跟前得脸,所以出言鼓励她。 “我虽是公主,但与几位姐姐相较差得远了,他倒也不至于会刻意帮我,我和他搭话只不过是不想得罪他罢了。” “嬿婉,额娘倒觉得你是公主里头卓越的第一人,你可不能妄自菲薄。” “我也就念书念了个三脚猫功夫,其他可是一窍不通,额娘你也太抬举我了。” “可是嬿婉生来聪颖,额娘觉着嬿婉今后不论想学什么,皆能学有所成。” 嬿婉吃了口茶,望着额娘笑盈盈的面孔,不欲与她分辩,但还是嘀咕了句:“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额娘这么想又不意味着旁人也如此看待我。” “心悦或是爱重你者便会认可你的一言一行,反之无论你行事如何完满,他都能锱铢必较地挑细枝末节责你。” “皇阿玛就近似于后者,总能揪我的错。” “那嬿婉就要尽力将他变成前者了。” 这听着难度就不低,他对自己就不曾有过舐犊情深的父爱,岂能妄想扭转,嬿婉心里哀叹。 见嬿婉兴致缺缺,慈文无意让她处于忧思,便转了个话头哄她:“嬿婉机敏又慧丽,定会有人万分爱重的。” “能若额娘对我一般么?不若的话我宁可不要。”嬿婉撇嘴,又对慈文撒娇道:“还是额娘最疼我了。” “额娘许是言过了,于‘爱重’的程度着实难得,但次之,类于‘爱护’,事事大多帮你,或许还是可得的,譬如额娘觉着春婵就待你如亲姐妹一般,反之你可也要好好待人家。” 这是真的,嬿婉盘想自己内心也只额娘和春婵二人。 下半日嬿婉独自倚在榻上温书,额娘的话犹在耳畔。春婵这样好的人,不必额娘提她都会报答的。 她静下心来就会想起进忠,那道影子虽盘踞在她心间的一角,但挥之不去也召之不来,永远伏在不远不近的一处,与她同生共长。 进忠明面上无一例偏向她,但细数或真切或凑巧助她之事并不少。 她反省自身,确信自己绝非对御前太监有利的好主。尽管实话难以入耳,但她深知现今任何宫人多加协助自己以求升迁都是弊大于利的。 如往日一样,嬿婉还是隔一两日便会去一趟御花园,免得被他人背后戳脊梁骨,讽她只蹲守皇阿玛,得了目的便再也不做假样儿。 一日,嬿婉在御花园中见了几个着桔红花蝶纹绸绣衫并浅色束裙的妙龄女,这般汉衣打扮的女子在宫中并不多见,她不禁驻足多瞅了几眼。 她们皆手持器乐,诸如竹笛、月琴、琵琶、箜篌等,嬿婉久处永寿宫,也是头一回见这些精巧玩意儿,正当她好奇,其中几名女子转身向她请安。 她们不识她的公主身份,嬿婉并不计较,只笑口问她们是何人。 她们自称是奉召入宫不久的乐女,平日里在漱芳斋排演。前几日皇上莅临赏听,约是在兴头上,道了一句乐女可偶至御花园吹弹演奏,一为宫闱增点喜兴,二为宫妃添些趣致。 皇上既出言,她们也不好违拗,选了今日前来御花园,可不曾想碰巧遇上皇后,皇后认为此举不妥,令她们归至漱芳斋。 嬿婉心想自己本无事闲逛,而这些器乐看着又觉有趣,便开口请求跟随她们一同去往漱芳斋,她们见嬿婉乖巧,一口应下。 嘈嘈切切不绝于耳,嬿婉凝神谛听了一会,忍不住讨巧卖乖央求起乐女们教自己弹奏。 她取一尊箜篌尝试拨弦,几番都不得要领,复又试了月琴,倒是几乎无需乐女指点就可上手,叫乐女们啧啧称奇。 见自己有此天赋,嬿婉格外地上心,不知不觉练到了夕阳西沉,她寻思春婵该出来寻自己了,这才连忙与乐女们别去。 进忠在养心殿盼不到公主和她额娘,就格外留意近日侍寝人选,一连三四日都是德贵妃,偶尔也间杂几个官女子,和往常几乎一样,魏佳答应也就进封的第二日侍了一回寝。 皇上嫌那翡翠美人碍手,早已叫进忠捧去束之高阁,但好歹没让送回内务府,只存置于殿内的屉中。 皇上想不起魏佳答应,魏佳答应多半也懒得搭理皇上。进忠自然懂得“皇帝不急太监急”不是什么好话,他也就先忍着不急。 今日皇上突发奇想要去上书房考问阿哥们的功课,丢下折子即刻就让进忠传了轿辇。 皇上在轿辇上坐着,进忠和全寿一人一边随行,到上书房外时皇上还刻意让全寿先进去知会一声,免了上书房宫人们的礼,让他们只当圣驾不曾来临。 进忠寻思皇上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怕是想瞅瞅三位阿哥平日听讲专注与否。 他随在皇上身后,皇上脚步放轻,他也跟着放轻。还未近其内,就已听得朗朗读书声,进忠瞥见皇上似有意满之态。 读书声止,师傅开始了讲课授业,皇上立在窗外,以斜后方的视角往里看。 全寿离得稍远,进忠不知不觉就挪步离皇上更近了一些。以进忠的角度也能打探到一些里头的情形,只不过他不敢偏头偏得太过,免得皇上还未知,全寿倒先看出端倪。 进忠见得太子承泽率先开始了头点桌子,师傅目视书卷讲得抑扬顿挫,承泽也随之将自己的头昂俯得抑扬顿挫,一会儿被师傅高亢的感发唤醒,一会儿又被师傅低缓的嗟叹劝眠。 怕是得给那师傅递一根惊堂木才能将太子的魂儿震回来了,虽说课业枯燥,可太子从后脑勺所视如一匹被马夫勒着缰绳儿颠簸驾驭的驽钝大马,这等奇观也实在叫进忠惊叹。 进忠不禁稍稍瞄一眼皇上,皇上的面色已阴沉得犹如坠进了寒窟。 造孽,堂堂太子怎会如此,不过也说不准太子仅是今儿一日被懒筋缚住了困得颠三倒四,偏巧被皇上捉住,进忠左思右想只得了这一条可能。 进忠生怕自己被太子的困样儿引得也犯困,便将目光移开,他见不着二阿哥承瀚,也只得见承淇半个肩头,那半个肩头还是靠承淇侧身捧桌案侧边堆放的书籍才辨认出的。 皇上似再也忍不得了,抬脚向门而行,进忠颇有眼力见地跟上,心下寻思太子多半得挨上一滚提神醒脑的惊雷了。 师傅提了一问,承瀚当即作答,已移至门口的皇上停下脚步听他所言,进忠也只好在他侧后停步等待。 从这一角度望去,进忠隐约见得承淇有些东张西望地坐不住,虽比太子那般瞌睡好得多,可终究不是好事。 隔着楞花窗间打下的竹帘子,进忠立马作出挤眉弄眼之状以求引得承淇的注意。偏生承淇只是走神而已,并不朝窗外打量,故无论进忠如何竭力,承淇都不瞧他一眼。 承瀚答毕,皇上面露赞许,但进门就将笑意敛了。师傅与各阿哥分别向他行礼,进忠瞥得太子如吞了苍蝇一般的面色,想必是知晓自己的困态被皇阿玛尽数看了去。亏他还有脸作苦相,他心下不由得将这位顶健硕的瞌睡阿哥嘲讽了一番。 “你们既是朕的儿子,学业功课上就得越过朕去,才可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今日朕就来考考你们,见识见识你们的学问做得如何。” 皇上踱步于他们的桌前,翻看他们置于手边的书。这堂课本是讲演策论,师傅教其运用往日所学的经史子集要点分析现今时事,也可推陈出新引申己见,因此阿哥们所携的参考书籍较多较杂。 皇上取了承瀚手边的《中庸》,进忠听得他问承瀚“莫见乎隐”后两句为何,心想考问中庸第一章算不得为难人。 “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承瀚张口即答。 皇上走了两步至承淇面前,进忠进门便以垂头表知礼,并不知皇上翻看何书,但料想既然他问二阿哥的不难,那么对四阿哥也不会刁难到哪儿去。 “仁之法为何?义之法又为何?”听似比先前一问更易,承淇围绕仁义说了几句,但进忠瞥一眼皇上的神色,隐约觉着有诈。 “朕考你书背得如何,休使东拉西扯之法试图蒙混。” “儿臣不知皇阿玛所问在《春秋》哪一卷上,儿臣答不出来。”承淇见皇上翻看又放下的是《春秋》,绞尽脑汁去寻思这通史上何人会说出这么一句。 承淇的资质平普,先前皇上指名要考问的范围他就能答得不错,但不框定范围,他又毫无准备,此刻不免慌了手脚。 毕竟有承炩那一层缘故在,进忠也搜肠刮肚忆着自己先前读过的书目帮承淇一道思量,他也觉这句不大像出自《春秋》。 “那你可知此句出自何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皇上偏就连着问,承淇慌张地望一眼承瀚,承瀚只疑惑地皱眉。 皇上问出此言,说不准还真不是《春秋》,他多半就是想让承淇中圈套,以便自己更顺理成章地教育他,与宴席上对承炩的讥讽如出一撤。 进忠猛然想起董仲舒着有《春秋繁露》,虽他极其不敢肯定,但这多少也有一丝答对的可能。 可董仲舒这三个字压根儿就不是轻易能比划得出来的,进忠瞅着面前一亩三分地,愣是找不出一个“洞”能让他盯两眼,仲又是什么,三位阿哥论伯仲叔他应目视太子,或是他拿“忠”当谐音指他自个儿,“书”倒是现有好几摞。 全寿并未盯他,另两位阿哥也没注意到他,只有承淇的目光在他面上逗留顷刻,进忠弃了别出心裁的比划,干脆以口型提点。 “孔子。”承淇到底没看出来,也或许是不信一个御前的太监会帮自己,不会把他的口型往这方面细想。 两眼一黑,进忠住了口再次垂下头去,他再无知都料到承淇要挨训了。 若这句话真是出自《春秋》他答孔子也是耍小聪明,更何况从皇上的语境判断还有半大的概率并不是。 “师傅教念书你就念书,教写文章你就写文章,旁的一概不思一概不学了是吧?读完《春秋》就只张嘴高声背诵,背诵完即刻丢开,连《春秋繁露》都不知要举一反三去读一读,净在学堂上走神躲懒!” “皇阿玛息怒。”“万岁爷息怒。”阿哥们跪下,师傅跪下,他和全寿也连带着跪下。 太子还是会察言观色的,见状不妙已膝行至皇上面前,细数了自己在堂上犯困的罪状,保证了下回绝不敢再犯,又以下学后抄书熟记求皇阿玛宽恕。 “仁之法和义之法你们皆不知?”皇上的目光扫过三人。 “仁之法可能是爱他人吧,义之法是不是端正己身的言行?”承瀚思酌良久,小声犹豫地说出。 “前者是爱人,后者是正我,你还算答得不错。”皇上听了承瀚的作答,面色才好看了些。 后续便是皇上也不再提问承泽了,但要求师傅对阿哥们需得格外严苛才是。进忠随皇上回了养心殿仍在复盘,思前想后觉得皇上看似最喜承瀚,偏又不立其为太子,圣意甚是难测。 至于承淇,他心中慨叹,虽不至于如今就定了拿他当救命稻草,但让承炩攀上承瀚显然更难,他总得做好多手打算才是。 第三十章 三十章 嬿婉一连去漱芳斋学了好几日月琴,虽未练得炉火纯青,但少说也得了乐女七八成的真传。 皇上并未下旨给永寿宫拨宫人,她与额娘自不可能主动起了话头去找内务府要。但魏佳答应与原先相比总多了些日常的出行,嬿婉不放心,便让春婵多跟随她同行,不必时时陪同自己。 春婵入宫五年皆在永寿宫耗过,除去领月份外鲜少外出接触他人,如今终于因主子的解禁而探知了天外有天,每每随魏佳答应去景仁宫皇后处请安归来后皆要感叹一两句自己的见闻。 过了未时,皇后传召各宫嫔妃至景仁宫小聚,而嬿婉习完月琴回到永寿宫时,她们也已回宫。 “公主,今日皇上也去景仁宫了,虽没与我们主子说什么,但着实把我吓得够呛。”春婵将沏好的花茶端给嬿婉。 “都没与我额娘说话,你还能吓着呀。”嬿婉啜了一口,觉花茶有些过烫,就掀了杯盖晾着。 “以往我只远远观过龙面,像宴席那般总也隔着约摸好丈的距离,今日皇上就立在我面前几步之遥,想躲都不好躲。” “赏花时还是我离皇上更近些,且我见你脸色煞白就轻推了你一下,想让你站后几步的,也不知你有没有察觉到。”慈文走过来掩嘴轻笑道。 “主子,您是嫔妃,我是宫女,我当然比您怕皇上嘛。我察觉到了您的提醒然后才后退的,结果又不小心差点儿踩着一个御前太监。”春婵被慈文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皇上驾临景仁宫,皇后见殿前花开满目就起了兴邀皇上赏看,本聚在宫内的嫔妃们也三三两两地走出来。皇上恰好站在了慈文身旁与另一嫔妃闲话,慈文不便躲开,连带着春婵也一动都不敢动。 “春婵,你踩什么花瓣儿鹅卵石不好,偏要踩人家御前太监。”春婵既没说是进忠,那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太监了,嬿婉顺口调侃她。 “幸好幸好,我撤脚撤得快才没踩中,要是踩中了还不知会怎样呢。”提起这茬春婵就有些心有余悸,面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踩中了就道歉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嬿婉端过杯盏饮茶。见她的茶浅了,春婵又替她斟满。 “我和主子回永寿宫时在宫道上见一大太监训斥宫女对自己不敬,怒目拧眉的,将其训得涕泪交加,我才后怕的。” “那太监就是上回来永寿宫送书之人,所以确定是个御前有品级的太监,把春婵吓得不轻。”慈文已捧了书在看,听得此言又补充道。 “太监的地位何时越过宫女去了?况且既说是不敬,总得说出些她何处不敬的理由,不能平白无故出口责骂吧。”嬿婉无端地联想到进忠那几日不敬自己,心下又好气又好笑。 “我略听了几句,那御前太监的意思是他捧了御用物品,宫女冲撞他相当于冲撞皇上,因此才如此教训他。” “这太监沉不住气,你以为在宫道上耀武扬威是什么好事么,万一落到皇阿玛耳中,皇阿玛哪怕面上不提,心里也会起些意见的。” 嬿婉的话没错,但春婵回头反复揣摩思量,意识到自己或许已在面对进忠时犯下大错,毕竟她的举动正合了公主所说的耀武扬威。 进忠的样貌确实也有迷惑性,让春婵在潜意识里一直拿他当做一个身份卑下年纪又轻的普通太监,哪怕他穿上了蟒袍她都没将他当做太监里头数一数二的先锋。 虽说她几番斥责进忠都是为了叫他打消他对公主的贪妄,但若进忠较真起来头一个对付的就是她,甚至极有可能波及公主。 她少不经事,被进忠拿到错处阴面里严加处罚她愿认下,可因她的缘故妨害到公主她是万般不愿的,她迫切地想寻法子扭转局势。 可她无权无势,除去永寿宫和澜翠也无亲无友,思虑一夜的结果是除非她自己去恳求进忠的原谅,否则别无他法。 “春婵,你没睡好?”嬿婉疑惑地望着春婵乌青的眼圈儿问她。 可春婵急着要陪侍慈文去景仁宫请安,只得匆匆说了声没有,就出去了。 嬿婉百思不得其解,昨夜好好的,她也没梦见那骇人的侍卫,必然没在睡梦中叫喊,春婵困倦不可能是因被她吵觉所致。 她回想春婵自与她说了宫道上的太监一事起就蔫蔫的,难不成又是太监的缘故。 待她们回来,嬿婉与额娘说了要与春婵谈些姑娘间的私话,就将她拉进自己的卧房打算细细问询。 春婵听嬿婉所言像是为自己没睡好担心了半个时辰,便也不打算瞒了,索性将自己的忧虑全盘道出。 “春婵,我昨日说那话真不是为了点你,我是无心的。”嬿婉咂着嘴,见春婵惴惴不安,还是先抚了抚她的背。 “不,不是因公主的提点才让奴婢反思的,这事奴婢就是做错了。”尽管如此,她却也没说自己想去致歉,毕竟她怕这又成了公主的心事。 “那你是觉得进忠睚眦必报饶不了你,连带着也饶不了我?” “是,公主您忘了,他本就有色胆包天的嫌疑。” “他不敢。”一出口便怔了,嬿婉也不曾想自己会这般笃定,像是有什么缚住了她的心,叫她无端向了他一次。 “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她想寻个借口搪塞,或是寻个笃信进忠的理由,她望着春婵关切又愧疚的双眼,道出:“他若敢的话,无需待至今朝仍不行动,大可以用些腌脏手段悄悄地整治你我。” “奴婢还是怕他在使放长线钓大鱼之策,他一个御前的副总管,无论是接近您、助您还是不理您都对他自己没有半分好处,奴婢实在是认为他存了私欲。”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眼下咱们也没有摆脱他的可能。更何况以后面圣的机会多了,而他总在皇阿玛身边杵着,见他的次数定会只增不减。” 根本就无解,不仅春婵明白,嬿婉自己也明白。无论是对进忠抱以何种情感,都不可能因噎废食缩在永寿宫里再也不面见皇上。 望着眼前垂头叹气的春婵,嬿婉心里不是滋味。她一直万分确信春婵主观上绝无任何坑害她的心思,她也时常以顶大恶意去揣度作为她心中最卑贱脏污的太监中一员的进忠,但越思虑就越有冤枉他的猜想。 每当她要说服自己改观的时刻,往日种种都会浮上她的心间。叫她忆起自己的落魄过往被那奴才明晃晃地窥视,忆起宫中太监们或胖硕或佝偻不成人形又欺下媚上拜高踩低的丑态,忆起他亦步亦趋亦正亦邪地绕在她周围叫她惊怒不已,又忆起他面对她时时起时落的骨气和那几分似有似无的倔强。 “奴婢打算先和气些待他,面上不再和他作对了。”叫他放松警惕,早日露出马脚也是好的。大不了拼着一条命与他同归于尽,也可抵了自己狂妄莽撞为公主犯下的罪孽。 嬿婉不知春婵是这般的念头,她只觉春婵突然间又退回了如普通侍女一般对自己毕恭毕敬又疏离隔阂的角色,她有些不适,春婵的眼神却又不像能容许她再作亲近之态。 嬿婉到底还是赶在了春婵下定致歉决心之前从乐女那儿借回了月琴,并当着额娘和春婵的面弹奏了一曲。 “我就知嬿婉学什么像什么,这不,从未接触过的器乐不出半月便能如此娴熟。” “就好似前世学过一般,我自个儿都觉太奇了。”嬿婉放下月琴,喜不自胜道。 慈文知嬿婉学琴用意,又看出她仍有顾虑,便讲俏皮话逗她:“嬿婉若学月琴得了趣,想去寻个二胡之类的同类好玩意儿一学,一不小心学成了老木匠使蛮劲永寿宫里拉大锯,可别说是额娘鼓励的,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子女嘛。” “哪儿会呢,额娘想的真丰富,我可不会丢额娘的脸。” 嬿婉佯装气恼的样子咬牙,又弹了几段让额娘听听自己究竟有多熟习,以证自己换样别的也不会差。 夜间,嬿婉才隐约发觉额娘话里有话,她误以为额娘是怕她去御前露上一手意外将皇阿玛引至永寿宫,急忙去额娘跟前保证自己会丢了这个念头。 “嬿婉,你怎会又这么想?额娘上回不是与你推心置腹过么?”慈文听她所言,难得地急切起来,挽着女儿让她坐于床榻上自己的身侧。 “是……我领会错额娘的意思了么?可额娘不是说那什么祸不及父母……”嬿婉见额娘情急,登时连话都支吾着说不顺了。 “就算这句话额娘一时未经思考说得不当,那也不该是嬿婉联想的那种意味,”慈文抚着嬿婉的手心,望着她灵星流光的眼眸,长叹了一口气道:“该是额娘对不住你才是,额娘趁口舌之快害苦了嬿婉要受这般暗无天日的磋磨。” “可是我不信额娘会出言狂妄,错的不可能是额娘。” “错的就是额娘,额娘年轻气盛不懂转圜,又自恃清高,上不得太后皇上主位们的意下不得宫女太监们的心。额娘的错误已经铸下,今后在宫中也只不咸不淡地捱到终日便算完了,不会再有哪般盛景。可嬿婉不同,嬿婉现年才十四,恰如还未盛放的花骨朵儿,日后说不准是能有一番大作为的。因此额娘非但绝无让嬿婉避圣的想法,反而万分期望嬿婉能大胆去挣脸面,哪怕要委屈自己先用娴淑婉顺的模样哄住皇阿玛也成,因为只有把这一步踏稳你往后的人生才能走得更宽敞。” 慈文的指尖抚过嬿婉的额角、面庞、下颌以至肩膀,她目光坚定而柔和,但嬿婉心里莫名打起了退堂鼓,生怕自己的不才辜负额娘的期盼。 “额娘,如若我落败,你会不会……” “无关成败,额娘会站在嬿婉身后永远支持嬿婉的所有决定,嬿婉无需有任何顾虑。” 嬿婉回到卧房后心绪仍久久不得平复,她望着月琴推演明日即将发生的一切可能性。 她去养心殿外让小太监进去通传,进忠是当值还是不当值,若他不当值全寿或其他太监会敷衍她还是会如实禀告皇阿玛,而皇阿玛若得知是会见她还是不见她。 自己分明是个公主,却要这般瞻前顾后地揣摩这帮太监肯不肯助自己的心思。她郁闷地上榻,以被覆面,不知不觉入了眠。 第二日晌午已过,嬿婉估摸皇阿玛该是进完了午膳,她抱起月琴要往养心殿去,春婵立马放下手上的女红随她一道。 行至养心殿外,嬿婉拉住一个面善的洒扫小 太监,悄悄塞给他十文钱,问他:“小公公,你可知今日养心殿里是哪位公公当值?” “似乎是进忠公公和保春公公,公主您有何吩咐?” “本宫学了几日月琴,想趁皇阿玛午后闲暇弹奏几曲为他解闷,不知公公是否方便替本宫通传一声?” “当然方便,进忠公公和善,奴才与他说一说,他定会马上禀告皇上再请公主您进去的。” 嬿婉看那太监放下扫帚,兴冲冲地往养心殿去了。 不知算是松了口气还是又将心拎了起来,嬿婉将自己腕臂环着的月琴抱得更紧些,转头望见春婵面容凝滞,像在思索着什么。 “一会是我进去弹月琴,又不是你去,你慌什么?”嬿婉拉着春婵的手指轻拽一下。 “奴婢没慌。”春婵如梦方醒地答她,但反应不及说不出别的。她想的是如若进忠不当值便正好,公主入养心殿,她去他坦寻进忠道个歉,好过再为这事日复一日地忧心忡忡。 现如今事情不如她所料一般,她只得再做打算。 只是公主今日又得和进忠打交道,甚是麻烦。春婵眼见公主因见不着进忠而乐了几日,结果一下子又得见他了,她怕公主再恼。 “那你就是怕进忠不给通传了。”嬿婉以为捏住了春婵的心思,挑眉对她又道。 春婵胡乱地应了声,怕公主看出自己所想,故意拈酸:“公主会说‘他不敢’吧。” “知我者春婵也。”她得意地轻笑。 与外边二人逗嘴全然不同的是,养心殿内阴沉得井口天花都欲落下来重压至人身上似的。进忠垂头躬身立着,听着里间皇上的怒声,心想幸好皇上发善心一早将他和保春支出去了,若凑在皇上身边,怕是得跪得双腿酸麻两膝泛青。 皇上在午膳前传召了几位臣子觐见,期间许是起了争执,皇上气得连午膳都未曾用,只顾着训斥责骂了。 一个小太监冒冒失失地进了殿,扫一眼不见皇上,但瞅着了进忠,他像瞅见了什么稀罕物似的,碎步跑上前来小声对进忠耳语。 “进忠公公,承炩公主在殿前候着要见万岁爷呢,您看方不方便……” 他没有哪一日不想念公主,但经过反复几遭,他的心似在火焰山上被炙烤后再丢入冰凌河里寒冻,冷热交替不止。 他承认自己还是读不懂公主究竟是厌他入骨还是能勉强忍愤与他共处,尽管公主面上肯容他暂且像待常人一般待自己,他也不敢再去任何一处刻意寻她的行踪。 只是他每日晨起坐于镜前净面时还是会在心底祈祷公主能悄然而至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让他能遥遥一观,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背影他都知足。 几日不见,如今这个小太监毫无预料地提及承炩令他蓦然怔住了。尽管无人所知,但他仿佛被揭穿了心事一般又羞又惊,心口扑棱着展翅欲出的燕。 他预感到自己的面皮会逐渐转色,像开败干萎归于尘土的凌霄花瓣般黯红而缩瘪。 可小太监在等他的答复,一旁立着的保春离他极近,多半也听得了小太监所言。 他抢在自己红了面庞之前略呼出些气,迫使自己镇静下来,手似无意般扫过自己腰侧,触及臃肿的缠布,作为阉宦的实感才令他清醒几分。 “承炩公主求见万岁爷,你找咱家有什么用?”他想探一探到底是她指名要自己通传,还是小太监自作的主张,故明知故问一般道出一句。 “进忠公公,有人来求见奴才总得先找您啊,奴才怎么敢越过您直接跑万岁爷跟前去。”那太监讪笑着搓手。 那便是看今日全寿不当值所以才找的他,并不是公主的指定,进忠虽放了心但也有些细微难察的失落。 里头一时并未再有动静,但进忠不可能在这个档口放公主进去,进了搞不好就是纯当皇上的撒气包了。 “承炩公主她有何事?”进忠还未问,保春就插了嘴。 “她拿了个新学的器乐,她与奴才说是啥来着……哎呦奴才记不得了,总之她是要奏给万岁爷听。” 在他眼里炩主儿可是六艺皆通,现如今她是公主而不再是炩主儿了,却不曾想仍是如出一辙。 几案上的白瓷花瓶里恰有几枝玫红的月季开得正艳,进忠恍眼仿佛又见了她玫衣作舞时手携的那束梅枝。 “万岁爷在与大臣们论事,不宜被这般的闲事打扰,你出去和承炩公主说一声,让她改日再来。”进忠作了略一沉思之状,伸手向外挥了挥。 “万岁爷在政事上受了累,可不恰能听听曲儿松快一番么?我倒是觉着,进忠公公该放承炩公主进去。”那太监犹犹豫豫,相信进忠此言不假但又怕自己得罪了承炩公主,正为难着,保春的眼珠子一转,出言相劝。 “你说得轻巧,万岁爷在气头上呢,我敢进去对他禀告公主来弹曲子,他不得把我的皮给扒了。”进忠抖了抖身上的蟒袍,将手揣起来。 “那你让这小子去跟公主说万岁爷繁忙,公主不领情反倒怪我们仨合起伙来糊弄她怎么办?谁能证明万岁爷恼火着?依我看不如不通传,就让她进去,要是没事最好,真出了事咱们仨一口咬定是她自己执意要来的。公主是龙女又不是妃妾,龙女存心要见天龙,咱们做奴才的还敢拦?” “那保春公公说得不也不是万无一失?事情不成公主遭了万岁爷的嫌,还不是得回过头来记恨咱们。” “恨?咱们依了她的请求,她心里头再恨面上也乖巧着,更何况咱们咋知道万岁爷在里头怒还是喜,给她赔个不是说没能替她探清楚就完了。” 进忠和保春论了一笔糊涂账,偏偏那小太监又说收了承炩公主十文钱,不敢兴冲冲进来再灰溜溜出去一口回绝,把进忠气得够呛。 “保春公公您这是本末倒置了,咱们的主子只有万岁爷一个绝没有旁人,放公主进来引万岁爷动了怒头一个罚的就是咱俩,您不怕板子我还怕呢!” “万岁爷都好一会儿没声儿了,说不准根本不气了,早已和颜悦色了都不一定。再说了,女儿讨他欢心,他责难女儿的概率毕竟低呀,事成了公主多半还会拿银子谢咱们。” 眼见保春执迷不悟,进忠终于失了耐心,他虽脸上酝着笑,但声音冷得淬了冰似的:“保春公公,咱家才是副总管,您还记得么?她承炩在万岁爷面前算什么?孰重孰轻需要咱家教你?” 保春这才讪讪地嗯了一声,说自己知错了,让进忠稍稍担待些。 那太监径直出去了,进忠心里七上八下,但碍于保春在场且盯他盯得紧,他找不着借口出去与公主知会一声,只得祈祷小太监少说两句。 第三十一章 三十一章 “公主,您还是回去吧,进忠公公说万岁爷正在与大臣们论政事,不太方便。”嬿婉等了那小太监许久都不见他出来,好不容易盼到了,结果是这么一句。 怎会如此,嬿婉缩回已迈开的腿脚,狐疑地望着他问:“小公公,既然是这样,你怎的没有立即出来告知本宫呢?” “奴才进去时进忠公公和保春公公都在,进忠公公坚持说您不可进去面见万岁爷,而保春公公则反之,他们二人争执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保春公公论不过进忠公公,所以奴才只得出来恳请公主您改日再面圣了。”太监毕恭毕敬,从兜里掏出那十文钱。 “不了,这钱公公自己留着吧。”嬿婉轻推他的手示意他收下。 “敢问小公公,您认为进忠公公所说属实吗?”春婵在一旁问起,嬿婉也接口道:“是啊,小公公能否闻得有大臣的言语声?” “奴才还真不知真假,进忠公公难得像今日这般不近人情呢。奴才进不得里间,也听不着动静,不知万岁爷是否在与大臣们商谈,但进忠公公的意思是万岁爷已动了肝火,所以认为您进去会接连触怒他。” “那么保春公公怎会让本宫进呢?”嬿婉皱了皱眉头又嘀咕。 “因为保春公公认为万岁爷没有火气嘛,”那太监见她俩喋喋不休地追问,恐生出事端,急忙点头哈腰道:“公主呀,求您别再问了,奴才夹在二位公公里头受夹板气可不好受,奴才今后只想安心当差不想再惹事了。公主若有什么疑虑,不如直接去问问进忠公公,奴才还有差事,先行告退了。” 那太监跑得飞快,嬿婉也不打算再问,她昂首望向金砖红瓦的养心殿,鎏金的牌匾在金轮的照耀下反着刺眼的光。她忽觉眼前金茫茫一片恍得她目眩不已,挽了春婵的臂弯转身就往回走。 进忠所说是真是假她单凭小太监的一面之词分辨不出,但她下意识地就先往最坏处想了。 她在额娘进封那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低姿态先开了口,进忠愿意搭理她,看似是受用的,可谁知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说不准他贯是笑里藏刀也不可知呢。 难不成进忠认为既然她有求和之意,就捏住了她的命门,就能肆意将她捏扁搓圆地把玩? 由此看来,他趁这机会故意给她点颜色看,意在叫她认识到自己要想在御前得脸是少不了他的。若他不肯相助,她不说寸步难行,至少也会无形增添不少艰辛。 她不认识保春,料想保春不会助她也未必会害她。但为何保春和进忠持了相反意见,而且进忠能论到他服为止,不管是论得他无可辩驳还是拿副总管身份压他一头,进忠都是铁了心不想让她进去的。 “这个进忠……”没有十足的证据指证进忠是在与她对着干,可遇上这种事,嬿婉无由地对他升起怒火。 “公主,要不奴婢等入了夜悄悄去寻他问一声……” “不成,”嬿婉连忙打断,低声道:“他若是存心欺辱我们呢,你还上赶着去贴他的冷面,那咱们的脸都得丢尽了。” “那明日公主还来么?” “当然来,我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拦我第二回。” 这害人的精怪,若真是他在捣鬼,她非得拔了他那条爱搬弄是非的舌头不可。 二人回了永寿宫,慈文一见嬿婉的面色就知事不成,她心想女儿不至于临门一脚时慌乱弹错,那只能是未能进得了门了。 “皇阿玛不见你就先搁着,过几日再去,别为这事气坏身子,太不值当了。”慈文从嬿婉手中取下月琴劝她。 “不是皇阿玛不见我,是养心殿的太监不肯让我进。”额娘都看出自己气急败坏了,嬿婉讪然一笑,尽力让自己面上好看些。 “那就更不值得气了,过几日等太监换了班再试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皇阿玛总在养心殿住着呢,不急于一时。” “跑得了太监跑不了皇上是没错,可是换个太监也未必让我进去。”嬿婉内心认可额娘说的,可还是忍不住小声回嘴。 问题的症结或许出在太监上,慈文心中哑然失笑,但也不便乍然扯上太监令嬿婉生疑。她摆了摆手,笑道:“也罢,来日再候好时机准是没错的,总比今日你进了结果你皇阿玛听了琴声还不领情,你马屁拍在马腿上好。” “顶多不太爱听勉强听着,但总得夸我两句有心吧,怎么着也不可能拍马屁反被马抛撅子。” “那倒也不是,你皇阿玛从前爱引着我往政事上论,我有时忘乎所以真说了几句,他当时并未斥责我言辞不妥,甚至我与他论辩他还作了一副喜不自胜状。结果常年累月下来,他像撒网捕鱼似的待我上套已久挣不脱,猛然将网一拉,我自然得为自己争辩不是么?这下好了,我说过的每一言每一语都是我又蛮又犟的罪证。前些年我总想不通他怎会对我心狠至此,也怀疑是自己清高的做派着实过分。后来才越想越明白,怪我当局者迷,他对绝大多数人都如出一辙,就以捉弄和说教为乐。若我一入宫便知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那我宁可当个半哑,凡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的理儿我又不是不懂。” 这是慈文头一回向嬿婉说出密辛,以往嬿婉只知额娘因性子清冷有些文气而得罪了皇阿玛,却不知原是这般始料不及的得罪。她瞠目结舌,又忆起清明宴席上皇阿玛的刁难,前后串联思量了一番,心想真真切切算是见识到了人心险恶。 “我……我连月琴都不愿去弹了,免得被他挑刺。” 慈文既未反对也未认可,笑着揭过了这个话头。她了解女儿至深,这事哪怕不是皇上的缘故,依着旁的原由,也断不会半途而废。 待回了卧房,嬿婉又独自一人盘算起白日的事来,她明明并未见得进忠,进忠那张半是叭儿狗半是胡狼的面孔却印在脑中,她越想拔他的舌头越是怎么驱都驱不走。 她移目望向桌案上仅有的一支红烛,窗间风袭,火光渺渺。那星点的光亮仿佛白日里养心殿匾额上被日头晕出的影,影子后头又似藏着那人的含情目,嬿婉赌气地把烛吹熄,托着下颌眺望远方被月色醺弥着的檐瓦。 若他并未诓骗自己,总该钻到永寿宫来和自己通个气,哪可能半日过去还闷声不响,他分明是打定主意要自己捏着鼻子忍着他的太监味儿再低一回头,好看自己笑话呢。 怎会有如此倒反天罡的奴才,嬿婉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自己衣褂下摆的褶皱,托着下颌的手渐渐酸麻,她也浑然不觉。 进忠从午后到晚间临近下值一刻比一刻焦灼,但他丝毫不悔把公主挡回去,因为皇上让大臣退走后几乎到了未时过半的点才让传膳,且面色好比青面獠牙的铜兽,公主撞上定不会有好事。 他面上只恭谨当差,但心中斗争了无数次究竟是否该把原委告知公主。 他确信小太监是见自己平日比保春好说话才选了自己道出,也正因并非公主指使,因此他拿不准小太监有没有对公主说出是他严词拒绝通传。 就怕小太监压根没提到他进忠的名儿,而他却不顾三七二十一先像癞皮狗似的杵到了公主面前乱吠乱狡辩,这在她眼里怎么瞧都会变成是他从中作了梗又心虚,甚至是借此机会再一次没脸没皮地缠她缠到永寿宫,叫她不得安寝。 下值时已月头高挂,进忠踏出养心殿,保春从后头追上来。 “进忠公公,今日多亏了您老谋深算没让公主进来,否则您也得被我拖累了。”保春对他拱手,进忠心不在此,道了声“没事儿”就打算走。 “进忠公公,我那儿有壶玉泉酒,可否请您同饮?就当我对您的赔罪了。” 保春叫他心烦,偏他又不好表露,只得敷衍:“罢了罢了,咱家平日甚少吃酒,保春公公哪日从宫外带了烧鸡和花生米邀上弟兄们共乐吧。” “哟,进忠公公,您可别拂了我的面子呐,多少喝一点儿吧,我回去给您斟一杯?” 进忠不欲他再与自己纠缠,只好遂了他的意,去了他的他坦,待他自己先饮一杯,再取杯斟满喝下,信口夸了几句。保春不依不饶让他多喝,他灌下几杯,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归去。 取了纸笔坐至窗前,进忠凝神描摹日间瞄得的字迹。 描着描着就觉不好,胃间酒气翻涌,喉间浸润着丝缕翩上的辛辣。方才的酒过烈,猛一口灌下还未觉察,现如今才得了后劲。 他撂下笔,手抚至面颊,已是腾热一片。眼前也有些迷雾,朦胧中隐约可见连片的人影。 幻相中,他见了许多前世的人,上至乾隆及后妃,下至李玉、进保。他们依着前世固有的行事法则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浑然不觉。 可唯独没有她,进忠来回疾步,见了一张又一张美人面,找遍能至能寻的所有地界,她都如蒸腾的水雾般再也不现。 寻不到她,他急得几欲痴狂,以至一再冲撞他人,好在无论他作出何举,他们都如与他不在同一维度般毫无知觉。 既没有她,他便将怒火宣泄在了凌云彻身上。他不顾凌云彻正眯眼笑着与一旁的继后相谈甚欢,疯了似的揍他,拳拳到肉。揍得他自己气喘吁吁,而凌云彻自是毫发无损。 空间骤变,他突觉身边人物一应消失,他漩入黑茫中,再眨眼便是被耀眼白光所围。 她遥遥地背向他,他说不出她是炩主儿还是公主,但他只一眼便看出,那定然是她。 他听到她在哭,从低呓的呜咽到声嘶力竭的号啕大哭,他感到泪从自己眼角滚到鼻翼,又隐入口中,他死咬嘴唇不发一声。 她是因寻不到凌云彻而哭还是因他打了凌云彻而哭,他不得而知。他拼命将眼泪忍回去,怕她无意间回头见自己与她一同流泪的模样嫌恶心。 她果真跪地哭唤“你怎还不来”,进忠似万箭攒心般悲恸,又悔起自己对凌云彻的责打,若能换她笑颜,他连把凌云彻捉来送她都情愿了。 他想起自己当初见了她与凌云彻叙旧,醋意汹涌地截住她,与之论证凌云彻对她的妨害,她有千万的不舍,他却满含除之而后快的愤恨。 当他幽幽说着“凌云彻从来都不是奴才的挡路石,是您的”时,他分明见到了她眼中瞬时蓄满而汪盈的泪,而他却还不管不顾地继续诱她除去凌云彻,那时她面对自己的威胁该有多恐慌绝望。 她越悲切哀啼,他就越溃不成军。她似有回头意,他吓得掩面扭头逃窜,生怕自己的丑态脏了她的泪眼。 嬿婉抽手起身立在门槛边,手上的酸麻一阵阵袭来,她毫无睡意但又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她开始盘算进忠下值的时辰,她几乎不去御前,所以连进忠当完日差最晚几时下值都没数。 虽然心里笃定了大半进忠是有意坑害她,但她总有一丝不死心,怕进忠下了值真会偷摸前来永寿宫与她解释。 她将衣褂穿回,捧了本闲书,装作消磨时光一般踱步至院落,倚着林木翻书看,目光时不时一扫宫门。 待了小半个时辰,嬿婉走去把宫门开了只虚掩着,再走回来接着百无聊赖地翻,翻得那书页都被她指尖的汗摩挲得微微卷皱,她都未等来一丝动静。 约过了丑时,嬿婉困倦得呵欠连天,腿脚也如之前的手臂般酸麻厉害。她把书一合,蹒跚着往回走,每走一步都气得她咬一咬牙。 怎会突然迷障了,竟会信那阉货三更半夜还能突发奇想地登门辩解,横看竖看他也不是好料。 嬿婉折返到门口,将门重重地甩上,她怨气横生,行回卧房后心想那梦中痴缠她的侍卫可千万别再来,如若今日他敢在她气头上出现,不论他变作何种异兽她都得一试将其杀灭。 进忠从酒醉中醒转,睁眼即是水湿浸透、满是皱痕的纸页,而他手中犹握着一支毫毛已被他攥扯散开的笔。 再一望天,月明星稀,但依着月轨隐约能断出约是四更天了。 他撂下笔起身行了几步,脚下仿佛踩着松软的棉絮,浑身上下都如飘飞在云端,他歪歪倒倒,头痛不已。 他挣着一股劲儿往永寿宫走,倒不是酒壮人胆非要见公主,只是他想她想得勾心挠肺,去远观一瞬她的住处也是好的。 永寿宫的宫门紧闭,他藏在树后确实只瞧了一眼就走,临走又鬼迷心窍地环顾一圈,不见有人窥视,便蹲身顺手捞了一片被风从永寿宫内宣出的叶,这才疾步赶回他坦。 第三十二章 三十二章 第二日,公主又要往养心殿去,可无论如何都不让春婵跟着。 春婵替她梳好鬓发,在她的二把头上斜插几支掐丝珐琅小簪。嬿婉手拂过面前零碎的簪钗,取了额娘进封时戴过的金燕宝石簪戴在了另一侧。 为了配这支燕簪,她特意穿了一身绣有好几只鸟雀并立枝头的蓟粉色纱绸衬衣,这衣裳是内务府新送的,穿着自然显现喜兴。 行至养心殿外,嬿婉寻了另一位年长些的太监,不曾提到自己手中的月琴,只给了他铜钱,请他进去与御前太监说一声自己想面见皇阿玛。 皇上此时正在与和嫔闲谈,和嫔个儿纤小,一张粉面又媚又娇,着了一身藕荷色百蝶刺绣衬衣,把她衬得如一团粘糯弹牙的藕粉糯米圆子。 皇上有美人陪伴在侧,所以用不着今日上值的进忠和喜禄。两人立在外室,与皇上有些距离,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也不碍事。 “没睡好?”喜禄见进忠眨眼不止,昏昏欲睡,不禁对他挤了挤眼睛问道。 进忠轻叹一声点头,又翻两下眼皮将眼睛睁得更大些,喜禄乐得掩了掩口。 受公主所托的太监进来就见了站在一处的进忠和喜禄,进忠立马反应过来是公主又来候皇上的闲打算奏上器乐了。 “何事?”进忠向前一步问他,太监回道:“承炩公主来觐见万岁爷,喊了奴才进来与公公们说一声,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行,我去告知万岁爷。”其实今日也是不凑巧,偏偏候上了皇上与和嫔亲昵的时刻,可再待说不准还是待不着个合适的。更何况进忠心里头本就发怵,昨日没成的理由没敢向公主解释,今日要再不成公主准当他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他就得唱窦娥冤了。 喜禄拉着进忠的衣袖小声问他:“进忠,你就这么大喇喇地进去能行?和嫔娘娘恼了可怎么是好?” 喜禄真是为了他好,但进忠没第二条路子。他朝门内看了一眼,以皇上的视角估计诚心想看是能看着他的影儿的,他要先跑出去告知公主也十分冒险。 “得罪和嫔娘娘不成,得罪承炩公主也不成呐,还好来的是公主又不是嫔妃,和嫔娘娘也不至于摆脸子。”进忠作着畏缩的模样,说毕轻手轻脚地走至内室门口,换上一脸的谄笑道:“万岁爷,承炩公主求见,奴才该不该让她进来?” “让她进来。”皇上爽气地应了,和嫔面上没什么表现,进忠定了三分心,走出几步想起那个太监,对他问道:“你去还是我去迎公主?” “这怎么好劳烦进忠公公,奴才去吧。”进忠恨不得敲敲这人的木鱼脑瓜,旋即又想到旁人哪猜得着自己心中所想。 也罢,是他太贪,一得了似有似无的机遇就贼心不死地上去争抢,还非要装得万分大度,别人不合他意却要恼火,简直不可理喻。 “好,那我去殿门前候着。”明明想好的离她远些此刻一点都作不得数,进忠连连想到自己不该行动,口中说出的却又是折中之行。 进忠在殿门前站定,他望着公主从原处一步步走来,远些不打紧,近得看清了她的面容,也看清了她身着与前世相差无几的衣褂,他莫名羞得脸上发烫,连忙将头垂下去。 兴许是几日不见的缘故,平常他并不会这般的。前世他的面皮厚得刀斧都切不开凿不透,今生倒突变成了水晶云吞的皮儿,稍稍一扯便露了肉馅。 嬿婉老远就见进忠像一截老木般杵在那儿,先是目光与她平齐,一会就成了垂头丧气的窝囊样儿,好比一只丧家之犬。 真是身形猥琐的阉货,白白玷污了那张看得过去的脸,嬿婉在心头叱骂他。 引路的太监告退,嬿婉一人缓步走着,离进忠越来越近,他始终不敢抬头。 嬿婉直接停下脚步立在殿外,进忠本就一直盯着她的花盆底,见状不由得惑然抬头一望。 总算是施舍给了自己一眼,可她还不稀罕呢,嬿婉心里想着,冷不丁朝进忠瞪去,叫进忠唬得打了个寒颤。 进忠从她的眼神里判断出她是恼极了自己,原先还算和解,如今又是剑拔弩张,他不用猜便知是昨日的事让她误会了,偏偏他又什么都没敢解释。 怪只怪自己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进忠内心哀叹。可眼下来不及多言,他硬着头皮低下头去作出恭顺的模样,以希望公主先消消火气。 他简直是忘八精转世,一有事儿就缩进去闷声发大财,嬿婉大步走上前,愤恨地轻踢了一脚他的角靴。 “公主息怒。”这一脚是踢对了,闷葫芦开了嗓,嬿婉看着他诚惶诚恐地跪下低声道。 “本宫不小心踢到公公了,该是本宫赔个不是。”嬿婉收了怒色,换上盈盈的得体笑容。 进忠起身,心慌意乱下看见了她的笑面,本能地忆起了她前世利用自己时的虚与委蛇。 进忠拿定了主意要助她,就算她待自己满是怨愤他也认了,因此他坦然了许多,也不怎么伤心。 离他已是近在咫尺,他抬眼瞅着自己时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幼犬,偏那娇贵的脸皮还晕着红,像块半熟的桃肉。 他眼下青圈隐隐,并不好看,但她一见他那双眼睛就什么火气都消了,眼下不仅将什么“阉货”“忘八精”抛了个干净,连讥讽他她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暂且饶他一小会子,毕竟昨儿夜里没梦见那可怖的侍卫,她给自己找了个由头。 “公主,奴才引您入内。”他躬身退了两步,毫不失礼地候着,却不曾想公主将右臂平伸,意欲让他抬臂作她的扶手。 此时他才惊觉公主左臂环抱的器乐是月琴,这琴弦琴身他太过熟悉,甚至当时他向乾隆禀告她要献乐时也有妃嫔坐在乾隆身侧。 果真是一个又一个躲不掉的命定,进忠愣着并不抬臂,嬿婉瞥了他一眼,似乎想到此举不妥,终还是放下了手。 给脸不要脸,嬿婉心里埋怨,但转念一想他“给脸要脸”岂不是更不成。 得,她还只得饶他。 进忠随在她身侧,极小声地告知她:“和嫔正伴驾,公主勿失礼数,奴才通传后您再进。” 等通传后再进的礼数她能不知么,真是个好为人师的奴才。嬿婉趁还未行至有旁人在场的地段,紧着分秒故意以怒目剜了他一眼,想看他反应。 结果进忠丝毫未看向她,因此也丝毫不觉她强作出的厌恶,只是他的耳轮不知从何时起已熟红一片。 “承炩公主说新学了月琴,想要弹奏给皇上听。”嬿婉见他进了内室,听得他请完安后道了此言。 她今日都没提自己新学月琴,那必是他昨日得知,而此时又自作聪明地抢她话头了。 她信步入内,进忠似乎看了她一眼,难不成这奴才还想向她邀功,她别过头不去看他,向皇阿玛和和嫔行了礼,谢了皇阿玛的赐座后拨动琴弦,乐声如溪水般汩汩流淌。 进忠至她奏罢都不曾再看她,他一心只惦念着皇上和和嫔会作何表现,他得密切关注的是他俩而非公主。 和嫔客套地称赞了嬿婉琴艺精湛,而皇上则屏气凝神似有触动,奏至琴音婉转处,还时不时颔首对公主报以赞许的笑容。 “承炩小小年纪又是初学,能弹奏成这样实属不易,朕当对你刮目相看了。” 没有哪位帝王能拒绝一再精习技艺讨好自己的人,无关是乾隆还是隆佑帝,也无关来者是嫔妃还是公主,进忠暗自思忖,心下了然。 嬿婉轻而易举地得了坐至皇上身侧伴其闲谈的资格,和嫔也不为难她,就摆着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儿,还时不时关切她几句。 面上和气就成了,旁的一时半会也顾不得。余光瞥见公主唇上干燥,进忠退出去沏茶,再端去给他们三人饮用。 嬿婉与皇阿玛共坐,但她的心思却一刻也离不脱进忠。她见进忠奉茶,心想这奴才日日无事献殷勤,于是端杯时她故技重施用指尖碰他的手,就想看他被自己唬住的怂样子。 若说上回接笔或许是公主无心一触,那么此次无论怎么看都是她蓄意为之的整蛊了。公主的手指细软而温热,触在进忠的手上却如烙铁般滚烫,令他的心跳如脱兔,险些将茶水泼出几滴。 但好在他常年在御前侍奉,一行一动皆把礼仪深刻入脑,故稍吸了口气便神色如常,公主的调弄对他并无实效。 本想让他失仪,却未能得逞,嬿婉扭过身子不再招惹他。 罢了,要真让他失仪就得挨皇阿玛责罚了,给他找了不痛快,他说不准会回头再找自己的不痛快,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过了好一会儿进忠都未能回过神来,他不明公主既如此厌恶自己为何还要碰自己的手,思前想后他寻不着恰当的原由,便大着胆子偷偷看一眼公主的脸色。 公主在与她的皇阿玛说笑,根本不愿看他,他并不失落,反倒为公主得脸而欣喜。 进忠一直立在离他们稍远的角落,其实他本该退出门外的,可他还不曾弄清公主是为何意,怕骤然退出被公主揪住嫌他失了规矩,故来回犹豫着不敢动。 嬿婉察觉到进忠的目光一再落至自己身上,她还是耐不住性子瞅了他一眼,刚巧与他对视。 这奴才不是方才还木木愣愣的么,一下子又行迹不轨了起来,嬿婉白了他一眼,张了口又将话咽回,只在心里将他翻来覆去地训斥了百八十遍。 如先前那般饶他一刻没什么大不了的,嬿婉很快将自己说服。 公主恨死自己了,尽管不知公主此时恨他的点在哪儿,但他唯独笃定公主的眼神藏着对他难以泯灭的恨和即欲杀之的怨。 他怎还不走,留在这里总不能是等自己的笑话看吧。嬿婉烦心不已,她只要将目光投去,他都会立马避开装作看的是她皇阿玛。 之前还讽笑胡贵福,今日他明白自己也作了胡贵福第二,明明想关心的是公主却偏要作出时刻体察皇上心意的讨好模样,他心中求着公主可别看得太明,别让他的恶劣和淫贱无可遁藏。 留在这里已经认清了公主的怨恨,再留也就没有必要了。皇上和和嫔热络地聊了一会,进忠待到皇上吃茶的空档,上前一步意图出声告退。 怎么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当养心殿是他自己家么。见他的动作,嬿婉不愿承认自己又不欲驱他出去了,便找了借口暗暗地骂。 进忠的告退声脱口而出前,他还是谨慎地又望了公主一眼,一下子发觉公主正双目炯炯地直视自己,他愣了一瞬,急忙垂头,皇上与公主说起了话,他没能抢着这个时机。 “承炩,永寿宫伺候的人手不够吧?是否需要添人?”皇上冷不丁问了一句。 知晓额娘前车之鉴,嬿婉拿他当防贼似的防,她摇头道:“谢皇阿玛关心,永寿宫虽只有一名宫女,但儿臣和额娘习惯了清净,日常起居也都可自行应对下来,因此儿臣认为维持原状是可以的。” 皇上想拨人早就拨了,何须问公主,因此这只能是随口一提或是试探她,进忠与她所想不谋而合。 “身处陋室但志不可移,甚好,待来日你额娘进了位,朕再让内务府择几个宫人送来永寿宫。”皇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嬿婉所言较为满意。 皇阿玛罔顾额娘自身的意愿擅自就将其归为需在陋室磨砺心智的志士,像是依着她的性子先行框定好了她来日应走的路径并让她逐步落入自己部署的诡计之中,嬿婉蓦地腾出了一个可怖的念头。 “万岁爷、承炩公主、和嫔娘娘,御膳房刚进了几盘糕点。”喜禄从门口进来,手中提着一座紫檀木水波纹三撞提盒。 食盒放至桌上,喜禄先揭开两层,扑鼻而来的是枣、桂的甜香。他打算揭最后一层时皇上望向盘中,喜禄便伺候皇上用了几口桂花条头糕,又见他扫了一眼下一层枣泥山药糕,连忙替他夹来。 “甜得有些发腻。”皇上皱眉,示意喜禄开最后一层。 里面是芋头磨成泥又混了各色果仁儿蒸成的糕,皇上瞅一眼没了胃口,赐和嫔和承炩尝。 嬿婉谨小慎微,待和嫔吃了她才动筷。和嫔与皇上一样只尝了前两样,嬿婉便也随之未动最后一层的芋头糕。 三人吃了一圈儿下来只剩下满盘的芋头糕无人光顾,皇上乏了,叫她俩归去,瞧见食盒顺口道:“承炩,这芋头糕就赏你了,带回永寿宫吧。” “谢皇阿玛赏。”嬿婉上前去提。 “那个宫女平日随身伺候你还是你额娘?”皇上又问起一句。 若她的猜想正确应是说伺候她更合适,可她想到额娘去景仁宫请安时春婵会同去,这个谎她撒不得。 “伺候我和额娘二人差不多,我俩谁有事她便会随谁。”她决定折中。 “今日她在养心殿外候着你?” 嬿婉一愣,但怕皇上要随她一道出去,只好答:“今日她并未跟随我。” “既然如此,”皇上沉吟了一会儿,望向了进忠,指令道:“进忠,你替承炩将食盒提去永寿宫,否则公主只身一人又捧月琴又携食盒的,无随行宫人实在不好看。” 犹如稚童无意间取石片作水漂朝水面掷下,水波潋滟且水纹圈绕不已,久久难平。进忠被突如其来的帝令击昏了头脑,勉强回神“嗻”出了声儿。 嬿婉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但碍于皇阿玛正作着一副虚情假意的慈眉善目,她连忙谢道:“谢皇阿玛体恤儿臣。” 进忠伸手提了食盒,躬身候在公主身侧待她先走。嬿婉匆匆出门,也不忘回望一眼进忠。他的帽檐盖得很低,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米似的走得离她好几步远,也不知是在装作畏惧还是实在不愿接这个差事。 第三十三章 三十三章 行至宫道上,嬿婉刻意引进忠往僻静处去,进忠并未多言,只跟她一路走。 “进忠公公始终离本宫丈把远,是忧心自己身上的味儿熏着本宫么?”她停下他便也停下,未如她所料一般对她辩解昨日的事。僵持片刻,嬿婉转过身拧着眉头低声取笑他。 并不是他身上真有所谓的太监味儿,事实上也不可能有,但嬿婉一恼他的闷声二恼他的畏行,她必得寻个由头挑起事来。 进忠走了一路也抉择了一路,他拿不准公主愿不愿给他这个狡辩的机会,尽管他肯全盘托出,但他又认定公主多半是要当他胡搅蛮缠强词夺理来看待的,毕竟他已把最好的时机硬生生地给错过了。 公主走得那样急,他误以为她急着想甩脱自己,为了不惹公主生厌,他不由得慢下步子与之拉开距离,压根儿就没想到公主并非此意。 公主一停下,他就知大难来临,自然不敢先出言,免得被公主当作他要先声夺人,再给他加一顶犯上的罪帽。 “许是奴才擦洗不及时,让公主嗅到臭气了。公主若是不介意,奴才即刻去另寻个宫人替您提食盒。”身上到底有没有太监味儿,听到公主所问的那一瞬他自己都分辨不清了,下意识地就认为公主是嫌弃自己脏臭,他立马想了法子,惶恐地向她提议。 嬿婉从他翕动的嘴唇上窥视到了他的慌乱,又见他手足无措地退后,她登时觉得自己此言过分,又开始后悔。 平心而论进忠身上从来都只有浅淡的龙涎香,而且他衣冠整洁,面容又像是京城的俏公子,与臭沾不上半点边。 也正因如此,嬿婉才敢以气味调侃他。指貌寝者为丑必遭怨怼,可硬指样貌绝佳者为丑只会得对方一笑,嬿婉本以为进忠不会真的在意。 “不必,公公难道自己闻不出自己是香是臭么?”后悔也不会露在明面上,但嘴硬心软,她像要给他找回面子似的问道。 进忠全然会错了意,又不敢看公主的神色,但既然公主发了话,他只当自己是的确臭不可闻而不自知。 “奴才知错,奴才下了值定仔细洗净,不再让公主闻到秽气。”嬿婉眼看着他身子一颤,以为他是故意出此言让自己下不来台,正欲发作,忽然见其屈膝似要跪下。 此刻她才意识到太监经净身的一遭苦难,或多或少会遗下淋漓的病根,无论他将自己的残躯打理得如何洁净,只要她有所提及,他都会多思多虑以至当她是在揭短羞辱他。 “进忠公公莫动不动便跪,本宫又不是吃人的大虫。方才本宫逗你你也听不出,下回本宫不论在御前还是在别处都绕开公公走吧,免得嘴里蹦不出句中听的又害公公担惊受怕。” 她像赌气一般甩出这两句,又环视半圈,未见有人经过。 这是她两世皆少有的语气,进忠惊诧地抬眼,正好望见她闪出了一星半点担忧神情的眸子,但未等他看清,她就又换上了固有的轻蔑和漠视,仿佛刚刚那幕只是一株乍现的昙花。 “进忠公公真的无话要与本宫说?”她的嘴唇一勾,转过身缓步向前行。 进忠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胆子,他追上去,与她不远不近地隔着一两步的距离。 她走得很慢很慢,面色晦暗不明,但他知道她是在等他的答复。 “昨日皇上在与大臣议事且被触了逆鳞,公主来的那会儿皇上连午膳都还未传。奴才怕公主被迁怒,所以自作主张不肯通传,还与保春争吵。事后奴才侥幸地认为公主不会知道此事是奴才所为,所以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未及时告诉公主。” “因此今日你想将功补过,所以不等本宫自己说学月琴的事儿,你就先替本宫把话说了,本宫就没见过公公这般抢嘴抢得比贼还快的奴才。” 她真正要的并非解释,而是进忠开口而已。他说的与她想的差不离,她早在他说之前就已信了大半了,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最恼火的只是他未及时主动说出还害自己白等了半宿罢了。 因此她冷面指责他嘴快,大概也是因为她挑不出他别的错。 “是奴才不好,奴才心急了,下回再也不敢了。”她的语气僵冷,但进忠听了此言心间暖得像热血漫淌而过,她肯直言怪自己也是好的。 “虽然事出有因,但本宫不喜在本宫的事上自作主张完了还不主动告知因由的奴才,或者说本宫本就不喜猜奴才的高深心思。不管猜得着猜不着本宫都会在心里框个期限,超过期限没主动找本宫,本宫就不会再信这个奴才了。”实际上以她的处境根本就不会碰上她所说的奴才,弯弯绕绕许久,都是为了警告进忠一人而已。 当然她还存了更隐秘且她自己也不肯承认的私心,她既拉不下面子又想叫进忠知晓自己等了他许久。 她斜插的那支金燕宝石簪在日头的照拂下耀着红彩流金的光亮,既映衬在她衬衣的刺绣鸟雀纹样上,也打在进忠澄澈的瞳仁上。 进忠提着食盒随在她身边,将她那长而整的语句听完,他竟思绪纷乱一字也对答不出。 他另一只手悄悄摸至衣兜,摸着了那片他昨日捡拾来的叶。叶片薄而枯,手感似有些干瘪了。也是,过了期限就不再鲜绿脆嫩富有生机的事物,本就不该取出来作为辩驳的佐证。 更何况他并不无辜,昨夜酒醉又梦见她哭,这才赶去永寿宫抚平自己的心神,怎能冠冕堂皇地假称成自己去谢罪。 他就当听说书似的听完了,甚至都不接茬,这使嬿婉心里万般后悔对他胡诌出这些,她又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下风。 嬿婉自嘲似的嗤笑一声,进忠这才意识到她当自己傲气到不愿听她说话了。他急得连忙口称:“公主说的奴才都听见了,奴才一定照做。” 装作魂儿云游天外刚被捉回来的样子便混过去了,也不知他在皇阿玛处敢不敢这般敷衍,嬿婉懒得再开口,只悠哉游哉地走着。 长长的宫道望不到头,离永寿宫还有些路。天顶高悬的日头洒在嬿婉身上,她有些睁不开眼,恍惚间总觉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但她细细回忆一番自己的梦境,仍是想不起是否为梦中所见。 她回头望一眼提食盒的进忠,又觉连这奴才随行的状态都格外熟悉,可她分明没令他如此跟过自己。 见公主心神不宁地张望,进忠的心吊到了嗓子眼。他比她先一步回忆出当年的场景,他为她尚未得子嗣而急,又提点她以玉氏王爷被押解进京之事刺激金玉妍致其难产。 她不得子嗣就站不稳脚跟,往后的路就走不稳妥,他自然急得百爪挠心。可被他这么一提,她也心急忙慌,他又不忍了,转念想到与其让她焦虑,不如自己多在乾隆跟前下点儿功夫。 所以他日日提着照光的灯笼供乾隆观金川战事时局图,直到乾隆终于肯翻牌子,再合时宜地道出一句“炩贵人常来给皇上请安,却总见不着您”。只可惜事与愿违,乾隆还是去了舒嫔那儿。 至于为何明示她惊金玉妍的胎,除了当时扳倒金玉妍势在必行以外,也因着他本就一直记得她在启祥宫受的整整五年磋磨。 他不敢想象她是凭着多大的毅力才走完了那段本不必走的苦旅。见她第一面时他还只知她在启祥宫受欺,后来他真正见她冻疮满布的手和红印交叠的胳膊,才知她过的是怎般犹如炼狱的日子,他愤恨自己为何来得这样迟。 他恨金玉妍恨得犹想寝其皮啖其肉,任何他能抓住的能够坑害金玉妍的机遇他都不愿错过。 也正因他清楚金玉妍对她的迫害造成了她多深刻的创伤,所以他才确信只有让她亲手刃了此人,她过往的疮疤才能更好地消弭。 于是他选择向她放消息而非自己亲力亲为,她明不明白自己的私心都无足轻重,她当初在启祥宫留下的心伤能被尽可能填平就是他最期望的。 公主只是意乱神迷了片刻,并未有其他表示。进忠开始怀疑只是自己想入非非而已,她并不会因穿着相似的衣褂而骤然忆起。 行至永寿宫外,公主仍旧面色平淡,进忠仅剩的一丁点疑心也丢了,他将食盒捧给公主道:“公主若没有别的吩咐,奴才就回养心殿复命了。” 嬿婉始终想不起熟悉感出自哪处,但越是如此她越想探究。思绪被困缚,她便不经意间直愣愣地望着进忠,也不接食盒。 进忠捧了一会儿不见她接,抬眼小声又唤:“公主?” “食盒似乎不是给我的。”她石破天惊地道出一句,进忠刚放下的心瞬时又被扯到了喉口,当时那个食盒确实不是给她的,而且他甚至与她不顺路。 “公主您说笑了,万岁爷亲口赐您的吃食,不给您给谁呢?”进忠陪着笑脸,手却不由自主颤了颤。 嬿婉也觉自己过于无厘头,而且她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才脱口冒出此言,像是不小心落入了恼人的迷梦中。 嬿婉将食盒最下一层又揭开,看看那混着污糟糟果仁子的芋头糕,又看看可怜得像只讨食小狗的进忠,忽的联想起自己以油果子掷狗的壮举,扭头掩口轻笑。 进忠不知她是在笑,又急着生怕她回想起自己前世的丑恶嘴脸,吓得垂下头一动不动。 嬿婉收了笑,一转眼发现进忠又成了只丢魂的落水狗,偏巧他头低的方向正对食盒。 她不想吃这看着就甜腻的芋头糕,正愁找不着理由让进忠的嘴巴也受受同罪,这下好了,她正色道:“进忠公公盯着芋头糕不放,是馋了不成?” “奴才没有。”他错愕地抬头争辩。 “没有?本宫会冤枉你吗?”她嘀咕一声,进忠越发错愕。 他现如今闹不清状况了,原本是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结果公主面上既不见伪笑又不见嫌恶,他仿佛踩在了开春时湖面的薄冰上,稍有不慎便会滑入刺骨的寒水之中。 “给旁人瞧见得编排本宫待副总管公公不敬了,随本宫进来吧,本宫还有两句话要与你说。”她推开门入内,进忠只得战战兢兢地随行。 好话坏话他都认,早就作了最坏打算了,眼下他见公主目光再度冷冽,像是回到了他熟悉的区间,因此反倒是镇定地躬身立在她面前。 “本宫只想问进忠公公,昨日为何相助?”她一直抛不开这个问题,一度怀疑他诚心在助她,现下又是如此。 这在他看来绝非好事,他能找出各种看似光明磊落的理由如砌墙一般稀里糊涂地刷过去,但一次又一次反复粉刷,总有一日墙面会因过厚的负担而开裂落粉。 但他没有第二条路能走,饮鸩止渴般的涂过一时总比今日就被公主窥探到他见不得人的肮脏色心要好。 “奴才并非助公主,而是奴才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奴才既不敢无视皇上的怒容直接向他禀告,也不敢轻易迎公主入内以免被皇上怪罪。” “是呢,公公在皇阿玛手下办差,自然对其万分敬畏。但公公又不是本宫的奴才,所以也不会拿本宫的话当话。”在嬿婉看来,这一回他的说辞其实是合理的。因此她立马拐个弯儿,变着法子招惹他。 “公主,奴才又是做错了什么……”听到她责怪,进忠局促得险些立不稳。 “本宫说过不喜看公公的帽顶,公公可是忘得一干二净。” 闻言,进忠呆怔地抬首,他已彻底被公主搅得失了神志。他的手一下下掰握食盒的提手,像是在强掩内心的慌乱。 “可奴才直视公主便是冒犯,且会使公主疑心奴才对您图谋不轨。”半晌,他终于无力地开口辩解。 每当他被公主的表现所惑,以为她对自己尚存一丝憎厌以外的情感时,她都会在下一回以更狠厉的言辞情状浇灭他燃起的一簇星火。 久而久之他便惯了,也多次狠下决心,要彻底斩断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仰视她帮衬她已是够了,他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也不配得到她的回应。 他以为公主今日又是如此,一边埋怨着自己稍遇些风浪便又痴又哑失魂落魄,一边后悔着自己不仅没依公主,还对她狡辩。 她想自己直视,那没旁人时直视就好了。她或许是日子过得烦闷,想要一样解忧的事物也说不准。就当自己那獐头鼠目的面容变作了能逗她一乐的拨浪鼓,叮铃当啷地哄着她开心,也算全了这张面皮仅有的半分价值。 进忠的话让嬿婉无可反驳,因为她先前也确实一再拿他当采花贼一般的防,防着防着又总是懊悔。 本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是,几番拉扯下来,嬿婉隐约摸清了进忠的秉性绝不如她最早时笃定的那般恶劣,至于春婵见他对嫔妃不轨,她也越发倾向于她是心急忙慌没看真切。 但他也仅采花罪可免,旁的可不得给他轻意免了。嬿婉目视进忠面上强装的平静,嘴角漾着笑意,手已把食盒接了过来。 公主的面容姣如乍泄春光下初绽的繁花,而自己只是一介卑奴,这叫进忠看得几度险些羞愧垂头。连带上前世,他都极少正面相对她笑得纵情的眉眼。 这样的面貌,多半只由凌云彻见到过,他心下一酸,但又释然地想到此生就算凌云彻仍在也配不上她了。她是青天之上的凤凰,谁都配不起。 嬿婉放下了月琴,取了枚芋头糕咬下一小口,果真甜腻异常但比她料想的稍好,赏给进忠都算是便宜了他。 “这芋头糕还不如宫外那家合缘斋做的,本宫咽不下去。”她娇矜地哼声,将手中的芋头糕掰下未咬过的大半个,朝进忠抛去。 进忠赶紧伸手接着,又听得公主道“一口吃了”,他虽迟疑但还是将芋头糕囫囵咽进口。 芋泥混着糯米黏糊地扒在了他的喉咙里,间有细碎的核桃仁瓜子仁粗粝地划着他的喉管。吃不下也吐不出,进忠憋得面皮红了,口中呵呵地喘着气儿,又挣命地往下咽。 他心想真是鼻梁碰上锅底灰,触了大霉头。这副目眦欲裂的丑态也叫公主得见了还不要紧,怕只怕吓着她,连当她的逗趣玩意儿的资格都没了。 触目惊心至极,进忠被噎住的惨样几乎在第一瞬就使嬿婉吓得魂不附体,陡然而起又不知来由的心痛和不舍霎时化为绞缠她的毒蛇,将她从头到脚密密地绑缚起来又一口一口地噬咬她的心肺。她感到呼吸急遽地不畅,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像有泪珠要从眼中滚落。 来不及思考自己突现的情绪是否过于荒谬,她本能地疾呼“我去取水”,迈起瘫软的腿脚,转身就歪歪斜斜地往偏殿狂奔。 “公主,”进忠已将作祟的芋头糕尽力咽下,他气喘不止但竭力作着无事的样子说道:“奴才没事,现已不噎了,叫公主忧心是奴才的罪过。” 慌乱之下,他并未发现公主眼中盛着的几滴莹泪,也并未联想到公主潜意识中又畏又急的真正原由,毕竟他自己又望不见自己濒死的情状。 但他知道公主是在为他而惊慌奔走,他从未想过她竟会对处于危难中的自己如此挂心。 这简直像梦,像一场他愿沉醉于此永眠不醒的美梦。 “进忠公公是饿死鬼投胎不成?狼吞虎咽噎不死你!”回过神来,嬿婉意识到自己方才极度失态,她瞪着泪水已干的眼,指着进忠愤恨地咬牙叱骂。但话既出口,她才想起原是自己叫他一口吞的。 “本宫叫你一口吃了你便真的只‘一口’?春婵都知本宫此话只是顺嘴说说而已,偏你不知?还是你嘴大喉咙粗能逞这个能?”这是什么实心眼儿的愣子,嬿婉不待他辩解,先发制人地接着骂。 进忠被这劈头盖脸的责问击打得答不上话,也不敢垂头,只睁着那双可怜的狗儿眼,口称:“奴才知错了,公主您消消气。” “这劳什子噎人的糕本宫不吃了,公公拿了自己吃去,免得馋死。吃了将食盒送还御膳房,叫他们要制糕点就去找宫外师傅取取经。”她脸色好了些,将食盒递出还给他,他只得连连应下。 第三十四章 三十四章 进忠告退出去,嬿婉立在门内盯着他一步步往远处行,直到他的身影完全不见,她都不曾看见有旁人经过,总算是放心阖门。 手上还捻着小半块糊糟的芋头糕,但毕竟还算勉强可以入口,嬿婉便也不嫌,将其吃了,再提了月琴进偏殿。 方才发生的一切在她脑中反复回现,虽说让进忠噎毙在永寿宫门前万分不吉利,皇阿玛那一关也定是相当难过,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作出这般垂泪的姿态。 像是被什么鬼神附了身似的,她愈想愈愤懑,一抬眼见春婵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她面前。 “公主,奴婢似乎听得您喊了句话,没出什么事吧?”她紧张地问道。 嬿婉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进忠的事与她说,她略思考一会儿,还是决定瞒下一半。 “没什么,皇阿玛赐了糕点,又命进忠送我回来。我尝了糕点嫌甜腻,便全赏了那奴才。” “这……公主,您还不如待他走了再悄悄扔了呢。”春婵一听就变了脸色。 “也是,我鬼迷心窍了,竟想让这厮吃。”确实是当局者迷,经了春婵的提醒,嬿婉才反思到自己公报私仇赏进忠御赐的芋头糕本就不对,他要是想去御前告状那可是一告一个准。 但进忠必不会揭发她,她不知怎的竟已如此信任他了。 若他真敢透出风声,那他合该下回吃糕点被噎死,当面看着他被噎她也不会去救的,嬿婉愤然寻思着。 嬿婉不欲多言,春婵也不好再问。待春婵一走,嬿婉就伏在案上小憩,结果刚一闭目,进忠那张额头暴着青筋气喘不止的红面登时浮现,吓得她连忙睁开双眼。窗外景致依旧,她仍在日间。 如若再惨烈些,这不就活脱脱一个吊死鬼么,她心有余悸地想,以为自己摸清了见状如此惧怕的原因。 既然有了说服自己的原因,她便不再纠结自己在奴才面前差点淌了急泪的窝囊举动究竟有多丢人。 就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骤然濒死而已,绝不是因为那是进忠。 只是御膳房的芋头糕真是不祥,将好好的人噎成了半死不活的鬼。她无端地又想起先前四哥带来的芋头糕,当时并不觉美味,还浪费了半块,现今回想着实有些后悔。 进忠将芋头糕用手帕裹了带回他坦,再把食盒还了,这才回养心殿当差。 哪怕再心不在焉他也硬是神色如常地熬到了下差,回了他坦后他并不掌灯点烛,而是关严实了门窗,跳上床榻,无声地在被褥中扑跃翻滚。 他做梦都不敢想她愿意救自己,因此直到这一刻他仍充斥着满心的不实感,直到他筋疲力竭,双手也因可劲儿拍打床面而隐痛,这才渐渐停下。 他扶着床栏起身,满面都是水痕也顾不得擦,移步到桌前取了纸笔一遍遍写她的名字。写着写着便笑,直到笑得嘴角酸麻难拢,面前一捧带了她名字的清水湿迹也混上了扑簌而下的咸泪。 黏软的芋头糕甜得腻人,本是难咽的,浸润了咸味反倒更能吃下了。他连口地吞咽着,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嬿婉今夜的梦里不再有那她见之痛绝无比的侍卫了,她仍穿着白日里穿的衣裳,匆匆地在宫道上行走。 她在梦中清晰知晓自己是宫妃而非公主,有不少面目模糊的嫔妃宫女经过她的身侧,对她指指点点,言语中流露着嫌恶。 她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她们所言,她们说她曾经是地位卑下的宫女,一日为奴终身下贱,不配得到她们的礼待。 嬿婉怒不可遏,但她们人多势众,且仿佛就拣着她一人欺凌似的,她张口发不出声,反引来了更多的嘲讽谩骂。 她们让她想起自己这些年来缩居在破落永寿宫的日子,她隐约意识到她梦里所扮演的宫妃和她现实里的处境是相通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也许就是她。 她们骂得凶狠,但惹不起躲得起,她跨过一道朱色门槛,在暂无人行的宫道上行走。 身后跟着的是春婵和一团约是浅蓝衣褂的宫女人影,她苦中作乐地想到真是不错,梦里的内务府拨人拨得比她皇阿玛还快些呢,当赏才是。 许久不曾入梦的影子悄悄随至了她的侧后,她只一眼便看见了,尽管她仍完全看不清他的衣着和面貌,但她笃定地知晓就是他,也只有他最令她心安。 他虔诚地蹲身向她请安,她一时忘了要请他起来,他就一直持请单腿安的姿势不动,直到她慌乱无措满含歉意地开口,想伸手去扶他却怎么也伸不动胳臂。 他的手中好像提着一样东西,嬿婉看不清他的面容就拼命盯他的手中物,试图以其物破解出他到底是什么人。 总差一点,无论如何都总看不清,不能再将短暂与他共处的时间全浪费于此了。嬿婉将目光移至他模糊的面貌上,尽管他变得越发空虚飘渺,但梦中的她知道他在与自己对话,他一直在循循善诱地为自己出谋划策。 他说了什么嬿婉听不清,梦中的自己说出了什么她也说过即忘,这座困住她的梦不曾给她留下一丝复想的可能。 他说完了,嬿婉怕他会立即消散,便转过身死死地盯住他,努力张口发出属于她自己的声音。 “不要走。”她不敢再问他是谁,能从嗓中扯出的音也极其有限,这三个字已是勉强。 他摇了摇头,又一扬手中的事物,像是在表达自己还有事要做,嬿婉隐约看出了那是个圆面的盒。 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远离,似不舍又似决绝。嬿婉挪动不了半步,但好在还能望见他远去的背影。 “常来。”待他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嬿婉才将将嘶声喊得了这两个字。 他大约是听不见的,但浸在这似真似幻的梦里,连气馁都是无用,嬿婉失了力气跌坐在地。 春婵和另一女子都像魂灵般飘着,渐渐散去,空荡的宫道上仅留了她一人。 那侍卫怕是要来,她暗道不好,起身拼了劲儿跑起来,直到跑入一座殿宇,误撞倒了一盏白瓷香炉。 这处的皇上以及一个她先前见过的嫔妃皆瞪视她,未等他们出言,嬿婉猛然想起此妃就是先前与侍卫化作一对异兽的那人,她扭头拼死奔逃出殿,也不敢回望他们是否追来。 侍卫还是来了,她径直撞在了他身上,登时脚软跌匍在地。她惊惧万分地望向侍卫时,意外得见了那嫔妃也已出殿,正眼含秋波地凝视他。 不知何时起遍地滋生了斑驳陆离的蕈菇丛,正缘着殿堂外的台阶石板等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嬿婉在蕈菇丛中挣扎着逃窜,蕈菇绊乱了她的脚步,使她一再跌倒。 侍卫化作异兽垂着口涎飞扑上前,嬿婉连忙躲过。虽还未见那嫔妃跟随,但料想她也定会幻化成兽协助他。 脚下的蕈菇层层叠叠,越积越多,再要行走已十分困难,嬿婉蓦的想到进忠所言,或许杀灭真不失为一道好法。 趁嫔妃未至,嬿婉扭身拳打异兽首级,但双拳难敌四腿,很快她就被异兽一口吞噬,目光所及唯有连片的黑暗。 她的四肢动弹不得,浑身如撕裂般疼痛,耳边犹有传来声响,她听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她在唤一人的名字并称其为哥哥。 尽管都是不实的幻梦,但她不认识这所谓的哥哥,梦中到了绝境也只无比地想念自己梦中认知里的“青梅竹马”。身上疼痛愈剧,她的无声嘶叫愈烈,她太想从梦中醒来了,偏偏就被魇着了似的怎么都醒不转。 都怪进忠出的馊主意,她怎会真的听信了去击打异兽。她不知青梅竹马姓甚名谁,故呼不得,只能狂骤地斥骂鬼点子的来源进忠。她的嘴开合着并不能发出声,但即使这样她也记着言辞再肆意也不能咒他被噎死。 想来也怪,她竟就这么醒了。一睁眼仍是黑憧憧的床幔,乍一看与梦间相差不了几何。 嬿婉生怕是漩入了梦中梦,连忙支着胳膊坐起身又掐手背,刺痛感使她确信自己已不在梦中,但浑身上下还是隐着似有非有的痛楚。 她再一摸颊上,发觉有些许几乎被其面颊捂热了的泪痕。 她恐再见侍卫,不敢立马沉睡,故只躺身阖眼假寐。终在困倦之下再度入眠时,肚中已有饥肠鸣声。感叹着挨了饿才会不胡乱挑肥拣瘦,她莫名又开始想吃白日里不愿吃的芋头糕。 御前的差事总是枯燥乏味的,尤其是不见公主,便格外度日如年。 进忠刚随皇上去了钟粹宫陪伴和嫔及她的小阿哥承清,回来不一会儿便又要从养心殿马不停蹄摆驾跟他往启祥宫去,因为皇上即兴出言要看望一名新封没多久的官女子。这两趟皇上都嫌人杂,没让喜禄或其他小太监跟着,只进忠一人跑前跑后地受累。 这名官女子进忠毫无印象,还是喜禄人好,趁不在皇上跟前的空档和他提了几句。 此人是不久前入宫的乐女,没姓没名的只有个叫“红雀”的小字。位份低微,宫里便暂且浑称她为红官女子。 左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叫她什么都无甚区别,皇上也不会有雅兴给她赐姓赐名,这样的女子大概也就只能挣一挣尽量搏个答应的位子,进忠心里盘算。 到了启祥宫里进忠才发觉红雀住的正是先前五妞住过的那间内室,皇上倒也不避讳,又或许是实在对其不在意。 红雀年岁不大,进忠见之也就十五左右的样子,见了皇上倒毫不局促,落落大方地为其端茶倒水,见他扫了桌上的苹果一眼,连忙捧上苹果道:“万岁爷,您要吃果子么?嫔妾给您削可好?” 皇上像是刚好口干,道了声好,红雀即刻去取了一柄果刀和一只小碗来,将苹果削了切成小块置于碗中,再呈给皇上。 红雀削果皮整条落下来都不见断,手上动作又娴熟轻巧极了,倒也引得皇上称赞。红雀脸稍一红,乖巧道:“嫔妾自小做惯了这些小事,原以为上不得台面的,没想到竟能让万岁爷看了欢喜,实是嫔妾之福。” 进忠立在旁边着实无事可干,便悄着观察了红雀那双手,虽说算不得十成十的粗粝,但至少也不是什么细嫩光滑的主子手,尤其是那指头,圆秃且不留甲。 那便是苦出身了,进忠了然,他平日里就靠偷瞄这些细枝末节去琢磨宫里嫔妃们的特性。 瞧完了红雀回到养心殿不久,皇上居然又一语惊人,说还要去慈宁宫瞧太后。皇上有轿辇坐,进忠行路都行麻了,双股双脚都受不住,但也只能含笑应道:“嗻,万岁爷您的孝心真是该当天下人的表率。” 进忠早就知这位瓜尔佳氏太后是由皇后而晋升,并非皇上的生身额娘。皇上面上对其称得上孝顺,确实隔三差五地去慈宁宫探望,也时常命内务府呈给其新奇珍宝以彰他的孝心。 面子如此,至于里子如何就不是进忠能随意估猜的了,况且就算猜着了于他也并无好处,他总不可能去投诚太后。 他与全寿搭班时,偶尔听得全寿赞颂皇上孝心,皇上从不气怒,倒是常常面露喜色。 长此以往他确认了皇上爱听此言,便也开始颂扬,皇上去六七回他夸上一回,显得也不算太刻意。 从慈宁宫出来时,进忠早已疲累不堪,还要强打精神伺候皇上用完晚膳,待值更的人来换班,他才拖着虚浮的步伐回去。 明日他休班,要去四执库会一会伊姑姑。上回他去时偏生不巧,伊姑姑染了风寒歇着不见人,他便只隔着窗子问了声好,过去数日,总该再去看她一次了。 进忠将手帕里包着的最后一块芋头糕取出,还好这几日天还不算热,否则他是断不敢留这么久的。 吃着芋头糕,公主的身影仿佛又隐隐绰绰地显现在了他的眼前。他忆起公主赐他糕时所说的合缘斋,越寻思越觉耳熟。 伊姑姑给他吃芋头糕的那一回提到的糕点铺似乎就是合缘斋,当时他并不觉得那糕的味儿有何特殊,因此再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何种滋味了。 可公主喜欢的便是最好的,他想向伊姑姑问询斋址,亲自去买上一些,再托人带给公主。 第三十五章 三十五章 嬿婉早起忽有了雅兴,想去如意馆一赏画师们的佳作。 现如今春婵已不每日皆随慈文去景仁宫请安,但前两日未去,今日嬿婉认为她必得去一趟,便也没与春婵说自己欲往如意馆去的想法,只当作和平日一样她自己留在永寿宫读些书。 待她们二人出去片刻,嬿婉就匆匆行至如意馆,赏看了几幅写实的器物丹青后,她突发奇想意欲再去古董房考证一番这几样香炉、瓷瓶等是否描摹得如实物一般别无二致。 嬿婉行进的同时,进忠也正往四执库去。进忠一拐弯刚行至古董房所在的那一条道上,就与嬿婉四目相对。 大清早的就唱了一出狭路相逢,嬿婉不自然地将目光稍作偏移,环顾了周遭景象,再定神望向进忠。 进忠早已半跪行了礼,口称“奴才给公主请安”。眼下时辰尚早,并无旁人经过,他谨记着公主对他的要求,壮着胆儿昂头仰视公主映在旭日朝辉下的姣美面容。 这小犬像是睡足了,粉白又盘亮条顺得无可比拟的狗儿面上没了那两抹瑕疵的乌青,平白添了几分可掬的乖顺姿态。 发觉心态有了何种变迁的嬿婉对自己憎恼不已,转念改想成这小犬还算得上识抬举,不枉自己费心引导。 公主不喊他起身,进忠自不敢随意起身。因为公主那神情看似盯他盯得紧,他不知她是在试图挑自己的错处还是在考验自己能不能受得住长跪。 “进忠公公看着什么好物看得愣了,连起身都忘了?”果真挑刺,进忠心想若他先起了,公主怕是又得暗讽他没规矩。 可公主无论是肯挑他的刺还是肯责他,他都同样欣喜,他的心早就登上了枝头,被叽喳高唱的燕雀啄了个干净。 “奴才在依公主所言直视公主,并等公主同意奴才起身。”公主望他的目中好似神霞流光,他断出她晨起兴致极好,他也并不打算狡辩。 他总能设好圈套候着自己不知不觉往里跳,叫自己闹出个“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嬿婉以为进忠此言是故意暗着顶撞自己,她懊悔自己问出前句,咬唇又道:“进忠公公是能言善辩的正人君子,本宫自愧不如。” 得了,他的不狡辩硬生生成了狡辩,他又成了惹公主气恼的奸宦。公主眼中光芒尽敛,进忠顿觉一阵晕头眩目,若不是不能在公主面前失仪,他早就欲哭无泪地掩面伏地了。 既实在不敢垂头进一步激怒公主,又不敢持着原状作出无所谓之态,他只得强颜欢笑着怔怔望她。 嬿婉眼睁睁望着进忠本挺直的腰杆如被弹弓打中的小兽一般立即塌了下去,又见他嗫嚅着吱不出半个声儿,心中好笑这只狗儿连扮可怜也是看菜下碟呢。 早知还不如狡辩了去,让公主厉声责难大出一口闷气,也好过不上不下,白白坏了公主的心情。 进忠绞尽脑汁也演算不出该如何回话才能挽回,他几度张口欲言都即刻将话咽了回去。 也是,公主早已不再是炩主儿,他光是知道她掩不住情绪是无用的,她的心意再也不是他能轻易揣测出的了。 嬿婉见进忠不答,也不起身,想到二人这般叫人看见了得多难堪,故迷失的心智又回来了几分。她掩口清了清嗓道:“进忠公公请起吧。“ 进忠面上不见任何喜色,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摇颤了两下,立在她面前后局促得不知该把双手往哪儿摆,扯着他自己的蟒袍瑟缩地望着她。 梦中情境在她脑中悄然而至,那个人似乎也是这般待她出声示意才起,且也不知是否为她错觉,进忠连身量都与之相差无几,有一瞬她不太能分得清自己是否还溺在梦中。 但梦境与现实怎可混为一谈,梦中奇事幻中情缘只在每一夜的当下了结便罢了。日复一日的梦已叫她劳神费心,若再带至她日常的一行一动中来,那岂不成了荒谬的孽缘。 她在梦中身心皆依那人也仅仅因为那只是延伸不到日间的梦罢了,出了梦他缠不了她,她也不必记得他,他们始终处在两个无法交汇的维度。 梦中人只是一道虚浮抓不住的掠影,虽不至嫌他,但青天白日里再想起他便也没了夜梦之内延绵不绝的眷恋,如书中一角,阅过书,淡忘了就罢。 况且她都不知梦中人的样貌,万一是个面容可怖的缢鬼都不可知,怎可轻易拿能说能笑、能惹她光火,好歹还活生生地演绎着爱恨嗔痴的进忠和他相较。 “公主,您若没有吩咐,那奴才就……”就告退了,进忠见公主的眼神望向自己帽顶以上的虚空,知她的心绪到了别处,她终究不可能将目光滞留在厌憎的奴才身上。 他诚惶诚恐地开口,但又不太方便心虚似的直言要走。既怕她还想刺自己两句,自己倒先脚底抹了油,又怕她见自己就厌得心烦,他一直赖着不知趣反倒引她的雷霆震怒。 听到进忠出言,嬿婉才再一次将目光凝到他的面孔上。面如冠玉,她脑中乍现了此词,先前在书中读到还曾不解,如今在他面上好似有了极为分明的显照,冠玉像是从书中脱影冒出来了,但这词她又隐约觉着并不是形容一个奴才的。 话虽是这么说,但不见他火急火燎,约是今日并不当值,与他斗几句嘴碍不着他的差,他没有会被皇阿玛打罚的借口逃走。 吃饱睡足又不急着去办差的小犬甚是得人意儿,嬿婉不答,就只一味地盯他。 他不是言辞颇有怕自己责怪之意么,她就偏不急着责他,越是盯得进忠慌乱无措,她就越有诡计得逞的窃喜。 进忠这相貌哪儿都好,只一点不好,就是生在了他这奴才的脸上。若和梦中那厮相较,说不准他是远不及进忠的,毕竟在她心里光论长相的话能及过进忠者百无一二,只是她绝不会承认以助长进忠的气焰罢了。 那自是不必再想书角一般的梦中人了,嬿婉说服自己将他抛了,但见进忠袖着手的怂样她总忍不住地想欺辱他,凭什么自己得一直屈居于他歪门邪道的口才之下。 “公公是不是想问本宫总盯着你做什么?”嬿婉嫣然一笑问他。 “是,奴才还请公主明示。”进忠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一横先恭敬地答她。 “本宫觉着公公有趣罢了,总不能是公公长得一言难尽,碍着本宫的眼了,本宫才禁不住频频注目以表嫌恶的吧?”这与先前不同,爹娘给的容貌,即便是貌寝也不戳他的伤心过往。他既是个奴才,就得受主子的调笑。 她钟爱的是凌云彻青年时那挺拔俊秀的身段样貌,指出自己丑得令她侧目反倒是出于坦诚,她前世忍了自己毕露的丑态这么久实在是难为她了,偏自己还覅脸皮地总去抚她调弄她占她便宜,进忠心下了然。 进忠不悲不喜,他深知自己不仅如公主暗示般其貌不扬妨碍她的视听,而且更胜一筹,他是个内心猥琐狡诈的丑恶阉货,公主已是对他留足了情面。 “奴才的确长得不堪入目……”他想说承蒙公主关怀,才得以多次目睹公主仙姿圣容。但这么说出口必糟公主怼斥,公主最不喜他油嘴滑舌,他怎敢违她的意。 于是他住了口,他像挂在了断崖边高耸巨木的树杈上,风吹日晒之下一个不慎就会被吹落至万丈深渊,可抱紧了那段衰弱枯脆的枝桠,他同样会因它难承其重而摔毙在树下。 进忠以为自己面上不带波澜,但实则他目光躲闪了一瞬,饱满的唇翕动着抿了些许,很快又归于平静。 冠玉皱了,玉本是质地坚硬不会发皱的,若遭了劫也只会碎裂,哪会如进忠的面孔一样呢。 嬿婉似乎理解了书中的夸大比拟,若让她书写进忠的神色之变,她大抵也会写出如玉质皱出波纹之类的奇诡词藻。 但他也是个会找台阶下的鬼灵精,竟就这么一口认了自己丑陋,要真给丑男子听见了怕是得以得瑟显摆之名狠揍他一顿,嬿婉哑然失笑。 公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消不下去,进忠估摸着她哪怕不是想到了心爱的凌云彻,也断然不可能是因为自己才乐的。 但见到她笑,他的心间开出了层层簇簇繁盛绽妍的花。他将什么都暂且放下了,只顾看她看得出神。 这坏心的奴才这回估计是确实自知长得风姿卓越,才故意咧了嘴笑话她嘴上没个把门,说谎不打草稿。嬿婉一回神便恼,梦中的人好歹知礼,他怎么总能瞅着空儿取笑自己。 《诗经》有曰“淑人君子其仪一兮”,他进忠倒好,长了张淑人君子的脸面,言行也确实如一了,只不过是一味地油滑小心眼儿,叫她屏气咬牙,必得报复回去才算完。 虽说做了个预知梦怪不着进忠,但嬿婉想到自己轻信他,着了侍卫的道,总得提上两句一解她的心头恨。 “公公知晓自己的惨淡容颜不可见人,可见公公识趣。可本宫既勉为其难目睹公公的尊容了,公公就别净胡出主意害本宫了。公公还记得先前提议的破梦魇法子么,本宫试了,不成。”她说了这番话后有些后悔,明明之前取笑他拿自己的话当圣旨琢磨个半晌,如今反过来成了自己对他的话念念不忘。 进忠定是从御膳房里存了数日的泔水桶里捞出来的饿死鬼投胎的野犬,一肚子装的都是令人作呕的馊汁子,拧一拧掉下来的尽是馊主意,偏还不知自己馊,总汪汪叫个厉害。怕这狗儿急眼,没法说到明面上,嬿婉就在心中笑骂他。 公主竟把他看似无心之言记挂了这么久,进忠意外到慌了手脚。望着公主的眼眸,他的心像被剥揭掉外皮的蛙似的苟延残喘着挣动不止。 他这句原本就是为了对付公主梦中的自己,公主若能如他所言将梦中对她垂涎三尺的奸宦彻底铲除,他不但不会伤心,反倒会为她得了新生而喜。 而如今显然公主记了他的话,却还在为他的色心所困,进忠悲喜交加,忍不住又想出言求她取麻绳取金簪,取一切能镇压他前世邪祟的物件,将他灭得无处遁形。 侍卫缠她,折辱进忠又有什么用,听得进忠殷切地唤了自己一声“公主”,似要说出更诡幻的方法,嬿婉忍不住故作怒目扫他,道:“行了,进忠公公少说两句,免得被口水噎着。” 进忠打了个寒颤,马上强作笑容道:“奴才不说了,奴才憨笨猜不着公主的心意,奴才认罚。” “本宫最不喜会猜本宫心意的奴才。” 公主将他的退路一一堵死,叫他不辨东西南北,也无处可暂歇。进忠闭目片刻,脑中混沌一片,他胡乱应了:“嗻。” “公公没揭发本宫,本宫还是该谢你一声的。”日头上来,嬿婉担心被人瞧见就躲去了僻静处,并招手示意进忠跟来,进忠踌躇着上前,听得公主突然道谢。 “公主,您这是何意?”他根本不知公主在谢什么,他甚至觉着公主绝不该对他一奴才道此言。 “本宫将御赐但腻人难咽的芋头糕赏公公,公公难道不想去告御状?”嬿婉眼带笑意,二把头上挂着的珠穗抖瑟个不停,她伸手正了正发间的花簪。 “公主您好心赏奴才糕点,奴才怎会恩将仇报?”进忠被她说得迷糊,试图从她神色中读出她是在调侃还是在试探自己。可惜她只端着笑,除此以外一丝旁的情感进忠都探不到。 她将那支金质的五瓣小花簪取下,捏在手中把玩。 金簪的刺端似有流光闪现,扎向进忠的眼底,扎得他浑身弥散起彻骨的冰寒。 他望着公主一步步走近,像从天间下凡来的神女。可神女又如何会与他一个肮脏的阉货共伍,她手中握着的利簪大抵是她最后赐予他的终了。 公主将手伸向他,金簪的刺端近在咫尺。他不躲闪,也不看她的簪,只凝望她的面孔,眉眼漾着笑,好似前世见她的第一眼一般。 只是那时她狼狈得他不忍多观,而如今她终于有了顶好的出身和明媚的前路,他或许是时候离开了。 他是自愿让公主除去他的,不怨天地不怨鬼神也不怨他自己更不怨她。 如果世间没了他,就能让公主从前世梦境的折磨中脱身出来的话,他不仅甘之如饴,更是感激涕零。 这支簪上的花形隐约有些像三色堇,但仅是支纯金的簪,并未着色或点翠,因此又不那么像三色堇了。 色泽杂乱的三色堇就如同进忠一般巧言令色没规没矩,而这个纯色的簪子就显得不那么逾矩了,嬿婉依着这层缘故才拔了这支簪,借着机会赏他,想再点他两句挫他锐气。 进忠倒好,不接簪也不谢绝,竟只愣着笑,像是看穿了她不怀好意故而不受一般,甚至还在耻笑她的小心思。叫嬿婉一时失了主意,她将簪对着他,心中羞愤交加几欲顿足。 自己永远落在他的下风,嬿婉收紧握簪的手并不缩回,瞪视着他。她不相信进忠也认出了这簪像那所谓的三色堇,断定她赐他也没怀完全的好意,她想看他能戏耍自己到几时才肯拒簪。 遽然间,嬿婉突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进忠恍恍变作了几日前将被噎死的情态,不待她回神,进忠又好端端地立在了她面前,面上仍带着笑,只是眸中似乎盛了些氤氲的水雾。 她莫名地一抚自己的眼角,发觉分明是自己被风迷了眼才致晕眩,眼中存了风沙拂过带起的泪。 她一把抹去,却觉心跳异常厉害,咚咚响着似要冲破胸膛掉落地下与蛇虫鸣蛙相缠温存。 第三十六章 三十六章 进忠还是先一步发觉了事态并非如他料想一般,公主虽对他举着金簪,但瞬目不止,双眼流露出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她迟迟不肯刺他,但也不缩手,进忠蓦的想到难不成她是想让自己接下这支簪子,他内心挣扎着意欲伸手。 本就心慌意乱至极,他究竟要自己屈尊降贵候他到什么时候,金簪将她的手灼得生疼似的,她几乎要握不住,连将其掷于进忠面上泄愤的力气都不存。 与此同时,进忠见公主似一叶沉浮于江中的扁舟般心神不稳,实在不敢笃定公主是要将此簪赐予自己,又临阵退缩起来,手也轻轻落下。 见进忠不为所动,嬿婉终是失了耐心,她猛然将簪抵到进忠的衣襟上,仍见其巍然不动,只眼底似有悲意。好一块臭硬的顽石,她脱力般将手撤回,紧握着那支簪咬牙愤恨。 白驹过隙的瞬间,进忠见公主刺向自己,恍惚间又见到了前世的她,不等他静候至尖簪刺入心脏的疼痛,前世的一切又席卷而去,泯灭得无影无踪。 心像被人抓揪着撕扯,越是心搏越疼得发慌,她几乎要站立不住向前跌扑,可自己从未犯过心疾,她不信自己会虚弱至此。 她知她此刻的神情一定狼狈不堪,惹他笑话。她以手扶膝喘息,却目光如炬地盯着眼前的进忠,他若有丝毫不敬要拿她取乐的意思,她都定要将其抽筋扒皮。 公主身子不适,又看不出她具体是哪处不适,进忠焦急得恨不得立即将其背至太医院,哪怕要以他的皮肉作药引他都万般甘愿。 这奴才竟会心疼自己,嬿婉见进忠嘴角抽动,面上尚有掩不住的哀戚,那双沉木似的黑瞳还映着她的面孔,她颇感意外。 他像一汪温暖如春的水向她冲涌而来,却冲得她口鼻阻塞无法开口,又顺她的面颊如清泪般流落不止。 只一小会儿,嬿婉就缓过了神,心口的疼痛散尽,仿佛方才只是自己臆想,她在白日间竟也会被困于迷梦。 “进忠公公,本宫原想赐你这支金簪,但既然公公看不上眼,宁可装糊涂也不肯接手,本宫也就不做这强人所难之事了。”嬿婉本以为自己的语气是冰冷无情的,可话说出口便走了样,她意识到自己赌气的成分远大于恼怒后,强掩失态又怒道:“公公也就只有在本宫面前逞威风的能耐了,不是么?” 心中像有高耸楼阁轰然坍倒,废墟压塌了进忠直挺的腰背,也压断了他紧绷已久的脊梁,他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口,想要辩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不信公主真的会赐他金簪,但他根本没有任何借口去迫使自己拒绝相信。公主所说分明就是实言,是他一直将她钉死在前世的框架内,以最邪祟丑恶的内心去揣度和玷污她。 他后知后觉出自己把公主伤了,是他以最卑劣的心境将公主的自尊碾在了脚下踩踏,而并非公主反复无常地欺他辱他。 “公主,不是这样的,奴才没有轻视公主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在作最后的斗争,实情说出与否大概都换不来公主的谅解,而且他再怎么恳切致言都是徒劳无功的狡辩。 “因为奴才误以为公主要用金簪刺奴才,奴才贪生怕死,所以被唬得愣住了不敢动。”终究还是欺瞒了公主,他几乎要落泪,越是这般他越唾弃自己惯来的巧舌如簧见风使舵。且他私心地希望公主永远不要忆起前世,不要想起自己曾被行迹多么猥琐恶劣的太监觊觎。 半真半假是他敢于出口的极限了,他既不敢用轻描淡写的走神诓骗公主,又不敢说出自己情愿被公主刺死这类奸滑谄媚言辞污了公主的耳朵,更绝无可能提及他们的往日。 “进忠公公以为本宫要用金簪杀你?原来在公公心里,本宫才是那般恩将仇报之人!” 哪怕他说犹豫着不敢拿她都认了,可嬿婉再怎么想都想不到进忠会给出这样离奇骇人的理由,她几乎是转瞬就曲解成进忠在讽刺自己有口蜜腹剑的嫌疑。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上的珠穗晃动不止,手将类及三色堇的五瓣金片攥得极紧,金片几乎嵌入她的手心。 “奴才错了,是奴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再恶意揣度公主。”嬿婉见他跪倒在地叩头不已,他的帽冠在大力冲击之下落到了脑后,额头磕在地上冒了血珠。 “你这么忘恩负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这是他死前口口声声咒的,他悔不当初。如今公主说出此言,他仿佛被剥光外皮钉在了耻辱柱上,供人反复唾面鞭笞。 “别磕了,起来。”她作出厌恶的神情嗔道,见他起身才放下心,而地上犹已开出血色的细碎散花。他磕得不巧,怎就磕在石子上了,她只当意识不到自己舍不得的是他受疼,又出乎她自己所料地补一句:“本宫舍不得这地给染了血污。” “嗻。”他并未感到疼痛,额头上不疼,心也一样,习惯已成自然。 “本宫在公公心里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你给本宫如实招来。”他的巧士冠将他的伤处完全遮蔽不现,嬿婉却望他的帽檐望得出神。 她才误打误撞地想起自己并没有告知进忠她要赐他簪子,他摸不着她的心思,又常常和她对峙,自然也不会往这处想。 御前的太监当差都如走钢丝般惊险,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她一声不吭想以三色堇调弄他,进忠却在那一刻因误会了她的心意而多思,又别出心裁地想成时常看他不顺眼的自己铁了心要除去他,也不是全无道理。 阴差阳错,自己为何总与他阴差阳错,都怪进忠聪明面孔笨肚肠,总惹她气愤又让她不得不原谅。 “公主您是最好的……”他下意识地脱口道出,却惶恐地哆嗦起来,不知后面能接什么。 公主与他同岁,但他不知公主生于几月,若她比自己稍小,那便是最好的妹妹。 当然这只是进忠神志不清时的胡思乱想,他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荒谬又僭越的话语。他顿了顿,想不出任何贴合的词,只好接道:“请恕奴才笨嘴拙舌的说不出好话,您是奴才心里最好的公主。” “公公受了惊吓,这支簪子就当本宫给你的赔礼了。”在嬿婉眼中,进忠像是因她的厉色而吓得几近崩溃。她又将簪子捻起,空中金轮的光晕洒在金质花片上,进忠迷恍间似看到了渡他的金身菩萨。 可他必不能收下她的金饰,她们永寿宫捉襟见肘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他收她任何一物都可能在未来成为他人扳倒她的把柄。 前世未能阻止她交还那枚凌云彻所给的戒指就已酿成大错,他宁被她责打都不能再留下旁的隐患了。 “公主,这事本就是奴才的错,奴才无颜面对公主,不敢因此再收公主的簪子。”他躬身施礼,嬿婉想起先前他连额娘的赏银都不肯拿,确实也不可能贸然收下,整件事都是因她唐突又惹他厌烦而起。 “若本宫认为公公不曾揭发本宫,就是有恩于本宫,本宫要以此簪道谢呢?”尽管知他不会收,但嬿婉仍试探了一句。 公主有此意他已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此刻他却神色戚戚,惶如惊弓之鸟。因为他既知公主是好意而自己不可言说因由,又知自己恐怕也难违其赏,否则定使公主因他抗命而恼怒多时。 “公主,若论及那日,您见奴才被芋头糕噎住就即刻去寻水,虽不曾用上,但于奴才而言已是救命之恩。奴才斗胆言说一句,您与奴才二人已是扯平,公主您无需再致谢。” 他不可下公主的面子,但又得说得有理有据叫她信服,进忠沉思片刻,生怕公主当即就因自己不回话而恼,只好将还未组织好的言语先行吐露。 他寻不到更好的说法,只寄希望于公主本就不抱着十成十的意愿赏自己。 “本宫为什么要救你?”再一次出了嬿婉的意料,她以为自己会气恼进忠的东拉西扯,但见了他那双澄澈的眼,她莫名地心惊肉跳,只好再次压下纷乱的思绪冷笑着问他。 她突然有了一计绝招,进忠总在相助后硬将自己所为推给其对她皇阿玛的效忠,她今日就有样学样,看反过来他能如何破解。 她究竟是在表达她比任何人都想让自己死,还是仅仅暗示对自己的轻蔑,进忠竭力以自己对公主而非炩主儿的了解去思忖,但他脑中空空,他悲哀地想起他对公主的了解实在是甚少,今后也不见得有机会能与她熟稔。 “自然是因为御前的副总管公公死在本宫的永寿宫门前会惹人非议,你若是半死不活,本宫得奔走替你请太医,你若是气绝,本宫还得去禀告皇阿玛找几个奴才将你抬走,既累着本宫,又得让本宫在皇阿玛面前有口难辩。公公你扪心自问,你死了本宫能落得什么好?本宫不是为了自己,难不成还是为了你这一小小奴才?” 她不动声色地朗声说道,进忠的额上似有丝缕的血渗出,淌到了帽檐以下,不觉间她手攥金片攥得更疼,花瓣松动,摇摇欲坠。 “是,奴才因祸得福罢了,奴才身份卑贱,受了公主的恩德已相当感激。”进忠一直记着公主性子坦率,且她又无任何嬉皮笑脸的征兆,他当即将她所言当作了实情。 嬿婉并不信他会猜不透自己的真实想法,毕竟她多次提及过不想让他死,她已默认进忠知晓她的态度。 只是他作出了不卑不亢的反应,不是驽钝便是大度,叫她没了继续试探的兴致。 她既无心招惹一个赤诚执拗的傻子,也无心磋磨一个肚里能撑船的宰相,只是他额上的血丝刺得她眼睛酸涩。 今日的一切,终究还是成了她一人的无理取闹,她惶恐羞恼,又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似乎没有继续赏他簪子的意图了,进忠恐夜长梦多,意欲告退。可望见公主不悦的神色,他怯得不敢出一言,只暗中察着公主站立的身姿,琢磨她是否还有隐痛。 “公公今日不当值吧?那本宫就不扰公公怡然信步了。”公主说罢,离他近了两步,他慌得手指不停地揪着衣褂,也见得公主面上尤其是两颊红润,不似有隐疾困扰。 “是,奴才告退。”进忠步子加快,往四执库走。公主并未远去,一定见着了他的去向,但他本也不打算隐瞒。 大清早去四执库做什么,总不能是瞧中了哪个宫女,心急忙慌地去找她叨叨闲话增进几分感情吧。 嬿婉被自己所想吓了一跳,立即将这猜测抛之脑后,一门心思往古董房去了。 进忠一进门便见得了许久未见的伊姑姑,伊姑姑热络地唤他上前,又往他手中塞了酥糖,叫他想起自己的动机并非只与她拉家常,故颇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孩子也是辛劳,瞧瞧,都熬瘦了。”进了屋,伊姑姑给他取了带软垫的坐具,又想去倒茶端零嘴儿,进忠连忙拦住她:“不了不了,我来叨扰姑姑一会儿,怎还能让姑姑费神费心呢。” 进忠再三拦着,伊姑姑才只倒了两盏茶就坐下。方才帽檐遮着,进忠还总垂头,伊姑姑这时才发现他额上的伤处。 “孩子,你额头上破皮淌血了,我去替你取些膏药来抹。”伊姑姑连忙起身,连带着进忠也惊慌地站起来,想谢绝她的好意。 伊姑姑不由分说就去取膏药,进忠将帽冠取下,手抚在额上,果然有一块磕破了,但好在血已干结,且伤面细微不碍事。 伊姑姑将药膏递给他,望着他直到他迟疑地用指头蘸取些许抹上。 “挨皇上责罚了吧?”伊姑姑悄声问他,语调中的关切让进忠怔了一瞬。 “没有,今儿我不当值,晨起莽撞没看路,不小心撞在墙上了。”他矢口否认。 “哪面墙叫你撞成了这样?”进忠答得荒唐,他戴着帽冠哪能因走神撞击成这样,所以伊姑姑自然不信。 本就是胡诌的,进忠哪知道哪面墙能让人撞得又疼又狠。他讪讪地笑着,将药膏递回去,随口说道:“我撞墙上跌倒了,扑在地上被碎石子磕了一道。” 伊姑姑显然是不信的,但进忠不说,她不便追问。她还是猜测这道伤痕来自磕头,又想到他是御前的人,她只能将其归为当差时惹恼了皇上才叩首谢罪。 “你当差时千万小心些,明哲保身。进宫一遭本就是苦透了前半生,要是能积攒些银子,到老了出宫买座宅子享享清福还算对得起吃过的苦,可要是半拉子出了事儿,可就算一辈子一场空了,”伊姑姑絮絮地讲着:“孩子,你别嫌姑姑讲话不中听,姑姑在宫中这些年,亲历的也好耳闻的也罢,还是有些许浅薄见识的。年纪轻轻能坐到你这位置上的内侍实是凤毛麟角,也正因如此,你可得格外谨慎,不能说的不能做的一律勿要参与,宁可装痴卖傻都不要沾上他们皇亲国戚卷进他们自家的纷争里,只做好你的本职就罢了,这样才能保你到年老出宫那日。否则一旦站错队或是仅仅失了分寸,后果就是一条死路。” “姑姑教导的是,我会谨记的。”伊姑姑这番话纯是出于善心,但进忠也只限于面上应着了。 他不可能卖官鬻爵或是勾联皇亲,但他要做的比伊姑姑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不是他没有退路,而是他不愿走旁的路。 往日种种浮现在他眼前,今生到底还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他并没有如伊姑姑料想一样苦透半生。 他总怀疑自己是在前世将所有的苦都尝尽了,所以老天发了慈悲,送了他一段五里雾中的美梦。可他一个色欲熏心十恶不赦的奸宦,怎么想都不可能得到这般殊荣。 他今生最惨痛的经历也就仅限刚入宫那两年总挨胡贵福没头没脑的棍棒责打了,可这师父是他自己为了尽快爬回副总管的位子才认下的,怨不得旁人。 也许是因为今生相对而言过于顺风顺水,而前世的记忆又铭刻在心再也不可磨灭,他时常被困在幼时的食不果腹、净身时的创钜痛深、屈居李玉之下时的卑躬屈节中,迷茫混沌分不清自己处在哪朝哪代,又张冠李戴地误将自己当作了与卫嬿婉相熟甚久的太监进忠。 本是他一门心思地要去依据公主的亲好程度选择储君,他从未问过公主是否有此意就自作了主张。 他与伊姑姑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宫中的见闻,背后却隐隐冒出薄汗。 第三十七章 三十七章 进忠思绪万千,之前是他想得太浅,依着前世的进程他原以为自己终生都会困于宫墙之内,且他待年老后更该残漏衰糜,真能熬到乾隆崩逝他也是临近风烛残年,他一个残身老宦即使离宫休养也是昏惨惨黄泉路近。 但这一生才堪堪过去十四年,他就已成太监中的翘楚,而隆佑帝现年都已四十七,就此收手待当今圣上龙驭宾天后他一介宦者虽不可能功成名就,但至少能在壮年甚至青年就得以全身而退。 下半辈子也不必再因衣食而忧,只要他不挥霍无度,在当副总管时省吃俭用积聚的钱财大概是够他花销以至终老了。 甚至满打满算他今后也吃不了多少苦,在宫中若他情愿,他大可以越发八面玲珑风生水起,出宫后无论云游天下或是远离京城买宅置业,都可将宫中所历一笔勾销。 他扪心自问为何自己非要酿一杯未必能酿得成的苦酒并打算囫囵咽下,就算是酒中掺了生吞不下引他窒息的绳结都视若无睹。 他说不出任何原由,但畅想中的完满人生他偏偏就不稀罕,他就像着了魔一样非要没苦硬吃,觍着脸去帮公主,再落得个凄风苦雨的下场。 可是他若待新帝登基即自请出宫,就永不再见公主了,哪怕他构思来日只可在年节宫会上略见公主转瞬几眼,他都凄愁得不愿去多想,更何况让他彻底抛了公主,这个假想当真是绝无可行余地的。 连折中一些并不相助只远望公主的念头他都一刻也忍耐不了,必要即刻将其推翻。对她的苦难置若罔闻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藏一分对她的爱于心底。当年作为侍卫又为她所爱的凌云彻尚且恶心,他敢这么做,就是比凌云彻恶心数倍的色心太监了。 “姑姑,上回您招待我的芋头糕我如今想起来倒有些想吃了,似乎听您说是在合缘斋买的?”进忠正恍惚着,伊姑姑取了些米糕递给他吃,他随即想起来这事,道了谢立马问询。 “是啊,我侄子买来的,那时听他说合缘斋那一片地儿门庭若市呢。” “姑姑您知道合缘斋开在哪儿吗?离紫禁城远不远?” “这我倒还真不知,他买了来孝敬我,我并没有问他斋子在何处,我料想应该不会太远吧,他先前就住离筒子河不远的胡同里。” “姑姑,可否再托您侄子买一回呢?车马费或是跑腿费我都包下。” “也是不巧,我侄子举家迁往江宁那边去了,说是要去闯荡闯荡,做点儿杂货生意贴补家用,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回来。” “哎,那便算了吧。” 进忠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但见他对那芋头糕有些执着,伊姑姑忙劝道:“要不我再找人打听打听,经常外出采买的公公们多半知道。或者我去找人买些其他铺里的糕点给你,你对付着先吃,知晓了合缘斋的确切位置再换你爱吃的买。” “不劳烦姑姑了,我待空了自己去找人问吧,芋头糕而已,哪处不能买,何必这么兴师动众的。”进忠连连谢绝,他想献给公主,那便是心里有鬼,这鬼见着的人越少越好,免得被人瞧出端倪。 “也是,其实这些香芋红苕做出来的糕子饼子,味儿都大差不差的,说不准换个别家做出来的也与之相差无几,尝不出分别。” 其实他并不知那芋头糕好吃在哪儿,他在吃食上挑拣的意愿很低,左不过就是填饱肚腹,胡乱对付即可。可实际是公主爱吃,他尝着无甚区别又不代表公主也有此意,送不到她心坎上还不如不送。 可他细细寻思,甚至都寻不到能瞒天过海送至公主手中的机会,他总不能去托四阿哥,更不可能托得上春婵,就算问着了合缘斋也是无用。 “姑姑说得有理,我打算改日从御膳房的厨子那里讨点糕饼吃,省得采买麻烦,”他温言说着,取了一块米糕吃下,又夸口道:“姑姑你这儿的东西都极美味,比我在养心殿里吃着的赐食还要好。” 嬿婉在古董房里赏看了一些器物,但她心不在焉,只是走马观花。 古董房里存放珍宝的匣子倒是不少,大的小的圆的方的一应俱全,嬿婉瞧着瞧着,莫名联想到了梦中那人提着的圆盒。 她还是想不明白那圆盒是装何物用的,又想得之前进忠提着的方形三撞食盒里头装的是甜腻的糕点,盘算着连食盒都制得如此讲究,圆盒大概总不至差于此。 嬿婉回永寿宫时,额娘和春婵与她前后脚归来,倒也未发现她出过门。 “公主,奴婢听得皇后娘娘说近日宫中要办一场‘纸鸢宴’,各宫的妃嫔和公主皆可参加。”春婵满眼带笑地说道。 “我只听说过什么千叟宴、亲藩宴之类的,纸鸢宴算是个什么宴?难不成宴席上了一半,大家伙儿擒着纸鸢跑出门去往天上放一小会子,再拾掇拾掇回来接着吃?好春婵,你得给我拣个最轻质的纸鸢,我把纸鸢拽下来还能拽得快些,好紧着回去抢吃食。”嬿婉见春婵面上透着喜兴,先调笑她起来。 “不是,公主您真是……”春婵果真掩着嘴笑了笑,解释道:“虽说是宴,但依皇后娘娘的意思只是上些精致的糕团果盘子,并不是真正庄重的席面,各宫的娘娘和公主们可自己制了纸鸢放着玩儿,玩闹倦了取些点心吃。奴婢看这大概为的只是大家聚一聚,说说笑笑而已。” 听着有些意思,嬿婉心想,只是那纸鸢可能不太好做,从小到大她甚至没摸着纸鸢过。 但这怎么说也是个能去人前长脸的好机遇,她是公主而非嫔妃,不论是凑到皇上还是皇后跟前,旁人在明面上都不能说她什么。而且既然额娘本身并无上位的意思,她多露脸也不大会被曲解成要帮着她额娘争宠。 “纸鸢么,我还真不知怎么做,但制不了纸鸢,我去和她们一道谈谈天总该可以吧?”嬿婉稍一思索就打算参与。 “这不用公主您费心,皇后娘娘说了,纸鸢若做不好放不上天总是不成的,所以她已让内务府着手备好各式竹篾骨架,到时大家去内务府挑拣几副合心意的回来,再在纸上绘好花样,糊到骨架上就成了。” 那便是要考验众人的绘画功夫了,嬿婉同样没怎么接触过,但至少听上去总比从头开始扎纸鸢架好得多。 午膳过后,她取来纸笔先自个儿练起来,她练了多久,春婵就在一旁盯了她多久。 “春婵,你是不是有心事?”她一抬眼望见春婵有些坐立难安,不由得问道。 “奴婢想出去见个人。”她支吾着说。 “见澜翠?你带些东西给她吧,她在寿康宫日子大概也不太好捱。”嬿婉连忙起身去翻找内务府送来的赏赐,她瞅着几块衣料还算拿得出手。 “不,公主,奴婢想去见的不是澜翠。”春婵快步上前拦了,嬿婉见她仍不说是谁,心中生疑。 “是我不认得的人?” “也不,其实是……”她支吾得更厉害了,但嬿婉笃定她有几分想告诉自己的心思,否则对她当是直接瞒住不提,问及也只道是老相识便过去了。 “春婵,你若遇上难事不如和我敞开了说,能帮上忙的事我就不会袖手。” “奴婢打算带些薄银去和进忠公公道个歉,奴婢这几日反复思量,总觉自己的言行有亏,万一来日他翻起旧帐就不好了。” 嬿婉看出她是下定了决心才告知自己的,既然她说出来,多半也是不敢贸然行动,想让自己帮忙拿主意究竟去还是不去。 想起进忠她就觉心口重压一块巨石,堵得慌又挣不脱。于是她本尽力让自己避免去寻思他的事,不曾想还是由春婵开口提到了,根本躲不过。 他额上磕伤,虽伤口细微但到底见了血,且又是因自己的猜忌才一时冲动导致。 嬿婉思前虑后还是认为此事自己难辞其咎,但拉下面子去关切一个奴才她也委实做不到,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着,春婵恰好无形中给她递了个台阶。 “也好,劳烦你去一趟,刚好替我探探他的口风。”探口风是假,她自己有不可被探知的念头才是真,嬿婉憎厌起自己连春婵面前都不肯说实话的那副虚伪样儿,偏偏在今日之内她又没有旁的法子。 “是,奴婢定会细细察他,有什么异样都回来与公主汇报。”春婵立马应下,嬿婉眼见她要走,连忙制止。 “春婵,你忘了他不收人银两了吧。我倒觉着不如这样,我去御药房取些金创药回来,你带给他,就说是他在御前当差跪得多,给他拿去敷敷膝盖总是合宜的。” “公主说得极是,送些实用的总错不了,只是这金创药还是奴婢去御药房要吧。” “那不成,万一给人家瞧见你取药,再联系上你去他坦,搞不好就毁了你的声誉。还是我去一趟,再不巧被人察觉顶多也就是说我们永寿宫巴结一个御前的太监。” 不待春婵犹豫,嬿婉就自个儿往门外走去了,春婵隐约觉着有哪处不大对劲,但也说不上来是何缘故。 嬿婉取来的正是她与进忠初次见面后进忠悄悄混在纸包中给她的那种金创药,她使了些银子,还假称是自己脚上磕破了,这才顺利拿到。 捧着药往回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地就要了这种药效最佳的。这奴才的脸面可真是金贵,她心中不以为然地哼着。 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称得上风姿脱俗的翩翩少年,罢了,就当他的皮囊是一件金雕玉琢的掐丝珐琅八宝盒,她不小心碰坏了,总得设法将其复原。 让春婵将这药带给他,按一般人的思路,差不多都能估摸出是她为表歉意才借着春婵的幌子赐给他抹额头用的。 但那是进忠,是能误会她要用金簪刺自己的进忠,嬿婉想到就懊恼不已。这不劣方头的奴才,还不知会误解成什么歪曲样儿呢,可别当她是在讥笑他额上破损当不了上差。 或者是真当她想让自己抹在膝盖上,讽刺他在御前当差总是当得不长眼,跪得两膝青肿必得上药。 嬿婉将那药攥得极紧,如同之前捏在手中的金簪一样,金瓣几乎弯折断开的金簪已被她随意丢在了桌角,还未顾得及寻个去处存放。 心中似有千万根绳索拧在一处缠绕,可再反复思量也猜不出进忠是否真会把金创药当成她对他的取笑。但嬿婉还是想得了个好的说辞,他当初不是刚好给过自己么,那么反过来又是刚好,万一他事后问起而自己辩不清的话干脆就说是对那一回的酬报了。 她回到宫中,春婵突然间提起不知进忠今日当值与否,她脱口而出就是不当值。 春婵感觉越发蹊跷,但也想不通公主为何这么笃定,她还是接过金创药出去。 嬿婉回过神想叮嘱春婵去他坦时小心些,但她已走到殿外,她怕春婵嫌自己啰嗦,便作罢了。 嬿婉拿起那支金簪端详,被她攥得失了原样,既没能赏得出手,也是戴不得了。她寻了个空妆奁将簪放进去,里头还有片红色的东西,她捻起来一瞧,原是先前从宝华殿带回来的红笺,她估着是春婵随手放入的,就顺手丢回没再在意。 春婵行至他坦外踌躇了起来,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进忠住在哪间,只能先往离养心殿近些的地方走。 进忠坐于窗前愣神,桌案上置着一卷他借阅的书,他手边还放有从伊姑姑处带回的米糕。 窗前闪过春婵的身影,他疑心是幻觉,连忙凝神往外探看。 那就是春婵无疑,他不知春婵怎会突如其来地出现,但几乎确信她是来寻自己的。 进忠起身疾步出门,春婵一眼就见得了他,不等他出声示意就朝他走过来。 “进来再说吧。”春婵并无反对,进忠关上门,又谨慎地掩窗。 春婵即刻警惕起来,目光躲闪又意欲远离他,进忠只好坐回案前道:“我只是不想让旁人瞧见嚼舌头罢了,有什么事你尽快说,说完了尽快归去,别扰了我的清净。” 春婵前来必是公主有事,只不过他吃不准是何事而已,他盘想晨间与她分别时她的神色并无不妥,也不见得仍在与他置气,要指着春婵来对他撂狠话。 公主的事便是最大的事,但他生怕春婵起疑,在她开口前只好先将目光瞥到别处。 进忠屋内陈设与她心中料想的相去甚远,春婵乍一观这间他坦,只觉像书中说的“雪洞”一般,只一桌一椅一床榻,其余就是些她分不太清的圆角柜、方角柜和亮格柜,看着有些年头了,大抵不是他搬入时采买来的,除此以外再无旁的用具和装饰。 她原以为太监总是爱财的,一时见进忠屋内简朴至此,倒不由得感觉他与自己心中所想似乎不太一致。 春婵不言,但他余光瞥见她四处打量了几眼,心下好笑,面上半正经半打趣道:“春婵姑娘既是主动来找咱家,就有什么说什么吧,咱家这屋没什么可看的,值钱的玩意儿全送回内务府了。” 春婵意识到自己失礼至极,心中懊丧不已,她连忙跪下道:“进忠公公,奴婢是来给您赔不是的,先前奴婢对您有误会,总对您口出狂言,现如今奴婢知道自己的错处了……” “等等,”进忠打断了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公主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净胡折腾春婵了,他见春婵抬首,端着架子问道:“春婵姑娘,先前的事咱家也有错,你突发奇想前来道歉又是个什么理儿?这是你自个儿的主意?” “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奴婢怕公公因奴婢的狂言而记恨公主,所以来向公公赔罪。”进忠见她捧出了一包药,越发摸不清状况,出口问她这是何物,她答了一句金创药。 春婵就是抱着实话实说不耍滑头的心态来的,除了求和以外她本就得试探进忠的心思,若叫进忠看出她并不诚心,她这一趟就白费力气了。 但这在进忠眼中就成了另一码事,春婵未必完全知晓他们清晨碰面的细枝末节,但进忠自己门儿清,他怎么寻思都觉得这是公主的授意。 春婵一直看他极为不顺眼,所以实际并不是春婵对他改了观,而是公主回头寻思自认理亏,好不容易说服了春婵替她当了台阶,公主将这台阶递来,意在让他踩着走下来也消消气,他不能不识抬举。 “进忠公公,您在御前当差膝盖常常受累吧,这点金创药不成敬意,但还请您笑纳。”春婵努力笑着将金创药递向他,进忠连忙接下。 既然猜着了公主的意思,他当然不能对春婵再横眉冷对。况且他经过思虑,本也觉着早就该对春婵服软了,毕竟还要她好好伺候公主,只苦于一时找不到缓和事态的好时机,又怕自己乍然变个态度让她再疑心自己对公主图谋不轨。 “春婵姑娘客气了,这药我正好用得上,谢谢你的美意。”春婵见他和颜悦色地对自己颔首,又示意自己起身,也不知他是知礼数还是识破了自己的计谋才先顺着自己静观其变。 进忠着一身日常的蟒袍她并不意外,但她讶异进忠为何在他的他坦里还要戴着巧士冠,她思索片刻,以为他今日虽歇息但还有闲差要出去做。 “进忠公公,您是还要差事要办吧?奴婢再说两句是否会叨扰了您?”她大方地问出,进忠一愣,摇头道:“不,我今日得闲,春婵姑娘还有什么事都一并说了吧。” “进忠公公,奴婢自知有眼不识泰山,误会公公极深,不求公公谅解,但还请公公看在公主年轻又未经世事的份儿上,宽恕公主先前的失敬吧。” 她是公主唯一的奴婢,她的言辞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公主的意思,因此她决意要试探。如若进忠确实对公主不怀好意,听到公主示弱,他面上总会流露些许窃喜或松快。真要如此,她回头就去禀明公主,让公主格外谨慎对此人。 在进忠眼里,公主就是纠结于晨间那事,所以拐着弯儿来试他是不是真的气恼,也是难为春婵夹在里面两头不是人了。他叹了口气,但碍于自己面对的是春婵而不是公主,只能道出:“同为宫人,你我皆有自己需得效忠的主子,因此你又何错之有?且你也先开了这口,我一再困扰于你护主的态度才显得我不近人情。至于公主那儿,我与她起纷争本也是我的不对,是我脾气上来忘了作为奴才的本分,要赔礼也该是我去赔礼,所以怎可说成让我宽恕公主呢?这样的话春婵姑娘断不可再提,要是给他人听见了得笑话你家公主拎不清了。” 言毕,进忠起身立在春婵面前,他看得出春婵既想打量他的神情,又怕被他察觉。他遂了她的意,目光转向一旁的米糕,并不顾忌她的视线。 第三十八章 三十八章 此时此刻春婵已半是疑虑半是焦灼,进忠伸手去取了一块米糕小口地啃,一眼也不曾往她身上看,但她无端地认为进忠一直在盘算她的言辞行动,试图作出最符合她心思的举措。 “春婵姑娘没什么疑问了吧?要不要尝一块?”进忠也在等春婵的下句,片刻等不来他就按捺不住了,只面上噙着笑端起碟子递给她。 “不用了,奴婢午间吃得撑了,谢谢公公的好意。”春婵当即婉拒,进忠又将碟放下,他手心微微沁出些汗,总想寻些事儿做,免得越是无事越易被春婵发觉他心思不纯。 那日在御花园他究竟对那嫔妃做了什么,春婵思前想后还是将疑问压下,这么直白的问题肯定不兴问,问了也是冒犯他,且不论他答忘了还是编个理由都尚能糊弄过去,还不如不提。 “春婵姑娘敢只身前往我的他坦,可见还是信得过我的。”其实进忠笃定春婵是不信他的,但既然春婵受公主所托,能忍着畏惧或厌恶顺势走进来和他交涉,就说明了她对公主至少还算相当忠心。他沉吟一会儿,故作不经心地说出。 “公公您言重了,奴婢想来致歉,自然是信得过公公的品性的。”春婵也不敢嬉皮笑脸迷惑他,反倒是垂头作了恭顺状,让进忠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好再次将目光移开。 她虽不知全貌,但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想必她都会回去传给公主听,进忠想再解释一遍金簪的事,可临了还是生怕公主不欲让春婵完全知晓,而自己总不能替公主拍板决定全吐露给春婵。 “我的品性要说纯良肯定是谈不上,但要说恶劣么,倒也不至于。但是不光春婵姑娘你,连带着我自己可也得承认,进了这紫禁城当太监当上三五年乃至三四十年的小子老叟,被磋着磨着仍从底子好到面子的就百无一二。绝大部分呢,都或多或少有自己钻营的歪脑筋小心思,你和你那俩主子要防是对的,我也赞成。但我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对你们主子没意思,既榨不出油水又捞不到旁门左道的好处,这赔本买卖我不干。但是承炩公主再不受宠也是位公主,魏佳答应往后说不准万一会有翻身的一日,所以我还得俯首帖耳地敬着,人总不能为逞一时之快拿性命开玩笑吧。这话我是看你只一人在此才敢摸着良心说出来的,要是公主在这儿我连吭都不敢吭半句。” 春婵不就是一直怀疑自己对公主别有用心么,他心想与其畏畏缩缩地否认不如添一把火,将自己彻底地摘出去。春婵回去了到底会几乎一字不落地复述还是会添油加醋地贬低他他都不怕,总之传到公主耳中是他接受她的致歉也收了金创药,并且还点明自己无意她们故无需严防就成了。 万一春婵传完话令公主恼怒也不是没有招,他待下回观察了公主对他的态度,实在不成就推在春婵身上按头她夸大其词,毕竟春婵和他不睦连公主自己都一清二楚,公主想对质都对不出所以然来。 春婵似有触动,久久都不言不语,进忠心下暗喜,想到这头一步总算是没出错,公主怎么想已是后话,而在这之前让春婵对他略有改观本就是一件好事。 “进忠公公,奴婢就先回去侍奉公主了。”春婵向他行礼告退,进忠快步上前拦着:“我先探一探外边是否有人。” 进忠推门出去环视一圈,并未观得有人经过,他三步并作两步回来。 “我就不送了,你自己回去吧。”进忠立回桌案边,向春婵一昂头。 门窗都掩着,他坦内光线并不明亮,进忠的白皙面皮静如一汪沉澈的泉水,且他既不用侍君,身姿也比往日更为挺拔。春婵又匆匆望了他一眼,见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巧士冠往下压了压,她没在意,径直出门往永寿宫走了。 她怎么可能凭着进忠的一面之词就对他彻底改观,都是权宜之计而已。 春婵一五一十地叙述完后就去了慈文房中,留下嬿婉一个人托腮静坐沉思。 按春婵的意思,进忠是挺简朴一人,看着不像有什么金石玉器上的喜好,说他实在因不那么贪财而不收任何后宫女子的赏赐确实说得通。 春婵注意到他吃了点心,但又没仔细瞧盘里装的是什么,只说像某种糕。于是嬿婉越寻思越觉得那就是芋头糕,毕竟那日他一口咽下,还真像是爱吃又不好意思说的模样。 所以进忠颇为喜食芋头糕嘛,嬿婉为自己意外揪着了进忠的喜好而沾沾自喜。 若进忠只安安分分收下金创药就好了,偏偏他还在后头整出了这么一遭。春婵学他的语气又学不像,还有些忘词儿,边回忆边给她演着,尽管她知道春婵已尽了力,但进忠当面说和春婵照猫画虎总还是会有出入的。 春婵全然没提及他额头的伤处,显然她既没有亲眼所见也没有听得进忠暗示,因此嬿婉越加拿不准进忠有没有领会她让他用药擦额头的意思了。 可要是进忠理解了,他就没必要再倒腾出那一串跟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酸话了,他字字句句都在撇清关系,显然他还以为自己对他成见极深呢。 可自己确实对他有偏见,嬿婉像被他戳中了心事般辩驳不得,只好窝着身子生闷气。 不论如何,他接完金创药不久即作出这般甩狠话的反应,一定还是当她在讽刺他了。自己猜的果真没错,一片好心被这蠢奴才当成了驴肝肺,早知道还不如不怜惜他那张俊脸,嬿婉哭笑不得地闭目,又苦笑了两声。 有人欢喜有人忧,这一头嬿婉想到自己也有被误会的一日,苦不堪言又愤恨得几欲捶胸顿足,而那一头进忠捧着金创药险些成了中举的范进,就差要满屋子蹬着腿乱窜了。 金创药仿佛成了冬日里散着暖意的手炉,进忠一捧便再也不想撒手,他万分确信这是公主专程为他弄来的,他一个太监,又是她由前世记恨到现今的人,何德何能竟能用上她送的药。 他想起前世她总送他些内务府给的赐物,从她当上答应起就开始送他,直到她当上贵妃也仍送着。他并不稀罕这些俗物,甚至在最早她给予他的都远不及他为她各方打点付出的银钱,但只要是从她这儿得到的物件,他无一例外都将之珍藏,本想着到自己老了再拿出来慢慢翻看忆念,但终是没能用得上。 他把金创药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并不打算真用上,想来自己皮糙肉厚过不了几日伤处便会痊愈,而这药却是不可多得甚至仅此一回的珍品。 不出几日,承淇就趁了师傅准其假的空档偷摸着来了永寿宫。和往常不同,如今魏佳答应已解了禁足,他本可以光明正大地进来,但他想着给十妹个惊喜,便放轻了脚步悄悄行至偏殿。 “四哥,你这是逃学了?还背着一捆柴火似的东西,难不成是阿哥所膳食太差劲,想溜进永寿宫生火开小灶?”嬿婉一眼就瞧见了他,迈着大步走上前调侃道。 “皇阿玛隔三差五像个乌眼鸡似的盯我,我哪儿能逃学呢,明明今日我本该歇息,十妹你尽会贬低我,”承淇把一捆纸鸢骨架搁在地上,假意要用指头去点嬿婉的脑门,又道:“皇额娘说要办的那‘纸鸢宴’,宴请的不光是娘娘和公主们,我听皇阿玛说了,皇阿玛自己还有我们弟兄几个都来同乐。我估摸着排场不小,所以纸鸢做得像样还不够,得精巧才行。我特意让手巧的太监打了些形态各异的架子来,想着要是内务府分发的选不出合意的就在这一堆里头挑。” 嬿婉闻言将他带来的几副竹篾架子一字排开,再捧起来掂了掂,疑惑道:“四哥,你这带来的架子看着形状确实各有千秋,但制得挺粗糙,而且重量也不太匀,我觉着未必能飞得上天吧。”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要不我们找些纸来糊一个,放一放看能否得行?” 侥幸拣得一个能飞的未必代表其余的也一并可行,但想来内务府统一制作的哪怕算不得新奇至少也不可能无法上天。倒是绘画的手艺自己最拿不准,不如拿这些架子先试起来。 “这样吧,四哥,”嬿婉心生一计,狡然一笑道:“咱们先按部就班画好纸鸢再往你这架子上糊,在内务府分发前能制好几个是几个,到时挑个晴天出去试一番,将能飞天的纸鸢留下。然后接着拿内务府的骨架做,练了几回绘画手艺也长进了,若能画得更好便用最后一副,画得还不如先前的便从能飞的纸鸢里拣漂亮的用。” “原是十妹对自己的画技没底啊。”承淇恍然大悟,嬿婉抿唇拍了他一记:“我哪儿能及得上你,你有师傅教呢,我不笨鸟先飞难不成真鬼画符般乱涂一个叫你们笑话?” “可我也没说不教你,十妹真是凶悍。”承淇揉着被嬿婉拍击的膀子,抽着凉气,夸张地龇牙咧嘴着逗她。 “我再凶悍,也比不过皇阿玛。”嬿婉将眉毛一拧,心中被承淇逗乐得不行,面上还故作正经地压低声音拟着皇阿玛的怒容。 “那是那是,十妹你是没见过我背不出书时皇阿玛拉下脸子责我的样儿,简直跟我欠了他百八十万银钱似的。”承淇作着苦相,嬿婉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那你背书背得滚瓜烂熟他不就没法责你了么?” “百密终有一疏呐,更何况他总抽考些我不会的,我能怎么着?” “皇阿玛就那样儿改不了了,四哥你总得想法子应对吧,实在不行打个小抄匿于袖中救救急呢?” “我要是能提前知道他考我哪处还用得着小抄么,”承淇将手一甩,想着十妹竟会主动怂恿他做小动作又觉得有趣,他掸着衣袖绽开笑颜:“罢了,歇息的日子就该尽情松快,不提皇阿玛责罚的伤心事了。话说皇阿玛来上书房我们总也可清闲一小会儿,挨骂归挨骂,至少不必自己张口哇哇地边念边背了,万事有弊也总有利。” “还说不提伤心事呢,难不成四哥你立在那里挨骂还心里头美滋滋?” “美滋滋也谈不上,只是能够偷闲便是好事儿。况且皇阿玛带来的太监们也得陪着跪,我与他们面对面,虽说他们是既无辜又倒霉,但我望着他们瘪嘴皱眉的怂样子倒也得趣。” “你呀,当心给太监们瞧出来,挨上众太监的戳壁脚。”见承淇禁不住轻声地笑,嬿婉没好气地嘀咕道。 “十妹多虑了,面对皇阿玛的怒目我才不会真露出笑面呢,”他收起笑容,突然想到了另一事:“对了,我不是有回和你提起过皇阿玛的御前副总管进忠公公么,他也许是见我和三哥时不时被皇阿玛挑刺有些不忍,昨日我去养心殿觐见皇阿玛而刚好是他出来迎接时,他悄声与我说了皇阿玛午后翻阅的书籍,意思大概是说皇阿玛可能会考我这些。恰好我读得滚瓜烂熟,便没打退堂鼓,径直进去了,皇阿玛考我的果然就是他所提到的内容。” 承淇提到进忠她就一哆嗦,倒不是因为怕进忠,她压根儿闹不清是什么缘故,不论是谁在她面前说起这俩字她都会脸红心跳地臊得慌。像是被人不经意间窥探到了她内心处尘封的匣子,别人或许本无意揭开,但她无端地认定总会被人戳破她最不情愿暴露的隐秘。 “四哥,这听着似乎是你与进忠公公还算相熟所以他帮你?”她压下一阵阵心颤,装作若无其事地挑眉问道。 进忠不是与春婵说过不干赔本买卖么,那他帮四哥定是保本返息的生意了,也不知四哥是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而想不到自己被进忠利用。 “并没有,他私下从未找过我,只是每次见我都很知礼,一来二去我对他较为眼熟而已。” “你不怕他在你身上捞好处?” “十妹,你在说什么呢,他就是一机灵但本分的小公公,看着就没什么心眼的,和原先的副总管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再说下去就得被四哥看出自己才是与进忠关系不一般的那个人了,所以只得打住,嬿婉泄气地望向一旁的纸鸢架子,拎起一副随意地把玩。 “十妹,进忠他……”嬿婉缩起嘴唇,欲言又止地瞪了承淇一眼,让承淇一时不知怎么才好,连忙住口。 别提进忠了,听着就心烦,她的心像被密密的线困着,胀得发慌但又挣脱不得。 虽然她当即就想张口让承淇少提这个奴才,但她再一寻思根本不对劲,这不就显得她格外在意进忠了。 慌忙之间,她显然忘了还能说一句转换话题的话,不动声色地揭过去,她脑中只一个劲儿地反复轮现着进忠的面孔和名字,她张口结舌。 承淇到底没看懂嬿婉的羞怯,只以为她一时思绪蹁跹到了别处,或是嫌弃这纸鸢架子不衬手,可他分明还有半句没说完,他得接着说。 “进忠公公到底年岁小,我瞧着还有些孩童的稚气,我受皇阿玛考问时他有几次立在我身前,嘴巴连续不断地嘟囔着什么,像唐僧念紧箍咒,又像是御花园池子里戏水吐泡的锦鲤,可好玩了。”承淇边回忆边乐开了颜。 “确实怪好玩的。”嬿婉随口敷衍道,她盘弄着手中一副架子,像一朵五个瓣儿的花,这玩意儿也有可能飞天上去么,她即兴地想着,骤然一下回过神来寻思起承淇的话。 “进忠公公竟还会嘟嘟囔囔地念经,我原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儿,不曾想却是个呆愣愣缺心眼儿的傻子。”她干笑着,也不知是在与承淇打趣,还是在对自己脑中的进忠笑骂。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春婵端了两盏茶并一盘蒸好的糖糕出来请他们用。 “这糖糕实为不错,不算太甜,吃着不腻。”承淇尝了一块,即刻称赞起来。 “御膳房刚送来时风味更佳,现如今热了一回,已没那么好吃了。”嬿婉也捻了一块吃。 “前几日御膳房做糕点做得甜,或许皇阿玛或哪位娘娘去提过了,现在的甜度真正算刚好。” 这糖糕虽有些粘牙但入口噎不着人,嬿婉盯着自己手中啃吃了一半的糖糕愣了会儿神。 “四哥,你还记得之前你给我带的合缘斋糕点吗?那时我正病着,胃口不佳,如今倒有些想吃了。” 托四哥弄几块芋头糕来,他不是就好这一口么,谁叫他胆敢误会自己以金创药讽刺他的,她得拿芋头糕来堵住他的嘴,噎得他再也不敢对她甩脸子放狠话。 “这可有些不巧了,我前两日听小太监说合缘斋迁了址,他们想去买吃的都没能买着,而且也不知往哪儿搬了,我先差人打听打听去吧。” “算了算了,我只一时兴起,就不麻烦四哥了,我找御厨做些也是一样的。”再差人打听就太兴师动众了,芋头糕本也不是什么紧俏的吃食,只怪进忠连带着芋头糕在她心里阴魂不散,嬿婉连声止了此事。 给进忠吃糕岂不是赏赐他,且不论去采买还是使唤御厨不都是白白为他劳民伤财么,眼见四哥完全参不透她是何意但也未再坚持替她打听,嬿婉松了口气,愤愤地想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投进忠所好。 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章 进忠从慈宁宫出来,往内务府走。 他依皇上所命将一尊和田玉籽料慈母教儿摆件奉给太后,又依太后所命去内务府领几样她先前已过目的金镶玉手镯,前往寿康宫分给一众先帝嫔妃。 在宫道上一路走,一路皆有无品或低阶的太监向他行礼,他虽不全认得清面孔,但也一个劲儿地颔首含笑示意。 阖宫上下大部分的宫人还是当他是个慈心大太监的,他们愈是这样,他就愈加谦逊,前世没掩也没打算掩的狐狸尾巴,他今生必得掩得严严实实,竭力欺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行至内务府,他与孙财一言说孙财便知晓了,命太监捧出他所需的手镯后,孙财满面堆着笑留他下来多唠两句。 “进忠公公,如今万岁爷较为偏宠的仍是德贵妃吧?”进了内室,孙财压低声问。 孙财的意思自然是除去德贵妃以外皇上又有哪位新秀宠得紧,进忠一听就明,他推脱着:“孙公公,万岁爷那儿还是全公公侍奉得多,我资历尚浅,不大了解呢。” “进忠公公您可别妄自菲薄嘛,咱家也就这么随口一问,你若不知咱家便不再问了。”进忠见孙财眼珠一转,像在试探自己究竟是不愿说还是要等他拿出银钱。 “我也不是分毫不知,但我毕竟见得不多,怕认知错误,倒害了孙公公您跑偏。”他挠着头装作真诚,将说不说,也不提及要好处。 “无事,进忠公公只当和咱家说说闲话好了。”孙财本要去摸银钱,这会子又停了手。 “那我可胡乱说了啊,我见万岁爷一贯宠爱德贵妃,这是不曾变的,除此以外还常去新进封的红官女子那儿,偶尔再去看看启祥宫另外几个我叫不出名号的芝麻官儿小主,还有就是略念叨过几次魏佳答应。” 皇上一次也没唤过魏佳慈文,那又怎样,他进忠说皇上念叨就是念叨了,孙财又没法子去对质,且说的还是略念叨,他再问便说是自己值夜独自近皇上身时听他梦呓唤出的。 “咱家晓得了,谢进忠公公的提点。”孙财笑眯眯地对他一抱拳。 “孙公公,您如今在忙点什么呢?各宫主子做纸鸢的竹篾架子好了吧?”进忠随意地与他闲聊起来。 “竹篾架子用不着咱家操心,他们自会办好,咱家近日没什么要忙的,就只需理一理因笨出宫的宫女名录,再派人遣返她们回母家就完了。” “宫中女子笨到需要遣退出去倒也不常见吧?” “诶,进忠公公这是少见多怪了,每年选进来的女子中总有姑姑们怎么也教不会针线活甚至都教不会规矩的呆子,这样的女子遣出去也是好事,免得冲撞了皇上、娘娘。” “也是,是我孤陋寡闻喽,我如今还要去寿康宫送镯子,就不久留了,”进忠向他施礼,转身意欲出去,孙公公迈步上前,他笑着摆手道:“孙公公,不劳烦您相送了。” 孙财见他面上和气得很,心里也十分舒坦,目送他出去后坐回身休憩,未对他设防。 进忠走出去,见有几个或抱或拖包袱的宫女正从门外进来,有太监勾划着名册对她们道:“内务府已通知过你们的阿玛来接人,你们且在内务府待一会儿,约摸过了申时,再去神武门门口候着吧。” 这便是因笨遣出的宫女了,虽说出宫于她们而言不知是福是祸,但好歹是不用再遍受责打了,进忠从她们身侧经过,略瞥见其中有个别人的手背布满红痕。 出了内务府,进忠才琢磨起了这个“笨”字,当然他的心思并不在宫女身上。 宫女再笨还能笨得过四阿哥?那承淇真是愚不可及,亏得公主与其交好,他才高看他几眼,否则他定是拿他当笑话看了。 他多次冒着被皇上、二阿哥、太子以及随行的其他太监瞧出端倪的风险,待他答不出皇上的提问时,硬是捏着一把汗目视他并以口型提点。可不知怎的,他竟没有一次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作出对答。 有时承淇根本不往他这儿看,那倒也罢,怪他立的位置不凑巧。可偏偏有时承淇分明是与他对视了片刻的,这都能答不出,进忠起先都觉简直匪夷所思。 承淇不像因对他存着偏见而不信他,更不至于提防他,那就只能说明承淇于好几次提问都是一窍不通了,连个大致方向都摸不着,自然无法凭他口型去半蒙半猜。 他恨不得冲上前去替了承淇,但他是个太监,又不是阿哥,平日里书卷借阅得多,也只能将他熏陶成个识文断字的奴才。 是为扶不起的阿斗,进忠嗟叹不已,明明先前已犹豫过公主是否情愿他辅佐四阿哥,可临到了上书房的关键当口,他总禁不住地留意和相助。 哪怕承淇再不得他的意,但无论如何他都是待公主最好的阿哥。从公主对他的态度便可见一斑,承淇这些年偷摸去会见她的次数必是少不了。 进忠也时常会去寻思,公主在永寿宫幽居的这些年里还好有她四哥照拂着,尽管其能出之力或许微乎其微,但怎么都比不思进取吃里扒外的凌云彻好得多。仅凭这一点,只要他不与公主反目,自己都得稍微帮他些力所能及的忙,权当是为公主还情积福。 虽说公主从未准许过自己在皇上立储的事上下功夫,但毕竟她也从没流露出禁行此事的意思,那么自己只当是不知不畏就好了,总好过新皇快登基了再急赤白脸地想对策,进忠掩耳盗铃般地心想。 到了寿康宫,门既开着,进忠便径直走进去,因着先前来过一回,他熟门熟路就行至先帝嫔妃居住的里间。 他遵循礼数分发手镯,神志如常者纷纷接过谢恩,可难就难在有嫔妃已神志不清。进忠分发的同时不断听得隔间传来器物崩倒声,间或夹杂女子的喊叫声,甚是瘆人。 有良善的嫔妃见进忠面露悚然,不由得告知其需得小心行事,因为那两三名失心疯的低阶嫔妃虽不是每时每刻皆在发疾,但他此时来刚巧碰上了。 进忠恭敬地应声退走,还未行至下一间,就见有一疯妇颠扑奔走,口称“嫔妾给皇上请安”,后有一个宫女惊得不敢靠近。 “你是她的宫女?”进忠绕开疯妇问她,宫女惊惧地点头,进忠连忙把镯子交给她,也算了了差事。 那疯妇连声唤皇上,又滚爬不已,进忠从未见此光景,本以为远离此人便没事了,可不曾想器物倒地的碎裂声再次从里间响起。 进忠终于寻到了声音来源,正是最靠内的那间卧房,宫女开了门,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地狼籍。 这名疯妇看着略年轻些,正撒泼地摔打桌上的茶具,地上的茶水犹冒热气,而另有一宫女垂头跪着,满头乱发,衣襟上混杂着茶渍和污痕。 疯妇捡起大片碎瓷往那宫女身上甩,又起身去踹了她一脚,她躲闪不及,被疯妇揪住了头发,撂倒在地。 这么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进忠虽无多少怜香惜玉的情感,但见此惨状还是心惊,也恐闹出是非,立即将镯子塞给边上站的宫女,对疯妇高声出言:“主子,奴才奉命给您送镯子来了。” 借着疯妇去看镯子的间隙,进忠立马去瞧地上的宫女。一眼望去,他瞬时怔住了,澜翠的面孔他还是熟悉不过的。 “你随咱家出来,咱家有话问你。”他向澜翠发话,澜翠忍痛应了,起身捂腹跌跌撞撞地跟他走出去。 “你是犯了什么错,挨你主子这么个打法?”进忠把门掩上,将她带远了些,这才问她。 “奴婢……奴婢不敬主子……”她像是根本说不出自己是怎么惹怒了疯妇,思索好一会儿才这么答。 “你叫什么名儿?入宫几年了?一直在寿康宫伺候?”她抖个不停,身前的衣裳湿透,从衣裳的痕迹看多半是已被疯妇踢了窝心脚。进忠前世虽与她并不算熟稔,但怎么说她也是炩主儿曾经的宫女,且勉强也算是为了炩主儿的事才死的,进忠的语气不免稍稍和缓了些。 “奴婢澜翠,入宫五年皆在寿康宫伺候。”澜翠不明这蟒袍太监为何会这么问,也不明他为何愿意将自己带离卧房暂避里头疯癫的主子,她一脸局促地答道。 “你主子责打了你五年?”进忠皱起眉头,把澜翠吓得张口结舌,只支吾着说道:“也不是,奴婢的主子疯闹的时候不多,她只在犯了疾不认人时才责打奴婢。” “她不认人,但专门打你,这是个什么理?”另外两个宫女都不如澜翠这般狼狈,进忠不免疑惑。 “公公,奴婢不是意图欺骗您,”她急切起来,分辩道:“是奴婢来伺候得最晚,其余两个姐姐都是这儿的老人了,所以主子责打她们比较少。” 这打也不能靠论资排辈来挨吧,进忠被她说得发懵,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她主子认准了她好欺负,久而久之打成了习惯么,所谓的不认人还真未必呢。 竟是风水轮流转,前世炩主儿在启祥宫被折磨了五年,如今换成澜翠在寿康宫受了五年不明不白的罪,倒也是桩冤孽。非要说进忠怜惜澜翠倒也不是,只是看着眼前惊弓之鸟一般的澜翠,他不由得又回想起前世种种。 当年的永寿宫当真算得上其乐融融,只可惜他那时未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同僚,也未及时觉察出分崩离析的预兆,若他在炩主儿决意毒杀澜翠时加以制止,或许就不会在春婵和王蟾心中留下唇亡齿寒的后怕了。 因此他并非对澜翠有愧,真正愧对的是炩主儿罢了,他总觉自己对炩主儿亏欠太多,而今生觊觎公主,更是愧上加愧,滚雪球一般的亏欠,他压根儿就还不起。 澜翠见他愣神杵着,既不敢动也不敢出声,进忠意识到自己神游天外,立马回过神接着说:“那你打算就这么捱下去,捱到出宫?” “是,奴婢不敢有旁的心思。”澜翠战战兢兢答道。 内务府不是能遣愚笨的宫女归家么,进忠忽然间有了对策。虽说公主现如今想不起前世的事,但万一有想起的那一日,她未必肯见前世被她毒杀的澜翠,所以将澜翠送走是最不会出错的。 “宫女好赖也是上三旗包衣的出身,在寿康宫里常年被打得不成人样儿也说不过去,不如咱家设法向内务府给你报个因笨遣出,来日叫你阿玛接你出宫择婿婚配如何?” 出乎他所料,澜翠当即摇头道:“不,谢谢公公的好意,但奴婢家中贫苦,阿玛也早已过身,奴婢想继续留在宫中攒些银钱。” 回到这般的母家确实也未必好过现今,进忠对澜翠的母家并不了解,但听她所言,他总会下意识地多虑。 “你在寿康宫五年,就毫无找熟识的宫女、侍卫帮你设法调离的念头?或是去求求哪个心善的主子帮你一把?”从寿康宫往别处调的难度怕是远大于在当今圣上的嫔妃处,叫进忠也一时没了主意,他问出这话纯粹是出于打探。 虽然他更情愿送走澜翠一了百了,但一个念头突然闪出来,万一澜翠本就认识公主,他此举可算是帮了倒忙了,想来公主得知了怕是不会饶他,她最恨自己胡乱替她行事还不告知。 “公公,奴婢自打五年前入宫以来就鲜少出过寿康宫,在宫中并无熟识的伙伴,也不大可能有机会大着胆子去求别宫的主子。”在寿康宫以外的范围,澜翠也就只有春婵一个熟人了。她一向知晓春婵在永寿宫里以一己之力侍奉公主和魏佳主子二人,约摸是日日担水烧火包罗了所有活计,拿的又是最低的月例,衣食住行或许连别的宫里洒扫的粗使丫头都不如,她怎么好意思觍着脸去朝春婵诉苦,更何况春婵哪儿有拉拔她的能力。 于澜翠而言,眼前这个御前的蟒袍太监看似不像是出于恶意,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又不知他和永寿宫扯不明白的关系,只得守口如瓶地谨慎着说。 进忠见澜翠面上诚恳至极,心料她大概并不认识公主,反倒是自己心眼子多,总不自觉地联想到不该联想的往日。 “那也罢,咱家是御前的副总管进忠,你要是实在受不住打,就来养心殿寻咱家帮忙调你出来。”以澜翠的个性,多半并不敢来找自己,但要是被打狠了走投无路,他总得给她留道后门儿。 澜翠对他千恩万谢,进忠本还想着好歹领她去御药房弄些药擦上,但里头的宫女开了门出来唤她,她当即就惧怕起来,只得恭顺地依言进去。 她在寿康宫可算是顶天的难度了,进忠一路回去还一路盘算。他根本就没有把皇上引过来的合理理由,伺候先帝嫔妃的宫女又不像四执库里做散差的女子般他一副总管去内务府知会一声就可调个去处。两头都没着落,但也好在只是澜翠而已,能容他从长计议,不急于一时。 第四十章 四十章 承淇几乎日日下了学都赶来永寿宫,说是为了指导嬿婉的画技,实则也是为了与她唠嗑逗趣。 “四哥你空了多温温书,别哪日又被皇阿玛揪着错处训斥一通。”嬿婉只顾画着,本以为今日捧了书来的承淇会在一旁默背,不曾想她偶尔一抬眼,瞧见承淇探头探脑地往窗外望得出神。 “我背得再熟,他也能恰巧挑中我不会的段落,在细枝末节上瞎折腾读背一宿都未必能记得牢,反倒浪费大好时光,所以我还不如顺其自然呢。”窗外有几只圆乎乎的鸟雀在枝桠上栖息,承淇见其中一只似是困倦了,竟一颤身子险些落下来,立马又拍打着翅膀啾鸣一声往高处的枝叶间飞动,绕转许久终于又寻得好的去处,栖在了能望见繁花纷杂的另一头。 “四哥,你看什么这般津津有味?”嬿婉搁下笔,行了两步立在承淇身后轻拍他的后背。 “自然是看那胖雀儿,你瞧。”承淇伸手一指,嬿婉顺着他的指尖见了那伶俐可人的鸟雀,略一点头:“确实有趣,四哥既这么喜欢,不如将它捉了养着,也好日日赏看。” “这可不成,这野雀怎可囿于圈笼,即便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也不会喜乐。” “四哥你又不是鸟雀,怎知鸟雀心意?依我看,有足食裹腹,不受风吹日晒暑热严寒才是所有生灵的头一件要事。” 本只是嬿婉的随口一言,她也并无真要捉走这胖雀的心思。但是待此言出口,她不禁联想到自己幽居在永寿宫的岁月里,衣食炭火正是最紧缺的物品。 虽说她们三人勉强捱了下来,也看到了曙光,看似物资再紧也没受什么大罪,可要是她们连官女子减半的份例都只能拿上三成呢,怎么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今日,就算不成饿殍,多半也胃疾缠身虚浮乏力了。 所以无论何时,衣食都是头等大事,这一关都过不去,又遑论什么权势、自由。 兜兜转转,她还是想起了自己寻小太监打听进忠又恰好遇见他的那次,她误以为他出言讽刺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可他所说何尝不是实情。也正因他幼时受苦确实比自己更甚,所以他才会说得那样坦荡。 “十妹此言有理,但毕竟这鸟雀原本就是生于野外的,见识过了高山流水红花绿树的景致,历经风霜仍长得茁壮,本该能够过上自由美满的好日子。它既如此,却要把它改拘在笼内,未免有些残忍。”承淇将手伸出窗外对那胖雀一挥,胖雀未瞧见,仍一个劲儿地理着毛,待它尽了兴,这才施施然飞走。 “四哥,我倒觉得你这话,既对也不对。真如你所说的这一类人,将他们拘起来,给足衣食而不给自由,于他们而言属实为苦难。但若是本身就因天灾人祸或是自己能力受限而难以谋生的那一类,与其放任不管,任由他们在自由中饥寒而死,还不如将他们圈禁,凭其劳力给以衣食,总也算救他们一命。” “好好的说鸟雀,怎的十妹突然改提人了?”承淇取了纸笔坐在桌前,一笔一笔描绘着所见的那只雀。 “鸟是如此,人更亦如此,我寻思起在紫禁城中的服役终身的内侍,想来他们入宫皆是有苦衷的,但究其原因,不过是一穷字,穷到难以谋生便只能铤而走险入宫一搏。”嬿婉目不转睛地盯着承淇作画,他妙手丹青,笔走龙蛇。 “十妹是对他们内侍起了同情心吧,但世上的穷人并非只有如今作了内侍的那一拨,也有众多学子时常彻夜通宵苦读冥想,笔耕不辍履践致远,最终得以中举。且万事皆是有失必有得,得失祸福相依相辅,自己作出的选择都要承得起代价才是。只要不犯上作乱,少有内侍真正贫苦一生,想享晚年宅邸丰厚的福,就得先吃残身劳心的苦,在我看来还算是公平的。” “四哥自己都不愿苦读,竟还试图敦促莘莘学子去焚膏继晷,倒像是那鞭子没抽在四哥身上,四哥不嫌疼呢。”嬿婉哑然失笑,见她乐得开怀的模样,承淇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她道:“好了别笑了,扰我作画。” “这鞭子哪就没抽在我身上,我分明不是读书的料,我喜绘画喜书法还喜登高望远毕览大好河山,但有什么法子呢,我还是得日日悬梁刺股地念书。”画作完毕,承淇把笔一撂,撑着脑袋转头望着嬿婉,作出一副苦恼样子道。 “这悬梁刺股也过于夸张了些吧,待四哥开了府就能全了心愿了。”嬿婉取了他的画欣赏,嘴上只先敷衍了一句。寥寥几笔勾勒出树杈,而这胖雀也是画得惟妙惟肖,承淇不仅抓住了其啄毛动作的灵动巧致,更是将它的慵懒神态尽数倾于笔下。 “我若不生于帝王家,定会从小勤加练习吟诗作画,作不了什么文人雅士,只当个附庸风雅的俗人也好。待及了弱冠,我就买匹马,背上包袱拎上嚼用,边游历山川边卖字鬻画。” “四哥,瞧你那身子骨,怕也受不起真正风餐露宿,还是老实点儿,开个字画铺子再买一面锣,铛铛地敲着叫卖去吧。”见承淇手上动作不停,作了策马扬鞭状,嬿婉坏心地执笔,以笔杆敲击他的手背。 “哎,我这不是假想么,这辈子实现不了的事儿,就不劳十妹操心了。”承淇将她手中的笔夺来,作势要往她面上涂画,嬿婉当即以手挡面,咯咯地笑着闪身躲开。 “那四哥总也有能实现的,开了府总比现如今畅快多了,至少不必拘在上书房熬鹰似的熬呢。”她声如银铃般地调笑着。 “是啊,若不生于帝王家就当闲云野鹤,那既已生于帝王家了,我就退而求其次,当一只餍足的肥鹤。到时仍旧骑上马,邀十妹与我同行,我俩一起游遍京郊,再待皇阿玛下江南的机遇,去姑苏江陵毗陵那一带游上一旬,装作隐姓埋名的居士,直接将字画赠予他人,想来定是富有雅趣。” “四哥这肥鹤是做不成了,做只嶙峋的瘦鹤还差不多,而且以此看来四哥的马术还得习得再精进些,我倒有些怕四哥驭马不善将我一股脑儿跌下来。”嬿婉眼神一瞥,见承淇莫名起身并将一条腿蜷了起来,还缩着身子皱着脸瑟瑟发抖,不一会儿又单腿蹬着挪了几步。 她愣了片刻,突然间看出承淇此举是在扮一只可怜见的“瘦鹤”,登时几乎要捧腹大笑,她指着一沓宣纸忍笑道:“呔,你这‘瘦鹤’往哪儿跑,速速将你自个儿画下来和那大肥雀儿作对子!” “公主,进忠公公来了。”嬿婉本就未掩门,正欢笑着,瞬时便听得春婵从她身后出声,她惊愕地一回头,只见春婵在前进忠在后,两人皆候立于门口。 约小半个时辰前,皇上用了御膳房送来的点心,大为满意,一时兴起要赐尚留于宫中的五位公主一人一盘食。 皇上拣选出五盘,唤来进忠,向他吩咐:“进忠,你用这食盒装了给承敏、承玉、承琅、承兰、承炩送去,不拘哪一人得哪一份。” “嗻。”桌上依旧是一尊三撞提盒,进忠上前,余光瞥见皇上恰好目视着他,他只好先依次把五盘点心放入,再恭敬地退出养心殿。 在端盘的片刻间他已把盘中之物看清,其中三盘都是色泽金黄的炸物,另外两盘则是糕点,但他仅凭略观估摸不出糕点是由何物制成的。 他莫说摸不清公主的口味,连炩主儿当时爱吃什么都不曾知晓,但他盘算既然公主钟爱芋头糕,那么在糕点中择一盘约是不会出大错。 他寻了僻静墙角,重新将食盒打开,端详那两盘糕类的小食。一盘方形糕色泽微泛浅红而透光,像是掺了山楂,而另一盘圆糕纯白且滚有椰丝,嗅之也与带山楂的那盘不同,其毫无果香或酸涩味。 进忠推断白圆糕点总该是甜的,与他那日吃的芋头糕该是最为接近,他不假思索就将白圆糕放置于提盒最后一层,其余四盘每层各二,提着食盒先往七公主承琅所在的景仁宫去。 他将第一层食盒打开,请承琅拣择炸物或是山楂糕,承琅刚好合他意地取走了山楂糕。 出了景仁宫紧接着去往五公主承敏所在的延禧宫,他将第一层的炸物呈给了承敏,然后再行至翊坤宫送六公主承玉、九公主承兰的两份炸物。 也许是因他步履极快,将四位公主的吃食全部送完都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可最后从翊坤宫赶往永寿宫,路途极短,他却越来越踌躇。 公主正在做什么,是在读书、品茶、与春婵逗趣,还是去了御花园畅游,他都一概不知,但只要靠近她的永寿宫,他就紧张得脚步纷乱几乎要两脚相绊。 他进了永寿宫后看见的第一人是在院子里浇花的春婵,从春婵的目光中他隐约看出了一瞬的警惕与猜疑。 尽管春婵眼神即变,快步走来热络地道了一句“进忠公公您怎的大驾光临了”,但他仍谨慎地向她微微颔首道:“皇上派我来给公主们送点心,我方便进去么?” “自然方便。”春婵立马迎他进去,他虽觉得像有诈,但到了这份儿上绝不可能推辞。 他不知道的是,春婵想着刚好当着四阿哥的面,让他去送个吃食并不会闹出什么事端,而且既然有四阿哥在,他大概也不会敢惹公主气恼。 还未行几步,进忠就望见了公主与四阿哥的背影,又听得二人的嬉笑声。他全然不想搅了公主的兴致,本想着轻声喊住春婵请其代为转交糕点,可春婵走得飞快,像要甩脱他似的,他撵都撵不上。 声音悬在了嗓子眼儿里,进忠三步并作两步想赶上春婵,可还未等他出言,春婵就急不可待地先替他唤了公主。 进忠眼睁睁望见公主的脸色陡然剧变,方才还喜笑颜开的神色霎时凝滞,急转而下成了满面的冰霜。他如被一盆雪水浇透,从头顶冷到了脚心。明明已料到公主见他多半不快,可他还是没能预判出公主当着四阿哥的面,连装都不肯装一时半会。 嬿婉确实心中不快,只不过是因被他听见了自己与四哥玩闹时说出的什么“肥鹤”“瘦鹤”而愤懑,而且自己笑得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怕是也被他尽收眼底了。他怎么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恰好偷瞄到自己的丑态,简直是属蛇的,当真是可恶。 所以她当即拉了脸,还稍稍扭过了头,毕竟她实在不想被进忠看见自己面颊上笑出来的红晕。脑中一时像有千思万绪在纠缠个不休,眼前仿佛跑出了两只一肥一瘦的鹤在互相叼啄着斗嘴相映成趣,还有个进忠夹在鹤之间调停似的,他也太讨人厌了。她愈想愈气,忍不住轻轻一跺脚,把头转回来瞪视进忠。 “奴才给四阿哥、十公主请安。”春婵将他带到就小步走出去了,进忠反应过来,赶紧上前先行礼。 有四阿哥在场,必定不能直视公主了,进忠垂下头候着。 嬿婉就这么盯着他,想看他何时才愿意抬头,她面上的红晕已然消下去,此刻再也不怕他了。 承淇早已坐下,他乍一看他们两人的氛围莫名感觉奇得邪门,但毕竟他不知缘故,又见公主只愣着不唤进忠起来,便打圆场:“起来吧,是皇阿玛派公公送了吃食来么?” “是,万岁爷赐了五位公主一人一盘点心,这份是十公主您的。”嬿婉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从食盒里端出一盘椰蓉糯米糍,直接就往桌上摆,压根儿没管她接不接。 而且进忠都不喊自己的名字了,她记得他明明在通传时有称呼过自己为“承炩公主”,结果今日敷衍至此。 她借着进忠往她跟前呈点心再退走的片刻,瞅准时机与他对视。刚与他目光接壤,她脸上就腾地一下热了,让嬿婉疑心刚刚的“肥鹤”成了煲鹤肉锅子,将她的脸硬是熏成了这样。 她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敷住半张面孔,手心微凉,倒是把蒸腾出的红热给驱散了不少。 进忠再不敢直视她,可当她主动瞪向自己时,他总也不能仓惶逃窜,他强压着扑棱棱跳得飞快的心,屏着一口气,折中地选择了虚空望着公主的朱唇和下颌,脚下缓缓后退。 在他看来,公主极恨他横插在她与四哥交谈的时光里,他将点心往桌上摆是为了不与她的手接触,以免她嫌恶心。 公主的目光从未从他面上移开,他退回原位,还是察觉出了此事。他只好再将头昂起微末的寸许,得以将将视得她的双眸。 嬿婉将手放下,对余光瞥见的那盘白胖圆溜的糯米糍并没有十足的兴趣,但她也不想看进忠,至少不想当着四哥的面看个不停,可她难以自控,她说服自己其实是想一观他的额头有没有见好而已。 他帽檐压得真低,全然看不见,嬿婉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指关节。 公主的眉头几乎要皱成川字,进忠猜不透到底是因自己对春婵的那番话而引起的后果,还是公主本身就极其不愿见到自己。正当他摇摆不定,忽然见得公主捻了一块白糕点张口吃了一小半。 这下他看清了,此物类似糯米团,也许和芋头糕的滋味相差甚远,公主未必喜欢。 平心而论椰蓉糯米糍的口感相当不错,嬿婉口中嚼着,似乎见得进忠面上又紧张起来了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进忠会紧张个什么劲儿,他的面皮确实也白嫩,或许和这糯米糍的手感差不多,她顺手轻捏了一把手中白胖胖的糯米团子,又觉着进忠这面色用视死如归来形容都不算为过,该是吓白的。 也许是自己对他摆脸子吓坏他了,但谁叫他不凑个巧儿,早不来晚不来非要趁自己笑得失态才来,被吓着也是他应得的,嬿婉面上不动声色,只心下好笑。 第四十一章 四十一章 此时此刻最心急的实则是承淇,他不懂十妹怎么会突然失仪,进忠把赏赐的糕点献上,她竟只顾着吃,也不出言谢恩。 虽然他认为进忠算是个好相与的人,不见得会回去对皇上煽风点火,但十妹这般到底还是不妥,他只好替她开口:“儿臣与十公主谢过皇阿玛。” 嬿婉被承淇一言惊醒,搁下手中的糯米糍,面子似有些挂不住,也换了副笑面道:“儿臣谢过皇阿玛。” 承淇今日下学早,且昨日说好本是要去给皇额娘请安的,在十妹这儿耽搁了许久,他再一细想生怕进忠无意间与他人道出在永寿宫见过自己,便思量着要邀他小坐片刻,与他好好说上两句软话。 嬿婉全然反应过来,自己与四哥相隔不过几尺,其实最不该的就是在四哥面前露出任何一丝可能令人生疑的怨念,免得让四哥也被无辜牵扯进来为她劳心。 她先前只顾着以眼神教训进忠,甚至忘了四哥的存在,而现在她只一味地笑着,盘算自己是否该请见她就发怵的进忠先出去,待下回与他单独见了再和他多唠一会儿。 公主的怒色如晨露般悄然消弭,如今又是一片祥和的日光了,但进忠猜想她是因着怕被四阿哥看出端倪的原由,才暂且忍着恶心对自己伪装。 “糕点既已送到,奴才就先告退了。”他不能不识抬举,公主对他展颜,他要想配合她,就也得作出奴才该有的喜兴面孔。他立刻圆了下颌对她笑,但料想她定是急于摆脱自己这张笑起来越发丑陋不堪的面孔,所以又急切地告退。 “等等,公公有急差么?若是没有的话,能否请公公在此小坐一会儿?”经过心理斗争,承淇还是挽留了,他话一出口,不仅进忠被他唬住,连嬿婉也不知所措地看向了他。 果然古怪,承淇回想起十妹先前就在自己提及进忠时似对他有不满,他开始推测进忠是否有冒犯过十妹。 但他细细琢磨进忠从他初次碰面起的表现,横思竖想都觉得他算是在奴才中相当正直的那一类人了,而且从宫人们的传言来看,他也不像是拜高踩低的性子。自己哪怕疑遍了御前的太监们,都最不该疑心进忠。 进忠疑惧不已,但见承淇不像有恶意,甚至他还想起身去取一张矮凳,进忠慌忙开口:“奴才有空,但是四阿哥您可别折煞奴才了,奴才站着就成。” 嬿婉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她赌这是个巧合,四哥仅凭一星半点的眼神什么都不可能猜得出,但尽管这样,她还是局促得捏起糯米糍又放下,始终心神不定。 这阿斗究竟想留自己做什么,进忠心里一团乱麻,他不敢开口发问,只得暗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唤他“斗阿哥”,心里将他当大佛似的拜了又拜,求这位斗阿哥快些放他走,又怨他怎会真看不出公主厌恶自己,当真是个愣子。 四哥会不会是看出了进忠递糕点时对自己不敬,刚好与自己忘记谢恩相抵,因此想点他两句让他莫要生事呢?嬿婉开始胡思乱想,她不肯承认自己不愿意让四哥为难进忠,只心虚地想着四哥倒也不至于有这样的脑筋。 “四哥,我忽然觉着我年纪小,似乎落不了好,四位姐姐不拣剩下也轮不到我呢。”嬿婉抢在承淇开口之前,拉着他的衣袖娇嗔道。 自己只要拖住四哥和他逗趣一会儿,就能趁机撵进忠出去了,而且养心殿差事忙,就算不撵他,他见时辰不早生怕误了差也得先离开。 嬿婉无心之言,在进忠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他习惯性地把公主每一言每一语都咀嚼甚久,反复揣摩她的意思。 他误以为公主是在借此点自己送完了另四位公主的份,最后才送来永寿宫,可见对她的万分轻视。 他不可能怨公主误会自己,毕竟公主若知晓自己特意为她择了类似芋头糕的糕点,只会认为他别有用心,并对他自我感动式的讨好嗤之以鼻。 但公主既然这么说,他还是羞臊不已,仿佛自己那污秽不见光的心思被她赫然扯到了光天化日的台面上。 他无颜面对她,但怕她多心去疑虑自己是最不受奴才待见的公主,又与前世一样屡屡愤恨他人的瞧不起。他心一横狡辩道:“公主,请恕奴才斗胆直言,当时万岁爷点选吃食后说了不拘哪一盘赐予哪一位公主,奴才这才敢按次序装进食盒再按次序呈送,这一盘并不是其他公主们拣剩下的。” 嬿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用词,虽说是按次序送,可那就是他自己装的次序,这盘糯米糍像是他特意为自己挑的。 虽然嬿婉猜的不完全对,但也误打误撞地合了真相。想到这里,她无意识地将半个糯米糍一口吃下,噎在喉口有些不好受,令她想起他几日前大约也是这么个噎法,自己竟然着了他的道,和他同样愚蠢了。 嬿婉生怕被进忠瞧出自己的窘态,连忙不动声色抬眼望他,他只怔怔地立着,面上似有笑意。 她错把进忠的笑当成了嘲笑,难不成他本就是刻意选了黏糊的吃食给自己,等着看自己被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嬿婉心里连羞恼都称不上,只是对他的小心眼儿又好气又好笑。但此时不方便拎他过来问个清楚,况且就算问他他也定会言辞恳切地推得一干二净,只好暂且忍着将盘推向承淇道:“四哥,你也尝尝,味道还是不错的。” “宋代有一邹应龙,上京赶考的路上以村人相送的糯米糍充饥,后来皇帝钦点其为状元,又将他奉上的糯米糍赐名为状元糍。所以这吃食的寓意实则极好,无论是否为巧合,十妹都该欣然收下才是嘛。”承淇一心打圆场,搜肠刮肚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寻着个合适的典故。他取了一块糯米糍,也许是因为十妹的目光透着十足的期盼,他便咬得相当大口,还未吃下就连连颔首。 “考状元?那还是四哥考更为合宜了,四哥争取有朝一日满腹经纶……”“谁说状元一定得是男子考?我倒是觉着,十妹颇有当个女状元的潜力。”嬿婉还在与他胡诌,却不料承淇认真起来,嬿婉只当他是在捧杀自己,向他咂嘴摇头不止。 承淇还想说些什么,但始料不及地咳嗽起来,嬿婉隐约感觉四哥也被噎到了,她轻拍承淇的背,转头瞧一眼进忠,暗骂他真是个猴崽子变的狗儿,又装作对承淇说:“四哥,这玩意儿又噎人又黏嘴的,没准儿是意在警告我要把嘴巴黏牢了,少说些难听话,还是吃慢些好。” 当着御前太监的面,怎么能没头没脑地说出这么一句,承淇错愕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 承淇眼中算是哑迷,可进忠拎得一清二楚。公主哪是怀疑皇上警告她,根本就是猜到了糯米糍是他选的,故意拿话点他。 公主一副不欲再吃的样子,进忠暗想她多半会等自己走后即刻倒了它。他将头埋下去,注意到了地上散落的竹篾架子,加之他们桌上还留有不少纸笔画作,他看出了公主是在提前制作纸鸢。 他不知她是在练手还是一步到位,但他刻意留心了框架的形状,已敷上纸画的那个架子是花形,而非最平常的燕形或蝶形。 凭他浅薄的见识也知五瓣花状的纸鸢因受力不符常规而很难放上天去,他不知公主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挖来的这朵奇葩,哪怕改成花的侧视图样并在花托下衬以长尾都比这朵大花要好不少。 既是五瓣的花,于他而言本能反应便是凌霄花,但凌霄花红艳,这和花哨的纸样又不符,他寻思着公主多半是加以想象,丰富了凌霄花的色泽,也算是别出心裁。 “进忠公公,今日我留你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想请你帮个忙,若有人问起,公公只当没见过我,莫说我逃学就成了。”不说出去自然皆大欢喜,他真说出去了传到皇上耳中,皇上也能问得出今日确实下学早,他这就成了诬告。承淇紧锣密鼓地盘算着,十妹的话他不便再描,也刚好换个话题轻轻揭过。 “这点小事,阿哥您只管信奴才,奴才半个字都不会说的。”听得进忠所言,嬿婉心想先前纯属自己思虑太过,四哥确实不会为难进忠,而进忠也绝不可能出卖四哥,这两人倒也意外地相安无事,她顿时如释重负。 斗阿哥还逃学,算是开了眼界,但毕竟他逃学是为了来给公主解乏,这又令他不这么讨自己嫌了,进忠心下思忖。 眼下他没有再留的必要了,妨碍公主和四阿哥闲谈不说,还害公主得时不时盯他一眼,强忍厌恶监视他的言行。他郑重地告了退,目光触及公主,只见她原心不在蔫地望着糯米糍,听得他开口才对他注目。 四哥小声说了句他要去给皇额娘请安,所以嬿婉以为他会先走,可他一试图起身,进忠也跟着想溜,她又没有任何借口去挽留。 “公公回去吧。”刚好春婵也远远的进来了,嬿婉不再看进忠,只烦躁地一拂手,收拾起桌上的画作。 春婵一来就见四阿哥意气风发地出去,不一会儿进忠也谨小慎微地走了。她给四阿哥行了礼,也强装着笑面去对进忠点了点头,眼见进忠最后好像望了公主好几眼,春婵不由得在心中啐了一口。估着两人行至宫外,她才把门掩上,往嬿婉身边去。 “公主,进忠他没在言语上冒犯您吧?”即便是无人能听见,春婵仍是压低了声音问道。 “没有,想来还算乖巧。”嬿婉也低声答。 “本是因为四阿哥在场,奴婢才敢放进忠进来的,只是领他进来那会儿奴婢见公主一下子就没了笑意,让奴婢十分后悔放行。若您不愿见他,奴婢下回就设法推脱,再也不自作主张让您见了生厌。”春婵忐忑不安地道出了忧虑。 “我没有不愿见他,”嬿婉当即否认,见到春婵愕然抬眼,她又觉自己急切得过于无厘头,便软声道:“我好歹是公主,岂有怕一太监的道理,不是早说好了咱们还是照常对他么,他总也不敢公然造次。” “奴婢见公主闷闷不乐,总会疑心是旁人惹公主不快,就如您前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不苟言笑,您回来便发愁了许久,奴婢看着忧心。” “说不准皇玛嬷待小辈们都是如此呢,我也没什么可愁的。再说了,昨日咱们不是去景仁宫给皇后请安刚巧遇上德贵妃么,德贵妃不就挺和蔼可亲的,事后还差人送了些日常用的料子、香粉、胭脂给咱们,怎么说都算是不错了。” 见公主反过来宽慰自己,春婵有些不好意思,连声称是,又说确实总是有收获的。 嬿婉心思不在此,她托腮瞅着盘中的糯米糍,春婵眼见她面色和缓,但只见她瞧不见她取了吃,不免误解为她或许不愿吃进忠送来的吃食,她试探着询问:“公主,这盘点心是留着还是……” “没必要和一盘糯米糍过不去,他既送来了,我吃着就是。”嬿婉当即取了一枚入口,春婵在一旁见她连着吃了半盘,心惊地阻止道:“这糯米制成的点心吃多了胀腹,公主您暂且缓一缓,晚膳后您要是还想吃就再接着吃,不想吃便丢了吧。” “也罢,先搁着吧。”公主总算是放下了,可还不等春婵将盘子撤下去,公主就又想起了一事,拉着她直问。 “春婵,你怎么还不去见澜翠?离你上回见她都过去多久了。” 如若公主只是催促她去见澜翠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公主明里暗里总示意她多带些银钱物料去,甚至已帮她收拾了包袱,就等着她哪日得空往寿康宫送了。 虽说她与澜翠有同伴之谊,但她再不懂事也知拿永寿宫的东西去贴补澜翠是吃里扒外的举动,加上她们的日子才刚有起色,哪怕是公主默许,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这种事。 公主越游说她越惶恐,毕竟公主本身又不认识澜翠,没必要送这个人情。她局促不安地垂头,又打定了主意终于反问:“公主,您与澜翠没有交情,何苦一直劝奴婢贴补她?” “我若说我是有私心的,你会不会怨我?”嬿婉叹了口气,却心平气和地问出。 “奴婢相信公主不会害奴婢,也不会害澜翠。”春婵一愣,但还是实话实说。 “永寿宫仅有我额娘和咱俩不是长久之计,日后哪怕我们不一定情愿也是要添宫人的,但来源不明的贴身宫女我必是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你熟识的澜翠最信得过。” “可是说实在的,公主您这么信奴婢的同伴,奴婢都有些惶恐了,毕竟奴婢与澜翠并不是朝夕相处,奴婢没有公主您想的这般了解她。” “但是再怎么说也比全然陌生的宫人好得多,况且她是在寿康宫跟着老主子又不是侍奉皇阿玛的嫔妃,老主子早晚有仙逝的那一日。你去向她语气婉转些施点儿压,告诉她没个靠山待老主子殁了说不准会被派去填哪个苦差。再以银钱收买,悄悄和她透出只言片语说我向来宽厚待下,这样不怕她不从,也不怕她有二心。” 春婵一贯知道公主是个有主意的,却未料到她会将计谋说得这样直白。见春婵犹豫,嬿婉以为她是吓着了或是认为不妥,连忙挽着她的手,换了柔和语调说道:“我连私心话都与春婵姐姐说了,且一不会贸然害澜翠的主子,二不会给澜翠亏吃,以后接她过来只为让她侍奉我额娘罢了,姐姐还有什么顾虑呢?” “公主给的赏赐太多了,奴婢怕反倒引起她警惕,让她与奴婢都疏远了。” “那就循序渐进,东西你先收着,分两次给她。虽说待皇阿玛松口给额娘安排宫女可能还需一段时间,但也要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至少不能候到新的宫女安排进永寿宫的那会儿还没能说服澜翠。” 公主的意思显然并不是能等到澜翠的主子薨逝,那就是得诱导澜翠自请来永寿宫侍奉,况且只分两回赏赐仍过于贵重,春婵心想公主怕还是打算急功近利地强拿银钱去买澜翠的忠心。 “奴婢定竭诚去办,只是公主您如今怎么把钱财的效力看得比以往重了这么多?”公主在以眼神询问她还犹豫什么,春婵知是推不掉了。但既然公主与她开诚布公,她也试着坦然回问了一句。 寿康宫的油水哪儿有那么足,嬿婉不信在寿康宫五年真能让澜翠攒下多少银子。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越贫苦才越知金银财宝的好处,给她尝到了甜头她又怎么舍得轻易错过机遇。 且串联着的宫妃梦里自己都知要挑最好的打点下人,这梦三天两头冒出侍卫唬她,可不能真的白做,总得有些启发才够捞回本儿。嬿婉多次隐约意识到梦中自己的宫人也相当忠心,所以反推出学着像宫妃的自己一般赏赐阔绰是有利的。 “哎,也不是如今才意识到,只是回忆往昔受过的苦,想通了只有衣食丰足才是一个人最为紧要的事,银子并不是俗物,反倒是根本呢。”她还是有所保留,但所说倒也是出于真心。 春婵去备晚膳,忘了桌上的那半盘糯米糍,结果待她回来唤公主,虽见得公主仍用心地修改着纸鸢的画稿,却惊觉盘子空了。 “我的晚膳免了吧,吃不下了。”公主眨着眼睛对她狡黠一笑,春婵无可奈何,只好端走了盘子,心想公主何时这么爱吃此物了,以前从来不知呢。 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章 春婵特意拣了一日赶在晌午之前就去往寿康宫,候着门口有宫女出入时,她赶紧求了一个还算有些面熟的帮她唤宫里的澜翠出来。 恰好此人认得澜翠,应下就进去了,春婵捂着藏了银钱的布包,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本已费心组织好了措辞,结果压根儿没能用上,那宫女不一会儿就出来告知她澜翠忙着且出不来。 “那她有说何时才有空闲吗?”春婵急切地问她。 “她说她近期约是都不大得空,等空了就来永寿宫找你。” 以往澜翠从未有过此言,但春婵以为是她知晓魏佳答应解了禁足,所以才改为与自己约在永寿宫碰面。她虽感到古怪,但也没说什么,就这么回宫了。 嬿婉将四阿哥画给她的稿子翻来覆去地看,再加以临摹,拢共画了不少纸鸢花样,各式各样的都有。 绘画确实不是一蹴而就的,但好歹练了些时日总有些眉目了,她本打算在三色五瓣的花图中选一张,但是蒙在竹篾架上后怎么看都不如其余几样彩蝶、蜻蜓、燕雀或金鱼状的。 她唤来额娘和春婵,让其帮忙挑选,还特意拿五瓣花放在显眼处,可她俩挑了好几幅都不曾选中它。 嬿婉只好放弃了五瓣花,选了众人眼光中最好看的几张往竹篾架上糊。她们二人加自己约也算得上是众人吧,嬿婉心想,本还打算让四阿哥看看的,可估摸他会说每一张都可,她只能算了。 春婵跟她去御花园试着放纸鸢,迎风逆风,她们试了好一大会儿,也只堪堪将一只沙燕纸鸢放得又高又稳。 “我本来还想在纸鸢上下点儿功夫,系多色丝线或是绑上绒花做装饰,现如今想来甚是多虑,能飞上天去都算不错了。”嬿婉牵着纸鸢,仰面顶着日头眯眼望着那沙燕,也不忘与春婵调侃一句。 “也还好公主提前尝试,否则真拿了内务府给的架子制作好却飞不起来才叫一筹莫展呢。”春婵捧着那摞纸鸢立在一旁对她笑言。 “我又不是做纸鸢的匠人,能有一只不掉下来不就成了么,而且还用那些练了画技,可算得上两全其美。”嬿婉向春婵一挑眉,一阵风翻涌而来,她牵着的沙燕也随之颠簸翻飞。 “承敏姐姐!”承敏携一个宫女从远方的花簇里渐渐走出,嬿婉眼尖一下子便得见了,向她招手打招呼。 今日承敏看似心情不错,正略转着头与她的宫女说笑,听见嬿婉唤她,她连连应着:“是十妹妹啊,妹妹这纸鸢放得怪好的。” 嬿婉难得在御花园见到承敏,犹记得上回见她时她愁眉不展,正为皇阿玛即将赐婚之事忧心。而嬿婉在察言观色方面还是有些眼力见儿的,确定了此次承敏面上有笑,这才敢随口与她闲谈:“倒也不是呢,失败了好些,只这一个笨燕子能飞,我可得让它飞得尽一尽兴。” 承敏看了几眼春婵手中飞失败的纸鸢,还是夸赞了两句嬿婉画得精巧。嬿婉心里盘算着她赐婚的事,但也不好直言相问,便拐着弯儿问道:“姐姐今日什么事儿这么高兴,不如说与妹妹听听,让妹妹也同乐一番?”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额娘似乎说动了皇阿玛,我大概不必嫁去蒙古了。” “那怎么不是大事呢,是天大的喜事。”话是这么说,但嬿婉留了个心眼。如若承敏不必嫁去,那皇阿玛不就有可能另选一位公主,虽说她相对年幼,但不得不问个清楚。 “姐姐,你额娘是怎么说动皇阿玛的?我想取取经,倘若我以后也遇了这事儿,我也得求我额娘去替我开这个口。”嬿婉挽上承敏装模作样地避了她们俩的宫女,远开好几步才小声问道。 承敏要是不敢说,那就有极大的概率皇阿玛已暗示过会在他们其余四人里选,要是说了,她就真正取个经,如此左右都不亏。 “我额娘大概就说了些舍不得我,怕我离了京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之类的话,没想到皇阿玛竟然笑着说他再思量下,我额娘都对我说觉着轻易到让她不敢相信。” 嬿婉作了恍然大悟状,却竭力揣摩承敏的神色。她瞧不出异样,又联系她软弱的性子感觉她绵里藏针的可能性不大,但既是这样,她还是多嘴了一句:“皇阿玛什么时候这般温和了,我以前还挺怕他的,如今姐姐这么说,我放心了不少。” “其实我也存了些疑虑,但或许是皇阿玛年纪渐长,越发注重亲情,就考量得更多了也说不准吧。” 但皇阿玛到底也只说思量,又没个准头,嬿婉再一细想就发觉不对了。 只不过承敏到底也只是她名义上的五姐,既与她不是一母同胞,也与她从未有过姐妹深情,她犯不着去点破。 万一她倒是出于好意提醒,承敏却以为她杞人忧天或者没话找话扫她兴,那就得不偿失了。 “确实也是,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几乎人人都想在年老体衰后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皇阿玛可能也真不愿女儿们大多远在千里之外吧。” 嬿婉仍观察着她的神情,心想她若并不认可自己所言,就再考虑是否要点醒。 承敏并未如她猜测一般反驳,只沉浸在喜悦中,又陆续和她提及了好几位京中的显贵子侄,嬿婉估她的言下之意该是她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婚配都是她情愿的美事。 承敏性子还算安静,不大像她本人去四处打听得来的消息,那就只能是她额娘钱常在了,嬿婉隐约想起钱常在似有些娇纵,也相对健谈。 但嬿婉本身对她所说的显贵子侄并没有印象,且只听她只言片语也生不出兴趣去了解,只笑着听她说完,又随意打听了几句。 一回到永寿宫,嬿婉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与承敏的交谈说与了额娘和春婵,慈文听她说完,率先笑了:“嬿婉,额娘猜你肯定不会信吧?” “我确实不信,这怎能看不出皇阿玛多半只是随口劝慰钱常在罢了呢。”嬿婉当即轻轻一拍桌子,本想笑出声来,却转念想到自己能站在什么立场上嘲笑五姐。尽管她早年不搭理自己,自己没必要替她操心,但作为代朝的公主,她们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 “奴婢看五公主也不像是多愚钝的人,她为何会信呢?”春婵纳闷地问。 “或许是她实在害怕嫁去蒙古,所以才下意识地偏听偏信,横竖当作有转机来哄骗自己。”嬿婉思忖着,想到自己也幸好没去拆穿她的美梦。 “嬿婉说的有理,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皇上确实把钱常在哄得坚信无疑,她回去与承敏诉说自然也是斩钉截铁。一来二去承敏虽然和嬿婉复述了些皇上的话,但没法复述出钱常在口中皇上的语气来,又复述得缺头缺尾,所以我们乍一听都会与嬿婉有同感,认为承敏天真。”听得慈文分析,嬿婉虽不是十分确信,但也承认以皇阿玛的虚伪倒也做得出来。 一笔糊涂账实则没有理清的必要,嬿婉心想横竖现如今还碍不着她,承敏年长自己三岁,她好歹还有至少三年的清净日子可过。 夜间,她忽然想起春婵似乎还未提及澜翠的事,便悄悄开了春婵的立柜扫一眼,发现那包袱果然还满满当当。 她以为春婵胆小不敢行事,正想着自己随之一同去会不会不妥时,一转眼就见春婵回来立在了她身后。 “公主,奴婢请寿康宫的宫女去寻过澜翠了,只是她忙,没顾得上见面,还说空了来永寿宫找奴婢。”春婵主动坦白,使得嬿婉讪讪一笑,赶紧将自己抚在柜门上的手缩回。 “她以往也有过忙得没法见你的情况么?” “以往我俩都是约定了日子见的,奴婢并没有贸然找过她,且此回还要等约一月有余才到见她的日子。” “照理说寿康宫的差不至于忙到连见个面都不成吧?” 春婵也是这么思量的,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可又想不出澜翠推脱见面的缘故,她俩先前从未有过争执,必不可能是澜翠骤然恼了她。 “公主,要不咱们先候着,说不准澜翠过两日就主动来永寿宫了。” 听春婵这么说,嬿婉虽觉得可行,但越想越觉不对劲,今日见不得而过几日又能出门了,这可不就是病了起不来嘛。 “春婵,你说澜翠会不会因染了恶疾而暂时不便见人?” “恶疾?”春婵愣着小声重复道,她眉头紧锁,目光凝向别处,似在思考。 “风寒咳嗽这类倒还不算特别要紧,但春婵你想,真是轻微的风寒咳嗽她至于躲你吗,毕竟你都主动上门了。” “那公主您的意思是……”春婵变了脸色。 “别是得了绞肠痧这般的急症难受得下不了床了。” 嬿婉有意夸大自己的猜测,就是想让春婵真正急起来,好更殷切地去求见澜翠,要是这样还见不上面,那八成是出事了。 但要说完全为诓春婵之言,倒也不是,嬿婉确实认为澜翠极可能正病着。而她既然有恙,就更便于拉拢。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倘若能确认澜翠的病情,那设法去御药房求药治她定能让她感念自己的恩情,再辅以银钱,嬿婉确信澜翠自请入永寿宫指日可待。 眼见着春婵不知所措地拧起衣袖,嬿婉立马握住她的手,作着焦虑之状对她又言:“春婵,你明日再去一趟,若澜翠还是不肯见你,我们就一同想办法进寿康宫见她。” 春婵连声应下,第二日又去,嬿婉倚着软塌频频望向窗外,待她归来,一见她的面色,嬿婉就知事不成。 “公主,澜翠还是说不便见奴婢。”春婵将布包放下,惴惴不安地开口。 “这下你可信了吧,事出反常必有妖。”嬿婉垂头沉吟,顷刻又抬眼望向春婵。 “公主您打算怎么做?难不成我们真要偷偷摸摸潜入寿康宫?”春婵愁肠百结,一时又想不到对策。 “那自然不成,我们得设法光明正大进门,”嬿婉开始循循善诱:“春婵,你会包饺子吗?” “奴婢幼时包过,但包得不算好,公主您怎么突然想起饺子来了?”春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这事和吃食八竿子打不着。 “我去给寿康宫的娘娘们献饺子表孝心,不就能公然进去了?当然皇玛嬷那儿也不能忘了送一份。春婵,你得好好教我包。” “可这饺子奴婢没有十足的信心能包得漂亮,我们不如做些其他吃食吧?” “熟食我更没底儿,原打算直接奉上生饺子让她们小厨房自己煮,煮破露馅了也不好怪我们包得一塌糊涂。” “那还不如做些无馅的小圆子,只需弄到糯米粉,和上热水搓圆就成了,还省了我们未必整得出来的菜肉馅儿。” “春婵,你还真是机灵。” 嬿婉掩口轻笑,不得不夸赞春婵会耍小聪明,圆子比饺子好了不只一星半点,关键是用料最为简单,只一样糯米粉就足够了。 “奴婢去御膳房要些糯米粉来。”春婵当即出门,听得公主还在后头嘱咐她多要一些才足够。 澜翠虽远不如当年炩主儿那般紧要,但进忠思虑良久,还是打定了主意必要尽快去救。 横亘在他眼前的最大问题是他此番不仅借不了皇上的力,还得刻意避开皇上行事。隆重帝素来喜册宫女为官女子,要是将澜翠也瞧中册封了,往后就给公主的额娘多了一道潜在的阻碍,他犯不着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澜翠确实一回都没来寻他,但他自己想到澜翠前世的死因多少还是有些许过意不去,主动去御药房取了些药膏,光明磊落地进寿康宫送给她。 “这药是治伤的,你拿着吧。”进忠将澜翠唤出来,目视着她不解的神色,直接把装药的纸包塞进她手中。 “公公,您这是何意?”她像是吓怔了,抓着药想还又不敢还,不明所以地问道。 “咱家能有什么意思,上回见你被打得失了体面,你又不肯离宫,那也只能取些药给你,由你接着忍了。”进忠虽话里夹枪带棒,但面上十分和气。 澜翠的身子颤了颤,还是恭敬地谢了赏。 太过殷勤就是图谋不轨了,进忠看得越来越透彻,他并不想和澜翠扯上多少关系,但公主也不是没有今后想起澜翠想调她来伺候的可能性,他还真得未雨绸缪两手打算。 “小杖受大杖走,你可记得了?别哪日被打残了,说咱家没提醒过你。”其实哪是什么小杖受,小杖也得躲才是,只是碍着不好说得太直白,他才压低嗓音又这么冠冕堂皇地嘱咐一句,澜翠看着忐忑不安但总算是点头如捣蒜般应下了。 他从寿康宫其他主子、宫女的表现来看,她们多半对澜翠的遭遇是心里有数的。她们明明见了但也无人过问他送药,事后他不放心找了两个小太监去打听,寿康宫里也并无传出澜翠的闲话。 但是送药治标不治本,且常送终究不妥,进忠开始剑走偏锋地思量澜翠因病挪出寿康宫,待病愈再安排其他差事的可行性。 进忠并不指望自己能在澜翠眼里留个多好的印象,但无心栽柳柳成荫,澜翠回头再咂摸进忠两回的言行,疑觉出他该是个面冷心热的善人。 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章 春婵未能从御膳房要回糯米粉,嬿婉满心后悔没跟她一同去。 糯米粉又不是什么紧俏物资,这也不肯给,足以见得他们对永寿宫的轻视,嬿婉愤懑地心想。 “春婵,你歇着吧,我自个儿去御膳房,看这帮狗奴才敢不敢怠慢。”眼见公主起身,春婵本想跟上,却不料被公主一口回绝。 “公主,御膳房的公公们说近日各宫的主子们要糯米制的吃食要得多,糯米粉一时供应不足,所以才给不出。” “鬼晓得是真是假,就算当真,那凭什么其他宫能要得,只我们永寿宫要不得?” 不怪嬿婉多心,春婵要是只得了小半袋子糯米粉还说得过去,可空手而归明摆着就是受了御膳房太监的气,被他们随意糊弄,不当一回事。 见公主愤恨得眼中要冒出火星,春婵知道难劝,但又怕她气头上对御膳房太监出言不逊落人话柄,只好软声求道:“公主,让奴婢陪您去吧,奴婢不出声,只在一旁候着您。” 嬿婉终究还是允了春婵跟着,春婵一路观察公主的神情,到御膳房外,见得她面色已平静,这才稍稍放了心。 “公公,本宫听说近日御膳房的糯米制品销路很广呢,不知可否讨得些糯米粉,回头不劳御膳房费心烹制,本宫自个儿琢磨做法?”管事的太监衣着与他人不同,嬿婉轻而易举就寻到了,她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问道。 “是承炩公主啊,糯米粉有是有,只是刨除万岁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等主子的份儿,余下的不太够分去其他这么多宫里,只能委屈公主您收下一小兜子先用着,改日货足了再给您补上。”那中年的圆胖太监含着笑尖声说着,去取了一个布兜来,里面灌的糯米粉只浅浅一捧,可嬿婉分明瞥见糯米粉缸里还余下不少。 瞧他那副铁公鸡样子,就算改日糯米粉量足也未必肯给自己,更何况自己要做圆子送至寿康宫,所需的糯米粉必不是一星半点。她既不知先帝嫔妃的数目,就只能多做些有备无患,免得不够分反而显得她小气。 “好,那就谢公公的美意了。”嬿婉接过,给春婵使了个眼色,转身就离了御膳房。 “要不公主您多候几日,待糯米粉攒足了再动手?”春婵小声问道。 “澜翠的病能拖得了这么久?”她立马反问。 倒不是澜翠等不等得及的事儿,而是她被御膳房总管太监敷衍了事下了面子,心中未免不满。且对于她急于想成的事碰上阻碍,她反而一刻也不愿耽搁了,一门心思地想设法解决。 春婵答不上来,她也觉着澜翠那头该是拖不得,但糯米粉指望不上,就得找其他能献给寿康宫娘娘们的稀罕玩意儿了。 “要不奴婢着手做荷包?给寿康宫的主子送去表公主的孝心,也是一样的。”半晌,春婵试探着开口。 “荷包得做到什么时候,你我的女红都不见得多好,况且咱们连要做几个都还未知呢。”嬿婉一口就否决了。 回到永寿宫,嬿婉盯着摆在桌上的那兜子糯米粉越瞧越气懑,她差点出声让春婵拿去搓成圆子由她们自个儿分吃了。 该说不说,进忠那日送来的糯米糍清甜不腻,味道出了奇的好,见了糯米粉她就莫名地想念个不停。 蓦然有了个大胆的主意,虽说进忠不肯承认帮她,但只是向御膳房多讨一些糯米粉的小事,他一个副总管应该是轻而易举,自己去提一提,他说不准就一口应下了。 她的确有些想见进忠,但不想这般有求于他才去相见,可是他一句话就能问御膳房要得糯米粉,自己便不用去寻思其他的可赠之物了,诱惑像悬在马匹眼前的草料一般,她一时难以抗拒。 要去寻他只能在夜间,白日里他多半要上差,嬿婉如此盘算着,根本未意识到进忠也有值夜的可能。只不过她凑得巧,今日进忠当的确实是日差。 夜里,嬿婉只说要出去散心,没让春婵跟随,一路往养心殿外的他坦走。 日间嫌热才特意换了一身云门色彩绣云鹤单袍,结果出门稍走一段路倒冷得打起了哆嗦,还未行至养心殿她就有些懊悔了,也不知是懊悔更衣还是懊悔鬼迷心窍巴巴地来求进忠。 她没有刻意扮成宫女,发间戴着的簪钗也是寻常样式,但今日刚好未戴纯金饰,只几支点翠珠花簪和一根碧玉缠花的步摇就草草了事。 她所行的小径无人经过,因而也无灯火,她犹觉自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飘掠着,心中悚然,但勉强推演起见到进忠后的措辞。她再三警告自己切莫意气用事,勿将先前的矛盾尽数扯出来,将此行变作与进忠的又一争端。 进忠白日里借着去内务府传话的功夫,特意打听了宫女因病挪出的案例。他反复推敲何种疾病能装得像模像样,又不会被直接遣返归家,一日盘算下来,仍是举棋不定。 此刻他静坐于桌前,面前摊着一沓练习仿字的纸,却握着笔杆迟迟不再落笔。 无意中的一抬眼,窗外远远的显出了一道他魂牵梦萦的倩影,他下意识地眯眼凝神去瞧。不消顷刻便一手掩口一手迅疾将笔丢下,满眼满心皆炸开了一瞬爆竹的闷响,紧接着便是花焰火树亮如千灯照,瑶光星簇耀比合欢开。 他的手脚抖得难以自控,想像那日将春婵迎入一般先迎公主进来,但转念就恨不得抽打自己一通,好让自己绝了此念,他这破旧肮脏的他坦就不该是公主登临的地方。 公主停下了步子,四处张望着似在悄悄地寻人,进忠慌乱地拾掇桌上的纸笔,见到自己最后以清水写下的炩字就惶恐冒犯了公主,他手足无措地以衣袖使劲抹了抹,将一捧东西一股脑儿往柜里一塞,然后踉跄着几乎要踏到袍角地往门外冲。 公主面向另一方,还不曾用眼观他,进忠顿住脚步立着。焰火熄泯没入尘土,他变得疑神疑鬼,生怕公主寻的并不是他。 嬿婉一转头便得见了眉眼间扭拧着难堪的他,说来也怪,方才的犹豫和后悔被一扫而空,她反倒是眉目舒展,气定神闲地卸下了浑身上下本愈来愈重的紧绷。 见公主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面上还噙着不可思议的笑,进忠慌得后退了一步,又怕她误以为自己要邀她入他坦,所以连忙埋头往一隐蔽的墙角走。 嬿婉原本也没有十足的打算与他共处一室,见他如此知趣还是平添了些好感的,她不动声色跟上了他。 “奴才给公主请安。”进忠回转身向她打千儿,嬿婉忙唤他起来。 此时嬿婉才意外地留意到他未着蟒袍,只一身佛头青色的单衣常服,而巧士冠则依旧。 晚风轻卷,他那件单薄的衣衫亦随风微微鼓动,好似让他一时脱了奴颜婢膝的骨,成了清绝翩翩的仙。 夜阑时还是寒冷的,嬿婉恍惚中见进忠冷得颤身,她的心像被揪了一瞬,但他立马立得极稳,让她顿觉自己看走了眼。 她一手捉住另一手的手背,双腿也并得更拢些,风仍汩汩地灌着,像要将她周身当作一间破败的草屋,席卷走所剩无几的暖气才肯罢休。 所以原是她自己双手双脚都冷得发麻,才将进忠看作了有着与她相同的感受,并不是出于体谅他衣薄,嬿婉心下了然。 进忠不敢贸然开口,竭力平静地注视着公主。他有千万种猜测,但公主的眼神同样静得惊人,不容他先作任何一词,他只堪堪猜对了公主今日并不是刻意来折辱甚至除掉他的。 “进忠,本宫没有太惹你厌吧?”甭管恩怨,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姿态,嬿婉还是拎得清的。她怯于开门见山,便放缓了语气装作漫不经心般先出一言。 这题不好答,进忠下意识地蹙眉,两番念头在他脑中缠绕不休,一边是公主想借此点出实则是自己惹她憎厌,她虽好声好气但得一吐为快,一边是公主反复思量春婵带回的狠话,想向他问个清楚。 “公主,您是主子,奴才对紫禁城内所有的主子皆是一片敬意,所以自不会厌烦公主。”罢了,他总赌不对公主所想,不如揭过不猜不谈。 莫说是真心了,连忠心都不配谈及,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蚕丝缠绕而成的蚕茧,抽丝剥茧后只剩下一只腐坏腥臭的蛹,只遗留一声敬意维持住可怜的丁点体面。 春婵的话嬿婉是记在心里的,曾在几日前还万分渴盼着要寻机会找进忠对质,可她突然间感到无比的厌倦和腻烦了。 无休无止的猜忌和互讽本没有意义,只一味地蚕食掉她的耐心和自尊,除了让她一遍遍忆起雨夜那个所有事件的开端,忆起自己落魄的过往被他无意间窥探,也忆起自己始终困在看似是由他引起但实则是作茧自缚的阴影下,更忆起自己反复曲解他的意思又反复懊悔的折磨,除此以外她什么都不曾得到过。 皇阿玛常以诱骗和戏耍他人为乐,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好样不学,坏样倒学了个十成十,当真是造孽。嬿婉笃定决心将未问出口的酸言冷语彻底抛却,就此轻描淡写地翻篇既算是给她和进忠今后的往来万事留一线,也算是给她自己的解脱。 而且她今日前来本也是为了求助,不相宜的话更得一概不提,她听得进忠所言的敬意,只略微地颔首,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霎时忘了所有演算好的台词,她可悲地想到自己除了明暗相间地尖酸斗嘴以外竟是与进忠对不了任何一言,而要诚心直言求他更是难于上青天。 进忠看得出公主的情绪即刻地沉坠下去,她眼眸黯淡,像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深渊。难不成说尊敬她都不可行,这些时日跌宕起伏的经历早已将他彻底压垮。他像一只无魂的傀儡般行尸走肉地苟活于世,睁眼即是当差、想她、钻牛角尖一般为她谋划,日复一日地沉溺于此,无休无止。 他本只会间歇而不断地反思错在了何处,但显然他也早就发觉了有些事并不是靠他努力扭转就能挽回的,所有的回答皆是错误,他无论怎样兜圈子鬼打墙,都只能一遍遍择出错的和更错的路。 “公主,万分感谢您给奴才的金创药,奴才知道这令公主您破费了。”反正总是错的,虽然他想到自己此言极可能会让公主想起雨夜自己偷摸给她金创药的经历,再次惹她不快,但他难得遵从了自己的内心,无所顾忌地道谢。 他原是知晓此为好意的,并不如自己料想一般拿金创药当作了自己对他的调侃,所以他撂狠话或许也只是因为被春婵逼得太紧了才出此下策,嬿婉暗想。 “春婵来见奴才时,奴才所言的……”嬿婉还未开口,进忠就不打自招地将话头引到了这处,他纠结于解释还是遮瞒,看似胸有成竹实则连下句都未能拟定好。 “罢了,公公休要再提,本宫当作你童言无忌,你也当本宫童言无忌好了。”她解了他的围,进忠却越发惴惴不安。 他们都不是稚童,嬿婉以为自己是灵光骤现的幽默,但在进忠心头只有苦涩。他根本不是公主眼中的同龄,反而更像是一四五十的老朽阉人被困于青春年少的皮囊中。即使他并不相信自己会在公主眼中丰神如玉,但仅仅是老酒装新壶就足够使他自惭形愧。 “还有那金创药,实是没什么的,本宫害公公受了不必要的伤,”弥补些许甚是应该,她并未说出这半句,但见进忠似迟疑也似亏心地望着她,她又道:“公公额头上那道口子现如今该大好了吧?怎的还用帽冠遮着?” “早已大好,帽冠是奴才戴惯了,”进忠尽可能说得坦荡,但瞥见自己的单衣,只好改口道:“奴才本不知公主登门,否则定会着好整身的衣冠。” 进忠垂头一瞥,使得嬿婉也不自觉地望了一眼自己的鹤纹单袍,衣上的鹤绣得并不算巧致,只将将能看出是鹤而已。见到鹤她就想到自己与四哥的调笑,肥鹤瘦鹤又糊作了一团拧在她的脑中驱不走,她掩饰般地清嗓,装作无意地打探道:“公公,你那日送糕点见得听得了什么?公公喜鹤么?” 进忠确实听见了里头的说笑,但一则不会在意她与四阿哥具体论了什么,二则见她乐趣丛生更不会如她估摸的那样讥笑她没个正形,所以他不懂公主为何会突然想起这回事,只好胡乱答道:“奴才见公主与四阿哥一同作画,又听得您俩谈笑风生,本想唤住春婵请她代为转交糕点不想冒失打扰,结果未能如愿。至于鹤,奴才并未亲眼见过,说不出喜不喜欢。” 他丝毫不提旁的,眼神也透着全然的迷茫,夜风卷着他的袍角稍稍掀起,他又瑟缩着按下。嬿婉注意到他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白,这时才反应过来这约是他洗漱后临时的着装,他连外衣都没来得及披上就匆匆出来了。 “公公,你知不知本宫那日一见你为何会登时面露厉色?”嬿婉自己也冷得不行,极度地后悔多此一举换了单袍。也许是静谧深宵使人格外地多愁善感,她竟不假思索地要与他袒露稍许心声。 “奴才不知,也时常为此万般困惑,还望公主明示。”她眼见进忠慌乱得脚一软,险些跌扑,她以为自己又无意识地乍现了狠厉,连忙抿唇试图绽笑稳住他,可还不待她的嘴角翘起,进忠就从容不迫地开口了。 对进忠而言,谜底无外乎是公主厌弃他,且多半厌弃在方方面面,他并非不甘,而是真正想亲耳听一听公主对他的看法。 “因为你凑得刚刚好,就在本宫与四阿哥嬉闹得最失态时一声不吭地进来,将本宫随性肆意的模样瞧得一清二楚。所以将心比心你自个儿寻思,本宫尴尬得遁地无门,能对你有好脸色么?”开口前嬿婉尚有少许忐忑,但她未料到自己真正一吐为快后反倒像丢却了重压在身的巨石般畅快。且顾不得进忠闻言并不做声,她自己率先稍一偏头,舒然地眉开眼笑了片刻。 她的笑面好似出乎进忠的意料,但他稍稍串联前因后果便确认了公主说的是实话,只是多半尚有保留。 前世她就终生囿在二人初次相识的赌约里,她曾低声下气地求过自己疼她,往后尽管她步步高登直至皇贵妃位但仍摆脱不了作为低贱宫女祈求高位太监拉拔一把的阴影。他们的高低从一开始就错置了,所以她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原因除了凌云彻外,还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想通过杀灭自己而杀灭那个曾经卑微如尘土的宫女,抹去她最不堪回首的过往。 所以今生轮转一圈自己又摔倒在了同一处,甚至是反复地爬起又摔扑,接二连三地眼见公主自身都怯于直视的过往及日常行动。公主分明和炩主儿一样,也是极恨被奴才窥视卑弱、窘迫和无助的。 “公主,奴才并不认为您与四阿哥尽兴绘画纵情说笑是失态的,手足之谊难能可贵,且古人还称画作为无声诗,足以见其看重。兄妹间有声谈笑无言泼墨皆是雅事,奴才见之艳羡不已,绝无可能嘲讽。”他到底不敢胡扯到今生与她初见的那一面,况且他虽承认自己见过她的困窘,但他认定她和四阿哥的欢声笑语怎么也不该是她自己胡思乱想的那般让人看不上眼。 他完全没留意到公主有没有画所谓的鹤,他生怕是自己看漏了,又生怕公主误以为他会觉得绘画难登大雅之堂,就好比前世她被他人嘲笑会唱昆曲那般,可他怎舍得公主妄自菲薄。 进忠不是只爱钱财么,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成了雅士,嬿婉虽在心中思量,但不曾真正说出,毕竟他言辞恳切定了她的心,她没有理由去钻牛角尖。 进忠见公主笑而不语,连忙绞尽脑汁去想自己话中有何错漏。他发觉自己答得似乎有些文不对题,又急着补充:“奴才并不知公主在做什么,头脑一发懵就径直进来了,下回奴才尽可能让春婵转达转交,或是托他人来永寿宫办差。” “公公还说本宫没惹你厌呢,都不愿见本宫了。”嬿婉轻轻嗤笑,又怕他会错了意,用眼一扫他,已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了,还悠哉游哉地道:“该是你当的差就正常当,别躲躲闪闪像个山贼似的,本宫不喜欢。” “是,公主您早些回去吧,别冻着了。”进忠猜测公主卖了半天关子还是有事要与自己说明白的,但眼下再候下去他怕她冷得受不住,故只好以此逼一逼她。 “明明是公公自己冻着了吧,瞧你都打了多少个摆子了。” 其实他俩都在生生硬扛,只是进忠听得她不承认,终是服了软,连连应下是自己冻得更甚。 第四十四章 四十四章 “本宫还有事要与公公说呢,公公勿急。”嬿婉又打了个寒颤,双臂环抱着盯进忠。 听春婵说进忠的他坦空荡得跟雪窟窿似的,嬿婉忽然起了兴趣,全然忘了之前还不欲进他的房门。 进忠在等她说出此行的最终目的,不料她一撇嘴道:“都末春了还这般阴冷,颇为反常,不如本宫也反常一回,进公公的他坦避一避风吧。” 进忠被她唬得心狂跳不止,偷摸着转头瞄了一圈,四周几近寂寥,唯有几乎不可耳闻的细微虫鸣声,伴着风吹花叶的轻小响动而已。 这不合礼制,但公主再这么冻下去他也实为不忍,又不可抗命,他只好闭目轻叹一声,引公主快步随自己入了他坦。 屋内只有一支火烛吐着微茫的暖光,公主像是掩在了半见色的光晕里,二把头上簪钗冷翠的碧色显得和暖了三分,步摇轻曳的掠影也被烛光黯黯地投射在了公主凝滑如脂的面颊上。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以指尖抚过点缀在发间的那几支簪,睫毛颤动不已,眼波似晶透的琉璃珠般流转。 公主的国色天香无需任何华美衣衫加以显衬,但他素喜她穿蓝,夜色昏茫间他还不曾细观,此时眼见,他顿觉一股冷泉醒面般的战栗从头顶激到了脚心。 可他最不该喜爱的同样也是着蓝褂的她,因为她自己最不愿面见的就是蓝褂的自己,他若执意这样的喜好,便是明知故犯的无耻卑劣。 进忠既无勇气面对公主的月貌花容,又无勇气抗命垂头,只好退开半步与她并立。烛光虚笼着他们,薄浅与厚浓的蓝虽还未曾相依,但也似昏黄中水天一色的晕染。 他万分畏怕公主误解自己,但还是不得不阖窗锁门。他有意留心公主的神情,见其毫无惧怒之色,这才稍稍放心,正打算与她解释。 “确实不能让人瞧见本宫在此。”公主及时地发了话,他将解释咽下去,伸手试图搬坐具请她坐下,可手刚拂至椅背就犹豫着停了动作,开始盘算自己平时用的坐具约是不配请公主使得的。 嬿婉的目光一一扫至屋内陈设,和春婵所说相差无几,又见进忠畏缩地立在椅边,忍不住反客为主地劝慰:“好了,本宫都自愿进来了,自是信得过你。” 进忠还未从怔神中彻底缓过劲儿来,只眨巴那双狗儿眼,不知该作什么举动,便把帽冠摘了,踌躇着道:“公主有什么想与奴才说的,奴才都洗耳恭听。” 见了他光洁的前额,才知仍有些许淡痕还未褪去。约是没有好好抹药,嬿婉心想,但既然他说好了,那就当他是好了,别去揭穿才是。 “本宫想说,自本宫去御药房求药那日起,公公你似乎总在本宫或丢人现眼或偷摸行事时将本宫瞧个正着,真乃奇事。”求人的话她还是说不出口,且她回想他拒绝了自己多次,几乎意欲就此放弃,而进忠又有意无意地瞅了她好几眼,瞅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先胡诌两句。 “公主,奴才不是有意为之的,好几次都是赶了巧。不,是赶了不巧。”嬿婉见他一手紧捉着另一手,紧得指关节发白,又失了体面般急切地分辩起来。 “也是,公公确实只是赶上趟了而已。”他松了手,指头犹在轻颤。 到了这一世,她果然还是被雨夜困缚着,因额娘生病而去求药,却被自己言语冒犯故起了戒心,又逐渐争得在皇上跟前得脸的机会,这世的初见仍是她命运的转折,她心心念念的正是要把从前的她以及目睹这一切的自己抹杀掉。 进忠呆愕地立着,心急之下已有汗珠从他额角垂落下来。嬿婉料得到他急,却料不到他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公主,您把奴才当作石块、杂草或是随意哪件物什吧,千万不要拿奴才当人来看,您就当失意时只是途经了某样会动的物什罢了。” 如若公主看他碍眼,连物什都不配他当并要他即刻死去,他必甘愿照做。可是一则提死定犯公主忌讳,二则即使他死了公主也会在午夜梦回照旧想起往事为之作呕,连转了世都如磐石般难移的心性永远熨帖在她身上,她大概率忘不了与自己的接触,所以根本不是靠他一死了之就能到此为止不再侵扰她心神的。 她真能依言将他看作一柄称手的刀,该用则用用完则置之不理以待下回的话,前世又如何会在还未登上中宫宝座时就急于借机除他,至少也该硬生生候到兔死再烹了走狗。 稍稍细想进忠就知自己刚道出的劝慰可谓驴唇不对马嘴,前世她对自己的仇恨远远大过了自己能为她提供的效忠,她宁可自断臂膀都要他死,今生他都没松口帮她,她更不可能轻易放过。 尽管与四哥论过内侍们的可怜,但太监到底非男非女算不得常人,嬿婉将进忠所言一字不落地听了个仔细,误将其意当成了他拎得清自己的身份是不能称为人的奴才,故颇有自知之明。 不论太监敛得几多钱财,谋得何等职位,因失男子特征而致的自卑都不会完全消弭。而这自卑的底色又促使他们或格外热衷于贪财求利,或拜高踩低一享凌踏于弱小之上的快感,或娶妻纳妾并打骂折磨误女子终身,嬿婉虽对良善的幼小内侍尚有同情,但同样也深知作孽的奸宦不计其数,且时刻记着不能将太监当作寻常男子看待。 嬿婉不作声,只有意无意地扫视着进忠。这是她头一次见他穿常服,若说平日他像矜贵的亲王贝勒,那么今日便是像京城里哪户阔气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虽然口口声声喊他公公,但她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难将他和太监联系在一起了,还是他自我鄙薄才将她拽回现实。 想起太监上了年纪会佝偻弓腰,更会如骟过的猪牛般赘肉积聚大腹便便,她张惶失措地将他从头望向脚,又将目光聚焦到他的腰腹。 他的衣袍收得极窄,虽未系腰带但也隐约衬得出他窄削得如修篁般的腰,她惊觉他竟难得地立得笔直,仪态真正与她见过的皇兄们也相差不了几何,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两股诡异的对立在她脑中翻搅不停,进忠究竟属于什么,她登时又糊涂得辨不清了,眼见也成了虚。 进忠已通身浸满了汗水,但既然忘了在说话时就作出奴才的恭顺状,如今公主不知作何感想但双瞳像要挣出钩子时就不便再补作一个奴才样儿了。 他硬着头皮与她相视,屋内虽比冷夜和暖许多,可他除去身躯上淌不尽的汗外,冰寒又从手指脚尖而起,蛇蜒一般悄然伸至了他的五脏六腑。 冰寒交加,他像一座被熊熊火炉聚裹着的寒窑,火光既能彻底地驱走窑中的极寒,也能变为肆横的火舌愈演愈烈地舐去他的性命。 “进忠,本宫不喜被任何人窥视到姿仪无状的模样,并不是针对你一人,而是本宫就是这个性子,为什么四哥能理解,进忠你就不能理解呢?”到底是有一念占了上风,又好似是进忠惊弓之鸟的情状让她将升腾到嘴边的其他话拼劲咽回,改作了进一步的坦白,且她莫名地换了称呼,就好像这般唤他唤惯了一样自己都不曾察觉。 因为四哥和自己相熟已久,而进忠初来乍到,如何能够理解,嬿婉言毕即被自己的无厘头硬生生驳回去了。她见进忠嗫嚅着要表达什么,知晓他与自己想的该是差不离,便一耸肩,又伸出一根指头向他摇了摇,示意他先莫开口。 “四哥……四哥先前也不理解,四五年前他带过一次芝麻花生糖给我吃,又逗我笑,我笑得岔了气儿,咳嗽不止甚至将糖块都吐了出去。后来他一提这事儿我就恼,我知他没恶意,但就是气不过。”她连自称都改了,像在与自己寻常说笑,进忠几乎要错觉她是被鬼神上了身。 公主厌憎他是常态,那么转瞬便与他温声细语又是为何,除了决意要请他办事外进忠想不到别的可能。只不过他虽心中笃定无二解,但还是溺在了公主对自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虚情假意中。 自己无形中纠缠了她太久,早成了她心中无可磨灭的阴霾,再不松口助她,她或许就要即刻除去自己了。他并非怕死,而是怕自己到头来既助不了她,还要惹她反复思量作呕一辈子。 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她对自己的憎恶是两辈子都深刻于心的,那还不如就此应允为她出谋划策,尽可能在她的恨还未超过自己的价值时再多为她铺一段路。 进忠想答曰四阿哥和作为奴才的自己大为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但怕公主认定他为顶嘴,或是因被他打岔而难以接下文。思虑良久,他改口道:“后来……公主可是向四阿哥道明了您的心思?” 此言或许会让公主内心觉得他放肆,但公主既然肯装作与他亲切言谈,就更该遂她的意让她能顺势谈下去,进忠挖空心思揣摩着她的想法。 “倒也不是,四哥见我的窘相毕竟少之又少,不像进忠你,几乎回回见的都是我困窘的模样。”进忠甚少对她起的话头有兴致,嬿婉不免脱口而出答他。 进忠并未想到她认为每回见自己都困窘,更要紧的是,不光是他,连嬿婉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会格外留心自己给进忠留下的印象。她只当作是进忠见自己见得太多的缘故,才会引她多思多虑。 进忠眼中流露错愕,嬿婉料想自己实是失言,车轱辘滚回了之前的问题上,又要害得进忠辩驳他不是有意的。 可是当日正是四阿哥与她逗趣才致使她误以为会被自己嘲笑的,她既未与四阿哥解释,怎的反而不顾及被四阿哥看了个清楚。进忠面上含了些和煦春风般的笑意,心中却只得苦笑三声,公主圆谎都圆不过来,他连顺其意都不知该怎么顺下去。 “进忠,你下回见状不妙,就立即转头避一避,若当面碰上躲不过,你也得装作若无其事,下回绝不可轻易提及,明白了吗?”他显然无法接口,像一个吃着黄连的哑巴似的脸都快皱作了一团,嬿婉干笑着替他找补。 “是,奴才一定照做。”他何尝看不出公主的笑是硬挤来的,霎时他恍觉回到了她还是炩主儿的前世,他也曾被她这么注视着,将她虚伪至极的言笑当作裹腹的唯一食粮口口吞咽,还妄想着在她身边涎皮赖脸二十载,总能得她些主子对奴才以外的情感。扶持之情、友情、亲情、爱情,任意哪一样他得一丝都算死而无憾,可到头来皆是他一人的臆想罢了。 他猜测公主终于要道出实情请他相助了,他连说辞都已定好,就以之前公主只虚指帮她而未说明帮何忙的由头好了,他不知才不敢轻易答允。 眼下公主不论说出什么,他都会应下,拼了命也要替她办好,今后每一桩每一件他都当作是公主容许他帮上的最后一忙来践行,毕竟他不知公主能留他多久。 一时翻涌上头的别样情致悄然退去,嬿婉开始疑心时常在夜里织网编纂的诡梦汇入了现实,叫她着了魔一般突地对进忠婉转柔情。 可尽管超乎了她的本意,但实则与她来此的目的十分合宜。她误打误撞地对进忠露了些做小伏低的姿态,于他而言看似也较为受用,此时再道出恳求之事,说不准可事半功倍。 嬿婉说服自己此番言行仅仅是为了利用进忠为她做事,而相当合理的是,她起初也确实想过利用他,等于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而已。她不折一兵一将还探出了进忠性子不坏,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进忠公公,本宫能求你做一件小事吗?”她上前一步,目视着他黑沉沉的双眸,虽无意识地换回了自称,但语调透着谦卑和渴求。 即使是定了神,她还是禁不住被他那张多情得以至可恶的面孔吸引,她后悔往前迈了,因为她的面颊上还是升起了小片的火烧云,她仿佛置身梦中又仿佛飘忽在绵软的云端。 在进忠眼里,同样是迂回地轮转了一大圈,终是绕回原地。只不过他说不出这原地究竟是前世金玉妍生产不顺那一夜,还是今生误当公主为宫女那一夜,兴许二者本就互为映照,也是同一个节点。 公主的脸微微发红,进忠误以为她是羞于对自己这个奴才启齿,他心中喟叹着公主至少该与炩主儿一样能屈能伸才得以行大事,如今这般是不成的。 “奴才不敢夸下海口,公主不如先说说看,奴才能帮得上便帮,”他思忖着,心虚又言:“奴才虽效忠万岁爷,可也尊敬公主,公主的事与万岁爷不相冲,那奴才稍微帮一把也无碍。” 公主不反问他为何肯帮,他就不东拉西扯了,公主怯成这样,他到底心慌不已。 他忧心公主是要他排兵布阵干一票狠的,他不怕杀人放火,唯独怕公主年轻思虑不周,若被人察觉他靠一死也不能完全撇清公主的罪责。 “也没什么大事,本宫的额娘快过生辰了,本宫想多要些糯米粉,为她制成吃食,然后再奉一些给皇阿玛和其他娘娘。”进忠像是犹豫又像是担心,嬿婉看不懂他的眼神更摸不清他在想什么,也无意和他探讨为何他骤然同意帮她,便低声直说了请求。 这下轮到进忠懵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公主真会让他做这么微末的小事。心中的石头落地,但他相当不解,问道:“公主怎么不去和御膳房的公公打声招呼?奴才也不掌管御膳房啊。” 难不成公主要在糯米粉里下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她到底不是嫔妃,没有由头去投毒。即便这样,他还是不放心地又问:“公主您只是要普通的糯米粉,不派其他用场吧?” “自然只为了吃呀,还能派什么用场。御膳房的大公公说是供应不上,只给了本宫一小兜,所以本宫才想着来求你说说情,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总该多给些了。”公主似是更加不好意思了,目光掠向别处,又忍不住看他,像是在观察他的神色是否情愿帮自己。 “御膳房既拒绝了公主,那奴才也不便再去掺和了。但刚巧明日奴才不当值,奴才晨起就出宫去买最好的糯米粉回来带给公主,明日晌午之前应该赶得上公主用吧?” 莫说是要多些糯米粉,要求他把米粮铺子的糯米粉全买下运回他都二话不说。公主像是进入了状态,眉目传情演得上了一个台阶。她这么盯着他,他就像被火烤着炙着,他通身都焦了脆了,噼里啪啦地碎下遍地,只留一颗香喷喷热腾腾的心可递与她品尝一二。 嬿婉猜测他会应,但同样猜测他或许会扭捏也或许会提个条件。真正见他如此爽快,她反而言辞无措起来:“赶得上赶得上,辛苦你了,晚些也无碍的。” 第四十五章 四十五章 “公主,您没有其他的要求了吧?”进忠仍毕恭毕敬地问着,烛火稍黯淡了些,随着窗缝钻入的风轻摇不止。 公主的面孔越发晦暗不明,她眉眼低垂,似在思量,紧接着仿佛打定了主意一般咬唇又松开道:“日间人多口杂,你晌午送来或是本宫来你这儿取终究不妥,不如这样,入了夜再劳烦你来一趟永寿宫。” “公主说的是,奴才就依公主的意思。”进忠本以为她是懊悔了对自己好言相待,正打算迎接她醒悟后的狂风骤雨,不料她还是沉浸在演绎中。 她演绎得越好,他就越是释怀,只是苦了公主要延续前世的忍耐,再一次昧着良心与他虚与委蛇,他到底有些不忍。 自己一定是在哄骗和利用他,不为旁的。而且看他的反应,确实是自己这一招有了奇效,远比之前与他碰面即结仇要好太多,嬿婉如是想着。 要是早知低声下气说软话就能将进忠收得服服帖帖,自己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尝不少猜忌提防的苦头,该在第二回见他时就这么做的。 该说的都说了,自己其实该走了,但嬿婉总有些纠结,生怕走到门外脑中再突现一两句想说的话。她顺手从桌角拿起了一把小剪子,伸向火光处小心翼翼地剪去一段烛芯,屋内的光线鲜亮了几分,让她将进忠的神情看得更加清明。 他在温柔地观着自己,但只静立着,毫不逾矩,就好像梦中立在自己身旁的影子。嬿婉试图从他眼中读出忍耐、厌烦或是不信赖,可一样都没有,他真像是被自己蛊惑得乱了心,就此轻信了自己。 “进忠,你不想询问本宫为何会有此番转变吗?”他到底是坐在副总管位子上的权宦,心思不至于单纯如白纸,稍加思索嬿婉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她像试探一般问起,但还在犹豫着要怎么说才能让他即使半信半疑也能将信的那一半偏多些。 公主终是不如炩主儿沉稳,望着她闪烁如萤火的眼眸进忠就知她开始了无尽的权衡和内耗。他希望公主能一心将自己利用到极致,而不是内心来回拉扯不休,既怕吃着又怕噎着,这于她的身心无益。 “公主,奴才并不想探知。”他一口就堵死了她的转圜狡辩。见公主强忍惴惴不安琢磨其他说辞,进忠接着说:“公主行事自有公主的道理,奴才窥探公主的心思便是存了私欲,这于情于理皆是僭越。奴才此次愿意帮助公主也仅因此事无关紧要,且明日奴才本也要出宫买些日常所需,添一样算不上难事。下回公主有事奴才未必帮得上,所以怎么说也没有为一次举手之劳刨根究底的必要。” “进忠,明日本宫会给你银两的。”嬿婉终于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事宜,托人办事怎么能不给出酬劳。匆忙之间她不曾携上银钱,就这么觍着脸来了,是为最大的疏漏。 “公主,您知道一斤糯米粉市价多少银两吗?”进忠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只是他嘴角绽出了两个小巧的笑靥,眼下卧蚕也更深。 “一两?本宫不知。”嬿婉心虚地向别处瞥了一眼。 “公主,京中糯米粉的市价约是十八文钱一斤。”他垂眉低浅地笑了,笑得露了些洁白的贝齿。嬿婉微微皱了皱眉头,刚想出言,他就极快地将笑意敛去。果然装作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嬿婉心下好笑。 “本宫常居深宫,确实分毫不知民间食粮行情。不过既然民间能传出皇阿玛使金锄头的笑话,本宫有何不食肉糜的愚钝也是可谅解的吧。” 这也未上升到何不食肉糜的程度,只不过公主信息闭塞,不了解民人的衣食住行而已,进忠无意取笑她,只是觉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某种意义上反倒是最食人间烟火的,她的每一细微不易察的神情变幻皆是虚伪以外的本真。 “奴才事先没有告知公主糯米粉价格低廉,不用公主偿付,是奴才忘了事。只是公主您作为天之骄女,尽管无需自己动手买、洗、烧每日的食材,但依奴才愚见还是该多了解些,今后出降才可自行将府邸的进出账理得井井有条,不受管家仆役的蒙蔽。”这是私心之言,但进忠一咬牙便说出来了,他谨慎地盯着公主,如若她脸色有异,他会立即跪身请罪。 他为什么非要扯到出降的事儿上去,自己根本就不愿想,还打算闷头过上两年好日子呢,他倒好,莫名其妙就提起来了,提得自己简直措手不及。 但他所说其实也算不得错,当真是带几分善意的规劝,只是自己本就对出降异常抵触,这才险些大动肝火,嬿婉迫使自己冷静坦然应对。 公主极尽掩饰都掩不去眉眼里的愠怒,进忠了然,又见公主愠色渐褪,恢复了先前的伪笑,热切地对他道:“进忠,你说得也是。” “奴才,奴才也不全是这个意思。”他急着补救,电光火石时想到了更深一层,四阿哥要想成为储君必不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尽管现如今还未涉及他论政,但多体察民情总是应该的。 “奴才在《中庸》上读到‘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夸赞的便是作为明君的舜懂得切实体察民众的意愿,这才得以受到民众的拥护。奴才读书不多,只是认为不论公主您,还是诸位其他的阿哥公主都应当通识这个理,否则有可能受万岁爷的责难。”进忠尽可能地轻描淡写,他实在不便提及四阿哥,但他希望公主能读得懂,能去劝诫四阿哥两句。 他几乎是前言不搭后语,但他道出的理论显而易见更针对阿哥们,嬿婉再不懂政事也察觉出了其中的微妙。一如进忠的盘算,她确实推断出他是要自己在四哥面前言此,只是她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随口敷衍了过去:“你说得有理,本宫都记下了。” 公主兴致缺缺,像是疲累不已,进忠估摸着现已将近三更,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由着公主滞留在此。 “公主,时辰不早了,奴才不敢送您,还得劳烦您自个儿走回永寿宫了。”他温声道,方才公主剪烛芯剪得不算好,烛光又稍稍昏暗了些许。可算寻着了件可做的事能暂避公主的目光了,他径直取了剪子又剪起烛芯来。 公主不再迟疑,向他颔首后意欲离开,他随之去了门边将门推开一条细缝,小心探查确认了无人行经后才示意公主走出去。 一开门便有夜风卷袭而入,进忠骤然想起公主衣褂单薄,但又着实没有能让其披挂回宫的衫袄,正忧心着公主受冻,只见她大步迅疾地跑起来。 他定睛一看,公主原是连花盆底鞋都不曾穿,也不知是从哪儿拣来的一双平底布鞋,倒省得她纤步慢移了,如此甚好。 嬿婉归宫时春婵还未入睡,甚至已坐在了院里等她。见她不仅毫发无损还喜笑颜开地归来,春婵连声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这才喜不自胜地迎上去。 “春婵,我额娘睡了吧?”回到卧房,嬿婉出言先问,春婵答道:“主子睡了,主子说公主您的为人处世她是放心的,但毕竟奴婢总有些慌,所以还是出来候着了。” “那就好,我不想让她担心,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春婵边听她说,边立在她身后为她卸下簪钗。 “公主你方便与奴婢说说见的是谁么?”春婵犹豫着问,又改口道:“不方便的话,公主您只当奴婢不曾问吧。” “我去见了进忠。”嬿婉面色平静,但从铜镜中窥得春婵被唬得身子一颤,刚取下的一支玉簪也差点儿落地。 “公主,您去见进忠,是为了让他代您找御膳房要糯米粉吧?”好在春婵及时地反应过来,面上的错愕也淡了些。 “是啊,什么都瞒不过春婵,”嬿婉待她取完了簪子,反手握住她的手扶在自己的肩上,又细细地抚着她的手背。 “公主您这又是何苦呢?他没对您说什么不中听的吧?”春婵有千言万语想问,但堵在喉口上下不得,就恐问得错了或过分了,使公主平白心生耻辱。 “我装作与他和解,他也答允了替我采买。毕竟我想着与其放任他这么好的资源白白闲置着,还不如延续最先的打算将计就计利用他为自己行点儿事。左右他面上至少算不得十恶不赦,姑且倚靠他助我接近皇阿玛还是可行的。”嬿婉的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在谈论他人之事。 春婵彻底被她唬得语塞难言,她万万想不到公主竟然会棋行险招,况且以她的见解来看,现如今魏佳答应已解禁足,份例也还算足够花销,公主甚至已没有必要再去拉拢任何一个御前太监了。 “公主,进忠他是个太监,这没根儿的东西心眼都蔫儿坏的。公主您所不知,上回四阿哥来访,进忠走时您没看他的眼睛,跟乌眼鸡似的就盯着您不放,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什么玩意儿!”待了半歇,春婵七上八下的心神不见恢复,但她焦灼得无可奈何了,顾不上思考说出实情是否会让公主嫌恶作呕,她声颤不止地道出,说至最后,改换了厉声。 进忠确实比四哥走得晚了少许,而她并未留意进忠是否看她,如今听春婵一股脑儿吐露,她倒是意外地恍然大悟进忠真不如她所想那般恼她了。 她分明才瞪眼吓唬过他,可他依旧记着旁人走了就该直视自己,也不知应说他是一根筋还是听话得过头,不知怎的,嬿婉越想越偏。 可自己到底是无形中陷进忠于不义了,春婵压根儿不知进忠的直视全是她的授意,无端给进忠扣了一顶硕大如斗的黑锅,今后怕不是春婵得颠覆认知,就是进忠得骑虎难下。 “进忠他也许是察言观色也未可知啊,况且他瞧两眼也就顶破天了,又做不得什么别的。”可嬿婉还是临阵脱逃了,她嗫嚅半天仍辩驳不出,她的自尊也不容她替进忠多说好话,索性和了稀泥。 “那么公主您想,进忠与您合作他又能图得什么?钱财?权势?您能给得出?”春婵急得失了礼数,她走到公主身侧半蹲下恳切地盯着她,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春婵的意思呼之欲出,意在点醒她进忠唯有可能贪图她的美色而应允相助,可在嬿婉心中,早已认定进忠不是此等卑鄙小人,又碍于不便直说,只好继续诓春婵。 “我也不是事事皆有求于他,他能偶尔帮我个把回就可以了。况且我也只打算假装与他热络而已,又不是真的,稍有疑虑我就与他一拍两散,谅来他也拿不住我的把柄。” 公主容色坚定,春婵见了她的模样心慌胆颤,知是劝不住,故强压下忐忑叮嘱她定要万分谨慎行事。 洗漱毕后,嬿婉信步回房,无意间见额娘房中烛光此时才将将熄灭,推断出额娘方才并未入睡而是一直在候自己归宫,嬿婉心下不免添了些酸涩的感动。 进忠起了大早,照旧对镜仔细净面,穿了一身色泽朴素的常服后稍一思索,还是将缠布层层绕回腰腹。 他赶至集市时仍是尚早,毕竟糯米粉拎着沉重,他便先小逛了一会儿,拣一家酥饼铺子买了两块酥饼垫饥,接着赶往药铺。 他已替澜翠思量好了病症,咳喘能扮演得出,虽会被他人疑似为肺痨,但毕竟她未得此症就算是搭脉也搭不出个无中生有。她只要断断续续地咳着总有一日好正大光明地报给内务府准她挪宫休养,一挪宫就不必再回到寿康宫那苦地方了。 进忠买得一包干鱼腥草,心想这既是治肺疾的寻常廉价药,干咽生吞也易呛咳,更方便扮演,往澜翠那儿一送,她既吃着咳得更剧,又算是她自行“治病”,待久治不愈就好办事了。 出了药铺他便回了之前行经的糖铺,他自出门就开始了纠结,纠结到如今还是犹豫不决,他听公主清清楚楚地道出了“芝麻花生糖”,虽不敢断定她格外爱吃,但至少她不会难以下咽。 犯难就犯在公主肯不肯接他带去的吃食,他左思右想都觉没底。但既然来都来了,他还是抱着若送不出手就自己吃光的心态买了一兜。 他去了好几家米粮铺,兜转比较其中售卖的糯米粉,终于定下了一家他目测最干净上乘的。摸不准公主需要多少,他只能尽量多买,五斤糯米粉他都生怕不够用,只碍着斤两越重越不好藏,他还是就此收了手。 此行收获颇丰,进忠本意欲回紫禁城了,可行路行至一半见路边开了家书摊,他好奇心起,不免多瞧了两眼。 贩书郎热诚地招呼过路行人,确实也有不少人说笑着去观望他的摊子,又见得他扯出一面红布的旗子卖力地招摇,呼喊着开张大削价。 进忠鬼使神差地混入了这团市井气儿中,也蹲身去翻拣书摊上的一摞摞杂书。 多是杂记、小说、话本,进忠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无意间翻得了一本《孤城闭》,叫他有些意外。 他想起自己曾偷偷看过的话本,所以特意将此书翻了翻,字迹印刷工整,也不见有任何配画,且仅是一目十行地扫视,他也能察觉出行文流畅雅致,与话本的邪秽笔法几乎毫无关联。 于是他怀着再看一回此种版本也无妨的念头将书买下了,这才施施然回宫。 第四十六章 四十六章 寻常一日过得不算慢,一晃就到了夜里,而今日则大为不同,才到晌午嬿婉就觉仿佛已过了大半日,而再定睛往窗外头一瞟,光轮仍旧高高挂。 待到时至幽夜,嬿婉寻思这简直像过去了两日,她想走到院中等候进忠,可又生怕被他以为自己上赶着,只好作罢。 春婵一直在她身侧,也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自与春婵吐露了自己要利用进忠后,春婵就对她担心得紧。毕竟春婵是一片好意,嬿婉就也没舍得撵她回房歇息,以免她忧虑更甚。 “公主,要不您去休息,奴婢在这儿等进忠送糯米粉来吧。”春婵试图反过来撵她,嬿婉看着春婵眉头紧蹙的样儿,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不必了,我不困,还是你先歇了吧。我有些怕你对进忠说错话,到时我不太好圆。”嬿婉想起她指责进忠盯视自己,虽有愧于没敢和她说实话,但想起进忠与她极其不对付,转瞬就变了念头,委婉地想撵她走。 “不会的,奴婢不会信口胡说的,奴婢懂公主您的意思。”春婵自是不肯。 “好,那春婵说说我是什么意思?”也许是见气氛太尴尬,稍缓分刻,嬿婉低声对她逗趣。 “公主不就是想哄骗进忠为您所用么?”春婵错愕地反问,声音无意识地大了少许。 隐约听得外头有声,紧接着叩门声轻响,把春婵吓得身子一颤,嬿婉望着几乎要魂不附体的春婵,向她作了噤声的手势,又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后背,这才慢悠悠地起身往前走。 到了门边,嬿婉特意往后瞧了春婵的神色,见得她已稍事平复后再边开门边出声。 “进忠,你来了啊。”她换上了明媚的笑颜,实则心里也估不准进忠有没有听到春婵的无心一言。 换回了蟒袍的进忠捧着一布袋糯米粉立在门口,神情似有些局促,不待她瞧仔细就蹲身笑着打千儿道:“是,奴才给公主请安。” 嬿婉引他进来,身后是他角靴蹬踩在地上的嗒嗒响动,身前是春婵强撑出笑脸的迎唤声,她莫名感觉自己的心皱缩成一团,明明都是笑面春风,但屋内冷得像被风雪浸润。 她终于与进忠平缓地对视,乍一看这双勾人的桃花眼依然含春带情,与先前几乎别无二致。但好景不长,他的目光不一会儿就开始飘忽不定,笑容也越来越呆板,他甚至出言:“公主,这糯米粉给您,奴才就不叨扰了。” 嬿婉接过进忠递来的布袋,袋上仍留有进忠的手攥握过的余温,她的指腹轻轻摩擦过褶痕处,接着就顿感此举不妥,烫手似的一撂,将它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这算不得叨扰,本宫还想留你说一小会儿话。”她猜测进忠是听清了,不然不会是这个反应。 这只是凑巧,她怪不得春婵,但她同样心头隐隐作痛,扎着她的像是一根被冰棱裹住的针,她以为冰棱并不锋利尚可忍受,又以为捂化了冰即可除痛,却生生自作聪明害自己被刺得鲜血淋漓。 或许是因计谋太早被进忠识破再也扭转不回使自己怨恼,又或许是因计谋和真心本就存放于跷板的两端,一端落下即伴随着另一端的升起,此起彼伏而缠绵不止,她自己正被翻搅得不辨东西醉生梦死,不知何为最优解,又怎能容忍突如其来的变动武断地绝了她以假掩真、以真匿假的退路。 实情比她预想的更糟,进忠实际听得的并非此一句而是春婵的前后两句,一句她懂公主一句哄骗他为公主所用,皆是一字一音地烙在了进忠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坎上。 他并不难过,春婵懂公主也向着公主都该是令他欣慰的喜事,况且他早就猜得了公主对他改观的缘故是有求于他。 只是他刚骗自己昨日才见过公主对他的笑,又以公主需要他为由才得以鼓足勇气前来永寿宫,骤然被一盆冷水浑头扑面地泼下,他急需找块静地独自缓一缓自己的情绪,以免当着公主的面忍不住红了眼眶,既叫公主恶心也叫他自己难堪。 “夜深了,奴才先回去了。”他自顾自地言说,瞥到了春婵的笑面,他自是知晓里头藏着寒锋,他僵直着身子往后转,面上虽还挂着殷切的笑,可他抖得厉害的手早已将他难自禁的悲情出卖了个彻底。 她不想他走,他一走她就无来由地失落,她说服自己只是还有幌子要诓骗他,不能轻易错过此次机会。 可进忠恨她恨得手颤,还罔顾她的挽留妄图一走了之,让她的心房登时被落寞暗沉的灰烬填满,又闷钝地捂得她渐渐透不过气。 她无法憎恨春婵,只好憎恨自己非要瞒她还要逗她,不知隔墙有耳逗得无可收场了才知悔恨。亦如自己反复调弄进忠又反复试探他是否恼怒一样,他越是被折腾得麻木,自己看着这般日渐形销骨立的他,受的谴责也就越深,偏偏总迷途不知返。 出于本心的愧疚悔恨和诡计被识破的懊丧微妙地交织相融在一处,成了一根烧心的红烛,烛上灼火不断地舔舐着她的良知,眼见进忠已向门行了两三步,嬿婉终是放下身段又低唤了一声:“进忠。” 进忠沉溺在悲色中未能听见,还是一个劲儿地走,嬿婉自己的唤声却将她激得清醒了许多,想起昨日都已毅然决然扮了弱小引诱进忠,既开了头,一回与多回本也无甚区别。若能循序渐进拉拢他就不枉自己苦心,若就此作罢不再拉拢反而使自己昨日的失态成了辱没身份的矫揉造作。 进忠突觉自己的一只衣袖被绊住了,他浑浑噩噩地转头试图究察原因,却不曾想望见公主伸出了一只细嫩如羊脂白玉的柔荑,以两根柔若无骨的玉指轻捻他的袖口边。 望着她忽闪的长睫美目,有一瞬他竟真把她当成了不谙世事的豆蔻娇女。 他的眼眶微红,嬿婉不明他是怎么了,说是气怒颇为勉强,说是悲伤又显得无由。可她拉着他的衣袖竟觉无与伦比的松快和安心,她像一只餍足的猫一般眯眼,又脱口道:“进忠,谢谢你的糯米粉。” 公主没有再出言挽留,但她既然拉了自己的衣袖,那就说明确实还有话要说,进忠想道一句“这不合规矩”,但率先想起了自己当着春婵的面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公主也是不合规矩的。 先前他默认了公主和春婵是一条心的,可事有万一,万一春婵不知是公主下的令他就摊上棘手难事了,这实算个不大不小的纰漏。 所以进忠将目光移向一旁的春婵,片刻后再看向公主,意图以眼神询问她于春婵在场的场合里自己还该不该目视她,旋即他又想到自己方才都已忽视了春婵的存在,马后炮的补救哪能让他逃脱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毕竟事因春婵一句话而起,嬿婉当即错解了他的眼神,以为他是见春婵心烦,想让春婵离开他的视线,她心虚得越加深重。 “春婵,本宫要与进忠单独说会儿话,你先回卧房歇息。”她不留转圜余地地下了命令,让进忠有些始料不及。 在春婵眼里,进忠又是贼眼珠子死命粘着公主不放,还要瞥她两眼试探她见此的反应,且就这么依着公主抓他的衣袖而不知抽开,没脸没皮到了极点,怎么看他的色心都是昭然若揭。只苦于她犯错在先,公主又铁了心要忍辱负重,她只得一壁喜笑颜开地应着“奴婢就不打扰公主和进忠公公了”,一壁强忍着对进忠的畏惧和恶心躬身后退。 “公主,不可。”嬿婉见进忠澄明的眼瞳像汪着一泊暖泉,他低眉望向自己拉着他衣袖的手,略摇了摇头,面上浮出不好意思的笑。 嬿婉将手收回,他整个人都转过来面向着自己,却只笑着,像是在等候自己出言。 刚才的危困紧迫荡然无存,仿佛一切都只是嬿婉打盹时朦胧的迷梦而已,进忠与昨夜里一样,他还是那块若即若离却温润有方的玉琼。 “进忠,方才你进来时……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本宫说的么?”到底还是心虚的,嬿婉不敢看他的眼睛,将目光瞥向别处,又轻咳一声,勉强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他在门外时布袋差点儿滑脱,故不小心以膝盖抵到了门,有了些许响动,他担心被公主察觉,走出来揪住他偷听,所以才在不得已之下趁了那不凑巧的时机叩门,冷静下来他最怪罪的还是他自己。 “奴才听得春婵在与公主闲谈,她猜测您哄骗我为您所用。”欺瞒并不现实,反而会让公主反复揣测自己是否会私下记恨她并耍心眼使阴招。他大大方方地说出,瞬时眼见了公主面上红一道白一道,像被戳穿心思似的紧张。 公主,您需得多加练胆儿,即使一时磨砺不至临广厦崩倾而不惧,至少也得大致四平八稳遇事不自乱阵脚,万不可疑神疑鬼碰上诸如经幡之类的死物就自认落败以至万劫不复,他蓦地想起这一茬儿,在心中默道。 “春婵侍奉公主已久,自是事事围绕公主来考量,所以她当成了公主正在拣选可倚仗者也是情有可原。而奴才认为这并不属实,撇去副总管身份,奴才本系一寻常内监,恭敬奉宫中各主乃奴才的份内职责而已。且公主所提请求甚小至此,料想下回也不会相差太多,奴才约是担不起春婵随口猜测的重任的,也不会因戏言猜忌公主,请公主不要再纠结于此了。”他本意是把责任推给春婵,不想让公主继续存有自己会报复她的疑虑,可话既出口像是变了一层意思,他有些惧怕公主会误解自己不愿再帮她做事,又失意地想着自己若丢掉了这唯一的价值,当真是成了形如死灰槁木的游魂。 “进忠,这原是本宫对不住你,未与春婵说清,由她胡乱猜测。”好在公主大概没有这番误解,进忠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瞅着她沉吟、眼珠儿一转、坦然自持,紧接着唇角一丝一丝地缓缓绽出笑意,仿佛一池幽昙在夤夜中妖窕而开。 她又有炩主儿的样子了,不仅是言辞愈发相像,连那抹媚笑都一般无二。她像一簇鲜红的罂粟,幼时只让人当作是平平无奇的绿植,而年岁渐长抽条开花之后才陡然摇身一变,附了摄人心魂的毒邪。 真心与虚情相搏,真心那一端短促地胜了即瞬,于嬿婉自身而言犹如捞到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就要与进忠诉衷肠,可她张口的顷刻间真心一端又坠了下去,她想自己大抵是昏了头才会有此离奇之念。 她也就此误打误撞地搏得了一个意外的平衡,的确装腔作势了,也虚与委蛇了,她谄媚得自己都厌弃这般自甘堕落的自己,只是在这副海市蜃楼般的尽态极妍下,她道出的言语却是诚心得近乎披肝沥胆的。 “进忠,本宫并无利用你的邪心,只是春婵到底是本宫唯一的宫女,本宫要接你的糯米粉就瞒不过她,不小心叫她会错意了,本宫知她忠心耿耿,总不好反过来苛责。” 进忠见公主神色凄然如倾雨下的弱樱,虽知这是她的假扮,但敌不过内心焦炙的煎熬,又窃窃地因她扮得好而暗喜,神情和缓地劝慰道:“好了好了,奴才都说了勿要纠结,公主您怎还与自个儿较上劲了呢。” 他轻而易举就弄来了糯米粉,与他盟约的诱力已大得嬿婉不可不贪。她思虑最多的除去自己在皇阿玛跟前得脸外,较之更甚的是待她出降后额娘后半辈子的过活,攀上了副总管太监,怎么也能保额娘衣食无虞、少受他人排挤了。 嬿婉再次失了魂一般地去够进忠的袖子,她确信自己的眼中流出的是卑弱、委屈和讨好,可进忠神色一怔,随即撤手退开几步。 “公主您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您疑心奴才被您宫女一句戏言恼得不愿再帮您了?” 她还是想岔了,进忠满心苦痛不已,且更令他芒刺在背的是他宁可公主对他威逼利诱,都不愿她自降身份讨自己怜惜。 自己磨两下嘴皮子进忠就能确信自己纯善了么,进忠敢信她自己都不敢信。可进忠仍肯帮她,她不得不琢磨进忠的意图。 天下哪儿有免费的午餐,她原先考虑的是待自己得了势,就去皇阿玛面前多替进忠美言,哪怕进忠不肯接她给的银两,也赖不过皇阿玛金口玉言给他赐赏。可进忠究竟爱不爱财仿佛是个谜,她的贪婪嘴脸意外暴露于光天化日下后他令她惊诧的赤诚忠心又是更大一谜。 “不,本宫哪儿会疑心你呢,进忠你一直都是极好的人。”进忠听得她莺啼般的婉转娇声,知她在不断地调整自己的语态以求顺他心意。 他虽煎熬忐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迈步回到原先的位置,向她颔首道:“公主您肯信任奴才便好。” 他似乎是在求着自己任用他,嬿婉抽动了下笑得酸了的嘴角,又听得他冠冕堂皇地补充:“奴才身为太监,得了各宫主子的信任才走得稳当呢,不然有朝一日哪位主子揣测奴才在万岁爷跟前乱进谗言要将奴才处死可怎么办,公主您说是不是?” “是,你想得长远。”她胡乱地应了,进忠手心都吓出了汗,刚他一时顺口没能藏得住本能的心声,险些就要被瞧出端倪。 第四十七章 四十七章 月光如弥朦的雾霭般从窗棱间悄无声息地洒进来,铺在了相视而立的二人脚下。 公主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往内室走,进忠不解但不便开口询问,只无意识地踱了几步。 即使进忠未必肯告诉她自己的心思,但她也想尽可能再往深处摸抓一番。春婵的话如雷贯耳地在她脑中响起,哪怕她再不愿把进忠往歪邪处想,春婵的担忧都是合情合理的。 她一时半刻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重金和权势,进忠一个御前太监,哪怕把宝押在任何一位宠妃身上都不该赌她一个没几年就要出降的公主翻身,押她那近乎不问世事的额娘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她遽然醒悟,自己于进忠而言可能唯有“对食”这一样价值,她虽无论如何都不信他是这种人,但事到临头,试一试他总无坏处。 她万分惧怕自己的言行被春婵偷偷瞧见,必要进内室打探几眼以确保春婵并未滞留在近处窃听,待她确认了春婵已回卧房,这才放下心信步走回。 她盘算自己适才对进忠扮演出的柔媚,料想真是歪打正着地合宜,她问话时延续此态便可。 她本以为自己会首鼠两端,会怯于进一步地昏漩在半梦半真的演绎中。但她只定睛看了进忠的面容,便知不用再迫使自己就范了,她真有几分毋庸置疑的甘愿去软言陪他说话。 他挪步挪到了月光中,皎朦而轻灵的微光掩在他白洁的腮颊上,他的双瞳成了未归霄汉的流星。他一眨眼,那流星灿若灯烛下莹莹的琉璃盏,嬿婉越看越不得劲,仿佛自己才是那窥着天庭蟠桃的猴儿。 进忠没能想明白公主进去查了什么,但见她定神,他也就随之松快。她似乎真的极爱穿蓝,今日又是一袭撒花的蓝褂,只不过色泽较深些,她立在暗处时他误当作她着了虾青色。 而此刻她绕着自己走了半圈,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她通身散发出的幽醉冷香正波漩似的往他鼻尖萦着,他也不敢眨眼,只怕瞬目这出尘入世的九天神女就会匆匆归隐不见。 他情不自禁地跟随公主移了两步,突然间万分感激她给自己下了目视她的指令,正是得了此令才将他垂涎公主的恶劣行径勉强遮瞒住了。 “进忠,昨日本宫见你房内空空,怎么也不放些奇石玉器或是摆件花瓶儿装点一番呢?本宫日后得了拿得出手的赏,送你几样可好?”他中计了,靠公主过近使她万分便捷地回转身又上前一步,几乎要贴上他的衣襟。公主还预判了他的后撤,当他往后迈开一步时,她及时地伸手作出又要牵他衣袖的举动。 一瞬间公主的呼吸甚至能拂过他的脖颈,而她那双水杏似的含情目又恰好与他相望,眼波流转媚意横生,这把进忠吓得不轻,险些踩着自己的蟒袍摆子跌一跤。 “进忠,你可要站稳了当心些,本宫本想伸手拉住你呢,可想着你身子总不该太轻,本宫怕被你拽倒,也只得罢了。”她巧舌如簧地解释了出手的原因,进忠哪儿会信她的胡诌,虽想嗤笑一声回嘴,但想着她毕竟是公主而非炩主儿,便熄了这个念头。 “公主心慈,奴才意会心领。”他毕恭毕敬地立着,离公主稍远了半步,竭力使自己语气不带任何调侃的意味。 公主还问了自己房内事物,但他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推敲着答:“谢公主的好意,但奴才不敢讨赏。奴才的确对公主说过入宫是为求财,但奴才眼中的财只是份例月银而非置屋中撑场面的雅物,也正是因为爱财,奴才才将月银都攒着不随意花销。” “所以除去你应得的俸禄,其余的赏赐你皆不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吧?”嬿婉仍在与他弯弯绕绕,但从他较真的眼神来看,嬿婉认为他此言不假。 “奴才算不得君子,奴才只是觉着横财收不得,不知哪日就要连本带利地还回去呢。不论是钱财还是别的,觊觎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可就要遭祸了。”他诚挚地望着公主,可他心中出没着暗鬼,所以万分惧怕公主会联想到他话里有话。 “你会想当上总管么?自古以来财和权都是密不可分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好在公主想错了方向,进忠窃喜于她未能察觉自己的小心思,但也不敢松懈,仍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如桃花百媚千娇的公主。 前世他一辈子未能取代李玉是因他志不在此,如今他更是全无道理去抢全寿的位子,凭他日常所见全寿还算是个处事公正的,又与喜禄关系称得上不错。且最关键的是全寿顶着大部分要紧差事,也顶着阖宫上下的目光,能容他余出时间偷摸做些小动作帮公主和四阿哥。要是全寿倒了他顶上反倒误了事,他像架到磨子上只得拼命拉拽的驴似的还怎么寻机会帮他们,只当副总管才是有利无弊。 “公主,奴才倒并不这样想。奴才尚在三四岁稚龄时常跑至街头乞食,某日见有几名富贵子弟经过,他们一路皆论着哪一家的月饼味儿最绝。而奴才那时……说来也不怕公主您笑话,奴才饿得头昏眼花,几乎要将地上的石子看作馒头的碎屑,再仰天一望,那太阳都要看成一块圆大的糕饼了。奴才不识月饼为何物,但听他们所言,耳鸣嗡嗡间猜测月饼约是世上少有的美食,暗下决心待年岁大了定要吃着月饼。过了几日奴才听一大些的孩童说今日中秋月圆,夜里奴才就跑出去对着天上的大圆月望个不停,愣是将月亮当成了想象中的月饼,口涎都挂到了脖颈上,又下决心等自己家财万贯了就差人把天上的大月饼摘来吃,心想这不得羡煞旁人。” 进忠望着公主,见她果然像是忘了自己由何起头,正津津有味地听着,等自己言说下文。 “后来奴才长大了,知晓了月饼是月饼,月亮是月亮。月饼并不是所有百姓皆吃得起,而月亮更是高悬于苍天不可被任何人染指的,除了奴才外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不自量力到幻想要摘月亮吧。人要认清自我能做得了多大的事儿,能力以外的妄想还是作罢的好,人贵在自知。” “所以……”她偏过头思忖,原本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容色也稍显凝重,她用指尖捻着袖口上的刺绣滚边,像是好不容易才打定了主意开口:“你年幼时是这般穷困潦倒,而进了宫能吃上幼时渴望的月饼了,却也套上了奴才的枷锁,永远失去了自由。本宫甚至问不出口你是否后悔,因为除去饿死,你似乎并无第二种选择。” 进忠不曾想过她会共情自己,本已作好了她说出“总管的职位又不是月饼”这类嬉笑他随口乱扯的准备。可现如今她这样愁肠百结地流露怜惜神色,尽管他猜测她有夸张的成分,但若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公主愿意同情一个非亲非故的奴才已是相当有心了。 嬿婉本就是试探他求不求权,当然听出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不就是说总管之职像月亮一样捞不下来么,他年岁到底不大,寻思这位置太高故不敢有这份心思也是合理的。 可他有千百种方式去直言、比拟、隐喻,偏偏选择了将自己的凄苦往事如玩笑般言说。她的心并非草木,饥饿的时日哪是这么好捱的,进忠说得这般轻巧,可她只读出了他自嘲的苦涩。 她将他从头到脚又仔细地审视了一遍,一张皮囊人模人样,显然是在养心殿以皇阿玛吃剩的玉盘珍馐滋养起来的,看似入宫不亏。可换来这副华美皮囊的代价是刑余残破的身躯和永生为奴的身份,这皆不可逆转,她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或许也正是因为他的外表过于金相玉质,至少在嬿婉的眼中确实如此,因而他的缺憾才显得越发刺眼。想到这里,嬿婉甚至后悔提了那句问不出口的话,正是因为他穷得别无他法才毅然入宫,所以自己哪怕不表遗憾只表同情,也会无形中让他忆起往昔,徒增痛苦。 公主一副说错了话的样子,叫进忠好生意外,但他当即误会了,以为公主的窘迫是因硬挤出对他的怜爱之状而起。 他自然不能让公主演得劳神劳心甚至都快黔驴技穷了,连忙出言:“这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且月饼也远不如奴才想象的好吃。奴才在宫中吃得的各样美食倒是多得数不胜数,奴才还觉着入宫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可不是嘛,无关吃食,见到她算是两辈子的福气了,进忠如是想着。 此时嬿婉才是真正勉强地挤出笑,她心想绝不可再在这话题上纠缠,正事要紧多了,故当即改口继续尝试套话:“那么你就是连权也不想要了,本宫求你相助,总得偿付些什么。你这么说本宫着实是拿不准你的主意,又不想欠你人情,这叫本宫如何是好呢?” “公主又想让奴才助您何事,您似乎也未向奴才明讲。”进忠明明白白地瞧见她眼神儿明媚起来,像是丢掉了演不像的怜悯。可不待他松口气又是一滚惊雷,他寻思自己何时允她利益互换了,他搜肠刮肚都搜不出一样能假意让她帮衬的事,只好先处变不惊地问她个仔细。 “进忠,本宫想求你在御前当差时帮本宫美言几句,常年见不上皇阿玛还受宫人白眼的苦日子本宫不愿再过下去了,多希望你能帮帮本宫啊,”月光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她娇怯地一眨眼,又眼中饱含着渴求地望他,“进忠,本宫只能指望你了。” 乍然连带上照拂额娘的事必然不行,这事多得多半得把进忠连夜吓退,她只能循序渐进。而且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讷口,倒像是她借着试他有无邪心的名义一个劲儿地真情流露。她意识到自己再一次疯魔了,明明并未饮酒,可总好似宿醉未醒。 她猜测进忠会被她唬住,会摆手推脱甚至劝她慎言,她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深吸了口气坦然地望他。 “公主,还请您慎言,奴才很久以前就与您说过,您得自己拼命往上爬。”再坏的打算都无用,真正待他的话一出口,嬿婉的心就瞬间坠入了冰窟中,使她通身生寒。她僵硬地笑着点头,可不久又有了些隐秘的欢喜。 无论她怎么引诱,他都遥立在远方,如与她隔着一层糙而厚的毛玻璃屏障一般,只能弥朦不清地感受着他真实的存在而不可看个分明,他既不愿意打破屏障侵扰她,她也不足以掀开屏障去触碰他。 所以自己为何会有要一探他心思的念头,为何会再一次把他往污秽的方面想,嬿婉悔不当初,差点儿要解释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面对进忠的不卑不亢,她连辩驳的力气都尽数失去,只能歉意地笑着,可笑着笑着眼圈儿就微微泛了红。 不如将计就计用眼泪逼迫他就范好了,嬿婉当即想到了以此放手一搏。进忠不是不做赔本买卖么,她更不能白流眼泪。 只是嬿婉错估了自己的情感,她没有泪落下来。但她猜想自己的脸色该是极难看的,且从进忠翕动的嘴唇来看,她多半能赢。 进忠不知她的悔恨,只当做是自己嘴里没个把门,惹急了已把自尊暂且丢下的公主。他慌得不知怎么是好,可实在怕公主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他努力稳着声调,竭力补救:“公主,奴才失言,奴才只是想向您劝谏光靠奴才协助远远不够,您也得靠自个儿去争,奴才并没有拒绝帮您。” “本宫…本宫自是会努力上进的。”尘埃落定,尽管勉强,但他总归还是心软了。她像是已把此局掰回,也算是难得占了一次并不算光彩的上风。嬿婉借着揉眼的工夫将一颗沁出的泪珠一指抹去,又扭过头掩饰似的远望那黑天里遍洒银辉的月轮。 她也不知为何进忠同意了她反倒落了一滴虚伪的泪,也许出于委曲求全的恨,也许是出于得偿所愿的喜,又也许是有些惶恐于以一己之私沾染了皎白无瑕的月光。 但结果是好的,与她提前与春婵说的一模一样,她本就打定了主意必得成事不可败落。她顾不得旁的了,旋即就换上了应保持的假面,对进忠笑脸相迎。 进忠自知躲不过她对自己所求的盘问,他无奈地阖眼,又自暴自弃地睁开,直言告知她:“公主,您别想着拿赐物谢奴才了,奴才一样都不要,拿您一样赐物就是添一样奴才偏私的把柄。” 他压根儿就不贪财,只是幼时忍饥受饿怕了,现今才会惯常于存积钱财以防晚年不测,嬿婉以为自己一刹那开了蒙,读懂了进忠的思虑。 他这样清廉的人晚年要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就好了,可嬿婉全然不可能问得出他是否想要个对食,在她眼中对食一向是可耻下作的,对宫女而言不亚于顶天的灾祸。她只是本能地想到若有年长而误了出宫的宫女愿意在晚年与他搭伴的话,反倒是因他的品性而因祸得福了。 也好在嬿婉不曾问出,当她思量时进忠已满脑都是万一她疑心自己眼馋她的姿容该如何答复。既然嬿婉能想到这仅有的一条符合逻辑的可能性,进忠自己当然更能料到,他丝毫没有把握自己能靠装柳下惠蒙混过去,但她要是问起,他也唯有抵死不认一条路可走。 一切都在向着起点全速回溯,只是时过境迁,他并不知公主的心态早已天翻地覆。 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并不是好话,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前世她被戒指所害他就断绝一切私相授受,她最恨他伺机乱揩她的油他就杜绝一切登徒子行迹,他实在是尽力了。 “进忠,既然你如此坚持,本宫也不好一直盯着你,死皮赖脸地要破你的‘戒’了。只是你今后若有什么本宫能帮得上忙的事,可务必要来永寿宫与本宫知会一声,本宫会竭尽所能替你解决的。”四哥对进忠“唐僧”的戏称转瞬在嬿婉脑中闪过,她本该笑的,可无来由地怕进忠认定她不诚心。于是她以指甲轻掐手心警示自己,眉眼间添了几分淡然处之的乖巧。 公主竟然轻轻揭过了,没有再往对食上寻思,紧迫到汗流不止的进忠像临押赴刑场却得了赦免令的死囚似的,头一刻是难以置信,紧接着便是心中欢呼雀跃,又几乎要谢天谢地地跪倒下,叩拜公主的天恩。 但他同样不敢彻底放松,陪着笑脸道:“是,奴才先谢过公主。”藏在衣袖中的一小包芝麻花生糖已融化得不成样子,粘腻腻地化在包裹它的纸上,又黏在他的袖中,他不觉可惜,反倒庆幸起初没有胆子取出递给公主,否则他未必能逃得过公主的猜忌。 见进忠的目光往地上的一处瞥,嬿婉不知他只是无意识之举,便转身顺着他察看的方向瞟了一眼,见得了自己随意摆放在地上的一摞纸鸢。 第四十八章 四十八章 “本宫制的纸鸢,你想不想看?”她轻快地迈着碎步跑去,又向他招手不止。 同样进忠也不知公主是有意讨好自己,他只木然地走去蹲身看那几只纸鸢。 那只五瓣花的纸鸢摆得端端正正,让进忠一下子想起了本想对公主道出的话,他斟酌着开口:“公主,您要不还是试着将纸鸢放一放吧,奴才觉着这副花状的像是难飞上天。” “这些都飞不起来,只能摆着看,本宫试过了。”没想到她大喇喇地一甩袖子,直言不惭。 进忠仍捧着那五瓣花端详,他之前就万分疑心这是参照凌霄花的底子画出来的,但又举不出证据。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惯会叫她难堪。他居然真拿着三色堇不撒手,早知道自己就该把这一副收箱底里去的。见进忠瞧得出神,嬿婉立在他身旁居高临下地斜睨着他,手已握成了拳头,也不知是想奋力砸在他脑门上还是懊恼地捶在自己身上。 四哥也是这般的人,大事上正气凛然,可在细枝末节处反倒乐于稍稍戏谑她一二,自己怎么总碰上这一类没个正形的厮,嬿婉松开拳头,又试图以脚尖轻踹他,结果垂头刚巧对上了进忠那双无辜的黑眼仁儿。 定是四哥带坏了她身边的风水,才把进忠给招来了,她咬着后槽牙想,这祸端还是出在四哥身上。 “进忠,你要是喜欢,这副就送你了。”相较于愤怒,自然还是心虚更甚。嬿婉也蹲下了身子,指着三色堇向进忠一挑眉,又扬起嘴角温柔无比地笑着。 “不必了不必了,只是不知公主是绘的什么花?”进忠也对她报以澄澈的微笑。他的道行比她四哥高多了,令她根本看不出端倪。金簪只乍一看轮廓相似,他看不出也不奇怪,而这纸鸢几乎是张明牌,他到底是明知故问还是真正无知,她心中反复作斗争。 “随手画的,本宫也不知能称得上什么花,还算能看得过去而已。”嬿婉起身斜倚着墙面,故意漫不经心地笑称。 虽说算是把问题抛回给他了,但她又隐约担忧被他一拍板当即点破此为最没规矩的三色堇。 她下不来台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他若当成自己有意把这副纸鸢摆在他目光所及处,存心借机取笑他,此前的付出可就功亏一篑了。由此,她的笑渐渐难看了许多。 进忠也在心理斗争不止,他本想就此按下不提,可鬼使神差之间凌云彻畏缩的面孔在他脑中浮现,心里头好比灌了一大壶醋般酸得难忍。他敛起笑面,悻悻然脱口而出:“是这样啊,奴才觉着有些像凌霄花呢,公主您画得着实不错。” 管他认为像什么花呢,只要看不出是三色堇,哪怕像头蒜像根葱像块姜都成,这所谓的凌霄花可算是解了她的围了,真让她不费口舌就如此顺利地蒙混过去。嬿婉悬着的心落回肚里,立马暗自对救急的凌霄花道了两声谢。 同时,她一听名字不用细寻思就知凌霄花不是她认知以内的花,也完全不知它长什么样儿,但转念一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奉承进忠总没错。 “凌霄花很美吧,本宫甚少外出,对这些花儿草儿都不了解,还是进忠你见多识广,能叫得上凌霄花这般的雅称,本宫要向你多问询打听,免得出去叫人笑话孤陋寡闻。”嬿婉不假思索地胡扯,同时也在飞快地动脑筋,她盘算进忠提了这花名,说不准还真有几分喜爱。 公主是真不懂还是故作不懂,进忠一时也难辨分明。这一世理应没有凌云彻才对,可他清清楚楚地见得公主满面柔情蜜意,尤其是说到凌霄花那三字时,声音软了还不算完,面腮上甚至都要浮出斜红。 她潜意识里还是放不下凌云彻,进忠气得几欲顿足,欲哭无泪,也实在不愿在公主面前垮下脸惹她不快。 面目可憎的自卑和妄图与凌云彻相较的自责使他的心被撕扯成了鲜血淋漓的残片,他只麻木地点头,苦笑着轻声说:“凌霄花极美极衬公主,公主喜爱的就是最好的。” 都不认得,谈何喜欢,这不是硬给她扣帽子么,嬿婉都快急眼了。但总也不能节外生枝反口驳斥他,直言自己不喜,毕竟她此刻已确信是进忠自个儿有这爱好才以己度人非说她喜欢。 进忠低头默然无言,嬿婉轻叹了口气,心想此人真是难伺候难摆平,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才有理说不清,她倒好,像是一个遇了秀才的兵,连歪秀才唱的哪一出都摸不着头脑,还怎么与之对论。 但她见进忠一直蹲着,还是出言让他起身了,免得他把蹲得累这笔账也硬记自己头上,毕竟她还得好好仰仗他呢。 进忠连站起来都攥着那纸鸢不放,嬿婉上前一手捻起纸鸢另一端振臂往他身上塞:“进忠,你喜欢就拿去吧,这又不值几个钱,看你这眼巴巴的,本宫哪儿能忍心。” “不了,纸鸢还是公主留着吧,奴才也不好夺人所爱。今儿天太晚了,奴才要回去了。”进忠留意到公主手上有汗,捻在纸鸢的着色处染了颜色。纸鸢成了烫手山芋,他将其接了又放下,缩着手怎么也不肯再拿。见公主好歹颔首应允了他的离开,他本打算告了退就径直走,可行至离门口不远处,犹豫再三还是回转头了。 出乎意料的是公主竟立在原处目送他前行,见他回头,公主愣了一瞬,紧接着立马将目光瞥向别处,又顺手去拎那袋糯米粉。 “公主,您的指头上染了颜料,一会儿您记得洗去。”进忠战战兢兢地出言,公主并未为难他,只略一点头道了句:“本宫知道了。” 进忠快步出去,出了门转弯时,习惯使然地侧视了一眼,隐约见得公主伸出了指头正盯着瞧。 嬿婉以为春婵早已睡下,便自己出去取了洗漱净手的水,回了卧房以麻布蘸水使劲地搓洗颜料,正搓得起劲儿,春婵就进来了。 “春婵,你还不歇息?”嬿婉有些诧异地问她。 “不候着亲眼瞧见公主安然无恙,奴婢怎可独自闷头呼呼大睡?”亲眼所见公主面上透着喜色,春婵才放心自己的失言没有妨害到公主,她并没有再提这无意义的话头,只俏皮地答着,但有意无意地盯了嬿婉的手。 “春婵,你也太小心了,下回你就先睡去吧。”猜到春婵约是对失言有愧才候了自己这么久,莫说责怪,连调侃两句嬿婉也做不到,她收起笑容,对春婵的苦熬有些不是滋味,说实话她只是点背罢了。 “公主您还想着下回?”春婵当即惊愕,嬿婉连忙摇头:“我是说,若下回有旁的闲事。” 春婵料想公主也不会再随意唤进忠进来了,她只当是自己一时领会错了公主的意思。 她见公主的指头被她自己搓洗得泛了红,稍一联想就误会成了进忠色胆包天抓摸她的手,她心下愤恨不已,恨不得将进忠除之而后快。 “公主,进忠他是不是……”实在难以启齿,她意识到将自己所想描述一番都是对公主的玷污。 嬿婉一见她咬牙切齿就知她想岔了,无奈地闭目摇头道:“没有,他乖顺得很,没将眼珠子粘在我脸上,春婵姐姐尽管放宽心。” 明明方才还暗骂他是邪了门的秀才,这会子倒又替他说上好话了,嬿婉恼得将手一甩,几颗晶莹的水珠从盆中溅起,她又取了干燥的手帕胡乱擦了一把再撇下。 她托着香腮眨着困乏的杏眼凝望愁容不展的春婵,春婵不明所以地与她对望,二人相视片刻,还是嬿婉先噗嗤笑出了声儿。 “好啦,春婵你可不要再提进忠了,整日进忠进忠的,我耳朵都要生出厚茧子了。”嬿婉牵起春婵的胳膊晃了晃,春婵心生疑惑,她觉着自己似乎也并未与公主唠叨这么多回。 但是公主此刻的笑容灿若霞光,春婵便当她是夸张的言说而已。待公主与她笑闹够了,她要端走水盆时,公主忽的又出言了。 “春婵,你认得凌霄花么?”嬿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问一声,若春婵不知她今后再找他人询问,这事总得有个定论。 “凌霄花?奴婢印象里是火红色的,花开在藤蔓上,花藤会攀缘高架。”春婵张口即答。 进忠是瞀视者还是睁眼瞎,不知能抓何药给他灌上一瓢治治眼疾,嬿婉心里对他直翻白目。 不过既然这火红色与她画的三色堇怎么也不相干,那么进忠也只能是因为自个儿喜爱凌霄花,都爱得痴了,才见什么花都道凌霄花了。而且她迂回地探了这么久都没能撬开他的牙关让他明讲所求,也不能排除他是在旁敲侧击地暗示自己该送什么。 可是依春婵的描述,凌霄花还真不好送。给自己块这么硬的骨头啃,他算是安的什么心,嬿婉甚至想到了去花房找管事姑姑买,可是挖了一丛怎么给他送他坦里去,难不成要抱着捧着招摇过市,这真是荒谬到了极点。 “公主,您是想在院里栽种花草么?奴婢随主子去景仁宫时,恰好听皇后娘娘说近日会让花房给各宫移栽些盛放的花装点一番。若公主想要凌霄花,奴婢明日便去花房找姑姑说些好话,凌霄花并不名贵,该是不难要得的。” 春婵一言,问题便迎刃而解,嬿婉连连点头言谢。一时没法子把凌霄花往进忠那儿送,折中着先栽到永寿宫来,待他日后来办差就能看见了。 “对了,春婵,”嬿婉还是放心不下那一再使她一惊一乍的事,她贴近春婵的耳边悄声说:“还得劳烦你与花房的人叮嘱一句千万别送三色堇到永寿宫来,不仅是这回,从今往后你每回都别忘了提,三色堇绝不能进咱们永寿宫的门。” “三色堇不就是一样随处可见的低矮野花嘛,花房再敷衍也不至于把这样的花往咱们宫里送,奴婢会记得说的,但公主您确实也有些多虑了。”春婵皱起了眉头,还当成公主生怕被花房的人拜高踩低。 “倒不为别的,这花与我犯冲罢了。”公主莫名其妙地干笑了两声,春婵虽仍摸不清她是怎么想的,但既然公主斩钉截铁发了话,她自然郑重地应下了。 进忠回到他坦,面对的又是近在眼前的棘手事儿,他没敢直接拎着干鱼腥草去找澜翠,毕竟一则他进寿康宫太勤未免惹人闲话,二则澜翠在他明目张胆给完草药后装起病来极易被人联想到是药有问题。 购回的书他都没心思去翻,只把袖子里糊糟的糖块倒出,胡乱入口嚼了,又坐于案前撑起了脑袋冥想。 第二日轮到进忠和保春搭班上夜值,保春在门口守着,皇上难得批折子批得勤,也未召妃嫔入侍。 进忠立在离皇上不远处,留心着他的神态动作,他略往一旁的茶盏瞥半眼,进忠就快步上前替他倒茶吃。三四回后他吃了几口撂下,进忠还估出了他是嫌茶味淡,连忙捧着茶盏出声:“万岁爷,您熬着大夜为国事操劳,实在是摩顶放踵。而奴才闲立在旁效不上一丝犬马之力,心中愧意犹生,能否恳请万岁爷准允奴才为您换一盏提神明目的杭白菊普洱茶?也好驱一驱奴才的懒筋儿。” 进忠将背弓得极弯,面上谄笑得眼尾都起了褶纹,这副奴才样儿皇上看得颇为受用,正巧批折子批得乏累,便随口出言:“也好,你去换茶吧,换完了茶再替朕捏捏肩。” “嗻,谢万岁爷肯抽奴才的懒筋。”进忠眉开眼笑,像捧珍宝似的捧着那白瓷茶盏躬身往后退,听得皇上轻轻地嗤笑了一声,他面上的笑意更浓了。 借着几次斟茶的工夫进忠将皇上正批着的奏折摸了个半清,皆是近期官员们呈报的天灾人祸的要事,怕是实在拖不得了他才挑拣出来连夜赶工,天晓得他前两日是如何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的。 倒也不可能是先理完了鸡毛蒜皮的闲事,最后再来清算这一股子火烧火燎的麻烦,进忠心下了然。 要换茶便要换壶了,他故意没提走原先那壶,而是一面小心翼翼地去柜里取洗净的壶和茶叶,一面四处留意可能存放在某处的其他奏折,心想若皇上察觉,他就推说是在寻更适宜冲泡普洱的茶壶。 一沓奏折果然映入他眼中,进忠将茶泡好,接着背过身假装在以小匙撇去茶叶里的碎末,实则另一手迅疾地翻找奏折,并一目十行地看其内容。 他想寻一封与尽孝相关的折子,待皇上批阅后再设法不经意间与皇上提一提寿康宫的先帝嫔妃,最好能说动他派自己去分发赐物,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去了。 而且皇上平常批折子时只要不涉及机要大事,往往也是乐于与他们谈笑,听他们奉承的。皇上要是能主动说出那封折子上呈奏的事,整件事只会越发顺理成章。 这一关过不去就只能静候太后命他分赏了,可这样的机遇毕竟少之又少,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其实左右都悬,皇上一味只对太后作出菽水承欢状,几乎不理会寿康宫那一拨自己名义上的庶母,否则也不会由着那两人癫狂而不遣人医治了。 堪堪拣看完一小半,一无所获。进忠不敢再耽搁,他将看完的最后一份略横放些许,算是作了记号,接着就端了茶具回去呈给皇上了。 立在皇上背后替他捏肩,进忠卯足了劲儿伸长脖子偷瞄摊放于皇上眼前的奏折,还不能被他察觉自己离他过近。 自他捏肩起,皇上便开始改换成批阅另一打满文奏折了,虽说是对他设足了防,但显然连皇上也料不到他本就能略看懂一二。 前世伺候过乾隆撰写满文,而且还在变作魂灵后飘至书籍浩如烟海的藏书阁小憩多时,通阅的众书里到底也算汉文、满文、二者对照相译者皆有。他当时学懂了不少,只是后来寻思自己已死,学文何来用武之地,才没继续深习。 再后来便淡忘了,一直到今生再被迫拾起。日常阅览温习后他能替四阿哥作答个囫囵,只可惜四阿哥并不领情,他也无意再去自我挑战着重温满文了。 其实在藏书阁里有翻阅书册的灵力还是当初拘他走的鬼差见他可怜才特赐他的,既告知了他孽缘未了不得踏入轮回,但又怕他因无所事事而闹得凶,所以到底也算给他指了个暂时的去处。 他犹记得自己最初为了不再面见炩主儿而终日飘在藏书阁里咬牙愤恨的情状。不论读何书,才将将读了几页,他就能一遍遍地开始回想王蟾将绳索套上自己的脖颈,而炩主儿对他怒目而视大斥他恶心的模样。 愈想愈恨,他也曾痛骂了数次她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但后来他也不知自己是放下了还是加深了执念,又开始缠绕在她的身边。说不出是爱是恨,或许只是自己半辈子的陋习连生离死别都难以将其矫正。 此刻进忠端详着皇上笔下的奏折,发觉自己虽平日里凭空想象满文一时难以下笔书写,但细细辨认还是能识得不少的,好歹是没把功夫丢干净。 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字并未让他兴奋得忘乎所以,但这字意外地将他的思绪带回了在藏书阁里落魄失意的为鬼时日,他忍不住回忆起自己刚被绞死时无声斥骂炩主儿的细节,那时的自己当真是粗鄙得令人咋舌。 他聚精会神地默读默记着奏折上的内容,于他一太监而言自是无用,他只暗自思量今后要尽可能提点四阿哥。 他莫名想起了她被灌鹤顶红摔下床榻垂死挣扎的惨状,也想起了自己曾跪扑在她蜷曲的身子边上,指尖穿过了她掉下的云燕纹劣质戒指,目眦欲裂地咒骂凌云彻永世不得超生。 自己当时好像还胡言乱语地祈求了上天,用自己落入畜生道甚至魂飞魄散,来换她来生有一位能与她鹣鲽情深一辈子的全乎人作为她的青梅竹马。 不知算是求成了一部分还是丝毫未成,自己仍投成了人身,但她身边确实有了青梅竹马的四阿哥。 这一世自己又要向着同一个可悲的目的地全力奋进了,只是这回他不会再骂了,不仅死前不骂,死后若还有逗留凡间的机会他同样也不骂,且连藏书阁也不会再去,他得一门心思地飘在公主身边膈应她,反正她看不见,自己不会令她恶心。 想到自己未来的结局,竟是他自愿行事无人可奈他何的喜大过了若即若现的悲和愤,他意识到自己的嘴角早已扬起,连忙收了笑容专心替皇上捏肩。 第四十九章 四十九章 进忠伺候皇上睡下后照常值更,也许是因他泡的茶浓,皇上辗转反侧多时都未熟睡。 保春时而捧腹,面有难色,进忠推测他约是要出恭,心想今日还能再偷得一回闲去瞄奏折,也是凑巧了。 虽说进忠并不喜保春,但面上与他还算和气,见他不适,连忙压低了声音出言:“你要出恭就赶紧去吧,这儿有我呢,万一万岁爷还是不入眠,问起我就回话称是我命你外出取东西了。” “那先谢过进忠公公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不急,万岁爷像是睡熟了,你肚子舒爽才要紧。” 进忠往里头瞄了一眼,其实是不确定皇上是否熟睡的,但他有意挡着保春的视线不让他探看,保春也犹豫不得了,三步并作两步出去。 进忠蹑手蹑脚往皇上的床榻边走,大着胆子凑近了望一眼,皇上闭着目没有任何反应,进忠当机立断往堆放奏折的地方走,摸到记号接着往下翻阅。 还真给他寻着了个有几分贴切的折子,是一名地方官员想为自己的母亲求册一个外命妇的封号,而其母只是其父的妾室而非妻房。 尽管拿不准这封折子能否派上用场,但进忠还是将它藏在了衣襟里,决定近日候一个自己和喜禄一同当值的日子再设法将它弄到皇上眼前去。 如若真能说动皇上派人去给寿康宫送赐物,那么派他或派他和喜禄同去都成,光派喜禄他也顶多只是失个良机,还能再想他法,喜禄没心眼子,总比全寿和保春好糊弄得多。 进忠走回原位时皇上未醒,保春也未归,他嘴角漩出浅笑,开始盘算说辞。 春婵一早就去花房找管事姑姑说了永寿宫要凌霄花的事,当日下午花便送了过来。 嬿婉立在院内,望见花房派来的太监们正手脚勤快地培土栽种。其他的花草她都不甚有兴致细瞧,唯独一再地紧盯那藤蔓牵绕的凌霄花。 待太监们告退离去,嬿婉仍立在凌霄花前出神。永寿宫并无花架,太监便缘着墙角移栽花藤,彤蕊苍藤掩映着轩窗,虽还未生长得密密丛丛,但已是一片红芳浮影暗留香的雏形。 凌霄花红艳似火,但嬿婉素来并不喜红,她轻轻捻下一朵闻嗅,离她的鼻尖近了她才方觉连此花的馥郁浓香也不得她的意。 她摇摇头,将花掷于地上,远方有风扶摇而来,卷挟着它滚翻了丈把远。她静视了片刻,本想回殿,转眼见得方才清扫尘土的春婵现已候在了自己的身侧。 “春婵,你觉得凌霄花好不好?”她突然开口问起。 春婵见她观摩此花万分专注,以为她着实喜欢,便答道:“奴婢觉着红艳艳的煞是好看,且奴婢听花房姑姑说这并非宫中主子们的常用之花,可见公主您的眼光相当独到。” “艳俗。”嬿婉咬牙以气声儿悄悄道出,春婵未听清,面露疑色。 “本宫也试着去喜欢吧。”她换了张笑面,狡黠地挑眉。 公主此言为何意,春婵本想追问,可稍加思索就悟出公主或许是认为以此装点院落更显喜兴,往后皇上踏入永寿宫可眼前一亮。 回屋坐于窗前,仍能从窗棱间瞧见日头打在嫣红的瓣上,花藤随风微摇,嬿婉禁不住向窗外探身看。 瑶台镜应以金桂为衬,方显顾兔桂魄的素影清辉。实在不喜仙友秋香,至少也不该以此等艳俗丹彤去玷染他的雅趣文情。若是他窗明几净的卧房中斜溢一丛异香四起的凌霄,那当真是叫人倒胃口。 怎就偏偏喜爱这一样物什,尝试去理解都免不了荒谬感顿起,嬿婉奋力扯下了一条带着花的长藤,拍在桌上盯视着,丝缕的香气钻入鼻窍,她掩鼻将藤推远。 嬿婉不欲再与凌霄花纠缠,她净了手接着搓糯米圆子。春婵先前替她搓了不少,她想着若自己不搓,春婵怕是要连夜替她赶完工。 后来额娘也替她搓了,紧赶慢赶之下,一日内所有的糯米粉都成了大小均匀的圆子。 进忠那一头总要有个交代,自己明明白白与他说了要奉给皇阿玛和其他娘娘,他定不会去挨宫挨院地问询有未见得十公主来送圆子,但他在养心殿当差,自己必须呈给皇阿玛并让他看见。 深夜,嬿婉再一次坐于窗前,边寻思边有意无意地以余光瞥过黑暮下的凌霄花。 霎时她好像想通了,兴许他幼时吃不饱穿不暖,无闲心去赏看花草,只某一时无意见了凌霄花红得喜庆,油然心生对未来蒸蒸日上的希冀。 “艳俗。”她仍赌气般地吐出了这两字,但迫切地想让他得知自己确实听进了他的喜好。 她不欲真正把凌霄花送进他的他坦,毕竟她自己不喜,也就莫名地不愿意准许他在屋内摆置,她以他不会收自己的赠礼为由掸走了这个念头。 思忖间她决定明日就端一碗煮好的圆子呈给皇阿玛,再以凌霄花扎成花束饰于托盘内。既有“借花献佛”一词,她就反其道而行之,作一回“借佛献花”,借她皇阿玛这尊顶大的佛,可谓给足了进忠面子。 她安然入梦,梦中也有连片的凌霄花,顶着炎炎夏日炽烈地盛放着。 她似乎不是宫妃了,而是与现今相差无几的青葱少女,着一身布衣漫步于凌霄花下,自由而纵情。 许久不见的那个人悄无声息地显现在她身旁,但她仅能凭着余光感知,只要稍一侧头,他就会消失不见。 凌霄花也没有那般惹她厌了,在这片梦境中丝毫想不起来现实中的进忠,所以她试图去依偎近在身边的他,隐约听得自己在无意识地与他细数着白首一生的将来,她全无抵触,反倒怡然自得。 可美梦总是短暂,她猛然发现轻拥着自己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随时会幻化成异兽的侍卫,她惊叫着拔腿飞奔,顾不上凌霄花的迷香熏得她头晕目眩,只卯足了劲要将穷追不舍的侍卫甩脱,跑得虚汗淋漓也不敢慢下脚步。 她跑了许久,久得她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只知自己体力早已透支,难再强撑。耳畔又响起了自己连绵反复的唤声,可莫说是唤谁哥哥,哪怕是喊上了天王老子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她竭力寻找没有凌霄花碍眼的路径往前闯。 突觉脚下踩空,下坠的感受却真实无比,嬿婉惊魂未定地睁开双眼,晨曦从窗间洒落进来,她确认了自己还在永寿宫的卧房内,只不过因与噩梦相搏而摔在了床下。 她揉着摔疼的手肘,一眼望见窗外的凌霄花就止不住地战栗,她开始担心此花确实与自己相克,有一瞬甚至有把它连根拔除的念头。 可是他喜欢,他也不知自己会因此撞见邪祟,嬿婉望着光轮从屋檐以下渐渐上升,纠结许久,久到她坐得麻木,终究还是为进忠作了开脱。 她嘴角旋出了小小的笑靥,更衣洗漱,紧接着如昨夜料想一般去采折凌霄花,精心修剪并用丝帕扎好备用,再去煮圆子。 她不想让额娘和春婵知晓自己的行动,便只能静悄悄地取托盘和碗,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将圆子盛了藏匿好,不动声色地待额娘和春婵出门往景仁宫去之后再端出。 以往听四哥说皇阿玛并不是每日都上早朝,所以她决定去养心殿碰一碰运气。 时辰尚早,宫道上少有人行,嬿婉一路端着托盘行走。白糖圆子的甜香绕鼻,她腹中有些饥饿,却突然想起自己其实可以多煮一碗伺机往进忠的他坦送去。 但要是被人瞧见就百口莫辩了,犯不着为讨好未必领情的他多犯一回险,因此她旋即作罢。 他才歇息了没两日,今日该是当值的。嬿婉不知不觉已到养心殿外不远处,她却倏忽想起自己的衣饰简素,白糖圆子也未必口感上佳,又忧心被皇阿玛挑刺。这一切都莫名不欲被他看见,故她开始徘徊不前。 摆在托盘上的那束凌霄花显得尤为刻意,她像是清醒了一般只想将它丢掉,既省去了可能被皇阿玛问询,也免得被他当作是急功近利一心攀附他的小人。 可惜阴差阳错,全寿刚巧从门口出来,一眼就见了她,开口道:“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公主您是来给万岁爷送吃食的吧,请随奴才进来。” 见得是这位暗红蟒袍的年近五旬的太监,嬿婉心下一沉,却不是懊恼没早些把凌霄花丢弃,而是有些怕进忠恰巧并不当值。 他不当值就白费了自己的苦心,可明明顷刻前还想藏去这束奉承他的捷径,她左右矛盾到自顾不暇,一时走了神,险些要将托盘打翻,只能怨恼地责怪是凌霄花造就的噩梦扰乱了她的清思。 “全公公好,这是本宫做的一碗白糖圆子,想献给皇阿玛当早点。”她没有机会丢花了,她也庆幸于没有这个机会让自己来回犹豫。她面带笑意地上前,见全寿看了一眼她的碗,便主动开口道。 全寿躬身向她颔首,嬿婉随在他身后,一步步往养心殿的内室踏,殿内也有三两个侍立的御前小太监,但唯独不见进忠,嬿婉愈走心愈沉。 “万岁爷昨夜宿在后殿东梢间,现今约是还在东梢间内小憩,一会儿奴才先进去瞧一眼,看万岁爷那儿是否方便,还请公主您暂候。”全寿突然回转身恭敬道,嬿婉思绪蹁跹,猝不及防又差点儿将汤水翻出。 嬿婉应了,全寿留意到她端得不稳,试着询问道:“奴才替您端白糖圆子吧?” “不,本宫自己端去,就不劳烦全公公了。”要是见不到进忠,就更不能浪费这硬挤出的孝心了,她必要亲自奉给皇阿玛才是。 后殿的门前也立着小太监,嬿婉的心如飘飘无所似的沙鸥一般,甚至忘了要思索如何向皇阿玛奉承,她木然地望着全寿进去,不一会儿又走出来示意她入内。 一步迈过门槛,那一袭蓝蟒袍遽然不期而至地撞进了她的视线里,他立在一座黄花梨木花几旁,正用掸子拂去花几上的尘灰。 他的侧脸沐在窗外洒入的阳乌光华里,睫毛略照出了些光影,虚虚地映在他的眼睑下,本就白皙的面颊也被镀上了一层轻浅的金彩。 他听得门口脚步声响,瞬时将身子转过去面向她,因而他的面孔又嵌在了逆光中。她看不太清他的神色,但流窜在外的心神早已被牵回了己身,像是一颗定心丸入腹,从心口渐渐延伸到通身都松泛惬意无比。 进忠未料到公主会赶来养心殿,或者说他每一回与她碰面都是始料不及的。他虽还是浑身紧绷,但到底比前几回与她相见要好太多,他本能地要正视她,但悚然发觉此处并非只有他们二人。 他匆忙地将头垂下打千儿,姣如芙蕖的碧鬟红袖还映在他的眼前,他心恍神错,出口的请安也乱了阵脚。 “奴才给……”心里仅此一位公主,故他想说给公主请安,但又想起该说十公主,舌头几乎要打结,他只得顿住了。 “进忠,这是承炩公主。”皇上正坐在稍远的软榻上,他误以为进忠见公主们见得少,一时半刻没能想起来这是谁。但他晨起心情上佳,便直言提醒了一句。 “奴才给承炩公主请安,还请承炩公主恕罪。”他有了再看她一眼认她面孔的理由,他留意到公主的手有些发颤,也猜到她端的是一碗糯米圆子,他只一个劲地猜想公主一路端来有多不易,根本不曾留心那束凌霄花。 他故意唤了两遍她的名字,再在第一时刻懊悔起自己借机唤她的龌龊。 其实他很喜欢念她的名字,无论是嬿婉还是承炩,但他又清楚地记得炩主儿说过世间只有凌云彻可以叫她嬿婉,所以他完全是靠着她丢了记忆才能如此肆意妄为的,他以此为耻。 “无妨,免礼吧。”嬿婉一狠心将面孔板起,严肃威严地出声。 他终于又肯唤自己的名字了,虽说是借了皇阿玛的光,但嬿婉心里还是舒快的。她见进忠起身时腿脚晃了一瞬,紧接着他又微微弓着背立在花架边了。 这会子她才看清花架上原是有白瓷花瓶和一大束芳纪牡丹的,这牡丹也红得似炽焰,和进忠的面孔并在一处才显得不那么起眼。 进忠与彤红的花相称似乎也不那般惹她恼了,嬿婉低头扫了一眼凌霄花,梦里被侍卫追逐的苦闷退减不少。虽心中还是默道一声“艳俗”,但嘴角不禁稍稍抽搐了两下,她连忙压下笑意。 她要把吃食端去给皇阿玛了,进忠一心扑在了花架上,掸灰掸个不停,也不知能掸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她确信他全然没看见凌霄花,但又实在不死心,硬是壮了胆子往他跟前凑,想着走到近无可近了再拐弯往皇阿玛所在的软榻那一边走。 如若这样他仍不抬头不留心自己的托盘,她就彻底无法了。 她脚下的花盆底鞋跺得咚咚作响,几乎要与她的心跳声争个高低。 当她又急又慌,差不多将要放弃时,进忠才惊诧地略抬了眼看她。 心跳渐渐缓和得似一马平川,但她的手颤得更甚了两分。她转眸瞥他一眼,也只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圆魄与朝暾同光,他就是那高悬寒空的圆魄。 进忠终于发现了她托盘上的凌霄花,那花一入眼,他登时三魂掉了二魂半,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公主要带凌霄花来做什么。 而且显而易见的是此事多半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毕竟若只是来献吃食,那她大可不必刻意从自己眼前经过。 他自然不敢盯着公主的背影,只好装作继续掸灰,但手心的汗越积越多,掸柄几乎要滑脱出手。 他顾不上寻思凌霄花和凌云彻的关联了,要紧的是公主像要把凌霄花呈给皇上赏看。他并非不信公主的口才,而是实在忧心她与皇上接触不多,不了解皇上的心思。 他将掸子放下,换了一副笑面,故意瞧了皇上一眼,弓着身子颠颠儿地向软榻的方向小跑,逗得皇上忍俊不禁。 全寿和公主立在了同一侧,他稍一权衡,径直去了与他们相对的那一侧。 挤到公主身边去既惹她厌恶,万一她说错了话又难以提点她,但立在全寿对面也未必是好事,他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第五十章 五十章 皇阿玛在赏看一卷画册,而进忠不知怎的冲到了自己的对面,嬿婉一抬眼,他的眼中分明闪过了如履薄冰的紧迫感。 他难道不喜凌霄花,嬿婉脑中顿起此念,她端着托盘迟迟没有放下,一则是皇阿玛未将画册挪开,说明还未准允她献食,二则是她还想再确认一番进忠的反应,她不信自己会纰漏至此。 进忠一眼都不再看凌霄花了,她征询似的向他眨眼,小心翼翼地将托盘上带凌霄花的那侧轻轻向他的方向递了半寸。 进忠将头垂下,嬿婉隐隐瞧见他帽檐下的太阳穴处略暴起了青筋,虽只有一瞬,她也胡思乱想了一番,她当作他是在咬牙。 凌霄花的香气还未消散,袅袅地袭入她的口鼻,她感到无比的眩晕。但并非全然是凌霄花香让她不适,而是她见了进忠竭力匿影藏形的隐怒,心下的委屈一丝丝侵蚀了她的理智,她怨渠横生恨壑难填。 昨夜因凌霄花而被魇于侍卫的魔爪下她都尚且能忍耐,还照旧将凌霄花奉来只为能得他一观。他倒好,非但不领情,还要与她横眉冷对,她找谁去理清这笔扯不平的账。 可她到底是想错了一半,进忠对她绝无震怒,但咬牙也是真切的。 自己当初为何非要节外生枝胡乱提起凌霄花,就算纸鸢真是仿着凌霄花所画,自己分明也可以装聋作哑的,进忠自责自恨难抑。 同时他又有了另一个惊怖的猜想,他猜公主有可能是为了震慑他才带了这一束凌霄花。 她对凌霄花如此在意,万一她今后忆起了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凌云彻怎么办,他不敢去想。 但现状既是如此,就更不该让公主平添怒火了,进忠即刻调整好了心绪,神色如常地望向她,甚至面上还浮出了些笑。 只有他自己知晓,这笑苦得榱栋崩折,心间的断垣残壁已拼凑不起一间容他暂避的朽屋。 也就在此时,皇上将画册收起,嬿婉将托盘呈上恭敬道:“皇阿玛,这是儿臣为您煮的白糖圆子,还请皇阿玛赏脸尝一尝吧。” 皇上笑着颔首,全寿早已取来殿内另备的碗匙,盛上几颗递给他。 嬿婉看着他吃下口后神情舒坦,她定心了不少。 趁着这个空档,她立马朝进忠看去,进忠微微躬身立着,面上极其温和,见她看自己,还报以和煦春风一般的微笑。 他还是这样遥遥地守着自己,重觅另一靠山不现实且也绝无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自己以至额娘的未来都在他身上栓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就算再委屈也要忍下。 她给自己寻了借口,认为自己是抱着忍耐的心态在对皇阿玛笑,连带着也对他笑。 但进忠的笑却很生硬,像含着无可言说的苦闷,他也并不看自己,他就像一尊泥雕木塑杵在地上。 她不禁怀疑方才是自己看错了,进忠侍立在侧,就算见得了自己携凌霄花来,他也无法表示什么。而且他低下头去,怎就一定是咬牙愤恨而不是担忧他自己失了礼被皇上瞧见责罚呢,他或许真的只是在本分当差。 而她自己则控制不住情绪,总漩在纷繁芜杂的猜忌里,妄想着吃饭砸锅,说不准还是让进忠看出来了。 “味道不错。”皇阿玛夸了她,将她所思一下子打断。 “儿臣谢皇阿玛夸奖,儿臣会越加精习厨艺的。”她将注意力集中到皇阿玛这儿,声音柔得像一汪春水。 听得嬿婉柔声道谢,进忠的思绪飘了甚远,他甚至想到若她仍是炩主儿,自己定会说一句这是她亲手搓了圆子煮的,而公主总还是缺了些邀功的头脑。 他自然不知公主的心思并不在皇阿玛身上,也不在碗中的圆子上,从头至尾最在意的只是他的反应而已。他无意识地目视前方的一处,让她当成了他似乎看着碗中的圆子有些兴趣。 或许他不是不喜凌霄花,而是对凌霄花的喜好还大不过白糖圆子,嬿婉一边猜测着一边伺机继续观察他的面色。 “这是一束什么花?放在碗边有何用?”皇上还是问起了,进忠屏住呼吸等公主作答。 “是一束凌霄花,儿臣见它颜色喜兴就扎了一束作为装饰。”公主说罢还看了自己一眼,进忠又觉手心开始发冷。 但她没有提及旁的,至少皇上这一关是过了,进忠可劲儿往好里想。他最怕她说出昂扬向上直冲云霄、不屈于卑贱命运之类的好词,词是好的,但奈何这皇帝不是乾隆,这么说只怕会适得其反。 “喜兴?并非逢年过节的,还讲究喜兴?”皇上笑眯眯地问道,公主像是被问住了,暂时未答。 进忠一听就知不是好答的提问,他不敢作出反应帮她,只得攥着自己的衣袖先想万一她失言的补救措辞,再悄悄看一眼全寿。 全寿并不看向他,但看着公主,也许是因他年岁着实大了,平常他像对待小辈一般目视阿哥公主,皇上都不会说他什么。 “皇阿玛,儿臣看凌霄花红得好看,觉着它能为您带来当头的鸿运和喜事,就自作主张把它端来了。儿臣心急,怎可能硬等到来年嘛。”嬿婉眼波一转,俯身凑得离皇上更近了些。 “承炩,红得好看的花御花园里多的就是,为何你偏偏取这凌霄花呢?”进忠从皇上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里解读出他的真正意味大约是嫌这凌霄花太低微了,甚至因女儿进献而有些不快。 他心惊不已,朝着公主一瞄,意外地发现她此刻已走到了皇上的侧后,既阻隔了全寿的视线,也使皇上在不偏头不侧身的情况下难以看见她的面孔。 他怎会不明白公主是特意找了能和自己对视的边角,他的心底荡起涟漪,但最紧要的是想出法子来,他瞟了一眼凌霄花,又向公主略一昂头,又郑重地颔首。 他在示意公主自认喜爱凌霄花,在他作出此举前其实嬿婉也想到了这个答法。 正是因为自己深有同感,心想只能这么言说了先混过去,所以她当即不假思索地开口道:“儿臣喜欢凌霄花,稚龄时最爱,现在也不曾改。” 进忠苦痛地闭目一瞬,他想让公主认下,但不是这般笃定的认法,她这么说必遭皇上刨根问底。 见到进忠的苦态,嬿婉惊得身子一颤,疑心自己领会错了他的意思。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只想说见凌霄花开得热烈就有些喜欢,可一出口就成了这样。 公主既然是在看了自己的暗示后再作出的答复,那或许就说明了她本身对凌霄花并没有多大的好感,进忠想起前世她答得从容而笃定,与此刻相差甚远。 所以她甚至有可能是因自己贸然提起,才突发奇想地偶然而为之的,红色的花种类繁多,公主实在犯不上非要找簇凌霄花,可见只为了喜兴绝不成立。 而她若想震慑自己,也无需费尽心思与自己对视,可见这一猜想更不成立。 真若如此就是自己的私念妨害了公主的视听,叫她一时糊涂取来了凌霄花,摊上了皇上质问的祸事,他自然难辞其咎。 “哦?凌霄花是何习性的花?你又为何如此喜欢?”皇上问起,四周静得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响动,进忠眼看着公主微蹙起眉头,他误以为公主是喊了春婵剪得的这束花,所以她连凌霄花长在何处都未必知晓。 嬿婉在搜肠刮肚地寻一个最合宜的说辞,可她心中唯有一个艳俗,都寻不出一个能入耳的好评价。 他可害惨自己了,嬿婉盯着这个罪魁祸首本想瞪他两眼,可见他像做错了事一般瑟缩着身子,她又不忍心了。 嬿婉在寻思喜爱的理由,全然忘了皇阿玛还问了一句习性,她心里一边不忍一边咬牙暗骂着只有天缺地损的痴愚儿才喜爱凌霄花。 公主的脸红一道白一道,进忠断定她对凌霄花是只知其名其余一概不知了,自己遗落的烂摊子总要自己收拾,他轻叹一口气恭维着开口道:“万岁爷,这凌霄花似乎是缘着墙长的,凭它自个儿长不起来,奴才幼时走街串巷地乞食时常常看到。但紫禁城里就不同了,奴才还是头一次见着凌霄花,想来公主是偶尔见得此花觉着物以稀为贵,这才喜爱得紧,还想让万岁爷您也瞧瞧。” 进忠还是出言挽救了,显然他还算识相,嬿婉盘算着,灵光一现,虽不知是不是进忠的提点,但她顿时有了主意。 “进忠公公说得不错,儿臣确实以前不曾留意,只偶有一次见了此花色泽红亮又攀依高墙,问询了宫女才知其名。凌霄花既为灰墙点缀了鲜亮的丹红,让其增光添色不少,也缘绕着墙壁作了不离不弃相依相偎的娇态,就好似婉柔卑顺的妇人一般,只以自己的夫君为天且绝无二心。儿臣愿作这样一株凌霄花,因此才格外喜爱。” 公主总算反应及时,且与他心意相通,知道要顺着皇上的喜好去胡诌。进忠眼见着皇上作出了茅塞顿开之状,不再纠结于此事,心里的石头才缓缓落了地。 皇上吃着白糖圆子,把画册又随手扯过来,与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论着画艺的高低。进忠本以为没有自己的事了,想着再去其他处掸扫一番,却不料一抬眼就见公主瞥着自己。 他只好不动声色地继续立着,公主像是颇为满意,向他勾唇一笑。 公主想让他留下自然有她的道理,进忠虽不敢时刻望着她,但也打消了走开的念头。他原以为公主是生怕再被问住,想留着他出点子,可她怎么也没必要时刻笑靥如花,毕竟皇上又见不着她的正脸,进忠越看越生疑。 全寿终于出去了,嬿婉耐着性子就等这一刻。她伸手绕过皇上的身子向进忠虚空一指,看他唬得打了个寒颤,她像个占得了便宜的孩子似的掩唇无声坏笑。 见进忠耷拉下嘴角,她没好气地心想他怎么立在皇阿玛身侧不远处还敢甩脸子。于是伸手又指了他一次,还向他瞪眼,只不过终是掩不住笑意,连忙用开口说话掩盖道:“皇阿玛,这棵桂花树画得不错,风吹桂落甚是淡雅清新。” 皇阿玛与她说道起画桂树的笔法,她一点儿都不想听,桂树甚至比不上眼前那碗没吃完的白糖圆子,她饿得抓心挠肝,郁闷地想着自己怎就没用过早膳再来。 饥肠抵抗不住,还是咕咕地响了两声,嬿婉羞赧得恨不得即刻告退离开。 她还是下意识地去瞧进忠,只见他略微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盯视着前方,她旋即想到了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又拿他没办法。 “承炩,这半碗你吃了吧,也难为你饿着肚子就赶来养心殿了。” 皇上与公主闲谈了许久,此言不像是挖坑等着她跳,反倒像是意欲满足自己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施舍,进忠记着要避开公主的窘态,但又怕她没悟出皇上的心思婉言拒绝,纠结之下还是看向她并稍稍点头。 嬿婉举棋不定,但她信进忠不至于明着害她,她连忙谢道:“皇阿玛抬爱儿臣,那儿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取了另一柄汤匙,将碗中的圆子吃尽。端碗时她磕伤的手肘又有些痛了,放下碗后她顺手将贴着伤处的衣料扯开了些许。 “今日又是你一人来的?”日上三竿,正当嬿婉估摸着在这儿逗留已久,差不多可回宫时,皇上冷不丁问起。 皇阿玛未必会跟她出门,她撒谎说有宫女跟着似乎也不会有事,但谁知皇阿玛会不会指责她让宫女闲着自己端托盘,皇阿玛的性子她捉摸不透,他简直比蛇还要黏滑难捏。 “是的。”多余的话她不敢乱说,但也没敢撒谎。 “你们宫里的宫女确实太缺了些,可你再一路端回去也着实难看。进忠,还是你送承炩回去吧。” 若不是平日里殚精竭虑地将自己扮作不愧不怍也从未有失偏颇的模样,进忠就要惊愕得两股战战,狐疑皇上看出微妙了。此刻他心中再惊涛骇浪不休,面上也做得极为谦恭:“嗻,奴才会替公主端好的,万岁爷您保管放心。” “皇阿玛,儿臣用您的御前副总管未免过于骄奢了些,能否恳请皇阿玛令派一名宫人随行?”嬿婉比进忠心虚得多,见进忠上前要端碗放回托盘,她心急忙慌地出言,又挪步离进忠远了一尺左右。 尽管相信公主是在避嫌,但她下意识的躲避还是让进忠一怔,他一瞟公主的眼睛又立马将头垂下。 他好像再次得见了炩主儿对自己湿腻眼神的尴尬和厌弃,因为他差一点就要抚到那托盘了,上回公主的月琴多半是借来的,而此次的碗说不准就是她自己用膳常用的,大抵是不愿让他触碰。 全寿刚好进来,禀称他将几个御前的小太监遣去办差了。 “既然如此,朕也不好让全总管送你,而且朕要是派个不得力的洒扫太监白白让人家看轻你,倒是朕的不是了。” 那就是无法推脱,嬿婉只得应下,也不敢再看进忠作何反应,勉强心平气和地一点头,目视着地面道了一句:“有劳进忠公公了。” “这凌霄花承炩喜欢,还是给她带回去吧。”进忠去取碗和托盘,听得皇上的嘀咕声,他诚惶诚恐地捻起那束花置于托盘上。 虽然基本确认了公主对凌霄花没有特别的喜好,但他仍觉着那花似灼人的炭火,他端着托盘行走,那花像刺一般扎得他徊肠伤气。 第五十一章 五十一章 他又走在自己身侧了,嬿婉只觉自己的心像寻芳去的啼莺舞燕,飘飘乎上了九天。 她想直言问他到底喜不喜欢凌霄花,但他在养心殿就早以行动作答了,她再问也是徒增委屈和酸涩。 她想告诉进忠自己为了这束凌霄花受了多离奇的罪,梦中的侍卫有多难甩脱。但侍卫毕竟也不是因凌霄花才头一次现于她梦中的,她这么说既无理取闹,又全然暴露了她想以凌霄花走捷径讨好他的心思。 还不如按下不谈,当作一个悖驳于她所愿的误会,永封在她心底。 她真的很厌恶凌霄花,也许是让她自己在他和皇阿玛之间两头皆难圆的缘故,又也许是到底害他为自己而惊了。 她不想开口与他说任何一词,但她走得极慢极慢,像要慢过分秒而逝的沙漏,遗落在一成不变的光阴以外,与他再多共行一刻。 公主神色滞然,步履缓慢。进忠走得更慢,由她的身侧渐渐落至她的身后,手上的托盘似有千斤重。压着的仿佛不是他的手,而是他弯折的脊梁和他支离破碎的心。 “公主,手肘怎么了?”她的右胳膊一直在躲避衫袖的轻贴,进忠看得极其分明。他在掸灰时就已经留意到了,但他还欺骗自己是个巧合。 当他瞧见她吃圆子时蹙眉轻扯衣袖,便知再也骗不过自己了,他目中的水雾顿起,铺满了眼瞳,又湮灭无踪。 他是亲眼见她喝下鹤顶红摔落至地手肘磕出一声闷响的,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不敢忘。 她手肘不适,他就会想起那骨节与硬面相撞于他而言震耳欲聋的声响,会忍不住反复想她当时有多苦痛和无助,历历在目的曾经像牢笼一般将他固若金汤地困缚。 尽管今生她必不再是因这个原由伤的手肘,但他还是没能释怀,他自作主张地问起,也作了十足的准备被公主痛斥。 进忠怎就这么讨厌,会把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也会把自己的一字一句铭刻在心。嬿婉抿唇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她不敢转头,因为她的眼里凝了一颗泪。是吞声饮气,也是负屈衔冤。 “没什么,从床上摔下来,不小心磕的。”她将脸略微仰起,朗空一片湛蓝,几点流云遥坠在远天,赤轮将其驱袭得无可遁形。 “公主,您要往床里侧睡些,别再摔了。”一滚闷雷轰击在进忠脑中,千言万语堵在咽口,他张嘴嗫嚅着说不出话,鼻子却愈来愈酸,好不容易他才咧嘴轻快一笑,又以低声极力掩住了哭腔。 “进忠,你这是不怀好意,翘首企盼着本宫摔第二回。”她缓了许久,暖阳洒下的金辉将她的泪珠彻底晒透逼退了,才勾唇笑着向进忠转头。 “不,奴才……”“本宫开玩笑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他赔着笑,腿却熬不住地抖,整个人都瘪缩下去了,像一团晒焦的稗草。嬿婉心头一颤,本能地软声安慰他。 “好,奴才不放在心上。”他笑得比哭还难看,嬿婉只觉自己的心被揪作了一团。要好好奉承自己和额娘往后的指望,她对自己默念了多遍。 “进忠,方才在养心殿里谢谢你的提点。”她果然还是提到了凌霄花的事,进忠呼吸一滞,却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在努力捧着自己。 “还请公主下回不要带您不熟识的物件给万岁爷赏看了。”他连谢都不敢接,只咬牙冷声劝谏她。 提到不熟识的物件,嬿婉就又气又急,羞愤难耐,但舍不得对无辜的他发脾气。她伸手将托盘上的凌霄花握起,攥在手心里,斟酌之下还是故作无意地道出:“本宫那日听你提起,还以为是一样名贵花。” “花草是贵是贱都在人心罢了,公主您自己对凌霄花怎么看?”他想问又不敢问,理智和冲动搏斗不休,呼之欲出的答案他还是想要确切地知晓,所以终是选择了直言询问。 嬿婉以指甲轻掐着花瓣,又折了花枝,他一眼都不扫,目下了无波澜,压根就不像喜欢凌霄花的样子。她如释重负地吐露:“艳俗至极,本宫极为不喜凌霄花。” 欢喜和惶怯搅缠在一起,叫他辨不清真伪也咽不下掩抑已久的伤情。她不再喜爱凌霄花了,他本该欣乐的,可这也明晰无比地宣告了是他破土而出的妒意毁害了公主的心神,叫她全然因自己的缘故而携凌霄花而来。无论出于何意,她都是毫不知情的,也是险些被他加害的。 “奴才……也不喜凌霄花。”他生硬地道出一句,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心底对她道了无数的歉,可也只能止步于心,一字都不可言说。 那他为何还要提,嬿婉不免腹诽。虽然她只说着“好”,但进忠猛然想起了自己的提示,既怕她是因着所谓“身依丈夫”的寓意才觉此为俗物,又怕她真误解为自己一味愚昧腐朽,便思忖着对其解释。 “公主,奴才并不认为公主您该依附未来的额驸,奴才那只是权宜……”“本宫也不是因此才不喜的。”她一口将自己打断,进忠怕她厌烦,连忙凝神恭听她的见解。 “凌霄花懂得借助他物肆意向上攀缘,坚韧不拔地生长以至登临云霄,怎不是个好兆头?可花草树木的寓意都是人赋予的,左右皆可说通,已犯过本宫大忌的花,本宫又为何要因一句好话平白无故喜欢?粮能填饱饥腹,布能温暖寒体,一丛花能做什么?惹怒本宫么?”她悠悠地道出,末了还加了一句:“本宫笃定的喜恶,便是一辈子的喜恶。” 她态度决绝,像是毅然斩断了与凌霄花藕断丝连的情意。但进忠无论如何都参不透,她于此事的决断至少有大半是出自错综复杂的委屈、愧疚、愤懑、懊悔,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时移世易,奴才倒是觉得,人的喜好或许也会随心境改变而改变吧。”他不愿意她仍旧喜欢凌云彻那样的人,想起凌云彻的见异思迁窝囊无用他就愤恨得光火。但此时此刻他的语调更近似于祈求,他想求她不要再重蹈覆辙爱上这一类人。 她像听得了一样有趣的事似的,掩口轻笑,复又低声开口道:“本宫屈于皇阿玛的淫威之下确实不得不‘最爱’凌霄花,但要是没到那节骨眼儿上,本宫还肯自认倒霉么?能因心境转变而转变的喜好,你猜那是为了什么才肯认下的喜好?” “奴才不敢揣测公主心意,”他将将道出半句,就见公主一撇嘴,像是要责他无趣,他只好改口道:“那容奴才揣测一番,公主实则不喜迎合他人,但也能在局势所迫之下审时度势作些伪装。而如若公主处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下,无需逢迎也无需考量为其付出的代价,那么公主真正的喜好是绝不会更改的。” 他果真一点就通,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的心里话尽数表达出来了,嬿婉略一颔首,夸赞道:“进忠,你确实很会洞察人心,这副总管的位子由你坐甚是合理。” 公主像是开诚布公地一口承认了她是在利弊权衡之下才选择了巴结自己,进忠口称“公主谬赞”,心中想的却是公主再多容自己存活几个年头已是足矣。 他莫名其妙就兴致缺缺了,好似自己是在鄙夷或指责他一般,好生古怪。嬿婉停下步子转头窥他一眼,他默不作声,嬿婉将自己手中的凌霄花紧了紧,又小心翼翼地丢回托盘上。 “进忠,这花本宫不要了,劳烦你替本宫处理掉吧。”她试探着出言,语调软如香云纱。 “是。”他对凌霄花无半分好感,可是扎花的那条香帕勾魂牵魄一般让他无可抗拒。尽管自认私藏公主的物件过于龌龊,但他还是装作默认将手帕丢掉而绝口不问。 “进忠。”她又唤他,进忠身子一抖,以为自己被她探知了心事。 “公主,您有什么吩咐?”等了半晌不见她说出下句,进忠按捺不住了,瞅着宫道上没有人行经,他稍势上前问道。 “到了永寿宫,你进来陪本宫坐一会儿。”嬿婉犹豫再三,还是拗不过暗暗冒尖儿的心头幽思。 “奴才就在门内立着吧,公主有什么想说的都可直言无妨。”进忠心惊肉跳,但他当即误以为是公主又有求于他。他暗想公主虽拿出了诚意,但自己还是不必非要踏入她的殿宇,这可谓自讨苦吃,也叫公主为难。 “也好。”他像是情绪不佳,本以为他会婉言回绝的,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肯了,无关进不进殿也只要他肯便好,嬿婉没屏住笑了一瞬。 “进忠,春婵素来对你相当不喜,你该是知晓的吧?”路遇拐弯处,进忠似乎感到公主用手肘轻碰了碰自己,他惶然抬眼,又想起这是走在宫道上,不可失礼。 “公主,仔细手肘疼。”他尽可能压低了声音道出,嬿婉一愣,亏心似的回他:“这会子早不疼了,本宫与你说的,你究竟知不知晓?” 他哪儿能不知,但他猜测公主是在竭力将她自己撇清,想叫他确信不喜他的只是春婵而非自己。 “奴才又不是瞽者,这还能看不出。”他似乎心情好些了,还和自己逗起趣了,嬿婉思忖着。 “进忠,春婵她小心眼儿,见不得本宫与你说话的。见她来了你就格外当心些吧,别给她抓着把柄,到时她在本宫面前说你坏话,本宫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不知不觉把底儿都透给进忠了,嬿婉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又料想这样也好,将丑话撂在前头,万一春婵再点儿背被他瞧出些什么,他总不至于说自己没提醒过他。 “公主,贴身的宫女也是需要您管教的,她若行事莽撞,损的是您的面子,奴才不介意这等不足挂齿的小事,可他人就未必了。”他谨慎着言辞劝她。 他怄着气怨恨炩主儿临时反悔他除去凌云彻时,他如何不知春婵及时递出台阶并不是为他,而是全然为了炩主儿的日后倚仗呢。 不提后事,那会儿的春婵忍着对他的厌恶使出了浑身解数充当和事佬,他其实也曾敬过她的一片忠心。 他也非常清楚台阶就是春婵一个人自说自话铺的,炩主儿不仅没有悔意,甚至为此越发恨毒了对凌云彻充满敌意的他,但他愿意踩着台阶下去,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她还用得上自己而已。 如今春婵只是没能及时套上伪装,又不是改了个性子,他没必要为难她,但也盼着她能有些长进,别扯了公主的后腿。 在嬿婉看来,春婵纯粹是背运,还背得异常不巧,侍奉她五年从未出过纰漏,唯独碰上进忠要么与他鸡吵鹅斗要么被他听壁角。但进忠的事到底还是因自己而起的,且最无解的是进忠和春婵甚至都在替她考虑,所以她脑中一团乱麻,心想着自己真是两头难做人。 “你说的极是,本宫会管教好她的。”进忠见得公主盈盈一笑,似结香绽于幽谷。 她意欲蒙骗和敷衍自己时最似炩主儿,进忠埋下头去,但心头微甜,许是因又见故人之姿。 “你笑什么…”嬿婉有些忿然,她极小声地低喃一语,没敢叫进忠听得分明。 “公主,您说什么?”可进忠哪敢不搭理她,见她樱口一翕但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可是比谁都着急,就怕被公主当作自己目中无人。 “没,没什么。”难不成自己极其不欲听从他的话管教春婵被他瞧出来了,嬿婉轻轻讪笑,又摇一摇头。 好在前头就到了永寿宫,进忠随她进去。一进门,他就见她神色飞扬起来,手上一轻,他这才将凝在她面上的目光移开,也反应过来她将托盘取走随意摆在了地上。 “托了一路,也辛苦你了。”她乜斜了自己一眼,但面上的喜色如鎏金香炉里氤氲的袅香气一般掩不去遮不尽,黯然销魂地诱着他钻入令他彷徨无措的茫茫寂暮。 他茫然地颔首,连“不敢当”都忘了说出,他只听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越来越剧,但他又一再说服自己要尽可能淡泊和从容。 公主还未与他说是为何事,他焦虑得腿脚发颤,为了遮掩自己的失态,他便故意踱起步子,往边上走了些。 一簇带了焰色花卉的绿藤闯入了他的眼帘,他下意识地探头去瞻望,却惊诧地发现公主不知从何时起在窗前栽种了凌霄花。 但他上回夜里前来还不曾见过,这显然就是她这两日刚刚种下的。 嬿婉心里暗道不好,她本想着径直带进忠进殿他便不会留意到,而他要是安安分分立在门口,这也是一处他目光的死角。 但他偏偏是这般刁钻,非要挪步往边上走,且他一向是个眼尖的厮,凌霄花被他瞧见简直是件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那是什么?”嬿婉听得他一口问起,连“公主”都不称了,可算是反了他了,可她哪儿顾得上揪他的错或与他怄气,她只觉一口气囤在腔子里咽不下吐不出,昨夜里梦遇侍卫的惊惶无助像扑簌簌掉落的冰棱子似的在她眼前重现,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委屈蓄海积山地将她拥挟填埋。 可她怎知他一见凌霄花就失了智,被侍卫纠缠了一夜还能面不改色地将凌霄花呈到御前,她横思竖想都自认已是相当有心了,哪怕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 “那是凌霄花,你又不认得了?”她理直气壮地一跺脚,左手叉在腰肢上,本想剜进忠一眼,可不曾想,进忠隐约有了泫然欲泣的神色。 他有什么可委屈的,明明自己才是最诉冤无门的那一个。 但都到了节骨眼儿上,惹了进忠可就让她带他进永寿宫的努力全白费了。嬿婉垂下手,劝解自己切不可动怒的同时也亏心似的瞧了瞧他。 他将头埋得很低,肩膀也瑟缩着,她又心软了,小声开口:“本宫也不是想与你置气,只是你分明认得,还非要提一嘴,你到底要本宫怎么说才好,不说是凌霄难不成还能哄骗你是别的花。” 第五十二章 五十二章 公主无疑是牢记了自己吃味之下一时口无遮拦提及的凌霄花,且万分笃定自己有此喜好,才忍下了对凌霄花的厌恶,特意将其种在了永寿宫。她有心至此,到底让进忠愧疚难耐。 为何要妄图揣测她忘不掉那滩曾横亘在她眼前的稀泥,她有她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她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厌恶以外的情感,也不代表她就要对稀泥痴心一片。 所以他此刻的感伤与凌云彻没了半分关联,无关公主作出此举出于何种目的,哪怕是只为了迎合和拉拢他,他都觉自己肝脑涂地也会为她去行事。 他不会作出任何僭越的举动,只如公主要求的那般安然地望着她,眸色沉得像一汪清冽的井水,又躬身对言:“是奴才多言了,愿受公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像是在示意他噤声,所以他及时地闭口了,将“责罚”二字吞回,只对她施以歉意的笑。 “进忠,本宫真的以为你喜欢,所以听说皇额娘要给各宫添花后,就派春婵和花房的姑姑指名要了凌霄花。本宫并不爱花,原本栽什么花都不在意,但栽不上合本宫心意的,栽上你喜欢的也算是成人之美了,谁知道会闹成这般,本宫反倒里外不是人。” 嬿婉盘算着就算她不说进忠多半也会去问清楚的,花房近日送出了不少花,他稍稍一打听就能得知凌霄花是春婵去找姑姑指的名。与其等着他去细究,还不如自己倒个干净,还能在他那儿落个坦诚的好。 她吐真言,像是作出了当下还能应对的最优解。但既起了话头,她突然间就关不了闸了,咬牙都忍不回满腹的憋屈,她一股脑儿地嗔道:“可本宫实在不喜凌霄花,害得本宫险些在皇阿玛面前张口结舌圆不上谎,本宫现如今见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赶明儿就去扛一把大锄头并一柄铁锹子来,给它连根拔起,拔它个干干净净。” 公主拧着眉沉着面,居然有些像当年对他怒道“一拍两散”时的神态。但进忠见状唯有欢喜,既像她,也不太像她,他像是在公主身上竭力搜寻着她曾经存在的痕迹,哪怕是对他的怨恨他也想亲自去感知和沉沦。 “瞧您这话说的,您有意讨皇上欢心也不能还没咂摸出这是不是饭就急着往桌上端呐,您都不了解这花,也没事先想个合适的说辞,嘴巴一张即兴发挥能圆得上才怪了,就算您想说相声也得带个捧哏呢!”他把双手一揣,藏得极好的阴阳本性冒出来破了他两袖清风的功。但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面色急遽地变了。他苦闷地想到自己实是糊涂油蒙了心,再次误把公主当作了炩主儿。 他也不尽然是个“唐僧”,还是有几分匪气的。嬿婉闻他所言非但没恼他无礼,还觉着乐得难以言说,像是自己将一尊大彻大悟的旃檀佛从西天上拽下来丢进了凡尘里,使其不得不沾上一身的烟火人气儿。 她干咳了一声,想要掩饰自己耷拉不下的嘴角,但终究还是被进忠一脸凄然的可怜样儿逗得顿足掩面而笑。 “进忠,你不就是本宫的捧哏么…”她笑得说不下去,只轻摆着一只修长白皙未佩有戒指的手。 于进忠而言,实在是始料未及。他压根儿想不通公主怎会不怒反笑,甚至还是这般开怀肆意的笑。 他本满心认为公主要怒斥他逾矩的,他也想起了炩主儿多少次隐忍着悄悄躲他的手,他都已想好了怎样跪下请罪,谁知她会一反常态。 “那万一奴才不在了可怎么是好,公主您得自个儿多思量。”公主笑得尽兴,他便也选择了以轻笑来应和,只不过还是悄声地劝了她一句。 嬿婉分毫未能听出他多的一个“了”字,她误当作他说的是他刚好不当值,便做不了自己的捧哏。 他要是不当值确实得把她害得更惨,皇阿玛那一关有可能答不上还不算完,更要紧的是她会继续误以为他喜欢凌霄花,这可闹了大乌龙了。 “你不在,那本宫得去找你了,”她随口道出,又觉不妥,改口道:“本宫会推算你当值的日子的。” 其实她是没底的,猜他当不当值只得靠蒙,但她必得这么说出来表一表她的决心,叫他听着高兴就成了。 进忠从她斜瞟不定的眼中读出了忍耐和不屑,笑仿佛成了他的金钟罩,而在笑面之下,是他几乎不堪一击的强撑。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开,不小心望向了地上的碗。 嬿婉早就想问他爱不爱食白糖圆子,苦于没机会也没法引个话头,又不便直截了当问起,免得被他当成自己要赏他圆子吃,他多半即刻出言谢绝。 “进忠,你盯着空碗做什么?你要是饿了,本宫也好给你煮些圆子。”她作出嬉皮笑脸的样子开口,手却紧张得攥成了拳。 “不了不了,奴才不爱吃这个,就不劳烦公主了。”他观察得细致入微,一眼便发觉了她身上发颤。他必然会拒绝,因为他从来不愿让公主为难。但他同样也不愿下公主的面子,所以只好将不吃的责任推给自己。 轻而易举就试出了他不爱吃,还不待嬿婉有所反应,就听得他似郑重又似无关紧要地道出:“公主,奴才寻思着那凌霄还是勿要这么快就拔了吧,毕竟名义上是皇后娘娘指了再由花房送的。” 也是,他思虑得周全,要是给有心人发觉了她一日前要、一日后拔,这也说不过去。且往大了说损的是皇额娘的面子,嬿婉当即应下。 “公主,您唤奴才进来是有什么吩咐吧?”每一回总要他主动问起,公主才肯不拐弯抹角,其实他知晓她这么做是极累的。进忠见她面上的笑意还未褪去,适时地开口问询。 进忠一言提醒了她,她着实有事要与他说,但并非有求于他。 “进忠,本宫还未想好究竟说不说。”她将一双美目阖上,嘴角的笑意更甚,像是酝酿着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喜事。 “公主但说无妨。”他目视着她翕颤的眼睫,笑容湮灭于她的目光触猎不及的刹那,又在她睁目意味不明地盯视自己时再度展颜。 “进忠,你以后不要再唤本宫‘公主’了,直呼本宫的名字吧,”她稍稍歪头一思,又道:“无人时。” 耳中似有锣鼓喧阗,天花瑶光团簇热烈地闹在了一处,进忠嗫嚅着发不出声,但犹觉眼眶一热,好似被勒毙前眼瞳中汩汩涌流的鲜血。 眼前并非猩红连片,但火销灯尽寂寥无声后,天旋地转间的晕沉眩目叫他置身梦中不辨今昔。 “你…你怎么哭了?”千万种猜测在嬿婉心中炸响,她本能反应是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心态予他特权反把他吓懵了,以为自己要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望着他伤怯如弓下惊兽的眼眸再一寻思,她又觉或许是他长久地没有被人平等对待过,听她一言感动得忘乎所以。 这世间只有凌云彻可以叫她的名字才对,此去经年,凌云彻不在了,他也着实希望这稀泥再勿现身,可她必定只允与她真心相爱的男子这般唤她,自己就不要添乱了。 打定主意,进忠将泪一擦,又恢复了朗月清风的模样。 “公主,不可,”思量颇多,但言说的只能是吉光片羽,他端足礼仪又思尽了因由,“这不合规矩,但公主的心意奴才心领,奴才因感动而泣,在公主您跟前失仪,奴才颇感歉意。” 他确实将嬿婉骗过去了,毕竟嬿婉哪知前尘往事,她此刻只庆幸进忠并不是出于畏惧,也没有看出她的阿谀取容。 “进忠,本宫的名讳并没有你想的那般庄重不可言。或者说,本朝的公主不同于阿哥,名讳与封号本也相差不了多少,人人都能叫得,左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想想,直言称本宫名讳并加‘公主’二字的人还少么?”他既是自卑,那就好办,嬿婉故意手掩着在他耳边轻道,也眼见了他的耳廓渐渐泛红,见状她不免心头暗喜。 “那怎么能一样?”进忠当即厉声反驳,又忧心自己态度过于张狂,惴惴不安地捻着袖子边儿,支吾着:“奴才…奴才不是有意冒犯公主…” “本宫认为一样便是一样的。”他又像个被人污蔑了清白的穷书生了,嬿婉从未觉得自己这么轻易就能惹人反复焦躁又致歉,而且除却进忠外也绝无第二人能被她惹得几欲癫狂。她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儿若有条桌凳,进忠怕是能将其一掌拍裂,再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 “进忠,你急什么,”她睨了他一眼,忍笑解释道:“你以为公主们就只一个名儿了?既然大名当作了封号的意味,那就必是有闺中小字的,你称呼本宫的大名不算是逾矩。” “公主,奴才实在不敢,这于情于理皆不合。”她像是铁了心要哄着自己应允,但他还是硬作了克己守礼的姿态,退缩得一败涂地。分明是自己写了无数遍的字,临了要唤出声却比攀青天还要难。 确实,那个字灼他的口也烧他的心,入了夜每每写到他都长久地缓不过神来,那一段镜花水月的年岁如走马灯般飞掠而过,惊起他心中凄瘆的寒鸦,哀哀地低鸣两声告示着他可悲可笑的收场。 为何如此巧合,公主叫作什么不好,非要叫这个名字,他悲不自胜,又无可奈何。 炩皇贵妃的面孔冥鬼似的在公主面上沉浮着,一会儿是她,一会儿又不再是她。他的心像被油煎火烧,呲啦啦地作响,掉落而下成了尚有余温的零星焦炭。 “进忠,你是不是不记得本宫的名字了?”他像在经历生死劫,却被公主一语唤醒,他慌乱异常:“不,没有,奴才记得。” 乍一看公主神色很是哀伤,但他知道她只是伪装,她的笑意分明快要掩不尽了。 “那你说说本宫到底是谁。”嬿婉确实是故意作态,但她此刻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为了和他拉近关系才出此险招,还是本就一意孤行如此。 她的话像击打在顽石上的清泉,将进忠的思绪凿出一条新道。 铁树开花,菩提结果,潮涨潮落终有期。他没能挣出轮回,但她已然走远,灰飞烟灭于时光的尽头。 她不是樱儿、卫嬿婉、炩主儿或绞杀他的炩皇贵妃,至少此时此刻她只是承炩公主而已。风拂过帕子捆扎的凌霄花束,藤叶发出窸窣的声响,进忠恍然间大彻大悟,出言:“您是承炩。” 他无法忘却从前的事,一再把承炩和卫嬿婉混为一谈,这向来就是错的。 他已经输无可输了,还不如放手一搏把公主当作全然崭新的一人来看待,最差也不外乎是公主最后同样绞杀他,他在此之前与公主共度的每分每秒都是苟且偷生额外赚得的。 进忠像是答允了私下称自己的名字,嬿婉虽不知他是如何霎时想通的,但她情不自禁嫣然展笑,心想终是得偿所愿了。 “进忠,你知道本宫的‘炩’是哪个字么?”即便是想得通透,进忠仍是招架不住公主接二连三的考问。他眨巴着眼儿想寻一个最好的说辞,却不料公主当作了他犹豫着不敢肯定。 “你摊开手,本宫在你掌心上写。”嬿婉回想起他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体,暗自思量以他清贫的家境来看其多半是入宫后才渐渐识文断字的。她的名字好读但于他而言未必能写,而她无来由地想叫他记牢。 进忠的手心汗津津的,他怎敢贸然伸出手叫公主瞧见。眼见着公主伸出一根手指,显然并非随口说笑,他慌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握着拳后退道:“承炩,您饶过奴才吧,奴才求您了。” “你懂得听本宫的令目视本宫,也懂得依言变个称呼,怎的现如今又抗命了?进忠,你甚是呆板无趣!” 若是旁人在此情此景下道出“求您”,嬿婉定会当这是浑话。但进忠毫无预兆地冒出这么一句,又苦着脸堪比吞了几斤黄连,她怎么也不觉他是插科打诨,倒思量起确实是自己过分了,强一尊大佛所难。 想着想着她就生了自个儿的闷气,因而进忠登时见到她将头别过去,发间斜簪着的穗子一甩,穗上的细珠挣动,轻轻摩过她的芙蓉美人面。进忠万般不愿她气怒,心一横觍着脸朝她张望。 起先她还能将将稳着一张淬了寒气的冷面,结果一见进忠强作欢笑的惆怅面孔,她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熬了,喉间传出沉闷着的轻笑声,像咳嗽似的,将进忠唬得失了主意。她越是见他小心翼翼又眼巴巴地像个向母乞食的鸟雏,越是觉着有趣得紧。 “噗嗤”一声,她笑得前仰后合,进忠脑中也似崩断了一根弦。 待她止了笑,将面孔转向进忠道:“进忠,本宫在逗你玩儿,你知道么?” 她的双眸似银屏两点星,幽幽地勾着进忠那飘渺不定的魂,他鬼使神差地摇头道出:“承炩,您总是取笑奴才。” “本宫可没有,”她将衣袖轻轻一甩,垂眸须臾,又温柔地命令道:“进忠,你将手心摊开。” 一只被汗水浸透复又被清风揩干的手摊向了虚空中,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嬿婉立在他的身畔,见得他的巧士冠下那双沉水目怔怔地望向他自己的手心,不悲不喜,宠辱不惊。 她的玉指触碰到他的掌心,好似一块灼人的火炭,令他的呼吸都被烫得凝滞了,通身像被抽了筋扒了皮一般酥软绵腻,几乎要化成一块羊脂,绵绵缠缠地融进地里。 “进忠,本宫的衣袖长了些,你替本宫拎着吧。”她及时地叫回了进忠的魂,进忠霍然惊颤,定睛一看,原是她的手完全地掩在衣袖里,而自己仅是凭着触觉都已感受到了她的指腹与自己的手心轻贴。 她的要求他都一一应下,早已没有退路了,进忠极轻地捻起她的袖子边儿。 她的皓腕显映在他的眼前,他慌忙将目光移得偏一些,却诧然发觉她的袖口似乎绣了朵小巧的粉樱。 第五十三章 五十三章 公主的指尖在他的手心一笔一画地游走,他无心再钻研她袖上的花样了,只一个劲儿地强撑着使自己的手不偏不颤。 恍恍惚惚间,犹如沉湎在浩淼无际的海市蜃楼中醉生梦死,他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真切会发生的事。 可另一手还捻着公主的衣袖,他腾不出,便想了另一法子,以上牙狠咬下唇,直到咬得唇白了一圈,又泛起赤艳的鲜红,他才确信自己还滞留于凡间。 “‘炩’字是额娘给本宫起的名,意为即将枯灭的火种中又燃起簇新的火苗,所以这个字是从‘火’的。”公主絮絮地在他耳边说,可进忠几乎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只不由自主地颔首不止。 “承炩,您的名字很好听,很是别具一格。”公主落完最后一笔,他适时地开口恭维。 也不知他这句夸赞是否出自真心,嬿婉怔着未将手抽走,而是侧头打算打量进忠一眼,偏巧就与他的目光相触了。 他的眸中似迸溅着万丈星芒,像在朝参暮礼般虔诚得使她心慌神乱。 猝不及防,永寿宫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细缝,嬿婉吓得脚软,本能地朝门口望去,见着是额娘和春婵,她才将吊至喉口的心咽回。 她失策了,里头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本该想到她俩还未归来的。 进忠比她反应得稍晚了半刻,听得脚步声响才猛然望见了春婵面如土色的容状。他的指尖甚至还捻着公主的一截香袖,他再迅速地收手都于事无补了。 进忠的面上犹比掀翻了染料坊还要难堪,杂陈着斑斓的五色,沁满了一时惊急而出的汗水,当真是触目惊心。嬿婉再度心如擂鼓,她望着别过头手足无措的他,又羞又急,舌头像打了结似的一个字也蹦不出。 “奴才…奴才给魏佳答应请安。”进忠率先回过神来,他压下紊乱的心绪,强装镇定地回转身向前几步朝魏佳慈文打千儿。可谁也料想不到,他一脚踏在了托盘的边缘上,托盘掀起,他趔趄着往边上栽倒。 空碗也被他踏得从托盘中跃起来,骨碌碌地滚在了一旁,进忠心中哀叹自己事到临头捅娄子捅得还不小。 “当心!”嬿婉虽想不到任何挽救的法子,但她生怕额娘问责,故目光一直下意识地黏着进忠不放。一见进忠差点儿跌在地上,她顾不得礼数,伸手要去搀他。 进忠没待她的手攀上来,就立时站稳了身子,他暗骂自己是失心疯了,竟连这么大一个托盘都留意不着。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没能屏住,趁着去捡拾空碗时瞄了公主一眼,想看她是否流露嫌恶神情。 嬿婉想去捡碗,可进忠动作更快些,她惴惴不安地微躬下腰,见他伸手又极快地立直。 他好像瞪了自己,嬿婉的心凉得像封入了冰窟。也是,她今日一举像是冲破了底线,彻底将他惹得恼羞成怒了。 他不可能想得到自己并不知额娘和春婵还在外头,以他的视角来看,定是自己故意把他诱上门并拖延时间还加以言语蛊惑,以至她俩归宫,发现他对自己作出冒犯之举的。嬿婉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她欲哭无泪又不好表示,且既替他也替自己尴尬到了极点,胡乱打岔道:“进忠公公,你没事儿吧?” 他不敢看魏佳慈文的面色,只瞧一眼春婵强笑的青面都觉今日永寿宫这一关算是难过了。他压根儿没往公主是否故意的方面去揣测,同样也不敢再目视公主,只连声答道:“无事无事,奴才扰了公主的清净,奴才这就走。” “别。”嬿婉当即出言拦他,她满心都是他若带着满肚子的气回养心殿,那么一切都完了。但转念一想,若他再这么逗留,额娘怕是要说他,于是她又想尽快将他好好的送出去。她左右为难着,好似染料坊由进忠面上转移到了她面上。 进忠确信自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嬿婉又何尝不这么确信着,她用冰凉的手拉住春婵,像是对春婵又像是对额娘说道:“我去养心殿送吃食,进忠公公是奉了皇阿玛之命送我回宫的,方才也是我兴起留他多说了几句,这不关他的事。” 公主似乎在用祈求的目光望向自己,进忠错愕不已,慌乱出言:“是奴才得意忘形坏了规矩,与公主无关,奴才愿受责罚。” 这果真是尊呆佛,嬿婉一跺脚,吓退了进忠想要跪下的心思。 对他欲与自己分道扬镳的不情愿悄然退却,嬿婉心中取而代之的是极怕他越描越黑,在额娘那儿落个顶糟的坏印象。 她不动声色地向门口努嘴,想示意他快些离开,可他就只愣着不动。嬿婉以为他是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非要和她硬杠着,所以心急如焚,而实际上他的眼神压根儿就没聚焦。 魏佳慈文到底有些阅历,也读得懂女儿的心思。显然女儿就差要把别苛责进忠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见状她至少领悟了三五分,先把门锁得严实,再温声出言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进忠公公不必过于焦虑,也辛苦公公在这儿陪息女说话解闷了。” “谢魏佳主子的宽宏大量,”进忠语无伦次道,“但确实是奴才僭越了,奴才保证不会再有下次的。” “进忠从没有僭越,是我逼着他摊手和牵我衣袖的,都是我一人的主意,他奉令唯谨不敢抗命,这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嬿婉听他这般对言更怕了,暂压下的另一念开始疯长,她不愿与他就此撇清关系,且这事完全是由她而起的,她怎忍心让他一再地背负黑锅,所以当即一字一顿地反驳。 她的神情怎么看都认真得过分,公主肯维护自己至此,进忠只当作自己大梦未醒,已别无所求了。 但他并不十分了解慈文,料想着平日里再端静和蔼的宫妃遇上自己女儿与一太监纠缠不清的事儿,哪怕碍于情面装得再平和,私下也是会教育自己女儿不可失了体面的。 他并不怕自己成了慈文眼中过街的老鼠,但他怕公主被她指责,公主的眼下透着青圈,还伤了手肘,再被母亲提起困窘难当的事端,他不敢想下去。 “奴才还有差事,得先回养心殿了。只是不知可否请魏佳主子您通融下,让奴才和春婵姑娘说两句话。”他别无选择,春婵再恨他他也得对她提一提,眼见一旁恢复了恭谨又和气模样的春婵,他惭愧地将目光移开。 “当然可以。”慈文应下了,揽着公主往殿里走。进忠瞥见公主朝他这儿回头了两次,他不太确定她望的是春婵还是自己。 “进忠公公,您有何事?”春婵拾起托盘,目视了一眼那束凌霄花。 “你主子若责问公主事由,还烦请你替公主说几句软话。今日一事由我而起,是我鬼迷心窍妨害了公主。”公主的指尖戳在他掌心上,这是万万抵赖不得的,他不信慈文会选择性地无视这一幕,所以愈想愈忧心她教训公主。 “公公,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呀,您不就是与公主谈谈天么,主子不会追究的。”春婵笑意幽幽,实则对进忠恨入了骨髓,在她看来进忠既色心横生又涎皮赖脸假惺惺地把责任往他自己身上一丢,还胆大包天妄图拐弯抹角地威胁她。 “公主将手肘摔伤了,你还不知吧?往后伺候公主得细心些,别由着她从床榻上跌下来也不当回事儿。”见春婵这副模样他就知她在想什么,只不过不好与她发脾气罢了,他仍旧语气淡然,也不怎么抬眼看她。 他到底没敢说公主的倦容,生怕被春婵误以为他观察公主细致入微,但手肘的伤是公主直言提及的,他叮嘱一句哪怕传到公主耳中也不算别有用心。 “有劳公公挂心了,往后我会格外仔细着伺候公主的。”春婵一愣,但想着这种事他也不得信口胡说,所以先装作诚恳地应下了。 凌霄花上的帕子是带不走了,而且进忠现今也再没了要私藏公主用物的念头。再隐蔽不起眼的物件,藏回去终究是一道隐患。 他与公主并立在永寿宫的门内,真得万般庆幸来者不是旁人,再这般行事不谨慎,他迟早得害公主与他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束凌霄花公主不要了,别再让她看见。”进忠向那束花一指,也不顾春婵应不应,旋即转身出门去了。 嬿婉与额娘同处一室,额娘暂时并未有什么表示,而她却坐立难安,既想开口又怕开口。 “嬿婉,你若不愿启齿,额娘也不会追问的,你尽管宽心。”慈文将她的心理摸得越发透彻。她起身挽着嬿婉的胳膊,让她坐至自己身侧的软榻上。 “我…我一直在拉拢他,想让他助我在皇阿玛跟前得脸,但当时真的不是他逾矩,是我想…”想做什么,嬿婉突然间说不上来了,既不是全乎地诱他与自己亲近,也不好稀里糊涂地认了是自己一心向往以至失了分寸。 旁观者清,在自己进门时女儿本就与进忠亲密无间地相视,不见有任何愁楚或是屈容,而一见自己他俩本能的躲避必是做不得假,更有甚者的是女儿和他都在竭力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桩桩件件累加起来,慈文怎样都不可能当他是在冒犯嬿婉。 且以嬿婉的性子来看,她若不情愿,哪有太监能够凑在她身畔拉扯她的衣袖,要么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要么还真是嬿婉主动下的令,慈文思虑至此,无意间瞅了嬿婉一眼,见她面上竟泛了些异样的红晕。 如若是从前,自己哪怕没有心直口快地道出,心中也定会相当不满女儿与一太监亲近。可她被拘了十一年,心境早已天翻地覆,万事都看得极轻极淡,只要女儿不因此遇上祸事,她都会睁一眼闭一眼,不横加干涉的。 她回想自己与进忠鲜有的接触,虽不能笃定他的品行,但至少并不令她厌恶,这样的人与女儿相处到出降为止,她还算能接受。 “嬿婉,你自己懂得分寸就好了,额娘相信你观人的眼力。”她拍了拍嬿婉的肩膀,嬿婉以为她要向自己语重心长地提点些什么,可她却只轻描淡写地笑言一句。 额娘没有询问她难以作答的事,嬿婉松了一口气。分寸,她默念着,虽还摸不到所谓的界限在何处,但她一门心思地认定自己能划分得清。 日子像漫淌的溪水般匆匆从指尖冲流而过,再如何握拳都抓不住分毫。往后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但嬿婉此时满目憧憬和幸福便是好的。慈文不再言语,只是望她,畅想她在龙凤花烛燃尽这般短暂的青葱年岁里,或许能因有了令她满心欢喜的祈盼而活得更热烈肆意;却也祷告着在注定的劳燕分飞时,她能从容自若地相别而去。 待春婵拾掇好托盘和碗,埋掉凌霄花束,又将帕子洗了晾好,再回到堂内时,慈文已去里间阅书了,嬿婉撑着头倚在软榻上,眼珠儿溜溜转着盯她。 “春婵,我知晓你要说什么,你且先坐下。”嬿婉见她走近,起身轻推她,将她按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嬿婉坐回了原位,其实仍在纠结如何与春婵言说,她有意无意地抚着被进忠捻过的那一节袖边儿,春婵一瞧见就登时想错了方向。 “公主,您是想要更衣吗?”她试探着开口。 “什么更衣?”嬿婉被她打断了思路,不解地反问。 “进忠对您拉拉扯扯,奴婢以为您抚摸衣袖是因为想到这事儿觉着恶心,不愿再穿这身衣裳了。”听得春婵此言,嬿婉先是讶然,紧接着便拊掌而笑。 “那这身衣裳可怎么办?你瞧这多好看的樱花,我还真有点不舍得,总不能把袖子剪了留着吧。”樱花就是她让春婵绣上的,绣工并不大好,但她看着欢喜。她将衣袖一拎,将那朵小巧的粉樱杵到春婵的眼前逗她玩儿。 “公主若是喜欢,奴婢再在别的衣裳上绣好了,这一件被进忠扯过的剪就剪了吧。”眼见春婵仍执迷不悟,嬿婉半是想笑,半是想着自己该有个正形儿。她正襟危坐敛了笑容对春婵道:“春婵,进忠他是个好人,你以后别再说他了。” 春婵惊愕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道:“公主,他分明对您有非分之想,您怎么能…” “因为你看到的都是我默许的,他又不要钱财,我想拉拢他总得付出点儿什么,”嬿婉似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一字一句说得真诚:“我猜想,他可能是有些自卑,想有一个可向其倾诉的朋友。我和他日常交谈相处,能看得出他就是个光明磊落两袖清风的君子。” 当然这也是说辞而已,进忠究竟是什么想法嬿婉一丁点底都摸不着,只不过她知道最首要的就是扭转春婵的思维。 她记得进忠有表达过艳羡自己和四哥兄妹情深,那猜他无亲无友尽管牵强但也不是一丝可能性都不存在,她如是想着。 春婵几乎要被嬿婉惊得嚷起来,她不知公主是从何得来的这种结论,不等她出言,嬿婉当即问她:“对了,进忠留你说了什么?” 春婵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 “也是难为他记挂我的伤了。”嬿婉将衣袖挽起,手肘上摔青的一小片显露了出来,春婵见状立马从柜里翻找出金创药替她抹上。 他惦记着这事,看来没有真正要与自己划清界限,自己像是虚惊一场了,嬿婉望着春婵以指腹抹匀药膏,忽然想起连这药都还是进忠偷摸送给自己而春婵又悄悄藏着的。 “公主,您笑什么?”春婵将药膏收好,发觉公主随意瞥着一处,嘴角绽出笑意。 嬿婉如梦方醒,摆着手道“无事”,却又郑重地重申:“春婵,你可千万别再揪进忠的错处了,我夹在你俩中间,可真是‘腹背受敌’呢。” 公主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春婵自然不好再嘀咕些什么。她虽对进忠仍有偏见,但再一寻思自己未在第一时间发现公主磕伤的事,到底是理亏的,便拣了好话与公主逗趣了一会儿,又去寻了绸带往公主的床柱上绑扎,以此杜绝她再次摔下。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章 进忠候到了与喜禄一同当值的日子,他清早起身净完面就盯着那包干鱼腥草盘算,犹豫着是该藏在身上还是先留在他坦里,待真正得了去寿康宫的机会再折返回来取上。 一番思量后他还是不敢冒险,生怕当值时不小心滑脱而出被皇上盘问。且这么一兜草药也着实难藏,进忠把刚放回贴身衣兜里不久的刀片再次摸出,捏了一小沓习字的纸出来,以刀片划成等分的纸片,再将干鱼腥草倒出一捧,以纸片包裹出数十份。 若能成事,他就将这些小包的草药藏匿在袖中、兜中甚至是靴中,悄悄带去寿康宫塞给澜翠,喜禄实心眼儿,他两句话就能将其骗开。 去上值时,进忠自是没忘了私藏的奏折,他将折子往袖里一戳,到了养心殿,轻而易举就避开喜禄将它混进了皇上待批阅的那一捧折子里头。 今日皇上上了朝,下朝后去了慈宁宫与太后叙了一会儿,回养心殿便传了午膳,紧接着就是午休,不见有丝毫批折子的意思。 进忠候在皇上的榻边上,听得外头有小太监在与喜禄说九公主承兰求见,他一寻思承兰是德贵妃之女,她来求见便是要将皇上往翊坤宫拽了,折子今日怕是真批不得了。 喜禄估摸着是不想得罪了承兰,进忠听得他与那小太监实话实话了皇上在午休,意思约是进或不进看她自个儿。不消片刻,进忠就听得了喜禄的请安声,显然承兰是进养心殿候着了。 皇上一时半会还不见得会醒,他匿在里间也不是个事儿。进忠换上恭顺的面孔走出来,迎面就瞧见了提着食盒的九公主。 “奴才给九公主请安。”他赶紧向她打千儿,又殷勤地给她取坐具,道:“万岁爷正午休着,或许要劳烦九公主在这里多候一会儿了。” “无事,本宫不急。”承兰将食盒放在了一旁,进忠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她的食盒上,因为他平日见承兰的次数不算太少,但未见过承兰献吃食。 等候皇阿玛的时光总有些无聊,两刻钟后承兰就耐不住了,轻轻掀开食盒的盖子往里头瞧了瞧。 进忠立得离她远,看不清食盒里装着什么,但又极度好奇。他心想这碗装的吃食或许得趁热吃,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道:“九公主,这是您要献给万岁爷的吃食吧,时辰一久或许有些凉了,奴才端下去让小厨房温着,可好?” “也不打紧,本宫做的是桂花酒酿元宵,凉着便是另一番风味。”进忠眼见承兰虽面上带笑,但手将食盒轻轻一护,像是生怕自己伸手碰着它,或是本身就有些厌弃自己。 “是,是奴才唐突了。”他赶忙施了一礼退下。 公主分明才献过白糖圆子,怎的承兰就紧跟着献这换汤不换药的玩意儿,进忠不免多心起来。 那日全寿是明确瞧见了,但全寿不见得会偏私德贵妃或是九公主,非要摁头是他递的消息恐怕不妥。而余下还有好几个上殿当差的小太监,多半也是眼见公主端托盘入内的,只能说个个都有嫌疑。 甚至还能再扩大些范围,公主一路从永寿宫赶来养心殿,路上说不准就有宫女太监恰好盯了梢,又回去禀给德贵妃了,如此想来,其实是一丝眉目都没有。 他这辈子极力要把老实又一心效忠皇上的形象扮演好,加上之前也不曾想过真的还能遇见转世的炩主儿,所以压根没想过要着手培养自己的心腹。他只摸着石头过河勉强骗过了大部分身边的太监,让他们确信自己本性忠厚纯良而已,但要暗中查事可谓是艰难了。 “进忠,九公主长得真好看。”他还没收回思绪,喜禄就在一旁用指头戳他,还极小声地道了一句。 进忠根本未细听他说了什么,就下意识地点了下头,抬眼见喜禄嘴角扬着,又听他絮絮地讲:“九公主与德贵妃生得极为相像,她们母女都像仙…” “你刚说什么?”进忠打断了他,喜禄登时诧异起来,回道:“说九公主貌美啊,你还点头了。” 喜禄不像是有什么花花肠子歪脑筋的人,进忠从他坦诚的笑面就估得出他是真心实意赞美人家。但他自己心里有暗鬼,怎会乐意听得他人谈论任意一位公主姿容的事,哪怕别人再无意他都惶恐不安,于是面上当即浮了严肃之色。 “下回别说了,仔细被人听见,公主的容貌岂是我们能议论的。”他朝四周瞄了瞄,所幸不见有人。 “哎,我是见你与九公主说上了话,这才想起来顺口说了一句,你不喜我就不说了。”喜禄悻悻地垂头。 看来他是错把自己的举动当作对美人献殷勤了,进忠心下好笑,压低了声音随意诓他:“五公主承敏温柔娴雅,六公主承玉秀外慧中,七公主承琅端庄大方,八公主若非早逝,定也是位蕙质兰心的贵女。” 这下喜禄也不觉他扫兴了,进忠回了里间继续守着皇上,待到皇上睡醒,他手脚麻利地伺候他起身,又将九公主送吃食的事向他禀告。 皇上对桂花酒酿元宵赞不绝口,进忠立在旁边伺候着,听得皇上与承兰交谈甚欢。他耐着性子等,一直等到承兰离开,皇上似乎没有去翊坤宫的意思。 皇上出乎他意料地翻看起折子来了,进忠瞬时紧绷起来,不一会儿就见皇上对着奏折随性念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譬如“幸得吾皇庇佑,某县民众俱丰衣足食”之类的,喜禄应和着,他也顺势上前跪地嬉皮笑脸道:“奴才代百姓谢过万岁爷隆恩啦。” 皇上即将批阅到他横插进去的折子了,进忠屏着呼吸等他是否发话。就在皇上看了许久,进忠已当他不会出声了时,他偏偏如了进忠的愿。 “要给自己的庶母请封?胳膊长得伸到其父的后院去了?”听得皇上像说笑话般谈起,进忠飞快地回想自己是否将折子的内容看错了。 甚至不是他读得一知半解的满文,这种折子他断不会看错,此官员上奏请封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母。 那么从皇上此言就能推断出他是极为不认可庶子认生母为母的,他既这么重嫡庶尊卑,自己要将话头往寿康宫的先帝嫔妃上引似乎就全然不可行了。 进忠放下此念,恭谨地对言道:“这样的事由怎能上奏给万岁爷看呢,真是平白浪费万岁爷的精力。” 皇上像是对他一言较为满意,顺手将折子撂下,不曾想喜禄凑了上来:“万岁爷,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不该有这么不知廉耻的官员啊!” “那也不是,他想请封的庶母是他的生身母亲。”皇上见喜禄一惊一乍觉着有趣,但也说了实话。 “这…万岁爷,这也是人之常情啊,毕竟生养之恩不可忘。”喜禄直愣愣地答道。 “生养之恩?也没见他为嫡母请封。”皇上的面色暗了暗。 喜禄被皇上说得懵了,又急着要表达什么,结结巴巴了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万岁爷,奴才斗胆说两句,此人的嫡母或许已有诰命,按例无法再封。但其庶母不同,甚至还是无名无份的通房侍妾,他这才起了恻隐之心,想为其讨个赏。”喜禄实在是笨嘴拙舌,进忠心想,他不慌不忙地帮其解释。 “是啊是啊,进忠说得对,奴才嘴笨说不出。”喜禄就坡下驴地谄笑着,又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也有道理,但他也该提一提自己的嫡母的,如此确实有些不懂礼数了。”皇上的目光略过搁在一边的几瓶花,这是太后今日给他的,他心里嫌无用,便只叫进忠和喜禄捧回来暂放着。 “万岁爷思虑周全,他与万岁爷有着天冠地屦之别,所以他才只当得一介小吏。不过奴才倒是想着,他也未必与自己的庶母有多么亲近,或许只是想博一个孝顺的好名声而已。庶母得个封赏,他得个名声,其实也不碍着他与嫡母的母子情深。”进忠颇有眼力见地奉承道,又悄悄暗点一番。 皇上也没与他们说自己究竟如何批复,但进忠见他盯那几瓶花盯得勤,心料或许有戏。 “进忠,喜禄,你俩把花都搬至寿康宫吧,说是太后与朕一同赏下的。” “嗻。”进忠小心地捧起,与喜禄一前一后行至养心殿外,他的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又变了脸色回转头。 “喜禄,你可否等我半刻钟?”他微微弯下腰,似羞臊难忍地开口。 “出什么事了?”喜禄大喇喇地一问。 “我…我那里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在殿上不敢开口,实在憋不住遗尿遗湿了裤子,现如今湿漉漉的难受得不行,所以想回他坦取条干净的换上。”他两腿发着颤,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又难堪地扭过头不敢看喜禄的面孔。 与此同时,他盘算着得尽可能多拿包了药的纸包往身上藏,他手脚利索应该能藏不少,时间估摸着也和所谓的换裤子差不多。 “这样啊,你把花瓶先放下,赶紧回他坦换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喜禄是一贯知道进忠净身后落下的毛病较严重的,他见状丝毫没有怀疑,倒是面露同情神色。 都不用他提,喜禄就保证了不外传,进忠心想无论如何都成了。他不敢松懈,仍作着尴尬无比的模样谢过喜禄,快步往他坦走。 可他还是失算了,还未行至他坦,进忠就瞧见保春立在他坦的必经道口,正与好几个不当值的太监哄闹着说笑个不停。 他默默地立在树后等待,等了近半刻钟不见他们离开。毕竟是众目睽睽,他权衡利弊后实是不敢赌保春他们会不会无意间将此事传出去。万一澜翠行事蠢笨头一天还没咳上就被人发现了药包,追查下去难免会有人串联到是他故意趁当差回他坦取了再送出的,他只好决定暂时放弃。 虽然临门一脚落败,但进忠也不算失意。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思量若是伺机找澜翠约好,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与她交接,说不准比现如今心急忙慌下先自说自话地送去更有着落。 他与喜禄一同来到寿康宫,按皇上所说将花瓶献上,又说了几句俏皮话,逗得几位老主子眉开眼笑。 “这花瓶随意搁着不大美观,又有些挡道,不如奴才寻几处合宜的地方摆放,例如矮几、柜顶之类的地儿,您们不介意吧?”喜禄像是急着想走,进忠却点头哈腰地笑着,又拿起一花瓶问道。 老主子们应允了,进忠朝喜禄说道:“我摆一下花瓶,你先回养心殿吧,我稍后就赶上来。” 喜禄一离开,进忠就捧了花瓶尽可能往里头走,才随意摆了两个,就瞅见了端着水盆的澜翠。 恰好周边无人,进忠快步跟上她,她回过头后他立马作了噤声的手势。 “你何时有空瞒着旁人外出一趟?我要给你一样东西。”他长话短说,将澜翠一下子唬住了。 “别问是什么,你何时有空?到时我会和你说清的。”他确实来不及细说,但澜翠稍一思索觉得进忠也不至于害自己,便小声回答:“那就今日戌时二刻,到寿康宫后头的树下见,可行么?” “行,你回去当差吧。”他注意到澜翠手腕上又添了新的抽痕,旁的顾不上看了,他急匆匆去理花瓶,又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养心殿赶了。 嬿婉到了酉时才将煮好的白糖圆子送至慈宁宫,她与这位皇玛嬷并不相熟,倒是觉她过于威严,一见即怕,因此才耍小聪明特意拣了这个点去,料想着皇玛嬷总不至于留她用晚膳。 如她所愿,皇玛嬷只客气而疏离地将圆子收下了,她告退出慈宁宫时觉着那天上的落晖都美了三分。 “公主,您真要在夜里将其余的圆子送去寿康宫?”晚膳时春婵问她。 “我先送皇玛嬷的那份,再送她们的,这不很合理么?”嬿婉向她一挑眉。 “合理是合理,就是…”春婵也说不出哪儿不合理,但她觉得或许日间送更好些。 “春婵,你不懂,”她故作高深地一摇头,牵住春婵的衣袖道:“白日里太妃们可能携宫女外出,也可能遣宫女出去办差,而夜里才是人最齐全的时刻。咱们的目标是寻着澜翠,自是要趁一网兜捞下去一条鱼都溜不走时才能下手呢。” “公主,澜翠可能病着呢,不会乱跑的。”春婵忍不住提醒她。 可事有万一,其实嬿婉冷静下来已不十分确定澜翠是因病才不肯见春婵的了,只能说这个可能性也不排除而已。保险起见,她想着绝不能扑个空趟,好不容易从进忠那里求来的糯米粉,这要是浪费了都对不住她为此付出的辛劳。 “我会一一拜见太妃们的,到她们的卧房里瞅一瞅,澜翠不论是立着、坐着还是卧着,都一目了然了,”嬿婉说着,突然想起来自己并不认识澜翠,又补充道:“春婵,你到时就跟在我身侧,若是见着了澜翠,就拽拽我的袖子悄悄指一指。咱们先看她是病着还是好着,再随机应变看看是否要想法子和她搭话。” 第五十五章 五十五章 进忠一下值就快步往他坦赶,将那一摞纸包尽可能往衣兜和袖子里塞,又顺手揣上两根系绳,双手互按着两只袖子,蜷着胳膊抄了小路埋头往寿康宫飞奔。 澜翠紧着分秒,一到点就哀哀地叫着抱怨吃坏了肚子,在被她主子一通挖苦后,好歹还是被允许到外头出恭去了。 就在澜翠刚刚缘着寿康宫的宫墙往后绕时,嬿婉捧着一兜糯米圆子携春婵赶至了寿康宫门口。只相差毫厘的时刻,她们偏偏未能碰上面。 一则永寿宫没有足够的碗,二则嬿婉摸不清寿康宫嫔妃的数目,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了沿用一开始的策略,就将未煮熟的圆子带来,让太妃们自行分取。 嬿婉不认识任何一位太妃,但她胜在嘴甜,见了一衣着较为气派的老主子就娇憨地笑着道:“老祖宗,我是永寿宫的十公主承炩,这两日我搓了些糯米圆子,想着送来寿康宫奉给娘娘们品尝一番。” 她双手将圆子捧上,又道:“我头一回搓圆子,手艺不佳,还望娘娘们勿要见笑。我又思虑到年长者食用糯米粉制品不宜过多,否则或有不好消食的风险,因此未将圆子煮熟,只待娘娘们想吃时意欲吃多少就煮多少,还得烦请寿康宫的小厨房代劳烹饪了。” 此时已陆续走来了几位老主子,她们闻言向嬿婉表了感谢,接下圆子时也欢欢喜喜的。嬿婉料想果真顺利,立即出言:“我头一次来寿康宫,此前还未向各位娘娘请安问好过,想来甚是惭愧。不知今日可否容许我一一拜见娘娘们,全一全孝心?” 为首的太妃刚想道出今日时辰不早了,但望着嬿婉祈盼不已的眼神,又觉就此推了会叫她尴尬,便温声道:“好孩子,你随我来吧。” 嬿婉随在她身后,也不忘用指头一戳春婵的胳膊,极轻声地道:“快留心着。” 春婵心领神会地与她相视一笑,又连连点头。嬿婉去拜见,她便尽最大努力四处张望,偶有一二宫女发觉春婵行迹诡异,嬿婉就上前去假意训斥,只言她没见过世面,见了哪个摆件花樽就吸住了目光,舍不得走了。 进忠冲到寿康宫后头时,澜翠已在等他了,他上气不接下气,直向澜翠招手,示意她随自己往林子里躲。 毕竟是夜里,澜翠有些紧张,踌躇着不敢行。进忠实在惧怕被人瞧见节外生枝,便又走过来,小声对她道:“我替你找了装病用的药,你拿回去吃着,过段时候你就能以病为由逃出寿康宫了。” 进忠的神色不像在诓她,澜翠虽还有疑虑但还是先跟着他去了隐蔽处。 “进忠公公,您为何一再帮奴婢?”她局促地问起,而进忠已然在将藏于身上的纸包往外卸了。 “因为我见不得有宫女泡在苦缸子里,我不知倒也罢了,亲眼见着了总得管一管,否则良心难安。”进忠如今已极擅扮良善人,他虽寻思着若不是怕公主有朝一日想起澜翠又打算用她,他何苦为此折腾,但面上还是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慈悲模样。 手腕和胳膊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澜翠彻底信了,不论这法子有用无用,但他一个御前的大太监平白无故愿意替自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奴婢费心劳神,她怎可能不感激。她当即跪下道:“进忠公公,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永远铭记在心,若有什么奴婢能帮上忙的事,公公尽管开口。” “我一心侍主,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你如今的主子不干人事你没办法效忠,你要是想报答我,那就格外用心当差、忠心侍奉好未来的新主子吧,也算是向我学到了点东西。”要是公主想不起澜翠,他就一直将她圈在四执库里,麻烦伊姑姑稍稍照拂一二,直到她年满出宫就是了,她必不会有下一任的主子。进忠盘算着自己既出了这份力,总也不能让她忠心于公主以外的人,这可不就替他人做了嫁衣。 “还是不见澜翠吗?”嬿婉趁着领路那太妃与人说话的工夫,悄声问春婵,春婵茫然地摇头,低语道:“奇怪了,真就完全没见着。” 不久她们就见着了头一位疯妇,领路的太妃向嬿婉使了眼色,暗示她别去出声请安找不自在。嬿婉的心思本就不在此,见了疯妇也有些怕,便机敏地四处扫一眼,不见有年轻宫女就匆匆往前行了。 “公公,这药…您是想让奴婢怎么做?”澜翠望着进忠捧在手的那一个个纸包,既然对他放下戒备,逃离魔窟的心思也就更甚了。 “这是干鱼腥草,治肺疾的。你拿去悄悄吃着,干嚼咽不下去嗓子难受正好能装作咳嗽,你就这么时轻时重地咳着,旁人问起你就说是风寒,实在盘问得急了你再说你正吃鱼腥草治着呢,想来是快好了。至多待上二三个月你咳得别间断,能被其他宫女或主子扭送去治病最好,若没人肯搭理,我就亲自来带你走。内务府将你安置在哪间下房里治咳疾你就先静养着,养好了直接去四执库当差。” 澜翠听了进忠所言,像捞着了救命稻草一般点头。进忠想叫她把药藏进袖子里,却又有些担心被她当作自己有什么邪心思想看她挽袖露臂。 “你自己思量下方不方便带回去,若是没把握,就寻一处墙角或是石缝暂存些时日吧。”进忠垂眼往角落搜寻好去处。 “奴婢有把握藏好的,必不会轻易叫人发觉,”澜翠急切地出言,她从进忠手上接过药包,往自己的衣袖里塞,又道:“公公尽管放心,奴婢不会透出您半句。” 夜色已深,黑压压的天幕下满目皆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晰,澜翠在忙乱之下将药包碰掉了两三个,进忠虽心中埋怨,但也默不作声地蹲身去地上摸索了两遍,捡着了两个可澜翠断然称还有第三个。 眼见澜翠也要蹲下去寻,进忠恐她越忙越易出错,连忙止了她的动作,自己继续触着地面细细地摸。 “你别在本宫身边碍手碍脚了,在廊上候着吧。”有些正谈笑的太妃会留嬿婉说几句话,此时嬿婉似乎听得外头有宫女的说话声,再一瞥眼,见得春婵都快将脖颈伸得跟一只鹄那般长了。 她既怕春婵被哪位老主子见了训斥行为鬼祟,又想着不如放她去别处转悠一圈瞅瞅,所以连忙作出严肃的模样,赶在屋内的宫女盯上她之前将她责出去。 春婵向她一挤眼,她虽觉着好笑,但又没法笑,又想起自己还有艰巨任务在身,便更笑不出来了。 春婵豁出了脸面,稍微立了一会儿就开始四处奔走着寻澜翠。但相当不巧的是,她迎面遇上并搭话的三四个宫女都对澜翠的名字较为陌生,偶尔一个听说过此名的宫女也不知澜翠身在何处。 嬿婉出来了,一见春婵的面色就知她一筹莫展。她也不好表示什么,只得循规蹈矩地再进下一卧房给老主子请安。 这一头嬿婉和春婵费尽心机也找不着澜翠,那一头进忠倒是寻着遗落的药包了,他几乎是匍匐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道干涸的沟里将那药包揪回来塞给澜翠,澜翠又是致歉又是致谢,进忠没精力与她费口舌,只言:“你自个儿上点心,落在外头无人替你捡也就罢了,可别随意给旁人捡去了。这药是你借着省亲探视的时机问你亲眷要来的,可记住了么?” “记住了,进忠公公您真是天大的大好人。”澜翠说不出什么精妙的词藻,但实是诚恳非常。 进忠蓦然想到了自己前世死后宫中人人称快的场面,他飘在藏书阁里都能听得洒扫的小太监说出个只言片语,可见他有多不得人心了。 现如今乍一看好似逆风翻盘,但也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骨子里就改不了老调,装得再像模像样,也是戏台上的官——当不长久。 “不敢当。”他爽直地一摆手,心想要不是必得为公主未雨绸缪的缘故,她澜翠与自己有何干系。 澜翠还在将药包往袖里塞,她将衣袖挽到了小臂上,进忠还未见她的腕子全露出来就早已转过了头。过了一会儿,听得窸窸窣窣的声止,他转回头将两段系绳递出。 “你需要的话就拿去吧,在袖口上系一圈,不易掉。”他觉着或许用不上,但既然带来了,也就提了一嘴。 澜翠是把药包塞在里衣的袖子内的,系上绳子由外褂一挡便几乎看不出来,她接了系绳单手不大好系。进忠瞅了她一眼,她直言开口求助,进忠别过头帮她系上了。 现时再回头寻思,保春携一帮唠嗑的太监或许还阴差阳错地救了自己,若是那会子真的将药包揣一身送来寿康宫,指不定还寻不到适当的机遇尽数转移给澜翠。或是在寿康宫里直接塞给她心急忙慌掉了满地,那可谓不上不下的难堪窘境了,进忠越想越觉有时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况且他料想再顺理成章的事,也有相当大的几率并不会按他所想来发展。他如今何尝看不出澜翠对自己的态度转变,她对自己不再设防确实也是他从前不敢轻易预判的事。 前头就只剩下一间卧房了,住在隔间的太妃好心告诉嬿婉别去招惹里头那人,嬿婉再三询问,她也只含糊说了句此人清醒与癫狂兼而有之并时好时坏,不可望她状若常人便随意去闲谈。 不到黄河心不死,嬿婉还是决意进了。春婵守在她侧后,瞅见了房中立着的两人并无澜翠,心算是彻底跌到了谷底。 澜翠的主子想拉住嬿婉絮絮叨叨地诉说些什么,嬿婉心里毕竟也惶然得紧,连忙搜肠刮肚寻个好说法尽快脱身。 “娘娘,时辰不早了,我得紧着些回去,否则我额娘在宫里要等急了,我也不好意思叫长辈忧心自己。”她款款地笑着,向那人施礼。 “你额娘不知道你是来寿康宫?能忧心什么?寿康宫还能吃了你不成。”她一捶软榻的面,唬得嬿婉一颤。 “怎么连个奉茶的人都没有?”她嘟嘟囔囔着,目光瞥过那两个宫女。 宫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走上前来斟了两杯,她就着宫女的手喝了一口,直道:“差劲!谁叫你倒这么凉的茶!” “无事无事,凉一点儿的茶清火。”嬿婉取了另一盏啜了几口,陪着笑面,有意无意地朝春婵瞧了几眼。 “清火?我没发火,谁说我发火的!”嬿婉甚至看不出那疯妇的年岁,只听她一跺脚,恨声抱怨。 “不,是我要喝了清火,不是说您。”嬿婉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人闻言立喝:“那你为何有火气?我不让你走,你就光火了?” 嬿婉懵了,信口编造:“当然不是,是我额娘督促我做女工督了整整一日,我一想起额娘肃然的冷面就又敬又畏,又着实不愿终日缝绣,这才有了火气。” “公主,您真得早些回宫了,主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她只会当您是贪玩误了时辰,回去定会抽您手板的。”春婵一想这屋里头只一个疯子并两个懦弱宫女,就算外传了也只会被大伙儿当作胡话,她急中生智跪在嬿婉脚边,战战兢兢地劝道。 嬿婉一凛,小幅度地点头,又将恳求的目光投向疯妇:“娘娘,我改日会再来看您的。” “你贪玩,确实该受责罚,就该打得你改邪归正才是。”疯妇语气不快,嬿婉知她疯邪,但未想到她会断章取义、前言不搭后语,咬牙赔笑道:“是,我得早些回去挨手板。” 疯妇这才略有些满意,她将茶一泼,厉声道:“重新倒,倒到可入口为止,”又语气软了几分对嬿婉说出:“记着,要好好侍奉娘娘,错了就要诚心受罚。” 嬿婉顾不上考虑她说的是“娘娘”还是“额娘”,恭顺地称是。春婵在一旁也捏了把汗,见嬿婉又转头瞥自己,她当即再次跪下膝行称:“公主,您早些回去吧,您再不回去,奴婢就犯了未能劝谏您少贪玩的错,也是要挨打的。” “可怜兮兮的,回去吧,下回早些来。”疯妇终于肯放她了,嬿婉笑得脸都泛僵了,连说着过几日再来探望,一出卧房门,就拉着春婵逃也似的往外窜。 嬿婉惊魂未定,手心湿漉漉的一片汗,到了无人处,春婵便急着安抚她:“公主,没事了,咱们出来了。” 嬿婉想起那疯妇就觉恶心,心里啐了一口,但见春婵也瘆得不行,就将怒容收了,婉言道:“多亏了有你春婵在,不然我还要难以脱身。” 春婵听她唤自己,方才想起如今最紧要的事未成,她犹豫着说:“公主,奴婢未能寻着澜翠,可咱们几乎把寿康宫都翻了个遍,已没地儿能找了。” “罢了,下回再说吧,先回宫。”春婵已是尽心尽力,如何能再对她多说什么,嬿婉走在寿康宫的宫廊中,感到身心俱疲。 “你早些回去吧,我留在此处多待一会儿,免得万一被人瞧见你与我同行就坏了事了。”要交代的事都已交代完毕,进忠吩咐澜翠道。 “公公先行吧,我多留一会不碍事的。”澜翠想着反正都已外出了这么久,该挨打受骂也躲不过,再拖上片刻算不得大事了,反而是让进忠这御前的副总管留守才叫她过意不去。 进忠并不推辞,向她一颔首,径直就往外跑了。 自己经此一行没能找着澜翠,倒是白白的浪费了进忠送来的糯米粉,面上不好表现,但嬿婉心中怨怼和无奈纷乱地交织着,令她烦躁不堪。 “权当是喂了狗。”她想起疯妇就忍不住情绪,想到此人也会分食圆子,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终还是忍不了了,便低声叱骂一句。 “公主,您消消气,说不准澜翠在哪间屋里睡着,奴婢大意了,不曾留心到,过几日奴婢再来候她。”春婵看出嬿婉心情实在不佳,以为她是气澜翠没有现身叫她一通好找,还一无所获。 嬿婉听出了春婵的意思,连忙否认:“我没有想指责澜翠,只是感叹咱们来得不巧,没能成事而已。” 踏出宫门,仰头望见连片忽明忽暗的星辰,月轮掩在密密匝匝的浓云之后,倾洒下微末瘦削的淡薄银晖。嬿婉闭目须臾,又远眺着空朦静谧的夜色。 明月都不肯辉映她脚下的前路,她黯自伤神。袅袅如烟云般的情思熏绕着她的心,她将其尽数挥去,连带着诉不出的想念也随之飘散于夜阑的尽头。 第五十六章 五十六章 黑压压的层云掩得天幕透不过气,面见太后的压抑和经寿康宫一遭仍未能如愿寻得澜翠的烦忧使嬿婉实有些灰心。即将入夏,天热了不少,她快步走在幽暗的宫道上,不觉沁出了薄汗。 前方似有人影,嬿婉只埋头赶行,待她骤然抬目时那人已离她相隔不过十多丈。 那是一抹几近要融入天幕的蓝,她不会看错的。 像是一盏生津回甘的清茶顷刻间醒彻心脾,又灌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叫她舒快万分。 她通身都像浸在了绵软的云里,成了携玉兔采桂枝的嫦娥,抛却怅恨,只一心与望舒绵缠同寿。 “进忠。”她低声唤道,脚下如登临薄雾青云,飘然向他奔跃。 春婵立在原处,双腿开始打摆,紧接着便强装镇定地跟着公主前行。 这处离寿康宫不远,公主怎会夜里行经此地,进忠几乎在她吐出第一个音节时就笃定了是她,心中升腾起好几样猜想,但与此同时他早已本能地回头。 公主展颜笑得犹如与他久别重逢,望着她向自己奔来,他有一瞬恍觉自己是在做神志不清的诡梦,梦中明月从悬空中坠下,无可奈何地落在了他的身畔。 “公主您慢点儿。”她的花盆底鞋蹬地发出了声响,他想去扶住他的明月,但实在于礼不合,他刚伸出手又急切地缩回。 “奴才给公主请安。”待她停在了近在咫尺的眼前,进忠终于能将忧虑她跌倒的关切放下,神色如常地向她行礼。 “起来吧,进忠。”她将他的名字念得极为缱绻,声音也轻得好比夜昙初绽的簌簌微响。 进忠闻言起身,目光掠过她的指尖,面上就无端地臊起来。那日她触在自己的掌心描炩字的回忆怎么也抹不去,夜间他自己在纸上仿习了无数遍都仿不出稍末一点神韵。 黑夜将他面腮上的赤色遮掩得极佳,他的手心一丝丝地晕染出烫意,他慌乱地以手轻轻摩抚蟒袍的衣料。 嬿婉瞥见春婵在默默替自己盯梢,便肆无忌惮地目视起了眼前人的神清骨秀。 厚云随风而散,暗沉的暮霭间闪出了几分月魄上清雅的光华。那月轮本是离她遥远的,此刻偏又这般近,像是挣出了黑絮的束缚,为她一人而来。 竟是见到了系念最甚的人,她的心像飘忽无所依了多时,却倏忽着了陆。她一时将满腹的不快和委屈暂且抛却了,出言道:“进忠,本宫来寿康宫送糯米圆子,出门遇见你真是巧了。” 进忠满心以为公主会盘问自己为何在此,未想到她不仅没有问起,反倒自报家门。 “是巧了些,奴才下了值无所事事也不想入睡,便出来随意走一走。”他面不改色地撒谎。 他确实有一瞬怀疑公主想起了澜翠,去内务府问询后又赶来寿康宫寻她。但他再一细想又觉不对,公主若全然想起来,就不会再对自己呈这般态度了。 他们之间到底隔着生死仇恨,他试想过无数回她真要是忆起前世会对自己如何。他想过她惧怕自己暗中报复,要她偿命,想过她嫌恶不已,要与自己一刀两断甚至恳求皇上惩治自己,也想过她会掩好情绪,延续前世的做法对自己虚与委蛇。 但无论是哪一种,她都难以做到让自己毫不察觉,十四稚龄的承炩和四十九而逝的卫嬿婉之间相隔了漫长难捱的时光。前世自己将她的一颦一笑都记在心里终日琢磨,而如今他与公主也相熟了少许,他不信炩主儿能以公主的躯壳饰演得天衣无缝。 “进忠,你的指尖脏了,不会是又被遣去拔草了吧?”他正凝神盘想,忽见公主探身上前,伸出玉指指了他的手,又抬眼向他浅笑。 自己怎么总是这般背运,触了泥地就被逮个正着,进忠多少有些无奈,他闭目低低地嗤笑一声,又将手抬起自己瞅了一眼,他以余光瞥见公主在盯着他。 他不觉后退一步,稍加思索就认定了这一回只能把公主哄骗过去。 其实他还是有些信心的,毕竟此行他只见了澜翠一人,公主怕是再不信也无法找人求证。 嬿婉不确定他是做了什么,问出此言免不了忐忑。但见进忠笑了,不像是被触着逆鳞,她便也释然地舒了口气,只耐着心等他开口。 “奴才得闲出来走走,路遇一地飞蓬乱花,许是被风吹雨打得厉害,几株花草的根茎都歪突出了地面。奴才见之唯恐其枯槁,便以手拨泥,将花草的根茎埋回了地下,这才让指尖沾上了尘土。”进忠仍旧面不改色,信口娓娓道出了胡编乱造的谎话。 “本宫还以为你…学起了黛玉葬花,苦于没带花锄,只得上手学耗子刨洞了。”嬿婉本想说以为他又犯错被皇阿玛罚来拔草抵过了,可她到底还是真正信了进忠是个富有闲趣的雅士,再要猜测他挨罚她有些过意不去,索性就拐了个弯,半是奉承半是顽笑地对他说道。 进忠也估摸她多半是有几分信的,至少她不那么在意真假,没有当面驳斥自己,已是相当不错了。他颔首道:“公主您说的也是,奴才确实是个偷香芋往洞里藏的耗子精。” “油嘴。”偏生他还说得一本正经的,这使嬿婉更屏不住笑意,她转头掩唇片刻,又在心中暗暗笑骂。 他像是读过不少书的,连典故都知晓,字写得不好未必能代表他文墨极浅。笑过就罢了,嬿婉不由得再度思考起这事。她蓦的有些后悔在他手心写自己名字了,像是在班门弄斧、扭捏作态,还自讨没趣地险些让他怀疑自己设鸿门宴坑害他。 春婵虽一直在替他俩望风,但心里总是慌的,她犹豫再三还是走到了嬿婉身侧小声道:“公主,您要是被人看到了可不得了,还是早些回吧。” 嬿婉面露难色,像是还有话要与自己说,进忠看得一清二楚,但也不得不承认春婵是实实在在为公主考虑。 “公主,奴才改日抽了空再来永寿宫向您请安。”感受到春婵的目光打在自己面上又迅疾地移开,进忠厚着脸皮道出这一句的同时他确信春婵对自己的厌恶增了三分,他也有些恍惚了,疑虑起公主并没有那么想见他。 左右自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想到春婵对自己的仇怨,进忠心下怒极反笑。面上不显,但他也得暗自寻由头求心理平衡,他回想起自己的意识消散前隐约见得春婵和王蟾各自饮下毒酒,就那么死在了永寿宫里。虽不知他们是否为赐死,但姑且也算是殉主了,他如今于情于理都该隐忍不发。 “不必待到他日,春婵,还得烦请你替我守一会儿,我有几句话要与进忠说。”公主向四周环顾,视线凝到了不远处的大佛堂。 “跟本宫来。”她下意识捻了衣摆,轻轻地提着,又蹑手蹑脚地往大佛堂的后院去。 夜色冥暗,她的背影乍看仿佛仅剩下一截皓洁的脖颈还显在幽昏中,进忠随之前往,却只盯随她走动而错落起伏着的那双花盆底鞋。 大佛堂寂静无人,春婵犹豫再三还是守在了靠近大门的隐蔽一角。嬿婉则冒险推门进了最小的一间偏殿,她缩立在角落静静地候着进忠前来。 他披着月辉而来,将门一掩,星光月影被他阻隔在门外,可他立在那里已是一轮新月了。嬿婉望着他的轮廓,眼波滞在他宽大帽檐下掩映的星目上,她的手指微微擒着自己的衣袖。 “公主,您有什么话要与奴才说?”公主这般望他却不开口,他不觉心猿意马,还是先行打破了沉寂。 “进忠,你记性不好。”嬿婉脑中一片空朦朦的白原,只得嗫嚅着随意回言。 “承炩,奴才记得,奴才都记得。”他的唇角好像略勾了勾,嬿婉看不真切,也猜不透他是因什么而喜。 “对不起。”突然见得公主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讪然一笑,进忠的心险些窜出来,他反手扶住身后的白墙,再定神一看,她仍是公主的模样。 又忘了她只是公主了,进忠怨自己怨得咬后槽牙,也哀叹着炩主儿总在他恍神间侵扰他的心绪。他一遍遍想放下炩主儿,也放过自己,却总是做不到。 “本宫不是有意让你被额娘和春婵看见的,本宫也不知她们去景仁宫请安未归。害你受惊,本宫实在过意不去。”他心胸宽广如青天大道,并不会记仇,但自己不能就此揭过,嬿婉郑重地向他坦言道。 许是冥冥中借公主之口让自己听得了一句迟来的道歉,进忠的心思自不在她所说的事件上,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移到公主身畔的虚空怔神。 但转念再想,她必是不会道歉的,在被蕈菇汤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九年里,她魔怔似的呼喊过那么多人的名字,唯独没唤过自己一声,大抵是将自己视为此生最憎恨的恶人了。 “公主不必致歉,奴才不会这般误解的。”心里强烈暗示着这是公主,便又一口将“公主”唤了出来,他的思绪云游天外,突见公主赌气般地盯自己,他误以为她要自己接受,慌乱地又道:“奴才会原谅公主的,不论公主做了什么奴才都会原谅的。” “进忠,你还是敷衍本宫。”她将眼珠一转,下唇一咬,随意地将手撑在一旁低矮的案桌上。 她怎么会觉得自己当她是故意的,进忠回过神来百思不得其解。 诱自己来被她额娘瞧见,她这么做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也罢,本宫逼你直呼其名简直是叫你引颈就戮,你不愿就算了,本宫不做强人所难的事儿。”直到听见公主以指关节敲击案面,又幽幽道出这句,进忠才恍然大悟她不满的原是自己的称呼。 “承炩,奴才并无此意,只是习惯使然,奴才惶恐如此会失了礼数惹恼您。”他平静地对答道,帽檐将他所有诉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掩藏得极好,他确信自己姑且仍是公主心中那个獐头鼠目但也低眉顺眼能加以利用的奴才。 “本宫不会恼了你的。”嬿婉当即反驳,那一刹那她目中闪出的星火像要把进忠灼伤,他的视线躲开了她。她意识到自己形容失态后,并未放弃,反倒联想起了进忠先前的话。 既然他都能在被自己缠得左右为难之下表忠心哄自己,自己自是也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挪动一步瞧着进忠,佯装天真地又道:“今后不论发生何事,承炩永远都不会真正恼了进忠的。” 他将头别过去了,嬿婉以为他不信,心里七上八下,还暗自埋怨起了自己演得太过,起了反效果。 谁叫他非要说什么原谅自己的,他若不这么哄自己,自己哪会学着他的样子诓他。嬿婉想再次跨步去目视他,可她不敢再这么上赶着惹他不快。她赌气地一蹙眉,暗骂进忠不识好歹,自己分明没想骗他,只是语气被他带偏了,怎就被这愣子当作口蜜腹剑了。 心里骂归骂,她像做了亏心事一样瞅着进忠,待他反应。她见进忠伸手一抹眼睛,又将头转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看不出进忠是不是真的恼,但她已定不下神了。他离自己那样近,明明是个佛子般的性子,如何能生得一副春桃夭灼的狐狸相。他的嘴角旋出浅笑,嬿婉越发受不住,虚虚地将手一拂,头一偏,瞪起了桌案上的一尊金塑的弥勒佛。 “承炩,您信不信神佛?”进忠不知公主是因羞赧而避自己,他见公主迟迟不语,又盯佛像盯得出神,便出言缓解凝滞的气氛。 嬿婉想一口答复他不太信,可想到了自己三番两次将他的好品性比做佛,况且她也还未知进忠自己信不信。 他不信还好,万一他信岂不是尴尬,她寻思莽撞作答总归不妥。 “本宫也不知自己算信还是不信,但佛的寓意该是很不错的,诸如慈悲、智慧、修心这些,都是好词呢。”她模棱两可地答着,一面观察着进忠的脸色。 “那么…承炩就是有几分信吧?”他将眼睫垂下,去观那尊佛像。窗棱外有月光倾洒而入,映在他的半边脸上,使他的面孔半是黢暗无光的幽影,半是皎明华彩的隽容。嬿婉莫名地冷颤,却见他移步到了光亮处。菩提身明镜心,儒雅温善得不像凡尘间的俗人。 “进忠,你自己信不信?”她更不敢答了,左右得先问出他的意见才是,凌霄花这样的乌龙案子不可再犯第二回。 “奴才不信,比起求神,不如强大己身。”公主有些畏缩,进忠也反应过来她想起了什么。他极怕她再有天马行空的猜想,万一公主为讨好他请了尊佛献到养心殿供他赏看,那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那就好,本宫也不太信。”公主如释重负地一笑,进忠想逗她开心,没来由地接一句:“承炩不信,只一味地看得津津有味。” “本宫不随意看看殿内陈设,还看你不成?”她伸出一根指头,朝着自己的眉心一点,虽未真正触及,但进忠本能地后撤了一步。 “你果然不情愿被本宫看,怕是要对本宫憋出一句‘非礼勿视’了吧。”嬿婉干脆扭过身子,假意去拂佛像上的尘灰。 “承炩想看便看吧,奴才能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儿也没有旁人。”进忠被她一语激得又好气又好笑,虽猜不透她的想法,但从她的表情估摸出她此刻是愉悦的。 进忠的本意是若有旁人就不能任性,可嬿婉摸出了别的意味,又怕是自己多虑了。于是她没好意思瞧进忠,只盯着佛像道:“进忠,你是不是想问本宫的额娘有没有苛责本宫?” 这并不是他话里有话,他若问得这么细,便是肆意提及公主难堪的事了。但既然是公主主动言说,他也就不再纠结,思索片刻,为了公主的面子回道:“是,奴才确实想问,承炩的心思玲珑剔透,奴才的歪念头骗不过您。” “人之常情而已,哪是歪念呢,本宫还要谢谢你想着这事,”嬿婉的手揉在那尊弥勒的头顶,摩挲了两下,仍未向进忠转头:“你尽可放心,本宫的额娘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既没有说本宫,也没有责骂你。” 也是一桩有惊无险的顺事,进忠见她还在看佛像,不免有些好奇,侧过身子偷偷地瞧她的面色。 这尊笑眉笑眼的弥勒看久了有几分可爱,不知进忠笑得此般热烈是怎样一副模样,嬿婉心中想象着,又寻思确实没见过他有什么喜上眉梢的事。 “你别以为本宫喜欢它,本宫不敢眼巴巴地盯着喜爱之人不放的。”突然发觉进忠在看自己,嬿婉惊得转瞬就缩回抚在佛像上的手,生怕被他窥视自己内心所想似的转过身。进忠还未开口,她就被混沌的思绪绑缚住,胡言乱语地辩解了一句。 “本宫…本宫盯着的物件未必喜欢。”像是澄清了,又像是解释得更为混乱了。嬿婉垂头瞥着地面,感受到进忠离自己不远,她不欲从他口中听得恳请自己进一步明示的言辞,便想了个法子打岔吸引他的注意。 她伸手摸至桌案的边缘,以指尖轻轻地往进忠那一头推动佛像。她稍推了几下,进忠就一眼瞧见了,本能地一手托住。 进忠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得紧张地以眼神征询她的意见。嬿婉缩回手,终于看向他了。 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章 公主的两句话,进忠在脑中翻来覆去思量了好几遍,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 按公主内心不喜自己来琢磨,她大部分时候爱盯着自己看算是合她逻辑的。这一点与炩主儿可截然不同了,炩主儿一遇上凌云彻就眼波流转着外溢爱慕和柔情。进忠自以为将公主和炩主儿区分得鲜明无比,但面对公主无缘无故推佛像,他只得把各种念头都抛了,先去扶好。 公主不觉又盯着他看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凑在了公主身畔。望见公主顾盼遗光的姿容,本想细问的他想起自己不过是卑下的太监,气短了三分,还有些惭愧,虽仍目视公主,但声音低了:“小心些,可别推下去了。” “这是金子打的,应该摔不坏,”嬿婉随口诌他,不待进忠反驳,急急地扯开话题道:“打一尊佛用的金子,够本宫吃用好些时日了。” “您…您挺务实的。”他还能说什么,无奈地未语先笑起来,心里期盼着自己的夸赞能让公主听了欢喜。 误打误撞让他笑了,对嬿婉而言自是喜事,她一抿唇,调侃道:“进忠,本宫务实还不是向你学的。” 进忠答不上话,嬿婉当然见不得他绞尽脑汁试图附和自己,她摆了摆手道:“到此为止吧,别再提这佛了,本宫还想问你些别的事儿呢。” 糯米粉搓的圆子全白费了,她一时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恐怕还是得拜托进忠。她自顾自地猜进忠的喜好总不是长久之计,白拿进忠的好处她又实在羞愧。 “进忠,除钱财外你真的没有其他所喜所求了么?赌书泼茶,或是观戏摸牌九,不拘吃喝玩乐哪一样…”嬿婉越说越没了底气,自己仿佛是存心在窥天庭允甫君的私。 这事显然是永远绕不开,进忠几乎要苦笑出声,又苦中作乐地想到公主肯对自己费心思打探,他还是该感激的。 “不,进忠,你实在说不出就罢了,是本宫唐突了。”嬿婉臊得慌,她将目光移开,又去盘弄弥勒佛的头顶。 躲过了这回,说不准还有下一回,必得给出个定论,至少得让公主信服才是。进忠想了又想,想随意说一样常见事物蒙过去,可他过不了心里的坎。若不是逼不得已,他绝无欺骗公主之念。 况且如今再说自己有何喜好,岂不是推翻了先前的结论,公主无论信或是不信,他都没有好果子吃,他甚至只有咬死自己绝无爱好的一条路可走。 “奴才仔细思量了一番,感觉自己似乎真是无欲无求的,”进忠轻叹一口气,踱步向窗外眺望忽明忽灭的星辰,旋即又笑道:“奴才猜测,您要问奴才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吧。” “你若愿意说的话,本宫确实想知晓。”嬿婉见他往窗边去,虽记得春婵在外头守着,可仍旧怕他被人瞧见。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牵进忠的袖边儿,进忠像是不曾察觉,她只好改牵进忠的小指。待进忠通身一颤,魂不守舍地回头,她赶紧缩手,又小声道:“别靠窗子这么近,仔细有人看见。” 公主的一牵扰乱了进忠的思绪,他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话,心如水间波纹微漪。 “承炩,您厌恶奴才吗?”他鼓足勇气向她求证,但转念又想到即使她再憎恶自己,也不可能直言相告,他再问也是无济于事。 嬿婉吃惊地盯着他的面容,意图寻出一丝戏谑,可她怎么找都找不见。 她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进忠怎会还认为她厌恶自己,分明是她自己先招惹进忠,再死乞白赖求他相助,如此还厌恶他简直是倒反天罡。 那也只能是先前结下的梁子了,嬿婉痛苦地闭目。她想到自己因不了解他的为人而对他横加侮辱的那段日子就欲哭无泪,万般地想弥补他,可一则自尊心不容许她低三下四地向他讨饶,二则他什么都不肯要,她想弥补都无从下手。 “进忠,你别说笑了。你不厌恶我,就算我烧高香了。”嬿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局促地扯着自己的手指,又目视着进忠真诚地道歉:“对不起,我误会了你太久。我向你保证,今后永远不会有一丝一毫厌恶你的念头。” 平心而论,就算自己对他分毫好感都没有,要想求他办事,也只能供着他。嬿婉拎得极清,也庆幸自己确实没说谎,否则以她的性子讲出这种话,难免会恨得几欲要咬下自己的舌头。 公主为与自己说和,几乎已将她的自尊埋进尘埃里了,进忠只觉痛彻心扉,也憎恨自己怎能口不择言问出这种问题。公主还想求自己帮忙就只得低头认罪,而自己再度成为了逼迫她展露卑贱一面的始作俑者。 左右是彻头彻尾的完了,似有风刀霜剑扎透了他的周身上下,四体百骸冷得彻骨,而心又如在逼仄的锅里经受香油煎熬。痛到了极处反倒是异常的镇定,他麻木地跪下,在公主惊愕的目光中,无地自容地将头埋了下去。 他什么都不愿再多想了,公主容他一日他就多活一日,也侍奉公主一日。至于公主对他的看法,他虽心知肚明但不得不哄骗自己她的乔扮才是出于真心的了,否则他会被逼熬得一日都活不了。 “承炩,求您不要再对奴才说这种话了,奴才实在惶恐。”他伏在嬿婉脚边,嬿婉听他温言说着,心却被他拎了起来,她犹觉呼吸不畅,目眩天转。 她想蹲身去搀他,再一想这堪比火上浇油雪上加霜。他克己复礼至此,自己如何能一再罔顾他的意愿,强行叫他接受自己的致歉。在他的理念里,怕是主子向奴才服软认错本身就是千不该万不该的罪过。 “好,本宫再也不说了,你先起来吧。”她没敢伸手,只是愧疚地盯着他,待他起身与自己对视,她才改换了平常不悲不喜的神色。 公主定是没有真正生气,她只是见一奴才跪得过于突然所以有些受惊罢了,进忠拼命地麻痹着自己。 “承炩,今后您千万不要对奴才或是其他宫人这么说了,这有损您的颜面,还叫他人看不起。”进忠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和,嬿婉听得他此言不住地点头,却说不出话。 她总觉得他快要哭了,可她自己才最想落泪。她甚至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偏又无法责怪进忠的知礼,也正是因为他这与众不同的性子,她才死心塌地地认定他是沙砾中最绝无仅有的一颗金曜石。 他将自己再一次据于千里之外了,虽然他的本意可能不是如此,但嬿婉莫名地感到疲惫孱弱、不堪重负,仿佛是被金曜石内含的金质光芒灼到了双目,却又不听劝阻忍不住去采撷。 她从进慈宁宫起就浑身不舒爽,后在寿康宫又不仅没见得澜翠还碰见了疯妇。她的情绪仅是在与进忠相逢后才好了不少,而如今进忠又成了扎在她心头难以言说的一根刺,这叫她如何是好。忧思和压抑如天罗地网般裹挟得她透不过气,她朝天边瞧去,月移星沉,狭小的窗间望不得一息月华。 “进忠,方才的话你都忘了吧,但本宫是真心想与你同舟共济的。”说出的话她自己都不信,她帮不上进忠任何一点忙,但她万分想暗示进忠自己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哪怕掺了杂质,真心的那一部分也绝不会作假。 就好比她想把澜翠收来据为己用一样,说她急功近利她能认下,但说她意欲苛待甚至坑害澜翠,那她是断不可能做得出也不可能认的。 公主此刻又有些笑意了,且她向自己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这定是说明她会感念于扶持之谊,会不反感自己凑在她身旁为她出谋划策。进忠几乎将自己的思绪翻天覆地地洗刷了一遍,饮鸩止渴还不够,他要将鸩酒吃出蜜水的滋味,一直饮到他的性命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他都要坚称喝下的是玉浆琼露。 “是,奴才谢公主的抬爱。”自己本就是厚颜无耻之徒,进忠心一横,露着自以为相当谄媚的笑颜,眨巴着眼儿向公主说道。 进忠看似心情回暖了,嬿婉并未舒一口气,望着这仙君和风细雨般的笑面,她只觉忐忑不安、愧意犹生,浑浑噩噩的不知身处何方。 “进忠,你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她想起他先前抛出的钩子,像捞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问他。此番就可揭过这个令她难堪的话头了,她如是想着。 “活着也就只是活着而已,总不好自我了结了吧。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意义,奴才只是想着每日都要得意须尽欢,才不枉在凡尘里滚一遭。”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只是公主一人罢了,可守着公主他才会喜乐,自己这不算撒谎,进忠如此默想着。对公主不敬终究不妥,他回到了云淡风轻的状态,立在公主身前恭敬对答。 这与他之前想作答的差不多,只是经此一事他更添感触,更能答得圆满,也算是鬼使神差。 “你每日早起晚归地当差,当真有乐趣?”公主像是被自己耍弄了,面色一滞,不确信地开口问道。 将信将疑,但嬿婉的信远大于疑。她早看出了他的洒脱出尘,她如此问询只是没话找话,想和他再叨几句。 “有,傍檐新莺、前堂飞燕、婉转烟霞,皆是宫中也可观得的喜人胜景。”嬿婉听他娓娓叙说,霍然惊诧于他竟把自己的小字拼了出来。除了额娘和春婵外世间就无第三人知晓此事,她不信进忠能从旁人处打听到。 那就只能个精妙的巧合了,她心头一软,似甜酣在了连绵的云间,默叹着自己与他还是有几分浅缘的。 公主只是承炩而已,她不记得往昔了,她会诚心待自己的,进忠的眼眶有些发热,怅然想着自己为自己织造的美梦果真使人迷醉神往,不枉他重踏旧魇。 可这似乎是有出处的,并不是进忠新造的诗。嬿婉越品越觉“婉转烟霞”不成句,思量一番脑中忆出了原文,她又觉自己与他并没有那所谓的丁点缘分了,终究还是自己想得太贪太执,闻得风吹草动都能思绪蹁跹。 “你这是化用了《听莺歌》的‘婉转凌烟霞’吧,其实这句形容的不是烟霞的形状,而是意指莺鸟的歌声似凌烟云霞般柔婉动听。”嬿婉小心翼翼地对言,恐怕伤了进忠的面子。 “是,承炩饱读诗书,奴才一知半解,随口卖弄,让承炩见笑了。诗中也没有“前堂飞燕”这句,是奴才自个儿觉着对仗才加的。”到底是硬生生称呼了公主前世的名讳,进忠也有些慌,他不安地缩着脖颈不太敢看公主。既然公主能说得出诗名,他就更不能瞒了。 “进忠,你化用得很好,不要妄自菲薄,”嬿婉侧过头稍一思索,学着四哥鼓励自己的模样捧赞他,又道:“婉转的也不一定非得是鸟鸣,说是烟霞确实别有一番趣致呢。” 进忠笑着不语,嬿婉不知他是在思考如何论出靠观莺望霁也能自得其乐,当作了他有一二兴趣接着论诗。 “这诗似乎是个僧人作的,本宫忘了是何人,只是觉得他写得情景交融,甚是不错。”公主既这么说,自己当然得顺她的心意,进忠立马将上一问暂时抛之脑后。 “奴才记得是唐代的诗僧灵澈上人所作。”进忠不假思索就告知公主,结果此言出口,他自己愣是懵了一瞬。 世上竟有这般离奇的巧合,他给诗缩句时都不曾想到还有这一层,也压根不会去细究诗人姓甚名谁。早知该记一记这位禅师的俗名了,不然也不至于吃这没文化的亏,他心中忿忿道。 “禅师灵澈,似乎是师从极擅恢宏词藻的严维。四哥与本宫提过,严维只愿静守故乡山川不愿入仕,他也很艳羡严维有诸多志趣相投的知己,可与之一同遍历山川赋诗作和。严维既是个游吟的诗人,想来向他求学的灵澈也是与其相类的同好吧。”嬿婉搜肠刮肚,好不容易回忆出四哥说过的只字片语,竹筒子倒豆似的全与进忠说了。 “灵澈确实也喜好交游作诗,且颇有名声。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后来他被贬谪到了汀州,碰巧遇了大赦才稍加升迁。”尽管此僧实际与他那眼中钉毫无联系,但进忠就是哪儿都不舒坦,他冷静地点出此僧的生平,又强装若无其事地叹了声“可惜”。 “这…他是因何事被贬的?”嬿婉愈是听他言说,愈是感慨他自身也是有些才气的。但此刻远不是惋叹他未能入仕的时候,顺着他的思路陪他评点诗人才是眼前的要事,她也是真有些怀疑进忠只在诗词歌赋上稍能得趣,但算不上嗜好,因此他避而不谈。 被凌云彻迷了心窍,结果又要自作自受了,进忠的靴底在地上拼劲地碾着,面上还只能是一副和煦春风。 “他的才华被小人所妒,小人由此故意去激怒中贵人,结果他就被中贵人进谗言坑害了,您说冤不冤?”话都聊到了这份儿上,哪怕不说,公主说不准也会自己回去翻查。进忠眯眼笑着,竭力作出就事论事的和蔼模样。 嬿婉悚然一惊,心咚咚地跳着,几近要跃出胸腔。自己与他相比目不识丁也便罢了,偏偏非要逞能问一嘴最不该问的事。崩口人忌崩口碗这道理她还是懂的,她如今羞愧得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进忠了。 第五十八章 五十八章 “这…本宫又不是他,本宫怎会知晓他是行事乖张遭人怨还是无缘无故就蒙了冤,本宫说不出个所以然。”嬿婉想补救,又不知从何补救起,她不敢看进忠的眼睛,心虚地将目光瞥向别处喃喃道。 “那承炩认为太监都是奸滑小人吗?”他果然耿耿于怀,嬿婉一手扶着桌案,指甲轻轻地一下下抠着边缘,强迫自己镇定。 她将头僵硬地转向他,万分惶恐于一旦从他的神色中看出凄然哀伤,她便难以辩解。可他的双瞳静得像沉璧,嘴角还弯着柔和的笑。 简直如芒刺在背,她越发难过了,心像被篦子一遍遍剐蹭着,并未痛得无可忍耐,但细碎的疼痒无休无止。这漫长的经刑就好似她幼时在宫中度日如年的时光一般,能捱但她不情愿去苦受。 “不,宫中内侍数以百计,形形色色皆有。奸滑者或许居多,但总会有凤毛麟角,好似蒙尘的白玉。”嬿婉目视着他,渴盼他从自己的话中解读出自己对他的评价,但同时也相当畏怕他当作自己是在刻意恭维补救。 “蒙尘的白玉?承炩所说有理。”他掩口笑了,似下西楼之皎月,恬淡而安适。 嬿婉不知他在笑什么,只得应和道:“原本以其德才可以为官作相的人若是成了内侍,那便是暴殄天物了。” 进忠自然猜得到公主是为何而胆寒,不就是意识到自己无心一问戳中了他物伤己类的伤心事么。同样他也料得到公主会以何言找补,他本就是故意递台阶给公主下的。 当了两辈子太监,莫说是意外巧合的指桑骂槐,哪怕公主蹬鼻子上脸指着他叱骂阉货,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前世他还想证明自己行事能像个男子,今生他连这都不想了,自己说破天也是个无疑的太监,就算公主实事求是指出他的身份也不妨碍他恪尽职守尽自己作为太监应尽的责。 只是无巧不成书,凌云彻算是被他陷害的,刚好合了灵澈禅师的经历。这和尚忒倒霉,与谁类比不好,偏生和那滩稀泥类比上了,他半是自嘲半是苦笑地乐出了声。 不过他确实得笑,还得是发自内心地笑,罔顾自己曾警告过她太监心毒,他必得笑得天真无邪也毫无破绽,才能让公主心安。 “是,奴才也是这么想的。”也罢,权当做公主是在拐着弯儿夸赞自己了,他不禁舒眉展颜。 望着公主有些凝然的笑,他真如被夸耀了一番似的,眼睛亮亮得像一只可亲的京巴犬。 见了他的模样,嬿婉下意识地抚自己的脸,指间并未触着腾热才放下心来。 “进忠,你看世间万物都看得极开,本宫很是羡慕,但自己做不到。其实本宫今儿整日都是不太开心的。”日间就想着要去拜访皇玛嬷的事,免不了若有若无的忧虑,夜里又接连不顺,见到进忠这唯一的乐事也被她自己搞砸了,细思总是黯然伤神。 她迫切地想对进忠倾诉些私心话,但道得太多又像是拿他当篓子倒苦水,她便只开玩笑般随口一言。 言毕,她又有些许后悔告诉他自己的不乐,便轻声补充:“也没什么,本宫衣食无忧,明日或许就开心了。” “承炩,您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奴才说一说吧,”他像是陷在泥淖中挣扎了半晌,挣得脱力了才堪堪出言,他耻于窥探公主的私事,却又忍不住要为她排忧解难,他压抑着发颤的语调,佯装轻巧道:“就算奴才解不了您的忧,您一吐为快,心里头也好舒坦些。” 他诚意十足,她反倒不敢了,只将那双盈盈秋水的眼眸平齐地注视他,含糊着道:“活在这井口大的四方天底下,又要墨守陈规地做本宫不太情愿的事,本宫觉着压抑。” 莫说去慈宁宫她不情愿,连带着先前去养心殿面见皇阿玛她也是万般不情愿的。只不过想着能见他,心情横竖还是好了不少,但归根结底她是不喜见不相干的人的。 待公主出降开府就不必拘在紫禁城内了,这于公主而言是解禁,但进忠只要想起就苦痛难抑。 望着公主霞分腻脸的姣容,他过于想把这一分一刻都篆刻在脑中。他嗫嚅着说不出此话,改口道:“现如今您难以出宫游乐,日常将能应付的一并应付了,余下的时光就赏玩些喜爱的事物,再多见几回想见的人,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最想见的人已是见着了,嬿婉的目光瞥向别处,又慢悠悠地移向他。进忠并无什么反应,她突然又想起自己想寻的澜翠压根连个影子都未见,也是荒唐。 “哎,道理谁都晓,只是难做到。”她轻叹一口气,眼珠儿却灵动地转着,偷摸趁进忠沉思时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自己到底还是少有机会与他屏退旁人共处的,切勿再纠结于将他惹急眼的事儿上了,嬿婉掩耳盗铃般地想着,又捧道:“进忠,本宫要是能学着你的一半就好了。” 自己分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被公主胡乱架在了高台上,进忠只得劝慰道:“承炩,您看开些,别太顶真。人生就这短短几十载,多乐一日总比多悲一日来得值。” 这何尝不是他要劝自己的说辞,他静默地伫立着端详公主的面容。她并未愁容不展,但他靠着前世对她细枝末节的了解,基本能猜得出她不是随口诓骗自己,而是实有难事。 “本宫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且本宫白费了先前的筹划。”她输了,输得极其彻底,因为她见得了进忠因她的面色转变而显露出的忧心忡忡,她烹煎逼熬,难以隐忍。 她不愿被他当作吞吞吐吐不知所言,不愿他因自己而困扰烦忧,不愿见他眉间的惨淡愁云,不自觉地就和盘托出了事由。 但她甚至不敢告诉进忠浪费的就是他费心采买来的糯米粉,她思来想去也不觉自己的计策哪处有疏漏,可就是没能见到澜翠,她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心头委屈极了,但想到进忠白贴了几十文,把这五斤糯米粉从集市里提溜回宫,还在皇阿玛前替她圆凌霄花的谎大吃一场惊吓,不禁坦然地认可要委屈也是进忠更委屈些。她没理由在他面前扯出糯米粉的事,叫他心下犹生帮忙还帮错了白惹人怨的错觉。 “承炩,您想见谁?”心的一端连着几乎要凉尽的血,另一端则拴上了千斤重的秤砣。心砰砰跳个不停,每一下都沉得他气息奄奄。濒死般的泪干肠断之外,仍是他笑得勉为其难又温文尔雅的容色。 公主迟早会有心仪的翩翩公子,尽管他作足了心理准备,但当她吐露仅是疑似的这么一句,他高筑的堤坝就瞬时崩塌成碎糜。他抑制不住地狂想着扑到无人处拊地痛哭一场,那一刻任何的体面与尊严他都将弃如敝履。 抚到腰间厚重的缠布,他又短暂地清醒过来,认清了自己与公主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自卑如巨蟒般绞缠得他几近窒息,他却又瑟缩在自卑的缠裹下,犹如捞住了能容身的最后一隅偏安。他说服自己,公主定是因他身为太监才绝了选他的可能性,此外别无他由。 “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见不见着无所谓。进忠,你不必费心的。”他一御前副总管要是特意去寻一宫女传话,给旁人知晓了怕是要生出事端来,且澜翠只认识春婵,让进忠贸然掺和本就过分。请他为自己弄些零碎来已是够麻烦他了,自己怎么好意思提这种冒昧要求,嬿婉当即撇去了此念。 他的眸中光彩似风中秉不住的烛,叫嬿婉心惊,不待嬿婉又悚又惑地出言,他就以一笑泯去烟卷薄愁。 自己只是太监,且还不是永寿宫的太监,不该插手公主不欲言表的事,否则就要引公主警觉了。他目光有些涣散,强行冁然而笑道:“公主不急便好,若公主有要事欲行,还恳请公主赏脸与奴才探讨少许。” 其实再仔细盘算也未必是公主有了心上人,公主常居紫禁城内,不见外男,按常理来说想见的恐怕不是姐姐便是谈得来的嫔妃。缓过神后,进忠怅然心想本不该庸人自扰的。 他愿意唤自己什么就是什么吧,随他乐意便好,嬿婉没再纠正他,只亲热地打趣:“好,本宫往后还要劳烦进忠你提点了。有时本宫性子急躁,你可要多担待些。” “公主,您不可急于求成,”进忠骤然想起保春堵在道口却让自己因祸得福免于在澜翠跟前措手不及的那一茬子事,虽碍于身份不可多描,但也尽可能略提了提:“有时当场做不成的事不出半日就峰回路转了,甚至还会事半功倍,您要耐得住性子。” 实在是苦于不知公主为何事而忧,但他见不得公主神情低迷。他既想悄悄打听,又恐被公主知晓自己心思龌龊,实是难两全。 “可本宫想着无着落的事儿就是急不可耐,尤其是花了工夫琢磨过的,本宫一想到事不成就格外惋惜先前的付出。”听他如是说,嬿婉迫不及待地一吐为快。 “看来公主您这是不愿吃亏,其实奴才也不愿。”进忠见她一振衫袖,花盆底点在地上笃笃地响了两声,秀眉微微拧起,嘴角却弯着,他不由得赧然轻笑?,也默道着祝愿公主万事皆成。 前世她吃的亏走的弯路太多了,此生合该顺遂圆满些的,要是自己能替她把亏都吃尽就好了,进忠如是想。 “天底下谁爱吃亏?人之常情而已,也不能说本宫与你…志趣相投。”她本想说“臭味相投”的,可想着眼前这位容色如春水潋漾的上仙与“臭”极为不相配,又极恐伤他自尊,便改了说辞。她分明想的是自己与他还是有些共通之处的,至少能勉强和他“唱和”得下去,可说出口的绝不能是她真正所想。 说来也怪,进忠略劝她两句,她就得了酿酒煎茶般的快意,此前的卑屈都烟消云散。她大着胆子朝进忠又近了一步,仔仔细细地在他身上寻错漏。一番探看,她隐约见进忠蟒袍的领口稍有些歪折。 “你莫动。”赶在进忠出言以前,她就即时地止了他的动作,又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进忠心似惊鹿撞于丛林间,手脚都一个劲儿地发颤发酸,通身仿佛都置于蜀椒烹炸的油锅中,烫辣万分又麻痒不堪。 他不知公主要做什么,但他从公主水剪双眸中窥知她是喜悦的,他不受控地战栗了一恍。 “进忠,你的领子折了。你望不见,本宫替你拨一下。”嬿婉到底不敢乍然伸手,她将心虚压下,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开口道。 其实她也是作了两手打算的,若他应允,她就以指尖轻微一压他的领子,绝不拖泥带水惹他反感。若他不允,她就先致歉自己逾矩,再对他言说折在领子的哪一侧,任他自己整理。 公主不止一次主动触碰自己了,定是越来越不反感自己作为奴才的脏污身躯,此念如麻沸散般灌喉昏脑。 他虽下意识地想起了炩主儿对自己的斥骂,想起了她曾说见自己的爪子碰她就恶心得恨不得立刻砍去。但此刻公主好似诱他意迷神往的青娥玉女,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与公主二人相视相望,好一个云阶月地双星暂会今宵。 “好。”一再地得到前世得不到的荣光,他为前世的自己不甘,却不舍得拒绝,向公主轻语出声。 他长时间的不答复,嬿婉已寒噤着作好了被拒的打算。恍惚间听他应声,像一滴润养的春雨浇在她几近枯败的心田。她瞬时忘了该作出的反应,怔了须臾,才微颤着指尖以触及隋侯之珠的姿态轻轻地点在他的衣领上。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把他的领上折痕抚平的,她只知那双或睁或眛的晶眸盯得自己发懵,疑是望见了凛冬时雪裹银装上的阳彩光点,摇得她目眩心晃。 “本宫…本宫自己说,本宫逾矩了。”脑中也是遮天蔽日的白雪皑皑,进忠一言不发她就什么都说不出了。恍惚间灵光一现,她意在俏皮逗趣,可一张口却是声若蚊蚋,几乎不可闻。 进忠还是听见了,也正是公主此言将他从天宫拽回了凡间。他屏着呼吸几乎不敢去嗅公主通身弥散出的淡雅幽香,当他意识到公主说了什么之后,有些惶恐地后退半步。 “公主,奴才不敢,是奴才逾矩了。”他想伸手去抚自己的领口,却又担心被公主认为自己有意想及时触碰她的指尖滑过的地方。见他握着拳,脚下步子错乱,嬿婉本能地凑上前温言道:“进忠,无事的。” 门被推开一条细缝,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外望着他们。原是春婵实在候得受不住,还隐隐有些担忧公主的安危,便不管不顾地来寻他们了。 好在春婵并未看见公主去顺进忠的领上褶皱。但尽管是在墨黑的夜里,她也明明白白地目睹了两人靠得极近,且公主面上犹似浮出了盼得藁砧归一般的神采。而进忠则因视角不大对,她无法观得他的颜色。 她的双腿打起了摆子,想将门掩上,可进忠察觉得更快。就在她掩门的那一瞬进忠几乎是目眦欲裂地疾步而来,喝问道:“什么人!” 进忠一把将门掀开,猛地伸手去捉春婵的膀子,另一手顺势去捂她的嘴。 他几乎要赤红了眼,意欲把来者拽进殿内,抄佛像将其砸死。夜深人静,这个点还在外奔波的必不是主子,如若有后果他也担得起。 “是春婵!”嬿婉小声尖叫着扑上前,春婵也惊得险些失声惨叫,但好歹是勉强将喊声吞进了肚里。进忠手一松,她仰面重重地跌下去。 进忠感到抬起的那只胳膊滞住了,他回头一望,只见公主惊慌地紧抓着他的衣袖,焦急万分地开口:“进忠,是春婵,不会有事的。” 春婵摔得不轻,她喘着粗气,又咬牙爬起来走进殿,迅速将门关紧。 第五十九章 五十九章 谁叫春婵前世背叛炩主儿的,摔个四脚朝天也是她活该,且自己是意识到被偷窥才出的手,说破天去自己在公主那头都占理,春婵也不好指责他过于谨慎。进忠收了惊怒神色,忍不住在心头暗暗拊掌称快。 一开始他根本没料到是春婵,钳她膀子时花了十成的力,他望着惊魂未定的春婵,赶紧改换了满脸的歉意,讪讪地出言道:“真不好意思,我没想到是春婵你。” 春婵的惨样再令他试图发笑,他都坚持忍下了。同样他也将经此一遭难掩的狠戾尽数敛去,摆着一副惯有的老好人样儿。因为这不仅是做给春婵看,更是得做给公主看的。 公主不说不谙世事,但至少不是狠辣之人,他不确定公主有未清晰见得自己的怒容,可无论如何恭顺的奴才都比阴狠的奴才要讨喜些,他不愿给公主留下更贴近自己前世本性的印象。 “进忠公公,您也太小心了。”春婵忍着痛赔笑道。 “没伤着吧?”春婵始终将目光凝在一处,他并未多想,只假惺惺地关心着,试图伸手作出诚恳殷切状。 他的袖子又被绊住了,他以为自己是勾着了桌案的边角,欲用另一手将袖揪开,可顺手一抚他惊觉不对。 公主的手一直都攥着他的袖口,只不过攥得浅。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猜想,以为公主早就松开了。 他就那样直截了当地摸在了公主的手上,他像触着了火炭一般慌乱地缩手,又下意识地一甩袖。 嬿婉不待他面露惊愕就慌忙将手撤去,碍于春婵在场,她只好平静地立着,思忖该如何缓过眼前这尴尬至极的氛围。 自己实际是忘了,并非有意强占进忠便宜。嬿婉的鼻尖渗出一丝薄汗,她见进忠不语,便笑着开口:“进忠,本宫也是一时心急才扯着你的,怕你惊惧交加误伤了春婵。” 进忠磕顿地颔首,公主的柔荑细嫩如素醍醐,那触感在他指间挥之不去。 “公主,奴才与您在此终究是不妥,也幸好窥门的是春婵,万一是他人得见,可就算惹上大事了。也正因如此,奴才才想着第一时间先把来者的嘴捂住。”进忠神定,见公主和春婵一边一个都盯他盯得极紧,他连忙朗声道。 还带了一句解释他出手的原因,虽然未到抄起佛像的那一步,但他有了此念便会难耐,必得在公主面前为自己洗脱一番。 他又一板一眼起来了,嬿婉的心跌下去,此刻也起不了兴致暗骂他总像被污蔑的穷书生了。 “奴才受责罚也就罢了,可毁伤公主的清誉是万万不可的。”他转头目视自己,嬿婉知晓他是在说与自己听。 “这个点也不该有旁人行经了,”嬿婉再心虚也不由得辩白,又恐进忠误当做自己责他对春婵出手,补充道:“春婵,你下回要么径直走入,要么就别观望。省得进忠公公捉你不是、不捉你也不是,还被你唬一大跳。” “是是是,奴婢记着了。公公您小心谨慎,奴婢还要谢您为公主着想呢,有您在奴婢就放心了。”春婵躲避得快,未看清进忠眼中的杀意。虽腰下和膀子生疼,但她笑得脸都酸了。 若她放心就不会偷窥了,进忠这么想着,嘴上却是另一套恭维的说辞:“公主是顶要紧的,我只是个养心殿的太监,而你却是贴身伺候公主的宫女,你自然比我更仔细些。” “公主,眼下已是二更天了,您与春婵快些回永寿宫吧。奴才再在这里留一会儿,与公主您错开,免得被人瞧见。”他像在驱赶自己一样,可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今日是个相当好的时机。嬿婉打定主意,微笑着道:“本宫还有一言,今儿也是凑了巧,进忠公公与春婵二人皆在,本宫就直说了。” 进忠面露疑色,瞥了春婵一眼,见得她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春婵,本宫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进忠公公是个很好相与的人,”两股焦灼而炽热的视线打在她的面上,嬿婉惶怯地几乎说不下去,但还是勉强稳了声音接着道出:“进忠,春婵对你可能有些误解,还请你多包涵。” 她是在撇清自己的关系,或是装模作样地意求自己与春婵和解,进忠摸不清,但见她面色不佳,连忙接话:“是,奴才不会对春婵有什么不好的看法的。” 春婵奉承着应了,又捧了进忠两句。听得公主说自己乏了,她终于在心里长舒一口气,随公主一道回宫去了。 洗漱完毕后,嬿婉取了膏药往春婵的小隔间走,见春婵正铺床,她将膏药递过去。 “春婵,方才你被进忠拧了,还摔了一跤,我有些对不住你。”她想替春婵上药,春婵接下药膏,连连婉拒道:“这怎么好麻烦公主,还是奴婢自己来吧,公主别再挂心了。” “也罢,现在还疼得厉害吗?”嬿婉想探身瞧一瞧春婵的肩膀,而春婵自己已解衣瞧过,知晓青了一块,赶紧阻了公主:“无事的,只稍稍有点儿红,公主您不必细看。” “这疼痛与被一只躁怒的大鹅叼了一口差不多,奴婢幼时也被叼过,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唯恐公主不信,春婵甚至打了比方,还做起了滑稽的鹅喙开合手势。 嬿婉被她的无厘头逗笑了,春婵也陪着她一同笑。本以为公主要回房歇息了,可春婵冷不丁又听得她向自己问了最不好答的题。 “春婵,如今你是怎么看待我与进忠的?”嬿婉以玩笑的语气问起,却见春婵身子一颤。 “你尽管说,就当与我谈谈闲话,说什么都无碍。”她又温声道。 “公主,您若无助的话,有段朽木倚靠一会儿也是好的,好歹能借一把力。”春婵确实也想了许久,以她们之力连一个澜翠都寻不到,更遑论其他,公主一心想拉拢进忠并不是无理无据的。 “既是如此…春婵,你得待他稍微好些。”不管朽木楠木,春婵好歹是真正认可了,嬿婉如释重负,随即又笑逐颜开。 进忠归至他坦后心神不宁,也无法安眠。他将《孤城闭》取来,本想翻看以消磨时光,可临窗望月,惊觉石火光阴。他心料此刻不得不入睡了,否则明日的差都难当。 他将书撂在枕边,定神阖目。窗间月影斜坠倾洒,将其陋榻掩拢裹藏。 一只燕雀匆匆飞掠而过,月辉将燕的剪影撕扯得很长,投映在他的身畔,又悄无声息地冰消气化。 万籁俱寂,周遭好似空谷,又好似潜迹匿形的一座孤城,将他晦暗地吞陷于缄默之中。 朦胧迷梦中,炩主儿如期而至。他颓然地倚柱立在尘灰弥漫的、与她的死别处,见她上前,他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悲是喜,窗棱间昏黄的光线也如蛛丝般将他粘腻地围裹。 他摸至自己的领口,发觉自己的脖颈上缠绕着粗粝的麻绳,手下滑至胸前,一柄金簪刺入心脏。血早已干涸,从心口一直淋落到角靴,细细密密的,好似红烛烧尽后的泪。 她还是那身喜气盎然的杏黄色皇贵妃服制绣褂,还是满面贮海积山般的恨。随着她一步步地逼近,他突然想起自己早就死了,尸身在凌霄花下的污土中被蛇虫噬咬,许是只剩枯骨,合该无所顾忌才是。 “进忠,你如今怎么成了这样?不是说好要做个有本事的鬼么?”她像是轻蔑般地出声。 “奴才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道不都是托炩主儿您的福?”他直起身子,以舌顶腮,如此回敬她。 “本宫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你投胎转世成了一只点头哈腰的叭儿狗。”她咧开嘴笑,讥讽、嘲弄,或是夹杂着难以推敲也难以看透的别样情感,进忠分辨不清。 “不劳炩主儿您费心,奴才自个儿的泥泞路自个儿走就是了,难不成奴才当畜生、您当仙人,这样还能碍了您的眼?”他阴阳怪气道,又涎皮赖脸地以几近贪婪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舔舐了一遍,一如他最初的模样。 她像是丝毫不在意他的目视,目光闪以隐火,也直勾勾地瞪他。半晌过去,她嗤地一声笑,幽幽说道:“进忠,这是本宫最后一回入你的梦了,从今往后,你我一别两宽。” “不要!”猝然间通身冷到了极致,像摔入了雪窖冰天,进忠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她的双手,近乎哀求地泣声喊道。 “炩主儿,别走,求您别走。奴才不敢再与您斗嘴了,只求您能偶尔来看一眼奴才。”炩主儿入梦的次数的确越来越鲜少,进忠清楚地知晓这一切都是困住他的虚妄幻梦,可他仍跪伏在了她的脚边,攥着她的衣摆恳求她。 涕泗滂沱,他方知苦痛到了极处是说不出话的,出口即是断续的抽噎干呕。隔着泪水凝成的薄幕,他恍惚觉得她也在默默垂泪。她竟会为自己垂泪。 她将他扶起来,语调不知何故已变成了公主般的和风细雨:“进忠,你该往前看了,把我忘掉吧。” “不,奴才忍受不了没有您的将来。”他流着泪摇头,她并不催促。待他静默下来,堪堪道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后,她又温柔地望了他许久,指尖轻牵了他的衣袖。 “我还以为你想通了。”她佯装气怒,将头别至一边。进忠登时想到或许是自己意欲对炩主儿的暂忘延伸到了梦中,他后悔了,愧于因公主而抛却炩主儿。 是真是幻他全然分不清,只知胡乱地祈求她不要走。梦境已是他与炩主儿还能相见的唯一境地了,他甚至习惯于她对自己的嫌恶与厌弃,哪怕要一次次耐下呕心抽肠般的凄楚他也甘愿沉溺。 “进忠,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哪怕在宫墙内外难以常相见。”显然是黄粱一梦而已,她绝无可能对自己柔情缱绻。但他再度泣不成声,紧紧地抓着她的手不舍得松开,却惊觉她的身姿愈来愈飘渺,她的玉手也成了握不住的虚空光影。 “只是再不能像从前那般相处了,我该走了。”她说得促忙促急,进忠不敢打断,唯有颔首不止,任由飞溅的泪混杂着心腔再度汩汩涌动的血就那样扑簌而下。 “我勒令你从围囿中出来,不要再回头,你还有大好的前路可走,”见她咬牙发狠,身躯已近透明,进忠不能自已地又要吐出不字,她终是绽出了一个最后、也最是爱眷横溢的笑:“我会换种方式守着你,守一年、一纪以至一辈子。你勿厌弃我。” 她彻底消散了,四周空寥死寂,连方才倚靠的墙垣高柱也一并不见。 进忠大口地喘息,摸至颈间发觉绳索已凭空消失。再一望,胸前衣衫更是洁净完好,不仅不见了那枚金簪,且浑身上下都已恢复如初。 他明白梦中的自己是骤然转回了现世,袖口一紧,他回身突见公主正牵着他,面上还露了些俏皮顽劣的笑容。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可他只消一眼便能分得极清。他以为自己面颊尚有泪痕,赶紧以手背悄悄一抹。 他的面颊是干燥而略带些烫意的,原是又在公主眼前面红耳赤了,连梦里都逃不脱。 “进忠,你得陪本宫多玩儿一会,怎的每回都走得这样急。”她牵着自己嗔道,进忠茫然地点头。 面前的景致轮番演化,养心殿、永寿宫,以至紫禁城的各个边角,他们走了很久,久到日月轮换、四季更替不止。 后来他们索性出了紫禁城,在边疆大漠上策马扬鞭,在江南水乡里摇船听书。行经的地方太多太纷杂,他不太能记得清自己去过何处,唯独印象深刻的是公主始终牵着自己,时不时对自己欢颜悦色地浅笑。 他突发奇想,试图问一问公主日间想见的人究竟是谁。他明知是梦,即使梦中天仙愿告知自己,也做不得现实的数,可他仍旧想问她。 “公主,您最想见的人是谁?”脚下所处的地界又开始混沌地畸变,进忠骇然发觉自己回到了行宫的牢房里。 他下意识地抚自己的脖颈和衣襟,空荡荡的一片,没有致他毙命的两样物什。 公主垂头以手掩面,进忠无法辨出她的神色,但他知此番变动是因自己的一问引起的,他手足无措地立着,不敢再开口。 她终于将手放下了,进忠眼睁睁地望着她抬起笑面,脚下却一步步向后退走。 她的嘴唇翕动着说了一句什么,但进忠实在听不清,只从她的口型隐隐推测出或许有“天边”二字,他黯然伤神地想着她到底也没说出是何人。 不待他挽留,也不待他思考,这段奇诡的梦就猝不及防地戛然而止了。进忠在床榻上扑坐起身,被汗水浸透的寝衣粘腻地咬合在他身上,面上也尽是水痕,分不清是汗是泪。 天边已泛鱼肚白,不久就该去养心殿上差了,他连忙下榻出门打水。 冰凉的水擦洗在身上,才将他彻底激醒,他不由得开始揣摩梦中炩主儿所言。 他不痴不愚,联系前因后果便能悟出炩主儿在劝他忘记前世种种,今生只为他自己而活。 至于“守着他”,他猜想不会是真的。他甚至分析不出炩主儿的劝告究竟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造就的结果,还是她真正有此心才愿意托梦告知。千头万绪理不清的杂念,在他脑中糊作一团。 纠结许久,他还是下定决心听命于她,但同时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所谓的前程。这辈子他唯一在意的只有公主,旁的皆是过眼云烟。 可惜可叹,哪怕在梦里也是连公主想见的人都问不出,他自嘲似的一笑。 可是一想起公主的笑颜他就无端地喜得颤栗,他认定梦中与公主的相依漫步是他强烈心理暗示下的馈礼,这份馈礼丰厚得几乎是他从前连奢望都不敢有过的。 原本的缠布被换下,他新取了一条密密层层地在自己的腰胯部裹紧扎好。初入宫时他就对自己下手下得极狠,既从未想过给自己留后路,也从不觉得自己会不属于阉货这个行列。 但若有创面和血流无疑是自曝,他前世亲身体验过这一遭,创巨痛深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新,自然知道自行此事瞒不过他人,因此取了这个折中的法子也算是急中生智。 年前起衣兜中就多出了那枚他每日都需用的刀片,那是他趁休沐出宫购入的,他也隐约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下那处怕是不等同于光秃无物。 无论如何都得接着瞒下去,瞒到自己毙命的那一日为止,进忠边扣着蟒袍的盘扣边寻思着。 但自己究竟算什么,他也摸不清。太监入宫晚的也有颐下生须者,他只是格外谨慎些。 毕竟前世在懵懂的八岁稚龄就被割去了那处,他甚至算得上从未尝过身为男子的滋味,所以其不能断定自己与寻常人的区别实则也无可厚非。 半个阉货也是阉货,整个半个也无甚区别,他思量着竟笑出了声,颇有破罐子破摔的豁达。 他往镜前一坐,三两下刮去了胡茬,又手脚麻利地拾掇好内务,匆匆往养心殿去了。 第六十章 六十章 嬿婉夜间睡得并不踏实,虽未被侍卫纠缠,但意外地梦见了自己尚在启祥宫服役时的景象。 当宫妃尚且新奇得趣,可当宫女又是怎么一回事,众目睽睽之下她被一紫衣宫女揪着耳朵提溜了好几丈路,又被其往地上一掷。 嬿婉被她此举惊愕住了,跪在地上忘了反抗。周遭是一群陌生的宫女太监,她粗略环顾半圈,发觉他们眼中大多带着嘲弄。 她有些不解,此刻恰好听得疑似她主子的那名华服宫妃出言说启祥宫上下皆可调教自己,她越发惊疑了,心想自己在另一世间是做了哪样伤天害理的事,需得这般磋磨。 好在只是梦,她干脆背着那主子,龇牙露了一息厚颜无耻之邪笑。她既不拿自己当人,那自己也绝无必要敬她了。 画面一转,自己忽地浣起了衣裳,晴蓝色的宫女布褂她边搓洗边盘算其与她作为公主时的几身褂子有些相像,也算是巧。 她日常也会自行浣衣,并不全然依赖春婵,因此洗着还是得心应手的。可她还未洗完,就来了几个宫女,丢下一捧脏衣,刁蛮地开口要求她一并洗完。 谁知这几人会不会变作侍卫般的异兽,不如尽可能支走,嬿婉飞速地思索,讪笑着道:“姐姐们,我尽量洗,若是来不及,我送浣衣局去也得给你们洗得干干净净。” 不料她们不领情,说是这粗贱的活儿就该她干,嬿婉差点儿要拿手中那笨重的棒槌去戳她们的嘴巴,但想想还是作罢了,她双拳难敌四腿。 同为宫女,还狐假虎威起来了,亏她们对自己说得出口,说不准她们的狂妄是照着那寿康宫的疯妇学的,嬿婉心下好笑。 她连忙做小伏低,待她们走后再捶着些许酸麻的腰立起来,暗想自己该趁这无人时机迅速逃遁。 可她又不欲就此放过她们,本想朝着那浣衣盆吐一口唾沫,但转念一想此举有辱斯文,且要是误将自己的被褥吐湿可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另想他法,将她们丢来的衣裳抱起来湿淋淋地往地上又抹又蹭,再立于其上狠狠地跺上几脚,最后将显眼的几件衣裳里外翻个身儿,一把统统丢回盆里。 做完这些,嬿婉拔腿奔出了启祥宫,可往哪处去她还未想好。 她漫无目的地疾步前行,途径养心殿,蓦然一个念头跳出来,她迫切地想知道进忠会不会出现在自己梦里。 尽管离去时见得他的面色不错,但毕竟自己失言惹了他。她心想大概自己到底是有些过意不去,因而才这么惦念着。 她忘却了这个世界的皇帝是如何既畏缩又暴躁,极惹她厌恶,一心往养心殿去的同时还回忆着大佛堂偏殿里进忠立在自己面前谈笑的模样。 面前霍然出现一堵墙,嬿婉避让不及径直撞了上去。痛感顿起,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的额角磕在了床身立柱上。 外头天已大亮,她起身穿戴,取铜镜照面,确认额角只发红了一小块,便未再在意。 不多久,慈文和春婵请安归宫。春婵取帚清扫尘灰,嬿婉走去与额娘并坐闲谈。 “额娘,您有所不知,寿康宫有个疯妇为所欲为地与我驳诘。不,都算不上驳诘,她就是个痴癫。”说到这一茬,嬿婉就忿忿不已,她绘声绘色地学了两句疯妇所言,慈文先是一愣,接着便发了笑。 “嬿婉,你三下五除二能把她哄住脱身,还是有些本事的。” “额娘是想说我有两把刷子么?倒也不至于,我顶多只有半把。”嬿婉猜想春婵已将事不成与额娘说过了,她作出唉声叹气的模样摇头。 “嬿婉,你额角是撞着了吧?要不要抹点儿药?”她这一摇头晃脑,让慈文立时就无意间发现了她的伤处。 “稍稍磕碰一下,不碍事的。”嬿婉摆了摆手。 “昨夜在寿康宫撞的?”慈文想到疯妇,不禁觉得不大对,她估摸嬿婉有可能是被那人打着了。 “不是不是,”嬿婉自然否认,但一寻思直言说是撞在了立柱上难免让额娘打趣自己睡觉又不老实,她蹙着眉道:“昨儿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行至大佛堂时好奇张望一番,结果一不小心撞在墙上了。” 刚好解释了自己回宫回得晚的原由,也好免于额娘细问了。虽说额娘未必会问她,可她夜会进忠耽搁许久,总觉不解释就不踏实。 “这…嬿婉,你可当心些啊,怎么就撞在墙上了呢。”额娘似乎不大信,但轻轻地拨开她前额的发丝,又认真看了两眼,确认了她的发间没有淤伤。 “路遇大佛堂,眼盲撞佛墙。而且也没见着想找的人,我这是走了什么背运。”嬿婉有些苦恼地一叹,随即品出自己信口一言有几分押韵,她又乐得掩口。 “怎的还有佛墙这种无厘头的墙。”见额娘笑着嘀咕,嬿婉连忙改口:“是我想吃佛跳墙了,只闻其名从未尝过,所以馋得慌。” “那名叫澜翠的宫女没找着,嬿婉如今打算怎么办?”慈文越发被她逗得合不拢口,但也不忘问她此事。 “我想着或许是我与春婵漏过了宫女们的下房,所以下回再寻机会去一趟吧。” “我倒是觉着或许有另一种可能,你俩搜宫都搜不出那宫女,保不齐是她已被调去别处了。” “不会吧?这离春婵去寻她还未过去多久呢。” “她不肯见同伴,我就有些疑心她是不得她主子的意,故心情郁闷,或是已被责打了不好见人。她主子要把她退回内务府换个得力的来,也说得过去。” 额娘的话确实有理,嬿婉不由得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马问出:“额娘,若澜翠这样粗笨,我想把她拉进永寿宫侍奉您是不是不妥?” “贴身侍奉的宫人,忠心远比得力要紧。能力不足碍不了多大的事,咱们宫中内务本就不全靠春婵打理。但要是不忠心可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倘若他人想要加害甚至能与之里应外合。所以你真寻到了她,咱们首要的就是得先观察她的品性,品性好,再粗笨也是能慢慢教养的。” “但是她若脾气差些,与主子相处得不好,也是难题。”想起自己在春婵和进忠之间的周旋,嬿婉就头疼不已。她此时已动摇了,基于与春婵的友谊才让她情愿劳神劳心,初来乍到的宫女或许不值得她费尽周折。 “南橘北枳,咱们也不好断言她在寿康宫侍奉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人,过的是何种日子。” “也是,还是先寻着人再看吧。我打算去内务府一趟,先打听打听她是否还在寿康宫。” “方才请安时,皇后娘娘说内务府的纸鸢架子已基本备齐,明日起可去拣选。你刚好趁此机会,顺口一问有无近日调差的宫女,若没有澜翠,你再继续盯着寿康宫。” “额娘,明日您不与我同去?您也选一副,我替您画个好花样,待纸鸢宴那日您也尽情玩乐一番。” “额娘都多大年纪了,罢了罢了,”慈文笑着婉拒,“嬿婉玩得开心便好,额娘会在边上瞧着你放纸鸢的。” 额娘现今也才三十四,嬿婉想起听春婵说过她打听到纸鸢宴大概率是定在额娘生辰当日,还是有些巧的。 “额娘,这纸鸢宴或许能当作您的生辰宴呢,您不放纸鸢,就多吃几盘点心,总不能亏待了自己。”她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越来越讲求务实了,好在额娘笑着应了。 脑中不知怎的时不时闪出进忠的面容来,她思忖片刻,想着虽缺德了点儿,但竟有些祈盼澜翠仍在寿康宫,而她也仍需请进忠替自己带些献给太妃的物件。 过了晌午,进忠在养心殿伺候着,皇上正批阅奏折,忽听得他自语道要召承泽、承淇来。 听得承淇之名进忠自是警觉,虽不至于恶意揣测他是不是又被皇上揪住了偷懒耍滑,但他也不由得思量起皇上为何只想召这两位学业比起承瀚稍势落后的阿哥。 皇上随意唤了一个当差的小太监,嘱咐了他几句后,进忠见他匆匆出去了。 不久那两位阿哥就随那太监进了养心殿,一人捧着一沓书籍,像是走得急,口中有些吁吁的气喘。 “奴才给太子、四阿哥请安。”进忠向他们行礼,承泽道了免礼,进忠起身时瞥见承淇对自己略一颔首,面上隐约还露了一丝笑意。 不打不相识,现如今莫名地和四阿哥熟络了些,进忠心想着,退至一旁。 “承泽、承淇,你们该学些治国之道了。这有不少折子,朕选取几封交由你们阅看,你们读完了要及时说出自己的见解,若一时说不出可翻阅带来的典籍,难度该是不大的。”皇上看似和颜悦色地说道。 二人应下,紧接着进忠就见皇上从阅完未批复的一打折子中取了几封分别递与他俩。 承泽有些木愣,不知该立在何处,承淇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停至了离进忠不远处,承泽便也走去立于承淇身畔。 毕竟与承淇也没有太过相熟,进忠一言不发地姑且转向皇上,见其茶盏内茶水较浅,就上前为其添了茶。 回转头,进忠发现承淇捧着典籍,典籍上摞着奏折,翻看有些吃力,但他也不便相助。 承淇偷眼瞧他,进忠生怕他是想求助于自己,赶紧悄悄往他身边移。 其实承淇并无此意,只是想着全寿不在,养心殿的内侍中自己最熟悉的就是进忠了,这才格外留心了他几眼。 两位阿哥都默不作声地看奏折,不一会儿承泽就取了其中一封上前向皇上论他的见解了,可惜皇上一反问他就答不出,只得拼命翻书找依据。 皇上似有些不快,但还是耐心地取过他的书,亲自翻给他看,又一板一眼地教他。 进忠想趁这个空档偷摸过去指点承淇,但冷静一想根本不可行。一则自己看不清折子上的字,不知究竟会不会解,二则承淇未必知晓他是在相助,一旦闹起来他就无可辩白。 况且离皇上也不够远,没有皇上听不到的把握,他不得不打消此念,先冷静地望着承淇翻书对照。 其中一册书下垫了张巴掌大的画稿,进忠见承淇把那书抽开时明显愣了一瞬,像是忘记自己将此画也一并带来了。 或许是他在上书房听师傅讲授时百无聊赖偷偷作的画,这给皇上见了就得责骂他玩物丧志了。进忠立马走近他,试着将手伸向那张画。 他望了自己,但没有制止,进忠料想他是愿意让自己帮忙藏一会儿的。他不再犹豫,将画一把掳走往袖里一塞。 “公公,这画我要的。”承淇确实想藏起这画,只不过他正想着该往哪册书里夹塞,进忠就先一步行动了,他连忙压低嗓音对进忠道。 “奴才知道,晚些还您。”进忠答道,本能地瞅承淇摆在最上的那封折子,满文奏报,内容约是地方欲进献时蔬。 他必不可能让承淇得知自己能看懂,所以一句都提不得。但这也不难批复,先论待时蔬运至京中乃时值初夏,因时蔬较易腐坏之故不得进献过多,再肯定此官的用心。至于依据,往不得劳民伤财上扯一番,再捧一捧天下的海清河晏离不了皇上的治国有方就成。进忠如此想来,觉得承淇完全能够应对。 轮到承淇上前作答了,他论述的头一封奏折就是它,进忠只听他恭敬道:“皇阿玛,儿臣认为进献时蔬一举不妥,该婉言拒绝。原因其一是京中物阜民丰,并不缺这点儿时蔬,其二是时蔬从湖广一路运来,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到京城时恐也不再新鲜。” 与自己所想差不离,但少了一层意思,进忠盘算着,瞅见皇上的侧脸像是面无表情。 那就是不甚满意了,皇上虚荣心强,怕是着实想让人家献上。进忠大气都不敢出,望着承淇又无奈于自己无法提醒。 “天地之化各有所职,各直隶上供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平天下又是朕的职责所在。且有来才有往,地方在富足宽裕时献物,天灾人祸时朕自会拨米粮救济。”皇上神色严肃,承淇连连称皇阿玛教诲得是。 后来皇上总算是想着了二人立得吃力,大发慈悲赐了座。但进忠就无理由再跟着承淇去小太监搬来的坐具边上了,他全程望着皇上时而怒斥时而语气平和地与他俩论折子,直到有一太监上前小声禀报了一句“科尔沁明郡王觐见”,皇上才示意二人到此结束。 承淇在皇上的目视下告退离开,进忠根本无法将画还他。进忠正内心慌乱着,就见那位目测约四十余岁的明郡王昂首阔步地进来了。 进忠施了礼,皇上示意明郡王跟随自己往三希堂走,他也随之前往。只不过他们二人进堂内议事,而他侍立在门外。 附近暂未见有其他宫人,进忠便静下心谛听门内的议声,着实听不全乎,但也能听到些只言片语。 皇上提到了承敏的出降事宜,他敏锐地预感到其有意把承敏嫁去科尔沁。 “居其位安其职,朕甚是不舍爱女,但承敏身为大代公主,生来便有与你们科尔沁结秦晋之好的职责,朕也不好强留她。” 进忠听得一头雾水,是否联姻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怎会扯上公主之责。但他想到皇上素来极爱自戴高帽和惺惺作态,似乎又觉着合理了。 明郡王向皇上诉了不少近几月部内的情况,又提及已吩咐过部下快马加鞭地运送进贡之物,皇上像是龙颜大悦,话里话外又牵扯上了所谓的有来有往。 进忠越发笃定了其意,承敏极大概率在不久后就会被指婚,就好比他们进贡后的礼尚往来一般,皇上是要把承敏当贡品似的送去了。 虽说中间还隔着三人,但他一想到公主在几年后也有可能面临相同命运就颤栗不止。这也似打破了他原有的定式思维,让他不得不考虑起比预想的只有年节才可见公主一面更糟的处境,他今后甚至有可能与她永不相见。 第六十一章 六十一章 四阿哥的画稿总是要归还的,进忠下值后按着盘算了半晌的念头,快步往永寿宫走。 直接还去阿哥所过于点眼,还得惹人闲话,或是被人猜疑他投靠了哪位阿哥。但守株待兔候四阿哥再来养心殿又显得他不拿他的画稿当回事,且在皇上眼皮底下也未必有机会还。思前想后,他也只能冒险送去公主那里,借公主之手还他。 他要与公主好好相处,自然不能畏惧见她。无论她最后处死自己,还是自己侥幸存活但她也不再居紫禁城内,自己与她能相处的时日都是沙钟中簌簌落下的细沙,不能再浪费分秒。 也许是为寻些事缓一缓内心的忐忑,又也许是他到底存了好奇心,他将画稿从袖中取出认真琢磨了一会儿,将将能看出所画的是一簇未完工的花。 还未着色,更看不出花的品种,进忠不再钻研,只当是承淇信手画的。 今日被皇阿玛一顿教导,承淇都无心再念书了,他一下学就迫不及待地赶去永寿宫与嬿婉谈笑,一直到进忠往永寿宫走时才意犹未尽地打算离去。 “晓得了,明日我先去替四哥拣两个最出奇的纸鸢架,让四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眼看承淇还在叮嘱,嬿婉笑着做出推他出去的手势。 “我倒也不想一鸣惊人,只是无论如何你都得替我拣框架大些的,好让我多点儿发挥余地,这事儿就拜托十妹了。”承淇边往外走边嚷嚷。 “行了,包在我身上。”他再不走就该被伺候的嬷嬷、太监问询了,虽然不是大事,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嬿婉见他一溜烟跑向永寿宫的大门,才放心地回去歇息。 进忠还未行至永寿宫,就迎面遇上了承淇。他一愣,当即施礼。 “进忠公公,这么晚了,你怎么往永寿宫走?”这儿毕竟离永寿宫太近了,承淇不假思索就问起。 “奴才想向阿哥归还画稿,但苦于难寻恰当的理由去往阿哥所。因此才自作主张想着把画稿交到永寿宫来,再由十公主带给您。” 免不了心慌,但此情此景也只能直言,进忠将画稿双手奉上,眼见承淇接了过去。 “公公是如何确定承炩会转交于我的?或者说,公公为何不带去给其他的公主?”承淇漫不经心一般地问起。 “奴才见上回您与十公主相谈甚欢,所以才斗胆猜测您与十公主颇为亲近。”此言一出,进忠开始意识到自己过于想当然了,他确知公主亲近四阿哥,但在四阿哥看来他就是无缘无故揣度他俩的关系。 “我曾面见她并与她交谈,就定然说明我与她交情匪浅?我的物件就能随意让她窥视?公公未免太不谨慎了些。”承淇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但进忠摸不清他的脾性,已是冷汗顿起。 “奴才该死,还请四阿哥恕罪。”毫无辩驳余地,进忠当即跪下叩头。 “公公请起吧,我倒也不是这意思。”承淇待他起身后,引他到一旁的小道上,进忠战战兢兢地等他分说。 “我与承炩着实相熟,公公不必惶恐。但以我对承炩的了解,能估得出她绝不会允许一个内侍夜间贸然出入她的居所。而公公你敢这么做,就已表明了她对你是明确默许的,否则你一御前的副总管也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自己实则没考虑过公主是否默许,认还是不认,进忠难以抉择。若认下,那就是既欺瞒了四阿哥又僭越了公主,若不认,不仅过不去今日这一关,还会让四阿哥疑心自己别有动机或是敢做不敢当。 其实两头皆是无路可走,进忠面色惨白,忽又听承淇说道:“我与她交好,也是承炩告诉你的吧?” 承淇想起自己与十妹提到皇阿玛午后令他和三哥阅奏折时,无意间带到了一句进忠,十妹骤然就来了兴致,虽没有问起进忠,但她当时的情绪变化如今再想就多少显得可疑了。 更何况他先前就隐约觉得十妹和进忠有过节,今日进忠堂而皇之前来,与十妹相熟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十公主曾来过养心殿几回,一来二去就眼熟了奴才,后来公主与奴才交谈时有提起过您。”进忠咬着牙,羞赧地扯谎。 “公公德行出众,既得承炩信任,那我也信得过你。” 承淇不似在挖苦,但自己一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蛤蟆,一路靠着蒙混侥幸披了件遮丑的袍褂而已,无论如何也当不起四阿哥的夸赞。进忠讪笑着摆手:“四阿哥,您说笑了,您信得过奴才是奴才的福分。” 承淇只当他是谦逊,不再多描,但想着他是与十妹投缘者,便随口与他聊道:“公公,你可知我画的是什么花?” “奴才愚笨不懂丹青,故确实不知。”进忠思量片刻,答不出。 “我画的是凌霄花,还未上丹色。”听四阿哥此言,进忠脑中轰鸣炸响。 他霎时理不清头绪了,混乱间想起难不成四阿哥是凌云彻的转世。此念如毒蛇般噬咬起了他的心,他紧攥着袖口望着虚空,眼都直了。 “因为我在宫道上无意间听花房送花的宫女说永寿宫特意指名要了凌霄花,想着应是承炩喜欢,所以才随手画了一图,本想着带给她瞧瞧的。” 虚惊一场,四阿哥本身与凌霄花没有关联。但进忠此时更不好受了,他全然没想到坑害了公主的凌霄花还有这般后续,他毫不犹豫劝阻道:“四阿哥,十公主不喜凌霄花,还请您别带去给她了。” “承炩与你说的?”承淇始料不及,疑惑地问他。 “是,她后悔要了凌霄花栽在宫中。”进忠不敢多言,但想起公主因凌霄花而埋下的心理阴影他就愧疚难当。不论四阿哥怎么想,他都必须阻止凌霄花图样进永寿宫。 “那就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她有未告诉你她喜爱什么花?” “十公主不曾告知奴才。”他确实不知,尽管脑中闪出了公主袖口上绣着的粉樱,但这念头立时被他驱走。公主不是他熟悉的炩主儿,公主未曾明说的事,他岂敢妄议。 还是不够了解她,自己所剩的时日也未必足够了解她,但他不甘愿止步于此。 像是一步步偏离了只远望公主的初衷,他不肯埋怨是公主于他的态度掀翻了他故作矜持的伪装,也只能自厌般地憎恨自己对公主尚存的痴心妄想了。 自己还能为她做何事以赎罪,他一样也想不出,苦闷地意识到自己实则连四阿哥的学业都帮不上,更遑论所谓的争储。 与四阿哥别去后他回了他坦,坐于桌前回忆趁皇上用晚膳时偷瞄得的承泽、承淇字迹,又边思索边仿写。皇上顺手将二人批阅的奏折分开摆放,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一大早,嬿婉就拉上春婵赶去了内务府,进门就见各式各样的竹篾骨架分门别类地摆在了长桌上。 嬿婉自然要先替四哥挑选,她细细地看了两遍,拣出两副又大又奇的架子,春婵上前替她捧了。 她牢记着自己只有一副普普通通的沙燕纸鸢能飞得上天,因此为自己拣的是两副形状与之类似的架子,又想到万一四哥做不成就匀一副给他。 嬿婉正想唤春婵随自己一同离开,就见承敏和承琅携了宫女结伴从门口踏入。 承琅着一身秋香色金丝绣团花纹的衬衣,发间金簪累饰,而承敏则素净得多,只一身肉桂色暗纹缎褂,戴了两朵同色的绢花并几支小簪。 “五姐姐、七姐姐好。”嬿婉连忙含笑道。 “十妹妹还挺赶早啊,你是头一个来取纸鸢架的吧?”承琅出言。 “约摸是的,我想着早些取回去也好早些琢磨怎么画。”嬿婉暗想真是不巧,怎么就和这二位姐姐碰上了,她作出有些不好意思的坦白。 “你取了哪几样,或许能给我瞅一眼参考参考?” 承琅肯定见着春婵手中还捧了两副,要瞒也瞒不过去,嬿婉不带犹豫地就把手中两副平摊开,又命春婵将她手上的也捧过来。 “两副样式简单的,两副样式繁复的。”嬿婉观察着承琅的神色,见她稍蹙了下眉。 “这两副怕是不好制,十妹妹取回去也未必做得出彩。”承琅指了指春婵手中的。 “我先试上一试,若是画不出就送回来让能者取去制作。”承琅肯定不希望被他人抢走风头,尤其是自己这样身份不及她贵重的姐妹,嬿婉心想着,尽可能表现得越发谦恭。 “也好,我觉着还是简单些的更合宜。” 眼见承琅去拣选了,嬿婉以眼扫了扫春婵,暗示她赶紧随自己走。却不想本一言不发的承敏伸手随意取了两副竹篾架递给宫女后,匆匆赶到了她身边。 “五姐姐,你有事找我?”嬿婉又走不掉了,见了承敏眉间似有急色,她停下脚步问起。 “我想去养心殿见一见皇阿玛,妹妹若无事的话,可否陪我同去?”承敏压低声音道。 承敏不是与承琅结伴而来的么,怎的舍近求远请求自己陪同,嬿婉好生奇怪,朝承琅看了一眼。 承琅还是听得了,转头问道:“五姐姐有何事要去找皇阿玛?” “没什么事,就是好些日子未去了,想着得去一趟。”承敏愣了一瞬,嬿婉越发觉得古怪。 “今儿晨起皇阿玛就派了小太监来传话说午膳他会来景仁宫用,我就不随你们一道去了。”听得承琅发话,承敏道了好,像是又放心了,嬿婉不得不怀疑承敏是有什么要事非避着承琅不可。 那自己去胡乱掺和什么,左不过是她俩之间的闲事,牵扯上自己就得不偿失了,嬿婉张口试图婉拒。 可承敏巴巴的瞅着自己,还朝外头努嘴,像在示意自己出了门再细说。 她还是有几分好奇心的,但也着实矛盾。她不是乐于助人者,可承敏想去的偏偏是养心殿,去了养心殿多半能见着他。 也罢,就当是去瞧一眼那位了。嬿婉打定主意,应允了承敏。 出了内务府,嬿婉才陡然想起自己将澜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现时也是无法了,弄清承敏的事显然更是迫在眉睫。 “五姐姐,你想见皇阿玛究竟所谓何事啊?为何不与七姐同去?”她低声问询。 “十妹,我和七妹不是一同来的,我和她只是路上碰见。她是嫡公主,要和我同行我也不能拂了她的面子。”承敏开了腔辩解起来,嬿婉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昨日我因出降的事和我额娘争执了半宿,也是我不好,总胡思乱想着皇阿玛会不会仍旧把我嫁去蒙古,忧思太甚所以与额娘说话时语气重了些,惹得额娘都上火了。后来额娘哭了,撂下话说我不可能仍需嫁得那般远,我赌了气说自己今日就去向皇阿玛求证。我知道我此行非常莽撞,但一是我是真心想要问清,二是我想定一定额娘的心,我看得出她被我这一搅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清早起来眼都是肿的。” 所以此事确实不简单,嬿婉虽思忖着她何苦把自己也带上,但面上还是出言安慰道:“姐姐是让我陪你同去替你帮个腔吧?我笨嘴拙舌的,只能尽力而为试一试,姐姐不要恼我说得不好。” “不,我请妹妹陪我只为壮个胆儿,妹妹不用替我说什么,劳烦妹妹在一旁陪我一会儿就好,我一个人到皇阿玛跟前会紧张得说不出话的。” 承敏神色凄然,眼眸中尽是恳求。见此情景,嬿婉内心也确实不好意思再敷衍推辞。于是她存了些许诚意,与承敏说:“姐姐,你心宽些,真若不成就再想想法子,光急总是无用的。” “是,是这个理。此事我说得最多的除去我额娘也只有妹妹你了,谢谢你不嫌我,还肯帮我,从前我待你根本算不上好…” 承敏的眼眶泛红,像是要落泪,嬿婉心头一触,打断道:“往事就不要多谈了,咱们快走吧。” 春婵和承敏的宫女捧着竹篾架候在外头,承敏请了一小太监进去替她们通传,不多久他便得了皇上的许可出来唤她们了。 一进养心殿就要暗自思量那人在不在,自己都觉着自己没出息,嬿婉边默默取笑着自己,边随在承敏身后往里走。 这回与以往不同,她还未来得及考虑他会不会正侍立在皇阿玛身侧,就骤然被他的身影晃着了眼。 他立在离门不远的榉木书橱旁,以拂尘掸扫顶格的尘灰,边上还随了几个散差的小太监,正忙碌着将橱上原有的几样书画、棋盘撤下,改换成新的。 煞是不巧,他背向自己。嬿婉有些泄气,但仍悄悄张望了他两眼,他手中拂尘松松地蓬着,似攒峰间出岫的轻云。 进忠原是得了皇上的令,才指了一拨儿小太监协助他按照其意给书橱改换面貌的。听得捧钧釉香炉的太监低声问询他该放何处,他略转过身答:“此物精美,万岁爷约是以赏看为主,未必多用。放高一些,省得叫人不当心碰着了得罪。” “嗻,还是进忠公公您好,惯会替咱弟兄们考虑。” 正是这一瞥,进忠当即见了迈步稍显首鼠两端的公主,心底本就有些波澜,结果一下子得了那太监的恭维,他无端地尴尬起来,想着自己拙劣的伪装怎么就恰好捅到了公主眼前。 “没什么,咱家自己也怕碰着。”他将掸扫的拂尘收回,横抓在手中,假意去指点另一名抱着好几册书的太监。 釉炉分明不曾焚香,可他的鼻尖似有青竹的薄馥熏霰。公主在吉量色松竹纹缎褂的映衬下成了蘅薄流芳的翠琅玕?,令他见之忘我。 他果有巧思,转身对那太监絮叨不止便可得与自己对望的间隙,嬿婉怕与他错过,几乎要一路侧着头往前走,左右旁人也不会知自己看的不是热闹。 公主难不成是意欲让自己随她进内室,立在皇上身边当她的“捧哏”?可他现有活计在身,无法自说自话就跟了公主,进忠余光瞥见她的滞态,赶紧抬眼轻轻摇一摇头。 可算让自己逮着了进忠眼望她的时机,嬿婉无心细想他的动作,只紧着分秒对他竭力笑得更好看些。 第六十二章 六十二章 “叮当”一声脆响,承敏斜缀在发间的一支纤长的白玉小簪掉落,在地上滚了几遭,停在了离书橱不远处。 进忠一愣,这才看清与公主同来的是承敏,昨日窃听犹在耳边,虽并未有几多同情,但还是细观了她两眼。 他也发觉自己只顾想着公主,忘了向她二人行礼,得此机会他赶忙打千儿,恭敬道一声:“奴才给五公主、十公主请安。” 道完他便蹲身去拾起了那枚玉簪,双手捧其上前,微微躬身递给承敏:“五公主,您的簪子。” 嬿婉望着近在咫尺的他,一时失了神,情不自禁地往前了两步,与承敏并立。 承敏取过簪子道谢,她正往发上簪戴时,嬿婉觉着进忠似有似无地望了承敏,却不再看向自己。 进忠迈碎步退趋,嬿婉确认他又迅疾地偷瞄了承敏。她猜测他要避自己的嫌,可避嫌他也不必偷眼看,正大光明些反而会令她能接受得多。 他是宅心仁厚的仙君,许是留意到了承敏神色中不掩的愁思,才会多观以思其难处。自己终究只是诸多公主中的其一,又怎好霸着他不放,叫他一心只为自己,嬿婉不多时就平复心绪。 卷帘风起,将太监取下的画卷掀走,嬿婉延颈而视,见其为一幅墨竹图。她并不知此丹青出自何人之手,但她还是抬步去捡拾,又大致一观。 承敏把公主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她知晓了自己要远嫁科尔沁的命运,故而不死心地哄骗了公主来帮腔求情,进忠心乱如麻。 他去扫视承敏的面孔正是为了探查出她的心思,同时他也搜刮起了自己对她仅有的零碎记忆。他总觉承敏性子懦弱和顺,不大像能做出此事的人。 可事有万一,公主要是敢接茬帮她劝说就犯了皇上的大忌了。那般心性狡诈奸佞得难评说的人,岂可被小辈忤逆,怕是公主自己也得折进去,得皇上的冷眼甚至辱骂。 虽昨日明郡王奏言只他一人听得,但难保承敏不会从他人的闲言碎语中摸清自己即将临头的大难。而公主心存善念,被她病急乱投医之下蛊惑也未可知。 承敏莫说嫁去科尔沁,就算嫁去宁古塔都与他无关。但他必得弄清她俩为何事而来,不能就这么纵着公主入内,免得平白被承敏坑害。不经意间进忠牙关一紧,当即出言:“红官女子似乎正伺候着万岁爷呢,不知二位公主是否为急事前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画实为上佳之作。”自己与进忠几乎同时开口,嬿婉拎着那画,不知所措地怔了一瞬。 这竹子来得巧,她豁出去了,硬生生借着《诗经》夸赞他。她相信以进忠的学识不会不知下句,且此处也不会有任何人能摸抓到她无法见光的心思,可不曾想到他忽然意欲拦住自己和五姐。 “公公,并无急事,本宫只是有些想念皇阿玛了,想着来养心殿与他说会儿话。”承敏先开了口,嬿婉观出她此时面色平静淡然,而原先微微垂首的进忠几乎快要直视她了,极有可能是在诚心观察她神态有无异样。 “进忠公公,红小主方才不是回宫了么?”一个太监好意提醒,进忠语无伦次道:“这…许是奴才没留心,还请公主们恕罪。” 自己是应了承敏的恳请才来的,且她又不要求自己做什么,反悔推脱是万万不可的,嬿婉边盘算边悄悄地望进忠,从他面上松弛了些的情状来看他也像是不欲再拦了。 难道他担心自己是被承敏硬拽来陪其面圣的,所以想替自己解围,嬿婉闪过此念,又疑是自己胡乱地自作多情。 可是她想不出别的由头了,她确信进忠拦她的出发点定是为她好。 要怎样才能告知进忠自己是自愿来的,她抿唇一息,顿时起了主意。 “公公,先前有过宫人通传,皇阿玛已同意了本宫与五公主觐见。公公却仍要刨根究底,本宫不得不认为公公你此番相当逾矩。”最后那两字公主咬得掷地有声,偏她那羽睫颤动不止,暗示都快成了明示。 “奴才有罪,还请承炩公主饶了奴才这一回吧。”他何尝看不出公主的小心翼翼,像是在怕自己误解一样。他不敢直喇喇地跪下,免得公主事后再纠结着欲找他解释,因此只低眉顺眼地缩着身子讨了声饶。 “罢了,本宫不与公公计较,”他必然是懂了,嬿婉险些就露了笑容,她轻咬着下唇走上前将那幅画递到进忠手里,又道:“公公,你将它好好收去。” 陆凯折花以寄陇山范晔,是为赠春。她赠不了他,就托他的手一接绿玉君,如此也该使他懂得自己的心意了。 进忠应着声将画捧走,其实也无十足的证据表明公主是知晓内情还非来掺和劝说,公主和承敏又不交好,实在是犯不着为了她去顶撞面貌可怖的皇上。 尽管疑虑没有彻底消除,但他还是决定相信公主的分寸,所以也不再执拗,退回书橱边接着指点起了物什的摆放。 静下心来,他不免回味起公主莫名道出的两句诗,看似夸的只是青竹,实则全诗本就是借竹喻德厚流光之人。 那就是夸赞承淇了,正好合了四阿哥的名讳,公主真乃巧思,他心中哑然失笑。 “十公主竟然这么…早年听说过十公主性子不好,我还以为传言有假呢。” “怪不得万岁爷从前不待见她。” “进忠公公那么良善的人她都好意思摆谱儿去训斥…” “你们在说什么?”身畔响起太监们窸窸窣窣的轻小言谈,进忠一蹙眉,他们立刻噤声。 “咱们在替公公您打抱不平呢,十公主对您也太不讲体面了。”还是有胆大些的太监小声回言。 公主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给宫人们留下个蛮横印象了,进忠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是左右为难,帮看似不讲理的公主辩解会让人疑心自己偏袒她,顺着太监们的意思附和两句又得让公主的形象一落千丈,被更多宫人瞧不起。 “公主是主子,咱家只是个奴才,世上只有奴才尊敬主子,没有主子一味顾奴才面子的道理,咱家下回谨慎些莫在主子跟前失言才是。你们勿再探讨了,免得祸从口出。”他负着对公主诽语的内疚道出,又熬不住,补了句:“十公主许是性子直了些,也未必有多大恶意。” 嬿婉与承敏入内室后,照常与皇阿玛交谈了一刻钟多。眼看着皇阿玛惬意地眯眼,还时不时露出些许笑颜,她暗想五姐此番或许实能问出个所以然。 “皇阿玛,儿臣有一事想向皇阿玛求问,但不知当问不当问。”承敏没有先前紧张了,语气还是一贯的谦恭。 “承敏,你但说无妨,朕不怪罪。” 皇阿玛似乎真的心情好得出奇,嬿婉思忖着,且待五姐求问的同时她也好奇皇阿玛的态度。 “皇阿玛,儿臣已到婚配之龄,但额驸还未最终定下。所以儿臣有些想问,皇阿玛您有意把儿臣指给哪一位好儿郎?” “承敏,你自己是如何想的?是否有属意的家门?” 皇阿玛和风细雨,嬿婉不太敢信自己的眼睛,她瞥了一眼承敏,她面上似也有讶意。 “儿臣…儿臣但凭皇阿玛指婚,儿臣的心愿唯有嫁得近些,能让儿臣承欢皇阿玛膝下好好尽孝。” “是啊,若非不得已,天下岂有父母情愿自己的儿女远在他乡。朕如今与你想的差不多,会在各部院尚书、内大臣中择一家门风清正的,将你许配给其子侄。” 皇阿玛的神情确实恳切又动容,以至嬿婉都开始疑心之前是自己误判了,皇阿玛当真是回心转意不欲把承敏嫁去蒙古。 “儿臣先谢过皇阿玛,”承敏端正地行了礼,又带些忧虑地试探:“皇阿玛,此前您思量入微,好像是有意送儿臣去蒙古的。而如今您改了主意,不知您是否还要另择一位妹妹嫁去?” 承敏像是望了自己一眼,嬿婉估摸她是想问个清楚,免得祸及她人。 “如若不是必要时带了推脱不掉的责任,本是不该由朕的女儿承担远嫁的艰辛。所以朕想了许久,后悔在没有细思的情况下作出了一意孤行的决断。如今朕想得十分透彻,朕对儿女远离都是格外的不舍,因此只要不是不得不作出的牺牲,朕都不会随意将女儿送去边远之地了。” 嬿婉总觉皇阿玛都快潸然了,她再不敢相信也信了大半,虽说皇阿玛的动机不一定有他道出的这样纯粹,但她猜测出其有可能真是想要儿女留在京中,隔三差五地入宫奉承以满足他的虚荣心。 见皇阿玛动真情,承敏也抹了泪,又是谢恩又是对他歌功颂德。 余下便没了心事,嬿婉俏皮道:“皇阿玛,您赐与儿臣二人的茶水甚是甘甜,不知是放了何物?儿臣可否再饮一盏?” 说罢,她将茶盏中余半的蜜色茶水一饮而尽,面露腼腆的喜色。 “这是高山蜜兰香,承炩既是喜欢,朕便赐你饮到尽兴。”她二人的茶水本是皇上随口命令途径内室门外的一个太监进来斟上的,此刻室内无宫人,嬿婉在赌他会高声吩咐,哪怕唤来的不是进忠,至少也能让进忠知晓他们这里全然一团和气。 然而皇上有些出乎她意料,起身行了两步自己端起小壶晃了晃,嬿婉从水声断出茶汤所剩无几。 还是得寻个太监添水,人算不如天算,嬿婉的唇角略一勾起,双手交叠着端恭立起,温言道:“皇阿玛,儿臣去唤个宫人添些水。” “去吧。”闻他许可,嬿婉从皇阿玛手中接过茶壶,向外移步。 嬿婉行至门口,轻拨串珠长帘,一眼就望见了仍立在书橱旁以湿布揩拭柜格边角的进忠。 进忠余光瞥见了公主,恐她有事吩咐,迅疾地转过半个身子,却碍于身畔有人,不太敢抬眼直视她。 公主向着与他同侧但更远些的喜禄走去,但她那一瞬分明是看向自己的,他心知肚明。 也许该庆幸喜禄已传旨归来,否则公主就要走向刚腹诽过她的那几人了。 待她绕身的幽香愈来愈浓,预感到她途径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一片地界时,他才故作不经意地昂首,与她四目相对。 公主向他绽笑,又垂眸微微颔首。不知怎的他心生一息意味不明的异样,公主像是把自己看得很低,而又卑躬屈膝地将他捧到了纤凝山带的琼楼顶端。 他素来将她推拒在外的心思太显,虽说他一向是将她看作不可亵渎的九天神女的,但难保她不会认为自己时常高高在上,需得她拼劲逢迎才可为她行事。 往后他大概不会再言“逾矩”了,除去惹公主不快甚至忧虑以外,没能改变得了现状的分毫。 “公公,烦请你给这壶添些水。”嬿婉停在了喜禄跟前出言。 “嗻,奴才这就去。”喜禄爽朗地应了,小跑着出去。 进忠这儿已拾掇妥当了,太监们各司其职地归至原位。他本想留在原地候至公主入内,可有一太监不知取下的书册要置于后殿书阁的哪一处,进忠比划不成,也只好亲自领着他去。 喜禄还未归,本朝向另一侧的嬿婉悄悄转身,凝视起了一步步向后殿走去的进忠。 她像是已然习惯于目送他的远行,遥遥地见着他的背影隐没于殿阁,她的嘴角旋出浅笑,旋即又尽数敛去,回身接过喜禄手中的壶,向他道了谢。 承敏与皇阿玛论起了即将开办的纸鸢宴,她一进门便听得皇阿玛说要将排场尽可能铺得大一些,除去原定的参宴者外,甚至还要宴请一些外臣。 嬿婉为自己斟了茶,也不忘给皇阿玛和姐姐满上,她小口啜着茶听皇阿玛言说。 “皇阿玛,皇玛嬷她老人家也该宴请吧?”心生一计,嬿婉拊掌称此宴办得好,又憧憬一言。 “那是自然。”皇上的面色并无不佳。 “那…可否请寿康宫的太妃们也出来与众人同乐一番,她们久居深宫,应该很稀罕这样热闹的场面。”若澜翠还在寿康宫伺候,就能趁机寻她,若澜翠去了别处,宴请太妃也无不妥,嬿婉作着小女儿的娇态提议道。 皇上的脸好似沉下去了半分,承敏悄摸用指头戳了一下嬿婉的腿,嬿婉当即反应过来,琢磨了片刻。 “皇阿玛,儿臣上回去慈宁宫向皇玛嬷请安,听得皇玛嬷与伺候的姑姑说身边冷冷清清,让她有几分怀念往日,因此儿臣才想着要是能让皇玛嬷与曾经的姐妹们聚一聚就好了。” 其实她偷换了概念,当初进门听得的是皇玛嬷讥笑一众未能斗得过自己的先帝嫔妃,话里话外也带了些正话反说的自傲,非说是还忆念着曾经的纷争。 嬿婉的话在皇上心中又被解读成了另一种意思,皇上暗想着太后事到如今还想着被众妃抢夺恩宠的往事,自己可要再给她添一把堵。 “承炩心思细腻,朕确实该听承炩的,将寿康宫的老妃不论位份都宴请上,也算是宽慰皇额娘之心。”皇阿玛的不悦烟消云散,嬿婉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儿臣只是想为皇玛嬷、皇阿玛排忧解难。” 直到嬿婉和承敏一道退出内室往外走,皇上都不再现出烦躁或恼怒神色,当真是和颜悦色得如同换了一个人,嬿婉甚至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故意落后了承敏两三步,并在第一时间向着进忠原先在的位置偷眼张望,可那处只剩下喜禄。 她的心像缺了一块似的,有些闷闷的跳不得劲,嘴角也耷拉了下来。 进忠不欲留在里头与喜禄攀谈,以免公主出现时他不便当着喜禄的面去望她。反正皇上不传唤,他就寻了头昏需得透气的借口走到殿门外立着等她。 嬿婉本以为不会见他了,脚下不觉快了几步试图跟上承敏,结果刚迈过门槛就见得了面向殿门恭候的进忠,她差点没掩住冲涌到面庞上的欣喜,下意识地想伸手捂口,又觉自己一惊一乍得惹他厌了,连忙将手撤下。 进忠将承敏的情容尽收眼底,这绝不是求皇上收回成命未果后的模样,公主并没有被其拖累,他懈下了那口令他踌躇不定又坐立难安的气。 眼见公主震惊又含带了些青苞未拆之娇怯的粉面,他强装镇定地蹲身打千儿:“奴才恭送承敏公主、承炩公主。” 承敏略一颔首,往前走了。公主的脚步慢下来,又像是生怕被承敏察觉似的亏心一探,不见她有转头之意,这才再次面向他,还是笑得那样动人。 他不知公主是否有话要说,也不敢贸然出言。电光石火间公主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虽只一瞬便松开了,但他错愕得身子一颤。 “谢谢。”她极轻地道出,又微红着面,快步往前去了。 谢他居然在殿外等着自己,尽管他许是在当差,未必有等待的本意。嬿婉与承敏别过,去与春婵会合,仍是满心想着进忠被自己出言吓得滞住的样子,觉得甚是有趣。 公主应该是在谢自己领会了她的意思,没当作她存心责骂自己,否则就要费她一顿解释了。进忠如是想着,仅是这样已令他心满意足。 第六十三章 六十三章 将两副繁复竹篾架给了四哥后,这几日嬿婉便心无旁骛地绘制起了自己的沙燕纸鸢。 纸鸢基本完工,她估摸着内务府的竹篾架也该被领完了,她再去一趟不至于碰上领物的人。 仍是春婵随她一同去内务府,春婵依她的吩咐取了好几块银子,以锦袋装着揣在怀里。 “小公公,能问你件事吗?”一进门,嬿婉就接过锦袋,拉住一个小太监给他递了块碎银。 “是十公主啊,有何事您先与奴才说一说吧。” “本宫的宫女与她的同乡闹了些小矛盾,以至于她同乡好些日子都不曾搭理她了,她想去登门道个歉,可想起不久前同乡说过自己可能要调职。所以本宫想着来内务府替她看一看近日有无调任的宫女,以便知晓此人是仍在原处还是已被调走。” “十公主您待宫女可真好,只是这事儿奴才帮不上您的忙,您或许可以询问下孙财公公,奴才给您带路寻他。” 那太监殷切地引着她俩往里走,没走几步就见着了瘫坐在太师椅上剔牙的孙财。 “哟,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公主您请坐。”孙财身形胖大,既不便起身,也不太情愿动弹,只颔首向她致了意。 “孙公公,本宫来是想问一件小事。”嬿婉懒得与他计较,随意坐下,向春婵瞥了一眼,春婵连忙取了些银子塞给孙财。 见孙财收得极快,嬿婉暗想着银钱果真是好东西,除去对进忠无用外,对旁人几乎都适用。她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把刚刚对小太监的一番话又复述了一遍。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奴才唤他们把最近一册的宫人档案取来就成了。”孙财立起身子慢悠悠地出去,嬿婉见他拉了一个太监吩咐了两句。 档案册一会儿就被呈上来了,孙财立在嬿婉身边,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翻看。 时值初夏,虽还未到赤日炎炎的时节,但暑气已随骄阳酝酿又倾洒至大矩,嬿婉着一身绸缎衬衣也觉有层薄薄的热意,偏那圆胖的孙财又离自己极近,犹如一小座火炉搁在身畔。 她只顾翻查澜翠的痕迹,一时只觉热,觉察不出别的。待她翻完了一半,暂时确认出一无所获,才瞥见孙财几乎要贴上自己的肩膀。一瞬的惊惧后,她又骇然地闻着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似有似无的骚臭气味。 春婵抚摩在了她的肩上,身子也靠了过来,嬿婉明白她是想隔断孙财与自己有任何一丝可能的触碰。 春婵在绝大部分时候都是极忠心也极机敏的,会顾着她的情绪帮她解去难堪的围。她悄摸着往另一侧挪,又将肩膀塌下去一些,以免春婵的手挨着孙财。 这还是嬿婉头一回如此切实地闻嗅太监的体味,她霎时明白了自己最初道听途说的认知都是真的,望其不辨男女与之相比甚至不是最关键的,第一样令人难以忍受的就是臭得她几乎要头晕目眩。 或许是她认为自己无意识,可面上早显露了些许嫌恶,孙财将她手中的册子抽走,道:“公主您看完了吧,看完奴才就收了去,免得让人瞧见,疑心公主想涂改些什么。” “不,还请公公再容片刻待本宫翻完最后几页,本宫不会耽搁的。”最后几页也就是距今最近的,又怎能放过,嬿婉好声好气地向孙财请求。 “看吧看吧。”孙财将册子塞回她手中,仍站在一旁看着。 嬿婉忍着萦绕鼻尖的臭气和此胖太监似笑非笑的如炬目光,迅速地翻看着,仍是没寻到任何疑似澜翠的踪迹。 那就说明澜翠仍在寿康宫了,可那日又未寻到,嬿婉庆幸自己求皇阿玛宴请了太妃,让她还有这回更好的机会去搜查。 “公主,奴才盯着您也是没法子,奴才也怕您一时兴起在册子上涂改几笔让奴才解释不清,还望您恕罪。”孙财絮絮地说着,许是他软了声的缘故,嬿婉甚至觉得他的声音有老妪的暗哑又有童男的轻快,当真是听之不似人声。 嬿婉脊背发凉,面上笑着道:“本宫不会怪罪公公的,公公你也是谨慎。” 孙财见她翻完,就伸手来取册子,他臃肿的面孔与她极近地相对,把嬿婉唬得心突突地跳。 但毕竟怕得罪了他往后不便再来寻他问事,嬿婉只好当作没见他抽鼻子轻嗅自己,恭敬向他道谢。 此时走来了一个太监,径直向着孙财过去,附在他耳边道了几句。 此太监是在询问孙财有关本月月例发放的事,这种事自然不得见光,孙财压低嗓音叮嘱他还是按以往的比例克扣,随即想起进忠昨日送来的银钱,又补充说育有公主的小主名下不扣减份例。 “十公主您知道不,咱们公公对公主们都是有着怜香惜玉之情的。昨儿个御前的进忠公公才来过,特意要求了奴才给公主们多拨点儿份例,好让公主们能吃着凉食冰碗惬意度过夏日。”进忠说的是近日皇上格外待见任何一位公主,所以他想巴结着,孙财可不管这么多,出口就是谎话。 不过孙财补这番话本就是因他凑公主跟前完了倒有些心虚了,想着自己鬼迷心窍的举动可别让公主捅出去。因此他必得拉上一个进忠,借此蒙骗她公公们都没有恶意,只是待公主好而已。 他怎配提进忠的名字,嬿婉心头几乎要暴怒,但她还是全然信了这确实是进忠能做得出的事,而且也只有进忠一人能做得出。 这尊呆佛自己什么都不肯要,实则是来普渡众生的,嬿婉想到他就又惭愧又欢喜,但猛然想起自己在养心殿那样对他,难免会有好事的小太监传出去,往后她要想避嫌也只能坐实自己不喜进忠。 她将对孙财的怒气竭力掩好,轻笑着开口:“本宫知道了,所以才谢孙公公您。至于那进忠公公,本宫还真不熟悉,也不好随意夸赞他。” “甭客气,公主您多去几回御前,总会认识他的,他最疼人。您瞧啊,他这不可疼惜公主们了。”孙财当然要把话头从自己身上摘出去,此处没有旁人,不怕泄密,他话里话外可劲儿把进忠说得比自己更不堪入目。 这痴肥的大彘玷污了进忠的清誉,嬿婉气得闭目,恨不得去向进忠一五一十地告状。正当她想出言与大彘相别去时,春婵陪着笑脸道:“孙公公,我们公主还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得先走了。” “是啊,本宫还有事,就不叨扰公公了。”嬿婉也颔首,孙财乐呵呵地行礼:“那奴才就恭送十公主了。” “公主,您还在生气?”走在宫道上,春婵见嬿婉面色仍不大好,不禁小声问她。 嬿婉应了一声,像是兴致缺缺,春婵犹豫着问:“公主,您是恼了进忠还是恼了…” 嬿婉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像是听着了什么奇闻异事,怔了半刻又急切地低语:“我哪会恼了进忠,分明是这孙大彘污蔑他,我心疼还来不及。” 公主连绰号都给人家题好了,春婵差点儿没忍住笑。虽说不太认同公主所说,但毕竟孙财更不是善类,她连连附和着指责他。 前方走出人影,春婵立刻噤声,待走近了几步,才看清来者是承敏和其宫女。 “五姐姐,咱们又碰面了,真巧。”嬿婉迎上去。 “我正要去启祥宫找四姐说会儿话,妹妹可有兴致与我一起?”与嬿婉熟络了不少,便也无需寒暄了,承敏笑着拉她的手问她。 “承恪姐姐入宫了?”嬿婉一下想起了自己曾去宝华殿祈福,那是她与承恪见的最后一面。 “我听说四姐今日回宫看望她额娘李常在,所以想着去启祥宫碰碰运气,我好久没见她了。” “我也去,我也想和她谈谈天。”嬿婉当即应下。 踏入启祥宫,前几日的宫女梦霍然冲涌进了嬿婉的脑海。她从前也偶有来过,但从未留心过启祥宫的布景。 她本能地在前院四处打量,每一处的景致都与梦中无甚差别。 或许是潜意识里记得牢,她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说辞,与承敏一起直奔李常在的居所。 李常在并不在其内,承敏询问了一个年长的宫女才得知承恪身子略有不适,李常在派宫人去府里递了信,再与承恪一道出了门,约是撑着去慈宁宫请个安就让承恪等待府中的车轿将其接回。 那就是不巧,见不着了。承敏面露遗憾,但还是笑着谢了宫女的告知。 “难为二位公主惦记我们公主,顶着日头一路赶过来,公主们不妨在此小坐一会儿,奴婢替你们倒些茶水。”那宫女热情,嬿婉脸皮薄,意欲推脱,但推了两声后承敏还是先扭捏着答应了。 宫女递上茶盏,承敏突然回过神问道:“姑姑,承恪姐姐她是不是害喜害得厉害才身子不适的?” “是,也不全是。五公主、十公主,你们还未成婚,奴婢也不便与你们细说。总之四公主她怀相不好,不仅是吐,还浑身酸疼难忍,夜里睡得也不踏实,这都是奴婢听公主与主子说话时听来的。” 承敏的面上失了血色,嬿婉听得她微微气喘着,随即抚上她的手,方觉凉的如石板一般。 “姑姑你年长,该是见多识广的,遇喜的女子都会这样吗?我不久也要出降了。”承敏的手心沁着汗,她将嬿婉的手轻攥着,又歉意地松开。 “依奴婢所见,这不一定的。也有女子遇喜吃睡与寻常并无什么不同,只是身子沉重些,闭眼捱一捱孩儿就落地了。”宫女也怕吓着她,温声作答。 “是哪一类更多些?遇喜不适的多还是寻常无碍的多?”承敏哀哀地追问,头上的穗子随着她首部的轻摆而低暗地沙沙作响。 “无碍的多,五公主您勿要忧心。”见她此状,宫女虽不忍心骗她但更怕她就此一蹶不振,只好善意地劝慰。 一个小宫女有事要寻这位姑姑帮忙,嬿婉看出她不放心承敏但又脱不开身,便出言:“姑姑,你去忙吧,我会劝好五公主的。” 除去候立门口的春婵和承敏的宫女外,里头只剩下她们二人。四周出奇得静,唯有承敏的鼻息一下接着一下,促着嬿婉的心也跳得愈来愈烈。 这岂是承敏一人的噩梦,分明也是所有公主乃至天下所有女子的命运。自己也会有逃不开的那一日的,嬿婉缓缓吐气,又竭力镇定着笑言:“姐姐,你出降遇喜后平日多问询太医,再按着太医的方子调养,妊娠的艰难总会过去的。” 自己先前戏言般为承敏出的主意仿佛成了笑话,哪怕她侥幸躲过了远嫁蒙古,也同样会嫁与他人,望着抖如筛糠的承敏,嬿婉全然忘了从前对她不亲近自己的埋怨,只一个劲地物伤己类。 依着嬿婉的心意,若自己必得经历这一糟苦难,那要么得是与额驸琴瑟和鸣她自愿诞育二人之子,要么得是她能如嫔妃般倚靠诞育儿女之功请封晋位,方才可以抵消她的付出。如若盲婚哑嫁,她与其夫感情淡薄,哪怕勉强相敬如宾她也是不愿白受此苦的。 “妹妹,我如今只祈盼着能嫁得离紫禁城近一些。我害怕自己要去融入一座完全陌生的牢笼,要去虚与委蛇地与从未接触过的一大家子人日夜相处,我想在脆弱无依时还能尽快地回到宫中与我额娘团聚半日。就算每一长夜我都必须呆在府中与额驸共度,但至少我还能在白日里暂歇暂避许久。”她目光涣散,嬿婉望之忧惧交加。 她字字句句都说在自己的心坎上,说得嬿婉心服口服。盲婚哑嫁既是注定的,那也只能盼离家近了。永寿宫是她从小到大居了十四年的住所,实则早已被她看作了唯一的家。 她们的出降几乎不可能恰好遇到两心相悦的良配,而按嬿婉琢磨出的情势来看,代朝公主出降后就成了外命妇,本身的权力也是降于从前的,甚至少有能获建造公主府的殊荣,一般都随居于额驸。显然靠诞育世子来邀功论赏更是行不通,当真是两头都把她设想的路堵死了。 那就只有嫁的远近还能稍稍掌控一二了,嬿婉握着承敏的手肯定道:“是,姐姐,别的无法,可近些总是好的。你瞅着机会再向皇阿玛提一提吧,我若能帮上忙也定会见缝插针的。” “妹妹,我如今说什么可能都晚了,但说真的,”承敏哽咽着,又努力将哭腔压下去,“你是唯一肯劝我肯帮我的妹妹,我总像拉着救命稻草一样拉着你,求你不要厌烦。” “姐姐,皇阿玛都已答允了不会让你远嫁,你尽管宽心些。说不准一道圣旨下来,你就嫁在筒子河边上,到时你自己都不愿隔三差五回宫了,只想着满京城溜达闲逛。” 嬿婉作着逗趣的语调,使承敏不住地点头。她一瞥眼见承敏的宫女取出了帕子,却犹豫着不敢上前。 嬿婉赶紧向她招手,望着她小跑过来替承敏拭泪。春婵也凑了过来,悄悄地顺着她的背。 大概是自己的面色也极其难看吧,嬿婉一见春婵的动作就知如此,她安抚地抓过春婵的手,轻声道:“我无事。” “我们走吧。”承敏擦拭完脸庞,主动挽着嬿婉起身。 “好。”她好似成了飘忽不定的叶,随漫风卷动,她极轻极轻地倚着嬿婉,使嬿婉恍觉自己快要捉不住她的身姿和魂魄。 走出李常在的居室,便有嬿婉叫不出称号的嫔妃唤承敏的名字,承敏像是不想被人看出自己刚哭过,所以面上故作一副洋溢的笑容。 承敏被她们唤去寒暄几句,嬿婉也没有离开,就这么跟着她一起在启祥宫内走走停停。 第六十四章 六十四章 虽不知承敏是否甘愿,但此刻她被几名宫妃围着谈笑,手中还被塞了好几颗紫莹莹的葡萄。 自己像是又成了孤家寡人,嬿婉不得趣,便随意走动着一观启祥宫内的景致。 油然而起的熟悉感在她脑中升腾,她虽至启祥宫寻过李常在借书,可分明没有踏入及细观过其他去处,而启祥宫内的连廊转角甚至一门一柱她竟是皆有少许印象。 她确实在梦中成了启祥宫的宫女,可她在被告知之前就确认了自己身属启祥宫,甚至在坠入幻梦的第一刻就已轻车熟路地行走其间,这怎么想都是有些古怪的。 嬿婉想不出因由,但想起了自己与进忠初次见面就谎称是这里的宫女,勉强能算是一桩有些关联的巧合。 许是自己事后回想将这一茬相逢视得极为郑重,也正因如此才着了启祥宫的道,她费心地为自己编纂合理的解释。 “妹妹,你想在启祥宫里走走看看么?”承敏与众人别去,朝嬿婉一望,见其凝神而目光却四处睐着,不禁出言投其所好地询问。 “我怕扰了她们,还是算了吧。”嬿婉迟疑着拒绝了,承敏将葡萄分了一半至嬿婉手中,笑着让她尝。 嬿婉推脱不掉,便吃了一颗。酸甜可口,她连声赞叹。 “启祥宫的主殿没有娘娘居住,要不我们去瞧瞧?”听得承敏再度递言相邀,嬿婉淡去了迷惘的思虑,旋着笑应她。 到底是自己面色有异,引得五姐误以为自己流连此地。嬿婉虽有些懊悔自己形容出了差错,但从此刻起就不再纠结,甚至拉着承敏说笑了几句。 行至主殿,嬿婉缓步踏入。这处似乎久无人居,尽管时常有宫人简易洒扫,可终比不得偏殿的花团锦簇。 “从前该是也有娘娘住过的。”承敏随意拂了拂稍有锈痕的鎏金铜香炉。 “是啊,人去楼空,只剩了这些未能带去的物什。”嬿婉将那香炉掂起,本想往桌案的里侧摆一些,免得其兀然杵在边缘。 可这香炉有点儿份量,至少比嬿婉预想的要重好些。她一手掂不稳,另一手赶紧一同捧上,香炉在她的手中微微颤动,一刹那又重似秤砣,斜斜地拖着她的身子往下沉。 她登时生了些恐慌,可自己竟能怕这香炉,她转念又不信了,将它随手一摆。 “人去楼空。”承敏喃喃的重复道。 自己无心一言犯了忌,承敏想着不久一日便要出降,人去楼空于她而言就是一道难承的谶语。 “原先住这儿的娘娘许是搬去别处了吧,换座更敞亮的殿宇岂不是更好。”今日晴空万里,可殿内光线阴晦昏沉,嬿婉有些赧然地随意瞥视周遭,恍惚间总觉梦中那凶悍却也明媚的紫褂宫妃本就是居住在此的。 她不敢细思,但笃定自己对主殿的熟悉比之其他处更甚,她竟全然“记得”这一处自己从未踏访过的殿阁。 那女子或许是前朝宫眷吧,意外地潜入她的梦境,赐予了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可自己究竟属于哪个时代,她一时有些痴茫。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无人能给她定论,她无由地想到了自己或许原不属于代朝,代朝的一切才是她迷漩的一场空梦。 “也是,何以为家,其实都只是落脚点罢了。”承敏自然知晓她没有恶意,见她朝门望去,像是迫不及待要离开,又道:“妹妹乏了么?咱们就各自归宫吧。” 承敏所居的延禧宫更远些,到永寿宫门口二人相别时,承敏欲将余下的葡萄都给了嬿婉。嬿婉不依,承敏干脆趁春婵不备,往她兜里一股脑儿一塞。 “妹妹爱吃,就多吃些,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她轻笑着夸张地往自己的宫女身后躲,让春婵寻不出时机归还。 “那就谢谢姐姐的好意了,我拿回去吃了。”嬿婉被她逗乐,连忙止了春婵。 承敏眉眼弯弯,乍看连转身离去时也是莞尔的,可嬿婉清晰地见得她面上的笑随着她的渐行渐远而悄然消散。她的宫女上前了几步,像是在低声地劝慰她。 她只是当着自己的面,不便再盘算出降的事,实则心中的忧惧是丝毫未减的。嬿婉叹了口气,回到永寿宫中才放下葡萄,就迎面遇上了额娘。 “嬿婉,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慈文将她引到自己身边,与她一同坐在软榻上。 “还是为着五姐的婚事,前两日我与您说过皇阿玛像是允诺了不令她远嫁,可今日我与她相见,她仍是胆颤心惊的模样。我既断定不了自己该不该再帮她,也思量不出该如何帮她。” 自己与额娘说完皇阿玛后悔遣承敏于蒙古后,额娘是露了些疑惑的,但见自己那日说得兴高采烈,就未有过多表示。 “嬿婉,额娘后来又仔细想了想,估出你皇阿玛愿意留承敏在京中的概率约是一半。极有可能是他本有一蒙古一京中两名人选,未最后定下将承敏指给谁,所以才想一出是一出,在旁人看来好似故意戏耍得承敏团团转。” “这么说的话,那日的允诺也不能作数了。”嬿婉悻悻地垂头。 “也未必,毕竟咱们确定不了你皇阿玛那日究竟是最终拍板还是只此一念略占上风。” “额娘,那…您认为我该不该帮五姐?” “从嬿婉的犹豫来看,其实嬿婉是极愿相助的,只不过有些畏惧帮不成或帮错了的后果自己担不起。”慈文柔柔地笑着,轻拍嬿婉的手背。 “我见了五姐的愁容,就十分同情她,几乎要冲昏头脑。可与她别去后再一思量,就觉得没有先前那么紧要,毕竟她从前也未帮过我什么事。”嬿婉倚靠在了额娘身上。 “额娘大胆猜测,嬿婉的同情不光是因为承敏吧,也像是因为承敏的事,嬿婉开始忧虑自己几年后的处境了。” “唉,这是不得不忧虑的事儿。”那么女儿就是认下了,她从前一向是漠不关心其余几位公主的,最近一反常态必然是物伤己类的缘故,慈文思忖着打算把自己的构想道出。 “嬿婉,你肯定不想远嫁蒙古,对吧?”慈文向她狡黠一笑,嬿婉连声答着:“那还用说,我是疯魔了才会自愿去那人生地不熟的草原上。” “那咱们就得好好盘算了,承琅为中宫嫡女,按你皇阿玛重嫡庶的性子是必不可能将她嫁去的,而承兰是德贵妃之女,若你皇阿玛想嫁她,德贵妃势必会拉上太后和其子承瀚一同为她求情,你皇阿玛看在太后的面上也只得作罢。因此,说一千道一万,除去承敏悬而未决外,你皇阿玛今后若想将公主指去联姻,人选只有承玉和你二人。” “六姐和九姐交好,董答应似乎也是随德贵妃而居的,真若到了那一日,六姐去九姐跟前哭一哭,德贵妃未必不会保她,说到底还是只有我最悬。”嬿婉心下一惊,抬眸望向额娘。 “德贵妃还真未必保她,”慈文摇头,见嬿婉露出不解,她解释道:“保女儿的闺中密友触怒皇上,不值。” “这也好不了多少,左右我还是遭殃。”嬿婉自嘲般的一讪。 “要么指你,要么指承玉,都不指那最好,指你们二人皆去可能性略小些,”眼见嬿婉一言不发地垂头,慈文耐心地劝解道:“所以你得在承敏身上试试水,实在不成也有了方向,推在承玉头上即可。” “额娘,你难得这么心狠。”嬿婉不曾想会听到额娘这么一句,她吃惊地向四处一瞥,未见春婵。 “这并不是把她人往死路上推,且额娘舍不得嬿婉吃苦。”慈文敛去笑意,又生怕女儿觉着自己的这一面过于陌生,便挑眉做手势示意女儿凑近些听。 “嬿婉,你接着替承敏旁敲侧击暗示皇上她不愿和其母天各一方,不要做得太过就成,关键是得让承敏知道你在竭尽所能地帮她。倘若暗示成功,承敏果真留在京中,那其一咱们心里有数:有本要嫁去蒙古的公主最终未去的先例,皇上在一定程度上是能劝得动的。其二承敏受了你这么大的恩惠,你先推掉她的酬谢,来日再给些暗示,她定会替你恳求皇上,说不准你还能利用上她的额驸。于情于理,你助承敏都一本万利,只一个把握分寸得你自个儿心里有数。” “那我要怎么把联姻的事推给六姐?”额娘说得头头是道,嬿婉不住点头,又急切询问。 “先不忙着推,你得在你皇阿玛心目中将承玉彻底比下去。承玉长你两岁,必是她先出降,若你有把握自己已赢过了她,只要在你皇阿玛略表要送她联姻之意时不管不顾,愈发勤进地侍奉你皇阿玛,就算是顺水推舟了。她若嫁去,你还有至少两年时间能进一步尽孝,待你到了年岁,你皇阿玛口风一旦不对劲,你就含沙射影扯上承玉,哭诉不愿与她有着相同命运。额娘只能与你说个大概,毕竟额娘性子蛮犟,一个不留神就触怒你皇阿玛了,具体要怎么转圜,额娘信嬿婉能强过额娘百倍。” “额娘好谋划,”嬿婉情不自禁地开口赞道,“这也许就是额娘常说的‘借力’吧,正向反向的都借着了。” “是,旁处有什么能借的,嬿婉也可借上,”慈文眼波一转,又补充:“譬如养心殿的宫人,嬿婉定要恩施惠下,未必要给多重的银钱,但务必以礼相待。有时宫人们一句随口的称赞,传到你皇阿玛耳中就有金科玉律的奇效。” 只怕这“奇效”已在自己的搅和下适得其反了,嬿婉想起自己对进忠甩脸子就尴尬得啼笑皆非。她胡乱猜测也能料到养心殿的宫人得腹诽她任性妄为,连最为高风亮节的那一位都敢欺辱。 嬿婉观不得自己面上的浅淡绯红,但慈文一眼便得见了。她心下一咯噔,顷刻间就反应出嬿婉此时此刻心系何人,她懊然地想到自己或许不该提及养心殿的。 “那人应是会替嬿婉美言的吧。”既已说到了这个话头,慈文也不好立即揭过,她本意是遂了女儿的心意略提一提她中意的内侍,结果见嬿婉猛然抬首,诧异地盯着自己。 自己对额娘的目视未免有些粗鲁,嬿婉缓缓将头别过,喃喃道:“怎的额娘比我还要心系他呢。” “好好好,那额娘不再提了。”慈文总不好再次点穿她的心思,便含糊过去了。 过了午后,承淇匆匆赶来,立在檐下拨开凌霄花轻轻地叩窗,把嬿婉唬得一激灵。 “四哥?你逃学也就罢了,还巴巴的专程跑来吓唬我。”嬿婉向他瞪眼,又伸手去够旁边的凌霄花枝,佯装要向他甩去。 “我没有逃学,只是有个事儿急着要来与十妹商量,这不就找上门了么。”承淇嬉皮笑脸地躲过那根枝条。 “找上门?四哥你这找的分明是窗,晕头转向连门与窗都分不清了么?隔着窗子鬼鬼祟祟的玩儿什么把戏,还不赶快绕进来!”嬿婉忍笑绷着冷面,听得承淇一声响亮的“嗻”后,她终是忍不住掩面嗤笑起来。 承淇小跑着入内,嬿婉将看了一半的诗集撂下,迎面上前问:“四哥,你急什么事啊?” “我应是挺冒昧的,先与十妹认个错,”他抠着指头,半笑不笑地立着,见嬿婉意欲向自己翻白目,才下定决心道:“十妹,你好心拣与我的两架纸鸢,我画好后试了好几回,都不能放上天去,所以今日我是来向十妹求救的。” “四哥是想让我修整你的纸鸢?这…我也不擅长,”嬿婉一愣,又道:“你没带来么?若带来的话,我或许能试一试。” “我裁剪更换过多次纸面,可没有哪一回有望成事。所以我猜想不是纸面不到位的缘故,是架子本身就过重或是不均衡。我不能再在这两副架子上白白浪费时间了,今日是想在十妹这儿求一副其他架子,从之前那堆零零碎碎的里头拣一个能飞的就行。” “那还不如这样,我做好的两副沙燕里头你选其一,回去拆了重新画一张糊上。”此前那堆也只有一副可行,且那副架子粗糙,全然不如内务府的质量,嬿婉当即迈步出去吩咐春婵取纸鸢。 “十妹花了心思画的,我不太舍得拆。”承淇有些窘迫,见春婵将纸鸢送来,他犹豫着想放下。 “这有什么,四哥的画技更佳,架子跟了你反倒是它的福气。”嬿婉见他不拿,干脆自己随意取了一个塞进他手里。 “我还是要之前的吧。”承淇仍坚持道,嬿婉向他睨了一眼:“之前的架子太差了,四哥情愿放了一小会儿散架从天上掉下来就拿吧。” 几番推脱下,嬿婉忽地问他:“四哥,你真不是逃学?” “当然不是,我三两口扒拉完了午膳飞奔出来的。” “那你拿着了纸鸢就快些走吧,别让师傅出来寻你。”嬿婉用指尖一戳纸鸢,抠出个洞来,心想四哥这下不想拿也得拿去了。 “我与二哥说了,若师傅问起就说我身子不适,待好些了再回来。”承淇确实接下了,但目光一瞥望向窗外的凌霄花。 “对了,那丛花是十妹近日才栽下的吧?我从前没见过,它叫什么名儿?”承淇不动声色地问起。 嬿婉确实想不到四哥是意图与进忠所说进行对质,她也不会因此牵扯上进忠,只随口道:“是花房前几日送的凌霄花。” “十妹喜欢凌霄花啊?”她笑容满面,让承淇一瞬间疑虑起进忠有可能是信口胡言。为了探个水落石出,他必得继续问。 嬿婉的面色遽然一变,凌霄花简直成了死而不僵的百足虫,栽在院中人人都误以为她欢喜,在她想着总该过去了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猛撞出来狠狠凿在她的心上。 “不,我不喜欢,我最不喜凌霄花了,原先是我弄错了,我从未喜欢过凌霄花,”她意识到四哥是蒙在鼓里的,但她已语无伦次,她摆着手露出笑意:“我先前以为我喜爱的是凌霄花,可谁知我从头至尾都错了,四哥你说可不可笑?” “这没什么可笑的,十妹不喜就不喜了,怪我唐突,非要多嘴问。”承淇满怀歉意,又不知如何才能让嬿婉展颜,手足无措地踱着步。 自己不该再起疑的,以他这品性,显然就是十妹最信得过的心腹,他说出什么只管信了准没错。承淇在心里头朝进忠拜了拜,暗道这侧陋可别在十妹面前暗暗地参自己一本。 “无碍无碍,四哥不知者不罪。”嬿婉也有些慌,她不知四哥为何一下子满面愧容,正想着再说上几句逗趣话,就听得四哥道:“再不走老夫子得揪我了,我得回上书房去了。” 承淇抱着纸鸢逃也似的离开,嬿婉将撂下的诗集又捧起来阅看,心中默默思量起承敏的事。 不如就借纸鸢为她抒情,断线的纸鸢没入风花深处,可不就是不得归期的孤女。 既有了此意,嬿婉便不再沈思默想,只专心地记诗。 一句“暂向人间借路行”有几分禅意,她将此诗默读几遍,像是想起了什么,抿唇笑了。 第六十五章 六十五章 不出两日,嬿婉就携了春婵去往延禧宫看望承敏。 一入延禧宫就见得一位着茜红色纱绣金玉满堂纹衬衣的宫妃,睥睨着身畔跪下的宫女,厉声指责其走路不当心,踩着了自己放置地上晾晒的干茉莉花。 “敦妃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求娘娘饶了奴婢吧。”那宫女伏地叩首不止。 堂内茉莉芳香扑鼻,嬿婉瞧了一眼,地上果真有大片干花摆放。但花既是置于地上,那就不见得会作为焙茗或佐食的用途,又未见那宫女鞋底留下花痕,可想而知她也并未一脚狠踏。 “敦娘娘,您何必与一粗使的丫头置气,不如叫她再多摘些茉莉花来补上,她得了教训,下回也不会再毛手毛脚了。”从那宫女粗陋的衣着嬿婉就看得出其不是贴身侍女,她虽不知此为钱常在名下的粗使女子,但见其胆颤得几欲抽泣,想着算是个可怜人,还是上前温言劝了。 “娘娘,这是十公主承炩。”敦妃疑虑地一瞥,旁边立时有宫女禀她。 “是承炩啊,怪不得对卑贱的丫头心生体恤。”敦妃收了怒容,漫不经心地一言。 “儿臣不敢指摘敦娘娘,只是觉得娘娘不必当着大伙儿的面指责她,她若是因丢面子而终日羞愧,那就更当不好差了。”嬿婉岂能不知敦妃话里含带嘲弄,但她无意与敦妃争辩,又做不出直接拐个话头帮着敦妃指责宫女的荒唐事,便不卑不亢地回言。 “也是,那就罢了,你替本宫摘你踩坏的十倍茉莉花补上。若有人问起,你可得好好诉说一番十公主对你的恩泽。”敦妃向那宫女挥手,宫女赶忙起身向敦妃谢恩,又朝嬿婉感激似的一笑。 “公主今日来延禧宫做什么?”敦妃往前行了几步,忽又问道。 “儿臣来寻承敏姐姐说话。”嬿婉见有好几名宫女随敦妃而行,猜想其是要出延禧宫找他人玩乐。 “那你去吧。”敦妃不再多言,嬿婉转身见其离开,才小声对春婵道一句:“这是什么玩意儿?” “公主,敦妃娘娘好像是蒙军旗的博尔济吉特氏。”春婵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起从前领份例时听得的宫人传言。 “看来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嬿婉忿忿地低语,实则没顾上春婵说了什么。 一转角就见了承敏,见她露出惊喜神色,嬿婉向她招手:“姐姐,我来看你了。” “难为妹妹这么想着我。”承敏握着自己的手不舍得松开,嬿婉不好意思地窃笑了下,随她进了内室。 “我额娘出门去了。”嬿婉张望了几眼,承敏猜着她是在寻钱常在,马上出言相告。 “我想着你额娘在的话,我得向她请个安。”嬿婉见刚坐下的承敏又起了身,不禁好奇地望她。 “她不在,我们姐妹说话也可自在些,她毕竟是长辈,陪在我身边妹妹或许得有几分压力了。”承敏亲自端出了一盘甜食零嘴。 “姐姐,看不出你说话还挺耿直。”嬿婉掩口笑了,承敏指着盘内道:“我也寻不出什么好物招待你,这些糖瓜、糖莲子我吃着还算不错,你尝尝。” 嬿婉捻了一块入口,不待她吮出味儿来,承敏又指着盘中的另一侧道:“这花生酥糖也不错,还有这松子糖,妹妹都尝个遍吧。” “好,我吃着,”嬿婉连连颔首,无意般地问起:“姐姐,你的纸鸢做得如何了?” “基本做好了,妹妹要看看么?”承敏边说边起身,嬿婉被糖粘了牙,未来得及阻止,已听她吩咐宫女去取了。 承敏的两只纸鸢平平无奇,一只是个雀,另一只是个金鱼。嬿婉捧在手中抚摩一番,将其放下,以手掩口附在承敏耳边道:“姐姐,我想得个法子,能替你向皇阿玛再次坦露一回心声,只不过有些凶险,你不肯做也罢。” “什么法子?妹妹尽管说吧,若用不得我也不会说妹妹的不是的。” “姐姐,《红楼梦》中探春的判词与风筝有关,暗写了她最终会如断线的风筝般远嫁他乡。纸鸢宴上姐姐不如当着皇阿玛的面偷偷将其中一只纸鸢的牵线扯断,让纸鸢远飞天外,由此比拟自己不愿作这远离父母家乡的孤雀,再竭力表一表你对自己手制之纸鸢不知会零落何方的同情。” “妹妹是担心皇阿玛见了我的纸鸢飞走会怪罪我?只要做成个意外,一定没事的,谁能预判到细细一根棉线的断裂呢。那判词什么的不必妹妹说,我会自己应对的,谢谢妹妹的妙计。”承敏一口应了,面上露了些欣喜。 “姐姐,你勿带剪子去,事先把这线泡一泡冷水,接着拿去日头底下晒足,再用剪刀刀锋轻轻磨一磨,不怕它到时扯不断。” 雀比金鱼合适些,嬿婉捻起那副雀子纸鸢,递到承敏手中,承敏狠扯了一把棉线,挑出其中略细处,以指甲掐紧作了记号。 “好,实在是多谢妹妹了。”承敏将纸鸢收起,又忙着去唤宫女给嬿婉端蜜兰香茶来。 “上回见妹妹在皇阿玛处喝着可口,我便去内务府要了些,这一捧茶叶不多,妹妹就带回去吧。”二人又相谈了一会儿,嬿婉临走时,承敏取了一兜蜜兰香茶叶塞给她。 嬿婉有些手足无措,眼见承敏有意再给她装些糖块,她连忙婉言谢绝,只抱着茶叶兜子出去了。 “公主,奴婢替您捧吧。”行至宫外,听春婵在一旁出声,她才反应过来。 春婵将茶叶接了去,笑着小声对她道:“公主,奴婢恭喜您与五公主成了好友。” “这有什么可恭喜的,”嬿婉以衣袖拂了拂春婵的身侧,可掩不住的笑意出卖了她,又道:“不过,我还是有一丝高兴的。” 正与春婵说笑着,嬿婉便不太在意宫道上的来者。刚经过了景仁宫,她余光扫至的侧前方忽然显出一袭蓝蟒袍的身影。 嬿婉登时回神,微微引颈朝那处望,见得进忠为首,后随一队捧着赐物的太监,正往景仁宫的方向行去。 她确定进忠更先瞧见自己,因为他略微将头垂下,又悄悄往她的另一侧别去,显然是在“避讳”她与春婵说笑没个正形的样儿。 真拿他没办法,嬿婉屏了一息,紧接着便将其首掩在春婵身后无声窃笑了片刻。 “奴才给承炩公主请安。”公主脚下飞快,三两步就到了自己跟前,好在她及时地将笑收去了,进忠规规矩矩地打千儿又自己起身。 “进忠公公,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啊?”公主像是无意地问一嘴,目光虽不至冷冽,但也严肃板正。 若她的樱唇不这么时不时翕动就好了,就能将与自己“不熟”圆满地扮下去了。进忠心下难得喜不自胜,面上只极度恭敬地答:“回公主的话,奴才奉万岁爷之命,将其赐下的赏物送至景仁宫皇后娘娘处。” “那本宫就不打扰公公了,公公慢走。”这队太监中甚至有那日整书橱的熟面孔,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滞在此与进忠攀谈,虽有些可惜,但也只好放他走了。 此言既出,她还是装作了漫不经心的模样,将进忠的面孔一扫。与他对视的那刻她感到自己的心咚地猛跳了一下,她连忙攥紧袖子,将目光高傲地移开。 公主的唇瓣颤动得更剧,像是实在忍不住要笑出声了。进忠更能忍些,虽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笑,可防微杜渐是毋庸置疑的,他躬身行礼道:“嗻,奴才告退。” 事儿本就这么过去了,偏嬿婉见进忠此番,倒生了些逗弄他的邪念。她肃然从他身边直行,与他擦肩而过时,她稍一抬臂,极隐秘地佯装要牵他的衣袖。 进忠自然大惊,抽身挪步往相反一侧避让。嬿婉瞥见其几乎面色剧变,得逞了似的勾唇一笑,将衣袖一掸,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行。 自己身手矫健,他连“逾矩”都“逾”不出口了,嬿婉愈想愈乐,掩口笑着,连春婵快步追上了自己都不曾发觉。 春婵盯视公主,将那时刻看得清明。她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还是将话吞了下去。 自己原是被公主愚弄了,虽躲闪但也及时回神继续领着太监们往景仁宫行的进忠悄悄抹去自己额角渗出的汗珠。他毫无指责公主的意味,心中反而舒了口气,漫起了些许甘甜。 送完赐物从景仁宫出来,进忠照例携太监们回养心殿复命。归行途中,他意外瞧见一宫女蹲身鬼鬼祟祟地摩挲茉莉花枝。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在此处做什么?”并不关他的事,但众太监都瞧见了,自己也不好放过,进忠上前出声问询。 她眼中闪过惊慌,走过来跪下道:“进忠公公,奴婢是延禧宫的粗使宫女银花,奴婢不小心踏坏了敦妃娘娘的干茉莉,所以来采摘补上。” “是敦妃娘娘让你来此处采摘的?还请你如实告知咱家。”这儿离养心殿过近,理论上是不应当如此的。进忠怀疑有诈,示意宫女随自己行几步避开众太监,又语气平和地问她。 进忠的宽厚在宫人心目中是出了名的甲等,宫女不假思索就全盘托出:“进忠公公,奴婢踏坏干茉莉后幸得十公主婉言相救,敦妃娘娘才仅是要求奴婢补上。可原先的茉莉不是奴婢采摘的,奴婢也不知何处有茉莉可摘,绕了一大圈终于在此发现了茉莉花丛,这才一时糊涂上手去摘它。” 公主竟是去了延禧宫,那多半就是去与承敏闲聊的,毕竟延禧宫中也没有其他疑似与公主相熟的人,进忠当即明了。 或许公主是与承敏不打不相识,又一见如故了。他自是不可能反对,且思量着以公主的笑面来看她不可能知晓承敏即将远嫁的事,心下虽感慨公主的友情难以长久,但也没有多思。 与之相比更让他心窍触动的是公主替一素昧平生的宫女求情,这实在有些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忆起公主的蛾眉曼睩,恍然间真正意识到了她是与卫嬿婉截然不同的另一人,她有自己的爱恨嗔痴,更有面对弱小时才展露的悲天悯人。 公主是他心中最为白璧无瑕的女子,他犹生惶恐,忧惧她被污糟卑贱的自己沾染,可再让他放弃接近公主已是不可能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惴惴不安,尽可能地借对宫女出言来弥补公主:“十公主宅心仁厚,你需得尊敬。此外你不可在此采摘,免得将茉莉花丛薅秃引万岁爷气怒。御花园有栽种茉莉,你去御花园寻吧。” “是,谢公公提点,奴婢感激不尽。”宫女谢了又谢才走,她当然想到了进忠话里有话。免她被皇上盘问还是其一,更要紧的是万一被问及事由很容易牵扯到公主,她再愚钝也知进忠在救自己。 用过晚膳,嬿婉起了兴与额娘作诗词唱和,春婵名义上是在一旁作判,实则一待嬿婉对答不出,便一壁嬉笑着拖延时间一壁瞅着诗集念上几字作为提示。 慈文虽不知嬿婉为何突而诗兴大发,但也依着她玩闹了许久,一来一往直对得她眼皮下耷,困意侵卷。 “我来仿一全诗,额娘不必对。”嬿婉撑起眼皮,豪迈出言,惹得慈文连连笑着颔首。 “床边枕边待月抬,急向周公抢榻栽。如今已被陈抟挎,只有昏睡别无他。”嬿婉当即高声颂咏,慈文一愣,紧接着便笑得伏在了案上。 “《归湖南作》被嬿婉改制成了打油诗,就叫《归华胥作》吧。关键还真说得有几分道理,要是在茶馆子里惊堂木一拍一吟,定能语惊四座。”听得慈文忍笑点评,嬿婉撑不住也开始窃笑,春婵未能反应过来,拉着嬿婉的衣角小声问“陈抟挎”是谁。 “陈抟是北宋一位以睡功闻名的‘睡仙’,你瞧瞧,嬿婉都快被陈抟一把挎走了,还不快引她去歇息。”嬿婉刚巧打了个呵欠,慈文趁机戳着春婵的肩头对她道。 春婵后知后觉地笑起来,也依言随嬿婉回房侍奉她洗漱睡下了。 闭目不消片刻,便又被掷进了幻梦之中。嬿婉再度身处启祥宫内,当牛做马般地为其主苦服劳役。 或许是自己对陈抟失了敬意,以至被他遣入诡眠,嬿婉边劳作边默念着“谏议大夫息怒”。 过去了许久,久到嬿婉估摸现世都快临近平旦了,她都不曾醒转,仍是启祥宫那名无人待见的宫女。 虽清楚自己身在梦端,可人置异乡总是慌乱不堪,犹怕不能从幻梦中脱离归现,嬿婉失了耐心,每一举动皆是煎熬。 忽然间,她跪在了华服宫妃的脚下,捧着她的足摆在木盆中清洗,她姑且忍住了即将喷涌的愤懑。 “本宫的足美吗?”宫妃忽而轻蔑一问。 嬿婉错愕,紧接着便是极度懊悔自己日间为她伤春悲秋,又咬牙称美。 “你呀,就只配伺候本宫的脚。”那人再次朱唇轻启,眯眼讥讽地望着自己。 自己再落魄,好歹也是大代的十公主,岂能容她人如此作践,实在是反了天了。嬿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又想起白日里敦妃的嘴脸,二罪并罚一并加在了眼前的宫妃头上。 血气上涌,嬿婉瞬时暴起,抄了木盆使了十成的力向她的头颈狠砸,怒道:“你是什么玩意,也配使唤本宫!” 宫妃没有变作异兽,但嘶叫着命一旁的宫女与自己一同责打她。嬿婉躲闪不及被宫女呼在了面颊上,又被宫妃踹倒。 房内一时涌出了许多启祥宫的宫人,举着器物向她扑来,嬿婉掀开宫妃又捡起了木盆,毫无章法地拼劲挥动着,使他们近不得己身,脚下也竭力往外跑。 毕竟他们人多势众,奔逃的过程中她还是被人捉住了,压制在地上被他们没头没脑地打,混乱间她听得他们称自己为“樱儿”,疼痛令她不辨虚实,几近要绝望于自己改头换面成了旁人。 第六十六章 六十六章 她被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摁在地上,又遭骤雨狂风般的责打,一时脑间混沌,仅凭本能的意识挣扎反抗。 这不是自己应处的那座紫禁城,在此她手无缚鸡之力,又失了公主的实权,嬿婉拼尽全力才够着了一只不知是谁的手,一口狠咬下去。 他们既对自己百般折辱,自己也就不必顾着所谓的斯文了。听得宫人的厉声尖叫,她趁乱爬起身往前闯。 又被一人拦下,她不假思索即又踢又踹,有人在她身后拖她,她就随意抄起趁手的小凳向他砸。 身上的宫女衣衫早已被扯得七零八落,她无法顾及,甚至还必得将绊脚的褴褛碎布撕扯丢弃,卯足了劲冲出启祥宫时脚下的鞋也剩下一只。 众人就在她身后追逐,天幕中不知从何时起降下了瓢泼大雨。眼前一片昏黑,雨柱漠然地凿在她身上,冲刷着她青红交加的伤痕,也沉击着她胆裂魂飞的心神。 自己不属于这里,她无声地哀鸣着,自己只属于大代的那座溢满了欢声笑语的永寿宫,绝不是这座不辨朝代的魔窟。永寿宫里有额娘和春婵在等着她,她得回家。 明知这不是自己所处的时代,嬿婉自是不会朝着永寿宫跑了,她强抑恐慌边逃边掐手心,试图挣脱这可怖的幻梦,可未能如愿。 身后的衣料像被扯住,她意识到有人追上了自己,连忙扭身蹬他,甩他巴掌,立时又有他人冲上前与她相搏。 她口中胡乱地咒骂,手脚都几近癫狂般地反击,甚至张口咬他人的手指。她彻底将体面碾成了粉屑,只要能逃生,丑态毕露简直无足轻重。 可是万一自己无法回到现实怎么办,蓦的一念升起,清泪顿从眼眶中潸潸而落,被雨水裹挟着在面上漫淌,又因身转而甩旋至空中。 另一只鞋也被她脱下作了即兴的武器,砸击在追逐者的脑门上。她跣足狂奔,口中已无禁忌,只大声呼喊“我要回家”。 横刺里,一只握着长伞的手倏忽伸出,以伞狠厉击打后方众人,发出了沉闷的重响,附着众人幽冥般呼唤出的“樱儿”之声,一时间光影交错又声响此起彼伏。 他一把攥住自己的手,引着自己一道飞跑。隔着泪眼和永远也抹不去的连片灰朦,嬿婉还是认出了他是梦中再三陪伴自己的那名儒雅仙君。 与他相牵跑了许久,直到彻底甩脱了追击的启祥宫众人,他才稍慢下步子,将伞撑起,完全荫蔽于嬿婉的上方。 仍是看不清他的样貌,嬿婉不抱希望。伞的庇佑之下,外界的暴雨被完全阻隔,可她泪流不止,心下也汪润潮湿。 衣衫褴褛成了难以蔽身的破巾,狼狈至极,她却自嘲般地一笑,又抑不住地间或哭笑而不止。 幸好自己的这副尊荣只被他一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转脸望向他,湿腻散乱的发丝无状地爬满了她的半张面孔,她甩开遮眼的一缕,虽看不清他,但尽力让他看清。 “公主,我送您回家。”她辨不清究竟是自己的心声还是他的心声,她好像听得了他的言语,又好像只是自己着了魔,将雨声当作了人声。 “你竟知道我是公主,”她同样不知自己有无说出声的能力,她还是宣泄似的倾诉道:“这里只有你知道我是公主,我的家不在这座紫禁城,我要回家。” “好,公主不哭。”嬿婉突觉眼前的伞柄一晃,原是他将执伞的那只手向她眼前稍稍递近了几寸,衣袖微摆,像在示意她引其袖拭泪。 嬿婉捧起他的袖子,试着摸索他袖上的衣料以辨明他的身份。轻软如浮云,别无他感,毕竟是梦,不可顶真。 她灰心不已,以其袖口薄扫眼下清泪,只一息便恭敬地松开。 通身隐痛未消,她以痛为肆无忌惮之借口,泪如绞断线的珠帘。伞外雨若逆了天地的泉柱,却也不及其泪落的汹涌。 “哥哥,你究竟是谁?”石破天惊,她冒出了这一句。 她想她是魔怔了,且是歇斯底里地魔怔。不论虚实,她从未对任何男子有过此称,偏偏就无端地想这么唤他。 复思片刻,她想到其实是先前的梦为自己作了启发。另一个自己或许唤过他哥哥,那么如今便以自己之口再重现一遍。 她确信她这一句真真切切地出口了,因为他的身影突如其来地发颤,似要泯入雨帘消散无踪。 他还未将自己带离,就要急不可耐地逃遁。她并不十分怕自己逃不出了,泪扑簌而下只为他走得太匆忙太迫切。 “哥哥。”他有他想去或是应去的地方,嬿婉哽咽着,终究不愿自己阻了他下一步的行程。她松开挽着的胳臂,将伞推向他,自己走向风雨交加又令她不辨东西的前方。 “微臣送公主回家。”他答非所问,但追上了嬿婉,将她庇于伞下。他低首,伞廓内也开始悬坠雨状的泪。 黑云压城,暴雨如决堤山洪,嬿婉成了雨瀑中飘摇的墨点,隐约觉察出他有意将自己的后背也护在其微微掩拢的臂弯下。身上的凉意似被驱尽,她几乎要躲进他的衣袍甚至胸怀间。额前触及他落下的温热,一滴又一滴顺雨势而流。 晨曦初照,轻若纱巾地拂在嬿婉额上。她眼睫颤动,眝目醒转,尽显慵懒惺忪。 自己这就归家了,她无神地假凝着甚是熟悉的帐顶,任那满绣的不知名花藤洋洋洒洒地布满自己的视野,天旋地转又令她一喷一醒。 她连花样都不识,只是既由内务府送来,便稀里糊涂地用着,她说不出自己的喜好,也确没有格外明晰的喜好。 无论身为宫女,抑或身为公主,她皆被框限在既定的约束中。喜爱什么物件,愿行什么乐事,都不便表达,也无法得她意满。 这段与额娘、春婵共度的时光犹像是捡来的一般,将永寿宫的门掩上,便无人知晓她们的自得其乐,尽管清贫,但何尝不是另一种窃得。 只是这样的日子终究不会长久,自己也无法始终任性妄为,她轻叹了口气,起身下榻。 “公主,纸鸢宴的日子定了。”春婵已随慈文请安归宫了,她推门入内,见公主已起,便扬声说道。 嬿婉连忙掸去噩梦带来的忧思,笑逐颜开地上前问她,由春婵口中得知纸鸢宴即将办在三日后,也是额娘生辰的前两日。 “时间有些赶呢。”嬿婉当即生疑。 “皇后娘娘说起时,奴婢瞧大伙儿不见有面露讶然的,像是都一早就知晓了。只是咱们这儿消息不灵通,才蒙在鼓里。” “也罢,反正纸鸢备好了,随他哪一日办,咱们都照常去,”嬿婉去寻自己的纸鸢,稍一思索,吩咐春婵道:“春婵,你将之前这副笨燕子也带上,虽试过了新的,但也没法儿确保它不出岔子。” 待春婵出去烧水沏茶,嬿婉坐回床榻,被逐出心际的思绪又牵牵蔓蔓地围裹上来。夤夜里那段几乎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噩梦,到底让她无法遗忘。 她清醒了不少,公主无论如何都比宫女要好得太多,至少不会把她逼得只能甩去颜面作一只与敌相搏的困兽。她还是该庆幸自己能回归现实的,而真正的宫女怕是不会有这般好运。 若是能再也不跌进那个时代就好了,嬿婉郁郁地轻捶自己的软被。此梦没完没了,耗去了她太多的精气神,她仰脸朝一旁的铜镜一望,隐约见得自己眼圈乌青。 可要是再也不坠入迷梦,就不得再见梦中那人了,她多少也有一丝怅痛,旋即又绞尽脑汁去想他究竟会是谁。 明显不是与春婵一样因白日相见而投射到梦中的成像,他更像是本就身处那段陌生的时代,可他待自己又全然不同于将自己非打即骂的其他人。 “公主,您是又未睡好吧?其实方才奴婢就想问您的。”春婵端了茶水进门,有些忧心地问起。 “是啊,我或许是因不敬陈抟,夜里被陈抟抓走了。”嬿婉当即扯笑调侃道,春婵欲言又止,将茶盏先递上。 “公主,您别开玩笑了。奴婢看得出,一夜深眠,您还是困顿不堪。求您与奴婢说一说有何心事吧,奴婢许能分忧。”她嗫嚅着出了声。 嬿婉捧了茶盏小口地啜着,犹豫了一小会儿,下定决心颔首道:“也不是什么心事,我最近总是噩梦不断,梦见自己去了另一座紫禁城,还成了底层的奴婢。” “梦都是反的,公主您在永寿宫里好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当得下人,您别胡思乱想了。”春婵连忙抚着她的脊背宽慰道。 “春婵,若我说有个看不清面貌的人总在梦中相陪,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嬿婉佯装苦恼地一蹙眉,随口问起春婵。 “梦中人应当是公主您个人情感的投映,”春婵一愣,见公主抬眸怔怔地望着自己,便郑重地解释道:“梦是人的昼思聚集出来的,梦中的人自然也出自公主您的想象。奴婢猜测公主在梦中的处境该是极为艰辛的吧,因为梦太苦,所以公主潜意识中造了个作陪的伙伴。这并非活生生的人,仅是公主于危难中的希冀而已,公主切莫刨根究底。” “原是这样。”春婵并非随意劝说,嬿婉见她的情状就知她是万分认真的。她对春婵的解答将信将疑,想再问些什么,又觉得确实是自己的幻象分身而已,毕竟他人皆有面孔,唯独他是一片虚茫。 “春婵,你知道何人会对我自称微臣吗?”她闭目静思,恍惚发觉自己醒来后对他的印象消退得厉害,定心想了半刻,她才想起一个疑点。 “微臣?”春婵咂摸着,不确定地回道:“照理说汉臣皆可对公主自称微臣,可公主日常也难以接触朝臣…许是个侍卫?” “别和我提侍卫。”嬿婉心惊肉跳,险些在春婵面前变了脸色,她将手向外一挥,拧着眉头补救道:“侍卫听来便是生得五大三粗的俗人,我不喜欢。” 公主此言片面,但公主既然不喜,自己顺其意奉承两句准没错,春婵边想边道:“是,侍卫岂能入公主的眼,得是出类拔萃的淑质英才才能与公主为伴呢。” 嬿婉听了只掩口窃笑道:“你竟认可下了,令我刮目相看。”春婵不知她笑什么,但也随她一起嬉笑了好一会儿。 三日过得飞快,弹指间就到了纸鸢宴那日。嬿婉坐于镜前,往自己发间簪戴起了珠饰。 “春婵,你知道咱们今日的首要任务是什么么?”她将一支金质宝石花簪衬在二把头边比划,复又放下,改换了一支翠镂空佛手缠花簪。 “放纸鸢,还要多吃些点心。”春婵笑眉笑眼地答。 “不对,你再想想。”嬿婉在妆奁里寻她的蝶贝玉片簪子,试图仿照清明宫宴的簪法复现一回。 “是要寻澜翠,公主您瞧奴婢这记性。”春婵思忖着,突而灵光一现。 “你这记性也就与我打个平手吧。”嬿婉想着自己也曾忘记过打听,怎会取笑春婵。她将鬓角拢了拢,对镜张望自己的簪饰。 “咱们届时仍旧随机应变,我去与太妃们搭话,你便趁机寻她。若是实在寻不到,你找个急着出恭的理由,径直往寿康宫去也成。这边开宴,太妃们倾巢而出,寿康宫肯定疏于管控,你多半能有可乘之机。”嬿婉言辞幽默,逗得春婵直笑。 “是了,奴婢此行势在必得。”春婵见她起身,知她要更衣,忙引她去柜边瞧那一摞理好的夏褂。 “今儿太热了,皇阿玛选日选得不大好。”嬿婉边拣衣边抱怨。 “公主,现今早入了夏,热是应当的,忍忍吧。”话是这么说,春婵还是取了团扇在一旁摇着。 嬿婉只在几身深深浅浅的蓝褂中拣选,最终择得一身半旧的秋波蓝直径纱纳绣五瓣花纹单氅衣换上了。 “公主,您装扮得是否过于素净了些?”春婵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犹豫着出言。 公主所佩的金饰很少,头面与清明宫宴时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两三支翠簪而已,衣褂反而更为简朴了。 “春婵,你信不信直觉?”嬿婉咬唇凝神,又缓缓绽笑。 “公主您的直觉?奴婢应该…是信的吧。”一看她这畏畏缩缩的模样就是不太信,嬿婉只当她是真信了,伸手将她的手指擒住,回身附向她的耳畔。 “我的直觉是比之其他色泽,他稍稍更偏喜我着蓝。”嬿婉极轻声地说着,眼见春婵的眉头一皱,惑然不解。 “公主,您是怎么看出来的?真的全凭直觉?” “也不是,我着不同色的衣衫时,对他鉴貌辨色,总能觉察出些不同。”嬿婉对她狡黠地挤眼。 “嬿婉,你在与春婵谈些什么有趣的?我可否也来一听?”正当此时,慈文走了进来。 “没谈什么。”嬿婉本能地笑着轻轻甩手敷衍过去。 慈文好奇地朝嬿婉瞧瞧,又对春婵张望一眼,本是不欲追问的,可嬿婉突发奇想试图验一验春婵究竟是如何认为的,便轻推了春婵两下,小声道:“春婵,你与我额娘说。” “主子,公主正与奴婢说皇上更偏好她着蓝褂,奴婢不大信,公主就解释了一句她的观察所得。” 嬿婉盯着她的面孔,不见她有任何插科打诨的意思,也不像是急中生智拐了个弯儿。 嬿婉愣了一瞬,随即便笑得肆意:“是呢,春婵可机灵了,我一说她便懂。” “嬿婉自个儿想穿什么直接换上便是了,怎的还要耍弄春婵呢?”慈文压根儿就不信嬿婉会刻意寻思她皇阿玛对她衣着的喜好,但她仅凭春婵的曲解也想不到实情,反倒当作了嬿婉对春婵半是糊骗半是逗趣,无理由也硬寻个理。 “就是就是,主子,公主她故弄玄虚拿奴婢寻开心。”额娘解得更错,嬿婉不由得拊掌大笑以至一时都说不出话了。春婵自是当公主认了其言为假,而慈文的话才是正解。她又好气又好笑,巴巴地望着慈文,向嬿婉一努嘴,作了委屈状,逗得慈文也笑个不停。 “春婵,平日里你那么机灵,怎么今儿就犯了糊涂?”嬿婉好不容易才止了笑,又故作严肃地问春婵,可惜那发颤的声音还是将她出卖了。 “奴婢就是太相信公主了。”春婵将头别过去,与慈文一对视,自己差点也要无厘头地笑出声。 “你是太相信我额娘了,”嬿婉以口型低语,她起身去牵额娘的袖子,将额娘引到镜前,娇俏出声:“额娘,你再簪几朵珠花吧。” 慈文拗不过她,笑着应下了,嬿婉当即替她簪戴。春婵以为暂时没了自己的事,刚想离开,又被嬿婉叫住,挽着臂轻拽回来也被嬿婉补了簪花。 “难得有这样的日子,人生得意须尽欢,该妆扮就得妆扮得齐齐整整的。”见只有春婵未点唇,嬿婉便顺手执起口脂盒,以指腹蘸取点在春婵的唇上。 此般场面似乎有些眼熟,嬿婉恍神了须臾,又细细琢磨了一番,终是未能想起。 第六十七章 六十七章 近几日,进忠除去养心殿的差事外,还需去重华宫协助负责纸鸢宴上膳流程的核对。一入重华宫就不得不与众内侍磨嘴皮子还不算完,最要紧的是得安排得妥帖,也遂皇上心意。 日日归于他坦,他都劳累得筋疲力尽。毕竟凡有错漏他也不便发火,一旦怒气上涌就破了“事上以敬、事下以宽”的功,他几乎是强耐着性子对出错的内侍笑面相待,仅示意其改正。 终于熬到了纸鸢宴当日,一过晌午,便有大学士、内廷翰林等诸位大臣及其子侄应帝令入养心殿觐见。进忠照常沏茶倒水侍奉的同时,禁不住瞅着空儿悄悄打量几位青年俊才。 果真是才貌俱佳,听得他们的侃侃而谈,再观其丰仪,进忠自惭形愧地垂下头,躬身立在全寿的身后。 要是公主未来的额驸出于其一就好了,他疑虑起皇上宴请这些约舞象之龄的子弟是意欲选婿,虽内心酸胀,但也认可了只有这般的俊杰才能勉强与公主相配。 未时过半,皇上有意往重华宫去,进忠连忙下去传了轿辇,一路随侍皇上前往。 到了重华宫前的庭院,见得已有几位赶早的嫔妃擒着纸鸢到了场,皇上便过去与她们交谈。全寿随行随得紧,进忠慢了一步,刚想过去,感觉身后有人在小声唤自己。 “进忠公公。”一回首,原是一名着石青色马褂的内臣子侄在向他招手。 进忠并不认识,但恭敬地上前,询问其有何事。 “公公,这是我一点儿心意,虽不成敬意,但请您收下。”他偷摸从兜中抠出一块沉甸甸的银子,往进忠手里塞。 进忠一愣,立即抽身后退,直摇头道:“奴才不可拿他人银钱,还请公子收回去吧。” 那公子也错愕了一瞬,恐被他人发现,先收好银子,又低声道:“公公,您是万岁爷的近侍,该是说得上话的。我只需您在万岁爷提及我阿玛时顺口说句好话就成了,您稍动一动嘴的小事而已。若万岁爷不提,也无需您主动开口,这银钱只当我孝敬公公的见面礼。” 这种事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他如何能鼠目寸光贪这块银子,更何况他从不收礼的名声无论如何也不能断在这莫名其妙的一关上。 进忠余光见周遭暂无旁人,便躬身施了一礼,保持着内侍该有的谦卑,口中推辞道:“奴才人微言轻,也无胆识,不敢承公子之嘱托,还请公子允奴才仅当得自己份内洒扫伺候的差事。另奴才不知公子阿玛为谁,还望公子行个方便,勿将其名告知奴才。” 不让他相告也不帮忙,总比他告知了自己,显得自己白捏了他们家一个把柄好。虽说这也算不上十足的把柄,但与他们交际越少肯定越稳妥,他也越放心自己只是胆小而不是扭捏作态,进忠如是想着,将头埋得更低。 “既是这样,那算了,打扰公公了。”他思考了片刻,选择了施礼离去。 前来的嫔妃越来越多,三三两两相聚着谈笑,不多久六公主与九公主也结伴而来,二人绕在皇上身畔说俏皮话,引得皇上时不时捋须一笑。 “今日宴席,阖宫上下包括仆从,都可尽兴欢乐。”皇上一言,大伙儿连呼万岁,进忠也随之跪下叩首。 皇上唤了正举着纸鸢行经的内臣子侄过来,公主们似有回避之意,结果皇上却道无妨,宴上的两个时辰言谈极尽自由。 七公主与皇后同来,五公主是何时来的他都未留意到,像是已在此甚久。皇上身边除去全寿外,还有喜禄乐呵呵地捧着几只大纸鸢跟随,保春则拣了个满是福寿的纸鸢在不远处放给皇上看。四处都是其乐融融,进忠只茫然地朝着宫道望去。 她怎还不来,是被什么事牵绊误了时辰,还是不欲前来参宴了。进忠轻叹一声,怔怔地候着。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成了衬哀情的乐景,他想了无数的可能性,愈想愈心口钝痛。他苦熬几日,在养心殿和重华宫间奔走哪是为了皇上,大到重华宫内布置的花簇草木参考了不少永寿宫内除凌霄花外的绿植,小到宴上吃食刻意加上了芋头糕,说白了实则只是想让公主鉴看品尝皆心满意足而已。 若是公主突然间转念不愿参与,浪费了他的心血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这都是他自说自话胡乱备上的,他只是因见不到公主而引日成岁、煎心衔泪。 其实离他与公主碰那一面也才堪堪三日,可炩主儿的魂魄自与他相别起再也不曾入梦,无端地减去了相逢的际遇,徒增了他独自愁思的怅痛。 他真的好似太久与公主两相分别,那份卑贱而只能强抑于心的渴盼使他不堪忍受。 他装作仰望天上的纸鸢,余光却黏附在了来时的宫道上,望眼欲穿。 承淇带着随行的内侍风风火火地闯出来,把进忠唬了一跳。承瀚招呼他与自己一道放纸鸢,他就应声笑着走过去了。 公主姗姗来迟,但总算是出现了,进忠见到她的那刻险险要坠下零星的泪,无论是辛劳还是思念都瞬时被抹平,他乐得成了飞上云端的纸鸢。 尽管如此,他还是稍稍侧过身子不去看她,以免被公主发觉自己异样的神色和莫名开闸失控的浊泪。 嬿婉用绢子抹着额前渗出的薄汗,微微气喘着,春婵和她额娘走得更慢些,但她实在等不了了。 四哥害她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还偏生跑得比兔子还快,她想佯装掌掴他以表气愤都因追不上而只得作罢。 她一路上都猜测着约是已经开宴了,他一定会侍奉在她皇阿玛左右,与她相隔甚远,他谨慎当差,约是不太会刻意看自己。而等大伙儿吃了些点心,去殿前殿后放纸鸢时,她也未必有机会凑到他身边去。 既是如此,早去其实也不代表她定能如愿,左右都只是碰碰运气罢了,可她仍是愤懑着四哥使她平白减了两刻与他共度的美时。 太妃与之相比反而更好寻也好跟随些,况且见太妃她不心虚。而见他,她哪怕与额娘、春婵调笑,面上的光彩犹比烈阳灼灼,内里也是心虚惶惴不已。 他就立在自己眼前,一见自己就悄然避让,嬿婉也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 至少能确认他定是看见自己了,否则至少不该反应得如此及时如此凑巧,她可劲儿往好的一面想,刚要沉下去的面孔又回暖了些许。 她看不出他候在此处是在等待何人,但毕竟也无法厚颜无耻到非要认定他等的人是自己。或许是在等哪位雅士与之论学,或许是在等哪个小太监送某样物什,或许又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遨游于天地间,仰观流阴间的翩浮飞鹞。 无论他作何感想,自己都不能因噎废食放弃这次机会,嬿婉局促地理了理衣摆,又镇定自若地一步步向他走去。 公主显然是奔着自己来的,进忠迫使自己屏气凝神,转过身子向她打千儿道:“奴才给承炩公主请安。” 来来往往的宫人和主子俱数不胜数,本是无需行礼的,但公主应是有话要与他说,所以他先一步开口,以免让公主陷于尴尬。 “进忠,你知不知道本宫为何来晚了?”见了他那双流眄眼瞳,她就忍不住要把自己遇上的事对他抖个干净。嬿婉小心翼翼对他说道,又瞥了一眼确保无人在意他俩。 这像是在向他解释一样,嬿婉骤然想到,又祈祷着别被他看出她是在自作多情。 进忠说不出,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一尽奇思再作答。嬿婉瞪了一眼远处与承瀚并立谈笑的承淇,小声告诉进忠:“因为四哥拖本宫后腿,他来永寿宫寻本宫,非说纸鸢宴办在乾清宫,本宫被他迷惑了,就连带着本宫额娘随他一起前往。我们一行人在乾清宫外候了一会才发觉不对,心急忙慌赶回来,他倒好,逃窜得最快。” “承炩告诉奴才,是本想让奴才禀告万岁爷您迟来的因由?”公主千斛明珠般的美眸对他顾盼流连,他在不知不觉中沉溺,想接着笑称幸好公主并未误时辰,所以无需自己转告,但眼见公主失落地蹙了眉,他当即噤声。 他看似不懂自己的心意,他的作答也远远超乎自己可预见的范畴,难不成是他看穿了故而不接话。嬿婉胡思乱想又黯然神伤,还是舍不得将目光移开,生怕今日不再有能与他咫尺相望的间隙。 可他还愿意温柔地目视着自己,似乎仍有一线希望。嬿婉抿紧嘴唇,明知不能洞见他的情绪,却也灼灼地盯视他。 其实这应该算是以她公主的身份也无法解决的难题了,甚至她作为公主反而更难使他迈过这道坎。自己和他中间隔着不可逾越的主仆天堑,他始终都把自己当作需敬奉的公主来看待,嬿婉愈想愈是一筹莫展。 “我不想让你禀告别人,这话我只想对你一人说起。”但是自己绝不可逗留在进忠面前,白白惹人生疑,嬿婉下定了决心,丝毫不拐弯抹角地对他直言相告,以免他再度误会。 一语既出,她满心忐忑不安,以至真正不敢窥探他的神色转变了。她几近落荒而逃,虽说脚下步子是朝着承敏迈去的,可也只有她自己知晓自己有多狼狈。 进忠默怔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他振衣仰空望去,碧落昌光,缀以各色飞鸢遥遥一线牵。 金乌彻骨通,他浑觉四肢百体一尽惬意。惜有厚云飘霏蔽日,仅消片刻,又是污蒙一片逐他乐心。 潜意识告诉他,若他在结识公主前并不认识炩主儿就好了,他就不会陷入纠结以至沉痛的漩涡了。但他偏要与自己的潜意识斗一斗,公主分明就是乐于与他闲话家常的,无关前世情仇,公主只是在竭尽她所能对自己好。 流霭消散,赤轮再现鎏金彩芒。 与承敏才堪堪说了几句,嬿婉就见承恪在一众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来。望去的头一眼,她甚至不曾反应过来那是四姐,直到听得承敏轻呼一声,她才霍然将名对上了人。 与四姐在宝华殿相见距今也才相隔几月而已,她怎会成了这般模样。嬿婉震惊地望着憔悴不辨其容的她,连额娘与春婵朝自己走来都丝毫不觉。 六姐和九姐亲热地唤她,于是嬿婉眼见四姐走向了她俩。但许是因为自己的目光太过热切,四姐还是频频相她望了好几眼。 四姐的面腮满是痤皶,膨胀的齄鼻上酒刺密布,乍一看去倦态已掩饰不住。且原本仪体适中的她如今肥臃得好似变了一个人,相较之下肚腹隆起更甚已是她最微不足道的变化。 “四姐怎么成了这样?”承敏低语,语气尽是惶恐。 嬿婉无法确切地与她论出些什么,但在场的每一人都不难看出承恪的异态是因妊娠而起的。嬿婉握着承敏的手,避着承恪的目光悄悄摇头道:“四姐她太不容易了。” “等今后我出降遇喜了,定要少吃些。”承敏的手心全是汗水,嬿婉听她喃喃,连声劝慰:“是,姐姐少吃些,不会如此的。” 承敏了无放纸鸢的心思,嬿婉也全然不想从春婵手中接过纸鸢。承敏的宫女也在柔声相劝,承敏暂且把手从嬿婉手中脱出,嬿婉试图离承恪近些,听一听她在说什么。 六姐和九姐已去别处,又有嫔妃向她走近,询问的自然都是有关她孕期的事。嬿婉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听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庶母们解释。 其母李常在有些怯懦地陪着她,也对她人施以笑面,并时不时瞧一瞧她的面色,感觉她有不适,就犹豫着出言说她需得歇息会儿了。 嬿婉将四姐所说串联着听完了,总而言之就是她遇喜后贪吃,后来时常吐得厉害,但肚里又饿,只得趁着不吐的时日紧着吃下去。而她看着虚肥,实则不尽然,捏一捏她的手脚便知她是肿远多于肥,尤其是双脚,几乎已肿得走不了路,需得侍女搀扶才可缓步而行。 承敏轻步上前,挽了嬿婉的手将她带离。她将嬿婉引至殿前的另一侧,略一指立在前方的几名青年,低低出言:“妹妹,你瞧他们的样貌是不是颇为俊秀?” 嬿婉料到承敏是于受惊之下竭力地自我转移注意力,她颔首道:“俊秀,确实极为俊秀。” 承琅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道:“你们姐妹二人正说些什么呢?” 嬿婉干笑着,承敏到底没多少城府,直言小声说道:“我在与十妹妹论着哪一家的公子更英俊。” “今儿皇阿玛说了,咱们说什么都无碍。姐姐要是看中哪家公子,不如上前热热闹闹聊一会子。”承琅说得稍大声了些,急得承敏差点本能地掩她的口。 “罢了,姐姐脸皮薄,我知道。”承琅见承敏脸都白了,便不再调笑她,她牵住承敏四下张望一番,顺势介绍起她额娘皇后方才与她说过的几位公子的名姓。 嬿婉听着实在无趣,但碍于当着两位姐姐的面,她也不好找借口脱逃。 暂时还未见得太妃们,而进忠则侍立在了皇阿玛身边。德贵妃捧着她的纸鸢与皇阿玛说笑,她似乎在说她的纸鸢制得粗陋,而九姐则笑称自己的纸鸢相比于她额娘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皇阿玛只一味地笑她俩自谦。 平心而论承兰的纸鸢画得不错,而此时她几乎要将那纸鸢展到皇上的眼前,娇声抱怨着自己的手艺有多拙劣,进忠对皇上察言观色,自是知道他见之相当喜兴。 “万岁爷,依奴才所见,九公主的锦鲤画得当真惟妙惟肖,奴才迷迷瞪瞪一瞧,还以为是御花园池里的大红鲤被九公主捕来拓印在了画纸上。”进忠满面逢迎的堆笑,瞅了一眼承兰不见其流露反感,便夸道:“九公主,您是吴道子下凡啊。” “进忠公公,你真是嘴甜。”承兰轻倚在德贵妃身上,笑眉笑眼地向进忠一瞟。 九姐如此肖像德贵妃,确是众公主乃至众宫眷中最貌美者。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进忠爱瞧她本也无错,但嬿婉无论怎样也忍不住细细观察以及比较他究竟是看自己还是看九姐更温柔些。 其实他并没有直视九姐,只是偷偷地在瞄着,说是保持他作为内侍应有的敏锐也可,嬿婉稍稍找回了些许心理平衡。但九姐的姣好姿容她不可能无视,他世无其二的美丰仪显得更不是自己一介草野粗俗公主能肖想着了,醋意横生之下,嬿婉赌气地转过脸听承琅赞美世家公子,又随口赞叹其姿仪。 全寿、保春、喜禄皆在,德贵妃和承兰并未对任何一人有任何眼色,也不见他们三人有意无意捧她俩。所以大约真不是这三人与德贵妃交好,养心殿若有奸细也是哪个不知名的散差太监而已,进忠思忖着。 公主被承兰剽窃了糯米圆子的创意一事虽查无可查,但他必不会真正放过。养心殿的散差太监他也着重盯了几个平常会来事的,预备着一旦有苗头就寻由头请孙财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殿平调。 第六十八章 六十八章 承琅引着承敏和自己往另一处走,嬿婉发觉此处恰巧能与进忠四目相对,且相隔有一定距离,甚是合适。 瞧了他两眼,她登时想到自己方才是不欲看他的,结果这么快就变了卦。 可位置太巧了,不看白不看,她如此想着,干脆正大光明地盯着他。 他不再看向九姐了,倒是专心地奉承着皇阿玛,暂时还没有发觉自己盯得紧,嬿婉稍稍松快了些。 其实她趁刚刚的间隙深思熟虑了一番,确认了自己也不是非得逼他单独回应自己,而是见不得他无意间厚此薄彼。对自己误解连连的基础上,哪怕是对她人献善意的殷勤她也着实难以接受,她宁可他对公主们一概不解风情、拒之门外。 怎么看他夸赞九姐都真正像是为了当好御前的差,不像是有特殊的意味,自己又何必细究,嬿婉心中哑然失笑。 他眼睫下垂,下巴尖俏,哪怕被内侍的身份束缚着,只得躬身缩肩低眉顺眼,都远比承琅所指任何一位公子要俊逸百倍。她望着望着,多少有些难以释怀,不禁想象起他着那日的佛头青常服立于其间会是怎样的出色。 进忠早已发现公主在趁机偷眼朝自己瞧,他又不可能有所表示,也只好假装不知了。 他尽力屏气细听承琅所言,勉强听出了她们是在讨论今日参宴的公子。他心下一沉,又迫不及待地试图听取公主心仪男子的形象,可公主瞧着他一言不发,他根本无从听起。 他还是忍不住狐疑地瞥了公主一眼,公主瞬时微微转脸改换成斜睨他的姿态,又如心虚般捉着承敏指向空中的纷飞纸鸢示意其观看。 那就是暂无事相求,只突发奇想试图瞅一瞅自己而已。他心下了然,仍执着于谛听公主所言但侧过大半个身子不再与她相视。 此上仙容光皎皎又长身玉立,哪怕是一壁蹙眉一壁翕动唇角似笑非笑都甚是有趣,嬿婉的心虚莫名褪了个干净。“敌”退我进,她若无其事地直勾勾盯着进忠的侧颜。 “那位着石青马褂与一小儿共行的似乎是和娘娘的内侄莫德里,他们二人是兄弟。”承琅指着远处的男子对承敏悄悄说着,忽然发觉嬿婉像在发怔。 “十妹妹你瞧,他是不是真有样儿?”在承琅看来,莫德里长得不孬,但也谈不上多上眼,她问这么一句仅仅是为了打趣嬿婉分神。 皇阿玛在称赞红官女子的蓝色花状纸鸢做得大而精美,进忠随其言而仰空远瞻,面上显出极为和煦的笑。 所以自己还是赌对了,他确实素喜湛蓝,尽管与自己没有多大干系。嬿婉瞅得九姐的纸鸢也描画了较多的蓝纹,抚了抚自己的氅衣,稍有些懊恼没将初见他时戴过的蓝绢花也簪上。 “瑶阶玉树,有样儿。”保春似逗趣了几句,众人皆笑。见那仙君笑得肩颈轻颤,面颊爬上红晕,嬿婉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公主的声音他从不会辨错,哄笑间进忠错愕地滞住,面上虽持着一如既往的笑,不叫人看出端倪,但心中再度山崩堤溃。 他甚至未能听出公主称赞的是何人,但泪水已先一步在眼眶中渲染充塞。他装作是笑得失了态,掩面以袖拭目。 “十妹妹心仪莫德里啊。”承琅定睛瞅了瞅那人,料想审美因人而异,也不足为奇。 嬿婉完全不知是何人,但毕竟怕被人窥知自己所想,所以先敷衍了两句,不应也不反驳。 纵使内心千疮百孔,进忠仍竭尽所能地留心承琅和承敏目视何方。他隐约觉得她们面向的是那贿赂自己未遂者,即使不能笃定,也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他还是默默地百般祈求公主千万莫喜此人。 太后携两三名太妃说笑着姗姗来迟,皇上闻得其余太妃也即将造访,便吩咐身边的太监们引众人入重华宫。诸内臣与阿哥坐于葆中殿,太后太妃坐于浴德殿,他自己与后妃公主则坐于名为崇敬殿的正殿内。 进忠生怕被公主察觉自己微红的眼眶,便径直去了别处。 皇上突然想起崇敬殿不足够宽敞,众侍者皆擒两三只纸鸢立在席间甚是难看,当即下令所有纸鸢姑且先摆放于石阶下。 五姐和七姐皆在身畔,嬿婉实在寻不出理由逗留一会儿等候其余的太妃。她朝走向自己的春婵使眼色,春婵将纸鸢放了,连忙跟上前。 “见机行事。”她压低声音道,春婵心领神会地点头,又向慈文眨了眨眼。 慈文自然看出春婵要陪着女儿搞些小动作,她手一挥,示意春婵一直紧跟嬿婉即可,不必顾及侍奉自己。 进忠格外怕公主再坐错位次,有意无意地又以手指又以眼瞥。其实他无需多描,嬿婉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暗示。 他对自己总在细枝末节处颇为上心,上心到自己会一再误以为他对自己是有别于她人的,嬿婉隔着纷杂的人群向他抿唇浅笑,忽而想起清明那日的事,又立马将目光稍许移开些。 上回宫宴自己冤枉了他,甚至几乎要梗着脖子与他硬犟,如今回想半是酸涩半是清甜。 六姐、七姐与九姐一同坐至了对面,五姐坐在了自己身旁,而四姐本已坐于五姐的另一侧,嬿婉瞅着进忠殷勤地去布菜,忙得脚不沾地的,便暂时不再关注他,转而侧首与五姐交谈。 若能寻到机会溜进浴德殿就好了,参宴的太妃一应到齐,又是一回“一网兜捞鱼”的好时机,春婵只消一眼就能辨出澜翠在不在此。既已开宴,嬿婉口中尝着牛乳酥,心里还在盘算如何带着春婵误打误撞闯进去。 她眯着眼细看皇阿玛和皇额娘面前的膳品,细细地与自己小桌上的吃食比对,确认了他们的品类更多,但自己有的他俩定有。因此装孝女走去给皇玛嬷递自己认为味美的点心显然是行不通的,她有些泄气。 进忠不知何时取了酒樽酒盏来,正躬身立在皇阿玛身侧,小心翼翼地给其斟酒。他的手骨节分明又纤瘦修长,嬿婉舀了一匙红枣甜汤,因看得目不转睛,故忘了吹凉就往自己口中送。 他这酒斟得不满不浅,也未有一滴外溢,在嬿婉心中呼之欲出地意图急唤“满了”的那刻恰好停下。嬿婉甚是放心地一口喝下甜汤,登时被烫得眼泪都在眼中转悠了半刻。 进忠将酒樽捧至一旁时无意间瞄了她一眼,嬿婉又是烫又是窘迫,略龇着牙,赤红着面颊埋头假装去吃眼前的桃花酥。 公主这又是何故,进忠不知前因后果自然看不懂,他诧异地愣了一瞬,急忙也低首寻些擦桌递盘的琐碎活计。 这八面玲珑的神只竟也有突如其来的手忙脚乱,许是他动作大了些,嬿婉无法不留意他。偷眼瞧了几眼,她就禁不住开始忍笑,又清清楚楚地见得进忠慌乱地向自己注目,让她相信了他确是被自己扰乱了心绪。 她一屏笑,他就将那几个瓷盘长箸挪移折腾一遭,都快让她摸出规律了,她既觉自己不厚道,又觉相当窃喜,春婵在她背后轻戳了一下。 “公主,您笑什么?”她低声问。 “笑那几样用具快被进忠盘活了。”嬿婉坏心地扭头示意她凑近,附在她耳边道。 春婵只觉得公主无厘头,并未说什么。 皇上对御桌上那一样样酥炸品蒸饽饽及各类糕饼的兴致不高,倒是极爱饮贡酒,饮着又嫌单一,唤了全寿将备下的果子酒呈上来一并配着吃。 酒过三巡,皇上醉意横生,出乎众人所料,他出言令所有人皆可随意离席出去放纸鸢,放得疲累了也可随时进殿品膳歇息。 起先众人还有顾虑,不久就有年少贪玩的两三位官女子结伴而出,后来陆陆续续的也进出了不少嫔妃。 见皇阿玛嘱咐了喜禄和保春去两殿传旨,嬿婉的心思又飘到了澜翠身上,她心想既是这么宽松,那么她串门也未尝不可。 承恪起了身,侍女扶着她往外走,嬿婉想着与她同出能掩人耳目,且她本也意欲与四姐说会儿话,方两全其美。她连忙给春婵递了眼色,起身跟上承恪。 皇阿玛彻底醉酣了,甚至与太监们也道“你们想玩便尽管出去”。六姐和九姐直捧他,赞他童心未泯。嬿婉对此没有多大感触,只是瞥得进忠正忙着用匙去盛皇阿玛指名要吃的羹,她暗想着怕是刚巧没法向他知会自己的行动了,心下有些遗憾,又稍有担心他认为自己失礼,甚至不喜自己不告而随意离席。 其实公主方才向承恪瞅第一眼时,进忠就猜到了她有话要对其说,极有可能要陪着她一同出门。 公主立起又施施然出殿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他虽不敢正大光明看,但公主的一举一动他都尽量以余光扫视到了,为的就是她一旦有事,自己可设法为她解围。 他猜测公主是因承恪遇喜后的症状所惊,要去问个究竟。这事不大不小,与他本人无任何关联。但也仅仅是与他无关而已,对公主而言或许是息息相关。 公主未来的额驸能否在她遇喜身子不便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他脑中自然而然升腾起这个疑问。 从前自己尚能在当值的间隙抽空去永寿宫伺候,还能以龙胎为借口劝她喝两口红枣燕窝汤补身子,现如今他一筹莫展。莫说跟去她出降后的府邸看顾她的衣食住行,甚至连偶尔探视都不可能,他极度地恐怕自己到时会终日胆颤心惊,会日日忧惧她是不是吃不下睡不好。 但自己仅一个惧怕又算得了什么,真正受苦受难的是她,进忠不一会便醒悟过来。除去额驸的品性,相对来说或许还是安富尊荣的高门大族对公主更有利些,至少能在起居和仆从方面全然满足公主日常所需,他挖空了心思替公主考虑着。 可这也不是他能做得了决定的事,每每因公主而揪心,结尾都不过一句祈祷。他从前是最不信求神拜佛的,可现实的重压和他个人的无力一再使他灰心。他内心不愿放弃,但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认命,承认他能作出的努力微乎其微。自己不仅救不了她于水火,哪怕去当一段偶尔能使她不没入深水的浮木都相当艰难。 “承炩妹妹,”走出殿后,承恪转过身温柔对着嬿婉笑,她的面孔使嬿婉近看更是心酸难受,她语气却还是如在宝华殿那日一样温和,说道:“我吃多了觉着积食不大舒服,就出来走走,妹妹也是想问我为何变得如此吧?” 嬿婉意识到宴前众人皆问她的变化令她已然习惯了,甚至说不准不仅是今日问询颇多,平日里旁人见得此状也会有意无意地打听,于她而言像是家常便饭,因此她才会是这般寻常态度。 嬿婉羞愧地低头,本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承恪先她一步开口:“无事的,好奇是人之常情,且妹妹面露忧色,我该感谢妹妹的关心才是。” “还请四姐姐恕妹妹无礼,”嬿婉赧然地坦白道:“前几日我与五姐谈了些有关出降及遇喜的事,五姐分外忧惧,听她所说我也慌了神。今日我向姐姐也不知从何问起,唯有感慨姐姐孕中苦熬属实不易,令人见之既钦佩又感伤。” “妹妹不必忧惧,并不是每一女子孕中皆如此,只是我背运些罢了。但熬过十月怀胎,听得婴孩啼哭,便什么苦都觉得值了。” 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到四姐这样心宽,嬿婉轻叹了一口气。但又想到自己毕竟不是四姐,也不知四姐与额驸的相处如何,若是二人琴瑟和鸣,四姐甘愿如此,她便也心服口服。 “可姐姐这样到底不是个事儿,额驸有没有请医道高明的太医替姐姐瞧过?哪怕是减轻些症状也好。” “瞧过了,药平日里都吃着,效果也是有一些的,至少我夜里能安眠得久了不少,近两个时辰不会醒。” 那不就说明四姐往日两个时辰不到就会醒一次,嬿婉惊诧出言:“姐姐是夜间不适么?还是仅仅少眠?” “我小腹时常胀痛,肠胃也不大好,许是肚腹沉重的缘故,平躺格外不适,所以觉少,日间又极易犯困。” “我还听得姐姐说吐得厉害,双脚也肿了,除此外姐姐还有哪处不适么?”加上她面容的改变,已是相当多的痛楚了,嬿婉虽不忍心问,但又着实想知道究竟还有哪些隐痛,也好让自己作个最坏的心理准备。 “也没有了吧,”她沉吟片刻,因不想敷衍嬿婉,故补充道:“还有一样,我身上长了些赤豆疮,该是因遇喜而激出来的,稍有些痛痒,但抹了膏药能忍下。” “姐姐遭遇这么多苦痛,应当叫额驸好好补偿你。”再说下去,自己与四姐都会沉浸在黯然神伤中,于是嬿婉改作了打趣,她露了点儿笑意,向四姐一眨眼。 “他…”承恪顿住了,像是想不到合适的说辞一般,思虑了半晌,才堪堪道出:“我与他是夫妇,但也仅此而已了。他有他自己的乐趣和喜好,我守好自己作为其妻的本分。” “所以…姐姐是不爱额驸吧?”嬿婉压低了声音,恐被他人听见,也恐自己问得不恰当。 “我爱我额娘,爱顺儿姐姐,但爱是什么,其实我是不大懂的。或许多年以后,待我与他相处了几十年,久得远超过了我与我额娘相处的时日,便会爱他了。”她的话语轻轻袅袅,似纤叶拂水。 嬿婉对远嫁蒙古后即早逝的三姐承顺几乎没有别的印象,但显然即使在四姐的言辞中,爱与相处时日的长短也是前后矛盾不一的。四姐岂是不懂爱,她愈想愈悲。 “姐姐,要不你试着了解下额驸的喜好,比方说与他和诗下棋之类的,既能替你解解闷,又能与他有些话题。哪怕你与额驸仍是谈不来,但好歹也添了些日常的乐趣。” “他…我哪儿能去打扰他,”嬿婉见得四姐蹙眉,以为她额驸是个相当古板无趣之人,却不料又听她言:“他归家就与他的红颜知己们饮酒寻乐,我去掺和一脚,岂不成了妒妇。” 合着四姐是与额驸貌合神离,还强装贤妻。嬿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但她左思右想,以四姐的性子碰上这般额驸,确实也是死局。 四姐能忍下过日子,还情愿耐受着孕中百般不适,可她做不到,她想象自己若有这种际遇就恨不得与额驸同归于尽。 “我想着,待我把孩儿生下了,日子也就有了新的盼头。日后大不了他不来我屋里寻我,我就与几个家下女子还有奶嬷嬷共同养育我的孩儿,日子应当也能过得有滋有味吧。”见嬿婉不语,承恪猜到她在为自己难过,便温声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想法。 “这样也还好,只是要辛苦姐姐了。”其实于四姐而言,这么想或许已是最优解了。嬿婉望着承恪慈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肚腹,阳彩将她的脸庞映出璨金的光晕。 四姐毕竟不能隔三差五就回宫探望李常在,她最大的慰藉就是这个孩子了。嬿婉的心绪渐渐平复,与四姐又并行了一会儿,听她展笑谈着自己即将遴选心善温和的奶嬷嬷,不觉间也感受到了一些属于此将为人母而翘首以盼的女子的幸福。 第六十九章 六十九章 待承恪行走得累了,说要与侍女一同回至殿内时,嬿婉不动声色说自己还要再走一会儿,便就此与她别过。 “春婵,咱们去浴德殿。”远远地望着四姐踏入正殿,嬿婉向身后随着的春婵眨眼。 “公主一进门,奴婢就慌乱口称自己带错了路。公主您赶紧训斥奴婢一句,拖上片刻,奴婢有信心能将殿内的宫女扫视一遍。” “怎的我要寻澜翠,就总让你挨训呢。”嬿婉忍俊不禁。 “公主肯定不会真的训奴婢,奴婢又不是不知道。” “那倒也是,春婵姐姐是我的贤内助。”嬿婉笑得越发灿烂。 行至摆放纸鸢的石阶旁时,嬿婉无意间朝自己的纸鸢看了几眼,觉得自己的纸鸢连带着周围好几只都被人重摆了方位。 谨慎起见,嬿婉走去取了自己的一新一旧俩纸鸢仔细瞧。不瞧不打紧,一瞧吓一跳,她骇然发现自己两副纸鸢的牵线都被人打了好几个层层摞摞的结,甚至靠近首端和靠近末端处被结在了一起,不解开必是放不上天。 春婵也被惊得愣住,立马去翻看了他人的纸鸢。 嬿婉眼看她翻来覆去查看也不见有他例,目光瞬时冷下来,寻思着怕是有人恶意针对自己。 “公主,奴婢放下时绝对没有打结。”春婵白了脸色。 她的纸鸢一直都是由春婵捧着的,若是他人针对,那既有可能是对她也有可能是对她额娘。可春婵似乎本是将两只纸鸢凑在一块摆的,若是有人随意拣纸鸢打结戏谑其主,一把挑中这两只也说得过去。 嬿婉毫无头绪,虽思量之下并不觉得自己或额娘近期与何人结过仇,但事到临头最要紧的是先把结给解了。否则给皇阿玛瞧见,以他的性子多半非但不会细究何人做了下作事,反倒会误以为她或春婵笨手笨脚,自己将牵线绊了还抽紧。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可眼下咱们除了解开也没别的法子。四哥不是边往重华宫跑还边告诉我放纸鸢无趣要是想躲懒可以往后院的假山那儿藏身,再与他一道谈天说地么?咱们就去假山处解这个结,免得皇阿玛万一走出来看见了嫌我笨。”嬿婉当机立断抱起纸鸢往后院跑,春婵往周遭环顾了一圈,只有两三嫔妃背对着她们说笑,无人留意她们的行动。 承恪已经回席,而公主迟迟未归,这是何缘故,进忠虽身还在崇敬殿,但心早已飘游天外。他估不出公主此刻会在何处,只无来由地迫切想知她是否安好。 许是在殿外放纸鸢也说不准,他试图说服自己,可见不着公主使他抓心挠肝,哪怕只有一丝意外的可能性他也不敢去赌。 皇上让保春传了葆中殿的三位阿哥过来,现今他们三人正立在皇上身侧与其饮酒同乐。虽有个别小太监出了殿,但皇上身边短不了伺候的人,进忠将目光的凝集处由醉意阑珊的皇上移向乐呵呵的喜禄。 “喜禄,我憋不住了想去出恭,而且不太确定遗的小解让缠布湿了多少,或许要去换裤了,求你帮我遮瞒下。”屡试不爽的借口再一次用上,进忠羞得面红耳赤,附在喜禄耳边轻言。 主要还是因为不知此行要去多久,或许一眼就见着又或许得搜寻许久,他必得两者都留有余地,不换裤或换裤都能说得通。 喜禄闻他此言立马同情地应下,进忠只顾猫着腰悄悄出去,不曾想承淇偷眼朝他瞄,目睹了他的行动。 进忠在殿前快步走了一圈,未见公主,走去石阶边发现春婵手捧的纸鸢已然不见,便仰首向晴空远瞻,同样不见公主的纸鸢。 他莫名地心如擂鼓,不知该往哪处寻。可时间到底不充裕,他还是打算先去后院看一看,碰碰运气也好。 嬿婉拉着春婵躲进了回环叠石的间隙里,一人擒一副纸鸢,正费力地拆解线结。后院暂无他人,进忠环顾四周便心下一沉,本欲离开,可鬼使神差间还是往假山处去了。 望见那袭蓝蟒时,嬿婉几乎要惊喜得轻呼出声,她旋即转过脸深吸了一口气,强抑住满心的悸动,再转面试图伸手将错愕的进忠引到身边来。 “进忠公公,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春婵先一步开了口,面上带笑,可轻颤的手揭露了她内心的慌张。 进忠哪能料到真会在此遇见公主,他张口结舌,刚想扯谎,又生怕公主气怒自己搜寻她的踪迹,口中不由得乱了阵脚道:“我…奴才到后院散散心,因为万岁爷允了奴才们出殿,奴才也不知公主在此。” “那便是巧合了,进忠你凑近些看,可瞧得出本宫遇上了何事?”嬿婉适时地解了围,她根本无意探求进忠来此是为何故,若是巧合便是他们二人有缘,若不是巧合,那就是他见自己未归而出寻,左右都是她求之不得的美事。 进忠连千儿都忘了打,依公主所言靠近她,目光灼灼地盯视她手中纸鸢那条牵线上布满的结。 “本宫的纸鸢线被人动了手脚。”嬿婉不满于进忠一声不吭地只盯她的手而不直视她的眼眸,且时间紧迫,她就直言相告了。 嬿婉想把打结的部份递过去给他瞧,却见进忠本能地抽身闪躲,像是避之不及。她一愣,与进忠相视片刻,忽而轻笑出了声。 “进忠,你应是被本宫牵袖牵怕了吧?本宫此时并未想牵你的衣袖,你尽管放心。” 进忠为自己的多思羞臊得瑟缩起身子,但也难用其他借口哄骗公主,只好讪讪地对着公主笑,又揣摩着她的心意向她稍稍挪动两步。 “公主,您知道是谁下的手么?”他想从公主手中接下纸鸢替她解,又怕她认为自己逾矩。 嬿婉摇头,但将自己所见和所想与他说了。 “公主,以奴才愚见,您或许不该把纸鸢捧来拆解,反而应当趁无人留意时将错就错另找几个纸鸢也打上类似的结。城门失火要烧也不能烧您一个,您就该干脆让火势殃及一片池鱼。”进忠闻此,当即轻声出言。 “这…如今还回去也不成了。”嬿婉一惊,又讷讷地低语。 “当然不成,公主取了再送回,必会有人留心,您自个儿就带了嫌疑。”进忠向她略抬了下手,本想开口自请替公主解线,结果听得公主讪然婉拒:“本宫自己的错,这也不好麻烦你。” “公主仔细指甲,还是奴才来吧。且这分明是个意外,怎么也不能算公主的错。” 见进忠坚持,嬿婉不舍得再拒绝。她将纸鸢递过去,指尖小心地避开进忠的手,免得他再当自己不分场合地揩油,又有些尴尬地找话说:“如今也只能认栽,除了解开当作无事发生,当真是别无他法。” “公主,您要不还是先回殿吧,奴才与春婵在这儿拆就成了,拆完再由春婵送回原处,奴才与她间隔开回席。”进忠望了春婵一眼,春婵似乎也明白过来了,上前附在公主耳边道:“公主,您与进忠公公得避避嫌。” “不,本宫觉得不妥,”嬿婉只觉自己的面颊腾热,在扯谎之前她就已心虚得几乎要两股战战,但还是作出沉思时的冷面道:“你们二人万一在假山处叫人看见了,反倒会叫本宫被扣上指使宫女与御前内侍勾结的罪,因此总要留一个人守在不远处,一旦有人靠近就设法将其引开。本宫蹲在草丛中显然不像样,春婵,还是麻烦你替本宫辛苦一会儿吧。” 进忠呆若木鸡,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嬿婉没敢先与他搭话,而是双目一瞟春婵,暗示她快放下纸鸢出去。 春婵再愚钝也猜得了公主的心思,她与进忠面面相觑了一瞬,紧接着便赔着笑脸将纸鸢还给公主,蹑手蹑脚往假山以外走。 此处又只剩下自己与公主,进忠局促地解着手中的牵线,许是紧张过度,他差点将纸鸢跌到地上。 “进忠,你认为会是谁做的?”他稍稍抬眼,公主对他投以希冀的目光。公主定是想让自己替她分析筹谋,所以才留自己与她共处,他暗自心想。 公主全然不知自己究竟有多想为她行事,但他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平静对答:“承炩,奴才虽猜不着是谁的手笔,但觉您方才说得没错,既有可能是刻意而为之,也有可能仅是巧合。不论是哪一种,您待众人齐出时都不要声张,捏着纸鸢露出纸面但不要露牵线,您暗中瞅着谁常往你手上瞥,便是谁的嫌疑最大。” “也有可能对方为避嫌而不瞧我这纸鸢,这法子不是百分之百奏效。”嬿婉费力地拆手上的牵线,本试图用牙咬,但又想着在进忠面前不可如此粗鄙。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解法了。”进忠一门心思对付手上的牵线,在他的几番努力之下,已拆掉了最大的两个结。 “当真是一念之差,若是本宫能如你所说想到胡乱给别人的纸鸢打结搅一局混水就好了,哪至于让你这么狼狈。”嬿婉正说着,莫名就笑得掩口,双肩轻颤不已。 “承炩,您笑什么?”进忠有些诧异,又怕公主认为自己是在耍弄她,登时心提上了喉口,语气战战兢兢。 “笑你实在难得出个祸害他人的歪主意,且真正是为了本宫才出得这么理所当然,本宫特别过意不去。”进忠听得她着重咬了最后小半句的字,心想她与其说过意不去,还不如说是因得了自己的相助而窃喜。 公主哪知道自己恶贯满盈,但她的笑面似落英初绽,令他动心娱目。他当即也笑着摆手,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奴才只是一时心急罢了。” 他竟又认了因自己而心急,嬿婉犹觉自己正处一场缱绻鸳梦,透过笑得溢出薄泪的沉眸望他,他好似飘悠于风花闪日之间,离自己似远似近,如幻影又归真。 玉镜被她下拽了个彻底,从苍穹重霄中跌落至她的身畔,甚至成了一面透光的铜镜,被胁迫着映照她的玩世不恭乃至隐隐难掩的卑劣。 喜欣与彷徨交织,她收起笑容,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许理亏,语调软了三分:“进忠,你若不愿与本宫同流合污,本宫也不会强迫你。” 尽管话是这么说,可她自个儿门清自己是不会就此放下进忠的。以往还能哄骗自己进忠只是佣中佼佼者,与诸多高门子弟相比不输分毫,可今日一见才知最出色子弟的风采都难以望其项背。 她既感叹造化弄人,又承蒙于自己有幸与他置身同一时代,不必凭依书卷画册瞻视怀恋他残留下的旧仪。 进忠的笑意滞在面上,公主是何意他完全揣摩不出,口中胡乱答道:“承炩,您别这么说,分明是奴才生性卑劣…” “卑劣?”嬿婉喃喃重复,见得他哀戚的眼神,她顿悟自己或许说错了话,又竭力往他一贯自谦上猜测,对言道:“进忠,你是不是想说你从前也是个弄鬼掉猴的顽童?” 如此确实也解释得通,他持典则俊雅之性,又不代表他被三纲五常框限得一板一眼。见自己无辜受了难,便成了急眼欲咬人的兔子。也正因如此,他才可称绝佳真性情。 她想扑在他怀间与他肆意嬉笑,可碍于自己的公主身份,也碍于他的清冷秉性,她守着虚礼,仅向他投去脉脉情眸。 “是,奴才顽劣。”进忠挤出干笑,他总觉得公主盯他的眼神颇具柔婉,让他恍神间误当做又入了与公主同游的幻梦。 公主的两束目光仿佛有了实体,而他则贪婪地舔舐不休。沐浴在公主的柔情绰态下,他脑中情不自禁地想象起自己该伏于她的脚边,又猛然醒悟自己不能惊着她。 公主待自己这般好,他定要回报。他微微佝偻身子,努力作着卑贱讨好的奴才样儿。 “不,进忠不顽劣,进忠只是想多打结几只纸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掀一盘菜不如掀整张桌。查得出就叫害人者替本宫背黑锅,查不出也不是本宫一人倒霉,何错之有?”她一勾唇,伸手用指尖一划进忠的袖子,狡黠地眴目。 他看着闷闷不乐,还有些可怜巴巴,连动他的袖子都逗乐不了他。嬿婉犹豫不决,但还是学着他的样子也将自己的身子瑟缩得低矮些。 进忠屏不住了,嗤地一声笑,立起身子以最寻常的玩笑语气说了最真心的坦言:“是,奴才想着什么事都不及承炩笑口常开。” 自己有样学样总算把他哄开心了,嬿婉扭过头佯装着只顾拆线结,实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进忠面上偷瞄。微风轻拂,摩抚于她的颈侧,又卷来了些进忠通身黯潜的浅淡龙涎香,她禁不住朝他靠近了半步。 进忠把自己手中的线结完全拆开了,向公主递去的同时出言:“承炩,您手中那只纸鸢也由奴才解吧。” 公主与他交换了纸鸢,他低垂着眼眸,刻意留心了公主的手,隐隐觉得她有避开自己触碰的意思。 “你盯着本宫的手看什么?”他不知是公主眼尖还是自己的视线过于瞩目,使公主不得不防。 难不成靠自欺欺人也不能自圆其说了,自卑瞬时把他绞缠得胆寒。 他惶恐地意欲跪下,却不曾想公主当即一把攥住他的袖边儿,虎口紧贴他的手,忍笑道:“如此可满意了?” “既然不躲,看来进忠是满意了。”进忠感到自己手腕一热,眼眶也随之一热,抬眼便是公主故作矜持的面无表情。 “承炩…”不能说逾矩,他警告了自己,轻喘着改口道:“奴才谢承炩的抬爱。” “进忠显然极其不满意,但本宫满意了。”她彻底转过身子不敢再看这尊仙君,但捱不住低声道:“进忠,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心中所想,本宫只是不说罢了。” “承炩认为奴才心中想了什么?”他本能地追问,几乎要在心底祈求公主别看出自己对她的龌龊肖想。 “逾矩了,”嬿婉一字一顿,气得转回身瞪了他一眼,结果见他眼神像一只哀哀切切的落水幼犬,气焰又下去了半丈,闭目叹气道:“进忠,你明知故问,都已不是头一回了,就仗着本宫横竖拿你没办法。” 进忠怔忡在了原地,飞焰照壁,落金成雨,火树银花频摇忽溅,映彻心窍间。 不过她说得也对,自己的确不能反驳,只是她看不出自己于她而言劣迹斑斑的爱而已,也幸好她看不出。一切的一切,悲喜交集,冷暖自渡。 “进忠,若本宫说错了的话,你此刻定然已如被人污蔑了清白的秀才,圆睁双目迫不及待地要与本宫论辩。而相反你不声不响,那只能是被本宫一言说中了,偏你又不爱撒谎,于是两头无着落之下作了这一副听天由命之态。”见他不语,嬿婉起了兴,头头是道地对他作分析。 “是,奴才确实想说‘逾矩’,只不过临到嘴边改了主意,想着还不如谢一谢承炩对奴才的好,”进忠的眼瞳好似阒然的夜,许是迷醉了,他又言:“其实,奴才都看在眼里。” “进忠,说句实话,本宫可能也比你想的要更了解你几分。”因为自己也是将他的一言一行费心揣摩的,哪怕摸不着内里,起码也能摸个皮毛。 公主说错了,她一点儿都不了解自己,但她语气过于真诚,使进忠既不信又不敢窃笑。 “你究竟在一个劲儿地笑什么?”嬿婉难以置信地望着嘴唇翕颤不停的他,一顿足,将头别过去,佯作了恨声道:“莫笑了,替本宫拆线结。” “是是是。”进忠应着,手上动作加快了不少。 第七十章 七十章 承淇本已留意到十妹不在席间,后又见进忠悄摸着出去,便等皇阿玛出言命自己可回葆中殿后,装作无意地往喜禄身边走。 “喜禄公公,你可知进忠公公去哪儿了?”承淇顺口一问。 喜禄一听,心想自然不可能对他讲实话,毕竟身为奴才怎能让出恭遗小解这类腌臜事污了阿哥的耳朵。 “他…奴才也不知,他兴许是有些小事,一会儿便会回来。四阿哥您有事儿找他的话,不如在此稍候一会。” “没什么事,你不必与他提我。”承淇将手摆了摆,径直出去了。 承淇回了葆中殿,左思右想觉着不对劲,还是离了席。往殿前空地一张望,不见二人,他本能地就往自己与十妹说过的假山处去了。 承淇本就是直奔假山而来的,藏在草丛间的春婵出手拦他都慢了一步,承淇惊诧地小声道:“你不是十公主的宫女春婵么?十公主在哪儿?” 见是熟人,春婵顾不得礼数,连作着噤声的手势,她尽可能将承淇带远了好几步,可即使是这样,承淇仍朝着二人所在之地偷瞄了几眼。 十妹真的正与进忠一同藏在自己与她说过的隐蔽处,十妹面向叠石笑个不停,进忠则面视着十妹的背影而笑。十妹忽而旋过身子,一手掩口一手指着进忠,绣鞋的花盆底差点儿就踏在平放于地的纸鸢上了。 “承炩,您脚下当心。”进忠也注意到了纸鸢,俯下身子笑着去捡拾,十妹斜睨着进忠笑,视线一刻都未再从他面上移开。 承淇目瞪口呆,继而又驱出了心下犹生的怪异念头,转而欣慰起十妹与御前副总管交情如此深厚,利总是大于弊的。 春婵吓得脸都白了,虽已把四阿哥引至了远处,但她笃定他还是偷瞄到了一星半点。她惊慌失措,强撑着坦白了一半:“四阿哥,我们家公主正有事要与进忠公公相议,您若有事,奴婢就去把公主请来。” “不,我无事,不必节外生枝,”承淇略一思索,将脸背过去,彻底不朝向假山,又道:“你替你家公主把风可得谨慎些,别让无关人等如我一般凑得那么近。” “是,奴婢会当心的,谢四阿哥您的提醒。”春婵捏了把汗,却见四阿哥并无任何刨根究底的念头。 “我回殿了,你继续盯梢吧。”承淇甩袖大喇喇地离去。 自己与十妹透露的绝佳藏地居然成了十妹私会进忠的好地方,承淇多少也有几分腹诽。但一则进忠的品性他信得过,二则在他看来十妹转头就与进忠相约在叠石间碰面,二人一前一后欣然往此还笑作一团,自己倒也不必非做这个扫兴的瞩目之焦。 更何况他到底还让十妹绕了一圈冤枉路呢,承淇回头一望,对假山处作了个揖,暗道一句“十妹,向你赔个礼”,这才一溜烟跑了。 “进忠,你若解不开,要不就罢了。”嬉笑得两颊都发了酸,嬿婉收起笑回过神来,低声对手忙脚乱拆线结的进忠道。 “这怎么行,奴才可不想半途而废。”进忠垂头只盯着线结。 嬿婉当即不满于他一眼都不再瞧自己了,但又不好意思劈手去把那纸鸢抢下来,她眼珠儿一转,想了个招:“进忠,本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陪本宫说说话。” “奴才不是一直在陪承炩说话么?”他还是不抬眼,语气悠哉游哉,与手上的忙乱动作极为不相配。 “进忠,你…可别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吧。”嬿婉抬手一抚自己的面腮,比想象中要凉一些,她这才肆无忌惮地凑近进忠柔声出言试探。 “承炩又冤枉奴才,都已不是头一回了。”公主像与自己朝夕相处了许久,莫名而来的勇气促使他半开玩笑地顶了嘴。如此振振有词的一言既已出口,进忠又后悔于将妄想代入了现实,他抬眸缄默以观公主的面色。 公主怔住了,旋即窃笑,她轻轻拊掌颔首不止:“好,本宫就欣赏你这实诚的劲儿。” “承炩,您当真想让奴才句句吐实?”无话也得寻出话来,进忠遂着她的心意问道。 “那是自然,不论进忠说了什么,本宫都不会恼的。”公主咬着下唇,目光灼灼地盯视他。 进忠无言以对,侧过身继续勾挑手中的线结。 “原是进忠先恼了,这不,都不乐意搭理本宫了。”嬿婉作着泄气的模样低低埋怨一句。 “奴才哪儿敢啊,承炩说什么,奴才都一字一句听着呢。”进忠实在不敢再瞧公主了,他指尖微颤,竭力想让剧烈跳动的心恢复平和,却愈发收不住,出言不觉竟带了前世那般落拓不羁的语气。 他的尾音勾着嬿婉,令她怦然神往。她仿佛乘一叶扁舟悠游于溟涨间,随潮涨汐落而浮沉沸渭。 “你只顾着手中的纸鸢,本宫岂知你听不听本宫说话。”像是吃起了纸鸢的醋似的,嬿婉心生两分对自己的怨恼,将脚下被进忠摆弄过的另一副纸鸢稍踢远了些。 “承炩,分明是您让奴才莫笑、拆线结的,您还记得吧?”进忠终于灵光一现想着了最合理的措辞,他局促地瞄了公主一眼委屈道。 “进忠,你怎的这般…这般…”嬿婉一手掩着赤红的面颊,一手执了地上的纸鸢作势要抽打他。只是她脑中混沌成团,想不出能以何词形容他的荒谬,支吾了半晌,见他迅疾地抽身躲避,好似一条溜滑的鱼,她突然嗔出一个“小心眼儿”。 “你躲什么?本宫难不成还会真的打你?你就这么不信任本宫?”嬿婉将纸鸢往地上一掷,环抱着双臂斜眼睨他。 “承炩,您…”他定是想说自己分明打骂过他,嬿婉连连顿足,打断他道:“以后再也不会了,本宫可舍不得。”进忠听闻连气都不敢喘,微张着口怔怔地望着自己,好似那溜滑的鱼蹦跃而出脱了水。 到了这般地步,她知自己一时嘴快,又没个遮拦,怕是要令进忠惊呼“逾矩”乃至伏地谢罪了。她羞怯地面壁静思,因舍不得他一再惶恐无措而喃喃地补救道:“本宫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你平日里规行矩步地当差,本宫哪儿能寻着你的错处责打。进忠,你可千万别多心了。” 自己何德何能得以让公主忍着不打,他默不作声地背过身子,悄悄取出衣兜中的刀片轻挑线结,不消片刻就解开了几个。 “进忠,你不言不语,是生气了?”他们相背而立了稍久,公主瓮然出声,他通身蜷缩着,本是为了遮掩自己手持的刀片,却也像是因承载不住公主的情意而衰颓神伤。 他既可以进一步掩耳盗钟地暗示自己公主心悦于他,便能得以侥幸地怀揣天真而存活于世;也可以及时抽离此念归于残酷的现实,告诫自己勿再贪恋南柯一梦,这意味着他从此于梦于现都彻底成了孤苦无依的游魂野鬼。 他像是被丢弃于两条岔道中间,经受着火舌吻舔,左一念天堂右一念炼狱。可天堂无门,炼狱也无路。 “真的生气了?”公主又问,如惊堂木一激,他登时回神,朗声作答:“奴才永远不会生主子的气。” 如果自己不是公主,他或许就会对自己有别样的态度了,嬿婉默然垂首,委屈更甚。隐约觉得他略微凑近了自己一些,又实在忍不住转头怅目地望着他的长身玉立,她几乎要将自己的心都捧献于他。 “进忠,内务府的孙财开与你有关的不当玩笑,你防着他点儿。”此前权衡了许久,嬿婉还是选择向进忠状告了这事。 “孙财说了我什么?”进忠本能地反问,他心惊肉跳,怀疑孙财向公主说了自己的坏话,可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自己何时言辞不当得罪了他。 他连“奴才”的自称都忘了,嬿婉头一瞬开心至极,可眼见他眉头紧锁,便知他内心极为不安,连忙安抚道:“本宫又不可能对他人的一面之词偏听偏信,况且本宫对孙财只有无比的厌恶。” 她确实对孙财轻薄的言行深恶痛绝,但避而远之、无事绝不搭理也就足够了,偏偏他恶心了自己还不够,非要再当着自己的面颠倒黑白地恶心进忠,嬿婉怎么想都咽不下这口气。 “承炩,您可否告诉奴才,孙财究竟是怎么说奴才的?”他还是满目哀怜地望着自己,流露出恳求之意,嬿婉意识到自己咬了牙,反令他越发犹生惊惧。 可是这种事若对进忠直言甚至有污他的清听,嬿婉心下踌躇,终是委婉道:“你请内务府给诸位公主多拨些用于消暑的份例,那头痴肥的大彘就污蔑你献殷勤。” “奴才确实是献殷勤,孙财心直口快,也不算说错。”这哪算得上不当玩笑,孙财与自己交情不深,透底尚在意料之内。可横竖不是亏心事,透出来他也不会遭难。进忠宽了心,但孙财漏嘴到底也让自己的行迹暴露在了公主面前,他思忖着对公主赔笑以掩饰忐忑。 “可他…”进忠显然领悟错自己的意思了,嬿婉苦于实在说不出口,便草草地结了:“反正他污蔑你,我听着心里不舒服。” 孙财贪财还在其次,首要的是此人着实不精明,也好糊弄,否则也不会混账到贪着胡贵福那点银子一再替他压下五妞的调令,若换一个内务府总管太监于自己而言还不知是福是祸。进忠盘想了一番孙财的为人行事,虽不喜他,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占着这个位子对自己还是有益的。 “承炩,宫中的许多人与事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也许孙财冒犯了您,或是您不太认同他对奴才的评价。但还请您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无意间挑动了是非对您自己也无利。”进忠轻叹了一口气,绽出轻浅的笑容对公主循循善诱。 “进忠,本宫知道你是为本宫好,你怕本宫一听着什么奇闻异事就迫不及待地去向自己亲厚的一方告密,可本宫并没有你想的这般爱搬弄口舌。”公主一点即通,可她蹙眉垂首,兴致低落。 “是,奴才言辞直白粗鄙,惹得承炩心郁,是奴才的不是。”进忠见她的褂下起了褶皱,意欲蹲身为她整理。 “你不要跪,”堪堪蹲下少许,她拽住了自己的袖子,让自己动弹不得,进忠略一抬眼目视她,见得她愁容淡扫蛾眉,又听她改言:“进忠,我不要你跪。良药苦口,你说得这样真心,并无错处。” “只是我不会像你忧心的那般逮着什么亲厚者就肆无忌惮,没有那么亲厚的人值得我深思熟虑仍要开口。”自己半蹲半立,比公主低矮一些,公主虽没有紧附到自己的耳畔,但也侧首作出了将要与自己交颈的姿势絮絮地言说。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起身一并说了吧。”公主松开了自己,且读懂了自己先前的眼神,知道自己还未说完,进忠恍惚着辨不清她是在命令亦或是请求。 “承炩的衣袍折了角,奴才想替您抚平。”他怕触着公主的逆鳞,不欲再多言了,便以此敷衍。 “我都说了,不要你跪,”公主故作桀傲不恭的神态,自己蹲身将褂子抚好,又收了傲气瞥了他一眼,理亏般地求着:“进忠,我知道你想说的并不是这句,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着的。” “承炩,孙财不是完人,奴才也不是完人。”他顶着公主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艰难地吐字,心一横,又讲得更明:“孙财总有他的可取之处,他为人还可以,奴才与他还是会有些必要的往来。而您也不要太在意太监之间的勾心斗角,不要因孙财更为您所不喜而偏私奴才,您对所有的太监一视同仁便可以了。您是公主,太顾着下人们的恩怨是不值当的。” 不论是孙财惹恼公主的缘故,还是孙财一言确实让公主为自己抱不平的缘故,自己都不可能就此不再与孙财周旋以至为公主谋更多的月银份例,甚至今后公主出降的陪嫁都需通过孙财尽可能地多添置。他不得不睁眼说瞎话,也算提前预防,免得公主认为自己将她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一视同仁,若是公主能一视同仁地对自己和别的太监,不要额外地厌恶自己他就心满意足了。孙财或许还算垫了个底,好让自己没能成为公主最厌恶的人。他短暂地清醒了一瞬,又耐不住阵阵撕心裂肺的钝痛,再度自我诱骗公主对自己是有情谊的。 他本就擅长伪装,也擅长阿谀奉承和虚情假意,骗过了一众宫人乃至皇帝,让他们死心塌地地确信自己是老实良善的好奴才。他蓦的起了一念,想着无论如何自己最差也能以惯常的假面为盔为甲为剑为盾,从公主这儿多抢夺几分柔情暖意。 他的所求所想少得可怜,公主想让他成为什么样儿,他就努力去扮好哪种性子的奴才,哪怕公主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假的,他也愿意靠着被公主当成物件把玩使用去换。 归根结底,从未尝过被人偏爱的滋味,又被狠心抛弃了一回的小犬,又怎能读懂既喧嚣炽热也隐秘暗藏的爱。 自己遵从本心靠他靠得愈近,他就把自己当作神志不清一样诚惶诚恐地推得愈远。到底是自己糊涂油蒙了心,误当他对自己真有特殊的好感,以至能听自己一言就摈弃与孙财的交情了。 可是以他的立场来看他的言辞全然是合情合理,他也确实尽可能地以诚侍主向自己多进箴言了,他甚至有可能是知晓孙财有奸恶的一面但还是大度到愿意以德报怨。 嬿婉苦思冥想得几乎要痴狂,把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想了个遍。 她凝望着他,还是忍不住一想起孙财将他往淫秽事上扯就犯恶心。 左右是不情愿让他听了陪着自己一块儿犯恶心的,也只能把话头引向自己了,嬿婉破罐子破摔地暗示他:“一个人的德性还是挺紧要的,进忠,若有太监肖想公主你会怎么看?” 第七十一章 七十一章 嬿婉出言的那一刻甚至忘了进忠也在太监的范畴以内,话已出口,她才意识到不对。 可是进忠从未在她透出模棱两可的暧昧时接过茬,她在波折轮转的失望与希望中颠簸起伏了数次,最终不得不承认进忠就是无意于她。只是以他的温文尔雅与谦恭卑顺,绝不会恣意作出抵抗罢了。 她不后悔对进忠言表得如此明显,只是失落于以自己这娇纵又反复无常的性子到底不可能打动得了鸾姿凤态的上仙。他看似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但也只有与他共处过才能彻悟他永远是遥悬于苍穹的朗月,连轻抚都尚且不可能,摘折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她绝不会料到自己想当然的诱劝于进忠而言是灭顶的打击,她见进忠垂头不语,便疑虑又委屈地向他伸手,试图牵一牵他的衣袖以使他回神。 公主究竟是从何处察觉了自己的不轨心思,他不敢想,也不愿想。黄粱梦稍纵即逝,他还没能咂摸出滋味,就要命殒于今。 进忠幡然抬首,一颗颗晶莹的清泪始料不及地从他眼眶中坠落,似璆琳星罗,又似滂沱跳珠。 “若有太监肖想您,您当伺机将他诛杀。”他流着泪,忽而又笑逐颜开。泪水浸润在他的笑纹中,又零落至他的衣领,他分毫不觉。 “进忠,你不要哭,我错了,我说错话了。”嬿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脚发麻,她想到自己未带手绢,便不管不顾地捻起衣袖往进忠的眼下遮覆,想令他以自己的袖边拭泪。 进忠将她的手推开了,这是他头一回如此用力地推开自己,嬿婉错愕得忘了将手放下。 片刻前还想着他倒也不会抗拒得极为明显,结果说曹操曹操到,他眼下当即给了自己一点儿颜色看。嬿婉欲哭无泪地咬着唇,又自暴自弃地想着好歹他愿意对自己敞开心扉暴露出厌恶了,也不失为一次得胜的试探,总好过自己长久地被蒙在杨花梦巧织而成的蛛网中。 她以为自己只是无奈,可不知不觉间两滴泪落,她立马佯作揉眼迅疾拂去。 她从未见过进忠哭得这般失态,像是把幼时积攒至今的苦楚尽数发泄,虽无声无息但惨烈得锥心刺骨。孙财的事被她抛在了脑后,她认准了当务之急是得把进忠哄到止泣为止。 可她无论如何也参不透进忠哭泣的原因,所以迟迟不敢贸然出言,想着以免火上浇油。她只侧过身掩着他,以免他被外人窥探。 她所不知的是,狠推公主是他故意而为之的最后一场荒谬。透过她的轻衫,他感知到了她小臂细腻的触感和微热的体温。能抚摩她的肌肤是他魂牵梦绕了两世都不曾改的夙愿。 他原本狂妄地想要攥紧她的手臂,想令她霍然尖叫挣扎,令她永世不忘他的丑恶下作,哪怕引来众人禀告皇上对他处以极刑,他也浑然不怕。 可事到临头他后悔了,因为在他的掌心碰及公主的那一瞬,他明晰无比地看见了公主眼眶中渐渐蓄满的汪润。 他能做到什么都不怕,唯独做不到不怕公主的眼泪。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最害怕你流泪…害怕你被人看见与我在一起。”进忠的眼泪像一柄小而钝的刀,细细密密地剐着她的心。她为进忠莫名难以收场的悲泪而又急又怕,想着他身为奴才无法消弭的卑屈,她不可直言对他强烈的关切,以谨防效果适得其反,话已出口还是画蛇添足地补了最后小半句。 “公主,您不是问奴才,要怎么处置肖想您的太监?您就杀了吧,只要能依您的心意。”他的嗓音喑哑,虽转过脸似将目光滞在了她的眼上,细看却并不聚焦,像是透着她的心窗飘渺虚无地凝望着另一个人。 而那一人早已是沤浮泡影,他回想起连她都在劝自己舍旧谋新地往前走,她最后的心愿他如何能违背。 嬿婉仍是不知自己错在了何处,她徒劳地微倚着他的身子,又改作轻轻环抱住他蟒袍的袖臂而不触他的胳膊,将下巴虚搁在他的肩上。他似泥雕木塑,一动不动,通身散发的龙涎幽香却让她沉醉酣畅。 他既不喜自己,那就尽量触得轻虚一些,如此应是暂未让他反感的,她像是饮鸩止渴般地困住了自己的华胥幻梦。 她想说若他不愿与孙财断联,那么遂他心意就是了,她本也不能掺和于他的清交素友,可转念一想他还真未必想的是孙财。 也许是自己唐突了,让他意外误解成自己含沙射影指责他如此身份低微,不配与自己交谈乃至登鼻上脸训导自己。 古时尚有怀才不遇者饮闷酒作苦诗恣意宣泄,而他甚至连风雅闲赋都作不得,只能被禁锢在宫中终其一生为奴为婢。他对“公主”无意,未必代表他少时没有抱负登踏朝堂一展才华,更未必代表他与自己阉宦的身份真正和解。 公主一词或许隐喻着他从入宫起就与之无缘的所有旖旎前景,如此想来自己仍是哪壶不开硬提了哪壶。 “进忠,你在我心里,”她巧妙地先说了肺腑之言,待进忠慌忙间自行拭干了泪平复心情后,她再修补遮掩:“是为人很不错的一个朋友。” 按理说是不太应该,但她自认估不出进忠是否会钻牛角尖。万一他误以为自己是故意正话反说,明确告知他自己要以公主的身份肖想他一个内侍并威逼利诱他屈服,那情况就更是无底洞般的混糟。 说到底,自己对他冒犯在先继而又蜂缠蝶恋本就荒唐得狗彘不若。以他的位卑自贱绝不可能相信自己是真心实意的,况且他本也不喜自己这类爱使小性子的女子。把自己当作急功近利肆意胡搅蛮缠他,他却又无法抽身避开的洪水猛兽才是最合理的解释。 大抵以自己的身份注定结不成与他相知相伴的连理,那退而求其次,与他成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密友她也是能接受的。 可这当真是她能私自作决定的么,嬿婉内心苦闷,让他不再这般厌恶自己已是极限了,她在宫中留不长久,没有充裕的时日供她慢慢转圜,一一解他烦忧。 “公主,您怎的突然要让奴才当您的朋友?”公主怎么看都不像是看出了他的邪念,也许她确实是无心的随口一问。胳臂因被公主轻拥而木然僵硬,他的半边身子都不敢稍动,只干笑着低语,未及语毕又抽噎了一声。 他不知自己是想通了还是想错了,亦或是想对了,但也想晚了。他仍是一直都把公主的心智当作前世卫嬿婉被自己初遇时的水准,又不知不觉地以自己毒辣奸滑的艾老阉人的眼光去审视和度量,所得的结论自然有失偏颇。 他恍惚间想起梦中公主央求自己多陪她玩一会,笑得那般天真无邪。 公主贪玩,喜好朝令夕改也并非不可能,而自己身为太监,不过就是她眼中随意一样物件罢了。她许是既有厌烦自己的时刻,也有着实觉得自己尚有可取之处的时刻,和任何他人他物无甚区别,一时稀罕捧着玩闹,一时又不再稀罕随意丢了就成,也无必要赶尽杀绝,毕竟她往日兴起说过不想自己死。 他仍会欺骗自己公主待他是极好的,但微妙间又死灰复燃地心起了寸缕于自己能绝处逢生的企盼。 “因为进忠永远在嬿…承炩心里。”他一惊一乍忽喜忽悲得像个孩童,但她笑望着他那沾挂泪珠的羽睫,还是满心的眷恋。 似乎把他哄好了,但大概并不是自己的动作起的效,而是自己曲言要与他为友减轻了他的心理负担,嬿婉自以为拎得极清。她欲剖白真心,故技重施地言说半句,又作出诚恳的样子补充:“是一个直言不讳又端恭知礼的才子,我今后或许会有许多事想向你讨教。” 她祈求他听不出来,又祈求他万一听明白了也不要被气得直哭。经了孙财一事,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被厌恶的人轻薄戏谑有多令人难堪,可她还是按捺不住。 “公主,奴才心拙口夯,您过于相信奴才了,”进忠本能地想推拒,但又想起自己暗自立下的要与公主好好相处完余年的誓,抽噎着改口:“公主愿意信任奴才,奴才自当竭尽所能、知无不言。” 公主称自己为“才子”必是在恭维,自己可是连有才华的边都沾不上。但自己毕竟是个老酒装新壶的垂暮阉宦,勉强算经历了两朝,眼界见识总还是有几分的,多少能帮一把年少阅历浅的公主,所以她才会因自己外显的老练而亲近自己。 他已在心中为公主的行为作好了注解。 方才似乎听得公主说“厌”,他心下反复琢磨,也未能料到公主在口误后已联想到他会誓死拒绝称呼自己的小字。 “方才奴才愤而推了公主,奴才给公主赔罪。”他瞥至公主被微风轻拂的袖边儿,愕然想起自己的恶行,试图将胳臂从公主手下抽开以至脚下退得有跪身的余地。 “我说不喜欢你跪,并不是与你随口说笑的。”嬿婉当然知晓他想做什么,她虽放开环臂不再围拥着他,但口中已开腔埋怨。 眼见进忠呆怔而吁喘,她又笑称:“你没立稳将要向前扑地,推我一把可使你稳身,我有什么好怪罪的。” 公主似是真不介意他的暴戾,还自愿编谎话哄他。进忠也不是凿不开的顽石檀木,见状连忙下了公主递与他的台阶。 “是是是,多亏了公主,这才让瞌睡虫上身半梦半醒的奴才免于昏盹栽倒,多谢公主相救。”他一笑,眼下卧蚕就深刻了三分,嬿婉知他也是在哄自己得趣,便连连颔首。 实则自己才是迷漩在半梦半醒中吧,佯装下的他对自己关怀备至,清醒时分的他又常因自己的纠缠而疾首蹙额。 她既不能也不敢再提孙财的事了,而进忠也默契地不再追问那所谓肖想公主的太监,亦或是肖想太监的公主。此事轻轻揭过,犹如朝曦下润化于无形的露水。 “进忠,我这身氅衣好不好看?”嬿婉决意要与他说些琐事,好让他少些郁结。她随性地轻轻一掸自己的衣褂,心下隐隐期盼着能得他的青眼。 他不喜自己,但好歹应当喜爱蓝色,没准单论此衣还是会有几分赞许的,她面上喜兴,心下却惴惴不安地苦候他开言。 公主多次身着蓝褂,他早就留心到了,也暗自猜测公主极喜蓝色,而一众深浅蓝中又以晴蓝及其相近色为最佳。 这也是她此生给自己留下的第一面的印象,刻骨铭心,会令他至死不忘。只可惜到底还是因自己这奸邪老宦的出现,玷污了她的喜好。 而若将此按下不提,只论这身氅衣,实际上是不太合适于纸鸢宴之场合的。今日嫔妃公主着装自由,几乎人人的衣饰妆面都相当浓彩热烈,只有她着这么一身洗得略微发白的素衣。 进忠默不作声,嬿婉已料得自己弄巧成拙甚至偏巧撞上了硬板。她内心的委屈盈千累万无可复加,强行一个劲儿地笑着道:“进忠,你最坦诚了,想什么说什么便是,不必拿我当皇阿玛一样奉承。你若觉着不好,说说因由我下回也好改不是么?” “公主无论炫服靓妆还是芒屩布衣都是极美的,只是今日这身氅衣,以奴才愚见并非上佳。奴才斗胆猜测公主择这套氅衣要么是因自身颇为喜之,要么是估摸万岁爷能将您视作抱朴含真不贪慕虚荣的人。若是前者,奴才劝谏您可平日多穿它,而宴席上着实不可穿出,以免被他人轻看。若是后者,奴才伺候万岁爷也有好几个年头了,看得出万岁爷不喜奢靡也不喜简朴,但喜花团锦簇,又好面子。宴席上他多半是不情愿有宫眷着清素简服的。公主着此氅衣,非但不能令万岁爷欢喜,反倒是结怨了。” 公主像是诚心向自己问询,进忠恭敬作答的同时时刻关注着她的面色,一旦有异他都会即刻噤声。 公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像是一片由衷地颔首道:“言之有理,进忠,你不愧是御前副总管,观察皇阿玛细致入微。” 他越是一心相协相劝越是显得自己卑劣,此时此刻只有嬿婉自知自己有多苦闷,可她还是屏不住地多问:“那么…以你个人的眼光来看,我今日的衣着好不好看?” “公主,您这身氅衣…”公主穿什么都没有分别,她都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天仙,只是洗旧的纱纳令他望之心痛,他恨自己无法遮瞒着替公主再制些合意的新衣。 他面上最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被嬿婉尽收眼底,嬿婉的心已沉无可沉,喜与不喜根本无需明说,一瞬便可见分晓,她暗骂自己还在异想天开哪样劳什子的转机。 “奴才认为料子有些泛白了,并不太好看。”公主窥知了自己的犹豫,无法再欺骗她了,否则罪加一等,进忠眨巴着眼儿,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眼。 嬿婉笑得掩面,笑她的自取其辱,也笑进忠抱诚守真的模样还是令她生不起气,他越对她古道热肠,她甚至越是心悦他。 她笑得溢出了眼泪,用指腹抹了个干净,其实她也分辨不清这是笑泪还是哭泪了。 “进忠,你又一口一个‘公主’地唤我了,真是改不了的老毛病。”嬿婉故意嗔他。 “承炩是公主,一口一个“我”地自称,也是不那么对的。”公主笑成这般,他不介意装疯卖傻接着哄她开心,于是他故意皱眉挤眼扮了个丑角调笑道。 “进忠,本宫猜你上辈子定是个老木匠的小跟班儿,你可知为什么?”嬿婉忍无可忍道。 “为什么?”进忠听到“上辈子”就一惊,他压下疑虑问起。 “老木匠将木台子搭好,小跟班儿不会做别的,总会验一验木台子结不结实吧?你跟在老木匠后头验货验了一辈子,技术可是炉火纯青。”嬿婉眼波一转,语气幽幽。 “什么验木台子?”进忠被她说得发懵。 “怎么验?当然是捣腾拆解一番,能拆烂的还能是好台子么?”嬿婉说罢,就一门心思瞪着他,见得他的面皮渐渐绯红。 “承炩,您是在阴阳奴才爱拆您的台。”进忠垂头讷讷道,又拆解起纸鸢所剩的线结。 第七十二章 七十二章 嬿婉默默凝视着手上动作不停的进忠,不一会儿,最后一个线结也被其解开。 “承炩,您将纸鸢放回原处吧,奴才再多留一会儿,要是被人见着您与奴才同行就不好了。”他恭敬地将纸鸢捧上,嬿婉一接,却仍是不想离去。 她朝春婵的方向望去,见春婵远远的背向自己驻守于草丛,显然经大佛堂一事,她再也不会随意窥探自己与进忠的相谈了。 “进忠,本宫有时当真挺自作聪明的,事后盘想实则都是执迷不悟的犯蠢。”桩桩件件累加起来,糊涂账着实不少。她抚摸着自己的衣襟,隐隐咂摸出了进忠不喜自己的另一因由。 她似乎总小黠大痴,继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进忠则耳聪目明又殚见洽闻,如何会欣赏与他有着霄壤之别的自己。 他若想仿效贤士交游同好,那么哪怕自己从此韦编三绝都无用,仍是必不会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连成为他的友人都像是痴心妄想。 公主贸然道这么一句,进忠立时误会成她在解释自己择这身氅衣的原因。 那就相当于公主认了她是想以此引得皇上的垂青,毕竟她倘若自身喜爱,必不会言己为“自作聪明”。 “承炩,奴才劝过您勿急功近利,其实除此以外您还得多观察甚至钻研万岁爷的言行。并不是越朴素,越卑躬至最低谷,就越能使万岁爷怜惜您,您拣出这身旧氅衣换上是吃力不讨好,下回不要再这么穿了。”奴才担心旁人会在背后讥笑您寒酸,这句他甚至未敢说出。 他怔目凝睇着公主,望着公主秀眉微颦复又莞尔,他隐觉心间的寒酥积雪正缓缓消融成淋漓坠下的天泉。 “好。”他看不出公主究竟是悲是喜,只听得她以气音应了自己。 “进忠,你说本宫若不是公主,会是什么样的人?”她低喃着,既像是询问他,又像是自问。 “或许会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吧,”不待他思考,公主就已自作了答复,她稍偏过头,似在沉吟,“拙手笨脚地做错了许多事,惹恼了许多主子。有一回挨打受罚后无意间被你瞧见了,你许会帮着说句好话,亦或嫌我愚不可及并不相助。再待些时日,我的主子终究不堪其扰而选择了将我的名字递去内务府准我出宫自行婚配,我就此因笨逐出紫禁城。” 进忠确有一瞬恍惚,后又心下哑然失笑。他摇首,以恭维的语气道出衷情:“承炩,奴才会帮您的,不止是说一句好话。” “进忠想着不止说一句,那便是替我说两句好话了,看来我还挺有福气。”嬿婉怕他再道下去要腹诽自己不仅愚笨还异想天开,连忙用玩笑话搪塞。 “承炩,您在奴才眼中不仅有着七窍玲珑心,还颇为淑质贞亮。您自谦言称的愚不可及,当真是与您毫不沾边,毕竟您年岁还小,从前又久居永寿宫鲜少外出,能做到如今这般已让奴才相当折服。”进忠不仅不笑,反倒生怕公主多心,不自觉就带上了自认或可称为老阉宦的语气。 嬿婉想说他的年龄也不大,突而想到他以此龄位及副总管,净身苦受深宫浸淫的起始说不准还是幼小的稚童。 “若我是宫女,主子大概不会因我年岁小而格外宽恕我吧,我还是会被逐出宫的。”她想象进忠的过往,心间有些酸胀,没有哪名宫人一入宫便当差当得得心应手。 “承炩,您不论作为公主还是宫女,都应是极聪颖伶俐的女子。若这样还得不到主子的认可,那么奴才也只能认为您的主子是刻意针对您了。既是这样,奴才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公主绝不像是想起前世的模样,进忠遂耐心地与她分说着。他多少也有一丝心虚,所以将自己为何要“说好话”给圆上了。 他的仗义执言必然不是信口开河的,嬿婉全然相信他的为人。幻梦里的启祥宫众人霍然现于脑中,嬿婉感慨于他的话竟暗合了自己的梦,她由此更为珍视他与自己意外的缘分。 “作为宫女,若不被逐出的话,我可在宫中留至二十五岁,想来还是很美好的。”沉寂的心有些许飘飘然了,嬿婉眼帘微垂,寄情于畅想。 她有十来年的时光与进忠相处,不会被他因身份的天堑猛然推拒于门外,不会被他忍耐着不虞强行恭维。她或将得以与他日益亲近,乃至言笑晏晏地促膝相谈,甚至是她梦寐以求而不敢宣之于口的那般相守。 “做宫女有什么美好的,”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迟疑地一笑,又掩饰道:“奴才失言了,只是奴才想着承炩还是别做宫女吧,宫女的日子清苦。” 公主平素并不会接触到各宫中粗使的宫女,所以不知其苦也无可厚非,他如此想着,又觉公主因思绪天马行空而越发显得纯真烂漫。 他所说确实在理,梦中的日子哪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所以嬿婉默然不语,心下感叹世事难两全。 但公主的身份是既定的事实,宫女的生活仅在脑中幻想一番还是无伤大雅的。嬿婉先表认可,后又浸在了泡影般的安逸美梦中,随口道:“我身为宫女会迟些出嫁吧?” “不一定,按理说承炩若是宫女,那便既可能进封为小主,也可能待年满出宫嫁与门当户对的男子。”公主像是乐于沉浸在这个话题里头,进忠不知她心中所想,也只好如实作答。 他是懂如何一语打碎自己的美梦的,尽管他并无此心。嬿婉无奈得欲翻白目,睨了他一眼:“进忠,那你认为哪一种好?” 进忠张口结舌,嬿婉本也未想逼他说出个所以然,便自问自答道:“我选前者。” 哪怕他实在无意于自己,但好歹能与他朝朝暮暮时有顾盼相逢,也算是白首偕老,这可比作为公主需得出降好得太多。 而且自己还能借觐见皇上之机瞧他在养心殿做些什么,差事是清闲还是繁重。哪怕自己之力微乎其微,可是尽所能地多替他美言,总能对他为宦的仕途有些助力。 即使不便为他端茶递水、焚香研墨,也不便与他鉴月观雪、对酌唱和,可一想到能日日见他,她就心旷神怡又欢欣雀跃。 流经生死轮转,她还是一如前世自己心中的嬿婉那般奋勇争先,满心都是为搏个好出路的拼劲,当真是一点儿也未变。进忠含笑地望着她,波澜澎湃的熟悉感终于悄无声息地上涌,充斥于他的心间。 但她连无意间说出太监肖想公主都未联系到自己身上,故着实是忘了个干净,他不用避讳也不用惧怕了。 “承炩选择前者,那奴才就当承炩脚下的登天梯。”他虔诚地对公主注目不移,语气却是云淡风轻。 他怎么这么讨厌,抢了自己不敢对他言说的词哄自己还不算完,偏要满目皆是对自己的热忱。分明不喜自己,还要模棱两可地给自己虚假的希望。 “进忠,你这是在嫌本宫笨,”嬿婉告诫自己定要以平常心对他,就把他当作可与之谈笑风生的友人,而不能再肆意厚颜无耻地惹他不快,所以她打趣般向他挑眉道:“因为本宫做宫女时就笨得令你看不下去,勉为其难出手相救。后来为嫔为妃了你看着还是觉得特别笨,又常在你面前转悠着相当碍你的眼,你只好一壁叹气一壁接着慢慢教本宫为人处世,心中惆怅地想着自己一世英名,怎么就摊上了本宫这个拙妇。” 她描摹着心中岁月静好的缱绻,不觉轻笑着微红了面颊。 “承炩,您现如今笑得欢,真到了那一步您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公主笑得如此天真无邪,他本不该胡乱提起心中作祟的隐念的,但又正因公主并无深重的心机,所以他才忍不住婉言相劝:“您会想着…不,您应该要想着既然卑屈的过往都被奴才窥知让自己心下十分不安,那就不要犹豫,待您羽翼丰满后该断则断,总好过您长久地憋在心里。” “进忠,你不仅上辈子是木匠的跟班,连着上上辈子、上上上辈子也应都是日复一日只会拆台子的劣匠人。”简直是鸡同鸭讲,嬿婉忍不住了,狠狠一顿足,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向他撇嘴道。 “不对,”她旋即醒悟,以手抚额,又向他忿忿一指,道:“你的记性倒是该好的时候硬是不好,不该好的时候又出奇的好,你这是明摆着调侃本宫么?” “承炩,奴才冤枉,”进忠看得出她并未恼怒,所以出言也大胆了些,见公主瞅着他待他的下文,他露出一副做小伏低的神态轻声辩驳:“时移世易,您身为公主和身为宫女进封的嫔妃,心境定是不同的,奴才与您说的是现实,并非调侃。奴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瘸子好了先丢拐,这是人之常情。” “看来你是说不出什么好话的,这不,又笑本宫是瘸子,”嬿婉以手背抵着前额,将头垂下嗤嗤地笑着,“进忠,你就不能盼着本宫点儿好的么?本宫承认你说的有理,但本宫可不做瘸子,也不许你做拐。” “奴才可没这意思,奴才盼着承炩一辈子安康无恙呢。”进忠的眼梢还有泪止后未褪去的浅红,他见公主此状,也陪着她一同笑。 春婵实在耐不住,心一横,壮着胆子转过身,凑近了几步朝他们偷瞄。 她看见公主一如既往地与进忠相视而笑,连一向带着对进忠的嫌恶的她也无法否认二人的亲密无间。 春婵恍惚间真正有几分动摇了,不是从前那般的只为安抚公主。 她悄悄退回草丛,虽暗暗想出言催促,但毕竟还是对上回的事心有余悸,只得作罢。 “进忠,其实你说的也有一丝不合理,‘该断则断’算怎么回事,你都捏着只有你和本宫二人知晓的把柄了…本宫不坚守这段只有你参与到本宫生命里的过往,反倒要惹你愤懑转头去说与第三人么?” 公主倏然间延颈侧首在他耳边极低地絮絮了一番,愈是言至最后,愈是几近悄默无声。 进忠并未全然听清,他轻叹一声,温言道:“正是,承炩懂得提防就好。” “本宫想回殿了,要不还是你先走吧,本宫耽搁了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嬿婉想嗔他“话不投机半句多”,终是忍下了,她探身朝外张望,四周仍是静悄悄无人过往。 “这不算什么,承炩您先回吧,奴才出来时已向他人告知过了,不会有事。”见进忠坚持,嬿婉也不再推辞,她向他颔首致意,快步跑向春婵。 “公主,咱们已出来了这么久,还寻澜翠么?”春婵见她擒着纸鸢出来,赶紧接下,和她一同往殿前赶。 “当然要寻,你找个隐蔽处放下纸鸢咱们就去浴德殿。” 春婵特意拣了有好些纸鸢叠放的一处,将嬿婉的两副藏在底下。本要去往浴德殿,可她无意间一瞧,竟在远处发现了正随侍主子的澜翠。 “公主,那个身着绿褂的就是澜翠。”春婵手指着她,向嬿婉递了眼色。 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嬿婉登时惊喜地顺着春婵手指的方向望去。 好几位老主子错落地前后立着,正互相逗趣闲谈,一众宫女侍立在外侧,确有一名着绿的宫女刚好露出侧脸。 她们立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贸然走去过于点眼,哪怕能随意寻个太妃说上话,也不见得能伺机单独对澜翠问询两句。 “春婵,你瞧澜翠是不是面色还不错?我瞧着不像病了。”嬿婉拉着春婵的衣袖往边上走了几步,找了能看得更清晰的视角。 “是的,奴婢也觉得她看着还可以。”她们到底不敢靠得太近,春婵细看了一会儿,迟疑着答话。 那么澜翠有疾就是全盘猜错,嬿婉一时没了主意,但再一想好歹没料想的这么迫在眉睫了,她低声对春婵说:“咱们回殿吧,一会儿若能逮着机会单独找她就行动,若逮不着就从长计议。” “要不奴婢假装无意地往她们那儿走一圈,看看澜翠有何反应?” “罢了,也别打草惊蛇,这显得咱们过于刻意了。” 话是这么说,嬿婉在往崇敬殿走之前还是偷摸瞧了澜翠好几眼。她本是想将澜翠的样貌仔细记一记的,可电光火石间,她隐觉澜翠的面容自己竟是熟悉无比,不知是在何处见过,甚至共事经年。 进忠极怕自己与公主一前一后回殿惹人注目,所以留在假山处又候了许久才往崇敬殿赶去。 石阶边有一名手持纸片的孩童及随行的侍者,那孩童一见进忠的身影就慌乱将目光从一沓纸鸢上移开,又像是反应过来来者只是个太监,昂首道:“大公公好。” “我们公子是索绰罗家的次子阿林。”侍者出言,进忠恭敬地向此孩童问了好。 那么贿赂自己未遂者就是阿林的兄长了,进忠暗想着。 细思阿林的举动也有些古怪,本望着纸鸢,一见自己行经就慌张,难不成正是他下的手将公主的纸鸢打了结。 “大公公,你做什么去?”阿林似没话找话般问他。 进忠一瞥眼,又见得澜翠也在场,而一众太妃正三三两两地散开,他心想左右已出殿这么久了,再多留片刻也算不得什么。 “奴才内急,想寻个无人的地儿出恭。”进忠作出尴尬讪笑的模样。 “去吧。”闻此,进忠迈碎步闪身躲去了殿侧的檐下,眼望着远处的澜翠,耳听阿林与侍者的说话声。 他隐约听到阿林对侍者随口抱怨纸上的诗太难背,侍者说了句什么他未听清,又听得阿林烦躁道:“你别打岔,我将纸附在手心边瞄边念不就得了?我站得离皇上远些,让他瞧不出,定会被他夸赞的。” 澜翠的主子像是暂未犯病,进忠见她向澜翠说了句话,澜翠便朝着石阶跑来。 进忠装作无意地经过,又发现阿林和侍者已回殿,他便不再顾忌,瞄了一眼见澜翠的主子并不朝这边看,就越发放心地径直向澜翠走去了。 第七十三章 七十三章 “进忠公公,您有什么事?”澜翠一眼瞧见进忠,就知他有话要对自己说。 “你为何不装咳疾?”进忠压低嗓音问她。 澜翠眼中闪过惧色,她结结巴巴开口:“这样的场合,奴婢不敢。” “平日呢?”进忠心急追问。 “平日…奴婢虽心慌,但还是尽力装病了。”瞧她的神色就不像做到了每日保持断断续续的咳嗽,进忠暗呼大不妙,自己怎就高估了她的胆量。 可事到如今他也没别的法子,唯有让澜翠硬着头皮扮下去。 “你胆大时咳,胆小时不咳,一时一时发作迟早得叫人看出端倪,说不准还会牵连咱家。”他正色道,见澜翠瑟缩着点头致歉,他又言:“你要么就不做,既然做了就做到位,慌慌张张自乱阵脚,人家揪你装病一揪一个准,谁都救不了你。你且记着,尤其是主子们相聚时你绝不能松懈,见你情况的人越多,你的咳疾可信度就越高。” “你走吧,咱家得回去了。”澜翠取了主子要的纸鸢,口中还在连连称是,进忠向她手一摆,回身往崇敬殿行去。 慈文的位子离殿门近得多,进忠之前还不曾留意她,可他无意间一瞧,竟发现她正专注地瞅着自己。 若说是瞅这个方向的别人也说得通,但他总不至于掩耳盗铃骗自己。 也是,自己和公主出门得相隔不久,或许能蒙过所有人,但唯独蒙不过公主的额娘。 进忠战战兢兢地走着,临到慈文的面前,他稍加思索还是悄摸向她稍稍侧首,小幅度地一颔,以此表明自己知晓了她的关注。 他以为慈文不会有什么反应,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向他微微浮出一丝笑意,又立时收回目光。 进忠的手心冷汗顿起,心慌神错间一瞥,见得公主以翘首而盼之态呆怔地望着殿门的方向。 她难道是在等候自己,进忠的目光凝在她的面孔上,只见公主的美眸霎时如锟铻石般溢彩流光。 公主双手忙乱,搛起一箸油果子似要延颈去尝,可还未及进口便掉落在了桌边,又恰巧滚至地下。 见她此状,进忠禁不住抿唇微笑一息。公主本已看似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吃食了,可仍谨察他的一颦一笑。见他如此,她也羞赧地掩口垂首。 油果子偏生滚在了进忠即将踏临的一处,他见公主不知是否为故意地将手一招,示意春婵俯身侧耳听自己说话。 “春婵,这油果子看着味道不错。”她是在硬挤出话说么,进忠闻之心想。 春婵自然应和,公主并未将头转回,仍作出与春婵交谈的姿势。 他这才顿悟公主是在借机向自己张望,她的目光黏在自己脸上,令他不知所措,又鬼使神差地蹲身将油果子拾起奉给春婵。 “多谢公公,奴婢这就将它丢了去。”春婵一愣,表情有些尴尬,又立马回过神,笑着走去丢油果子。 公主没有理由再侧首了,她小口啜着甜汤,不再看自己,进忠快步赶回皇上身边。 皇上醉得犯晕,已有全寿、保春和几个小太监伺候着。喜禄本就闲在一旁,见进忠终于现身,又瞄到他略肿的眼泡,关心地小声问:“进忠,你这是哭过?” 该来的横竖躲不掉,进忠深吸了一口气,悲戚地向他耳语:“是,我刚去更衣了,看着自己残漏得一两时辰都熬不住的样子心里难受。” 喜禄万分同情,但听他劝慰的同时,进忠瞥见自己侧后有几个太监走过。 大不了就是被他们私下议论,反正又不是头一回,进忠心知肚明自己常遗小解的事至少在御前太监里头早已人尽皆知了。 而在他的认知里,自己虽是阉人,但也不至于是真得塞上尿戒子的阉人,所以既懒得在乎,也确实无需在乎。 公主时不时就朝他瞧,甚至都不怎么尝面前的吃食了,他默默后退了几步。 公主垂头开始搅动甜汤,翻搅了许久,才稍吃下两口。 进忠盯着端盘撤盘的众宫人,思忖着自己把芋头糕留至最后或许是错的。 她应是已然吃饱,进忠终于等到了芋头糕被置于其桌,却不见公主动筷。 他彻底后悔了,心想该把芋头糕安排在最先的。公主似乎都不愿再多看一眼面前的宴桌了,而是多番与承敏、承恪交头接耳起来。 嬿婉与两位姐姐谈笑了一会儿,实在寻不到能做的其他事了,只好茫然地愣坐着。 进忠看样子并不希望自己总瞅着他,可她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担心他被皇阿玛问责躲去了何处而已。 倘若皇阿玛存心刁难他,她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管,哪怕只能扯谎说他未向自己行礼而被自己罚了跪都成。 她可以得个刁蛮任性不讲情面的坏名声,但进忠绝不能因她而遭难。 至此,皇阿玛那一关应是过了,嬿婉暗想。毕竟他已酩酊大醉,哪还有心思琢磨别人。 这时她才注意到宫人刚刚呈上的一道芋头糕,与合缘斋做得差不多,只是没有刻字。 是他喜爱的吃食,嬿婉立刻忆起,又暗暗怨着怎的连桌上的吃食都巧得能让自己想到他。 可惜他要伺候皇阿玛,无福消受了,嬿婉沮丧地以手托腮,将目光从芋头糕上移去别处。 她想用帕子悄悄将芋头糕裹了揣进兜里,但毕竟人多眼杂,她打量起对面的六姐、七姐、九姐,到底还是没把握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芋头糕。 罢了,说不准自己私藏了芋头糕给他,还会被他以不得“行贿”为由拒绝呢,或是更糟,被他当作自己想噎死他。嬿婉绝了这个念头,蔫蔫地再度开始搅甜汤,但不一会儿,又迫切于想看他正在做什么,还是抬首朝他望去。 他居然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四目相对,嬿婉发懵了一瞬,当即又喜又羞得将头俯下去,莫名地胡乱猜测他盯的是不是与自己同方向的别人。 为了求证,嬿婉只得再朝他顾看一回。她见得进忠明显将身子侧了过去,目光凝向地面,面颊隐约有点儿微红。 “春婵,进忠方才有没有看我?”她示意春婵凑近,近乎气音地问她。 春婵愕然将她一打量,骤然发现她衣襟上溅着了甜汤。 “奴婢不知进忠公公有没有看您,但您衣襟上脏了,奴婢替您擦一擦。”春婵忙取了软帕替她擦拭。 那他或许就是因自己衣襟上有脏污才瞧了自己,自己怎会如此丢人,嬿婉几欲掩面。 “擦不掉就算了,反正这衣裳我今后再也不穿了。”见春婵仔细地擦着,嬿婉抚了她的手阻止道。 “公主您怎么…”春婵迟疑道,又言:“好,奴婢回去把您这氅衣压箱底儿去。” 嬿婉自己本也没有格外喜欢此衣,她摇头低怨一句:“我看得出,他未直言丑陋已是很给我面子了。” “皇上?”春婵惊得只敢以口型问询。 “哎,为何你俩倒是心有灵犀。”嬿婉啼笑皆非,又不欲再对春婵多描。正打算与她说玩笑话打岔时,听得皇阿玛出声让众人都往御花园去放纸鸢。 “进忠、喜禄,你们去其余两殿传旨。”“嗻。” 进忠闻言只想去葆中殿再盯一盯阿林,以便他好做判断,脚下步子不由得比喜禄略快些。 公主一筷都未动芋头糕,他多少有些失落,但行经公主身畔时他还是忍耐不住贪恋地朝她一瞥。 自己的衣襟在春婵擦抹之下,染了甜汤的水渍晕得越发大了,嬿婉余光见得进忠快步走过,本能地用手去捂住那块衣料,她只觉得自己丢人现眼到了极点。 进忠此刻才真正发现她是脏了衣衫,加之不明所以的喜禄试图赶上他,他慌忙将头垂下,逃遁似的疾步而走。 自己那句不欲他细观自己的窘态,于他而言得有多刻骨铭心,嬿婉朝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又改换成笑面,上前挽了额娘的手与她同行。 “喜禄,你去浴德殿吧。”喜禄越走越快,和他你追我赶,进忠不得已,只好装作顺口地道一句。 喜禄不假思索就应了,转身往旁边去。进忠才到葆中殿门附近,就见着了正欲往外的阿林。 他自然亲亲热热地问声好,又告知阿林皇上让大伙儿往御花园去放纸鸢。 阿林边答“晓得了”,边小跑着往殿前去,侍者也紧赶慢赶地随在他身后。 进忠踏进葆中殿,霍然发现阿林的纸片落在了门槛的边角处,许是他跑动太快遗失在此。 自己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莫说这阿林本就有几分妨害公主的嫌疑,就算并无这一茬,他也会因好奇心作祟而设法捡走这枚纸片,看阿林还能否背得出诗,进忠暗想道。 他当即一脚将纸片轻轻踩住往后滑,身子立在纸片前,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但毕竟他的脚步总有些声响,此刻殿内不少人皆向他注了目。 进忠急中生智地踩掉了自己一只角靴,靴子松松垮垮绊在他脚上,他趿拉着往前迈了一步,又故意踩着自己的蟒袍往边上踉跄栽倒。 原本谈笑风生的阿哥、公子见状纷纷噤声,进忠摔在了门槛边,顺势将纸片掳进了袖中,再作出忙乱的样子拔好靴帮起身。 “奴才来替万岁爷传旨,手忙脚乱跌了一跤,让大人们见笑了。是奴才的不是,奴才该打,该打。”他赔着笑脸向大伙儿作揖。 宴席间众人言笑晏晏,气氛并不紧张,且众人见进忠这身蟒袍都看得出他是个有点儿地位的太监,哪怕是不知其为副总管的人都没有吭声。 “这有什么,进忠公公你是在自娱娱人替咱们助兴吧。”承瀚笑着出言,似替他解围。 “奴才的笨脚能幽尔一默,这是奴才莫大的荣幸。”进忠低眉顺眼地趋步往前。 当他传完旨正欲出门时,不经意间与承淇对视了片刻。他觉得承淇的眼神微妙得近乎恢恑憰怪,令自己莫名地心生异感。 不过他总得紧着分秒赶回去侍奉皇上,所以无暇顾及承淇。只是不知何时承淇行至了他的身后,还低唤了他一声:“进忠公公请留步。” “四阿哥,您找奴才有什么事?”他处变不惊地回道。 “公公在崇敬殿伺候着,不知有未留意到十公主进膳进得香不香?”承淇似有似无地加重了“崇敬殿”三字。 四阿哥极有可能发现了自己与公主的密会,故借此敲打自己。而春婵果真是个靠不住的,怪不得她接油果子时面见自己就畏畏缩缩,原是有这桩大事相瞒,进忠愤恨地复盘着,面上仍旧心平气和。 “四阿哥,您不如对奴才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奴才想向您求问,您看见了什么?”一则四阿哥当时没喧嚷起来,事后空口白牙难以再揪出实据,二则他倒也不信四阿哥会不顾公主的名声硬把事情闹大,所以实际上四阿哥的话吓不着他,进忠只恭敬地躬身询问。 “我可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与公公你一样,十分关心十公主罢了。”承淇笑意盈盈。 “那奴才就谢过四阿哥了。”进忠听出了他不欲追究的意思,也不多言,只是施礼谢恩。 虽然四阿哥到底是没为难他,但进忠自己心里也清楚,四阿哥纯粹是因他平日‘老实良善’才没对他设防的。他也暗暗估摸着四阿哥看见的应该并不是他与公主过于亲密的举动,属实是万幸。 确认了周边无人,他将纸片从袖中摸出一瞧,原是王令所作的七言律诗《纸鸢》,还欲盖弥彰地把“愚儿“改为了“罗众”。 阿林目测只有八九岁,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他背诵的。红飞翠舞的纸鸢宴上岂能容这索绰罗家的愚儿借暂且凭一根牵线高飞了须臾却嘲笑鹏鸟之志的纸鸢作讽喻意,那开办纸鸢宴的皇上又成了什么。虽说讽刺的只是凭借关系暂得高位之人,但无论如何在纸鸢宴上如此形容都是扫兴又不合理的。 进忠摇头,心下发笑。他连忙把纸片藏好,匆匆赶去御花园。 御花园中,人群熙熙攘攘。皇阿玛身边有众多嫔妃和朝臣子弟,嬿婉自然不会上前凑热闹,她与额娘并行,春婵随在她的身侧。 她牢记着进忠的话,将两副纸鸢的面完全展现出来,牵线则胡乱团在一起攥于手中,甚至故意露出略带惊慌的神色。 进忠还未到,连四哥也不在,她心下不免稍有忐忑。 慈文已听得嬿婉简要描述了事情经过,她默不作声地佯装观景,实则也在替嬿婉搜寻可疑者。 跟随于莫德里身旁的小儿时不时望她手中的纸鸢,还未多久就被嬿婉察觉,她偏过头朝慈文望去。 慈文趁阿林不朝她们望的时刻,迅速以眼瞥视,嬿婉自是明白了额娘与自己想的一致。 承淇向她们走来,嬿婉见他一脸窃笑的模样,虽还有些恼他,但毕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便随口打趣:“四哥,这回你倒是没走错地儿,未免太让我刮目相看了吧。” 承淇抬眼一扫,只见进忠伫立在远处参天古木的荫庇下,遥遥地望着十妹的身影。 承淇并不知进忠是在静候嫌犯,但也能料到他是在真切地关心十公主。 两厢情愿的事他做不到横插一杠子,承淇赶紧收回目光。他本坏心眼地想着唤十妹一声“承炩”试试,可转念一想自己对进忠可以任意敲打,但十妹不同,她脸皮薄且性子敏感,自己还是装作不知为好。 “我哪儿能一直走错?不就记错了这一回么,十妹你也太小心眼了。”承淇挤眉弄眼道,嬿婉假意向他一瞪,幽幽地说:“我还小心眼儿?四哥你是没见过真正的小心眼儿。” “哦?是谁?”承淇并非明知故问,而是确实没把十妹心里那位的性子往小心眼儿处联想。他嬉皮笑脸一问,嬿婉登时后悔于自己的嘴快。 春婵眼见公主的嘴唇一翕,神态莫名错愕,她灵光乍现,想到了那唯一的可能。 “四阿哥,公主骂的是奴婢。”春婵立马讪笑着替公主解了这个难堪的围。 “是,我之前说了春婵两句,她就一直记着了。”嬿婉当然得就坡下驴,承淇也没再追问。 第七十四章 七十四章 目光与四阿哥相触的第一瞬,进忠就被唬得慌忙垂下了头。 后来四阿哥并未再看他,他也逐渐壮了胆子,仍旧密切留意着于自己的方位而言同是尽收眼底的阿林和公主。 从阿林谐谑的瞥视来看,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正是他做的,但这比进忠最先预想的要好不少。 瞧公主的神态不见得认识阿林,多半是此顽童随意拣选纸鸢作出的愚弄而已,并不是有宫眷刻意针对她。 可即使是这样,进忠也极其嫌恶,暗想着索绰罗氏兄弟二人怎的皆是这般下作货色,好一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他骤然想起公主宴前观望的就是阿林的兄长,四肢百骸中流淌的鲜热血液仿佛瞬时冷凝成寒铁。 若是惩治了阿林,不知会不会令公主顿悟他们家风不正,因此而不再对阿林的兄长起兴致,他浑浑噩噩地心想。 可凌云彻的往事阴魂不散地在他脑中牵绊纠缠起来,他有十足的依据说服自己公主与炩主儿不甚相同,但他无法忽略公主明明白白对自己表达过的想法。 她是认死理的,是绝不会改变心意的,就与炩主儿惦念了凌云彻一辈子一样。 他圆睁着双目怔怔地望着公主,见得公主好似向着阿林及其兄长那处略偏了头。 那人从外表看确实是一副鲜衣怒马的英姿,至少比自己这个形容猥琐的太监好得多。进忠自惭形愧,又咬牙愤恨不已。 无论公主的喜好,一码归一码,自己定要让阿林付出点代价,他当即摸出纸片继续琢磨。 既然这诗不应景,那自己藏走岂不算是帮了阿林,如此就该反其道而行之将它还回去了。让他当着皇上的面念出来,当众出洋相,才能解自己心头大恨。 最后一行与纸片的下边还有些空隙,绰绰有余地能再挤入一排字。进忠只无奈于手中无笔,否则非给他补默两句别的诗,叫他再添一道东拼西凑不懂装懂瞎卖弄的罪。 皇上烂醉如泥,以此状态未必能听得出诗句的讽刺意味。进忠决定未雨绸缪,他悄悄行至喜禄身边,关切地瞧了瞧皇上,满面担忧道:“喜禄,你说咱们是不是该给万岁爷备些醒酒汤?万岁爷醉成这般,应该身子很不舒服。” “是啊,我瞧着也怪担心的。”喜禄连连点头。 “要不你回养心殿进小厨房说一声,好像太麻烦你了,还是我寻个小太监赶一趟吧。”他不愿离开,不仅是因为想多看公主几眼,更是怕公主这儿出个始料不及的意外,而自己却不在场。所以他本能地想把活推给喜禄,又后怕自己过于明显,立马补救了一句。 “进忠,送醒酒汤是你的主意,我怎么能抢了你的功劳呢?你最好也别差小太监去,不然万岁爷或许还疑心是小太监的巧思,被你抢了功。”听喜禄如此说着,进忠刚想辩驳,又听得他补充:“这是全公公教我的,他说‘该是你的回报你就收着,叫旁人白拿了好处他未必感激你却吃了十足的亏”。养心殿离这儿也不远,你腿脚快,要不了多久,若有人问我也会替你说的。” “那谢谢了,我这就去。”喜禄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进忠不好推辞,便迅速往养心殿去。 脚下正赶着路,他突然想到自己在此番阴差阳错下还真有了给诗添句的时机。 不论是谁想让阿林难堪,或者是纯属好意教阿林却弄巧成拙,都不妨碍他添这一把火。 自己的强项又有了用武之地,照着原本的笔迹模仿就是了。阿林念不念他写的都无事,他把这浑水一搅,阿林回去要么担心自己所写被人添改又没法查出所以然,要么猜忌写纸条者临时增行欲害他,要么干脆与写纸条者对质出一笔糊涂账。 进忠先偷摸回到他坦,研好墨拣了笔锋粗细最接近的一支笔,在自己的毛边纸上练了数遍。待有了十成十的把握,这才气定神闲地在纸片上下笔。 纸鸢风骨真棱嶒,蹑惯青云自觉能。由原本的“假”改“真”,他落完最后一笔便唇角勾起笑,将练习的毛边纸撕成碎末又点烛烧尽,纸片上的墨痕也被他吹干。 做完这些,他再迅速去小厨房吩咐太监煮了醒酒汤,用食盒提上赶回御花园。 进忠一直都没有现身,也不知他从崇敬殿出来后去了何处,嬿婉擒着纸鸢魂不守舍地四处张望着。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心思,她假称是在寻四姐五姐。 承淇被承瀚和承泽唤走了,她身边又只剩下了额娘和春婵。慈文敏锐地猜到了她的心思,不经意间附在她耳边一言:“嬿婉,你先放纸鸢玩儿一会吧,别太刻意去寻了。” 嬿婉有些尴尬地微微颔首,转头刚巧见着七姐与随行的几名宫女正在放纸鸢。 承琅烦躁地蹙眉,一边嘀咕着为何放不起来,一边在宫女的协助下继续尝试,可三番两次下来,仍是不理想。 嬿婉一眼就瞧出了七姐的纸鸢骨架本就繁复,而她又覆以厚纸,层层叠叠地描龙画凤,这样的纸鸢中看但并不中用。 “罢了,都试了百十次了,不能飞就烧了它吧,算本宫倒霉。”承琅咒骂道,宫女面面相觑着小声请罪。 “七姐姐,你若不嫌弃的话就放妹妹的纸鸢吧,我刚好也有两副。”嬿婉将后一副画得更精致的递上,自己仅留下了承淇送来的练手纸鸢。 承琅有些犹豫,但见嬿婉笑得真诚,不像有坏心,便接下了。 “那谢谢十妹妹了,我额娘并不十分喜爱这些物件,带是带了,但应该也就命宫女捧着给皇阿玛赏看用。我先前疏忽了这一方面,压根儿没想到还得试飞。” 皇额娘不喜纸鸢还办个纸鸢宴,七姐还真是没什么城府,连这种事都随口告诉自己了,嬿婉思量着劝慰道:“许是今儿的风不大对才令七姐姐的纸鸢不愿飞,七姐姐的纸鸢画得这么精美,想必是下足了功夫的,我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进忠远远地就见皇上被皇后、德贵妃、敦妃、承兰等人簇拥着,几位阿哥及承敏离得不远,但暂未见公主。 送醒酒汤的事宜早不宜迟,他谨小慎微地走上前,琢磨片刻,还是选择了在与她人空隙略大的承兰之侧躬身而过。 承兰面色不虞地移开半步,进忠当作未见,对皇上堆着一脸谄媚的笑,语气却是恭恭敬敬:“万岁爷,奴才觍着脸自作主张让小厨房为您煮了些醒酒汤,您若愿意赏脸喝了,一会儿定会比现今更容光焕发,观纸鸢也观得更得趣儿。” “进忠,你有心了。”皇上龙颜大悦,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进忠赶紧让边上的一个小太监接下食盒,他小心翼翼地端碗舀出一匙,道:“万岁爷,奴才伺候您用。” 此时已有不少人停下说笑,时不时朝这儿瞄一眼。皇上涎着脸,醉到了极致,根本无法管他们。 进忠想笑,这场合又实在笑不得,他死咬着下唇作出恭顺状,一匙一匙地喂着皇上喝汤。 让皇上醒神总是无错的,一众后妃顶多腹诽进忠爱献殷勤,但也承认这奴才贴心,难怪这般年轻却颇得圣意。 承琅去与承玉说话了,嬿婉随性走着,一转弯就霍然见到了刚喂皇阿玛饮完醒酒汤的进忠。 他又与九姐立得相隔没几步,好像还垂下头勾了勾唇。惊喜如一匹滑缎般抓握不住,悄然而至的酸涩却噬咬着嬿婉的心,她别过头指着在空中翻飞的纸鸢示意额娘和春婵看。 此处尽是人头攒动,进忠绝不敢肆意环顾,因此未能看见离他极远的公主。 承兰瞥了一眼进忠,牵着德贵妃与她同去放纸鸢了,敦妃也急急地从宫女手中取了纸鸢欲放给皇上看,皇后温婉地笑着,仍与皇上同行。 约过去了近两刻钟,皇上的神志清醒了不少,嫌随着的太监过多,遣走了全寿在内的几人,让他们可随处去走走逛逛,而进忠也渐渐开始留意阿林的行踪。 他兄长不在他身旁,他的侍者也不见其踪,且他似乎有意无意地往皇上这边靠。 拖不得了,进忠侧过脸看向喜禄,眉眼间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窘迫,使喜禄误以为他又忍不住要遗出小解了。 进忠稍稍往边上挪了两步,喜禄就加快步子往进忠原先的地方走,试图与他对调位置,以便他可偷摸去出恭。 眼前便是大片无遮掩的空地,除去身后的右侧有不少平平无奇的草木掩映外,唯有左前侧有着一壁爬满了凌霄的假山。那又灼又烈的艳色花朵密密匝匝地倾泻而下,在晴蓝苍穹的相邻而衬之下,竟有些沧海桑田的意味。 他不敢四处乱瞅,但在他偪仄的余光以内并不见公主,他便掩耳盗铃地想着公主必是不在的。 而他们所在地正后方的石径上也无人,这是进忠先前就已心中有数的。 嬿婉舍不得离他太远,但也不欲离他太近,所以她一直在他的斜后方十多丈处随行。绿植将她的身形遮蔽了大半,而皇阿玛与皇额娘的身影更是阻隔着她自己的视线,她堪堪能见得进忠若隐若现的蟒袍与辫梢。 承淇不再与兄长交谈,而是看似专心致志地放起了纸鸢。 阿林离他极近,将手往衣兜里伸。进忠自知此刻别无选择,他作出惊喜状,忽地抬手向那妖冶盛放的凌霄花一指,赞叹道:“多好的凌霄花啊,朵朵红艳欲滴!万岁爷您瞧,您圣驾光临,这凌霄都绽放出最美的姿态,迎着风向您点头致意呢。” 他说得实在响亮,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指头往石壁上的凌霄花一瞥,阿林也不例外。 进忠方寸不乱,面上只一味地逢迎谄笑,指尖悄然摸至纸片的边缘,以自己的身子挡着皇上等人的视线,一捻一丢,刚巧落在他预想中的阿林脚后寸许的地儿。 “这凌霄花是前几日花房新移栽来的,你倒是眼尖。”见皇上并无不虞,皇后温婉地笑着道。 “奴才眼尖不顶事,得花房的人添花添得妙,凌霄自个儿开花也开得争气,才能有幸得万岁爷的龙目一观啊!”进忠仍说着讨巧话,他余光瞥得阿林未摸着纸片,似有几分慌乱了。 “这样的花栽在御花园里还是可以的,算个好点缀。”皇上也许是兴致高,确实没再纠结于凌霄花的低贱与否。 “夏风一袭花香四溢,凌霄花使劲儿把香气递过来给万岁爷您闻还不算完,甚至都争先恐后地从藤蔓上蹦下来向着您跑,想给您请安呢!”进忠整个人都转过去面向皇上,且指着地上的红瓣,笑得挤出了眼纹。 皇上抚须而笑,进忠隐觉身后有衣料摩挲的轻响,他估摸着这个愚儿该是终于留意到了地上的纸片,正蹲身去捡。 嬿婉在进忠道出第一声“凌霄花”时就已遽然怔住,心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喉口跃出。 她并非因进忠贸然提她憎厌之花而不悦,而是犹如当头棒喝,无论如何也猜不透进忠想表达什么,却又迫切想知。 她已走到了草木的尽头,按理说视线已更为明朗,可她还是下意识地想离他近些张望,才挪了半步,就被额娘牵住了手腕。 慈文以眼神示意她先静观其变,嬿婉回过神也也觉得自己的表现急不可耐得过于出格了。她沉默地伫在原地,像看热闹一般随意瞥几眼,又低头去摆弄她的纸鸢,指尖却微微地发着颤。 承淇引着纸鸢走,看似漫不经心一般,实则也在密切关注着进忠的言行。他虽被进忠诱导着举目望了凌霄花,没能发现进忠抛掷纸片,但着实清楚地见得了阿林弯腰拾东西。 “朕记得承炩最喜爱凌霄花,”许是未及阿林张口,又许是阿林临场胆怯,此时又不欲念诗了,皇上自顾自地出言,往空地上扫视不见其人,又顺势转头瞧,一眼就看见了她:“承炩,见到凌霄花不欢喜么?快过来赏花。” 嬿婉强忍下寒颤,面色如常地上前,可愈行腿抖得愈厉害,锥心刺骨的浓香熏入她的口鼻,让她恍觉此不是花,而是夺她心智的迷药。 她不敢明目张胆看进忠,但哪怕她再专注于皇阿玛,目光都不可避免地会掠过他的面容。 他的面色既像是惨白,又像是五彩纷呈得难以言说。他像是极度地恐慌于当着自己的面提及了那一样令他和自己两方都难堪万分的花,羞愧又痛苦地想向自己赔罪。 那个黄口小儿缩着身子离他不远,难不成进忠也看出了是他捣的鬼,所以意在闹出动静设法惩治他,电光火石间嬿婉联想到了此事。 此处除了凌霄花,确实也无其他显眼物什,进忠必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了。她想通了这一层,却想不通进忠分明不喜自己,且一贯行事谨慎,怎会为了自己的一点儿小事冲动至此。 她到底还是惶恐,怕他因自己而不计后果地触怒皇阿玛。 说真的,她宁可进忠不帮这个忙,都不愿他这么侠肝义胆。她甚至不知进忠下一步究竟会怎么做,她又能怎样替他圆。 “儿臣非常喜欢,谢皇阿玛记挂着儿臣一个小小的爱好。”另一边是靠皇阿玛极近的皇额娘,嬿婉别无所选,只得往进忠、喜禄所在的一边走。 喜禄颇有眼力见地往边上大步退开,嬿婉虽站在了皇上身侧,但也无可避免地离进忠只有两三步之遥。 她想用眼神示意进忠别再开口,可皇阿玛的目光灼得她分毫不敢轻举妄动。 进忠甚至都不敢相信事情会发展到如此节外生枝的程度,公主被唤出来的那一瞬他就已瞠目结舌,全然是强撑着竭力保持堆笑应承之态。 他的本能驱使他后撤避嫌,可他又清楚地知晓莫名其妙的退避才会显得他更为可疑。他身为一名太监,与公主相隔几步其实是极为正常的,一切都只是因他内心有鬼而已。 他终是未移步,浑身僵硬着,连带着那副好奴才的乐呵面孔都失了血色。 “你是朕的爱女,朕自然记挂你。”皇上和颜悦色地对嬿婉道,嬿婉接不上话,只得掩饰着惊惧之下的茫然,强行颔首轻笑。 第七十五章 七十五章 “承炩,你今儿衣饰怎么这般朴素?”未行几步,皇阿玛忽然像在用审视的眼神打量自己,嬿婉想起进忠所说,不免心下生寒。 进忠惊得头皮发麻,他也未想到自己的话真会应验,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莫说在一旁提醒公主,就连眼神示意她都不可行。 “因为儿臣喜爱这身旧衣,而今儿又是放纸鸢的好日子,所以儿臣才穿了它出来。”之前的凌霄花自认喜爱并没有出别的问题,所以嬿婉不假思索,再次不卑不亢地认下了。 “原是这样,看来承炩是个重感情念旧的姑娘。”皇额娘也像在替她打圆场一般,嬿婉赶紧笑着应声。 “凌霄花开得不错,又是你素日喜爱的花,不如承炩就拣两朵簪上吧,也好添添喜气。”皇阿玛确实没再为难她,但在嬿婉看来,这也比斥责她几句好不了多少。 “是,儿臣谢皇阿玛恩典。”她暗地里几乎要将银牙咬碎,面上只笑盈盈的准备移步采摘凌霄花。 “你擒着纸鸢,不方便折花,就让进忠折了替你簪吧。” 嬿婉听得皇阿玛此言犹如五雷轰顶,而时不时观望的承淇也错愕得屏气凝神。 慈文暗暗捏了春婵的指头暗示她绝不可面露慌张,在慈文看来这只是个巧合罢了。 红艳的凌霄花根本就与公主的氅衣、簪饰毫不相配,皇上执意如此多半是想给公主一个带有隐晦恶趣味的教训。进忠当即就摸透了皇上的心思,但他摸不透的是,皇上唤他到底仅是出于他起了凌霄花的头,还是看出了他对公主一直有不该起的心思。 “万岁爷,您让奴才摘花,奴才一定摘得义不容辞、刻不容缓。但奴才的手粗糙得很,又哆嗦个不停,恐勾坏了十公主的发髻,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呢。还请万岁爷垂怜,可别让奴才做这般精细活。”事实上就是前者,皇上并无其他联想,但进忠不敢赌,只能作出一副嬉皮笑脸,一眼也不瞧地绕过公主,佯装要去替皇上捶背的模样。 “朕这儿的差事,就不是精细活?”皇上被他的滑稽样儿逗得开心,不禁发笑。 皇上将近知命之龄,且他自小就生性反复无常到了极致,他的嬉笑怒骂在不知不觉间已渐有呆病的前兆。 “这不一样啊,”进忠苦恼地皱眉,又谄媚道:“万岁爷是万岁爷,公主是公主。奴才进忠,生来就是为万岁爷尽全部忠心的,万岁爷这儿的差事怎能叫活?” 他帽檐下的发辫根处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嬿婉紧紧攥住手中的纸鸢,眼望着心中无可比拟的翩翩少年为了与自己有关的闲事硬生生成了装疯卖傻的奴才。 她既想苦笑几声,又禁不住想扼腕叹息,但此时更要紧的显然是揣摩出他的想法。 她自然知道明面上自己与他必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但他既然假作出了这副丑态,那么自己按常理来说应是心生几分厌恶的。 至少得是在恭敬以外多少带些主观上的不喜,她何尝不明白越是不讨宫眷欢心的御前太监,皇阿玛愈是放心用其伺候在侧。 虽说额娘意在让自己宽厚示意下以得口碑,可同样一桩事,于她和于进忠而言很可能是截然相反的境地。 况且自己缠着他,虽说只是单恋,但他内心不可能不怕意外生事,所以她固执地相信进忠也是这个意思。 皇阿玛嗤地一声笑,还是赞道:“确实,进忠你自打八岁那年进了宫,就相当‘尽忠’,全乎对得起你的名字。” “万岁爷,您还记得奴才是八岁入宫。”皇上记胡贵福倒台那日记得如此深刻,他绝对对此类脏事耿耿于怀。进忠后怕不止,但当即想明白若他有丁点察觉都不可能容自己至今。他虔诚地仰视着皇上道:“您对奴才的看重,奴才永远铭记在心,永远当牛做马地报答您。” 自己这么一打岔,说不定皇上不会再死咬着让公主簪凌霄花不放了,而且也更不易被阿林联想到自己忽而赞叹凌霄与他兜中纸片的关系,进忠暗想着这或许勉强算是因祸得福。 “朕当然记得,你说你作为太监,没了血性,但留着忠心。”皇上怡然自得于自己记性的牢靠,又有意卖弄。 幸好当时灵机一动按着前世作答,没有信口胡诌,否则时至今日难免有疏漏圆不上。进忠顺承着答道:“是,要不是紫禁城肯收留奴才,奴才肯定早就成饿殍了。” 皇上舒心地笑着,没再回忆进忠那日的下文。 四周算不得多寂静,但皇上的笑声却是聒噪得使进忠难耐,沉心静气之下他听得身后传来轻小的吁气声。他知道是公主,却不知她是在喟叹还是急喘。 他还是熬不住,欠身挪动半步,像是凑近了皇上,实则是借着转换角度,枯苗望雨似的迅速瞥公主一眼。 公主怅惘地目视着迎风飘摇的凌霄,朱唇凝着板正而合宜的笑,沉眸中却含着掩不尽的凄怆隐痛的伤痕,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皇阿玛有如此忠心的奴才,是件大好事。”她旋过身,小心翼翼地避开自己,将面孔迎向皇上。 他彻底看清了,公主扬起的唇角显出一团喜乐,眉眼却哀伤得令他触目惊心。此处除了他以外,上至皇上下至奴才都不可能看出,他们岂会如他一般了解她。 许是公主实在不情愿簪凌霄花吧,他想当然地思忖。本想今后伺机劝谏公主学会忍耐,可又认定她哪能不懂,只是不甘罢了。 “进忠,你还愣着做什么?摘两朵凌霄花来。”皇上到底没有如他所想忘却这事。 “嗻。”他吞下愁绪,笑眉笑眼地走去折了两朵稍小些、只是半开的彤花,托在掌心恭敬地奉给公主。 公主放下纸鸢,玉指避过他的手掌,捻着花瓣将花取走,口中谦逊地道:“本宫谢过进忠公公。” “十公主您客气了。”他还未说完,就见公主面露须臾的鄙夷,簪戴时也草草了事,仿佛不太情愿碰他摘来的花。 他心下波澜不惊,悄悄退后几步,抬眼见得向他们这儿张望的人并不少,除去他能意料到的外甚至还有承兰等人。公主也未跟随皇上多久,不一会就寻了由头去放纸鸢玩了。 阿林徘徊在附近,早已将纸片掩藏在纸鸢下。进忠猜测他被最后一句所惊,心里断不定该不该念。 他终于朗声念了,进忠心中石头落地,他冷静地用颇具赞美意味的眼神打量阿林。 “笑杀鹏抟似尔难”一句念毕,阿林如脱了缰一般口快得无法停下,惯性地顺出了“纸鸢”二字。 阿林顿住了,所以进忠估计他是本不欲念出自己增补的那两句的,只是愚笨得过分,图念得快,也图别被皇上发现他照词念,这才着了自己的道。 阿林硬着头皮小声地接着念了,进忠千算万算也没预算出他不会读“棱嶒”。他结结巴巴,念出又改口,底气越来越不足,抓耳挠腮得简直像只猴儿。 皇上是逮着时机便会见缝插针对他人施教的人,如何会任由这顽童没头没尾地吟一首如此败坏兴致的诗。可这毕竟还是个小儿,皇上故作和蔼地问:“你是索绰罗家的幼子吧?方才你是在以诗赞颂纸鸢?” “是,放纸鸢就应该以好诗助兴嘛。”阿林以为皇上会夸赞自己,面上反而没了窘迫。一出好戏要紧锣密鼓地上演了,进忠心料着,偷眼瞧皇上的脸色。 嬿婉远离皇阿玛后本想回到额娘身边,可正与承兰相谈的承敏招手唤她,她想着承敏的纸鸢断线还未有着落,怕她要与自己商议,便还是走过去了。 “妹妹脸色不好,可是被皇阿玛吓着了?我看着皇阿玛今日心情还不错,妹妹你别再多想了。”承敏温柔地出言。 “也不至于吓着或是多想,但我正对皇阿玛的威严面孔时总是有几分忐忑的。”毕竟自己与承兰不熟,嬿婉只敷衍着笑道。 “我说十妹妹是被进忠公公吓的,你还不信…”承兰附在承敏耳边低语。 “九姐,你在说什么?让我也听听吧。”嬿婉隐约听得他的名字,免不了心头一颤,她装作好奇地俏皮问道。 “我刚与五姐嘀咕呢,说皇阿玛的酒醉怕是还未醒,竟会让进忠公公替妹妹摘花,难怪妹妹难堪成这般。”承兰似笑非笑地轻声细语道,承敏没有反驳,显然承兰说的是实话。 嬿婉心中登时起了一股无明业火,旋即又尽数敛去。她扮着乖巧,掩口嘁地笑了一声,道:“确实,摘花簪花都是宫女做的事,皇阿玛命进忠公公如此,我都懵住了。” 承兰盘算起额娘平日里靠宫人打探来的情报,越想进忠就越觉着他这人是方方面面皆可笑。 她望着笑盈盈的嬿婉,有意更进一层地叫她难堪,又不打算扯破面上的和气,稍一斟酌,伏在嬿婉的肩上,压低嗓音柔声告知她:“十妹,进忠公公身子骚臭,一直靠着勤更衣裤遮掩,还好你避他避得快,没让他近身。” 许是嬿婉遮掩得实在顺利,承兰丝毫不可能料得到进忠在她心里的份量。嬿婉气冲牛斗,面腮和眼眶不觉间渐渐起了绯红。 他被皇阿玛痛揭了往昔的伤疤,还要佯装心甘情愿,她听在耳中,犹如饱尝油煎逼熬之苦。如今九姐还要以他的隐痛作为对他的诬告,叫她如何能淡然承受。 她不是不讲理之人,平心而论她认为九姐未必对自己有多大恶意,毕竟她自己从前也是最瞧不起太监的。但想起进忠蒙在鼓里总与九姐并立甚至流露出对她的欣赏,她就万分地替进忠不值,连带着也怨上了九姐。 她将目光凝在九姐面上,脑中也寻回了一丝理智。她决意不留破绽地将先前的对策延续下去,于是借着自己的躁怒顺势而言:“多谢九姐提醒,我先前就嫌他谄媚不愿搭理他,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果真是污秽。” “太监都是这样的,妹妹你消消气。”承兰为她似乎没听出自己的嘲弄而窃喜,抚摩着嬿婉的手好言相劝道。 她为进忠而委屈,自是恨不得立马把九姐于他的嘲讽原原本本地向他陈述,哪怕被他当作告黑状她也认了。可她懊丧地想着一个孙大彘都不了了之,更何况是九姐这样进忠连避都无可避起的主子,她说出也是徒劳无功。 而且她甚至能想象出自己心急如焚却又碍于九姐言辞不堪入耳只得支支吾吾地劝告进忠,结果反被进忠真心实意开解一番的憋屈情状,这仙君的肚量也不是自己这般凡夫俗子能比拟的。 她倒是不怎么怕憋屈,可不得不思量着进忠听了自己“梅开二度”的状告后多半得啼笑皆非,暗地里只当自己是不谙世事还意气用事的傻公主,她不能再在他面前丢人现眼了。 “我没什么可气的。”她笑着摆手,又引袖去触碰自己发间的凌霄花。 花瓣细软柔腻,像是他若即若离的温雅掠影。她的手沾上了香气,也像是沾上了他指尖的温热。她下意识地置于鼻下闻嗅,恍惚觉得自己已不那么厌恶凌霄了。 “万岁爷,小公子年纪虽轻,但能吟诵如此深奥难记又描写纸鸢描写得入木三分非常贴切的诗,真可谓是又有心又有才。此子不出几年定能大有作为,替万岁爷效犬马之劳,奴才先行恭贺万岁爷。”进忠听得阿林称赞了一通天上的各色纸鸢有多精妙,而皇上的笑面越来越僵,他赶在皇上出言前,胁肩谄笑着恭维道。 “进忠,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阿林有才?”皇上仍笑着,但比先前添了些晦暗。进忠本已料到他会有几分惊诧,所以丝毫不乱,只照常将“忠奴”扮下去。 “奴才多嘴,”他觑着皇上的脸色,麻利地跪下去苦着脸赔笑,又不死心似的道:“万岁爷,奴才是听着阿林公子能将这么拗口的诗念得朗朗上口,才情不自禁夸赞的。” “念得好就是有才了?进忠,你再琢磨琢磨。”皇上看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以为他仍不解自己错在何处,所以作出了假惺惺的循循善诱状。 “奴才从前吃粽子时,听其他公公说屈原很有才华,他幼时宁可避着长辈躲去黑黢黢的山洞里头也要苦读《诗经》。奴才想着兴许读诗读到了一定的程度,人就茅塞顿开了,就算原先再没文墨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皇上有意让自己坦白言说的动机,自己当然得足够诚恳。进忠搓了搓手,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道。 闲得没正事儿可干非要用那双猴爪子去碰公主的纸鸢,那不得给他寻些正经事做么?读书百遍方能其义自见,读少了才会胡乱错解,他能有什么坏心,分明是在替皇上暗中提个教育小公子的好法子。 话说回来,这顽童平日不会进宫,想在别处更狠厉地整治他也成不了,所以倒非自己手下留情,实则确是情况不允许罢了。但能如此顺风顺水已算还不错,进忠心想着,将头垂得更低。 “这阉人就是个两面派又自作聪明的蠢货,你瞧他对皇上谄媚得像条狗似的,对位卑言轻者就爱搭不理。”承淇被此番动静唬得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忽而听得前方不远处的莫德里在与另一公子小声交谈。 “可你弟弟的状况也不妙啊,皇上看着并不欣赏他。” “哎,我能有什么办法,上前去替他辩解就是火上浇油。我若不出声,想来皇上或许会看在他年幼的份儿上不与他计较的。”莫德里想到自己诱骗着让阿林作出此举就幸灾乐祸,面上却是忧心不已,除此以外他也只当最后两句是阿林自作主张添的。 嬿婉已与九姐别去,正专心致志地与五姐攀谈着,五姐随性而行将她引得远了一些。当她冷不丁听得进忠开口夸赞阿林时,瞬间懵怔得呆立住了,不论五姐说了什么都充耳不闻。 她立得不巧,又远又偏,还与进忠相背。五姐的双唇还在开合着,她迫切地想转过身将他的一言一行都纳入眼帘,可面对的偏偏是五姐,她不能对五姐无礼。 进忠后又说了什么,她一点儿都听不清,所以万般无奈下只能细细揣摩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不过也只消片刻,她就顿悟了进忠在做何事。 他在冒着被皇阿玛斥责甚至揭穿的大险替自己捧杀那名顽童。嬿婉觉着通身皆冷,分明是暑天,可她的气门中散发着幽幽而起的寒凉,叫她情不自禁地身颤。 她已经无意细思凌霄与此的关联了,她只知进忠在为了她犯险,甚至是为了一桩无足轻重且也未对她造成实质妨害的事,不计后果地负气冲动。 第七十六章 七十六章 进忠到底是十妹极看重的人,承淇环顾四周,试图从十妹的神情中摸出进忠失态的因由。 可还不等他寻到远处的嬿婉,就无意间与慈文四目相对了。 十妹的额娘究竟知不知晓,他并没有把握,所以将目光移开,搜寻十妹的同时再度瞄了一眼进忠。 不知怎的,又也许是因十妹的缘故,承淇总觉进忠胸有成竹,不像是真正的手足无措。 “主子。”春婵在慈文身旁紧张地低语一句,慈文却勾了笑向她一颔首,像是在安抚她不宁的心绪。 女儿中意的内侍果非池中之物,慈文暗暗地想着,同时也并不觉他会因此被皇上揪出异样。 在慈文看来,嬿婉手颤、承淇四顾、春婵畏缩,说到底全是站在已知进忠事出反常必有妖的角度作出的反应,甚至嬿婉和春婵都明知阿林结线的嫌疑极大,进忠对他一有动作就会本能地有所联想。 但在旁人看来,进忠与阿林哪怕不是初次会面也见不得几回,进忠身为太监不会有多高的学问,且他一贯对皇上又是贴心伺候又是好言奉承,想讨皇上欢心但夸错了也在情理之中,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进忠是想借题发挥惩治阿林。 慈文虽暂未想明白进忠是如何料到阿林会开口念诗的,但她不慌不忙,只悄悄瞥目打算再看一眼承淇的反应,以此来判断他是否心里有数。 承淇再一次与慈文对望了,他见慈文对进忠的事不像毫不在意的模样,估摸着她并不是被十妹蒙在鼓里,所以也就大胆了些,对着进忠的方向一努嘴。 皇上滔滔不绝地解说着屈原的事迹,进忠心如明镜,当即猜到他会在陈述的最后慢慢转移至纸鸢诗上,所以耐着性子觍着脸仰视皇上,时不时面露崇敬地口道拜服之言。 嬿婉对皇上的了解甚少,万分惶恐于进忠遭难。可进忠大为不同,他在与皇上的朝夕相处间将其性子至少揣摩出了个皮毛。因此,他笃定今日自己的出格行径并不会被兴致极高的皇上严惩。 皇上想让太监们识文断字,能够时常附和自己的高谈阔论,但又不希望太监懂得太多,那么把分寸掐好就是了。而自己对纸鸢诗一知半解只顾拍须溜马却闹出笑话,说不准在他看来还是桩趣事。 “进忠,竖着你那对狗耳朵,可算听明白了?”皇上红光满面,进忠明显见得他朝阿林望去,心下发笑,腿上却只顾膝行两步道:“嗻,奴才明白了。” 他当然明白了,明白了皇上指桑骂槐,一会儿要笑眯眯地半赏半罚阿林了。 慈文向承淇肯定地颔首,她原是看出了承淇的不安想以此对他传达不必忧心之意,但承淇错解了,以为她有意请自己去出言救场。 承淇苦于不知纸鸢的事由,但也是真心想救进忠。他绞尽脑汁,突而灵光乍现想起阿林捡拾东西,又由此推断进忠怕是与阿林有过节,故有意坑害他。 能让高风亮节的进忠不惜被斥责也要捧杀的人必不是好人,承淇决然迈步上前。 皇上果然提及了纸鸢诗,进忠还未等到他说出重点,就见承淇冒冒失失地想发话。 进忠大惊,满心畏怕这阿斗拎不清情势,自以为是地给他帮倒忙瞎添乱。 他想用眼神阻止都已来不及,皇上疑虑地一望承淇,噤了声,承淇顺势道出:“皇阿玛,阿林公子年幼,虽解诗解得不对,但假以时日勤加读写,今后定不会再犯错了。” 四阿哥此言也算是歪打正着替自己拱了一把火,进忠稍稍定神,心想他还是有几分眼力见的。 “朕可没有指责阿林,朕这不是在教导近侍的太监么?进忠,你先起来吧。” 四阿哥无缘无故帮自己总是不应该的,进忠刚放下去的心又拎了起来。他爬起身弓背塌腰地立着,本想开口借请罪打岔拖延时间,以此救下懵住的四阿哥,不曾想四阿哥心一横抢先出言:“皇阿玛,进忠公公是个穷苦出身的太监,私以为他不懂学问但会一心伺候人就成了,所以儿臣才误会皇阿玛是在教导阿林公子。” 不论他真实想法如何,但他此言倒是坦诚,坦诚得将皇上的老底儿都一把掀了,进忠闻言内心急得几乎要顿足喊叫。他就知道阿斗靠不住,但没想到他会如此靠不住。 嬿婉好不容易待到五姐说完了话,旋过身朝他们望去。因四哥的掺和,此刻她虽已有了张望的理由,但也紧张得两股战战不知如何是好。 她再愚钝也知自己绝不可搅入局中,自己与四哥接连上前进言,皇阿玛必然警觉有诈。 她顾不上看额娘的眼色,当机立断转回身,若无其事地对五姐道:“姐姐,一会儿咱们就去皇阿玛身边放那只断线纸鸢吧,我怕皇阿玛没了兴致打算散宴了。” 钱常在走了过来,她虽是五姐的额娘,但嬿婉留了个心眼,立刻改言其他,谨防万一她不知自己帮五姐的计策。 “皇阿玛在气头上…”五姐瞄了一眼,口中嗫嚅,其实嬿婉看出她一直都在犹豫。 可是进忠还被架在火上烤着下不来,四哥又像是心急忙慌一同折进去了,嬿婉无法做到视若无睹,她掐着自己的手心,附在五姐耳边大言不惭地扯谎:“姐姐你瞧,全寿公公和保春公公都回去了。皇阿玛边上那个…是喜禄公公吧,像是也瞧出了皇阿玛的心意,随时准备随皇阿玛后撤了,姐姐再不上前,怕是要失了这个机会。” 她没心思放自己的纸鸢,但捧着也不好看,干脆又一言:“姐姐稍等,我去把纸鸢给了我额娘。” 嬿婉大步向慈文跑去,将纸鸢一递,掩耳盗铃地笑道:“额娘,您放一会儿纸鸢吧。” “嬿婉,他不会有事,你切勿轻举妄动。”慈文将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自然知道女儿心系于谁,她来不及多言,只沉声低语劝告一句。 慈文何尝看不出是承淇意外搅了进忠的局,将原本进忠能应对的小事延伸得复杂了多倍。她仍笃定皇上倒也不至于因此严惩看似不知者不罪的进忠,且承淇是阿哥,顶多也就被斥责一两句,受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经承淇的误解,不敢相信嬿婉能凭自己的眼色放弃生事,所以才说了重话。 嬿婉一愣,还是应下又返回五姐身畔。 “姐姐,咱们离皇阿玛近些吧,一会儿你万一逮着时机想扯线也不会太突兀。”钱常在离她们不远,嬿婉有些畏惧,但仍装作为五姐出谋划策的热心样儿。 承敏同意了,将那只金鱼纸鸢塞给嬿婉,让她先放上天。待嬿婉牵着线放稳了,便捧着雀子纸鸢随她身边与她并行。 现如今自己离进忠近了不少,嬿婉愈走愈忐忑,心中再想扭头避开,但那双眸子还是忍不住巴巴地看。 皇上正对承淇的坦白直言夸赞了一番,进忠暗想他哪儿会有这么好心,但此时除了奉承也无其他合理的法子。他待皇上言毕,眼神掠过不敢瞧他的四阿哥,又诚恳地望向皇上打圆场:“万岁爷,奴才知错了,奴才谢万岁爷的教诲,也谢四阿哥的解围。” “承淇,你说朕该如何惩罚进忠?”皇上似笑非笑。 看来皇上认定四阿哥此行是为了挽救自己了,就连自己不遮不瞒干脆利落地向四阿哥道谢都不成。但阿哥勾结御前太监定然不妥,进忠压下恐慌,细思破解之法。 四阿哥平日就直率,皇上的夸赞倒也并非反话,那么一条道走到黑,让他装作不知皇上的试探,仍替自己求情,总好过明目张胆地改口严惩让皇上认定他在赌自己的人性。 “万岁爷,奴才是贵州的驴子学马叫,想学文化人没学成,您就饶了奴才这头蠢驴吧。”进忠嬉皮笑脸着求饶,好在承淇与他想法共通,帮腔道:“皇阿玛,进忠公公也是好意,儿臣想着您若想罚他也罚轻些吧。” 皇上确实有一瞬怀疑承淇与进忠交好,故起了试探的心思,但转念一想他们二人平日实在是并无什么交集,而且二人中任何一方都不是诡计多端者,许是自己多心了。 他细细观察他们的神情,也未看出破绽,便草草地结了:“朕说过今日大伙儿皆可随意言笑,所以自不会因进忠的无心之失而去惩罚他,朕不会做出尔反尔之事。” “奴才谢万岁爷。”进忠欢天喜地地跪下叩首道,熟悉的氅衣衣角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惊觉公主在他面前经过。 得了皇上的允准起身后,他瞥见了公主的侧颜,她怔怔地望向前方,并不看他。 见公主这般,他怅然若失,却也道不明自己在为何而神伤。 澜翠出现在了十几丈开外,且身边并未随着其他宫女或是主子,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嬿婉只消一眼就醒了神。 可偏偏所有的穿插意外尽数挤在了一块儿,她身边有未下定决心的五姐,余光所及处有那位柔嘉维则却因自己而蒙大难的仙君,离她略远的地儿还有虎视眈眈让她莫名后怕的钱常在,她分身乏术又心有不甘。 她寻思着得转过头向远处的春婵瞅一眼,心想至于能不能让她领悟到自己要她与澜翠搭话就看造化了。 可还未与春婵目光相触,五姐就挽着她的手往另一侧去,嬿婉不免遗憾,但也只得跟行。 “承淇,待散宴后你去文渊阁寻些阿林可读的书籍交与他。阿林,你从明日起日日诵读撰抄,长此以往,你定能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是。”“谢皇上恩赏。” 进忠内心因阿林的强笑而松快了些许,同时也有些难以置信承淇这事儿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他甚至纳闷皇上的性子怎的真往好里改了不少。 他所不知的是,于皇上而言,本就不类己也不值得瞩目的儿子断然没有格外倾注心血或严谨审视的必要。 “四弟怎么就撞在了皇阿玛的铳口上呢,我瞧着害怕。”承敏悄悄对嬿婉说。 她并非混沌不觉四哥与进忠之间隐秘的关联,她相信四哥虽讲义气但也不至平白无故对一御前的内侍仗义执言。指不定是四哥在潜移默化中察觉了她对进忠的异样态度,至少认为她有几分欣赏进忠,故行了举手之劳相助。 让冰雪聪明的四哥悟出了自己的心意,说到底还是她藏不住事,且早先对进忠提防过重,大有可能误打误撞地被四哥当作了自己一直在留心他。嬿婉内心悔不当初,面上对五姐笑言:“皇阿玛似乎也无意责难四哥,无事的。” “就怕皇阿玛事后发作,”承敏满心担忧自己断线断得不是时候,口中也没了遮拦:“那个进忠不懂事挨顿罚也就罢了,毕竟是他自找的,可四弟偏生凑上去也太不巧了。” “确实,四哥许是热心吧,有时热心也不是好事。”九姐怕是对五姐说了进忠的坏话,嬿婉越发烦心。 四阿哥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进忠退到皇上身后,见四阿哥偷摸向自己讪讪一笑。 进忠无言,佝偻着身子作出奴才的模样,待皇上仰视纸鸢出言后才小心谨慎地捧赞。 承淇终于想起自己精心绘制的纸鸢还未呈现给皇阿玛看,他便移步去了皇阿玛视线所及的开阔处放纸鸢。 进忠猜到他是在“将功补过”讨皇上欢心,虽不敢多说什么俏皮话,但毕竟承淇画技精湛实际也用不着他多描。皇上见其巧夺天工的沙燕纸鸢翩飞在流云间,不由得啧啧称妙。 皇阿玛的面色终是恢复如常了,嬿婉瞄着五姐的神色,又见她把小雀儿纸鸢放了起来,觉得她像是决定了按原定的计划那般放手一搏。 “五姐,咱们再靠皇阿玛近一些。”他们一行人一直在走动,此刻又离她俩远了,嬿婉小声提议道。 承敏依言,嬿婉见她扯线,可怎么也扯不断。 嬿婉见她掌心满是汗水,不由得想上手帮她,可钱常在悄无声息地靠近,还望了她两眼。 嬿婉本能地缩手,承敏也发现了额娘在盯着自己,赶忙走上前对她低声撒娇道:“额娘,我和妹妹说小话呢。” “也罢,那额娘就不打扰你们了。”嬿婉总觉钱常在又将自己打量了一番,但好在她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了。 嬿婉陪着再度起了犹豫的承敏,善解人意地不再去劝说而由她自己考虑,实则借机环顾四周寻人。寻了一会儿,她丧气地想着澜翠又不知去了哪处。 而皇阿玛真像是乏了,他的身躯挡着进忠,让自己只能隐约看到一抹令她安心的蓝。 承敏又开始使劲地扯线,三番两次都不断,她恳切地出言:“妹妹,你替我把金鱼那只也扯一扯吧,我也用凉热水分别激过了,万一雀子成不了金鱼的能成呢。” 嬿婉不好拒绝,便依着她一试。始料不及,还是嬿婉手中的纸鸢线先断了。 “咱们换一下,我走过去,就不麻烦妹妹了。”承敏一愣,紧接着忙与嬿婉交换。嬿婉见她捏紧了线的断口往皇阿玛所在处靠近,想提醒她勿太明显,可她只一心只想着别连累了妹妹,嬿婉未来得及暗示。 嬿婉下意识地向周遭一瞥,钱常在仍在附近,不知有没有时刻关注她们。 承敏是在兜了好几圈又与其他姐妹交谈了片刻后才松开断线的,看似是相当不经意。但出于谨慎,嬿婉既没有朝她看,也没有朝皇阿玛看,而是随意与刚好行经的承瀚说了两句。 进忠不敢掉以轻心,时刻保持着伛偻卑贱的身形即兴奉承,逗得皇上时不时开怀大笑,喜禄见状也与他一唱一和。 他瞅着无人在意的空档,尽力抬眸朝公主望去。 公主在与二阿哥说笑,不知听得了什么,她引袖掩口展颜,二人倾盖如故一般。 如若公主交好的是二阿哥就好了,他想起二阿哥素日学业上佳又极通文墨,不免心下怅然。 但他已被四阿哥撞破了与公主的私会,如今无论想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于情于理都只能硬着头皮上这趟贼船了。 第七十七章 七十七章 经念诗一事蔫巴了的阿林早已悄悄退下,但进忠留意到他寻他的兄长神色不虞地论了几句后,又走向了和嫔,和嫔还热络地抚了抚他的脑袋。 进忠本就知晓和嫔姓索绰罗氏,如此他便确知了这兄弟二人皆是和嫔的亲属。 和嫔的儿子承清并未被奶嬷嬷们抱来参宴,但他清楚地记得这位阿哥尚在孩提之年,最先也被自己纳在考虑的范围内。 他不得不犹豫起是否要留一道后路,照常与四阿哥交好之外,他总得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承敏的纸鸢线突然断了,他原本并未留心,还是被承敏一声短促的轻叫引回了思绪。 “皇阿玛,儿臣的金鱼游走了。”他听得承敏一言,借着抬首张望承敏的因由去凝视公主。 公主已与二阿哥别过,她背向自己,如在近处的好些人一般,仰面望向飘飞入云带的金鱼。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承敏笑吟吟地指着纸鸢道。 “哦?承敏今儿也爱念诗?”皇上对她也施以笑面。 “也不是,儿臣只是有感而发,让皇阿玛见笑了。” “若是个鹞子燕子,乘东风而起倒也罢了。偏偏是条不自量力的金鱼,要是落下来能跌入池子里才叫好。” 皇上的言语愈是古怪,进忠愈是担心公主。他无由地感觉此事与公主有些微妙的关联。 公主转过了侧脸,他就趁皇上与承敏掰扯顾不着自己的间隙去望她。 她夭桃秾李的姣容映在朱曦之下,明眸似光亮剔透的琥珀,唇畔噙着轻浅的笑。从她注目的视线来看,她似乎是在瞧四阿哥的纸鸢。 公主不像是在为承敏的事胆战心惊,他怎么盯都寻不出破绽来。 公主移步向她额娘走去了,进忠隐隐听得承敏在对皇上论及纸鸢断线泯入天际永无归期的离思别绪,而皇上也有些感慨。 他无心去听,只一个劲儿地猜疑公主究竟知不知道承敏即将远嫁。 他能笃定公主手中牵着的纸鸢是承敏的,也相当怀疑承敏是听得了风言风语所以才想以纸鸢试探皇上,但公主有没有参与谋划他始终摸不清。 也不知究竟是过于信任公主有大事定会求助自己,还是不信公主现如今就有这般心智,他望着与额娘逗趣的公主,最终还是被她佯装的若无其事骗过去了。 澜翠又突现在了自己的视线以内,嬿婉立时醒神,轻拽额娘衣角,向澜翠的方向一努嘴。 “那名宫女?”慈文问她。 “是,我去会会她。”嬿婉说着便要移步。 “奴婢去吧,公主可别惊了她。”春婵连忙出言。 正在此时,澜翠的疯癫主子唤了她,她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嬿婉见状只得让春婵暂缓。 进忠也被澜翠引走了目光,但他意欲确认的只不过是澜翠有没有按他吩咐装咳嗽。 澜翠没再掉链子,时不时咳喘一声。当进忠瞅她时,嬿婉也盯她盯得极紧。 “春婵,澜翠的主子是上回咱们碰见的疯妇。”嬿婉见其状若常人的模样,反倒顿感头皮发麻。 “是了,可她先前从未与奴婢说过。”春婵仔细瞧了,也惊愕不已。 “你们等她落了单,也确认了她主子没看着,再去与她搭话,不然宁可暂不行动。疯妇说不准疑心格外重,贸然前去不是救她,反倒是害她。”慈文替她们思量着轻言道,示意春婵将身子侧过去,避免被澜翠主仆二人察觉她在窥视。 可好不容易才有了澜翠在场的时机,嬿婉岂肯错过。她总有意无意地瞥视,无奈澜翠的主子像是铁了心要她贴身伺候,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那疯妇对澜翠和颜悦色,完全出乎了嬿婉的意料。 “奴婢看着,澜翠的主子似乎也没有上回那么跋扈。”听得春婵所言,嬿婉内心也有同感,但她不动声色回道:“再看看。” 最差大不了就是她们主仆相处甚是融洽,而自己主观臆断还试图离间闹了笑话。嬿婉深吸一口气,左思右想都觉着自己愚不可及。 亏进忠夸得出口,虽然明知以自己的方位见不着进忠的面孔,但她还是忿忿地向他瞟目。 皇阿玛竟然向自己走近了,而进忠则保持着弓背塌腰的站姿,头埋得极低。 咫尺的周遭就有不少矜贵公子正闲庭信步,人人皆身姿挺拔。而他因皇阿玛的淫威不得不委曲求全至此,甘于以自贬娱人。她想起往日自己还不喜进忠人前人后的两副面孔,如今只觉砭骨椎肤般的痛心。 皇上在公主面前停下,进忠不敢抬眼向公主注目,只得退而求其次小心翼翼地看向皇上。 与他所想截然不同,皇上将她们三人打量了一番,目光最终落到了春婵身上。 进忠心中警铃大作,他佯装着会看皇上眼色的机灵劲儿,微微向春婵一瞧。 春婵将几近土色的面孔垂下,随慈文向皇上行礼。 确实,她若是想爬上去,何必等到这会儿,早早就该寻路子往别处调了,进忠心下了然。 “你是魏佳答应的宫女吧?这口脂点得极衬你,颇有樱桃樊素口之美。” 嬿婉本还懵怔,听了皇上此言彻底醒悟了他有何意。她通身惊得一激灵,面上虽还带笑,但彻入心脾的不安已从眉间滴滴渗漫而出。 “是的,奴婢…奴婢谢皇上的夸奖。”春婵仰头一望又迅速垂下去,面上夹了些呆憨的笑。 她在装傻充愣,不仅嬿婉和慈文看得明白,连进忠都摸透了她极力欲表的拒绝。他虽紧张,但也寄希望于皇上见她不解风情就作罢了。 “你这口脂是为山茱萸色,色泽较为沉稳,可你用着也不失活泼。若改用酡红,则虽与你现今的身份不甚相符,但来日未必可说得准。” 皇阿玛之心昭然若揭,自己鬼使神差给春婵点上的口脂仿佛成了害她的凶器。嬿婉回忆着今日见过的其余宫女,没有一人刻意点了醒目的丹唇,而春婵这么妆点,极可能被皇阿玛当作有心惹眼。春婵生得俏丽,他顺水推舟地欲封她也在情理之中。 春婵必是不愿意的,嬿婉急得冷汗津津。听得春婵慌乱小声重复“奴婢谢皇上夸赞”后,她情急之下望向进忠,以眼神祈求他想办法。 就此舍掉春婵意味着魏佳答应有可能多一个劲敌,毕竟无人能保证以宫女身份上位的嫔妃来日会生出怎样的心性。但若一直作为宫女,春婵再差好歹也对公主忠心耿耿,不是随意安排一个旁人就能替换的。唯独令他犹豫的是,今日他已惹恼过皇上,再耍心眼难保会被皇上更为厌烦。 他是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才情愿帮一把的,能成则成,不成他也无法。他审视了春婵一眼,想以眼神警告她勿再反复扮愣引皇上的逆反。 恍惚间,他的视线意外地触及了公主因希冀于他而秋波流转的睇眄,好似她挽手泪眼相求的当年。 自己怎可能忍得住不尽心竭力地帮公主,他心下感慨嗟叹,旋即收回目光,又眯着笑眼望向皇上,看似恭贺他喜迎佳人一般。 待皇上对春婵的樱口香腮作出几句品鉴言辞后,他适时地谄媚开口:“你叫什么名字?禀于万岁爷吧。” 他得撇清自己,让皇上确知自己非但无意阻挠他纳妃,且有遂他心愿问询的想法。 他迅疾地朝公主一眴目,以此暗示自己有心帮她,并不会像外表显现的这样不管不顾只体察皇上一人的喜好。 仅一个模棱两可的眼神说明不了太多,所以从嬿婉的视角看来是极悬的。只不过她虽难以在第一刻就想通进忠试图做什么,但还是无由地万分笃信进忠能看懂她的求援,也会替她着想。 她轻捏了春婵的小指,向她递出安抚的意味。 春婵虽不大信与自己有旧仇的进忠会安好心,但公主此举还是令她将将定下了心神。 不论公主是有了决策,还是意图将她推出去送给皇上,她都愿照做。 春婵的目光在进忠身上快速地飞掠而过,他仍弓着腰,笑眉笑眼地立在皇上身旁,就好像她认知里所有拍须溜马的奸宦一样。 “奴婢名叫春婵。”由不得再多想了,春婵规规矩矩地回话。 “春婵,”皇上满意地唤她:“你可愿意随朕回养心殿,在御前侍奉?” 嬿婉感到背后汗出如浆,她紧攥着袖边,瞅了进忠一眼,见得他的额角也微渗出了汗珠。 他也在害怕,且又是一桩因自己而起的琐事使这位霞姿月韵却遭蒙尘的璞玉侠士如此胆战心惊。嬿婉越发愧疚,但眼下甚至没有闲时能容她怀恩感伤。 进忠向春婵极轻微地一摇头,他希望春婵能看懂自己是想让她先不答,而非婉拒。 春婵吓得立不稳,压根儿没管进忠作出什么提示,不过确实也未开口。 气流都仿佛凝滞在了半空,进忠估摸着差不多了,鼓足勇气转睛与慈文相视。 皇上看中了公主和魏佳答应二人的宫女,公主贸然去劝多半无用,可魏佳答应不同,她是为嫔妃,且是因性子倔强失宠多年皇上几乎不曾想起过的嫔妃。 前世的寒香见给了他启发,素日便温驯和顺的嫔妃娇嗔示弱或许会让皇上腻味,但魏佳答应若肯假作媚态,以争风吃醋之状婉拒皇上纳贴身的宫女,那么十有八九会有奇效。 不过他自己也知此招虽有胜算但难度颇大,暂且不论慈文肯不肯照做,就连首要的一步她能不能看懂自己的暗示都成问题。 所以进忠仍是相当没底的,他最怕的莫过于慈文一头雾水,而公主却误当作自己要她舍了春婵。 慈文并未出声,进忠暗想着自己可算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了。毕竟他只谋算过把宫女引荐给皇上的顺理事儿,又没做过把皇上看中的宫女扒拉下来的忤逆之行。他如今是为了让公主遂愿头脑发热办的头一遭,不成功也只能成仁了。 其实慈文也有意救下春婵,且她想的法子也是放手一搏靠自身引走皇上的注意力。但她在留心到了进忠的异状后,心怀犹豫地想到兴许自己不该抢先一步坏了他的计策,以至有可能闹到不可收场的程度。 春婵支支吾吾,皇上等得有些不耐,进忠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对皇上笑言:“万岁爷,春婵姑娘侍奉魏佳答应像是有好几个年头了,对主子不舍是人之常情,且她不敢擅做决定也算是知礼数。万岁爷您不如先问一问魏佳答应的意见?” 嬿婉全然明白了进忠是想把事抛给她额娘,至少好过让春婵自说自话地向皇上发犟。这法子凶险,她心口突突地跳着,虽不欲抛弃春婵但也不想让额娘惹上是非,她险些就要出言打岔。 进忠额角的汗挂到了腮边,嬿婉愣了愣,还是将微张的口合上了。 “你怎么想?”皇上转而打量起了慈文。 “万岁爷,嫔妾斗胆,想着还是该由嫔妾来问问这丫头自个儿的意见。”若自己直截了当替春婵拒绝,说不准还会有下回,慈文对皇上鉴貌辨色,盈盈一拜复而和蔼地望向春婵。 “奴婢只愿恪尽职守地侍奉主子,绝没有旁的想法。”春婵立刻跪下叩首。 “万岁爷,这丫头都自愿接着当嫔妾的宫女了,爷您还是…”慈文沉着冷静地上前,佯装娇媚,轻轻地倚在皇上身侧,又低声哀怨道:“爷这么久都未来看妾,妾不敢贸然上前搅了爷的雅兴,但也不曾想到爷一瞧就瞧上了妾唯一的宫女,妾本还以为爷是瞧着妾可怜见的才走过来与妾搭一搭话呢。” 堪称天衣无缝,进忠观皇上那将露不露的窃喜面色就知事成了。 高岭之花转了性子为自己争风吃醋自然是皇上喜闻乐见的稀罕事,他乐得开口:“铁树开花,此乃奇观,朕过两日便来永寿宫陪你。” “那敢情好,两日后正是嫔妾的生辰,难为爷还记得。”慈文假装料不到皇上要过两日是因与其他嫔妃有约在先,她惊喜地笑着抚掌。 魏佳答应乍一看与皇上感情甚笃,所以进忠也不必再避讳了,他半是恭顺半是为皇上欣喜的模样,巴巴的瞅了瞅慈文。 慈文没再理会他,正合他的心思。他虽有些忧心慈文当作自己在逼迫她救下春婵,但待了许久都见她并无对自己或女儿使眼色意欲行其他事,便暂且放心了。 夕落将近,宾朋散去,只留有个别意犹未尽的嫔妃仍在御花园中,而圣驾也已然归至养心殿。 进忠后来再也不曾向自己注目,嬿婉百无聊赖,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及时紧盯澜翠。 疯妇离开时,另两名宫女护在其左右,而澜翠则落了单。不待嬿婉示意,春婵就心领神会地跟上她,在她身后轻戳她的手肘。 “春婵,你怎么…”澜翠一惊,不等她说完,那疯妇就像是不认识春婵了一般,回过头问道:“哪来的冒失丫头?来寻哀家的宫女做什么?” 春婵悚然,还是谦恭答道:“奴婢是澜翠的朋友,来寻她说会儿话。” “那行吧,紧着时辰,别误了她回宫当差。”疯妇竟然一句都未刁难就准许了,春婵喜出望外,忙拉着澜翠往路边去。 嬿婉藏在暗处盯着,还特意让额娘离得更远些,以免被澜翠察觉。 “澜翠,你最近差事格外繁忙么?都瞅不着空儿与我见面了。”听春婵这么问,澜翠有了几分紧张。 进忠的话她记在心里再也不敢敷衍了,所以在春婵的眼皮底下,澜翠轻微咳嗽着道:“比从前忙了些,主子也不太喜我们随意出门不在她身边伺候。” “这样啊,你主子对你可还好?”澜翠闻之颔首答“还好”,春婵总觉得有异样,但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对。 但澜翠的咳嗽像是实打实的,春婵牢记着公主试图靠送药接近澜翠,连忙装作无意地问:“夜间着凉呛风了?瞧你这咳得断断续续的。” “没什么大碍,许是我蹬了被子吧,过几日就好了。”自己必不能出卖进忠,澜翠不假思索就一笑了之。 一问一答,根本得不出什么结论,春婵心中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方便刨根究底,只好迂回地与她说了些永寿宫里的趣事。 “你们公主还挺和善的。”倒非出于恭维,澜翠见她说得眉开眼笑,不由得感慨道。 嬿婉观察了这么久,也与春婵一样摸不着头脑,本已想着自己确实难以拉拢澜翠,可忍不住还是因她的咳嗽而多心起来。 春婵不再打探澜翠的病情,嬿婉却总觉得这是她们唯一的突破口。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行动。 第七十八章 七十八章 若是自己和额娘一同凑上去,那怕是要被澜翠当作永寿宫的人想围剿她了。嬿婉悄悄向额娘摆了摆手,示意她勿跟着自己。 “公主,您怎么来了?”春婵见她走来,惊讶倒不是装出来的。 “见你跑没了影,特意来寻你。”虽然是演给澜翠看的,但嬿婉心想这也与她们日常的交流方式差不离。 “那奴婢就谢公主惦记了。”春婵不知要作出恭敬样儿还是逗趣样儿,一时有些尴尬。 “奴婢给十公主请安。”澜翠知礼地蹲身施礼,嬿婉趁她垂首的间隙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熟悉感再度油然而生,可还不待嬿婉思量,澜翠的衣袖就因她的起身而被风拂开,一截带着青红伤痕的手腕暴露在嬿婉面前。 “你这是怎么了?”嬿婉登时又惊又恻,险些一声疾呼出口,她本能地拉住澜翠的手压低嗓音问道。 澜翠没回过神来,沉默不语,春婵四顾见周围没有旁人,立即上前将澜翠的两只袖子轻轻向上掀开。 她的小臂满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新旧伤,澜翠眼见瞒不过去,便试图息事宁人:“公主,奴婢当差马虎,被主子罚过两回。” “两回能打成这样?你主子是那个疯妇?”嬿婉从未在现实中见人被打成这种惨状,当即急了眼。 倒像是自己在梦中遭受的毒打一般了,可一场梦又当不得真,澜翠这是遭了实打实的大难。 “是,奴婢的主子是皇考余常在,余常在时而清醒,时而又神志不清。她神志不清时多责打了奴婢几次,但平日里待奴婢还行。”对十公主抱怨难免有背主的嫌疑,所以澜翠心下惴惴不安,但还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梦中启祥宫的紫衣宫妃多半也是个疯妇,被疯妇以至一众宫人肆虐的愤懑涌上嬿婉心头,而余常在那日前言不搭后语胡乱刁难她的记忆也叫她难堪又恶心不已。 可她今日又恢复如常了,正常得令她难以置信。显而易见的是,那疯妇要么癫疾时轻时重一发病逮到澜翠就百般责打,要么干脆是仗着自己有疾一有不如意的事就假作发病责难澜翠。无论是哪一种,澜翠都不该再待下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轻拍着澜翠无伤的手背,柔声劝她:“澜翠,她既然已疯癫成疾了,你怎的不想想办法调个地方当差?” “十公主,您怎么…”“我听春婵多次提到过你,想着你是她的同伴,如今这样我也不好视若无睹。” 嬿婉看着澜翠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下猜不透她肯不肯接受自己的帮助,但想着哪怕无关拉拢,自己也得尽尽心,毕竟看着她的伤实在不是滋味。 “奴婢早先也去内务府打听过,但奴婢在寿康宫先帝嫔妃的名下,不是攒足了银子就能随意调动的,况且也没有其他宫女情愿替了我,所以只能不了了之了。”澜翠说了实情,但怕节外生枝波及进忠,所以隐瞒了他的相助。 “那你就这么捱下去?”嬿婉难以置信地问道。这般毒打于她自己而言连在梦中都忍受不了,她不觉提高了音量。 眼见澜翠应了一声瑟缩起来,嬿婉懊恼地思忖自己吓着她了,但转念再想若对她来说宁肯生生扛下来也不肯再去求援,想必调走的希望过于渺茫,不试也罢。 也是,内务府的孙财淫邪无比,她一介低微宫女毫无相求的胆量或是财力。但自己同样也不愿再与孙财打这未必能成功的交道,而且自己又能以何身份去调庶祖母的侍女,怎么想都是无路可走。 “澜翠,你前些日子不愿见我,也是因为伤势过于显眼,怕被我知晓吧。”春婵六神无主地喃喃道,澜翠垂头不语,像是默认了。 “我去御药房抓些药,送到寿康宫门口,托其他宫女带给你。” “不用不用,就不麻烦你了。余常在疑心重,你托人带药给我,她会找我麻烦的。”余常在的喜怒无常是真的,但澜翠也掺了些私心。她对嬿婉尚存戒备,且还被装咳疾待进忠救援的心事压着。她就怕旁人在药上做文章,一不小心还会牵扯出诚心拉她一把的进忠。 嬿婉见澜翠恐慌得连春婵的试图递药都一口回绝了,又见她断断续续实在咳得难受,不由得对那疯妇愤恨更为深重。 或许也掺杂了自己对梦中启祥宫疯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隐恨,嬿婉眉头一拧,咬牙道:“若她打你,你就抄家伙还手,再飞奔出去呼喊呢?摊上这种事,你既不必敬她是主子,也不必给自己或是给她留体面了,兔子急眼也该咬人。” “公主,您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而且澜翠她就算敢用一回,也断不敢用第二回的,这要是被皇上得知了问罪可怎么是好。”春婵未料到嬿婉会露出如此狠厉神色,她身子一颤,连忙劝道。 或许是公主因梦见过自己成了受欺的宫女,所以才失了态,春婵不一会儿便想着了合理的因由。 嬿婉本还想言若被逼到了极致,打服疯妇不失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上策,可听得春婵的劝解,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借澜翠的事泄了愤。 澜翠是平凡的宫女,又不是自己这样任性妄为的公主,逞一时之快只会害了她。嬿婉面上一赧,带着歉意道:“是我冲动了。” “十公主,时候不早,奴婢该回寿康宫了。”澜翠确实不敢逗留太久,不等嬿婉想到其他法子她就急着出言。 “我回去替你想办法,有了主意就让春婵来寻你商量,你千万要尽量抽出一时半刻与她碰个面。”嬿婉怕她被疯妇责罚,不敢多耽搁,但也尽力恳切地叮嘱道。 “缓几日吧,奴婢担心春婵连着来寻,会被余常在瞧出端倪。” 见澜翠诚惶诚恐,嬿婉不好再说什么。待她的身影隐入宫道后,嬿婉才走去与额娘会合,路上把澜翠的事与她说了。 慈文只觉此事较为重大,暂时没能定下举措。嬿婉回宫后浑身疲累,早早的便上榻以一夜好眠养精蓄锐。 当晚,进忠伺候在皇上身边时,一直盘算着他究竟会在慈文生辰当天的日间还是夜间前往。盘算到皇上歇下,也不见他再提起永寿宫,并且看着他也不像有差遣太监去内务府取赐物赏给慈文的想法。 这段插曲像是被皇上抛诸脑后了,进忠有些郁闷,又不便自作主张提起,只好在脑中仔细排布上差日程的调换。 拿不准皇上何时前往,那也只能排个万无一失了。他一下值就去寻了几位同僚调班,以自己需要空出某个整日寻宫外友人玩的理由,把慈文生辰当日自己的班调成全天连带夜里值更。 翌日,嬿婉坐于窗边,目光扫过那两朵摘下后还存放着的凌霄花,取来置于手心轻轻地捻。 她的心绪被澜翠的事儿压着,脑中时不时就复现出澜翠青红的手臂,连春婵走近了都不曾发觉。 “公主,您想什么这么出神?”春婵好奇地询问,见公主不答,她伸出指头在其眼前一拂。 “是春婵啊。”嬿婉这才回神,她忙丢下凌霄花,转脸向春婵笑道。 “公主是在挂念进忠公公吧。”春婵见那凌霄花都被她捻得卷了边儿,不由得顺着她的心意猜测。 “春婵,你以为我会夸你善解人意么?”嬿婉佯装着乜了她一眼,忿忿道。 除了斜横而出的澜翠一事,自己牵挂最甚的确实是进忠,春婵倒也没说错。嬿婉将凌霄花一掸,静望着讪笑的春婵。 “他有什么好挂念的,我还偏想不起他呢。”不多久,嬿婉做贼心虚似的补充。 “奴婢没有旁的意思,公主情愿想谁就想谁,但凭公主的心意。”春婵到底还是看得懂公主呼之欲出的小心思的,急忙打圆场试图揭过去。 “昨日的氅衣你去剪了它,我不想再看见了。”春婵难得穿了身蓝褂,嬿婉将她一打量,登时想起昨日进忠难以启齿的僵容,不免使了小性子。 “是是是。”春婵不知她为何意还是应下了。 “罢了,还是按原先那样收起吧。”春婵正要走时嬿婉又改了口。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是烦闷了吧,奴婢给您取一册话本子消磨时光可好?”春婵隐隐猜到这一切都与进忠脱不了干系,但为了公主的面子,她还是故作不知。 “不想看,”嬿婉托着腮瞅着春婵,昨日的一幕幕如镜花水月般在她脑中蹁跹纷呈,她以指关节在案上敲了敲,轻叹一声道:“春婵,我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蠢事。” “公主是说您对进忠公公?”公主显然是有意要一吐为快,春婵暗想着自己也只能奉陪了。 慈文本想唤她俩与自己一道收拾整理屋内陈设,做足表面功夫。可见她俩正私语窃窃,她便就此驻足于门边。 公主略一颔首,面露浅淡的霞色,春婵忍不住疑道:“这怎么会是您一头热呢?进忠公公先帮您惩治了那个顽童,后又虎口夺食救了奴婢,分明对您殷勤得很。” “许在你们看来都会觉得进忠人好,又总是真切地对我施以援手,像是与我感情深厚吧。但我自个儿门清,他一开始多半是因看不下去而顺手为之的怜悯,后来三番两次被我纠缠,助我既出于他的义气又算是成了他的习惯。我只有在与他独处时,才会从他忍到极致的目光里顿悟出他原是厌烦我的。看着他难堪的眼神,我心里特别不痛快,又舍不得说他半句坏话。” 春婵都认为进忠对自己上心,那也不排除四哥有着同样想法了。但这终究是令她苦涩的虚浮泡影,看似青梅竹马心甜意洽的风娇日暖之下,暗藏着的是霶霈?的九渊。 时至最后,他像是倦了,不愿再违背本心时刻对自己注目了。自己确实也该放他喘息片刻,勿再惊扰他的心神,也勿再强求他于自己的特殊。 公主蔫蔫地垂目,春婵自会设法苦劝。可碍于她对进忠虽有感激,但本身并没有几分好感,所以劝不到点上。 “公主,您思虑得过多了,您喜欢他就多看两眼,他若惹您烦心了,不妨就别再喜欢他了,或是少关注他两分也成啊。您为了他这样,他又浑然不知,实在是不值当。” 嬿婉望着春婵耿直进言的样子,先是一愣,复而无可奈何地笑,伸手轻叩了下她的眉心,掩口道:“好春婵,你不懂。罢了罢了,其实我也就胡乱想想而已,你既这么说了,那我不想便是。” “奴婢哪儿不懂了?公主您取笑奴婢呢。”春婵故意揉着眉心作怪腔逗她。 “那好吧,春婵姐姐可懂了,”嬿婉在她背上轻拍一记,又道:“进忠怎么说也间接救了你,我得瞅个机会去向他道谢。” 不待春婵接话,嬿婉无意间余光一顾,讶然发现额娘正向自己走来。 慈文在她侧首的第一瞬就大步地登堂入室,为的就是别被女儿发现自己已候了许久。而慈文同时也观嬿婉容色,料定她确实被自己蒙过去了。 “额娘,您这全听见了吧。”嬿婉面上红一道白一道。 “确实,”慈文煞有其事地颔首道:“听见嬿婉说要为了春婵去向进忠公公表达谢意。” 只听了这句,那么还好,嬿婉心下一松,承认道:“多亏了他与额娘您配合得好,不然春婵就被皇阿玛掳走了。我第一得谢额娘能屈能伸,第二得谢他随机应变。” 慈文望着眨巴眼睛一副乖巧样的嬿婉直乐,嬿婉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道:“额娘,您为了我和春婵,忍得那样辛苦,还要在生辰时面对皇阿玛…女儿这回着实给您添麻烦了,早知这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给春婵点那劳什子口脂。” 春婵也在一旁诚心地谢主子,慈文洒脱地将手一挥:“该来的挡不住,春婵不点口脂,皇上还能赞她的簪子褂子。现如今一劳永逸,也并非坏事,你们谢我还不如多谢进忠公公,他摸皇上的心思摸得透,又胆大心细敢赌我会按他所想去做,从前是我小觑他了。” “额娘,您这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嬿婉一惊,险些语无伦次。 “当然是夸他,我对他着实有些许的佩服。”闻之,嬿婉的脸都烧红了。关心则乱,她这才反应过来额娘话里话外应该也有暗指他敢在皇上面前为自己捧杀他人的意思。 “额娘,进忠究竟是因何事引到那顽童的文采的?我当时没听仔细,您应该目睹了全过程吧。”羞臊归羞臊,嬿婉还是耐不住地打听。 其实这也是慈文百思不得其解的点,她清楚地见得进忠是在待阿林念诗后当即装作了憨傻的狗腿子,却不知他当真是巧合下的灵机一动,还是根本就早有预谋。 但是退一万步来说,他至少明确悉知那讽刺诗不应景,绝不可能是不通文墨只能暗自耍些小聪明的寻常奴才。 慈文不隐瞒,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都与嬿婉说了,甚至连那拗口的拼接诗都放缓语速念与了嬿婉听,又指出了诗中错写的字眼,也提了自己猜想的两种可能性。 “说实话,这诗我全无印象,若是那个小孩子忽然间念出来,我肯定完全反应不及诗中讽喻了什么,甚至会觉着他念得极好。他敢铤而走险,定是听完就百分之百的笃定了,他比我想象中更为博学多识。”自己临时抱佛脚似的苦读诗集仿佛成了笑话,嬿婉失神地呆坐着。 “要不…嬿婉下回与他见面时旁敲侧击问一问?”慈文对才思敏捷者总有几分格外的欣赏,她见嬿婉发怔,便温声说着,又替嬿婉绾了耳边的发丝。 “我估摸着就是他听出来的,他也不至于有能使一陌生孩童遂他的意去念诗的本事,更何况这诗不算朗朗上口,他有心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指使阿林念,阿林也未必认得了所有字,不论是照着字条读还是凭空背诵都不成。”嬿婉沉思一会儿,还是坚持了自己第一瞬的念头。 “嬿婉说得也是。”慈文想了想,无法反驳。 “额娘,您来寻我,不会只为了与我探讨进忠吧?” “自然不是,我是来寻你俩与我一同整理内务的。皇上要踏入永寿宫,咱们里子不好,至少面子得好看一些。” “额娘您想得怪周到的。” 话是这么说,嬿婉还是拉上春婵,亲亲热热地随在额娘身侧依她所言洒扫了。 第七十九章 七十九章 到了满心期盼的那一日,进忠从拂晓等到昏暮,始终不见皇上有意前往永寿宫。 若是前世,他早就出声半是奉承半是提醒了。进忠转睛一望正吹着茶沫品茗观书的皇上,还是将呼之欲出的言辞咽下。 “万岁爷,奴才是否该传晚膳?”待皇上放下茶盏和书卷,进忠估摸时辰差不多了,便照例询问。 “不必了,朕去永寿宫瞧瞧。”“嗻。”他总算是想起来了,进忠心中松下一口气,连忙殷勤地去传轿辇。 “全寿,你不必跟着了,回去歇息吧。”“奴才谢万岁爷体恤。”听得皇上如此出言,进忠越发窃喜,暗想着一则自己恳请全寿与自己搭班可让这位年长太监得皇上的怜悯免除值更,二则依此言来看,皇上定会宿在永寿宫。 走在路上,进忠喜色不言于表。曾几何时,他还深信着公主对自己万分厌恶,以至他怯于登临她的闺阁。 如今则像是千帆过尽再度将迎新的伊始,暑热未消的蒸腾气息将他掩笼,他却丝毫不觉淌汗,脚步犹如踏在冻云之间。 “进忠,你去传旨让太监们把晚膳摆至永寿宫,品类不必太多,清淡些便好。”皇上想一出是一出,临到永寿宫门口忽然下了令。进忠腹诽了几句,也只能笑着应了声“嗻”,快步回养心殿去了。 嬿婉自晨起更衣就开始心神不宁,让春婵将所有轻薄衣褂取出后一件件过目,最终敲定了一身杨妃色纱绸绣花卉纹的新衬衣。 这衣裳是内务府在慈文解了禁足后才送来的,嬿婉原本嫌它花哨显眼,从未穿起过。可如今她想起进忠对自己的蓝氅衣露出有口难言之状,就一咬牙换上了。 皇阿玛着实看了欢喜也好,进忠本身就喜爱自己着亮色也罢,她豁出去了,暗想最差总不至于比蓝氅衣的结局更令她捶胸顿足。 为了配这身新衣,她在自己簪戴的珠钗上也下足了功夫,既想着他不喜自己佩戴耀眼的金饰,又想着好歹要看得过眼,便在不觉间把所有能勉强挑出的色泽不与衣裳相克的簪钗都点缀在了二把头上。 毕竟她的簪钗不算多,刨去金饰玉饰点翠饰拢共就没拣出几样。做完这些,嬿婉已无所事事,她倚着软榻一目十行地随意翻着话本看。 一直等到日落,她渐渐坐立难安,索性走去了宫门口的角落默然地候着。 皇阿玛食言与否是一回事,他会不会随皇阿玛一同前来实则是另一回事。皇阿玛身边的内侍又不止他一个,到时一见,说不准自己会懊恼于白期盼了。 断断续续地挂念了他大半日,愈是时辰已晚,愈是清醒,嬿婉沮丧地踱步回了内室。见得额娘在叮嘱春婵一些事宜,她稍听了两句,也没了兴致。 “主子,要不咱们先用晚膳吧?”春婵提议道。 “再等等,万一皇上突发奇想欲与我共进晚膳,咱们这就先吃了多少有些不太合适。”慈文的面色看不出情绪,但春婵估摸着她也没有多甘愿,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进忠与膳房的太监们传完摆膳永寿宫的旨意,本想尽快赶回去,可转念一想这是公主额娘的生辰,又转头吩咐了掌勺的太监煮一海碗长寿面。 正当嬿婉如一尊泥雕木塑似的静坐时,皇上的圣驾入了永寿宫。平缓跳动的心瞬时砰跃得快要挣出胸腔,她险些脚下生风地闯出去,好在还是理智抢着了上游,她依着礼数,随在额娘身边不疾不徐地出门相迎。 皇阿玛身边只有几名抬轿辇的壮年太监,他竟然真的没有随行。嬿婉木木地望着抬轿太监向后趋走,听得额娘出言行礼,她只消分秒就醒了神,收回目光娇笑着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皇阿玛装模作样地分别与她和额娘寒暄了几句,她内心再萎靡不振,还是强装了欢欣雀跃的模样与他周旋。 皇阿玛要入内殿了,额娘伴在他身侧,而她则落到了二人的身后。她垂首望着皇阿玛的锦袍下若隐若现的靴跟,心中想的仍是他怎就偏偏没有随行。 自己的衬衣上满是繁琐的绣样儿,密密匝匝的惹得她眼晕。她猜测皇阿玛这回于她的衣装再也无话可指摘,但皇阿玛阴阳怪气与否与那一位的喜厌相比简直是无足轻重,她的面皮倒也没有这么薄。 进了内殿,她本是立着的,可被皇阿玛赐了座,她再立着就显得不识抬举了。分明是置身于松软的矮榻上,可她照样如坐针毡。 听着皇阿玛与额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又是忍着饥饿又是耐着煎熬,面上还得硬生生持着温和的笑,简直好比一条砧板上无望挣扎的鱼。 她极度想把这尊瘟神请走,可她哪儿有法子驱了皇阿玛。她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往常觐见皇阿玛时,进忠哪怕不侍奉在其身边,让自己得以时不时地凝望两眼;也会在养心殿中做些杂事,又恰好被自己瞧见。正是因为暗暗掺带了见到他的喜悦,这才使她每一次见皇阿玛都不那么难捱。 皇阿玛就像个闯入自己居所的不速之客,究竟要何时才会走,她心下没个底儿。其实也未等多久,但嬿婉终是受不住了,她痛苦地想着或许皇阿玛会在永寿宫留宿一夜,那么她得套着这无形的镣索直到明日清晨才可卸下。 进忠急着去见公主,结果不料前脚刚踏出了门槛,后脚就有送膳太监追上来询问他怎样的吃食算清淡。 这呆子无话找话胡乱拖他的时间,他暴躁得差点一声“我哪晓得”脱口而出,但定睛一看,此太监满面恳切。 许是此太监以为“清淡”是魏佳答应的喜好,单凭一词令人拿不定主张,故而求教。进忠旋即明白了,和颜悦色道:“咱家去瞅一瞅,择几样合适的。” 膳食都是现成的,拣选余地不大。只不过依皇上素日的性子,他既不在养心殿,又指明了清淡,那就不必全部呈上。进忠的目光扫过长桌上的御膳,为了不违背圣旨,就点了几样清炖清炒的菜肉。 猜不透公主其他的喜好,又不见有芋头糕,还是摆在边角上的一盘桃花酥救了他,他想着公主愿意吃一两块也是好的,便示意太监装入食盒。 浮着两枚红枣的赤豆汤不知味道如何,他也不管了,权当做公主或许爱喝的红枣甜汤,也让太监将其装起。 这番忙活下来,锅中的长寿面都快煮好了。进忠想着横竖都耗了这么久,自己比送膳太监抢先一时半刻也没了意义,还不如领着他们前去显得庄重。 当进忠携一众太监步入殿内,恭谨地向皇阿玛禀明晚膳已至时,嬿婉因困顿而逐渐寤寐不明的双目霎时圆睁。 向晚时分,窗棱之外零散的曦晖几乎已被渐至林梢的圆月闪星吞噬干净,殿内也昏眛不清。她忽疑是幻,可当他步步走近,她还是半惶半喜地笃定了他是真的来到了自己身边。 他总在自己思念最甚的时候乘风而来,一解自己积攒的苦闷,像是全然知道自己的心事一般,大抵是巧合,又巧得不像能以巧合一词了结。嬿婉不敢再抬眸,随额娘移步去了黄梨木桌边,闷声坐下。 他立在了皇阿玛的身侧,殷勤地为皇阿玛布菜,皇阿玛不知何故,竟笑着出言命他也替额娘布。 口中答了“嗻”,但进忠持筷箸的手当即顿住,勉强向慈文露了端恭的一笑,又动作娴熟地夹菜,道一句:“魏佳主子,奴才伺候您用膳。” “那就谢进忠公公了。”额娘的应答还是沉着的,但嬿婉生怕皇阿玛再命进忠替自己布菜,连忙随意搛了几筷吃食,垂头小口地嚼咽。 进忠又立回了皇阿玛身侧,但这桌的面小,实则他离自己仍是近在咫尺。嬿婉充耳不闻皇阿玛与额娘间或的交谈,借着搛菜的时机每每望至进忠的衣襟。 他的蟒袍并无什么出众之处,只因穿在了他的鹤立长身之上,才显得尤为令她魂牵梦萦。虽不敢仰面直剌喇地望他的容色,但仅知他立在自己身前,嬿婉也是极安心的。 公主的衣着竟然这般极昼极夜,进忠见到她的头一眼就被她的满绣衬衣吸走了目光,又暗自欣慰她听进了自己的劝谏。 这倒有些像她从前当炩妃时的打扮了,他虽深信公主丝毫不曾记起往事,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衣襟,且他本就不敢当着皇上的面凝神望她的姣容,如此也算是折了中。 桃花酥被太监摆在了离公主最远的桌角,而公主像是碍于她额娘和皇上在一旁如面晤似的对坐,始终不敢搛自己眼前一亩三分地以外的吃食。 她越吃越慢,明显像是寻不着对胃口的菜。进忠盯完了她的衣襟,不由得转而盯她手持的筷箸,见状不免后悔于没有悄摸把桃花酥摆到她面前。 那二人在交谈,目光都没有投向公主,进忠捱不住了,眼见公主刚以一小筷炒菘向口边递去,便向她的脸迅疾地瞅了一瞬。 她像是感应到了自己微小的动作,原本还向着前方虚虚地怔目,倏然间抬眸与自己相望,又急切地引袖掩口,似要将自己唇齿的咀嚼遮蔽住。 她持箸的手悬在半空,像是想不起要放下,而那两潭倚盼的秋水也怅然若失地盯着自己,一刻都不移开。进忠不知她是怎么了,或是想要令自己为她做什么,他屏住呼吸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寄希望于她一会儿能有更明晰的指示。 公主不言不语,但侧头看了一眼另外二人。他紧张地思量起公主要他办的事儿是否与那二人有关。 可他还是猜错了,公主对索然无味的吃食不再品尝,而是真正一门心思地与他对望起来。 或许公主是想让自己替她布菜吧,他想了半晌才想出个合理的解释。可未得皇上的旨意,他的身份是不能够替公主搛菜的。他连忙望向一直侍立在角落待命的春婵,以眼神提示她走近些。 就在进忠盘算如何示意春婵为公主夹几枚桃花酥时,皇上面前的碗盘空了大半,他赶紧殷切地再次为皇上布菜。 春婵离得远,并未看懂自己的眼神,或是注视着公主根本就不曾留意自己。进忠在布菜的同时朝她一瞥,有些失望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被皇上那么一骇,还是躲远些好,免得公主再为她心惊肉跳,又得求自己想法子搭救。他可以救一回,也可以绞尽脑汁救十回,但他不愿意公主再露出让他不忍的眼神。 公主仍是不吃,他不知她是否在与自己赌气,亦或是恼怒于自己想不出法子为她递上她想要的吃食。 魏佳答应看似与皇上相谈甚欢,内里他不欲细究,仅有个表面就已足够。他趁皇上开怀大笑的时机,颇具眼色地也替慈文布菜。 皇上终于发觉了他自己和慈文碗盘中满满实实,而承炩面前早已空了,他一心当作女儿羞怯,不敢多食,便出言:“承炩,今儿是你额娘生辰,你敞开吃便是了。” “是。”公主像是在赔着笑脸,进忠胆战心惊于万一皇上不令自己布菜,就反而误成自己暗暗摆了公主一道。 “进忠,你也替承炩布菜吧。”皇上识时务地补了这句,进忠悬着的心立时放下。他恭敬地去布菜,为了避嫌,虽然多夹了些桃花酥,但将此步骤置于布菜的中后段,像是不经意间随手拣选的。 他犹豫着是否该盛红枣汤,可见公主已持箸吃菜,且皇上和慈文都未示意其盛过汤,他便暂且作罢了。 嬿婉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发颤不止,但越是这样她也只能越强烈地心理暗示自己要镇定。她匆匆一瞥,无任何心思看清他为了自己布了哪些菜就匆忙下口,她只知即便是最寻常的菜色也甜得令她脸红心颤。 她本是不欲使唤心上檀郎为自己布菜的,可阴差阳错下他还是被不明所以的皇阿玛下令做了这一步。她险些忘了道谢,一张口又险些语无伦次。 错了,在旁人面前自己与他应是不相熟甚至自己隐隐有些不喜他的,她忽然想起。 “本宫谢过进忠公公。”她稍稍抬首,观得皇阿玛果然在向自己注目,因此她语气平和又不乏疏离地道出。 公主冷然的眼神真有几分像她当炩妃时的模样,进忠一怔,又以奴才惯有的笑面望着她,猜测究竟是菜品令公主不甚满意,还是她在刻意避嫌。 公主吃得又快又急,像要把自己布的菜都尝一遍,他分明零零碎碎凑满了绝大部分菜品,可现如今看得再仔细,也几乎分辨不出公主爱吃哪几样。 他会不会是见自己在纸鸢宴上尝了桃花酥,这才替自己多夹了几枚,他总是细心得让自己怊怅。嬿婉扒拉着盘中的桃花酥,端详了一会儿才舍得入口。 公主显然是喜爱桃花酥的,自己没有打错主张。他看似侍奉着皇上,实则所有的心思都被公主网住了,他忍不住继续揣度她于自己的真实态度。 公主赶在皇上出言令他盛面之前将他布的菜全都吃完了,他头脑发懵,旋即意识到公主当真无任何一丝反感,甚至乐在其中。 后来便是替皇上、慈文和她盛长寿面,听皇上客套地向慈文道“生辰快乐”。他怕公主撑着,特意为她盛得汤远多于面。 始料不及,公主将面吃尽,又仰头将面汤全饮下了。 进忠惊愕万分,心下几欲向公主疾呼止筷。他茫然地四顾着,见得皇上和慈文压根儿就毫无盘光碗尽的意思,显然公主并不是为了在她皇阿玛跟前故作有样学样的节俭性子。 公主并不看他,只低眉垂目地静坐着,间或柔声奉承皇上两句。但从她偶有揉腹的动作来看,她多半是撑得顶了胃。 虽不知她是为何,但进忠悔不当初。他不可能再去为她盛红枣汤了,也侥幸地想着还好自己先前没有一意孤行非要舀给她品尝。 皇上吃了几口面,随即望向了红枣汤,他上前盛给皇上,但没有替慈文盛,以免皇上见状信口出言令他给公主盛一碗。 他也不是不知慈文在有意无意地瞥视自己,他厚着脸皮装作看不懂眼色,退回了皇上的侧后。 皇上和慈文意欲回房歇息,他照例是要值夜的。这与皇上夜临其他嫔妃的殿阁无甚区别,他在卧房门外隔了一段距离拣了空地儿坐下。 嬿婉迟迟不愿敛回洒向他的目光,且本已走向了自己的卧房,又情不自禁地驻足回眸。 他侧首出神地凝望窗棱间被切割得细碎的夜幕,以她的视角见不着他的面孔,唯见他那巧士冠后随风轻微颤动的雀羽花翎。 他即便是随性地团坐,上半身的身板也挺得端方笔直,犹像一只振翅的孤鸿,本可睥睨于苍穹间,却又迫于现实而不得已地屈膝垂首,只得在阒其无人处勉强喘息片刻。 她注目了一会儿,终是怕被他察觉,还是踱步回了卧房安歇。 第八十章 八十章 许是因撑肠拄肚,又许是因牵肠挂肚,嬿婉注定了夜不能寐。 辗转反侧了半个多时辰,她也算勉强入眠,但浅觉是如此的易醒,当她睁目时发觉圆月尚未移步,仍高悬于天际以幽幽明光舐尽人间万籁。 他应在静坐守夜,不知是否困顿,又是否饥饿。她不由得想入非非,又急欲见他,哪怕问一句他是否安好也算了了当下的心愿。 皇上若在前半夜未醒,后半夜便也不会醒来令自己端茶递水了。进忠伺候得久,素日又留心甚多,早已寻出了规律。 他估摸现今已是夤夜,便悄然起身向着殿外信步而行。 月明星稀还是乌朦遮月无关紧要,他迫切地需要暂离压抑闷热的内室,寻一清净蔽处立身冥思遐想片刻。 前世自己同样是太监,净身后哪怕耐着鲜血淋漓的疼痛要竭力抻腿,为的就是不让自己佝偻一辈子,而后来无论侍奉主子还是交往他人,自己也一贯挺直腰杆不以卑贱示外。 如今竟是一个天翻地覆,他阴差阳错没再成为宫中不得人心的刁奴,可卑躬屈膝也成了他的家常便饭。他在潜移默化中早就不在意了,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日习惯于装傻充愣地遂着皇上胡闹。 坦白说隆佑帝的性格占了一定的因素,但他进忠也不可否认的是自己着实变了太多。 人的生性确实是会随环境、经历或年岁而沧海桑田的,他心下感慨,无由地想到了公主。 他发觉出自己见那衣衫想起炩主儿,自然而然地开始把她看作公主的前世,不再把她和公主当作不同的两个人了。 自己全然记得前世的一切,尚且改了心性,更何况是忘了个干净又经历了崭新一世的她。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了,既是公主承炩也是炩主儿,或是可将她看作正经历着另一种人生的青葱年少时的卫嬿婉。 陪这一世的嬿婉走过一小段霪雨的征途也是好的,他忽而释然地展笑。 嬿婉将衬衣穿回,随手拢了拢脑后的青丝,就蹑手蹑脚着出了卧房。她朝进忠原先的坐处望去,空空荡荡只余曾照他通身的月光。 怎会不见了,他看着绝不像会偷懒耍滑躲了值更的人,嬿婉怔在原地,一会儿又急不可耐地四处寻他。 一直寻到殿门口,她才望见那道月下的孤影。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但以他侧脸舒展的弧度她断出他是欢愉的。 “承炩?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他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注视他,惊愕着回转身,见是自己又松了一口气,关切地向自己问询。 他的眼神里好像转瞬即逝了一息感动,但他怎会因为自己出现而感动呢,怕是自己多心了,或是看走了眼。 “本宫已睡过一觉,不曾想未及日出便醒来了,想续眠又实在睡不着。”进忠见她在说话间已向着自己的身畔飘然而至,恍惚间总觉有些不真切。 “承炩睡不着…出来走动一会儿,也是好的。”他想起自己该与她对视,便侧首凝睇温言道。公主卸下珠钗妆靥,是那样柔桡轻曼。 “本宫倒也不是想以走动助眠,”他显然不知当他以这般眼神望向自己时,自己会立时智惛,忘却他的隐忍和不耐,嬿婉蹙眉轻声道:“是本宫有些想见你了,若是见不到就退而求其次走动一番。” “奴才擅离职守,叫承炩一通好找,理应受责罚吧。”进忠只当作公主在与自己逗趣玩闹,再隐隐一指自己的闲逛失职,他忍俊不禁地答道。 “你若逃遁本是该责罚的,可本宫如今都寻着你了,还能责罚些什么?殿内殿外不都是一样值夜。”他兴致不低,想来不必怕他生气,嬿婉将眼珠儿一转,悠然道出。 “那奴才谢承炩的不罚之恩。”他心满意足似的颔首,嬿婉忍笑斜睨着他道:“所以你是在这儿做什么?快向本宫如实招来。” “奴才能做什么,出来透透气罢了。”公主不像怨恼的样子,为了逗她开心,进忠刻意轻轻地一顿足,委屈道。 他的额角确实有些薄汗,这身蟒袍衬得他格外雅人深致不假,可到底闷热。他日日穿着还要侍奉人,像在受刑一般。 “是殿内太炎热难耐了吧,辛苦进忠了。”他闻此以为她是随性一言,可触及她轻柔似水的目光,他不可遏止地把自己想象中公主的怜悯当了真。 “奴才当差惯了,不辛苦的。”他轻轻摇头,笑着将公主此时的神情印刻入脑。 “现在到了殿外,可好些了?”她仍像是在担心,进忠连忙笑言:“自然是大好了。” “那么…进忠,你饿不饿?有没有用过晚膳?”平常他上日差居多,今日却要连着守夜,嬿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有可能误了晚膳。 自己确实没能抽出扒拉几口饭的时间,但午间进得稍多,夜里腹饥并不严重。 但他再克制,也无法对公主呼之欲出的关切视若无睹。他的眼神情不自禁地躲闪了一瞬,又与公主相视着道:“奴才用过了,不饿。” “进忠,你开始欺骗本宫了。”他窃窃的躲眼自己看得十分分明,又联想起他似乎盯过自己面前的菜品,嬿婉笃定地出言。 进忠慌乱地一颤,并非因公主的揭穿,而是未想到她会顶真。 “你显然是未进晚膳,或是进得少了现今已饿,”嬿婉想毫不留情地直言,却因他的眼神而服了软,又改口:“本宫见不得你饿着当差,得去替你寻些吃食垫垫饥。” 不等他答复,嬿婉就旋身径直回殿,一阵寻找,只得了两个冷硬的白馍馍。 “进忠,本宫寻不着什么能招待你的好吃食,也只好辛苦你屈尊降贵啃吃几口了。”她匆匆出门,见他还立在那处,登时放了心,便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以双手将馍馍奉给他。 “承炩,您折煞奴才了,奴才该谢您的赏才是。”进忠接过,在公主期盼的目光中,他收起将馍馍藏进袖中带回看一两日的心思,当场嚼咽起来。 这白馍僵得使他下咽实为困难,其中好几口都险些被噎住。他想起自己当日被噎令公主惊慌失措,所以吃得格外小心,即使咽喉不畅也尽力不显现出任何异样。 嬿婉的心绪被此情此景牵绊了个彻底,她未料到仅是白馍他都能吃得这么香甜,怕是着实饿坏了。 她虽没有联想进忠被噎的往事,但想起自己被他伺候着好吃好喝,他却连充饥都顾不上,不由得有些黯然神伤。 眼见进忠开始啃第二个馍馍了,她猛然间想到这回既不是被威逼利诱,也不是情势所迫,他罕见地毫不推脱就接受了自己的吃食。 要么是饿到了极致,要么是对自己有所改观,她宁可自欺欺人都情愿相信是后者的因素占得更大些。 心间欣喜欲狂,思绪也因此紊乱了不少,看他啃得津津有味,电光火石间嬿婉脱口而出:“进忠,本宫对你怎么像问‘儿寒乎?欲食乎?’似的呢?” 嬿婉本意是逗他开心,可话一出口,就见进忠愕然停止了口中的吞咽,他捏着小半个白馍,面上不知是震惊还是尴尬不已。 自己怎就鬼迷心窍胡乱占他便宜了呢,平白低一辈成了自己的“儿”,他自然连馍馍都食不下咽了。嬿婉哭笑不得地垂下头,愈想愈好笑,但又不敢笑出声,只好引袖掩面。 公主的肩臂颤抖不止,但进忠只是在那一瞬未能反应过来而已,根本不是她猜测的那般认为此言出格。 “承炩,您想笑就随意笑吧,能逗承炩开心是奴才的福分。”他确实不像介意的样子,嬿婉将衣袖移开,见他眼底酝着令她酣醉的笑意。 他倒是没心没肺,被人压了一辈竟还暗自偷乐。 “奴才将这两句改作‘奴炎乎?欲食乎?’,承炩可满意?”她的笑一时收不住,不待她回神,又听进忠出言。 “进忠,本宫往后不会再扫你的兴了,你不要再多想了。”他定是觉得自己这么调侃他不合规矩了,嬿婉不免有些失落,但也只能自认失言,遂垂下眉眼,心虚似的柔声哄他。 “奴才没有被扫兴,奴才…奴才心里喜得无法言表。”他微蹲下了身子,昂首也只能与自己的双目平齐。他就这么宁和地含笑注视着自己,眸中好似深蕴了世间所有最为花晨月夕的美事。 嬿婉的指尖止不住地抖,她立即将两手交互着捉紧,想侧身略避他,却又不舍他呼出的极微的气息。 熏风适时而起,将她幽散着薄香的缕缕青丝席卷进了虚空的玄幕中,其中一簇轻曳后终是拂在了进忠白皙的面腮上。 如此极轻的麻痒感已令他将要窒息,他通身的每一处气门都在颤栗。他不欲露出一丝一毫的痴妄,虽贪恋地望公主望了许久,也再盼她的发丝拂面盼了许久,但始终都保持着自持自重的恭肃神态。 他将公主顽抗不住露出的一瞬羞怯当作了倦容,料及公主出殿已久,他立身斟酌着开口:“承炩,您若困倦的话,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 他又在婉言驱逐自己了,嬿婉心一沉,虽能理解他该是怕皇阿玛醒来寻他,可还是沮丧不已。 她想再和他多说两句令他发笑的话,正挖空心思地思量着,忽然想起自己之前欲与他为友。 “进忠,你这是‘有朋自殿内来,忠大懑,遂逐之’。”她一掸袖,向他一拧眉头,见他惊恐万状,复又忍不住大笑。 “本宫开玩笑的,本宫这就…”“承炩,您想留下就再多留一会儿吧。”嬿婉边笑边与他解释,正准备旋身退走,就听得他出声打断。 公主想让自己像梦中那般陪她玩而已,自己怎么总是不长记性,三番两次地推拒她,这回被她挖苦也是活该。况且这个点儿皇上压根就从未醒过,自己大胆一回又何妨。 分明心如擂鼓,却硬是鼓足了勇气,他强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挽留她。 “本宫…真的可以留下?”嬿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夜与他会面竟然顺遂得似她一人编织出的幽梦。 “真的,”他看出了公主难掩的惊喜,便顺着她的意思像哄孩子似的哄她:“承炩想做什么都可以。” “本宫没什么想做的了,只想和你像寻常友人一般聊聊天。”自己想与他同做的事儿可多了,细数一整日都数不完。但无论说哪一样都多半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分寸,嬿婉沉心静气地对他道。 “好,”他一口应下了,自己处在永寿宫的偏殿外,而他则像是倚着渺远的广寒宫,他思忖着轻言:“承炩,奴才陪您去殿后走一走,可好?” 他或许是不放心与自己并立在门外,去殿后方能不再那么紧绷。嬿婉本想与他执手,又觉自己想入非非,实为不妥,便笑着随性一指:“当然好,走吧。” 榴花翩舞,芳草未歇。二人皆无心观景,借着深谧的夜色藏去自己目中的缱绻,却看似只淡淡地睇视彼此。 “承炩,今日的晚膳您用多了些吧?”进忠犹豫了半晌,见公主并不向自己说话,还是决定先问出了自己所疑。 “你试图笑话本宫食量大如牛不成?”什么都瞒不过他,嬿婉有些羞赧,以手肘轻撞他的侧身,又将头别过,与他插科打诨。 “奴才绝无此意,”他急切地辩解,一个箭步上前屈膝仰视公主的面孔,见公主抿笑不语,低声坦白道:“奴才是想问承炩如今走动一番有没有觉着好些,之前肠胃有没有严重的不适。” 并不意外,她就猜到进忠会关心自己关心得紧,只是亲耳听到后,她仍会不由自主地联想他平日对自己的几位姐姐是否也会这般,再度由此吃味。 “之前稍有些胃胀,如今已是大好。”她见进忠屈膝,便也随他一道屈膝,这样他就回过神知晓自己不愿意让他这般了。 “承炩,您以后不要再贪嘴了,好不好?”他确实当即立直,眼中忽闪着溢彩星官般的光亮,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 进忠不知公主心间的悸动,只见得她似顿住了一般张口结舌。 自己又要说不中听的话了,他感慨着,但与之相比他还是更怕公主因幼时饿得慌而恣意贪食。 “过饥过饱都是不好的,如今承炩应不会再忍饥挨饿,那么要注意的便只有勿进膳过多了。不论您是想在皇上面前彰显节俭,或是当日膳食当真对您的胃口,您都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少时若种下病根,桑榆之年就得格外费心调理了。”他不敢看公主的眼神,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的絮叨。 “生死有命,命中注定。”又想说,又怕说,嬿婉何尝不知他的心思。她故意与他调笑,想着待他乐了,自己再应他的话。 “承炩!”进忠又好气又好笑,顾不得礼数,连唤她的声音都大了些。 正当他意识到不对,急于解释时,嬿婉朝他一瞟,嬉笑着应了声“哎”。 “定倾扶危,承炩不是想与奴才接成语么,奴才接上了。”公主横竖要给自己递台阶,他也只好将错就错,词不达意地勉强将自己的想法表露些许。 “本宫能懂的,你希望本宫身体康健,哪怕有一日危在旦夕了也能扭转回来。”嬿婉敛了笑,神色郑重了不少。 “是,若承炩有恙,喜爱承炩的人定会心疼的。”他自知自己是在画蛇添足,但他自控不了地说出了这句话。他心虚地一抚自己的鼻尖,觉着自己明目张胆到了极致。 你是否会心疼,嬿婉当即就这么联想了,但无论如何都怯于问出口,只以笑敷衍了他。 罢了,不问就不会惹他难堪,也好在心中自答个“是”,为自己留个念想。 可他到底还是全然错解了自己,她又不是饕餮,更不会在皇阿玛面前自作主张卖弄不着边际的节俭。 “进忠,本宫把那些都吃完只是因为心里有个傻念头罢了。”这种事点到为止就已足够,随他自个儿怎么去解读,都不碍她的事。 进忠满心惑然,忙观她的神色。公主丝毫不避,含笑与他相顾,却不再言语。 她应是不欲被自己追问的,否则总该有只字片语的暗示。进忠心下了然,眺目望向庭院中的一众落英芬芳,公主置身其间,犹成蕊宫花神。 一枚红瓣被南风卷至公主肩头,他以目瞥视,公主却不解。 那只得罢了,他绝不敢出手拂去,便任凭花瓣与其相依相映。 第八十一章 八十一章 他似乎又在左顾右盼了,嬿婉猜不透他在看什么,便也随之向四周扫视。 公主仍旧没有留意到她自己肩上的花瓣,进忠收回目光,将手中剩下的白馍边角递入口中咀嚼。 “进忠,你不会是在瞧周遭有没有人,以便你能悄摸将白馍吃了吧?”嬿婉打趣罢就笑。 “确实没有人。”进忠一闭目,摇着首说道。 “那本宫是…”她作足了进忠要拐着弯儿骂自己非人的准备,却不料他佯装着沉思了片刻,轻叹道:“天仙。” 不知怎的,她恍惚间觉得有些熟悉,熟悉得令她鼻酸。她猜测或许是因他的神色诚挚得好似至心朝礼的僧侣,又或许是因她实在不信自己在他眼中会是这般形象,所以才一时失了智。 “奴才是开玩笑的,承炩不也对奴才开了玩笑么?”他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窘迫,适时地递出了台阶。 “好,进忠,”公主像是以唤他的名字为乐似的,将那二字念得清脆泠泠,他在瞬目间就已回至了温恭的神态,听得她分说道:“这样的玩笑开不得,你不要以此称呼本宫的姐姐们。” 公主像是在关心自己,唯恐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许是因她的容色过于顶真,他一壁笑着一壁应她,又作了保证:“奴才绝不会对旁人胡言乱语让承炩担忧的。” “本宫姑且信你。”公主像是放心了,又直直地盯视起自己,他见状赶忙与她对望,眼睁睁见她向自己凑近了一步。 “进忠,本宫额娘的生辰是今日,那你可知本宫的生辰是哪一日?”她引颈向着自己的耳边絮絮地问,进忠脑中登时银粟连绵。 他嗫嚅着道“不知”,公主便一下离他愈发近了,以气音说道:“隆佑十年,七月十五。” 如有九重惊雷在耳畔炸响,进忠的面色瞬时犹作不自然的战兢。他虽很快笑着颔首称自己记下了,但他再微末的变化也会被嬿婉尽收眼底。 “本宫好心与你说生辰,你这是什么意思?”公主蹙眉,面上弥散着淡云流絮的薄愁,语气非但不是他胡想中的咄咄逼人,反倒类似意味不明的忧嗔。 “奴才的生辰也是隆佑十年的七月十五。”心中仅是须臾的两念相争,就打定了要坦然道出的主意。他竭力作出因公主生辰的巧合而惊喜的神态,将隐秘的私心封藏在欢欣雀跃的眼波之下。 毕竟前世他连自己的生辰是哪日都不知,就算自己假定一日也绝无告诉她的可能,如今也算是弥补了遗憾,尽管确实与她为同日生不免令他有些自惭形愧。 他道出的那一刻,嬿婉几乎要瞠目结舌,紧接着便喜不自胜,后隐隐又觉他在以善意的谎话哄骗自己。 “你不是在骗本宫?”她保持着自矜,指尖却在一个劲儿地扯弄袖边。 “没有,奴才怎敢骗承炩。”公主的唇角勾起,像是颇有兴致,他恭敬地答着。 “本宫从前读《红楼梦》,好像宝玉有个丫鬟因对他失言而被王夫人撵了出去,你千万别将生辰的事儿随口告诉了别人。”她想说“丫鬟四儿”,可她一直记着进忠是知道红楼中的典故的。她若说得这么明,难免会被他猜到自己的龌龊心思,从而再次“大懑,遂逐之”。 进忠不明白她这前后两句有何关联,毕竟自己又不是她名下的太监,这类比不成立。而他恰恰又误解成了公主指的是投井的金钏儿,这下越发想不通了。 他确实对与金簪类似的金钏格外敏感些,但怎么联想都觉得风马牛不相及,他总不至于失足往井里摔,宫中处罚太监更不至于往井里摁。 公主肩上的红瓣随风飘落而下,她丝毫不觉,只一味地忍笑注视自己,那双善睐的明眸似要将自己盯出个洞。 “奴才再次向承炩保证,绝不会让承炩担忧。”或许公主只是一时天马行空而已,他微微垂眸,望着公主虚倚在了自己身侧,不再有推开的念头。 万籁俱寂,细微的触感都放大了万倍。她的纱绸衣料轻贴着自己的蟒袍,所触之处仅是一厘见方,但他感到烫如蔟蔟的火灼漫延至通身。 “进忠,你可知自己约是在哪个时辰生的?本宫生于日沉之后。”公主像在与自己闲谈,但他已感知到了她嗓音中似有似无的颤抖。 “奴才生于破晓时。”本有些愣神,公主却神情紧张,急于等自己的答复似的,他赶紧出言。 公主立时懈下了紧绷着一口气,不知何故盈盈地笑个不停,遂以双手掩着她的面腮,不一会儿又悄悄挪开观察他的神情,他自是面色如常地凝目不移。 “那本宫就可以唤进忠为哥哥了。”他还是年长自己半日,果真没有赌错。她相信是进忠今日反常的态度迷了自己的眼,但又侥幸般地暗想他或许仍会纵着自己浑说。 前世梦寐以求的称呼猛然间刺入了耳内,却没有料想中的那般使他欣喜若狂。他怔怔地望向夜幕下昏黑的宫墙,扪心自问着往日的爱恨于他而言是否已成无关紧要的过眼云烟。 他又收回远眺的目光,凝在公主仙姿玉貌的姣容上,她美得令他心颤,一如前世。 公主年岁还小,待过了两三年他再不愿接受她也会有真正心仪的公子。她如今因与自己亲近而想以兄妹相称固然无错,也只是因她天真烂漫而非刻意讨好,但终究不合礼制也不是长久之计,甚至她或许会在时去经年后以此称呼为难堪事。 况且公主是真真切切的十四岁,自己的心境则是老奸巨猾的暮年阉人,他无论如何也与这声“哥哥”极不相配。 “承炩,您不可以这么称呼奴才,”他斟酌着言辞,凝望着她有些失神的美眸,用极尽温柔的语气劝她:“太监与宫中女子是有大防的,哪怕是宫女也绝不可与太监以兄弟姐妹相称,否则就乱了尊卑,会招致大祸。承炩方才以此唤了奴才一回,您的心意奴才心领了,且深感万分荣幸,不过往后还是请承炩将这件事忘了吧。” 他不是气愤之下的振振有词,而是真心诚意地在劝谏自己。是进是退,嬿婉心中首鼠两端纠缠不止,他的态度给了她星火复燃的希望,但她同样也怕孤注一掷会使自己没入更深暗的巨渊。 “承炩,求您就听奴才这句劝吧。”公主默然不语,他生怕她听不进,不禁软声求她,又鬼迷心窍地夹带了私心:“莫说是太监,就算是高大伟岸的侍卫,承炩您都万万不可与其互称兄妹。” 所以岂是真正的无关紧要,自己还是对那一声声“云彻哥哥”耿耿于怀,一旦想起便是刻骨锥心的难忍。只不过论起自己,他不再执着于被她作何称呼了,公主愿唤猫儿狗儿乃至阉货他都坦然甚至欣然接受。 但“哥哥”二字不成,除去自己不配以外,开了这座闸难免有水势失控的一日,他不能为满足自己的邪念而置公主于险境。 嬿婉打了个寒颤,怨恼地想着他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尽拣自己的心窝扎。她略挂下了脸,可见进忠的神态越发卑微,她登时后悔冲他胡乱撒气,又急欲补救。 “进忠,本宫只私下叫你哥哥,就与你对本宫称承炩不称公主是一样的。”公主忽而牵了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又目不转睛地盯视他的双眼。南风漫卷着他的蟒袍衣摆如漪波般汩汩而动,公主的衣衫和之,二者相触相依。 他没有抽出那节衣袖,事实上他因未细观也并不知公主攥得极紧,紧得好似攥住了她自己肆意狂跳的心,又好似攥住了她自认万般卑劣的私欲。 公主分明才以谨言慎行劝说过他,他装作不知以免她气恼,却未能咂摸出公主宁可顶着对出尔反尔的羞愧也决意放低姿态再靠他近些。 “承炩,这不可,”他紧逼自己在有限的片刻内搜刮出更合情的理由,公主的发丝又落在了他的肩侧,随之氤氲的是她身上的甜香,他脑中混沌不堪,遂温言答了实情:“承炩让奴才直呼您的名字,若奴才于旁人在场时反应不及唤错,仍可接‘公主’二字挽救,哪怕背运被治罪也只是狂妄犯上之罪。而若承炩不小心唤错,或是叫他人窃听到,那就毫无回转余地了。” “进忠,本宫看出来了,说到底你还是嫌本宫笨,笨得人神共愤。”他虽婉拒,但好赖不是狂风骤雨或就此逃遁,比预期令她意满得太多,她已知足了。 嬿婉松开那节被自己扯皱的袖边,不再逼他,反倒伸手朝他的鼻尖处虚虚一点,勾唇笑着与他逗趣。人是谁她不知,但神必是眼前这一尊。 说不遗憾也是假的,她还是在心底念了那四个字,旖旎的笑容掺着绵软的情意。 “奴才哪儿能嫌您笨呢,这不是隔墙有耳事有万一么?”他的尾音勾了起来,但笑得还是那般纯善,嬿婉连忙接茬道:“本宫晓得了,进忠你这是唯恐自己有朝一日百口莫辩,本宫不提了还不成?” 进忠只是稍往边上行了一步,并未有与她别去的想法。可她毕竟心虚,虽说有意给他递了台阶,但总怕他不愿理睬自己。 “进忠,你这是‘小懑,又恐犯上,故进退迍邅’吧?”公主幽怨地睨他一眼,又悻悻地垂眸低语。 “不不不,奴才只是‘微懑’,”公主情绪低落,他慌了神,想说自己没有丝毫的不快,又恐她不信,只好设法逗她开心地对言道:“承炩,奴才这是‘忠微懑,涎皮猖獗谑公主,起足蹴之落井堵’。” 嬿婉本就是佯装的失意,嘴角都已然忍得僵麻,突然听得他这句半文半白的顺口溜,她愣了一刻便振袖顿足着大笑不止。 她实在忍不住了,若有靠垫、绒毯之类的趁手软物,她定会一把掀起,劈头盖脸地向进忠身上扑打。可苦于庭院中除去蓬草飞花并无旁物,她又嫌捧地上的乱瓣朝他倾泼过于粗鄙,也只好作罢。 “进忠你说,本宫好好的把你踹入井里做什么?踹你下去本宫不得传一众宫人、太医来救你?”她未联想到是金钏儿的缘故,笑岔了气,又强撑着嗔他。 进忠见她这副又是狂笑又是气急败坏的模样,笑得说不出话,只一味地摆手。 “本宫的生辰离现今只有十多日了,到时你得来永寿宫陪本宫,毕竟也是你自个儿的生辰,顺道一起过了。”待止了笑,嬿婉未管他听不听得进,自顾自地小声说道。 其实往年她都是不爱过生辰的,若宫中有面条她额娘便会给她煮一碗,除此以外她再也不要旁的了。 她没有给进忠留作答的时间,但也不全乎是怕他拒绝,她还有要紧事想与他商议。 “进忠,本宫忽然想到个问题。”她作沉吟状开口。 “承炩,您尽管说。”进忠不知她此番是想调侃自己还是认真问询,但也连忙端正了身形候立着待她出言。 “你说这紫禁城,尤其是边边角角的荒僻所内,是不是会有许多辛劳困苦、挨打受骂且长期不得出头的宫女?”她随意地问起,进忠暗想这必不是调侃了,故细思了一番。 公主原是起了善意,虽然她无论善恶自己都同样钟情,但既然如今她性子偏善些,他也就偏爱善良的她更多一些。 而他再恶贯满盈,也不能当着她的面显露以至打碎她美好的幻想。 “应是会有一些的,家境异常贫寒全靠入宫当差挣些银子、或是运气不好遇上了挑剔的主子的宫女都很可怜,日子相当难捱。”给不出银两就办不成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倒也没说错。只是他并无多少额外的同情心,作出悲天悯人的惆怅状不乏想起她前世受苦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佯装。 “你若是碰上如此可怜的宫女,会不会想着去相助?”嬿婉想求他想办法,但不欲让他确知澜翠的事由,所以只敢旁敲侧击。 他一旦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八成会为了自己稍稍协助一二,若成了这样,自己欠他的情也就越来越还不清了。 “若奴才力所能及,应是会尽可能相助的。”公主先前就问过自己肯不肯搭救身为宫女的她,他也如实作了答复,如今她再度兴起,若改答成不愿就成了前后不一,他也只能认下。 进忠果然一副菩萨心肠,她如此想着,顺势又问:“那…你会怎么将她拉出泥潭呢?” 其实她心中已有了些许方向,治标不治本的事儿她绝不能做,所以她隐隐倾向于在澜翠的主子余常在身上做文章。 进忠博学多才,如果他的对策也偏向巧治受苦宫女的主子,那她就彻底将此敲定了,只待摸索出合适的路子方可行动。 公主又思绪蹁跹了,一个劲儿地绕着宫女的话题言说,怕是还在回想她自己先前的假设,自己岂能再扫公主的兴。 “依奴才愚见,这宫女受磋磨已久而无法自救,其因一则是她的母家给不了任何银钱或人脉方面的助力,二则是她上头的管事姑姑或主子以刻意刁难她为乐而不把她一劳永逸地逐出,三则她自身没有既愿意也有能力拉她出狼窝的亲厚者,这三者几乎要同时满足才会是承炩所说的这般处境。奴才若遇上了这样的宫女,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皇上看到她的伤痕,因怜惜而将她带回养心殿,再教她打扮和敬茶谢恩,她拢住了皇上的心就可当上小主了。”他望着公主翕颤的长睫,好似有一片轻软的雀羽拂在他心间。他耐心地将自己前世最初的所想所做一一坦言,公主似有触动,眼波渐渐漫出了涟漪。 进忠的想法果然与自己截然不同,自己想在余常在处下手怕是再度犯了急功近利的错。 而且他鼓励宫女上位,可见他并不是因不赞成宫女背主而想不到还能整治主子,他应该只是在深思熟虑后坚持认为该在宫女那一方做些小动作。 “进忠,你别被本宫的作答干扰了,本宫上回说选择当嫔妃只是与你说笑的。”蓦的,她又觉着不对,怀疑进忠在顺着自己的意思说,她立马笑盈盈地补充。 “承炩,奴才确实是这么想的,并不是被您往日一言带偏了。”他就知公主会有此顾虑,所以答得恳切。但又与公主料定的不同,他根本就没往宫女的主子那方面去联想。前世既已呈出心甘情愿的答卷,今生又不必再呈,他的思维早已盖棺定论。 “你认为于这个宫女而言最好的路是当上嫔妃,这是为何?”进忠不会刻意奉承她,却说得信誓旦旦,她心下不免好奇。哪怕不是为了寻求解决澜翠所处困境之法,她也诚心想知他有此念的缘故。 “因为这宫女没有任何其他岔路可走得顺畅,就算换个地儿当差,待年满出宫了仍只能嫁个未必称心也未必富裕的人家,唯有这条路还能搏一搏,承炩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他仍微笑着,此话出口,才恍惚着反应过来自己已将往事看得如此淡薄,犹如谈论的是旁人的经历。 确实,若有他人肯相助,也不至于落到需要这位谪仙亲自去救,所以澜翠的事还真不能被他探出来给他添活儿干。嬿婉颔首称是,又莫名有些吃味:“你心思多,给人家安排的都是最好的走法。” “承炩,您这问题本就古怪。”见公主如此,进忠相当苦恼,可他一嘀咕,她立时就望向了自己,像是迫切想听他分说下文。 “奴才是个太监,除非得是实在看不下去才有一丝可能会大着胆子去帮一陌生宫女,所以何来‘都是’呢?况且这也是承炩您提出来的,至多不过是个假设而已。”他无可奈何,摇头笑了一声,又温和地辩白道。 嬿婉听他自贬便如钻心般难忍,直想截了他的话。可他像是毫不当一回事,她又不敢自说自话地提这一嘴了,以免反惹他烦心。 “进忠,你真的是个好人,各种意义上皆是。”至此,她只得轻叹。 第八十二章 八十二章 “承炩,奴才对您说过,身为公主和身为宫女对太监的看法必是截然不同的。奴才与您来往数月,斗胆猜测您在某些时刻会认为奴才能派上用场或是能与您言谈融洽,因此您认为奴才有可取之处。但若换作是被欺凌甚久的宫女,奴才以御前大太监的身份向她抛橄榄枝,她就不会认为奴才是诚心帮她了。”他担不起这个“好人”,又不知从何辩驳起。正思虑间,别样的情绪翻涌着裹挟了他的头脑,他仿佛酣醉了一场,又在酒后吐了真言。 “可你向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嬿婉猜不透他为何会如此引申,她总觉某一瞬他目中有掩不尽的旧伤,但再怎么追探也只能观得他豁达开朗的笑颜。 “承炩,您把奴才想得太高尚了,”他像是听得了什么有趣至极的事,向公主挑眉道:“奴才指不定真是色心作祟,瞧了那宫女甚合眼缘,这才良心发现,给她引了条明路。” “你起了色心,那就应当暗地里与她的主子合起伙来欺压她,再断了她往上爬的可能,本宫不信她在走投无路之下不会跟了你。” 听得他提眼缘,嬿婉的心几乎要拎到嗓子眼,四肢百骸霎时浸润了这个时节不应有的寒气,令她瑟瑟地颤栗。她慌乱无措地紧掐自己的手心,只待他落下那一声宣判。 她心知肚明,九姐在他眼中再如何光彩夺目都不可能成为他的良配,但宫女不同,且不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单凭有着与他相当的身份都足以令她揪心。 好在那最后一句还是把她从彻冻的冰窟中拽回来了,因为她稍一体味就笃定了他所言极不合常理。假的,只是假的,她如蒙大赦。 他轻轻拊掌了三两下,复而忍俊,转首面向那株在夜茫中独自妖冶娴都的凌霄花,凝神须臾,又莫名地笑个不停。 嬿婉心下羞赧,瞪了他一眼,小声嗔他:“本宫知道,你在笑话本宫净耍趁人之危的坏心眼儿,但这何尝不是人之常情?本宫只是一时起念,与你随口探讨而已。” “奴才没有,”他已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蹲身仰望她,嬿婉见得那双澄澈的明眸似有水行禹沟,又似星宿扑簌溅落,他平和地答道:“奴才不是在笑话承炩,是觉得承炩很率真,也很聪明,奴才懵懂想不明的事儿经承炩一指点便茅塞顿开。” 听她亲口道出,他的遗憾又少了一笔,他眼望着公主略俯下身子,似乎作出了要轻推自己一把的手势,不知怎的又改为在虚空中信手一拎。 他顺从地依她的暗示起身,见她眉间喜忧参半,正想进一步地辩白时,她忽而温柔地问自己:“进忠,本宫承认自己做不到你这般至人无梦。可说你入禅,你却认为进封嫔妃是好事,说你世俗,你却认为以私念捆缚她人是荒谬的,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怎会痴愚到真以为进忠想不着她的法子,他分明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且也不忍直言告知自己他做不出。 “奴才是活在紫禁城中的太监,不是修行的僧人,”他毫无厌烦之态,只是凝望着自己温和言说:“在奴才的心目中,以丰衣足食为基,后渐有荣华富贵且一辈子处尊居显,这于寻常宫女来说就是最好的前程,故让她当上嫔妃是在救她。” 他不欲解释公主所说的后一句,只好向她有些答非所问地坚称自己当年的执念。 “那你为何没有这么‘救’春婵?”嬿婉见他虽和颜悦色,但到底说得信誓旦旦,不假思索便问出此言。 “承炩您待春婵好好的,又不打她骂她,奴才何须多此一举?”他被公主问得愣住了。 “你分明是为了本宫反其道而行之地多此一举了,本宫还得好好谢你呢。”嬿婉意识到自己无理取闹,不由得讷讷出声。 “举手之劳罢了,承炩无需谢奴才,”他见公主眼神有些躲闪,以为她当作自己出于客套,便又调侃道:“承炩,您许是没看清春婵当时求饶般的眼神,她的面色惨白到恨不得像要被就地正法了似的。奴才就算认为当嫔妃是好事,可也不至于牛不吃水强按头吧。” “本宫知道,哪怕是引荐宫女,你定然也会充分尊重宫女本人的意愿。”他显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冒险阻拦了皇阿玛,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度感谢而没有明确点出而已。但这也未必表示他对春婵没有起恻隐之心,此番当真是以德报怨的壮举,嬿婉越想越觉得自己连夸赞都总是词不达意。 “进忠,”他局促不安地一抹蟒袍上的皱褶,嬿婉只当他是害羞,她牵住他的衣袖,一字一句地对他道:“本宫以前从未想到过能有幸遇见像你这样好的人。” “奴才…”他张口结舌,本能地想对公主论证出自己是如何的不堪,但见得公主眸中闪烁的炽热星火,他又不忍心泼这股冷水了,只狼狈地嗫嚅道:“承炩,自个儿不愿当小主的、甚至是已有所爱的宫女…奴才就算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明确见着了还事不关己甚至推波助澜地让万岁爷下旨册封,这不是给自个儿结怨么?” 实话实说,他与卫嬿婉初遇那日他本就分毫不知她和凌云彻的旧情,以他当时的心境也不可能想得到会有这一茬事,他当真以为她是心甘情愿地与自己对赌。 但他终究是欺骗了公主,就算时光倒回那个雨夜,他还是会做同样的抉择。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稀泥里跳。 当真是谦逊温雅,嬿婉见他并不反感自己的动作,唯有面上泛起彤云,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进忠,本宫为了春婵向你求援,事后没给你添麻烦吧?皇阿玛有没有责骂你?”她琢磨他的话,把“结怨”想错了对象,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低声问询道。 “没有,承炩尽管宽心,奴才行事自有分寸。”公主一会儿欢欣雀跃一会儿又愁肠百结的,他想了想,大着胆子依照她牵自己的样子,旋身去轻轻捻了一下她的袖边。 被他捻过的袖口如烧铁般熨烫着她的皓腕,甚至延展于心腔。她思绪辗转,想到进忠今日对自己说了不少肺腑箴言。而自己欲与他为友,着实不能让他唱独角戏,该主动与他倾诉一些心声。 “你无事本宫就放心了…进忠,本宫想救下春婵,如你所见正是因为她侍奉本宫已久,本宫离不了她,也不愿见她为难。但与此同时,还有另两个原因。”她轻叹一声,诚挚出言。 “承炩想说什么可尽管直言,奴才都听着,”公主如此关切,令他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他说罢又觉不妥,改口道:“承炩现今又不欲吐露了,或是言毕再自认为不得当,奴才都会依承炩的所示当作未听过。” “谁说本宫又不愿提了?”公主向他一乜,他本想对她笑,又恐她觉着自己不挂心。 “春婵的口脂是本宫突发奇想为她点的,偏偏皇阿玛拿她的口脂大做文章,让她吃了这么大一场惊吓,若不能救下她,本宫往后怕是会怨自己怨一辈子。”进忠听她细细言说,脑中浮现的全是自己为鬼之后飘在她身边,眼睁睁望着她往春婵的唇上点毒口脂的场面。 这也是春婵叛变的缘由,他做不到指责炩主儿多心,只能寄希望于春婵就此倒毙,偏偏天不遂人愿,他便恨春婵一直恨到了这一世。 不少前尘旧事都轮番翻新着现于此生,他无可阻遏,又不甘就此无为顺流。 “承炩,您为春婵点口脂是一念之差的谬误,险些造成您不愿见到的后果,或许是天时地利下您躲不过的飞灾横祸。但冥冥之中您又及时幡悟令奴才作出了补救,将原本可能要与您所想背道而驰的坏事改回了原轨,这已算功过相抵了,您切勿再劳心。”他沉吟片刻,端恭作答。 她原以为进忠会与她自我劝慰的那般,也言春婵即使不被点口脂也会被皇阿玛以别的理由搭话,她再怎么自劝也会责怪自己惹事生非。但出乎意料,他的劝言完全站于另一角度,甚至肯定了点口脂是错事,没有和稀泥为她开脱。 说来也怪,他简言三两句自己就豁然开朗了,她颔首,感慨道:“还好你还在本宫身边。” “其实也不算是奴才在承炩身边奏的效,是承炩自个儿拿对了主意,又当机立断借奴才之口迂回。若奴才日后不在承炩身边了,承炩也要行事果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终究还是绕回了这个话题,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提到他会离自己远去,虽然自己一向确知他陪伴不了自己多久,但这样的话一次次从他口中说出,还是令自己万般钝痛又无能为力。 她的泪水刹那间凝莹湿润眼眶,深知他实在是一片赤忱,但心下还是埋怨他又将赤裸裸的现实摔在了自己面前。 “承炩,您怎么了?”他发现了公主的异样,急得手足无措,又苦于不知是自己的哪句话惹恼了她,只得先道歉:“奴才错了,承炩,您别…” “本宫无事,忽然想起了些春婵往日与本宫同甘共苦的场景罢了。”她的声音略带哽咽,却竭力说得云淡风轻。 “本宫还未说第二个原因呢,”她趁进忠未回过神,及时将哀戚敛好,又道:“春婵伺候了本宫五年,本宫知道她从未有过心仪的男子。但本宫想着,今后她欲出嫁,本宫就尽可能撮合她嫁一位与其情投意合的郎君;她不欲出嫁,本宫就设法留她在永寿宫或是请她陪本宫入府。总之,她的前路都尽量顺着她自己的心意走,也算是本宫给她的酬偿吧。她的神情明显是不愿侍奉皇阿玛的,本宫怎么舍得让她抱憾一辈子。” 若春婵真正当了小主,她就未必会自认有憾了。他想对公主言人在其位心境自有变迁,但话到口边还是咽下了,自己作祟的余念不该让公主闻而烦忧。 “承炩,春婵对您忠心,也是因您一心为她着想换来的,您待下人很和善也很真挚。”于是,他选择了试着去理解公主。 “本宫以前也未细想过春婵的将来,只想着多为她备些嫁妆而已,近日忽然有了这个念头,或许是顿悟了这大抵不是所有女子都能实现的心愿吧。”她隐晦地诉说,见得进忠专注地听完,又稍稍垂目似在思索。 身为公主,她是不能自己替自己选夫婿的,更何况她只想选的人又不在她可配之列,退一万步来说他也未必肯尚自己,横竖都是荒唐。 加之见识到了承恪的冷暖自知和承敏的惶恐踌躇,她在夜深人静时不免辗转反侧。 但春婵不同,相对于极可能要一步步遵循既定轨迹的自己,她的未来有着弥足可贵的自由。 也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地想让春婵替自己一尝或举案齐眉或逍遥物外的幸福。 “承炩,您的婚姻大事奴才实在不敢妄议,但奴才祝愿承炩能心想事成。”他当即就听懂了公主的言下之意,心突突地跳着,万般想要直言问询公主是否有意中人。但只须臾工夫,他见得公主美目中的星芒,当即就止了此念,改作了祝福。 或许是他误会了,若公主真的属意莫德里,那么在听得他一语后不该是这般怅然若失,至少应当是有几分企盼或是娇怯的。 公主像被抽去了力气,通身都轻飘飘的,在吹拂的南风中,她的衣袂间或轻扫着他的蟒袍。很快,她像是感到疲倦了一般,挽住了他的衣袖,又蔫蔫地倚着他。 可她不出言,他是不敢再主动提议让她回卧房歇息的。他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本意是让公主靠得更舒适些,但她的身子极轻,明显是刻意收了力而不真正拿他作为自己的支撑。 “进忠,那就谢你吉言,”半晌,她终于笑逐颜开,他也任她凑近自己的耳畔而不制止,听她低喃了一句:“本宫会永远记得你有这么祝过本宫,本宫就当作是实现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她松开了进忠,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一旁,又忍不住偷瞟他是否还在看自己,见他的目光追随自己不息,这才又添了几分兴致。 “那日你怎么确认是阿林动了本宫的纸鸢?”自己、额娘甚至春婵都看出来了,应是不会错的,但她还是想听进忠的看法。 “承炩回殿后,奴才不是还蹲守了一会儿么,奴才回去行经石阶时看到阿林在瞅您的纸鸢呢。而且后来您去了御花园,奴才又偷摸瞧见他往您手上盯。两度巧合,奴才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进忠并不遮瞒,神色坦然地与她说了。 他猜测公主可能会劝谏他没有十足证据的事切勿随意定论,可不曾想,公主一怔,喟叹道:“本宫刚入御花园那会儿,想不到你也在本宫身边。” “没有,奴才离得很远,只是为了探视一番,看有何人在关注您的纸鸢。”他不知公主是调侃还是尴尬,便折中地以实情答她。 “你看到了什么?”她既问,又一思索,改言道:“你见得本宫在做什么?” “奴才见承炩在与四阿哥谈笑风生。”他对答着,忽见公主似娇花初绽般地笑起来,眉间薄愁消弭无踪。 “本宫还以为你是后来才留心的,没想到啊…”她一摇首,目光从他的衣襟缓缓移至他的愕然出神的面容,凝眸极轻极柔地问:“进忠,这值得吗?” “什么?”他知自己问得煞风景了,但他确实未听出公主是为何意。 “本宫是在问你,你只因阿林结了本宫的线这桩小事,就抛却了自己为人处世一贯的珠规玉矩,偏私本宫而去惩治他,究竟值不值得?”公主并无不耐,反倒语气分外端恭谨慎,颇有几分向他请教之态。 “承炩您太抬举奴才了,奴才一直都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这也谈不上什么值不值得的。”他一愣,本能地摆手否认。 嬿婉登时后悔于自己如此直白地向他质询,她的出现打破了他潜移默化下早已铸成的文人风骨,今日偏又明知故问,他无论答值还是不值都逃不过一个里外不是人。 望着公主容色透出的卑躬,他隐隐意识到了自己惯常的言行不一或许会给自身招致不小的祸患。实事求是地说,他十成十地认可自己就是个涎皮赖脸且登不上台面的痞徒,所以即便在公主面前,他也往往会在无意识下将实话脱口而出。 但他同时也一直强烈自我暗示着不能打破自己在公主心中那个低眉顺眼一味恭敬侍主的奴才形象,这两者实则是相冲的。早先他误打误撞,压根儿没拎清情势就贪多贪足胡乱地把两头都占上了,如今已无法判别公主究竟会拿他当作什么样儿来看待。 公主对他好歹没有流露不满,那或许是将他视作极度自谦的温驯奴才吧,他惶恐不安地想着,等公主道出下文。 第八十三章 八十三章 “你若是小人,天底下就寻不出一位恺悌君子了。”公主的嗓音微颤,进忠闻此还以为她在打趣,心绪反而稍稍平复。 嬿婉愧疚得无地自容,她近乎虔诚地夸赞他,见他温和地笑着,并无追究之意,这才缓过了气。 进忠的脸都快笑僵了,也想不出该以何言对答。时光在分秒间溜走,他怕公主误以为自己不愿应声,硬着头皮信口胡诌道:“是,奴才自打遇见了承炩,为人行事也不再似从前那般小人做派了。” 公主再度怔神,复而想通了什么似的,掩口直笑,另一手却轻轻地拍打在他肩侧。 “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惩治阿林纯粹是为了替本宫出一口气,本宫实在感激你做出的这番牺牲。”见她笑得面若锦霞晕染,他无法否认公主此言,却也不便承认。 进忠定是在说反语了,以遇见了自己为起始,他的克己奉公在日常的点滴中渐渐被自己蚕食了个干净。她又是餍足,又是隐隐替他有些不值,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只好将自己的纷杂百念都凝在眼底不见波的浑笑中。 “这是奴才应当做的,承炩不需言谢。毕竟承炩始终都不曾招惹过他,结果无缘无故就蒙了灾,这于您而言太不公平。”他不知公主为何而笑,只好说得尽可能冠冕堂皇,但耳尖泛起的淡红已被公主尽收眼底。 “是是是,进忠你最刚直不阿了,本宫很是折服。”她向他眨眼,又真诚地捧赞道。 由此,她万分笃定了进忠帮自己是有几分私念的,尽管极可能在他大直若屈的道义下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可仅仅是有这份心意她就已相当知足了。 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公主火簇般的目光令他如芒刺扎眼。他一咬牙,半装糊涂地顺承道:“那奴才就谢承炩的赏识之恩了,奴才日后定把差事当得更好。” 言毕,他的良心与理智扭打得不可开交。他自认尚存的一丁点良知在劝告他担不起公主的敬重就不该应下,可他的理智也在振聋发聩地遏止他再将扯不清的糊涂账搅缠得更不可挽回。公主现如今待他极好,依着公主的意思继续扮下去而不节外生枝是他目前能作出的最优解了。 “进忠,本宫赏识你,是因为只有你才值得,并不是因为想看你把差事当得多好。”他还在顾左右而言他地谦虚回话,嬿婉心中有些不满,但更多的还是心疼他的自卑,她不由得语气越发温柔地对他惋叹道。 公主执迷不悟,他暗想自己彻底骑虎难下了。他不敢再答,就怕说得愈多,错得愈多。可公主盯着他不放,他通身上下都是津津的汗水,实怕公主察觉。 思绪一片混沌之下,他信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喃喃道:“这天儿真热。” “嫌本宫离你太近了不成?”公主睨了他一眼,脚下立时横跨一大步,他并不觉着好,只觉着自己罪加一等惹公主不快了。 他的耳朵还红着,显然并不是真正要驱走自己。嬿婉内心几乎要捧腹大笑,却冷着脸向他蹙眉:“明知热,你为何不带一把扇子?” “没有。”他梗着脖子出言,本意是坚定地意表自己绝没有嫌公主离得近,可他全然没有听清公主的下一句,结果他这意思登时变味了。 “没有?进忠你竟家徒四壁以至于连一把扇子都寻不出?果真是位安贫乐道的真君子,是本宫见识少了,得向你赔个不是。”嬿婉如何不知他答的是上句,可她实在忍不住想与他逗趣。当她勉勉强强故作异常惊诧地问完,已是憋笑憋得满面绯红。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想为自己辩白,可还未张口就笑得无力说话了。他掩着同样通红的面孔,羞赧得双脚一个劲儿在地面上碾踩,额角的汗大滴大滴地下落而渗入指缝,尽是腻渍的手心抹了面颊和双眼,又是糊糟又是刺目,他暗想自己如今怕是活像个水鬼了。 “奴才想说的是没有嫌弃承炩,”可不辩不行,好不容易收了笑他才闷闷地开口,不敢把比寻常更丑陋三分的脸面转过去,声若蚊蚋地又道:“奴才的他坦里有扇子的。” 公主不答,他不知她仍在无声地发笑,只得恳切地继续诌下去:“奴才随万岁爷来永寿宫当差,总也不好自说自话举一把蒲扇扑喇喇地替自个儿摇风吧。” 公主闻之更是大笑不止,他猜测公主脑中已想象出了自己描述的画面,他本想接着自侃他像个热锅里的毛脚鸡似的,可不曾想公主先开了口。 “进忠,你还是别自个儿扇自个儿的风了,要是一不留神扑在皇阿玛的铁面上,那可就好看了,”公主像在信口戏谑,又像有一两分顶真,她忽而咬了咬嘴唇,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还是让本宫替你摇扇吧,你当差这么辛苦,理应好生歇会儿。” “本宫开玩笑的,你别介意。”他口干舌燥,本能地想微微张口由夏风涌入喉间,公主却忐忑地改口道。 “没有,奴才是想说…”其实他并未想好说什么,但想说的必然不是公主所想的那样愤言一声“逾矩”。 “天儿热得像蒸笼,人都成了一个个鼓胀淌油的包子。你若再像个火炉似的煨在本宫身边,本宫就得成烤馍馍了,自然得给你扇凉不是么?”进忠迟疑的反应还是给了她一定的勇气,她佯怒着忿忿道,实则仍是拐弯抹角地向他辩解自己并不是有意冒犯。 “不用如此麻烦的,承炩备一桶井水,对着奴才兜头浇下来就成了,保管透心凉。”公主的话给了他启发,于是他立马油嘴滑舌地想着打岔过去。 自己怎么舍得泼他,嬿婉白了他一眼,但没敢继续与他浑说。她向红墙的尽头眺望,遥遥见得月落星沉,旭日悄然向地平线以上泼洒出了第一缕微曦,此刻约摸已是平旦。 “进忠,你今日随皇阿玛归去后,可有歇息的时辰?”她有些不放心,但见进忠仍不急于离去,便开口问他。 “有的,奴才不用上日值,可回他坦补觉。”其实是没有,因班次排不开的缘故他得待到夜间下值才可入睡。但见公主忧心忡忡,他暗想哪怕只有一丝可能,自己也不能让她误以为她占用了自己打盹的时刻用于闲谈。 “本宫可以再问你件事么?”公主说得小心翼翼,叫他有些怀疑是什么她办不了的大事。 毕竟他料不到她一则是认为自己不太该打探,二则是生怕他因迁就自己而误了回殿伺候皇阿玛。 可她又确实好奇,哪怕额娘不提,她自己也着实想知道。 “承炩有话便问吧,不论是什么,奴才都知无不言。”他虽不解,但还是心平气和地望着她道。 “你真的是在阿林自曝无知后即刻反应出那诗不对,从而果断上前捧杀他的么?”公主问得不算太明,但他一听就知她是想了解念诗本身是否也为自己的手笔,暗想幸好她未把凌霄花一事也串联起来。 可他根本无法坦白,一旦撕开一个口子,他擅仿字的事就瞒不过公主,她再细究下去,自己根本无法自圆其说地解释自己为何有此爱好。 况且公主单纯,又笃信自己匡扶正义,这样栽赃原先的写手让他与阿林狗咬狗的奸邪事儿也不便让她完全知晓,免得让她反感自己的剑走偏锋地多此一举。 但话又说回来,哪怕阿林不遗落那张纸片,待他听得其激昂念诗,自然也会当机立断地走上前吹捧。因此只要阿林带了这张纸片,就横竖逃不过自己的口诛笔伐,依公主之言认下也不算扯太大的谎。 “是,奴才做什么事都逃不过承炩的眼睛。”他有些心虚,但面上还是表现得相当平静。 “你怎么能反应得这么迅疾?本宫压根儿都没听说过那诗。”她果然还是追问了,进忠闻之连忙盘算起合理的解释。 他想说自己是在纸鸢宴前恰好读诗集读到“纸鸢”,就不免多瞅了一会儿,又顺眼看了它的注解。 可公主并未给他出言的机会,低低地唤了一声“进忠”。 他满心都是如何蒙混过去,哪儿能想到公主并非生疑,而是心焉如割之下的感慨。 公主不给他蒙混的机会,那么他就心甘情愿地洗耳恭听公主的见解。盯着公主凝滞的眼眸和暂阖的樱口,他并无任何邪念,只当作默默地尽自己身为太监的职责,仰望甚至是敬奉她。 她想了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对进忠言说,进一分像是揭他不能金榜高中为官作相的伤疤,退一分又像是在无由地嘲讽他虽为内侍却有热忱的文心。 “进忠,你是本宫见过最笃学善思的人,本宫在你身上拢共是寻不出任何一丝缺点了。”稍有不慎就会言及他的身份,叫他难堪或是苦痛。她越是被他盯着,越是险些泪盈于睫,末了只得夸赞这么一句。 为何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他就算扒皮剔骨复而涅盘重生都担不起公主此言。进忠惊惧不已,因着本又对隐瞒公主有愧,不由得两股战战继而目光惶错地答道:“承炩,奴才这不就是耍了个心眼儿么…” “宫中从未设有供宫人勤习读写的学堂,你能做到这般,就绝不是一点你可能只自以为的小聪明。若你幼时能有机会投身于巨学鸿生门下去春诵夏弦,那你一定…”他定能成肱骨之臣,她见不得进忠瑟缩在自卑的阴影下,可心急忙慌下堪堪说了前半句,就后悔得欲咬舌头,连忙将后句吞下。 他才不愿被关在私塾里扯着喉咙苦读呢,可公主把他架在了高台上,容不得他说不字,他已是下不来了。所幸只是公主的幻想而已,又没有真正把他往学堂里撵,他迫使自己镇定心神,强笑着奉承:“也是,奴才若不是自小成了宫中的太监,或许能中个秀才吧。” 她的心沉了下去,不敢面对被自己冒犯的言辞刺得遍体鳞伤的进忠。可进忠久久不再出声,她还是不得不接话。 “进忠。”她轻声唤他,以为会从他的眸中看到撕心裂肺的伤痛,甚至以为他会静默无声地流泪,结果不曾想,他满目皆是难以置信的茫然。 忆及往昔他竟在自己最意料不到的节点哭泣,如今却又在自己断定最难以挽回处只作错愕状。虽然越发摸不清他的性子,但烂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她侥幸地想着现如今他没有憎恨自己毫无分寸地提他伤心事总是好的。 “你受苦了。”公主的双唇翕动着艰难道出,他竟然还不知轻重地暗喜,一壁想着自己躲过了寒窗苦读,一壁急欲笑称自己并未受此磨难。 蓦的,他想明白公主为何会流露一副悲不自胜的容状了,微张的口瞬时闭上,无地自容爬满了他的整张面孔。根本就与此刻正抢占了他头脑的鸿儒们无甚关联,公主也不是惋惜他未能进学,问题毋庸置疑出在他的太监身份上。 幸好没有笑出声,他的后背泛起了一大片薄汗。 说到底,自己又不是头一辈子入宫了,虽然他一直记得前世那场锥心刺骨的疼痛,也认清了自己与云朝雨暮的欢好无缘,但他再怎样也不会纯粹因自己是一名无法考取功名的太监而自卑,毕竟他本身也从未有过入仕或是当个文人骚客的志向。 相较于此,他真宁可公主只纠结于他没能求得名师授业解惑。但惹得公主如履薄冰还未能在第一时间察觉,他自认总归算自己的不是,当即温声出言道:“承炩,您也知道,奴才是因为家贫才入了宫,除此以外或许还有个傻念头吧…但总的来说,奴才从没有后悔过,尤其是自当上了副总管那段时日起,奴才最想实现的心愿实现了,所以越发觉着入宫特别值得。” 公主并不会猜出穷困以外的傻念头是什么,大概会当作自己欲出人头地,毕竟他不便把时日说得太明,反而恰好能与自己的“意图”对应上。他笑望着仍有些不安的公主,又上前一步低声劝慰道:“好了,承炩不要再多想了,好不好?” “好,”她如梦初醒,故慌忙就坡下驴,本是急于把使得二人都窘迫不已的话题揭过去,却误打误撞又给了进忠一记闷棍:“进忠,你的学识如此渊博,是不是平常总在休沐日里买书回去读?” 犹如刚刚勉强补好的穹天再一次始料不及地轰然坍塌,他无可奉告也无可狡辩。他的他坦中书籍甚少,公主去一趟便露了馅。况且书册占地儿大,又显眼,拖回宫中一路人人可见,公主只要寻御前的太监一打听就可知他从前几乎不曾买书。 总不能坦白告诉公主,他是在前世被她以金簪麻绳处死后百无聊赖下依了鬼差所言随意翻阅书籍才记下了不少内容,他如今连撒谎都不知往哪处撒了。 “也不是,奴才…奴才从前在藏书阁,不,应该叫文渊阁…当过一段时日的散差,所以有幸研读了些书籍。”自己都嫌自己胡诌八扯得实为过分,还磕磕绊绊,他恨不得伸手打自己的嘴巴。 嬿婉不完全信他的话,但一思量怀疑他是下了值抽空悄悄潜入文渊阁翻书通阅的。既然他不愿意全盘托出,那自己当然不可能逼问惹他心烦。但不管怎样他定然是极为刻苦的,她装作深信的模样感慨道:“那么枯燥的文字你怎看得下去的?进忠,你真的很厉害,千万不要轻看自己。” 他以为公主诚心在询问自己为何看得进书,他内心都快要哀嚎惨叫起来了。他如何解释?难不成说自己一命呜呼,满心以为自己立时就要被驱入炼狱油煎火烹,结果得了个大赦,又伤心欲绝气怒无比不愿去见她,只好龟缩在书堆里打发时日聊慰心伤? “承炩,奴才实在毫无其他能做的事,所以唯有读书消磨时光了。”他寻不出由头,逼不得已,说的也确实是真心话。 第八十四章 八十四章 “你瞧,你无事可干便自发地潜心博览群书,而旁人无事只会寻乐子,这就是你的过人之处。”听得公主仍在夸赞自己,进忠难以启齿又急于解释,心下几近癫狂。 “不是,奴才只是想着万一…万一能派上些用场。”怨恼过后他也曾想过,自己说不准能在阴间谋得一官半职,待炩主儿百年以后仍能助她。虽说打错了算盘,但也误打误撞地得了可用于今生的成效。 “所以你就活学活用整治了那害人的顽童。”嬿婉见他此状,连忙捧道:“进忠,本宫是真心实意觉着你特别有才气,你别…” “不是,奴才那是被逼上梁山了,奴才总不能一脚踹他下荷花池,叫他灌几口凉水清醒清醒,警示他别在太岁头上动土吧?”他满头大汗,再度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扒光了疙瘩外皮的癞蛤蟆,还被扔在了火烛层层堆砌缭绕的戏台上,一边儿忍受着滚烫的炙烤,一边儿不得不将自己的丑态一览无遗地向公主呈现。 “你再插科打诨!”她本想说自谦的,结果被进忠滚雷般的一语惊得瞠目结舌,片刻后便哑然失笑着试图去推他。 公主细嫩的柔荑紧紧按在他的衣襟上,他唬得脚下立即后退,窘迫地喃喃道:“承炩,奴才没有开玩笑。” 忙乱间他忽的想起自己又忘了该扮好的形象,开始口无遮拦了。正犯愁该如何收场时,见得公主缩回手目视着他抿唇笑起来。 嬿婉真切相信了他的话,可她着实也没想到他会为了这般小事愤而盘算过要踹人下水,好一个君子动手不动口。她非但没有如他忧虑的那般厌恶他行不义之事,反倒颇为感动他为了自己而毫不犹豫地打破一贯的原则。 “承炩,奴才后来还是想着,阿林才疏学浅,会念诗但不懂其隐喻,多读书于他总是有益无害的,所以奴才才耍了这番花招。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奴才求的就是让阿林在万岁爷的教诲下能学业精进些,往后能合乎情理地出口成章,这也是为了他好。”现下他一点儿补救的法子都没有了,只得做个胡言乱语的痴癫。待他半开玩笑,对公主振振有词地狡辩完,公主已笑得俯仰又顿足。 “好,你也算‘以身饲虎’求得阿林奋发图强了。可谓功德圆满,本宫得恭喜你。”他过分幽默了,嬿婉越想越忍不了,便耐着笑阴阳怪调地对他嗔道。 “奴才谢承炩道贺。”偏偏他还一脸的恳切,低眉顺目地打了个千儿,竟是连嘴角都不扬。 嬿婉扶着额角,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指着他笑骂:“进忠,你真是…本宫向来拿你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你侍奉皇阿玛时也这样?” “没有没有,奴才不敢。”他到底还是脸皮薄了些,没敢大言不惭地承认。 “那你就是存心针对本宫了,你只对本宫一个人这样?”她将试探藏在了看似打趣的一问里,心中默默企盼着他称是。 他呆愣愣地望着自己,面上开始泛红,又嘴硬似的轻言:“奴才对承炩怎样了?奴才不懂,还请承炩明示。” 他将装傻充愣演绎得太理直气壮了,以至于嬿婉自己都有一瞬心生迟疑,生怕他求阿林上进并非假言。 “没什么,你这书呆子。”嬿婉佯装用手指去戳他的脑门。 她以为进忠会下意识后退的,她也就能水到渠成地假意恭敬出言告知其自己是想为他正一正巧士冠,可他这回偏生不躲了。 进忠的思绪还扎在公主会对自己有何看法的浮想中,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的玉指劈头盖脸地朝自己揿下。他稍一偏头,在他们双方皆惊愕的目光中,公主不小心把他的巧士冠给掀掉了。那冠帽在地上打了个旋儿,落到了几步之遥处。 嬿婉为自己没能及时收手而追悔莫及,因迫切想要弥补他,故手忙脚乱探身去取帽。手既碰着了帽檐,她便顾不上旁的了,只管去拾。可不曾想以手捉着它竟有些异样的阻力,她心慌神乱根本无法细思,一个劲儿地使蛮力终于将它拽了过来。 她一抬眼,刚想还帽,就见到了进忠那张呆若木鸡的面孔,他的手还伸在原处,正作着一副与她争夺的急状。 自己居然是在与他争抢巧士冠,嬿婉的脸霎时彤红无比,连耳尖都艳得似要滴血。她将那烫手帽胡乱地往他手中一递,扭头掩面连声道歉。 鸟鸣从幽远处隐乎传来,朝光映得远方流絮浮出了些轻浅的水红色。透过指缝一瞅,她心知已到了与进忠不得不分别的时辰。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怎就在末了给他留下了此般蛮横的坏印象,她默默将手放下,转回身想再次向他认错。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进忠方才没能回过神,但他何尝看不出公主意在替自己拾帽而非趁乱捉弄。他暗暗思忖着尽管摸不透她突然揿自己算是个什么举动,不过想来必是没有恶意的。 他温柔地注视着公主,赶在她再度出言前将帽戴回并微微地笑着道:“奴才之前向承炩顶嘴,可奴才又不愿跪身,也只好让这巧士冠代奴才行个谢罪礼了。” 公主静视了他片刻,嘴唇略有翕动,像是将话咽下了。他笑意愈深,外显的神色极为愉悦,心下实则是在时刻观察公主的情绪变化。 公主总算是笑了,虽然笑得有些勉强,但好歹没有再拘泥于向自己致歉,见状他稍势缓和了紧绷着的心神。 “你一脑门都是汗,和本宫相处就这么使你心惊肉跳么?”转忧为喜的她一撇嘴,迈步向自己走来。他以为公主又要善意地戏谑自己,便不躲不藏,只待她的言辞或是动作。 “不,和承炩相谈是一件令奴才凫趋雀跃的大事,所以奴才才会汗流如注。”公主并无后续,他向一旁瞥目,觍着脸道出。 公主仍在他余光可见的范围之中,闻他此言,她竟有些异样的颤栗。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慌忙目视她,却见她一双美眸含了少许晶莹的水潦。须臾过后,她闭目又睁,面上已是含羞带笑的明媚。 “进忠,本宫耽搁你太久了,咱们回去吧。”她附到自己耳边轻轻一言,他的心狂跳不止。 “好,承炩回房再补会儿觉吧。”他随在公主身畔,公主走得很慢,他料想以近日皇上的作息来看其并不会起得过早,遂由着她闲庭信步。 “进忠,孟嘉落帽的典故,你可知晓?”她思虑一番,脑中终于得了个合宜的说法可纾解自己对进忠的愧疚。 “承炩,奴才并未猜疑您在讽刺奴才,”他闻言一惊,又有些拘谨地笑着道:“奴才也绝没有讽刺承炩的心思。” 公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像是憋着满腹的怨诽。 “承炩,奴才…”他立马手足无措地想要补救,心中暗骂自己多思多虑还肆意胡吣。 “本宫是想与你说,你哪怕意外落帽,也是襟怀洒落美丰仪的翩翩少年,”公主气急败坏地振袖不止,又以手肘轻推他,将头埋下去咬牙道:“进忠,你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 他好生冤枉,分明没有记错典故,但谁料公主不是想要自辩。 公主像是不欲理睬他了,他赶忙将身子俯得低一些,眼巴巴地仰视着她道:“承炩,奴才错了,您就别…” “谁说本宫生气了?”她本就不是生进忠的气,她以手势示意他起身,见他乖巧地照做,面上不免漾出了些笑意。 他怔在原地望着对自己再度笑得尽态极妍的公主,莫名地发觉她与前世相比多了许多诸如转睛、抿唇、捻指等微小而鲜活的反应,尤其是当她在面对自己时总如此。 “进忠,这半个夜晚弹指间就过去了,快得像做了场愉悦的梦一般,”她轻叹了一声,旋即又展露笑颜:“梦醒了,你便又要回到皇阿玛身边,弯下脊梁扮好俯首帖耳的谄媚内侍。” “身为御前当差的太监,这都是奴才的本分,”他本想再接一句“算不得扮演”,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忤逆了公主的意思,且自己确实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便改口道:“承炩,您回房歇息吧,短时间内切勿再出来,免得碰见万岁爷,奴才要去主子的房门口候着了。” 他望着公主颔首,又望着她蹑手蹑脚地走回了卧房,虽心下还有些惘然,但还是不紧不慢地移步到他该立的位置,一直待到皇上传唤。 慈文在替皇上结发辫,见他进门毫无反应。他也就依惯例行个礼,不瞥眼看慈文,只按部就班地侍奉完皇上更衣洗漱,再领了旨去请轿辇,伺候其回养心殿。 一直到日上三竿,嬿婉才装作惺忪着眼儿起床的模样,推门出去,见额娘和春婵已至景仁宫请安归来了。 不明所以的春婵去打理起了内务,慈文坐到软榻上,招手示意嬿婉坐至自己身边。 “额娘,要与皇阿玛周旋这么久,辛苦您了。”额娘自昨日皇阿玛来访起就疲于应付,今日果不出其然面色憔悴,即便是终于脱去了柔情蜜意的假面,但也劳神费心得极为过度。嬿婉自知这全是因春婵一事而起的,不免又生内疚。 “无碍,我只是一时不太适应与皇上交谈,以后就好了。”额娘说了宽心的话,但嬿婉总觉得她在盯着自己的双眼看。 两对一式一样的黑眼圈儿,慈文心中警铃大作,又总觉得他们二人也不至于到了夜半幽会的程度。 “额娘,您看什么这么专注?”嬿婉好奇地一问。 “没什么,瞧见了两只乌眼鸡。”慈文心平气和地悄然试探。 嬿婉压根儿没听出“两只”的意味,只当作额娘说自己熬得眼圈都青了,她不好意思地一笑,按着方才躺在床榻上思量的答复回道:“哎,我想事儿想了一夜,没怎么睡着。”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慈文暗想着,问她:“是什么事?” “还不是那澜翠的事,我总得想法子尽快救她呢。”倒也不算撒谎,这确实是嬿婉心头压着的一块巨石。 慈文被她蒙骗过去了,不再把她失眠的因由往进忠身上联想,当即道出自己的见解:“额娘这两日来回思量,想着既然现今调出澜翠很难,不如设法让内务府重视皇考余常在的病情,哪怕多拨两个宫女看顾她也成。日后余常在好些了,又见澜翠伺候得不如旁人好,自然有放她走的可能。再不济把余常在医好了澜翠不被日日打着,总也留出了咱们再想办法转圜的时间。” 额娘和自己想的差不多,至少也是打算在余常在身上动脑筋,而不是进忠所想那般绕过主子直截了当地把受难宫女救出。嬿婉心下盘算着,想起进忠顶真的模样,免不了还是犹豫。 但她又想到,进忠的法子是拉拔宫女当嫔妃,这显然与她所求相悖,这桩事上她不能信他了。 “可是内务府或太医院要想重视早就重视过了,咱们又有什么理由去求着他们救治余常在?” “未必非得来治她的疯病,她若发了高热或得了其他恶疾,总得有人管一管吧?到时你让春婵去撺掇澜翠悄悄给她夜里开个窗呛呛风,或是捉几个虫放她被褥里咬她,再一口咬定她夜里梦魇发作得厉害,跑去太医院跪一晚上求太医救她。就算是人道主义,内务府也得派人来把事摆平,对澜翠来说最差也差不过现状。” “额娘,您如今怎么这么狡猾了?”嬿婉一听便笑个不停,但也着实佩服额娘打的歪主意。 “对方都不讲理,那咱们还讲什么理呢?索性闹腾一番,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慈文向她一挑眉,语气多少有些无奈。 用完午膳,嬿婉已将救澜翠的思路梳理清晰,见春婵闲在一处打盹,她连忙上前与她分说。 “公主,您这头一步就绝对不成啊,”春婵才听她说完丢虫之计,就吓得瞪大了因困倦而眯缝的眼睛,连连摆手道:“就算奴婢悄摸着撺掇,可澜翠哪儿敢做这事?她若有搞小动作的胆量,何至于被欺负成这样?” 嬿婉被她一语惊醒,暗道确实是这个理,她登时没了主意,将策划好的后续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公主,您原本后面想怎么做,要不先与奴婢说说?”眼见她呆愣,春婵生怕自己将话说重了,忙又小心翼翼地问她。 嬿婉简要地说了几句,春婵细细听完,不由得颔首道:“公主,您的筹谋还真有几分可行,其实奴婢也有点不舍得弃了这条路子。要不这样,奴婢今儿夜里去一趟寿康宫,尽量与澜翠约个她方便躲一会差事的日子,我俩一同去尽可能说服她,实在说服不了再另想他法。” “好,那又得麻烦春婵姐姐了,”嬿婉不好意思地笑着,又一挠头,喃喃低语:“好像无论我想做什么事,总会一个劲儿地劳动身边的人替我操心。” “那也得是心甘情愿的人才会替公主您办事儿嘛,不情不愿偷懒耍滑的您也使不动,是不?”春婵见她神色讪讪,连忙半是打趣地劝她。 “好像也是。”“所以公主您就别过意不去了,奴婢很乐意替您办这些小事。”见公主迟疑着开口,春婵适时又补了句。 春婵与她调笑一番,还是困倦地趴下打盹了,她起身寻了条薄毯来给春婵披着,托腮坐在了一旁。 他也像是自愿替自己煞费苦心的,一闭目浮现的尽是他羽扇纶巾的言笑风度,一睁眼又瞥见了桌案上那两朵虽有些枯败但仍色泽丹红的凌霄花,左右都避不过他留下的影子。 进忠自打回了养心殿便一直恪尽职守地当差,上半日他与公主碰面的欣喜劲儿未过,还不觉过于疲累,可到下半日却难熬了许多。 皇上起得迟,显然是不欲午睡了。他强打精神侍立在一旁,双目虽勉强还睁着,可眼中养心殿的景致已成了天旋地转的光斑。 实在支撑不住时他也只得阖上眼,皇上的翻书声响遂成了时不时将他从半梦半醒中生生拽回现实的噪音。皇上翻得愈慢,他就眯得愈久,醒得也更为惶恐。 启祥宫的一名太监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脚步声终于将他彻底惊醒,他恢复了恭敬而不失和蔼的神态,听得其朗声禀告皇上红官女子经太医把脉诊出遇喜约半月有余。 “朕看看红雀去,进忠,随朕走。”皇上喜形于色,立即起身向外走。 “嗻。”保春离得远,皇上唤自己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下连盹都没得打了,他心下不满又实在无法,只好笑着跟上去,又逢承道:“奴才先恭喜万岁爷即将再得麟儿。” 红官女子处着实不好呆,皇上坐在了软榻上,而红官女子则在他身畔绣些花样,这看似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进忠没隐蔽地儿杵,必得立在皇上目光所及的房门口。他一举一动皆在皇上的眼皮底下,莫说是垂头闭目,连微微眯眼都极为不妥。 险些耗到晡时将止,皇上才有归去之意。其间进忠几度困倦得将近昏眩,压根也听不清二人闲谈何事了,稍稍能听入耳的都是些红官女子对其他嫔妃的称赞。他隐约有了个印象,红官女子实为淳朴,在人际交往方面能与众人打成一片。 回至养心殿,他也算千辛万苦之下熬得了下值的大赦。他向他坦走时脚步都有些轻飘了,俨然是扶着墙进去,又摸着床便即刻躺倒。 第八十五章 八十五章 一觉深眠无梦,待进忠幽幽醒转,侧首向窗外的星天望去时,他估摸出此刻约已是宵分。 腹中饥肠辘辘,可头脑仍是宿醉般的晕沉,他扶着床栏勉强起身,寻了些存备的干粮,又替自己倒了一碗水,伏在案上就着凉水啃吃充饥。 吃完了粮,他觉着自己恢复了些精气神,正要取纸练字以防手生,恍惚间公主的笑颜闯入心间。 与她交谈时要顾着她的情绪,自己到底有些紧张,也不敢随时思绪蹁跹得过于发散,但到了如今这般清净自在的地界再度反思,他不免越想越心惊。 不光是这一回,她已然多次或明或暗地诚挚言表出了对自己的欣赏,自己曾疑虑公主将她自个儿看得很低的错觉或许真真切切并不是错觉。无关挖苦或是逢迎自己,她极有可能就是这么意外地倒置了自己与她的位置。 若自己在她眼中只是个谦逊且趁手的好奴才,那她大可不必对自己如此敬重,哪怕对自己用有商有量的和缓语气都更合理些。 他埋头冥想了好大一会儿,还是对公主欣赏自己何处百思不得其解,毕竟他搜刮遍了通身上下,都只觉得自己卑劣不堪,让公主垂青简直是天方夜谭。 又思及公主遗憾自己不能为官,他在电光火石间彻悟了矛盾所在,登时吓得汗流不止。 公主的额娘又不是粗俗无知的卫杨氏,慈文最低也通两三分文墨,公主在耳濡目染下自然会更看重学识,以待师长的方式待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竟然误打误撞地合了公主的偏好,可自己顶多算比前世多识了几个字,无论如何都不是公主心中这块文人的好料。况且说白了他就是先前没有想好如何才能将自己的丑恶猥琐遮掩干净,这才扮演得逾了分寸,成了言过其实的附庸风雅。 再说粗鄙些,他就好似为了让人饱腹,而在锅中摊下了一块巨大无比的面饼,甚至还生怕不够,一个劲儿地添油加料,直到最终饼漫出锅外铺满了整座灶台才堪堪意识到问题。他惊惧交加,簌簌颤抖,想着自己此番怕是比原先预想的更加骑虎难下了。 不过,他心下了然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才子的形象咬牙扮下去,毕竟依公主的性子不是靠他竭力否认就能蒙混过关的。尽管没有丝毫把握,但事已至此,他自己酿的苦酒合该自己饮完。 他开始战战兢兢地习字,甚至寻出了为数不多的压箱底书册仔细翻阅记诵。前额的汗滴落至纸页上他也浑然不觉,但从最初的惶恐无助中回过神后,他又有了另一念。 公主虽是对他是一时兴起,也严重高估了他这半吊子的水准,但公主极为赏识八斗之才一定是明摆着的事实。他若能经年累月地佯装下去不漏馅,在公主眼中正人君子的形象也就能维持得长久一些了。 于是他决定在休班的那一整日出宫走走,买些书籍和毛笔。或是为了不辜负公主的期许,又或是为了贪得公主因蒙在鼓里而对他额外的赞赏与温柔。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因她的示好而一度想要索求更多,分明早已偏离了曾经意欲在远处护着她的想法。 春婵昨夜去了寿康宫,也成功让其他宫女带话,约得正浇花的澜翠出宫门与其见了一面。但澜翠一听十公主欲再见自己就开始支吾着推脱,春婵好说歹说才与她相约了五日后她不必值更的那晚出寿康宫与自己及公主聊聊天。 “得带些治伤的膏药给她,还得尽快救她出来,不然她这苦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听春婵描述澜翠指尖上被茶具烫着的新伤,嬿婉急得六神无主。 “奴婢觉得她还真未必肯收,且奴婢再怎么劝,她都很抗拒。”春婵愣了一会儿,喃喃道。 不用春婵多言,嬿婉也知澜翠既然这样,那么所谓的丢虫连一试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她将手指插在发间,蹙着眉考虑其他法子,思前想后还是觉着没底。 “公主,您不如去求进忠公公想想办法?”春婵犹豫了许久,但想到公主晨起就望那两朵枯败的凌霄花望得出神,她还是决定开口。 “不成,”嬿婉当即回绝,见春婵讪然一笑,她又觉自己话说重了,连连解释道:“我要是有法子,只缺些如糯米粉之类的零碎,就觍着脸去麻烦他了。可如今我这是连头绪都没有,若一股脑儿全丢给他,让他一个御前的副总管手伸到寿康宫去,这不是存心给他甩难题逼他犯险出奇招么?” “那就罢了,奴婢也只是胡乱一提。”春婵垂头道,不等嬿婉再开口,二人就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 嬿婉迎出去,见为首的是那身形胖大的孙财,险些要将早膳都吐出来。 孙财身后是几名列队捧着赐物的太监,嬿婉寻思应是皇阿玛忽然起兴给永寿宫添些东西,她便将对孙财的憎厌暂且忍下,面色如常地随口道一句:“孙公公,你来了啊。” “哟,是十公主,奴才给十公主请安,”他堆着笑,满面的横肉也随之颤动,不过这回他倒是客气又规矩地说道:“万岁爷派小太监来内务府传话,特意指名让奴才领了人来给永寿宫送几样精巧的摆件、首饰,说是魏佳主子近几年过得太简朴,也该改一改了。” “儿臣谢过皇阿玛,”嬿婉依规矩福身,也不忘不痛不痒地附带一句:“本宫也谢孙公公有心了。” 春婵走上前塞给孙财几块碎银,孙财千恩万谢,又说了好几句吉祥话。 额娘不知何时已从殿内走出来,立在门口候着他们,孙财仍是那满面春风的模样,走去向她道贺似的言说。额娘谢了恩,太监们将物件捧进去又一一走出殿,不论是众太监还是额娘,始终都是笑着的,是极富有亲和力的。嬿婉忽然觉着,这一切都很刺眼,也很没有意思。 孙财走后,永寿宫看似恢复了惯有的清静,而午膳也如往常的每一日般,皆是粗茶淡饭。嬿婉索然无味地吃着,无意间抬首,望见内务府送来的两支金累丝点翠宝石簪映在窗棱间照入的阳乌光芒下,显出了些波光粼粼的熠耀。 质朴无华的堂间像是被簪光装点了一番,但与坐于堂内的她们似乎也无甚关联,日子都是照常过罢了,嬿婉默默收回目光。 午膳将毕,又闻脚步声起,嬿婉起身与慈文一同向外走,见得来者是御前的保春公公。 乏趣得很,嬿婉闭目一瞬,干笑着道:“保春公公,你怎么来了?可是皇阿玛有事传唤?” “奴才给十公主、魏佳主子请安,”保春乐呵着脸,狭长的眉目几乎弯成了四条线,向着她们二人道:“万岁爷有旨,今儿酉时正点传魏佳答应至养心殿与其共进晚膳,且今晚侍寝。” 慈文想起进忠先前来传解禁足的旨意时,曾因皇上留了质疑而迂回着追问自己欲表现的神色。谨慎起见,她此刻当真作出了欣喜之状拜谢皇恩。 立在旁边的春婵悄悄摸向自己的衣兜,想再寻一块银子递给保春,可一捏荷包发现已空空瘪瘪。她有些窘迫,暗想着早知就多放两块碎银了。 保春客气地恭维了几句,似乎还没有离开之意,不仅慈文一眼瞧出他意图讨赏,连余光一直瞥着春婵的嬿婉都看出来了。 但打赏前来传旨的御前太监是既定的规矩,嬿婉旋即转身,意欲走回卧房取银子,可慈文反应得更快,将自己簪戴的一支金嵌珍珠梅花簪摘下递了过去。 “公公,这小簪你拿着换些茶酒吃吧。”慈文微笑着道。 “奴才谢小主赏赐,奴才告退。”保春那张原本就笑眉笑眼的面孔显得越发喜气洋洋了。 “额娘,他只是替皇阿玛跑腿传个侍膳侍寝的旨,甚至都不是进封这类大事,您就给他个簪子,这礼也太重了。”待保春走了,嬿婉才小声对慈文埋怨道,一旁的春婵有些愧疚,但从面色来看显然也赞同嬿婉的想法。 “簪钗都是身外之物而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不,新簪子今儿不就正好来了三五支么?”慈文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万一皇阿玛明日后日甚至一连数日皆派太监召您去养心殿随侍呢?您总有一日赏无可赏。”嬿婉心里盘算了下自己和额娘能赏人的寻常簪子,其实并无多少。 “不会的,皇上只是一时贪了新鲜,不出两日就能将我忘个干净,咱们的簪子必是管够。”眼见额娘笑得露了两分狡黠,嬿婉了然于心她的本意一直都是当个握月担风的闲人。 “额娘,既然您这么想,那么咱们就更不该把簪子随意地给出去了。您都没有争宠的心思,何须去向御前的太监行贿?还不如多留些金银作傍身财。”嬿婉沉吟了好一会儿,终归还是有些心疼给出的簪子。 “嬿婉,这怎么能算是行贿呢?无论我自己作何感想,如今在旁人看来我就是已有复宠的苗头,所以赏赐传旨太监宁重不宁轻,否则太监心下比较我与其他主子,或许就觉着我恃宠苛待他们了。”慈文耐心分说着,语毕还有些欲言又止。 “嬿婉,你凑过来。”她望了春婵一眼,尽管纠结,但为了女儿的面子,还是选择了引她到自己身边。 嬿婉不明所以,刚想出言打趣说有什么话是春婵听不得的,就闻慈文极轻声地道:“你以为人人皆是你那却金暮夜的檀郎?” “额娘!”嬿婉霎时满面霞染,振袖轻捶慈文的胳臂不止,但也不得不承认进忠属实清廉,但旁人可就不同了。 “额娘是说实在的。”慈文以手抵着她笑。 “罢了罢了,额娘说的是,御前的人确实得供着点儿。”嬉闹片刻,嬿婉收了手,有些赧然地嘀咕着。 过了两日,轮到进忠休沐,他晨起着了一身吐绥蓝色的轻薄常服,洗漱及简餐后快步往神武门的方向去。 途径永寿宫,他稍作停顿驻足一观,见大门紧闭,心料公主或许尚在好眠,嘴角泛起些浅笑,脚下生风赶紧离了此地。 想起自己给阿林添句也有几分惊险,他出了宫便径直去买笔锋粗细不一的毛笔,足足拣选了七八支才罢休。 此后余有大把的时辰逛书摊购书,他悠然自得,手执一扎笔管背于身后,俨然一副闲散书生之态。 弹指间已是日高三丈,他也购入了几册书,正打算沿道往前继续行走,忽而见得远处有几人相逐而过。 好奇心驱使他意欲疾步赶去观望,但他也留了心眼,稍稍接近一些后一度躲藏在隐蔽的屋檐墙角处延缓步伐靠近他们,神色故作无意状。 看清了才知是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被其余几人追捕,追者有男有女,拉拉扯扯,不成体统。进忠观之拧眉,又听得奔逃女子扯开口中的布条直嚷:“夫人,这些年奴婢尽心侍奉您与老爷,从不曾有二心,为何您要将奴婢赶尽杀绝?” “我是你的主家,还不能决定你的去处?给我按住她!”一衣着华贵的妇人喝道,其余人上前追赶,那女子与其扭打,场面登时乱作一团,行人纷纷避让。 很快,那女子本就只能勉强蔽体的衣衫被拽扯成丝缕的布襟,加之被众人抓挠击打挂了彩,气息奄奄脱了力,看似将被拖行。 进忠见此情此景,心中多少有些不忍,但他不知前因后果,恐自己惹上麻烦,也着实做不到不顾己身地见义勇为,便打算绕路而走。 绕了一大弧,他以为这一端清冷的街市总无事发生了,可谁料那女子不知怎的挣命跑出来,也往他所在的这处逃窜了,后头只跟着一个追兵,像是七拐八绕地暂时甩脱了其他人。 进忠立在一座茶楼的墙缘,面前有绿树浓荫及牌匾楹联作为幌子,后头是一羊肠小道,周遭恰好无人。 他所不知的是,茶楼二层的一雅厢中,承淇正与一名画师对坐饮茶。二人已在此论画论了近两个时辰,画师意兴阑珊,承淇欲送他先行,又想着自己难得有假外出,得再坐于窗前吹一会儿风,饮完最后半盏茶。 送走了画师,他无意间往窗外一探,猝然见得怀抱一捧书的进忠局促地杵着,一动不动地眼望前方,不知着了什么魔。 承淇惊奇万分,自然而然地顺着进忠的目光往前瞄,这一看还了得,明明白白有一女子被贼人追逐,无人施救。 他当即就想下楼去喝止,可见进忠似乎急欲作出躬身的举动,还将书腾至一手环抱。承淇顿住了,心下疑虑进忠已有应对之策。左右纠结下,毕竟他还是实为唯恐自己贸然行动会再次坏了他的事,所以选择了暂时按兵不动。 进忠确实作了破釜沉舟的决断,看那女子可怜是实话,但他也仔细估量了自己的处境,确实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行事的,否则以他的性子倒也不至于舍己为人。 他本想选一支笔掷向追赶者,可掂在手中他觉着过轻,未必丢得过去且也多半砸不疼人。瞟着地上有一块半拳大的石头,他当机立断拾起来,将身子藏得更隐蔽些,一手抱自己的毛笔书册,另一手抓着石子伺机而动。 待那女子行经,他就预备着抡石,忽然他又觉不妥,万一砸那人的脑门砸得不巧,致他毙命,自己就得吃上官司了。遂改换策略,略微蹲身将石块悄悄平抛过去,使它擦着追赶者的褂摆子落到地面。 追赶者正如他所愿,一脚踩中,立时俯冲着砰然绊倒于地,极似以黄土覆面行了一叩首大礼,口中还徒劳地啊啊直叫。 此景甚至比戏台上演绎的更为滑稽,进忠险些笑出声来,他死咬着下唇,以手中的书册掩面,悄悄转身佯装寻常的过路行人,径直往羊肠小道上拐。 翻拣了小半日的书,他本就嫌乏味至极,现今这桩狗拿耗子的闲事正好挑起了他的兴致。他愈想愈得趣,一边儿走得急,一边儿还在回味着发笑。至于能帮到那女子多少,他懒得细究,心想毕竟总聊胜于无,也没乱帮她倒忙,往后怎样就看她造化了。 只是他有所不知,承淇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匆匆忙忙跑去这侧的其他雅厢望了一遍,确认了尽皆无人,这才卯足了劲儿缘着他所在的小道去追他。 第八十六章 八十六章 “进忠。”突闻四阿哥轻唤,进忠唬得身子一僵,迟疑着向后转身。 四阿哥今日穿了身冰台色的素缎常褂,头顶一围影青瓜皮小帽,俨然一副山阴夜雪的打扮。 “奴才给四阿哥…”进忠捧着书,行动略有不便,还是本能地先蹲身打千儿。 “不必请安。”承淇将手一挥,示意他起身,进忠虽错愕但也依言立直并噤了声。 “今儿我俩在宫外碰见,那就不拘于宫廷礼节了,权当作你我皆是京城内的芸芸众生吧。”四阿哥像是个随性洒脱之人,进忠听他此言,不动声色地先应付着称是。 “在宫外,你也别尊称我为阿哥了,唤我淇公子就好。”难不成他是不欲暴露自己的身份,进忠暗想着,心下也觉合理。 “是,淇公子万安。”尽管四阿哥此时令他不拘礼,但他想着自己总也不能目中无人,仍是按着自己太监的卑下身份躬身向他颔首致意。 “哎,你怎的这般迂腐呢?”承淇语气诙谐,见进忠愕然,又展现出些许的诚惶诚恐,他将袖一拂,手向其一指,微笑着道:“不如我就唤你为进公子吧。” 四阿哥是痴癫了不成,进忠心中炸起一番滚雷。他颇感惊异,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回话才能尽快敷衍过去,只好斟酌着对言:“是,奴才但凭淇公子吩咐。” 纸鸢宴一事并未了结,四阿哥言行迥异于平常,兴许有诈,他旋即有了这般猜想,精神格外紧绷。 毕竟他向来的谨言慎行下掩藏的是笃重乃至多诡的疑忌,不可能因四阿哥贸然流露亲近之意就掉以轻心,更何况他被其撞破自己与公主私会,到底还是心有余悸的。 “迂腐,迂腐。这已在紫禁城外了,进公子哪至于再谦称奴才?”承淇哑然失笑,又怕自己逼他太紧,便以手指轻点两下他的肩膀以缓和气氛。 进忠鉴貌辨色,察得这四阿哥倒也不太像绵里藏针,但他终归不敢因他看似不追究自己对公主逾矩就全然信任。他猜想着兴许是四阿哥临时起兴欲寻个人逗乐,偏巧碰上自己,而自己又与他稍微有几分熟络,才至于此。而现下不太好判断其有无见得自己丢石头,他便打算先不主动提起事件始末。 “我这不是习惯了么?魂儿还在紫禁城里慵眠着,忘了改口,不知淇公子能否高抬贵手,放进公子一马?”他顺着四阿哥的心意也做调侃状,但到底有些疑虑四阿哥是因自己丢石而喊住自己,言辞的末梢又忍不住隐隐藏了些暗语。 “这有何放牛放马的?又不是在围场上,”承淇摇首不已,眼珠儿一转,邀约道:“不知进公子是否善饮欢伯?若善,则请公子拨冗与我共入京畿酒家同饮几盏,若不善,则请公子赏脸陪我登临就近的茶楼,以茶代酒,做一回‘人间开口笑樵渔’。” 要么是他不急于追究自己的诡异行径,要么是他确实未见。但饮酒饮茶二者必择其一,四阿哥分明是软令自己不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心下忐忑,禁不住悄摸往四周瞥,可小道上寂寥无人,并不像有埋伏。 “进公子生怕我带了千军万马欲对你行不义之事?放心,就我一人,大不了你见状不妙,干脆丢书弃笔、夺门而出好了。”承淇善解人意地道了一句。 “淇公子,您言谈太过幽默,我自愧不能及您十之一二,”进忠面上带笑,刻意观察他待自己大胆出言后的神态变化,辨之实为欣喜,这才稍稍放心地抉择道:“我确也不善饮酒,恐醉态使淇公子目睹狂笑,不如就去茶楼均餐斟两盏清茶饮了吧。” 四阿哥的提议他进忠抢着付账定然不合乎礼节,但叫四阿哥宴请既是意外欠了最令他头疼的人情,又破了他惯来简素清廉的例,他思前想后也只好点明一声需得均餐制。 这已让承淇喜出望外,因为他这几日详细打听过进忠的风评,方才是做足了要“三顾茅庐”的准备的。 承淇的面色透着热切,引他去茶楼的言行却是十足的毕恭毕敬。进忠随在他身畔,心中虽仍有未消的疑虑,但见他真诚,也不好多说什么,权当自己是顺势一观他这幕戏会如何唱下去。 再度落坐于二楼的雅厢内,承淇对茶水已无兴趣,随意点了壶龙井就宴坐于圈椅上待饮了。 而进忠对茶水本身就意兴索然,浑想着还不如牛饮一大碗水,听那店小二滔滔不绝地介绍又心烦得很,还得作出端恭谨慎状面对四阿哥。 口干舌燥之下他必是喝不了苦涩的,便一待到店小二论及蜜茶,当即果断出言:“那我就要一壶高山蜜兰香吧,有劳了。” “进公子也爱吃甜?”茶水呈至面前,承淇见进忠忙着自斟自饮,不禁笑问。 进忠不知他的“也”从何而来,半是逗趣半是认真地答:“这世上也不应有人生性爱吃苦吧?” “茶水和进公子所说还是有些不同的,私以为茶水喜苦喜甜只是个人的饮食习惯有别而已。”承淇还未说完,就听得进忠奉承了句“是这个理”。 饮食相近者或许更谈得来些,他本想言此,但再一思量干脆咽下不提了,因为他看得出进忠显然对此话题不感兴趣。 趁进忠垂首轻吹茶沫,承淇将视线移至他暂搁置一边的书册,见为首的就是《东观汉记》辑本。 “进公子喜读汉史?趁着休沐不购些吃用之物,反倒购这么一册聱牙诘屈的旧籍?”他急于寻一个合时宜且能引得进忠多论几句的话题,便有些冒昧地开口了。 乾隆朝修订《四库全书》,馆臣补其阙失,后将姚之骃辑本搁于藏书阁,偏巧让进忠翻阅了小半册。如今他想续读完,其一是因不甘心那未阅的后半截,其二是隐觉拿它鉴古论今总有益于自己日后或将践行的自辅选定的阿哥夺嫡,实则他是并不多爱读晦涩文言的。 “平日里当差下了值也无事可干,就想着寻些钩章棘句消磨时光,读累了刚好倒头昏睡。”他饮了一口茶,掩下心头的局促,沉声作答。 “进公子好歹愿读,我莫说是休沐时只情愿会友交游、狂草作画,就算平常师傅在函丈?处传道授业解惑,我也会偷摸神游天际,或在脑中一味地估算下学的时辰,若哪日耐不住了甚至寻出恭的借口躲一会儿。”承淇此言不假,他一听便忆起自己每每随侍皇上前去上书房时所见的景象,心料这阿斗当真是毫无保留地“招了”。 进忠笑了一息,又赶紧抿唇垂首去吃茶。不过只消须臾,他就霍然心起一念,忍不住试探着问询:“淇公子,今日您可不是逃学了吧?” “噗嗤”一声,承淇望其微瞪的双目,笑得伏在了桌案上,满心所想皆是进忠怎就与十妹问得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于自己区区一桩逃学悬案上摆出了此等兵临城下般的大忧大惧。 不对,或许是十妹作祟,对进忠讲了自己的小话让自己“逃名”远扬,这才让他有了本能反应。承淇收了笑,抬眸咬牙问:“我今日休假,可没逃学,是她说的?” “谁?”进忠根本不知承淇所想,这会儿的反问才是真真正正的本能反应。 “没什么,我并未私逃,进公子莫慌。”承淇见他吃惊得不像伪装,又唯恐以他的性子会向自己诚心劝学,便摆着手草草结了。 并未私逃,那就是“公逃”了,阿斗就是这副德行,进忠心中暗笑。他自知自己所想是极为矛盾的,既想让四阿哥听信于自己,却又信不过他,甚至还有些不喜他玩世不恭的性子,可他与自己称兄道弟起来,尽管腹诽他魔怔,但还是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承淇像是无事寻事地拨弄起木窗边的卷帘,进忠心下却不安定,他的眸光触及那一摞书册和被夏风拂开的零散笔管,忽而像被火燎着了一般迅疾移目。 这四阿哥并非设局鸿门宴,倒真像是意欲与他闲谈一会儿,但闲谈再闲,也有其根本目的。现下来看,他大抵是想深入了解自己的喜好甚至秉性,才在称呼上纡尊降贵卖了自己一个天大的面子。 自己今日买书纯属被公主硬生生赶凫?上架,但巧就巧在偏生撞见了四阿哥,在他看来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迫于非得临时抱佛脚,他只会全然地信作自己是个囊萤映雪的苦读者,就如公主现如今深信不疑的一样。 自己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现实也容不得自己节外生枝地狡辩。 甚至以藏拙为借口装聋作哑都不可行,兄妹二人一旦对了口风,四阿哥就会有自己诚待公主而对他糊弄其事的错觉。若想让四阿哥往后对自己少设防,唯有在他面前也坐实自己刻苦笃学、小有文采。 自己这肚里半瓶墨水晃荡的野蛤蟆,怎就摊上了接二连三的捧杀之祸。进忠将白瓷杯斟满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清心甜口的蜜兰香涌入喉间,他却几乎尝不出甘味,反觉自己所饮仿佛是陈年的辛辣杜康。 相较来说,进忠应当还是对那《东观汉记》有兴致些。承淇如此料想,又见其饮茶举止落拓不羁,颇具任诞通脱之风度,本欲向他致先前冲撞的歉意,但思量下还是先言:“《东观汉记》作为一部纪传体史书,载录了不少异才卓绝者的言行,确实是发人深省的好作品。” 四阿哥的话让他再度无言以对,他胡乱地想着或许自己真得论一论史料上的哪位志士,以此敷衍四阿哥,他听完总不至于再继续深究了。 要论谁他都不用多琢磨,拣一个与自己假扮出的品性相符的便是。 他放下杯盏,目视承淇,情容谦和地笑着道:“是呢,譬如京兆人王丹,性甚简朴,泛爱民众而不喜权贵。于乡民,王丹赠其饭食以励农忙,并减其亲属出殡日限以彰节俭。于为友亲主理丧事万分铺张的陈遵,王丹便给以细绢并教诲之,使其认识错误。私以为王丹的品行属实高洁,值得后人效仿。” 承淇未想到他会实实在在地论述,但听之更加笃定他怀瑾握瑜。苦于未细读过此书,不便与他多论,便仍是按着自己先前的话头顺言道:“进公子好见解,我想的只不过是这套冗长的书籍由几代人的修撰、补续至渐渐散佚再至后人的重新辑集,实在是相当漫长又艰辛的过程。若是让我检索辑录,那我可得叫苦连天了。” “确实,无论是编纂还是比对作辑都不易。”闻此,进忠心想自己除了应和还能说些什么,不过大约是蒙混过去了。他颔首,又饮了一口茶。 “但我私心地又想着,当年汉代的学者撰写此书时或许会有些许的意外得趣。既是要撰传记,那多半得与其所描绘者交游往来,或是与所描绘者的近亲、友人乃至后代打听,再逐一记录增改。久而久之,哪怕管鲍之交不可轻易而得,至少也可广结善缘、杯酒言欢。”罢了,四阿哥所言他是实在接不了口了,进忠只顾颔首饮茶,心中暗自盘算他还有多久才可放过自己。 可四阿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叫他如芒刺扎眼,连敛目酣饮都觉尴尬万分。 “淇公子,您甚喜与众宾朋觥筹交错?”他不想将话题引申出去,就特意拣了个对方只需答是或否的疑问。 “也不尽然,狐朋狗友不可,我只喜与志趣相投者相谈。逍遥共悠游,意趣横自生,岂不快哉?”进忠笑得勉强,刚抖索着斟满了茶,指头都快将白瓷杯抠碎了,但在承淇眼中他是欢笑着敞开了心扉亲近自己。他自然欣喜,一边言说一边立身举起茶盏向进忠递去,作出欲与其碰杯状。 “快哉快哉,淇公子好有雅兴。”进忠咬牙挣身而起,两盏相碰,只见四阿哥开怀大笑着将茶一口饮干。 不务正业,他的脑中嗡鸣作响,闷头把满盏的蜜兰香灌下去,将那空瓷杯轻轻往桌上一掷,连添茶都忘了。 “进公子颇善飞白?”承淇真心实意地误以为自己可与进忠随意逗趣了,他虽想致歉,但常年的阿哥作派使他难以直截了当,故他还是迂回着先行对进忠调侃道。 进忠一头雾水又莫名心惊肉跳,横思竖想都想不着自己是哪一关出了纰漏,让旁人知晓了自己在习字方面有几分钻营。他怔怔地望着桌案一琢磨,还是觉着四阿哥只不过是试探而已,自己诚恳些否认,再乌七八糟地一打岔就能混过去。 “淇公子说笑了,自小没师傅教,我写字拙劣得很,春蚓秋蛇似的扭爬在纸上,哪能称得上‘飞白’?”他干咧着嘴摸自己的鼻尖,见承淇只笑不答,趁机故作认真地补充:“飞白笔体似乎是书法家蔡邕所创,蔡邕还参撰了这《东观汉记》呢,其才高八斗又笔走龙蛇,若与淇公子您生于同代,说不准你们二人真能成心照神交的笔友,共作阐释心怀的《笔论》。” 他可算是顺着四阿哥的心意去描了,虽是东拉西扯但紧扣着四阿哥对这书感兴趣的同时又爱会文人雅客的主题,总也挑不出错了。见四阿哥收了笑,歪着头似在思索这般假设的可行性,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承淇所说的“飞白”根本不是他认为的草篆笔法,而是取其引申义,暗指他明知阿林有错,却故意顺势捧赞以滑之大稽的高明一举。听进忠论得头头是道,承淇反倒有些愧于自己的学识全然不及他,还故作高深地与他顽笑。 “不,我说的‘飞白’并非此意,更非取笑进公子的字迹。”四阿哥没完没了了,进忠闻他解释都头大如斗,也只好耐心听着。 承淇简言了飞白的引申义,又情不自禁说道:“那日进公子欲严惩阿林,是我错解还唐突坏了事,唬得进公子进退不得还急欲救我,得向进公子赔个不是。” 他就知此事总得有个了结,四阿哥堂而皇之地认错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好歹也在情理之中,他息事宁人道:“事儿都过去了,淇公子您别再介怀了吧。” 可四阿哥究竟知不知自己为何与阿林过不去,他心下无把握,又着实猜不着公主有没有与其兄说个明白。 “我再问的话,进公子你或许要嫌我多嘴了,但我又确实好奇进公子因何而与他结怨,说是你不喜这么个小孩沽名钓誉的话似乎过于牵强了。”承淇想了想,选择了心直口快地提出疑问。 那就是公主暂未与他明说了,但也不能排除往后他突发奇想去与公主对质,眼下只得说实话,进忠平静作答:“因为他把十公主两只纸鸢的线都结了死结,我与公主费时费力好不容易才解开。我怎能让他逍遥法外,至少得获个教训才是吧。” “啊?”承淇惊愕地张口,很快又讪笑着道:“原是如此,进公子是在惩恶扬善呢。” 第八十七章 八十七章 进忠下意识地想言“倒也不是”以撇清自己并非惩恶扬善的义士,但想着自己若说出口,那承淇只会改而相信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他更下不来台了。 “是,我做不到见人使坏视若无睹。”尽管自己和公主有私都被四阿哥明确知晓了,他仍是相当惶恐,喃喃地接话道。 “阿林捡的是个什么东西?你丢的?”承淇见他的面孔微微泛红,心下了然自己需得把公主绕过去暂时不提,但于此的好奇心不减。 四阿哥还是有些眼力的,进忠一愣,干脆坦白道:“是一张纸片,本身就是阿林带来照着念诗的,但不小心落在殿外了,我拾到了便还给他,否则他怕是背不出。” “所以忽然出声引大伙儿瞧凌霄花也是进公子的巧计?”承淇这下全明白了,他抚掌窃笑道:“你好一出声东击西,又与承炩搅一通浑水混淆视听,谅来一般人也联想不着前后还有因果串联。此番看来迂腐的是我,而不是进公子了。” 引得皇上唤公主前来当真是个他不愿得见的意外,进忠心下生愧,便抿唇不吭声。 承淇只当他是默认,现下越发恣意了,干脆取了他的壶,三两下为他添满,挑眉道:“我不会因你与承炩的感情而对你有芥蒂的,进公子尽管放心。” 散了宴后,他回想进忠与十妹的事,多少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滋味,所以私下悄摸着仔细打听了进忠的风评,一切皆未使他不悦。再加之今日恰有机会与其言笑吃茶,承淇算是彻底解了十妹属意他的缘由,无论从哪一处想都是情有可原甚至合情合理。 首先十妹身处深宫,莫说朝臣子弟,就连侍卫都难见,日常能接触的唯有各处的内侍;其次进忠无论从待人接物还是内涵修养来看都是内侍中的佼佼者,且学识还极有可能远超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众青年。这般端方温良又侠肝义胆的才子出现在十妹面前,十妹起爱慕之心几乎是必然。 进忠手握那白瓷杯,分明茶水早已温吞得可直接入口,但他还是觉着灼热异常,连带着他的额角、脖颈、心胸乃至通身上下都羞臊难堪得火烧火燎。 四阿哥多半是误会成了他与公主两情相悦,他咬牙饮了一口茶,茶水仿佛哽在喉间,叫他体味出再如何甘甜清润的灵露都洗不脱自己的恶积祸盈。 这甚或要比斥责他更使他煎熬,他无颜面对四阿哥,便轻喘着吁气,可四下里怎么想都不愿自己的龌龊心思连累了公主,忍不住辩驳道:“恳切您千万不要对公主提起这些,事并不是您想的这样…” 可事是怎样,他一个字都说不出,眼前像有猩红一片雾蒙蒙地碍着他,他面庞红热却又四肢冷寒。 见状,承淇几乎百分之百地笃定了十妹思慕进忠远甚于反之,且起头者绝对是十妹。且不说行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本身就与进忠的品性相悖,只见今日自己一言他作出的窘迫反应,就可得知十妹起先没少行威逼利诱,倒也符合十妹一贯的敢爱敢恨。 “不论事是如何,我都不会与她多说的。她的性子进公子不会不了解,但我更是相当了解。”承淇当即承诺,但也对进忠报以狡黠一笑。 谁知四阿哥错解成什么样儿了,进忠已无暇顾及,他犹如奔逃了数十里路,险险要被肺腑间的重压击溃。他苟延残喘着抬臂去推窗,几丝沁人心脾的空炁冲跃着入了他的口鼻,他默怔着望向熙攘的街市,以及那条寂然无人踏临的羊肠小道。 承淇见他所望之处正是他起先经过的地段,不禁又想起自己见他投石,此刻在他眼中早已可以与进忠没大没小地交谈,他当即笑言:“是我冒昧了,咱们说些别的吧。” “是。”进忠思绪混乱,又将他看作了需得敬奉的阿哥,连忙垂目应声。 “其实方才我就在这儿吃茶,无意间瞅见了你在小道上过路,这才追出来寻你的。”承淇大喇喇地一言。 好比惊堂木一落,多事夹击之下,进忠濒临崩溃,他悲极反笑道:“淇公子大抵是见得我无故掷人了吧。” “什么无故掷人?你那不是见了有暴徒追逐一弱女子,才愤而出手制止吗?”从四阿哥的面色来看,他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进忠这才稍稍恢复了些平静。 “我…确实,也是情急之下没办法。”他此时明知是在给自己面上贴金,但也厚颜认下了。 “惩强扶弱圆满成功时进公子笑得可欢了,如今怎的倒谦虚了?”承淇仍揪着这事儿不放,有意夸赞以替他拾起信心。 自己哪是惩强扶弱,分明是幸灾乐祸。他笑得那样掩口都掩不住,完全是因见得了那追逐者摔得奇惨无比,让他心下实在是几欲捶胸顿足般地忍俊不禁。 可他总也不能公然向四阿哥承认自己的所思所想,只好假作谦恭道:“做成了心中想做之事,我有些喜不自胜。” 想寻乐子,也勉强算是心中想做的吧,他深吸一口气,神色到底没露出破绽。 “进公子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实非常人可相及的,我诚心敬服。”闻此,进忠的心突突地猛跳,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急欲寻由头就此逃遁。 可遁地无门,自己这只被丢在高台上的癞蛤蟆硬是被四阿哥以无形的长杆捅至了更高处。他如今已是颜面无存,声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淇公子,请容我斗胆向您提议一句,鲍照的《代白头吟》或许不适用于称赞正直清廉者,还请您往后不要再诵了。”他的指尖瑟瑟地抖着,明知自己的话相当不中听,但又不得不言。 他对四阿哥的即兴之言实在太恐慌,虽然确知四阿哥现下并无坏心,但他就是忍不住地想到自己极有可能要引着他往储君的位子上登临,他一旦行差踏错,被隔墙之耳窃听到,自己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什么?此话怎讲?”其实承淇只是随兴吟出了脑中浮现的诗句,根本记不清出处。 “此诗后半首讽喻的是帝王在宠疏方面的昏庸,贬谪贤者而亲厚佞臣,枉为人君。尽管淇公子绝无此意,但若是用错了典,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上禀,那就难以自清了。”此言战战兢兢地一出,他无奈地想到自己确实是迂腐,当真是与四阿哥甚至公主所鄙弃的一模一样,一桩小事就上纲上线地大做文章。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分明前世年近四旬时还不是这般,如今倒成了十足的碎嘴老阉人。他不太敢承认,也许是由爱故生忧、生怖了。 “原是这样,我阿玛于公于私的为人行事上虽瑕瑜互见,但在求贤纳士方面还算是可以的,就算让他听到了,应该也不会顺藤摸瓜地联想到引申出来的讽刺。不过进公子的鹏抟鹢退好似走钢索一般,将自己及他人的言辞都看得格外谨慎也是合乎情理的,我能理解,进公子无需惶恐。也谢过进公子好意,往后我会三思而后行,有争议之言必不会再提。”承淇看出了进忠面色中难掩的不安,郑重地起身拱手言谢。 四阿哥未再称自己迂腐,他本是心安了不少,可见四阿哥此举,他霎时间又慌了,几乎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连称:“不敢当不敢当,淇公子您言重了。” 内心紧张成了这般模样,无论他面上怎么讪笑都是于事无补的。承淇见他赧然至极,又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便出言:“我难得有一日的休假,还得去信步走走逛逛,就不叨扰进公子了。” 总算能把这尊阿斗佛送走了,进忠心下欢欣雀跃得犹如瞬时活了过来,他赶紧预备着好言相送。 承淇在想自己回宫前照例要给十妹买些吃食,但一瞥眼见着进忠,又觉得由他买了带回去显然要更讨十妹欢心。可直言相告似乎只会让他羞愤万分,因此承淇打算拐个弯儿悄悄暗示他。 “哎,我险些忘了件大事,十妹的点心还未有着落呢,我得紧着些去买,否则到了晌午就得排长龙了。”承淇边小步往外走边喃喃自语。 四阿哥若只是忘事,哪至于矫揉造作着故意在自己身边念叨出声。进忠将辞别之言咽回去,恭恭敬敬却又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淇公子您是想提示我买些吃食带给公主吧。” “进公子你真是…怪聪明的,也不对,是我提得太突兀太明显了。”承淇窘然挠头。 “我不便随意去见公主,更不便为她带吃食,还请淇公子多带些吧。”进忠几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四阿哥认为他和公主倾心彼此,他虽怎样都是越描越黑,根本无法恰当地辩解清楚,但他自认至少不能因着四阿哥的误解就得寸进尺。 “进公子怎就不便…”承淇刚想调侃从前不还见他夜间欲拎着自己的画潜入永寿宫私会公主,但一瞧他正无地自容地摇头,还是止了言。 “也罢,毕竟进公子生性谨慎,反正我是必得带给她的。”承淇将手一拂,大步踏出了雅厢,听得进忠在身后有些语无伦次地出言送他。 出了茶楼,进忠仍是蹀躞不下,他捧着所购的书和笔,缓步在街市上走着。临经飘着香气的糕饼铺,他才意识到自己未向四阿哥询问公主爱食哪几样,甚至连公主更偏爱卤肉、点心或是糖块都不曾知晓。 他踌躇半晌,理智终究还是胜过了冲动。他把自说自话替公主带吃食的念头丢开,只在返程的路上买了些香甜的米糕,准备带去给伊姑姑,又想着正好把请她日后照拂下澜翠的事与她说一说。 这几日皇上召慈文召得频繁,也时不时命内务府送些零碎小物,后来又派御前当散差的小太监送过一回鸭肉羹。 许是因为皇上重视的缘故,有三三两两同为低位的嫔妃前来拜访慈文。嬿婉在一旁看着,偶尔搭话一两句,心下总估算着她们何时才会离开。一时之间,永寿宫不免有些熙来攘往。 到与澜翠相约的那一日了,嬿婉早早换了身简素的月白褂子,捧出从御药房里要来的药膏,囫囵着扒拉完了晚膳后就准备拉上春婵往寿康宫去。 她仔细思量了对澜翠可行的策略,将原计划调整了一番,此刻她口中已在默默地背诵一会儿即将演绎的话术。 脚步声起,一道人影掀帘而入,嬿婉连忙侧身望去。 原是保春来了,嬿婉虽未挂下脸,但心中莫名地无比烦躁。 “奴才给十公主请安。”慈文回房了,堂间只有她与春婵二人立着,她见保春稍微环顾了下周遭后,蹲身给她行礼。 “保春公公请起吧,这么晚了还辛苦你赶一趟。”嬿婉一眼就瞧见了保春手中提着的食盒,心想还好皇阿玛只是差遣他来送一样吃的,耽误不了多久。 “十公主,万岁爷方才尝这道糖蒸酥酪觉得非常不错,特意派奴才来送您与魏佳答应一人一碗。”保春慢条斯理地把食盒打开,两碗酥酪一一端至小桌上。 嬿婉自是谢过皇阿玛的赏赐,可保春不仅不走,还再度双眼悄悄一瞥。 嬿婉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琢磨着他大概是在搜寻额娘的身影,毕竟这永寿宫中也不再有旁人了。 难不成他是看重礼数,必要将额娘寻来亲耳听其谢恩,她如此想着,意欲移步去唤额娘。 春婵如今不会再忘记在荷包中多放些银两了,她将荷包取出,抓了好几块碎银,走上前递给保春道:“保春公公,我家主子给的茶钱,您收下吧。” 保春按捏了把他自己的手心,虽然面孔笑着,但嬿婉总觉得他神色显得有几分为难。 她似乎悟出保春在瞅什么了,上回额娘给他一支梅花簪,换成银子远大于春婵摸出的数,给他尝着了甜头。而他刚四处搜寻的确实就是额娘,他多半是想着额娘给得多,春婵这样的小宫女给得少,故心里不满意。结果春婵果真只给出碎银,他十分瞧不上眼,又不好明说。 “保春公公,本宫的宫女不太懂规矩,本宫…”嬿婉摸至自己的发髻间,懊恼地想着今儿要去见澜翠,故没有簪戴华丽的金饰,结果偏巧赶上这贪财鬼登门。她只好将那支翠镂空佛手缠花簪取了下来,还不等她接着说,保春就笑着出声打断了她。 “十公主,奴才可不能白拿您的赏,奴才有一言要对公主您说呢。” 见保春趋附着迎上来,嬿婉升腾起了异样的心惊。她维持着应有的客套,将那翠簪往保春手中一递,笑着道:“保春公公先拿着再与本宫说好了。春婵,你愣着做什么?将保春公公的茶钱也与了他。” 春婵依言递上银子,觑着公主的面色,不见她有任何不快,这才退至一边候着。 “十公主,奴才听得万岁爷私下嘀咕,说是近日只见魏佳答应,总不见您。他话里话外透出了魏佳答应侍奉得很妥帖,但若您与魏佳答应同去觐见就更好了的意思。”保春摆着一副为她出主意的模样,形容很是和蔼。 “好,本宫知道了,谢保春公公提点。”嬿婉连连颔首,保春将银子和簪子往袖里一塞,打千儿道:“那奴才就告退了。” 保春出了门,嬿婉扬起的唇角才逐渐平缓,复又微微下耷。春婵见状连忙上前安抚道:“公主,您就当破财消灾吧,况且这保春公公好歹也给您递了皇上的意思。” “是诓我的都未必呢,你说说,太监的口舌能信几分?”嬿婉见春婵急得抚额角,这下也气不起来了,只干笑了两声。 “那公主还让奴婢给他银子?”春婵咋了舌,嬿婉一蹙眉头,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他瞥着你的荷包不放,我能有什么办法?把他的脑袋拨转到一边儿,还是蹬他一脚?” “那公主也可以使个眼色,暗示奴婢少给两块,这可算是便宜他了,”春婵忿忿不平地低语道,又问:“公主,那您近几日真去觐见皇上么?” “先等等看,”嬿婉瞧了一眼酥酪,并无食欲,又不知想起了什么,随口骂了句:“这伙子阉货,帮人一把都是要跟榨油似的可劲儿将人榨出好处来的。” 她容色的狠戾唬得春婵一颤,莫名想到了起先那会儿公主极其愤恨进忠,又在权衡利弊之下打算忍气吞声地榨取他的价值。 “走,去寿康宫。”公主向她一招呼,脚下已快步往外赶,她忙不迭地跟上。 第八十八章 八十八章 行在宫道上,公主的眉头依旧紧锁,春婵在她身畔小心翼翼地观望着,料定了对澜翠的救援她已有决断,故她此刻复盘的多半还是太监的事。 公主若能因此醒悟自己不可继续深陷于进忠就好了,春婵想起往日的种种,虽承认他有几分助人的善心,但一想到他曾抚摩过某个嫔妃的腰窝就替公主难抑的深情不值。 况且一公主与一太监,实在是云泥有别,说破天了都不会有好结果,她无法不为公主的将来毛骨悚然地后怕,甚至不敢想象以公主的性子来日会闹到如何天翻地覆不得收场的程度。 她内心太过希望公主能重拾起自己先前对进忠的嗤之以鼻了,以至于懵怔着想入非非,连公主转脸望向她都不曾察觉。 “春婵,你想什么呢?”嬿婉见春婵突然愣了,不由得在她面前晃了晃手。 “没什么,奴婢是看公主您神色不快,所以才暗自猜想您是不是还在为刚才的事烦心。”春婵倒也心直口快,嬿婉见她说得恳切,虽知她不喜进忠,但到底还是不欲瞒她了。 “其实我方才在想的是,他有数个这般或狡猾贪财或卑劣下作的同僚,日子大概比我原先想象的更难捱。”嬿婉怅然望着夜茫中隐隐绰绰的红墙黛瓦,挽起春婵的胳臂轻叹了一声。 “公主,进忠公公他八面玲珑,这点小事难不倒他。”自己究竟在企盼个什么劲儿,春婵无可奈何地咧嘴一笑,宽慰道。 “能忍得下与一团和气到底是有区别的,那头大彘离他远,姑且可以不一直顾着,但养心殿内上至带班太监下至洒扫太监他不得不日日相对相处,保春这样性子的人必不是极端个例,”嬿婉挽着春婵前行,离寿康宫还有好些路,她情不自禁地多喟叹了几句:“他肯定应付得很辛苦,莫说用头脑想,就算用脚趾头去想,也能想得到他那样琨玉秋霜的一名贤士,怎么可能真正与奸佞小人处得和谐?” 谈及此处,她隐约意识到了进忠时不时对自己万般抵触又言辞古怪的另一大因由。他日常所见就有不少主子与太监间互利互惠的往来,自己自作聪明一头撞上去,这不刚好撞在了他最看不惯的档口上。 这几日他从未来过永寿宫,不知是差事繁忙还是回想那日与自己彻夜长谈,后知后觉地起了反感。 “公主,依奴婢之见,进忠公公他都未必知道保春敛财。公主您想,保春面上又没有写字儿,乍一看也看不出他的脾性,而且当着总管、副总管的面,他敢明目张胆地瞥钱袋子找嫔妃公主要么?进忠公公八成与他不算熟络,仅是点头之交而已,公主您就别担心了。” 春婵对她好言相劝,且所说确实在理,她默默地颔首应下,却还是忍不住发散了思绪。 “其实我内心挺想向他婉言叙说两句保春的行为的,劝他稍稍注意一下也好,但又明知不可行。”她刚说完,便想起春婵不知自己与他提及孙财之后的荒唐事。 “公主今后有恰当的时机知会他一声也没什么,他总不至于为他好的话也听不出。”春婵仍是劝着,公主愁肠百结的模样她望之不忍。 “不,他会选择以德报怨,然后振振有词地说我一通,我迟早被他气得发指眦裂,我可是得加上一句‘何以报德’的人,”嬿婉一想起他的形容举止就直翻白目,这下也不犯愁了,咬着牙捻酸挖苦道:“对旁人皆宽和大度得像尊弥勒佛似的,对我就这么小心眼儿,一句话能记上几个月,有本事记一辈子呢!” “这不正说明了他对旁人和对公主是完全不一样的?公主,您在他眼中就是最特殊的,否则他为何不以寻常的态度对您呢?”春婵再愣也知公主只是口中责得狠,实则对进忠的心心念念就从未停过。她尴尬地笑着,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替公主分析。 “谁知他怎么想的,他就是个不开窍的呆子。”嬿婉咬着下唇,愈走愈快,临近了寿康宫,她才顿足甩袖,从牙缝中挤出了一言。 春婵以为公主面色不好,急切地侧首瞅她,却出乎意料地见得她早已雨过天晴,唇畔甚至漾着一抹轻浅的笑意。 不一会儿,澜翠就小跑着出来了,嬿婉见状立马引着她往寿康宫后头的隐蔽处去。 澜翠慌慌张张,起先都忘了要行礼,当嬿婉停步时,她才忽然间想起来,当即试图蹲身出言。 “免礼免礼,今儿时间紧迫。”嬿婉将她一把扶住,此时的角度恰好能细观她的面孔。两道巴掌印横亘在她面上,嬿婉虽已有些许心理准备,但如今真正与她相见,还是惊得胆颤。 “余常在又打你?”嬿婉边问边从兜里取出药膏递给她,在她推辞或是谢赏之前截住她的话:“无需言谢,这药膏是从御药房里随意取来的,看着不值两个钱,你用着便是。” “奴婢做事怠慢了,所以余常在打了奴婢两下。”澜翠攥着药膏羞愧地答话。 既然春婵以软言好声好气地劝她反倒使她心理负担加重,拒不肯受援,那还不如严肃爽利些碰碰运气了。嬿婉见她目光躲闪着不太敢看自己,心一横继续说道:“余常在是只打你,还是三名宫女随意拣着谁便打谁,还是你确实过失极多故打你最狠,本宫都管不着。” “还有,余常在究竟是因病症控制不住才失了理智打你,还是以惯有疯病为借口装出犯疾的模样一有不满就放肆暴虐,本宫同样也不知,并且管不着。这些事儿,若有人清楚也得是你们这几位近身伺候的宫女,必不是本宫。”澜翠原本茫然地望着自己,但瞬目之间她的眼波隐约有了些触动,嬿婉咬紧了牙关以威严自持的目光接着审视她。 “但你我皆血肉之躯,你脸庞、手臂上的伤痕本宫看着着实也能感觉到疼,本宫私以为宫女犯错稍加管束小惩大诫就可以了,断没有打得这么残忍的道理。但你若是还想继续挨下去,本宫也没什么意见,因为疼的是你,又不是本宫。”她豁出去了,尽管只是激将法但她说出时也浑身不自在,所幸澜翠确如她料想的那般惶恐中带了一丝奋勇而起的抗争情绪。 “本宫意欲做什么,也不瞒你,”原本嬿婉是不想这么早就明说的,但她刚刚想到自己之前拐弯抹角反使进忠的反感加剧,遂头脑一热坦白道:“春婵伺候本宫忠心耿耿,你是她的好友,本宫相信你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你若情愿,本宫就设法把你救出来,日后待皇阿玛松口让永寿宫添几个宫人时,再把你调来当差。” “十公主,奴婢明白您的意思了。”公主虽表现得严厉,但确实是真心实意想拉自己出苦海的,只是现实情况偏偏已横插了进忠的那一脚,澜翠的犹豫全然是因为怕自己两头都抱住救命稻草会置进忠于险境。 “本宫愿意救你是因为本宫和春婵都不熟识其他宫女了,想用知根知底的你当差而已,毕竟天上也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来日你可得勤勤恳恳干活儿。”分明之前还鄙弃这互利互惠,可到了如今的境地,终究还得用这临门一脚才能避免澜翠因还不起情而拒绝。嬿婉错解了她的犹豫,思虑再三,紧锁眉头向她一昂首,作出了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解释道。 澜翠的目光悄悄瞥向了春婵,嬿婉以为她是在研究春婵的反应,以此琢磨自己的脾气好不好伺候,便没去关注春婵。 不曾,澜翠整张面孔都转了过去,聚精会神地盯着她。嬿婉这才意识到了问题,慌乱地转头瞧春婵在做什么。 春婵憋得满面通红,实在忍不住吭了一声,复而大笑不止。 这实则是神来之笔,但嬿婉并不觉得,她一时只觉春婵坏了她的大事。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去拍打春婵的脊背,她越拍春婵越笑得厉害,她龇着牙假装嗔骂她:“你到底在笑什么?” “没…没什么,公主您…您板着面孔,声音却在发颤,还颤得越来越藏不住,后来连带着手指都在抖,实在太有趣了。”春婵忍俊不禁,嬿婉觉着自己的额角青筋都要突突地跳起来了。现如今她的演绎已是回天乏术,只好笑骂道:“早知这样我就和你先串通好了,笑什么笑,你也是个呆子!” 她们二者间的氛围于彼此而言是稀松平常的,但在澜翠眼中却是鲜少可见,以至于说值得万般艳羡都不为过。许是被深深打动了,她在此刻终于下定决心。 “十公主,奴婢愿意听您的,您想让奴婢怎么做,奴婢就怎么做。”她很想去永寿宫侍奉十公主,这份热忱高涨得大过了进忠会替她安排的清闲去处。 “真的假的?“澜翠转变得过快,快得嬿婉有些发懵,她圆睁着眼睛澜翠眨了眨。 “真的真的,澜翠同意了,公主您快出个歪点子吧。”春婵抢嘴逗趣道。 “什么歪点子?我这是正点子。”嬿婉以为春婵在虫子的一茬上过不去了,不好意思地一甩手。她本也没想真让澜翠丢虫子,毕竟仔细斟酌后她想着长期受欺压的宫女要反抗也只得取巧。 “澜翠,那疯妇除了疯癫以外可还有什么别的疾病或是薄弱环节?吹了风时常头疼脑热,或是吃了生冷食便胃疼反酸之类的,你好好想一想她有没有诸如此类的弱疾。”打蛇就该打七寸,使暗招得使对地方才可事半功倍,嬿婉挥开春婵作乱的胳膊,循循善诱着向澜翠问道。 “有,”澜翠凝神思索了片刻,当即双目一亮出言道:“她的肠胃不大好,有时吃得油腻或是寒凉就会腹泻,严重时会持续好几日。” “好办了,”嬿婉抚掌窃笑着指点道:“我寻思着人腹泻时应当精神欠佳气虚体弱吧,她若是隔三差五就泻一趟肚,大概也就没什么多余的力气能打你了。” 能不能把太医唤过来,后续又将发生何事,嬿婉并无太大把握。但至少先把头一步踏稳,减免掉澜翠不堪忍受的责打,她还是有很大希望能做到的。 “她身体不适起不来床时,确实打人打得少,可奴婢真要给她下泻药吗?万一被查到…”澜翠面露难色,嬿婉安抚似的轻握住她的手。 “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她投巴豆,这法子也太凶险了,”嬿婉还未说出,便又开始窃笑,引得春婵在一旁笑个不停,嬿婉当即以手肘轻捅了她一把,正色向澜翠问道:“澜翠,那疯妇平日里爱吃哪些油腻或寒凉之物?有没有哪一样吃食她吃着不舒服,却又忍不住要吃?” “这倒好像没有,她也很少进食井水镇过的瓜果。”澜翠沉思了好一会儿,摇头道。 “那她近期用膳进什么进得多?她一贯爱吃什么?澜翠,你慢慢想,把能想得出的都说一遍,我不催你。”嬿婉的语气越发温和,她见澜翠埋头苦思,就顺手将那药膏又取过来,手指蘸了涂抹在澜翠的面腮和小臂上。 “公主,怎么能劳烦您给奴婢上药…”澜翠本能地意欲缩手躲开,嬿婉将她未伤的手腕捉住,不容她脱逃,小声道:“我认为能就是能,你不愿意想,那我还真得催你了。” “八宝豆腐、东坡肉、大炒肉丸子、鸡油煸白菜、鸡鸭丝汤,还有糖三角、面饽饽、煎饺之类的点心。”这疯妇吃得挺杂,荤素甜咸食都齐全了,嬿婉听澜翠一一列举着,转头与春婵面面相觑了一瞬。 “你主子进的膳食敢情这么好,比咱们永寿宫丰盛多了。”嬿婉见澜翠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不免讪讪地嘀咕道。 “几乎样样都吃,膳房或是小厨房做出什么呈上来她都不怎么挑拣的,东舀一勺子,西夹一筷子,还吧唧嘴。”澜翠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描述着,容色格外真挚。 嬿婉掩口笑了,但心下盘算,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 “对了,她近日爱吃糯米圆子,酒酿的或是白糖的都吃,胃口好时能吃一大碗。奴婢好像听她们说,是从某日一位公主亲手搓了圆子送来而起的,她尝了觉得好吃,后来便吃得勤了。”澜翠越说越起劲,话一出口觉着不大对了,有些心虚地补充道:“奴婢不是犯懒没留心,那日是腹中不适出恭去了。” 嬿婉啼笑皆非,也难免有些瞠目结舌,谁能料到自己曾以为万无一失的举措竟然是因赶上了这一茬儿无巧不成书的小事才暂以败落告了终。 她丝毫没有怀疑澜翠之言的真实性,但也不欲把自己早有救她的心思原原本本地阐述,她只当那位公主不是自己,颔首道:“人有三急,无事的。她的糯米圆子放在何处?小厨房还是你们居住的内室里?” “在内室的柜中,她担心被其他的老主子看见了会不问自取地命宫人煮掉一些,所以不会公然置于小厨房。” 这还真有可操作的余地,嬿婉眼珠儿一转,不一会便唇角勾起,窃窃地向澜翠密语:“我准备些略出馊味儿的糯米圆子,到时偷摸带给你,你拿回去掺进原有的圆子里,若是能丢掉同数量的原有圆子则更好。待那疯妇想吃酒酿圆子时你就尽量多取馊味圆子下锅,想吃白糖圆子时可少掺些。她想吃三回你就约动两回手脚,如此她既断定不了是圆子的祸害,也很难尝出异样。” “好,奴婢全听公主的。”澜翠爽快地应下了。 “等等,你主子吃的糯米圆子约是多大?咱们做的大了小了混进去不像样。”在一旁仔细听着的春婵忽的出言,掐着指甲盖比划了给澜翠看。 “就普普通通,不大不小的那种。我也只见过这一种大小,里头都是没有馅儿的。”澜翠边说边比给春婵看,嬿婉寻思着她既没见过其他尺寸,那么膳房后来送的圆子应是与自己搓的差不离,她没有分出明显的区别。 按原例再搓一回就成,嬿婉笑着出言:“好了,我心中有数了。澜翠姐姐切莫慌张,事儿若做不顺宁可延缓也别叫那疯婆子揪着你的小辫子。” 嬿婉一声“姐姐”唤得澜翠面上泛了红,她反复谢了,又与嬿婉约好了碰面的时日,这才小跑着回了宫。 第八十九章 八十九章 踏入永寿宫的门槛,嬿婉就见额娘已坐在软榻上等候自己了。 “额娘,您怎么不吃酥酪?”两碗糖蒸酥酪还未动过,嬿婉伸手去端。 “额娘不想吃,你和春婵一人一碗吃了吧。”慈文将酥酪轻轻推了回去。 赶完这一趟,嬿婉多少有点馋了,便大喇喇地吃起来,春婵推脱了两句未果,还是在慈文的注视下吃了。 两人面色皆春风得意,定是事情有了好的发展,又见嬿婉无意征询自己的见解,慈文当即松了口气。 “时辰不早了,额娘回去歇息了。”不等嬿婉张口笑问额娘等自己是否等得辛苦,慈文就向她们一拂手,径直往卧房去,嬿婉含着一口酥酪嬉笑着应声道:“额娘,明日见。” 嬿婉坐于镜前,春婵在替她卸簪饰时,怎么瞅都觉她怔怔地在思量着什么,心中一紧,还是善解人意地问道:“公主,您是在考虑如何再请进忠公公买一回糯米粉吧?” 春婵是有几分机灵的,但如今却没有机灵到点儿上,堪堪摸对了一半而已。她转头望向春婵,笑嗔她:“春婵,你一天到晚进忠长进忠短的,比我还惦记他。” “分明是公主惦记他,奴婢说出了您的心中所想罢了,您还污蔑奴婢。”春婵见公主颠倒黑白,干脆失了礼数,对她佯装吹胡子瞪眼。 “对,我就是特别惦记他。”嬿婉侧首斜睨她,忍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捻起手绢替她擦去唇角的一丁点酥酪。春婵以为她愚弄自己,本能地伸手去推拒手绢,嬿婉顺势将擦下酥酪的那一块往她眼前挥,她这才讪然住了手。 “但是,”嬿婉话锋一转,正色道:“这回我不打算请他去替我弄糯米粉了,一来太麻烦他了,我过意不去,二来我三番两次地指名要糯米粉,他多半得警觉有事。” 其实她是很想借机去见一见进忠的,但与之相比,她一忆起他见自己蒙难时星眸中灼耀如火烛般的炅皓光芒,就深感只得愧然退却。 她甚至不怕他当面追问自己为何第二回仍要相同的事物,她也可以继续编谎话蒙骗他,但她实在怕他先温和地应下,事后再担心自己行差踏错或是被他人怂恿,刨根究底地去探求自己行事的动机,摸排到上一回自己奉给了何人。 他一向颖悟绝伦,又善洞察人心,对自己也相当关切,她哪儿有勇气去赌他会敷衍着只将糯米粉送来了事。 “公主,那您如今要寻谁帮忙?要不奴婢花点儿银子去托出宫采买的太监行个方便?或是再去御膳房碰碰运气?”春婵思索着问。 “我当然是去寻四哥帮忙啊,这种事怎能劳动到不相干的旁人,或是自投罗网地撞去御膳房?咱们这是要害人,又不是去献殷勤,你这般行事,仔细慎刑司一查一个准。”嬿婉被她问得一愣,旋即笑个不停。 公主把“害人”二字咬得极为理直气壮,偏她那双美目还眨巴得万分无辜。当她笑起来后,春婵无由地也陪她一块儿笑,心里一边忍俊不禁还一边觉着公主娇憨可爱。 翌日的日暮时分,嬿婉估摸着四哥该下学了,没让春婵跟着,打算独自出门往阿哥所走。 才见过四哥没几日,这会还没到约定的下一日,就得忙不迭地去寻他帮忙。嬿婉也有些不好意思,出了永寿宫还没有行几步,就意识到自己空手去不太像样,转身又折返回去。 手边也无适宜送四哥的物件,她环顾了一圈,鬼使神差地揣上了五姐赠予她的蜜兰香茶叶。 未及赶至阿哥所,她就远远地瞧见了四哥正与二哥、三哥热络地谈笑着行走。想必是他们刚下学归来,她心下思忖。 承淇一眼见得步履有些踌躇的十妹,暗想她要寻的也只能是自己。他连忙向两位兄长告了辞,向她招手示意,引她去了屋内。 “十妹今日急着寻我,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承淇将褂子的后摆一理,往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一靠。 嬿婉局促地坐在了另一把官帽椅上,指头轻轻捏着装茶叶的宣纸包,干笑着道:“四哥猜得可真准,我确实有事相求。” 承淇挑眉等她的下文,但嬿婉想着要稍微委婉些,便将茶叶向他一递:“四哥,这蜜兰香喝着不错,你拿去尝尝。” 一见这熟悉的蜜兰香,承淇当即想到自己上回见十妹那日还与进忠面对面地饮茶谈笑,神色难免添了些许的不自然。 他与进忠别去后,零零碎碎购入不少吃食,过了晌午就溜达到了永寿宫,在十妹面前变戏法似的一样样摊开,在她惊喜的呼声中取了一只两拳大的炸鸡腿堵入她的口中。 后来,他们兄妹二人就一壁遍尝着各类或甜或咸的零嘴,一壁侃天说地地唠闲话。但承淇始终未把自己见进忠一事告知嬿婉,他所说基本都是自己日常的闲闻轶趣。 “十妹请我办事还需酬劳?怎么与我这么生分了?”承淇瞅着茶叶,张口结舌了片刻,以指关节敲击着椅把说道。 “也不是生分,我求人办事不得拿出点儿诚意来么?”说起求人办事嬿婉就莫名地羞臊不已,她笑得生硬,又怕四哥觉着她莫名其妙,小声地东拉西扯寻话说:“四哥别敲了,椅子把手又没碍着你,它得喊冤了。” 四哥的目光从茶叶上移开,缓缓投洒至她的面孔,她只觉四哥此刻的神态奇异得紧,却又不知是为何故。 “椅把冤不冤四哥不清楚,但四哥有点儿冤,无缘无故就成了十妹的行贿对象。”四哥笑着挤眼,显然是在随口逗她,但她顿觉面庞上火辣辣地热腾起来。 “我哪有行贿,谁家行贿送这玩意儿?”嬿婉呼出一口气,强词夺理地分辩道:“我是觉着这茶叶上乘,好心送来给四哥品尝。” “不必了不必了,四哥不爱喝蜜茶,”承淇笑得双肩颤抖,他摸了摸脑门,竭力正经道:“十妹硬送给四哥,那这好茶叶就彻底浪费了,十妹不如将它收回去,留给真正喜甜之人品尝吧。” 十妹当真是借花献佛献得令他哑然,难为进忠一片心意,那般瞻前顾后最终还是巴巴地送去,结果竟然被她不解风情地试图转送过来白白便宜了自己。承淇越看她的茫然越觉得好笑,险些要前仰后合着背过气去。 “谁是真正喜甜之人?四哥,你今儿是喝了许多酒么?怎么像是酩酊大醉导致前言不搭后语了。”嬿婉见他这副异状,面上的红晕悄然散去,她一甩袖,不轻不重地推了承淇一把。 “我没喝酒,你闻闻我身上可有酒气?”被她误会了,承淇急得争辩了一句,又软下了声音遮掩道:“十妹你不是自个儿就爱吃甜食甜水么?还有你那宫女春婵,看着饮食偏好也与你相差不了太多。” 他暗想着幸好前几日十妹与往常一样吃甜吃得多,后又唤春婵尝了几块酥糖和驴打滚,他出此言不为错。 嬿婉已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迟疑着点头,心中想着四哥这种推脱法还真不常见。 确实不太合逻辑,给心上人赠礼哪有赠他自己口味的道理。难不成自己全盘猜错了,这蜜兰香压根儿就与进忠没有关联,承淇见她错愕,终究是收起了笑容恳切道:“十妹的茶叶是内务府送的吧?十妹留着自个儿打打牙祭也好,我这儿真用不上。” “是承敏姐姐送给我的,她见我在皇阿玛跟前称赞过,特意记下了我的喜好。但她赠我赠得太多了,我就想着让四哥也品一品好茶。”虽说可能性不大,但嬿婉就怕四哥是本就知晓茶叶的来历才故意逗她今日做了顺水人情,她也只好讪笑着坦率直言。 “还是罢了,十妹先留着,或许哪一日就能等到个与你同样爱饮蜜兰香的人了。”承淇总算是捋清了前因后果,着实只是个巧合。但不论怎么说,至少他这句话当真是一点错都挑不出。 “有何事要我帮忙?十妹尽管说。”他又怕十妹多心,连忙转移话题。 “我想请四哥替我去宫外买些糯米粉来,”嬿婉道出了自己早已斟酌好的措辞,见四哥疑惑地欲出声问询,她又诚恳补充道:“之前我去御膳房找掌事的太监要过一回,那太监当时没肯给。后来好不容易给了一些,我瞧着那粉质发蔫,感觉不算上佳。如今我是半点儿都不想和御膳房的宫人打交道了,况且或许还是宫外米粮铺子售卖的更好些,毕竟大家伙儿买回了蔫粉不得去砸他家招牌么。” “小事一桩,包在四哥身上,下回碰面时就带给你。”承淇抚膺保证,心下还暗笑十妹想一出是一出,甚是可爱。 回到永寿宫,嬿婉见额娘和春婵皆在,心想今日皇阿玛还不曾召见,额娘或许可歇息一日不必精神紧绷了。 如她所想,直到夜里,皇阿玛都未召她们,她暂无心事,与春婵聊闲话聊得稍晚了些,过了亥时才将将入眠。 梦中又是那座宫眷迥异而景致相似的紫禁城,嬿婉见怪不怪,虽说不情愿自己出现在这里,但至少也无先前那般剧烈的恐慌了。 左不过就是要熬到现实中的旭日初升之时,她吃力地挥动着手中的棒槌仔细浣衣,心想自己的疯癫主子好歹不在一旁看着,做完宫女的份内事就成。 她身边的宫女三三两两地离开,她原本也想随行于她人,但刚一起身就思量出不对,这里人人皆针对自己,自说自话就撂下手中的活说不准又得挨打。 况且万一疯妇在不远处候着她呢,她果断地再度蹲身浣衣,毕竟这一处还是相对安全的。 不知过了多久,其余的宫女已尽数散去,周遭空无一人,唯有她孤零零地与洗不完的大沓夏褂相伴。她捶着酸痛的腰背,起身了望。 此处离启祥宫的宫门不远,且宫门也未关严,她趁此时快步冲出去,极有可能不会被任何人发觉。 可她也想不出自己能闯的去处,凝神冥想片刻,忽有一念涌上心头。 澜翠在寿康宫被打骂得受不了,虽说这座紫禁城既没有澜翠也没有余常在,但寿康宫不会凭空消失,且里头的景致应该也相差不了几何。 上回她去送糯米圆子时,时间紧迫又不便四处走动,对寿康宫布局的了解少之又少。而将来救援澜翠会走到哪一步她心里没底,隐约觉着有可能要潜入她的居所。 趁这场梦一时不会醒,她刚好溜进寿康宫窥探一番,哪怕只替澜翠寻些能暂避责打的藏身处也是好的。 她轻而易举地冲出了启祥宫,径直往记忆里寿康宫的位置跑,才跑了几步,就见得乌糟的密云翻滚疯卷着从天际压向她的头顶。 她心料不好,脚下步子生风,竭力想赶在暴雨倾至之前躲入寿康宫。 一个身着玫红对襟短褂的妇人手舞足蹈着扑上来,高呼道:“嬿婉,终于寻到你了,叫为娘的好找!” 嬿婉当即顿在原地,手脚都不知如何摆了,满脑子浑想着怎的自己在这里还有另一个额娘。 “佐禄的吃用开销都需要银子,你上月给的所剩无几了,这个月的月例呢?快交出来,你忍心佐禄手头紧得要喝西北风?”妇人突然换了一副面孔,鄙弃地指着她叱骂起来。 嬿婉虽不认得此人,更不认得“佐禄”,但见此异景本能地就想要狂奔脱逃而非辩解。她掀开那妇人埋头飞跑,妇人穷追不舍。 梦中的紫禁城堪称炼狱魔窟,任何人皆有可能是会随时横冲出来折辱她的煞神。她有了这样的想法,脚下更不敢耽搁分毫。 暴雨瓢泼而下,豆大的雨点如碎石般砸在她的面庞上,她胡乱地抹去眼前遮蔽视线的水帘,而与此同时那妇人已嚎叫着捉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捎银子回家,佐禄吃什么用什么?你既交不出银子,那就拿你身上的首饰抵!”妇人不分青红皂白就甩了她一耳光,不待她回神,就心急火燎地上手扯她发髻上的簪饰。 就当她是个强盗,好赖也不是在现实中朝自己动手,不如姑且忍下。嬿婉感到自己的头脑嗡嗡作响,她捂着自己的脸颊,咬牙忍着妇人粗暴的举止。 妇人扯走了她发间所有的饰品,犹嫌不够,又极出乎意料地掀她的衣襟搜身。 实在难忍,嬿婉几乎要躁怒得跳脚,很快便与妇人扭打在一起。拳脚交错间不论摸着了妇人手中哪一样簪柄,她都奋力将其夺下来反向妇人的脸面又刺又划。 她浑身上下的衣褂再一次被撕扯得万般褴褛,又湿又冷地糊在她瑟瑟发抖的身躯上。每一次来到这座紫禁城都没有好事,她心中似有一团肆意蔓延滔天的火簇,噬尽了她残存的几分理智,使她不得已一次次地成为同样撒泼无赖之徒。 “你那个青梅竹马有什么出息?能拿出几个铜板娶你?佐禄将来靠谁?你真是瞎了眼了!”这八成也是个疯妇,听得她嘶哑着喉咙叫骂,嬿婉不顾一切地拼命推搡她,以至最终将她摁倒在水坑中。 “你配提他?你再敢说他半个字!”她胆气横生,劈头盖脸地拳打疯妇,惹得疯妇也搏命似的与她缠斗,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那个人。 她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深知疯妇口中之人是谁,今日的梦中他未能来搭救自己,她也因体力不支逐渐趋于劣势。但她既不怕,也不愿就此收手,在这座疯宫中唯一对她好的人,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旁人恣肆诋毁。 疯妇蛮劲十足,她的四肢酸痛得像要散架,伤处也皆火辣辣一片疼得厉害。她无数次闭目须臾,又因怕被对方袭击而迅疾睁开,为的就是在某一回能瞬时目视到现实中遍洒的晨曦。 自己支撑不住了,她痛苦地喘息,以为会受疯妇生生一掌。 他撑着昏黄色的油纸伞翩然而至,她在恍惚间看见他,一时不知他究竟是候立许久还是姗姗来迟。 他引袖将手伸至疯妇的眼前,她发觉他手中握着的是大块的金子。 疯妇的眼都直了,贪婪地意欲出手去摸取,他却将金块狠狠一抛,抛得极偏极远,砸至一个忽然出现的男子身上。 “佐禄,快拿上!”妇人疯疯癫癫地跑去,咯咯笑得脸上的横肉都挤作了一团,与那畏缩的男子一同离去。 嬿婉仍因脱力而跪坐在地上,油纸伞荫蔽于她的头顶。她仰头怅然地望着那一团斑驳的光斑,从永远看不清的面孔上,她竟疑心自己读出了浸浸然的伤情。 她略微将手臂抬起,心中渴求着他能搀扶自己,但待她候得手肘酸麻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 他如一尊泥雕木塑般静默伫然,嬿婉只得自己缓缓起身。风卷着雨丝飘落在她的眼下,一时间令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是雨抑或是泪。 “她骂你。”嬿婉心知肚明自己对他是一贯只能张口无声的,所以她省去了徒劳无功,只在心中默道了一句。 他温柔地把伞递到她的手中,嬿婉愣了一瞬,以为他想让自己打伞,便下意识地接下了。可不料,她见得他立时没入了雨中,且愈走愈快。 她哪儿还顾得上赶往寿康宫,心急忙慌地想去追他,可眼前一晃,金芒乍现,她睁目只见桌上那两朵枯败的凌霄静静地沐在熹微的晨光中。 第九十章 九十章 她如梦中的他一样,也成了僵直的泥雕木塑,分明枯坐在绵软的床榻上,却只觉自己仍置幻梦。 “公主,您又梦魇了吧?”春婵推门进来,只消一眼就哀叹着问道。 嬿婉仿若并未听见,手攥着绮被,额角一颗汗珠淌下。 “要不奴婢今后就睡在您床边的脚榻上,若您睡得不踏实,奴婢就轻唤您两声让您尽快醒来,总比您这一日日的熬着要好些啊。”春婵急得六神无主,快步走到嬿婉身边用帕子替她揩汗。 “无事,你不必如此,也许是连日接见各路大仙,我着实累着了。”嬿婉如梦方醒,随口逗趣道。 “昨日您压根儿没见旁人,只见了四阿哥,总不能是四阿哥让您吓得梦魇了呀。”春婵见她面色惨白,越瞧越怕。 “和积劳成疾一个道理,之前见人见得太杂,令我太难捱了,就做了噩梦。”嬿婉渐渐缓过了神,她半是宽慰春婵半是蒙骗自己地说道。 这终究不是好事,但春婵也不知该如何替她排忧解难,且她又再度回绝了自己请求守夜的提议,春婵局促不安又无可奈何。 她甚至打算哪日候到夜半三更,悄悄潜入公主的卧房瞅一瞅,但不让她知晓。 好在一上午都无人登门,嬿婉偷闲伏在桌上,时不时打一会儿盹,也算是养精蓄锐了。 伺候皇上用完午膳不久,进忠就听得皇上吩咐喜禄去一趟启祥宫,告知新进封了答应的红雀无事便可来养心殿伴驾。 这些日子里皇上召红答应最多,其次便是魏佳答应,但几乎每回慈文前来都赶上进忠有差事正忙或是休班暂歇,所以不用进忠刻意避讳,他都并无几次与慈文近距离接触。 此时他只顾给皇上研墨,虽心里头盘算着皇上约有两日多未召慈文了,但面色依旧如常。 红答应很快便笑盈盈地入内,手捧一碗色泽缤纷的水果冰鲜儿,请安后奉至皇上跟前道:“万岁爷,这是嫔妾的一点儿心意。” “你亲手制的?”皇上抬首向她望去,进忠在一旁觑着,了然他心情极为愉悦。 “是,嫔妾切了些各色的果子,加上白花藕、鲜莲蓬子、鸡头米等物,用糖水一浇再加了些碎冰,万岁爷可别嫌弃。”红答应笑着答道。 皇上舀了几勺吃下,夸赞道:“嫌弃?朕欢喜还来不及。” “万岁爷吃着高兴就再好不过了,”红答应有些羞怯地垂眸,又诚实坦白:“太凉了些,嫔妾有孕在身不敢自个儿先尝,所以不太清楚味道如何。” “你的手艺朕甚是放心。”皇上抚了抚她的手背,轻轻一拍。 红答应是个没心眼儿的,皇上摸透了她的性子,对她毫不设防,进忠早已看出。他立在一旁闲来无事,就多瞟了几眼那碗冰鲜儿。光是那红艳的西瓜瓤、晶莹的葡萄肉、水灵的蜜桃丁摆在一块,都已甚是诱人。 几个散差太监抬着窖里凿出的硕大冰块徐徐走来,将冰块置于特制的器皿内,马上又有太监取了蒲扇上前来替皇上扇凉气。 冰块离进忠颇远,他仍旧热得汗流浃背。但仅是热也罢了,偏偏他还困倦异常,在这般的暑天里格外吃不消。 他回想自己日日苦读至夤夜,脑中不免有些恍惚,但再一想到自己是为了不在公主和四阿哥跟前丢面子甚至惹他们疑心,又即刻说服了自己绝不可懈怠。 皇阿玛连着三日都不曾召见额娘了,送了寻自己闲谈的五姐出去后,嬿婉回到内室忽然想到。 难不成上回保春所说是真的,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保春当日说话时的神态,试图琢磨出到底有几分真实性。 “公主,您又在想…”“不是,我真在想正经事儿。”春婵才说了一半,她就立马推知出了她想说什么,连忙打断。 “什么正经事儿?”春婵诧异地问道。 “前几日保春送酥酪来,不是与我说了皇阿玛想让我与额娘一道去觐见他么?我在想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毕竟春婵同样在场,嬿婉也想询问下她的看法。 “这…奴婢说不上来,主要是咱们与保春公公接触不多,确实看不出他是习惯于等价交换还是向来油嘴滑舌的人。”春婵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道。 自己那晚急着要出门,且对太监多少存在偏见,所以根本没有细思真假就主观臆断了保春贪财行径的可恶。但话说回来,保春到底没有如孙财那般奸邪,如若真是明码标价一条消息需得由一支簪子来换,她倒也还能接受。 “保春似乎没有刻意坑害我们的动机,那日我太意气用事了。”倘若保春假传圣意,那么得了消息的人往后必然不可能再信他所言,他也就无法源源不断地得到赏赐。嬿婉思及此处,沮丧地托腮叹气,并不是为了所谓的疑似冤枉保春,而是想起了进忠曾不止一次劝谏过自己不可冲动。 本性难移,她内心自嘲着摇首,又听春婵劝慰道:“公主,您反正也没有表露出来,保春公公又不可能知道你内心所想。再说了,防着点儿总不算错。万一他是为了得赏信口一言,您无论去还是不去都无太大影响,这不也是一种可能么?” “也罢,我还是去一趟吧。皇阿玛阴晴不定,日后被他以这事捏住错处就得不偿失了。”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进忠了,她并不是不想去见他,而是有些惭愧于反复把呼之欲出的别样心思抛到他眼前。 “公主,您私下去他坦问一问进忠公公皇上有无表露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显然公主早已熟门熟路,所以春婵想到此招,口中并无顾忌。 “我怎么能什么事儿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先找进忠?而且保春无意中听见了,进忠他未必也恰好听见,我去问他,他不愿撒谎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我岂不是白白叫他为难么?”嬿婉面红耳赤,用手去掸春婵的胳膊。 公主分明就是想见他的,春婵心里想着,嘴上先胡乱应了。 “没什么好犹豫的,明日过了晌午,若皇阿玛还未召额娘,我就拉上额娘一同去养心殿。”嬿婉见春婵赔着异样的笑脸,忍不住直瞪她,片刻后又窃笑不已。 翌日日昃,皇上小睡了半个时辰,进忠刚伺候他更衣起身,就听得有小太监来禀告:“万岁爷,九公主求见。” “让她进来。”皇上展眉笑着道。 承兰提了只圆肚的红木掐丝珐琅食盒,轻盈地移步入内,乖巧行礼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这是儿臣给皇阿玛做的消暑吃食,请皇阿玛品鉴。” 皇上的目光立时被她引了过去,边颔首边笑言问起:“承兰,这大暑天的,怎的不歇歇?还想着你皇阿玛呢。” “儿臣是自己嘴馋了,想着总不能吃独食吧,这才多做了些,待皇阿玛品尝完了,再带回去和额娘分着吃。”承兰娇憨地笑着,将食盒打开,进忠一眼瞥见,原是一大碗用料更为纷杂的冰鲜儿。 “这是荔枝肉?”皇上指着浮在甜汤中的一处透白圆物问。 “有荔枝,也有水晶圆子,”承兰故作高深地沉吟道:“水晶圆子也有两种,皇阿玛快尝尝,不知皇阿玛可否答得出是何物做成的。” 皇上闻言笑着品尝,不久便猜出是木薯粉所制和藕粉所制。进忠在一旁安然侍立,目睹了父女二人的谈笑。 承兰再次剽窃了她人的创意,不过既与公主毫无关联,所以他不怎么在意,只是对她的雕虫小技暗自发笑。 但她究竟是如何得知了红答应奉来的吃食,他多少有几分好奇,不免在脑中琢磨了一番,将那日在场的太监一一细想了个遍儿,也没揪出是何人作祟。 毕竟他出于谨慎,已不动声色地探访了不少御前太监的交友往来,甚至借着下了值将御赐膳食分赏给众人的时机与他们热络地打成了一片,按理说是不太应该又出此事的,所以他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古怪。 要么也只能是红答应本身自曝了她要献冰鲜儿,以她的性子倒也不是不可能。 望了眼其乐融融的皇上和承兰以及立得更远些的全寿,显然无人注意他,他干脆将杂念抛却,闭目养神片刻。 嬿婉和慈文赶至养心殿外时,皇上恰好命全寿外出传旨,她一眼见得这名老成持重的总管,虽不比适逢进忠那般使她心怡神往,但至少好过再遇保春。 全寿向她们施礼,她连忙颔首,道一句:“全公公好。” “魏佳小主和十公主是来面见万岁爷的吧?”全寿恭敬地问起。 “是呢,全公公可知皇阿玛他现时有没有要务在身?”嬿婉听他此言,将他当作了需得自己留下“买路财”才会放行,本着银两不能白给的念头,她边笑问边抚上自己的发髻,试图取下一支簪子。 “九公主正在伴驾,与万岁爷言笑颇欢。依奴才之见,小主和公主二人不如过一两个时辰再来,或者还请小主先行回宫,公主您先独自觐见万岁爷为好。”全寿神色坦然,以他那略显苍老的嗓音不卑不亢地说道。 “多谢全总管的提醒,我先回宫吧。”慈文在嬿婉思索之际,抢先取出了银两双手奉给他。 “奴才只是有一说一罢了,小主不必客气。”全寿当即推拒了。 九姐已在养心殿,那么自己前往顶多是与她姐妹二人共讨皇阿玛欢心,而倘若连带上额娘,就不免有几分不分场合争宠的嫌疑了。全寿确实像是替自己和额娘着想,嬿婉思量着,见额娘不再坚持赠银,全寿已然迈步离去。 “嬿婉,全公公为人较为正直,十几年前我就隐隐有了这个印象,所以对他的奉赏还是依据实事的大小来定吧,送的不合宜或许会引他反感。至于他不愿收,那就算了,不要强求。”慈文对嬿婉轻声道。 她们所不知的是,全寿对他人的教导确实是受应受之赏,而他今日的婉拒只不过是出于同情,不愿因几句话获取本就俸禄微薄的慈文的银子。 嬿婉颔首应了,但相较而言更不解的是另一事,她面露疑色地问道:“额娘,您为何不与我一同改日再来?我真要独自入内?” “额娘是真心实意地不太情愿见你皇阿玛,想着能避就避了。若那日嬿婉听得保春所言为真,那你皇阿玛也多半是想见你而不是见我,否则他必如前几日一样差人来传话。这样刚好,额娘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 额娘一见皇阿玛就烦闷早就是她心知肚明的事了,嬿婉讪讪一笑,见额娘那远行的背影都显得松快了不少。 “皇阿玛,离七姐姐的生辰只有一月左右了,不知皇阿玛要如何操办?”听得承兰与皇上无意间提起此事,本困顿欲眠的进忠霎时有了一肚子火气。 距承琅的生辰尚有一月,她倒记得提醒皇上,而距公主的生辰不过几日而已,她怎的全然不知或是知而毫不吭声。他眯起阴鸷的双目,向承兰瞥视。 不过也好,他正愁想不着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暗示皇上公主的生辰将至,如今承兰提了一嘴,他也好转圜着做做文章了。 “就依着上半年你生辰宴的例子办,内务府自会严谨地筹备好的。”皇上抚须笑言。 “那可不成,”承兰抿嘴一笑,勾起了皇上的好奇,她娓娓道来:“承琅姐姐是尊贵的嫡公主,如果依照儿臣之例来办,那就会让儿臣心生惶恐的,还请皇阿玛再替姐姐增些规制吧。” “朕替承琅大操大办,你不会心生嫉妒?”皇上的笑纹更深,像与承兰逗趣似的问。 “儿臣嫉妒什么呀,承琅姐姐开心,儿臣姐妹几人去参宴也就更开心了。” “好,朕就依承兰说的,改日吩咐下去,将承琅的生辰办得热闹红火。” 嬿婉轻揪衣摆踌躇着缓步前行,脑中禁不住地盘想进忠会在殿内闲立还是忙于差事,抑或并不当值,正于他坦凝神观书。 九姐随侍于皇阿玛的身边,她本有些不太情愿踏入养心殿,但一来想了却皇阿玛召见的那一茬心事,二来她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当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般地想见进忠。 闻及皇阿玛的爽朗笑声,她几乎屏气敛息,心也跳得犹甚,却在面见殿内三人的那一刻极尽凄怆黯然。 他微微侧首,眼下乌青,却柔目凝睇着雪肤花貌的九姐,唇角似乎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窗间清透的扶光显耀在他的俊逸眉目上,好似逍遥于红尘客梦的画中仙。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嬿婉收回伤神的目光,木然地笑着向皇阿玛施礼。 他实在是百无聊赖,且向承兰鄙夷地瞥目也难解心中的不平衡。但谁知公主会始料不及地乍现,他一抬眸,通身上下奔涌出的极致喜悦几乎要将他淹没。 公主今日着了一身丹紫红的撒花绸褂,又有些像她当嫔妃时的衣着,只是如今的她神态更鲜活也更无忧无虑。他情不自禁地目光闪烁了一瞬,指尖瑟瑟地抖着,满心都是对她呼之欲出的倾慕。 殿内各处雕梁画栋,皇上和承兰也都华冠丽服地穿戴着,但这一切在他的眼中皆是无色的外物,在公主映入他眼眸的那一刻,他的世界才变得缤纷绚烂。他既想盯着她不放,又碍于身份上的不合适,双手双足都不知该如何摆了,只忸怩着上前打千儿道:“奴才给十公主请安。” 一言既出,他才意识到了不对劲,自己没把承兰放在眼中,甚至忘了向她行礼,而到了公主这儿就本能地殷切到了极点。 “承炩来了啊,坐在你姐姐身边吧。”皇上随手一指。 “儿臣谢过皇阿玛,”嬿婉怯生生地一笑,目光向进忠扫了扫,语气稍冷了些:“这是进忠公公吧,公公请起。” “皇阿玛,您御前的奴才训教得还真不错,”尽管他瞅九姐的样子让她难免失落,但她时刻谨记自己表面上于进忠应当是有些轻蔑的,他对自己太过恭敬的态度使心中本就有鬼的她深感不安,疑心皇阿玛或九姐会瞧出端倪,于是她石破天惊地凑近皇阿玛,轻声调侃道:“躬身躬得像一只大虾米,儿臣瞧着怪有趣儿的。” 承兰抿唇掩口,皇上抚掌大笑,又假惺惺道:“承炩,你怎么能拿朕的副总管太监当个笑话看呢?” “儿臣有话就讲出来了,没顾着旁的,”她睨了进忠一眼,他垂着头使她看不清神色,她勉为其难地说了句:“进忠公公,本宫失言了。” “无事无事,逗公主们发笑是奴才的本分,谢十公主赏奴才个践行本职的机会。”进忠谄媚地捧道。 如此应是差不多接近他平日对皇阿玛的态度了,嬿婉虽仍有些心惊胆战,但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暂时不再看他。 第九十一章 九十一章 无意间对承兰冷淡而对公主万分殷勤,他正愁如何圆过去时,公主像是瞬时破解了他心中的烦忧,以神来之笔般的一言暗表了对他的不屑,洗清了莫须有的亲密往来。 他踏上公主特意为他递的台阶,内心已喜不自胜得快要奔跃起来,表面上还得作出饮恨赔笑脸的模样。 公主看似满不在乎地倚坐在软榻上,时不时与皇上逗趣两句,但不知怎的,他从她间或流露的迟疑中读出了她现今仍有心事。 总不该是担心自己深信了她急中生智的嘲讽,他局促地转睛四处了望着,寻思要如何才能向她暗示自己绝无怨怼。 公主在皇上低头以匙舀冰鲜儿吃的间隙侧首怔神地望着承兰,先望她珠玉堆砌的簪饰,后又凝眸紧盯她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 公主平日里与承兰并不熟稔,甚至都鲜有往来,所以他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要这么做,哪怕她时刻盯牢了皇上,见缝插针地出言讨好其父都不会令他这么惑然不解。 难不成公主很艳羡承兰的珠围翠绕,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了,可公主目光凝滞的方向又分明不再是承兰的发髻。 公主想要的若是簪钗,他还能竭尽所能地从内务府着手借幌子奉给她。如今这般他毫无头绪,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循着公主的视线偷眼瞄承兰,试图寻出蛛丝马迹。 无论与皇阿玛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多少回合,又多少次羡慕获进忠青眼的九姐羡慕得心神不宁,她还是耐不住本心所求,咬着牙偷摸朝进忠一望。 他还是这么神仪明秀,双眸含着波澜不兴的澄澈静水,只是他注目的方向分明就是国色天香的九姐。 她气得眼眶微红了须臾,又静默着吁喘了两下,敛去自己的失态。 她多想告诉他自己不容许他倾心九姐,哪怕撇去一切的内外因,仅一条九姐侮辱他就足以使她揪心万分。 公主忽然温柔地望他,眸光如跃动的火簇,他顾不上接着琢磨承兰有哪一点令公主着了魔似的心怡神往,险些要埋下头去遮掩自己映出绯红的面腮。 可紧接着公主就神色有异了,她的朱唇微微翕动,玉指似乎还攥紧了袖边。 他观之手足无措,又心乱如麻,电光火石间突而想到公主瞅着承兰不放,极有可能是在向自己示意,而自己不管实情只一味地胡思乱想,难免让公主嫌弃愚钝。 公主一直在与自己撇清关系,甚至不惜多次表现出对自己的厌弃,那么反之她多半是想让自己也对其余的公主们热切些,这样才能将她与自己嫌疑尽可能降到最低。 在皇上面前她拿自己当谈资笑料看待,自己受此屈辱理应转而对承兰奉承,既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向她示威,又全然符合自己身为有几分头脸的奴才的逻辑。 “承炩,这冰鲜儿味道上佳,你可知是谁做的?”皇上舀了一勺藕粉圆子吃下,随性出言逗她。 “儿臣不知,但儿臣猜想应是承兰姐姐做的吧。”嬿婉其实早已懊悔自己未准备些吃食送来,尤其还是在有九姐的对比之下。 “不错,确实是你九姐亲手做的,承炩怎么不送些让皇阿玛喜兴的物件来呢?”皇上虽是闲谈的语气,但嬿婉听着还是相当不自在。 “儿臣急着来见皇阿玛,而且手艺拙劣,完全比不得姐姐们,就没有思量亲手制作佳肴。现今一眼瞧得九姐所做非常出色,就十分庆幸自己没有班门弄斧,整些令人瞧不上眼的玩意儿。”嬿婉谦逊着答道,下意识地悄悄瞟了一眼进忠。 他像是在怔怔地看着九姐,但眉宇间萦绕着明显的急张拘诸,与方才截然不同。 自己究竟要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佯装背刺公主,他举棋不定,但忽然见得公主再度以眼神催促他,他知自己再犹豫也得硬着头皮遂她的愿了。 “万岁爷,十公主像是忘了为您做些吃食,不过奴才瞧着十公主应是知晓自己的疏忽了,下回定会补上的。”他紧张得几乎要以牙咬舌,轻一分不可,笃一分更不可,他不敢看公主的面色,但权衡之下选择了对承兰展眉笑了一息。 “九公主心灵手巧,万岁爷今儿品尝九公主这份果子小食缤纷的冰鲜儿,奴才在一旁只是看着都眼馋得口涎快落到地上了。”见皇上待他的下文,他借机对承兰拍须溜马。 “哎,你这馋太监、馋奴才。”皇上没有直言应和他对承兰的夸赞,但从皇上笑眉笑眼的神情来看,显然自己的言辞也并未使他不快。 每当进忠作出装傻充愣之举时,她总会无来由地心惊,眼下又事关九姐,她惴惴不安地反复思量,悟出了他也在故作对自己的不喜。 如今她再迟钝都看得出,进忠若是真心喜爱她九姐,就不会又是巴巴地偷望,又是谄媚讨好了。 九姐于他而言无关紧要,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就如他平日迫不得已在皇阿玛跟前扮得足够滑稽又愚忠一样。反倒是对自己,他一切的举动才尽皆迥异于他对其他任何一人。 “奴才嘴馋,眼也馋,如今眼里的馋虫已足足喂饱,奴才谢过九公主。”他还在眯眼笑着插科打诨,她忍下眼底汹涌澎湃的笑意和隐泛涟漪的疼惜,以寒凉彻骨的冷眼迅疾地剜他,却恰好与他相视。 公主佯作极度憎厌他的神情都是如此的令他欢愉,他庆幸于自己终究还是看懂了公主的指示,又忍不住猜测公主此刻心中会作何感想,是否会因与他一拍即合而欢欣雀跃。 承兰似乎在瞥视他,他立刻将旖旎的情绪卸下,挂下脸扫了公主一眼。 嬿婉刚想以口型作出“辛苦”二字悄悄回应他,就猛然见得他面色大变,她虽不知出于何故,但笃信他并不是误解了自己。 “进忠公公谬赞了。”承兰客套地回言道,嬿婉发觉她那双炯炯的目光持续不断地在自己和进忠身上打量。 她赌九姐绝对看不出实情,故只气定神闲地当作不知。 他也一眼都不再看向自己,缩手缩脚地后撤几步,全神贯注地留心着皇阿玛的一举一动。 “承炩,你额娘可还好?”皇阿略微将那斗碗一推,表露出不欲再吃的意思,进忠就快步上前麻利地收拾好。 “承蒙皇阿玛的关照,一切都好。”嬿婉微笑着颔首。 “承兰,你额娘呢?” “额娘近几日忙于刺绣,儿臣好奇去问她绣了何物,她也不答,或说日后自会见得。若缠她问急了,额娘有时还会哄骗儿臣,让儿臣去内务府替她领些金丝银线。” “那你去内务府了?” “当然去了呀,额娘下的令,儿臣岂敢不从?” “好,日后皇阿玛去替你瞧瞧你额娘绣了什么。” 九姐蹙眉皱面,逗得皇阿玛开怀大笑,九姐遂也哄笑起来。嬿婉在一旁不得不随他们二人舒眉展颜,但与此同时心里也不免感叹自己确实言辞刻板,比不得九姐能讨皇阿玛欢心。 又笑闹了一两刻钟,皇阿玛欲批奏折,出言让她们各自回宫。 “儿臣告退。”嬿婉欠身施礼,视线触及垂眸躬身的进忠,又迅速地撇开。 “进忠,你去殿外送一送两位公主。”皇阿玛像猜得了她不可告人的心思一般,随手向进忠一拂。 “嗻,二位公主请。”他沉寂下去的疏离面庞倏然堆满了谄笑,弓背塌腰地碎步走着,引袖向她们示意。 他的笑是投向九姐的,半个眼神都未给自己。她明知这是他故作的伪装,可尽管是这样,她仍有些难弭的不适。 “进忠公公,十妹她于你没有恶意的,还请你稍稍宽容些。”行至殿外,她见九姐犹豫着低声向他说道。 她甚至分辨不出九姐究竟是在帮自己还是在趁乱踩自己一脚,她如今满脑子都是当初九姐对着自己嘲讽他的场面,只好尽力迫使自己静下心来分析前因后果。 尽管她心有芥蒂,但当初九姐的确是站在为她好的角度才侮辱了进忠,如今是待远离了皇阿玛的疑目再去充当和事佬,且语气哪怕是假装也柔婉平和至极,于情于理对她已算仁至义尽。 她此刻真有几分顿悟了进忠对孙财的看法,在她看不见处孙财或许确有其长,又或许确与进忠相处融洽,世事果真不是非黑即白的。 半是真心实意半是情势所迫,她像做错了事一般觑着进忠的面色,上前小声道了句“抱歉”。这仙君将原本衔着的一抹笑悄然敛去,冷面肃然地望着她,须臾则显出了些许惶恐,最后改至了涎皮赖脸的奴才样儿。 要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这也太麻烦他了,她甚至能想象出仙君的内心正狂乱地跳脚,一个劲儿腹诽她尽给他无事寻事儿做。 非奸即盗,他暗自对承兰唾骂了一句。莫说她剽窃了一回公主的心思,这桩事在他心里仍是过不去,单说她方才这句话,他也横思竖想都觉着不对。 若不是蠢笨,就是存心地针对公主。但凡公主真正口出狂言得罪了个与他差不多地位的大太监,听得承兰假惺惺一劝都只会觉着自己颜面尽失,从而越发反感公主的狂妄,根本不会如她所言就此原谅。 “这有什么,十公主天真顽皮,拿奴才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奴才哪能真当一回事,”他皮笑肉不笑地瞄了一眼公主,又侧首望向承兰道:“九公主,您宅心仁厚。” 他向来不收任何宫眷的馈银,但并非无人有意向他抛过橄榄枝,他甚至清楚地知道德贵妃派宫人极隐晦地与他搭过话,只不过他总是依着惯例滴水不漏地言表对皇上的赤诚忠心并婉言谢绝而已。 嬿婉闻他此言,假装自己听不懂他的“不计较”,先前的赧然一扫而空,再度用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二位公主,奴才还要回养心殿当差,就送您们到这儿了。”他伸手意欲打千儿告退,嬿婉瞅准了他抬起胳膊的那一刻,装作误以为他险些大喇喇地触碰着自己,飞快地闪身往边上一撤,目中还乍现了半瞬的嫌恶之情。 公主的神态和她前世一模一样,由此看来她前世当真是恶心自己到极点了。不知怎的,他思及此处都不再哀恸难抑,反倒是莫名啼笑皆非。许是因为她如今怎么看都再也忆不起往事,而现世的她又将自己视为好友、师尊,甚至兄长,他早已万分知足,见她唯有展颜欢喜。 “十妹妹,我还要去慈宁宫陪伴皇玛嬷,你想随我一道吗?”九姐一问将嬿婉的思绪拽回。 “不了,这天太热了,我打算回宫歇息。”她才不想面对皇玛嬷那张紧绷着的面孔,连忙摇头。 九姐往慈宁宫去了,她停下脚步立在养心殿的红墙外,蓦然有一念涌上心头。 或许进忠还未走远,她想转身回去再远远地望一眼他的背影。 她脚步匆匆径直往回走,却不料一瞥目即见得了立在原处还未动的进忠,他有些吃惊,上前一步轻声问:“承炩,您还有事找奴才?” 他对自己相当关切,她只觉自己险些要溺在这双碧水微澜的沉瞳里。她张口却几乎说不出话,颤着身子嗫嚅道:“没有。” 她呆愣地顿住了,脑中一片空白,明知自己不可逗留过久,却又不知该如何在不逾矩的情况下尽快言表自己对他的关心。 她很想再叮嘱他一声,请他定要在他们二人生辰的那日抽空来看自己,可是万一他实在抽不出时间或是嫌不合规矩,她焦灼的内心又担不起他拒绝的眼神。 公主此状明显还是有话要与自己说,怕是正在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他同样也有话要告诉公主,但怕打断了她的思绪,所以只含笑凝视着她,待她先行出言。 半晌,她仍沉默不语,他到底有些慌张,生怕有旁人窥视。 “哥哥,你眼圈青得厉害,下了值千万要好好休息。”权衡许久,她终是不敢提及七月十五,但欲盖弥彰地轻轻唤了一声他极其不愿意听到的称呼,试图勾起他于生辰话题的回忆。 半融的冰山轰然溃塌,化作潺潺春水,萦绕着心间的蜿蜒小径。但他外显的情绪却是全然的崩盘失控,他情不自禁地顿足甩袖,目光凌乱而茫然地四顾。 “刚才本宫就猜仙君要跳脚了,果然不出所料。”见他这般失态,她已笑得无心思考,垂首以袖掩口,又耐不住脱口而出了这句戏言。 他丝毫未听清公主说了什么,后背汗出如浆,本能地想劝她休要再提。但见公主试图移步离去,他生怕自己唤住她分辩反而节外生枝,只得偃旗息鼓。 罢了,就当自己稀里糊涂地领受了一番公主的好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绪平复,忽又想起自己尚有一言未出。 “承炩,”他艰难地开口唤住她,见她睇眄流转地回首,他语速极快地叮嘱道:“记得为皇上备些吃食,不拘是什么,只要能圆过去便好。” 说罢,他在公主熠彩的眸光中微微躬体缩首,双手环抱小臂于身前,脚下磕跘着向后趋退,复又急迫地旋身面向养心殿的殿门,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行逃遁。 回至养心殿,他瞧见皇上正全神贯注地批阅奏折,一时半会儿约是不欲唤他办事,遂快步而出,取了清凉的井水大口饮下。 他一仰首,额角密布的汗水似跳珠般滚落至他的领口,他也浑然不觉。 寒浆似冲刷尽了他蔓延至四肢百骸的无名燥热,但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复,他仿佛踩踏在软烂的菽乳?上,养心殿内金碧辉煌的各样陈设也耀得他眼晕不已。 若说那日是公主一时兴起,那么今日就更像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坚持了。他已在皇上身侧侍立,脑中还是反复出现公主低眉敛目作沉吟状,复而恍惚着似笑非笑地轻启檀口唤出那二字时的形容。 他竭力将杂念尽数暂抛,像寻常一样当好差事,与此同时也格外留心着皇上是否有意差太监去内务府传旨。 一直待到皇上夜间睡下,都不见其再想起承琅生辰宴的操办事宜。而他恰好明日晌午之前有空闲,他决意去会一会孙财,将公主生辰于今已不足五日之事借机禀告皇上。 第九十二章 九十二章 嬿婉一踏入永寿宫的堂内,就见得额娘和春婵正絮絮地聊着天。 她们二人齐齐抬眸,仅是片刻,春婵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主子,您猜得还真准。” “额娘,您猜得什么了?”嬿婉心下生疑,走去询问。 “没什么,”慈文也在笑,她从软榻上起身拉嬿婉坐至自己身边,附在嬿婉耳边道:“额娘猜你见着意中人了。” “额娘,您怎么…”嬿婉霎时红了面颊,在慈文袖上轻轻一掸,嘀咕道:“怎么猜得如此准。” “嬿婉,你这是典型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相较于出门前,你现如今的面色就好比拨云见日,喜色根本掩不住,哪需要额娘细思。”慈文向她一挑眉,见她羞怯不语,也不再多描。 待额娘去了别处,嬿婉才慢悠悠地立起,试图移步去卧房中,一瞥眼见得旁边的春婵正向着额娘离去的方向注目。 她故意没去惊动春婵,只悄悄地横步轻移着往她的侧脸瞅。她记得春婵原本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所以也只以为她是愣了神,自己这样刚好能唬她一跳。 春婵的笑意弥散无踪,此刻她的唇角下耷得厉害,眼神怏怏,整张面孔都透着茫然无措和隐约泛起的畏惧。 “春婵,你怎么了?是想到什么伤心事了么?”她不禁疑惑,抚着她的胳臂,软言软语地问道。 春婵身子一凛,连忙旋出笑容,连声道:“没有没有,奴婢一时发愣而已。” 嬿婉仍觉古怪,想接着问她,却不料她早已改换了满面春风,引着自己往房里下“五子连”玩去了。 二人手中皆执了棋子,嬿婉不便再刨根究底地追问,但见她容色好了许多,后来也不曾郁郁不乐,便也稍势放心。 她所不知的是,于春婵而言,在进忠的事上笑逐颜开说穿了只是为了奉应主子而已。待慈文一走,她就如霎时泄了气般再也佯装不下去。忧惧攥握着她的心神,叫她无时无刻不因顾虑公主将来而感到万分的如履薄冰。 公主就像是被那太监下了蛊,且被蒙蔽得失了智,全然意识不到自己与他的感情是于情不容、于理不合的。她想着想着,望及公主下棋时也偶有入禅似的怔着神想入非非,她心下分外慌张起来,又毫无办法。 翌日晨起,嬿婉见额娘和春婵已去景仁宫请安,而她独自在宫中感到颇为无趣,稍一思索便打算出门走走逛逛。 未行几步,她就遇着了承敏,承敏亲热地上前与她打招呼,她忙笑着与其搭话。 “我正要去内务府一趟,妹妹往何处去啊?”承敏笑问。 “我只随意散散心,没有想着往哪处行,不如就陪姐姐去趟内务府吧?”嬿婉猜想五姐多半是去内务府领某样东西,并不见得会与孙财交涉,故有意跟随。 “那再好不过了,”承敏挽着她,继续分说:“并无什么大事,其实我也是闲来无事遛弯儿,忽然想起得去与内务府的人说一声,将我夏日里的冷食瓜果等份例减去一些。” “姐姐宫中的冷食送得过多了吗?我觉着日常份例应该吃着差不多吧,天又这么热,其实我倒盼着能多送些。”五姐的额娘也不过是常在的位份,按理说不应多得吃不完,嬿婉心生疑惑。 “多食了寒凉我就腹中不适,许是我身子不大好的缘故。可若是吃不完就浪费了,我这儿隔三差五就囤积不少用不上的东西,瓜果腐坏得快,冰块更是白白化成水。我思前想后真不如从源头处就叫宫人们少送一些,他们更为轻松,而且我也不必为浪费的物资忧心,可算两全其美。” “姐姐说得也是,可是姐姐还不如唤太监去内务府传话。内务府又闷又热的,姐姐亲自去一趟有些不值当,太监顺路跑个腿多好。”减份例的事说不准还真得去知会孙财,想着孙财那日动手动脚的样子,嬿婉自然不想让五姐也领受,又不便直说,言辞不免拐弯抹角起来。 “我若是让宫人去传话,孙公公或许会多想是不是宫人传错了意,还需寻我再确认一番。如今我自个儿去了,既不麻烦宫人多跑,又不会与我的本意有出入,我想着还是这样便捷些。” 五姐果真要去寻孙财,嬿婉只觉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了两下,但自己已答允了陪她去,一则临阵脱逃的事她做不出,二则她想着五姐一人去面对孙财恐怕越发不成。 说来也是,她们姐妹二人,孙财理应不那么胆敢轻举妄动。嬿婉的眼珠转了转,回道:“姐姐想得周到。” “对了,妹妹不是说还想多要些冷食么?干脆这样,我每日将余下的送来妹妹宫中,还省得我去内务府寻总管了。” “不必不必,太麻烦了。”五姐待她有些过于好了,嬿婉一愣,紧接着连连摆手。 “不麻烦,我夜里悄悄送,也不会给人瞧见的。” “这怎么行,姐姐还是照旧去内务府要求减份例吧,内务府见剩余的量多,待我哪日实在嘴馋了去游说一番,他们自然会多给我一些了。”她哪至于馋到这种程度,如此哄着五姐只不过是为了打消五姐奇思异想的念头罢了。 “妹妹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坚持了。若妹妹哪日空了来我宫中做客,我也定会把冷食端出来让妹妹尝个够。” 五姐说得信誓旦旦,不像是随口之言。嬿婉笑着应下,心中越发明了五姐的性子。 五姐习惯于讨好她人,包括而不仅限于六姐、七姐、九姐,以及如今的她。 讨好一直是五姐诚挚待人的方式,但在她看来,这并不是永远行得通的。譬如原本就不待见她者,又譬如惯常于享受他人追捧者,岂会因此而改观?更有甚者,越是捧着他,越是不拿你当回事。 但自己知晓不代表五姐能醒悟,况且积年累月的习惯也不可能因自己几句话而瞬时改变。思及此处,嬿婉还是将呼之欲出的劝谏咽下了。 进忠一夜辗转浅眠,晨起便往内务府赶。一踏入门槛就见孙财腆着肚子与一众太监吹嘘高谈,他心下无厘头地窃笑起来,一本正经地上前响亮地唤了声:“孙公公!” “哟,是进忠公公,今儿找咱家有何贵干?”孙财笑得眯缝了眼睛,热络地回应道。 “老样子,还是借一步说话。”进忠将袖一挥,反客为主地指了指隔间,孙财拍着他的肩膀大喇喇地出言:“进忠公公爽快人,走,和咱家喝杯早酒去!” 立马有两个识眼色的小太监走来为他们拭桌端椅斟酒,见还有人在场,进忠先随意起了个话头:“孙公公近日可还繁忙?” “没什么可忙的,该忙的事儿都交由徒弟们去做了,历练历练他们也是好事。”孙财望着小太监手脚麻利地忙活,颇为满意地颔首。 “外头搁着不少貂皮、狐皮被褥,还有些绫罗绸缎,是要分下去赏至六宫的吧?”若是分赏各宫,或许公主也能得一两样。尽管如今是暑天,但他同样记挂着她冬日里的保暖。 “那倒不是,进忠公公见得的这几箱皆是五公主出降的嫁妆。还不止这些呢,罗汉床、花梨木大柜、填漆箱这类大件儿和各类金银器皿首饰应有尽有。”小太监退出隔间,孙财将门掩上。 “五公主有福了。”进忠一壁笑着一壁落座,思量着承敏自纸鸢宴后一直无声无息,到底没有给公主惹出麻烦,还算乖顺省事。 这孙财又胖了。进忠与他四目相对坐于黄梨木小桌的两侧,见得他硕大滚圆而高高凸起的肚子被挤压在桌面的边缘,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不断波澜起伏,进忠内心几乎要笑得岔气。 他勉强平稳地端起眼前的酒盏,定了定神,郑重地抿了一口,这才将笑意压下去。 “孙公公,诸位阿哥、公主的生辰记载您这儿留了档么?可否取来借看一下?”他不动声色地从兜里摸出一大块银子,挑着眉塞进孙财的手心里。 “当然有,这小事一桩啊。”孙财笑得面上的横肉颤抖了几下,从圈椅上挣身站起来,移步出去吩咐手下的太监。 承琅生辰宴大办一事是由承兰提议的,这还得如实对孙财叙述,以免哪日承兰想邀功会对不上口风,倒显得是自己做了这个主张。进忠心里盘算着,待孙财捧了档案册进来,他道了声谢,装模作样地翻看了两眼。 “进忠公公为何突然要看生辰的记载?”孙财如他所料好奇一问。 “昨儿个九公主来养心殿觐见万岁爷,无意间提着了生辰宴,我就想来看一看阿哥、公主们近期还有没有要过生儿的。”进忠以指尖轻轻点着册子。 “十公主竟然是七月十五的生辰?”孙财也在引颈侧首地看,进忠故意作出了略显惊讶的神色。 “还真是呢,不过万岁爷先前从未下令让内务府筹备过十公主的生辰宴、生辰礼。”孙财丝毫没有看出端倪,将册子拿去细细一观,颔首说道。 嬿婉与承敏二人来到内务府,承敏径直走向一名太监问询道:“这位公公,请问孙财公公在不在?” “在的,”那太监当即答话,话既脱口才发觉不大对,挠头改言道:“孙公公正在与进忠公公交谈呢,五公主您若有事要寻孙公公,奴才就去告诉他一声。” 进忠怎的又来找孙大彘了,嬿婉顾不上见他之喜、见他寻孙财之怒,心下已是一咯噔,旋即想到此时尚早,他若是平白无故只想寻大彘唠嗑,就不太应该选择这个时辰。 那便是真有什么急事要与其商议了,她面色如常,指尖却攥紧了袖边儿。见五姐意欲出言“不急”,才道出一个字,她就装傻充愣地对那太监说:“麻烦你去与孙公公知会一声吧。” 这太监着实有几分憨傻,不明所以地走向了隔间,且就这么推门而入。嬿婉装作踱步,缓缓地移至较远却能窥探到隔间内里的角度。 一太监闯入,进忠多少有些惊诧,但经过一番思量后他现已觉着自己与孙财筹谋的并非不可见人之事,将房门大开使得众太监皆听得只言片语不仅不欠妥,反倒使他的进言更加敞亮。 那太监不待孙财阻止就凑到其身边耳语,孙财得知是五公主、十公主要寻自己,暗想都是不怎么能敲出油水的主儿,就没有太在意。 “稍等,咱家马上就出去迎接。”孙财挥手示意那太监出去,太监走得急,将门一掩,却没掩紧。 眼见门吱吱呀呀地半开,孙财将他的圆肚一挺,意欲起身去阖门。 “孙公公,不必了,就开着吧。”进忠根本不知来寻孙财者为谁,只以为是哪一宫的宫人。 但他一瞅见孙财那沉甸甸颠簸着的肚腹就无由地想笑,再忆起公主那句“痴肥的大彘”就更想笑得前仰后合,偏偏他此刻又绝不能随性而为寻无人处笑个够。他死死咬着下唇,心底极度佩服公主形容得恰如其分。 忍笑忍得他头昏脑胀,但潜意识里他仍是急于道出承兰的请愿以掩盖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孙公公,昨日九公主向万岁爷提出要大办七公主的生辰宴,万岁爷闻之欣然应允了。九公主素来得万岁爷隆宠,我想着九公主提议的事儿咱们可得替她办得妥妥当当。”他终于能借机勾起嘴角了,但毕竟不敢笑得太过轻狂,所以只得将目光从孙财的肚腹处移开,炯炯地注视他的面孔以转移注意力。 进忠与那头肥彘相对而坐并不使嬿婉意外,她时不时便会向他瞥一眼。他正襟危坐的姿仪颇有显允君子之态,令她睹之心绪微漾。 谁料他忽然语气温和地出此言,她错愕地一颤,连五姐与她说话都不闻不觉。她犹以为他是客套而恭维的,迫不及待地侧首望去求证。 他当真是一笑坐生春,眼波横流而神色热切地盯着孙财。 “咱家明白,”孙财咧嘴笑着吸鼻水,向进忠略一昂首低声调侃:“九公主出水芙蓉似的娇俏婀娜,让人见一眼想两日,替她办事是人之常情。” 就算只面对孙财的肥脸也异常地难忍,尤其是那朝天的彘鼻一皱,可算是点了进忠的笑穴了。他无端地联想到年幼所见富户家杀年猪时那猪仰鼻哀嚎的场面,公主那句戏言又在耳中回荡不休。他浑身颤栗,竭尽所能地去回忆任何一桩伤心事以求自己尽快遏制住失态的癫容。 满面通红,可想而知在孙财看来他就是默认了眼馋承兰的美貌。孙财本就嘴巴不牢靠,一时间忘了还有众太监及两位公主在外头,吭哧一笑,调弄他的声儿也略大了些:“进忠公公啊,咱们是太监,别想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了,真要是想得抓心挠肝,还不如去花楼里撒几个银子过一过手瘾…”说到后半截,孙财思量起来场合不对了,声音瞬时低如蚊蚋。 伤心事一时没能想起来,就已瞅见了凑近他的孙财那外翻的翘嘴唇子正不断开合,越发恰似一头饿得嚼粮发了狠的大肥彘。他甚至听不清孙财说了什么,只一味地拼命憋笑。晕头转向间他甚至在心里笑骂公主怎会提得出如此既无厘头得几近匪夷所思、又毫不夸大其辞的形容,他今日若真正笑得伏案不起以至惹毛孙财的话可算是被她坑害了个正着。 “真看中九公主了?”孙财见他仍是红着脸不语,不禁咋舌,又极小声地问道。 嬿婉再细致地屏息窃听也不能完全明了他们二人说了哪些浑话,但结合进忠之前所言,再观孙财的神态,她还是估摸出了话题与九姐有些关联。 尽管上回已基本断定了他对于九姐没有投以别样的青眼,但他此番确实是在请孙财达成九姐的心愿。她怔怔地盯向他,他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修长的指节握着杯盏,稍一仰首,酌言酢之。 她突然又替冁然而笑的进忠委屈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分明对诸位公主绝无不敬之处,硬要挑刺顶多也只是语气故作得有些谄媚,无论如何也不该被九姐如此侮辱。 他放下杯盏,欲言又止地望着孙财,这一切仍是尽收于她的眼底。他两颊的绯红并未完全褪去,她心恍神乱间骤然想错了,开始思虑他是否对九姐这样的女子有些好感。 第九十三章 九十三章 进忠直到饮了两口酒,努力将脑中孙财幻化成大彘的模样逐出去了才堪堪好些。 平心静气之下,他猛然思量出孙财对自己说了什么,张口就是急于分辩。 “九公主…”他顿住了,忽而意识到模棱两可的答话反倒更好,流言哪怕传出去了也只是一桩子虚乌有的笑话。就算皇上要追责,追到底也是口说无凭,非但任何人都揪不出任何一件物证,他甚至还能反咬一口旁人欺负自己憨傻。 更何况只是传他和承兰而已,又不会妨害到公主,反而还使公主藏得更隐秘了,他心下不禁好笑。 “孙公公这是哪里的话,不光是九公主一人,传达所有主子的意愿都是咱们奴才的本分职责,若传晚了,万岁爷想起来还得怪罪呢。”他微笑着应答,神情怡然而不逾矩。 他笃定孙财不可能全信,极有可能会误以为他是为了遮掩自己属意承兰而故意说得冠冕堂皇。他不动声色地在孙财面上扫视,见其一龇牙,复而猥琐偷笑,他就肃穆地端坐着,以显得格外郑重。 嬿婉暗自咬牙,一句“九姐骂你”已酝酿在喉间,就待伺机对他道出了,结果偏逢五姐指着阴凉处的圈椅开口:“妹妹,你额角上有好些汗,是热着了吧?咱们站的这处刚好日光晒得紧,要不要去那里坐一会儿?” 立马有太监将遮阳的帘子卷下来,嬿婉暂时偃旗息鼓,摇头道:“无事,想必孙公公马上就出来了,再稍微等一等。”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进忠温文尔雅的一番解释,她忍不住侧目再次一瞥,他的笑意尽数敛去,不久又向另一边儿的雕花木窗探首瞧。巧士冠后的花翎轻颤,连带着遗落下的旖旎身影也在熏风间攥取了她扑棱不止的心随之一道摇曳。 自己再如何揪着他难得的小心眼不放,他的底色都是始终如一的宽宏大量、宠辱不惊,以至于要告诉他九姐于他的嘲弄都像是既玷污了他不磷不缁的品性,又显得自己纯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泄气地闭目,一想到他会对每位公主皆一视同仁,包括让她如鲠在喉的九姐,就难以言说地对他又爱又恨。 “进忠公公说得也是,”孙财眯眼咂酒,酒水混着他的口涎略有滑出,黏糊糊地溢在他的嘴角,他舔了舔舌头一晃脑,下颔团在一处的脂膏颤栗了两下,又道:“咱家办事,你放心。” 好不容易才重构的理智又崩塌了个彻底,进忠满心只想不顾一切地出去笑上半刻钟。他屏笑屏得牙都酸了,双腿也有些发软,勉强以指甲掐着掌心心平气和地说道:“甚好,我也无其他事了,孙公公去会客吧。” 眼见孙财捧着斗大的圆肚晃晃悠悠着似要起身,嬿婉急忙假装无意地往边上挪几步。可思及五姐的来意,她后知后觉悟出了不对劲。 公主们的消暑份例偏多,原本就是进忠大公无私下作出的努力,而五姐要求减少,虽然于她而言确实不明其故,但这在无形之间还是抹了进忠的面子,尤其是他还恰好在场。 孙财的肥肚差一点儿就卡在了圈椅和桌缘之间,他一下没能立起,又踉跄着向上挣了挣身子,层层叠叠的肉弹动着,口中一个充斥着酒气的嗝儿也随之冒了出来。 进忠逃也似的从圈椅上撤出去,他不想再与孙财共处一室了,因为此时再瞅孙财半眼他都有可能掩不住迸发的狂笑。他别过头迅疾地往外奔窜的同时能感受到一泊热浪的翻涌,还含带了若有若无的骚臭,显然是孙财的圆躯在滚动着紧随其后。 其实,倘若公主不鬼使神差地作那名实相符的绰号他也是会在内心取笑孙财的,只不过不至于笑得如此地崩山摧。正回想着公主往日的言笑嗔怒,他垂首不辨西东,冷不丁冲撞至了公主面前不到一丈处。 他快步面向自己而来,嬿婉心下什么杂念都一应抛了,她瞠目结舌,想躲开又觉不妥,只好故作镇定地立着。 进忠忽觉有异,抬首一望发觉是公主,刹时惊骇万状,但好在他回神极快,当即蹲身打千儿道:“奴才给五公主、十公主请安。” 他明显是没顾上眼前的路,嬿婉见他此状都不知如何出言,好在承敏先道了句免礼。 孙财已行至他的身畔,进忠思量着自己无事本不该随意逗留,但偷眼瞟得公主心神不宁,他又迟疑了,别无选择之下往承敏那一侧挪了几步,想先待她们说明来意。 “孙公公,本宫素日里的凉食瓜果类份例多了些,吃不完不免可惜,不知可否减半供应?”承敏见孙财到了自己眼前,便及时开口了。 “当然可以,这点小事您劳烦宫人跑一趟就成了。”孙财笑眯眯地应下,又转头瞄了眼进忠。 孙财一举在嬿婉眼里颇具嘲讽意味,像是在取笑他将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她不知进忠有没有看出来,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方便随意表露。 再加上她又不敢明目张胆盯着进忠,便顺势将头别至一边,假意去望那一箱箱的妆蟒闪缎。 自己与孙财的对言有没有被公主听见,彻底醒神的进忠满面煞白,心下惊慌失措,他甚至不敢想象公主若轻信了孙财冒出的污言秽语?会将自己看作何等下流样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孙财见嬿婉有意细看那一摞缎面,就殷勤地绕至她的前方为她作介绍。 可这正是承敏出降的嫁妆,若孙财嘴快主动向公主告知就完了,她指不定真会偷摸去皇上跟前替承敏求情,且自己想劝想拦都难。他登时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表面上还只能假装不经意地渐渐往孙财身侧挪,试图在他的言辞一旦有了苗头后及时寻个因由打断他。 嬿婉强笑着,实则一句话都不想听孙财说,连与这大彘相隔两三步并立她都嫌恶心,只得暗自一个劲儿地默祷这尊瘟神尽快退离。 她悄悄向两边顾看,五姐立在侧后方,暂时受不着孙财的干扰,而孙财旁边的进忠面上堪比掀翻了染料房,连如自己一般的强笑都作不出来。 他肯定万分不喜孙财,忍辱负重也算苦了他了。嬿婉想起他那日一本正经的谦恭作答,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不由得唇角略微勾起。 孙财身上的汗骚味甚重,又时不时吭哧着吸鼻,进忠不必看都知公主此刻正饱受煎熬。况且公主一向憎厌孙财几乎是明摆着的事实,否则何苦特意劝告自己。 孙财察觉到了嬿婉细微的笑容,又见她听得“津津有味”,便自以为是地想着她大约是对自己不那么排斥了。他料想着两位公主都未携随侍的宫女,且即将出降的五公主性子十分绵软,一时间失了分寸,打算朝嬿婉凑近半步,更仔细地赏看她的容色。 孙财虽是以抖开嬿婉眼前的一片缎料为幌子,并且及时地又后退了,相对来说伪装得极好,就连嬿婉自己也无法贸然闹起来怒喝他行为不当。但进忠从她咬紧的牙关和愈发僵硬的笑笃定她忍孙财忍到了极点,他气怒无比,恨不得当即踹开孙财,带公主离开此处。 孙大彘絮叨了这么久都不知适可而止,也该了结了,况且她本就是想着别触怒他才姑且敷衍着听上小半刻钟的。嬿婉心下思量,张口准备出言道自己有事先行一步。 他今后还要靠孙财替自己行事,冲动的念头只得作罢。但要想打破僵局也不是毫无办法,进忠听得孙财言“这云锦可谓织金妆花之丽”后,果断一个箭步上前,横插在孙财与公主之间,将云锦捧起来,谄媚地面向公主说道:“十公主您瞧,这云锦多好看,制成成衣那可是寸锦寸金了。” 大不了就是挨公主一记耳光,或是一通劈头劈脸的叱骂。他虽然尚且不知公主有未轻信孙财之言、于他还剩下几分欣赏,但无论公主的鄙夷是真是假,他将受下的都不过区区如此。相比于不闻不问任公主受孙财的侵扰带给他的深重不安,这简直不能算得上惩戒。 他为何会在这样的时刻忽然作出极出乎自己意料的举动,嬿婉被他唬得一愣,想要告辞的话也立时吞了回去。 虽说要与他保持着看似隐隐敌对的关系,但也不必时刻针锋相对,否则她表现的情绪过了度,不也会引人注目么?在眼前的情势下无论如何都只需淡漠相处,他怎就想不开非要节外生枝。她无奈地暗想着若是能拉他去僻静处,好好和他沟通一番就好了。 但事到如今,自己也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扮下去了。她冷下脸,退开一步,不言不语地睨他。 公主是真正对他恼怒了,还是再一次佯装鄙弃,他心里越发没底,口中还只能接着胡乱言说:“十公主觉着这云锦不错吧?” “进忠公公攥着它做什么?既然公公都说了云锦价高,那是你该碰的么?”他紧张得指尖都在抖,偏还攥那么紧。嬿婉觉着有趣极了,又莫名想到这浮光跃金的锦缎若穿在他身上应是极为相配的,所以故意幽幽地笑着嘲讽他。 “本宫想着,这么好的料子,得是仙君才配穿它。”到底有些惶恐于进忠多心误解,她连忙补上了心里话,但瞧着进忠慌忙放下云锦的模样,她终于承认了他大抵丝毫不知仙君指谁。 此番是在无理取闹,其实宫中太监拿取和熨烫衣料十分常见,不光进忠知道,连她自己也知道。 “十公主您大人大量,进忠公公他太大大咧咧了,下次就记牢了。”“奴才有错,奴才知错了。”孙财充当了和事佬,边说边试图靠近她,而进忠则畏畏缩缩地致歉,可脚下又往前了一步,拦在她的面前。 她心下一惊,霎时间又好像彻悟了,他分明是在阻隔自己与孙财,他把自己不喜孙财一事一直都放在心上,方才也是在为自己的窘迫而焦急。 她心间绵软一片,却拧着眉毛怒视他,指桑骂槐道:“行了,本宫最讨厌太监杵在跟前,离本宫远些!” “是是是。”进忠躬身应着往后退,她脸色难看,孙财见状也只好走开了。 承敏悄悄走到她身边,小声地宽慰着。嬿婉窘然,连连说了“无碍”,又抚了抚那云锦,无话寻话地说道:“这个料子确实精致贵气。”承敏颔首赞同。 边上两个刚刚备了花茶却不敢上前的小太监鼓足了勇气走来,将杯盏奉到她和承敏手中,恭请她们用茶。 自己的倨傲之姿或许已深入人心,嬿婉见那太监一脸畏惧,心中愈发尴尬了,道了谢就小口地啜茶。 孙财不再与公主搭话,自己或许是时候离开了。进忠怔怔地立在一旁,刚行了几步,又禁不住偷眼向公主睇看。 仍是拿不准她对自己的看法,这让他抓心挠肝般的难熬。但他再细想公主斥责他的言辞,琢磨出其实她很是收敛。 当年她对自己可是连“阉货”都恨声直骂了,哪儿像如今这样连讽刺和瞪眼都格外小心翼翼,好似唯恐自己误会一般。 他一不留神就与公主相对而望了,公主将目光移开一瞬,紧接着便趁承敏不备向他翻了个白眼。 他垂首无声地笑,旋即将身子侧过去不再看她。窗间的金乌光芒柔和地倾洒于他的面颊,他抚腮觉着有些微末的烫,连带着胸腔里那颗扑簌跳动的心也被晒得软烂酥麻。 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现世仍偶现的嗔怒、许久不曾见过的厌恶,乃至因与他心意相通而乍现的一个小白眼…这一切他都全盘欣受、爱不忍释。他感到自己原本被日益蛀蚀空虚的躯壳正逐渐被填得越来越实,也越来越圆满。 “这么华丽的云锦,不知花颜月貌的九姐穿上会有多美。”嬿婉心里还是过不了这一茬,她确知进忠还未离开,便半是试探半是调侃着对五姐随性一言。 “妹妹刚才还说这得配仙君呢,怎的又提九妹了?”承敏只以为她是天马行空地畅想云锦成衣的模样,笑着与她逗趣道。 “这不是说明了我认为九姐极美么…”仙君配九姐,她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白白给他俩牵红线,真叫人啼笑皆非,她低语着忿忿然向进忠瞥。 进忠虽听到了公主与承敏的对言,但毕竟心下已基本确认了公主并未把他误解成觊觎承兰,所以也不曾想过是否要作出反应或是辩解。他生怕自己一度朝着公主张望会使她为难,便自顾自地转身观察孙财的行踪。 他见得孙财在使唤几个太监干活,估摸其多半是不会再来招惹公主了。 孙财鼓胀的肚腹几乎要腆到一个幼小太监的脸面上,随着他那连珠炮似的发话,他的肚腹也连绵起伏不断。 “九妹固然漂亮,可在姐姐眼里,十妹你同样也是妍姿艳质的佳人,穿云锦定然也美。”承敏以为她是在艳羡承兰的姿容,连忙柔声出言。 他长身玉立,侧首专注地望着聚在一块儿的众太监,绝无一丝一毫的异样反应。嬿婉应了五姐,后以余光瞟着进忠。良久,她终是放下了心。 一个太监走向承敏,向其说明之前钱常在指名要的绣线已到,又委婉地问可否由她带回宫,免去散差太监跑一趟腿。承敏应允了,移步随那太监去取绣线。 孙财的尊容实在令进忠睹之难忍笑意,他抿紧了下唇,又见其呼哧两声肆意擤涕,隆起的肥肚弹动了几下,随着他的呼吸剧烈地收缩又再次将他的蟒袍撑大到几近开裂。 进忠忍笑也忍得几近崩溃,肩膀抖抖瑟瑟个不停,脑中又开始循环往复地重现公主那句“痴肥的大彘”。 他半刻都捱不住了,旋即踉跄着往外走,将行至门边时,忽然想起还未曾告知公主。 承敏不在身边,嬿婉暗想自己可无所顾忌地瞧进忠了,却不料,她一抬眼就见进忠通身颤抖着离去。 他会不会是生自己的气了,嬿婉登时错愕异常,又不敢冒冒失失地去追,正左右为难之际却见他停步了。 她眼巴巴地瞅着,希望他能转身望一眼自己。 他向公主回首望去,本以为她会在啜茶或是随意看些什么,可映入眼帘的竟是她那引颈怔目的企盼之姿。 第九十四章 九十四章 公主曾多次在自己临行时目送自己的背影,他再不敢格外留意,心中也模模糊糊地有了这个印象。 他原本忍笑的僵容还滞在脸面上,兴许还有未褪的红晕。可这分明不是仅有他们二人所在的隐秘场合,他只得迅速地眴目以表自己望见了公主,紧接着便意欲旋身向外疾行。 见进忠是在笑,她拎起的心当即落回原地。可他是因何人何事而乐,她绞尽脑汁开始思索。 他像是不愿给自己暗暗道个别的机会,忽而见得进忠敛目收笑一声不吭就要走,她心急忙慌,鬼使神差间脑中只剩下了再逗他笑一回的念头。 进忠既对孙财无甚好感,那以孙财骇人的形体作为笑料也不见得会使他不快。说时迟那时快,她引袖向孙财所在的方位一拂,示意他注目。进忠果然顿住,狐疑地顺她的手瞥去。 她将自己的身子一挺,双手比划了个庞大而浑圆的肚腹,又将手置于身侧缓慢向上托,并颠动了两下,以口型作出“大彘”二字。 看懂公主所比出的口型、手势的那一刻,他笑得几欲倒地晕厥。公主简直像有读心术,猜他的心思猜得正中靶心,令他强压下去的笑意当即犹如激荡的洪流般冲迸而出,再也无法克制。 他双手掩面又本能地顿足不止,不过也尽可能地将头埋下去了,竭力让笑声闷在无人耳闻的狭小空间里。 以往自己都是将他触怒得以至跳脚,难得有今日一举能让他笑得几乎要扑地。嬿婉虽不知为何自己的小动作能使他这般尽兴大笑,但见他畅快,她心下一喜,侧身掩口避嫌,又忍不住以余光瞟他。 自己不能再杵在这儿了,他以那双因狂笑而水幕滂沱的泪眼又迷蒙不清地注视了公主一瞬,了然她也在笑,这才放心地转身踉跄逃遁。 他已然离开,嬿婉才静下了心神。五姐还未归,她便饮了几口茶,随意怔视着一处候她。 进忠的言行举止显得过于灵动鲜活,她再如何思量都觉着他有些不同于往日。若说平时他以谦恭自持为主,仅掺以偶尔的幽默风趣,那么今日的他便是颠覆了自己的印象,不仅处事游刃有余,还颇具有幸灾乐祸意味的小心思,也不全然像不可攀折的谪仙了。 也许他所说的“睚眦必报”不算假,有时当真是个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鬼灵精。她心里喃喃地骂他,颊边却微泛腾热。 孙财遣散了众太监,令他们各自上差。他信步往嬿婉身边走,见承敏不在,又欲与她搭话。 “十公主。”孙财亲热地唤她,嬿婉打了个寒噤,敷衍地应了一声,并不朝他看。 要说胆儿有多大,其实孙财也算不上,但饱眼福的事他可是相当热衷,且他自以为是地想着十公主的斥责全因进忠的掺和而起,所以其对进忠抵触的程度理应大过于他。 “您可知进忠公公是来找奴才做何事的?”孙财不知公主有没有听见他们的议论声,但他估摸是没有,于是觍着脸假装随意地问起。 在孙财眼中,公主已是既定的厌恶进忠了,但他偏要与她再提一嘴,一来可观公主的隐忍愤恨,大大满足了他心中隐秘的恶趣味,二来他想叫公主越发认定进忠比他可恶得多,反衬出他稍微的亲近算不了什么。 “他来做何事?本宫不知。”嬿婉顾不上躲避孙财,心中警铃大作,她极度惧怕孙财是因发觉了自己与进忠关系非同寻常或是瞧出进忠挡在她身前有蹊跷才故意提及,但权衡之下她还是先转头严肃问询。 “也没什么大事,他来寻奴才请求查看诸位公主的生辰记档,着重提了要依九公主的意思大办七公主的生辰。”孙财故意略去了“阿哥”,他瞅着公主的神态,见其面色稍变,他心下十分满意。 如此看来,进忠或有可能是拐弯抹角地意欲让皇阿玛也想起自己的生辰,而不是仅为了传达九姐之言。 但他可谓是阴差阳错地好心办坏事了,因为她极其不愿皇阿玛踏入永寿宫,也不稀罕所谓的生辰礼、生辰宴,想要的不过是他能来陪自己说会儿话。若皇阿玛大张旗鼓地前来,她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会觉着自己好好的生辰凭空添了堵。 感动于他弥足珍贵的心意,也有些莫名的哭笑不得,嬿婉一时语塞,便只对孙财颔首。 “奴才上回就与您说过,进忠公公最会疼人了,”孙财调笑得忘乎所以,但姿势还是恭恭敬敬的,让她几乎无可指摘,他又道:“您瞧,咱们太监里头也有真心实意待公主们极好的人,进忠公公就算得上头一个。” “孙公公,你替他说好话做什么?你当本宫没眼睛?还是意指本宫不该出声喝他?”她怒目向孙财一扫,唬得孙财连连打自己的嘴巴道:“奴才失言,请公主恕罪。” 孙财?终于像一只充气鞠?似的滚去了别处,她清静了,但也越发拿不定该不该追出去拦下进忠的主意。 他多半是回想孙财那使人不堪直视的圆胖身形,就这么一路窃笑着赶回养心殿了,自己根本无从拦起,况且他一片好意,她也不忍心拂了他的面子。 罢了,大不了小事闹大,最大不过皇阿玛蝗虫过境似的将永寿宫席卷一遍,她要花上两三日才能恢复生机,但与见到进忠相比不值得一提。她思量着,又开始迫切地渴盼那一日的到来。 五姐取了绣线回来,出言试图赠她一半,她好说歹说才以不通女红为由让五姐收回了此念。姐妹二人又至宫道上稍逛了一会儿,这才相别而去。 入了夜,进忠搁下书卷去往养心殿值更,远远地见德贵妃从殿内出来,他估出现今皇上身边并无侍奉的嫔妃了。 那便是刚好,他浮出些笑意,快步入殿向皇上施礼。 皇上眼都不抬,斜倚在榻上盘弄一只绣工繁复的黄色缎万福万寿镶石榴纹荷包。 “万岁爷,德贵妃娘娘的手艺真是精湛。”他连忙捧赞道。 皇上眯眼一笑,神情甚是愉悦,又微微颔首:“这是自然,她也是最懂朕的人。” 他恭维着笑了笑,无心去琢磨德贵妃有多懂皇上的心意。他白日里归了他坦后一直心神不宁,持续到了如今,但绝非后怕公主追究些什么,因为自她比划出孙财起他就笃定了她待自己如往常一样,并未生自己的气。 他的心猿意马全因公主的生辰将至,急于去见她,也急于预想她会与自己说些什么,自己又该如何一一应对。与此同时,他还唯恐自己的不学无术被公主拆穿,所以真正利用起了一切琐碎的时间去苦读典籍。 他望着晃曳的烛火,静静地候至皇上放下荷包,适时地开口道:“万岁爷,昨日九公主向您提议的有关七公主生辰宴的操办,奴才已向内务府总管传达了您的旨意。” “进忠,你记性不错,当赏。”他观皇上的面色就知他确实忘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奴才的本分,若未传达才该罚呢。”他谦卑地答道,皇上也未坚持要赏,乐呵着一笑而过。 “万岁爷,奴才在内务府顺道了解了下其余阿哥、公主的生辰,查得十公主的生辰为七月十五,不知万岁爷的意思是否为按章操办?”稍稍过了小半刻,他忽而轻描淡写地问起。 在内务府先翻阅档册再提及九公主,让孙财的注意力最终落在后者上,是他思虑后才做下的决定。而看档时直言指出十公主生辰就在眼下,与他在皇上面前大大方方征询意见完全相合,也是为了显得他毫无私心,免得皇上万一去与孙财对质会生出是非。 皇上面露疑色,进忠怨愤地料想他多半是根本不曾知晓,他也不多言,低眉顺眼听凭吩咐。 “朕想起来了,承炩的生辰日子不好,内务府似乎未替她办过生辰。”半晌,皇上终于开口。 这种事岂是内务府胆敢独裁的,进忠心下怒极反笑。大约是公主幼时皇上就如此吩咐过,现如今开始装作不知了。 “还有三日,再筹备也是来不及,况且这中元节终究不祥,待朕再考虑一番,”皇上打了个呵欠,闭目了一会儿,又起身道:“进忠,朕乏了。” 那便是要他摊被铺床侍奉其歇息了,进忠压下满腹的业火,恭敬地应了声“嗻”,当完了差事,待皇上入眠后,倚着墙角一壁生闷气一壁寻思别的法子。 毕竟日夜辛劳,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几乎临近卯时才醒转。 皇上起得也早,他像往常一样伺候其更衣洗漱,出乎意料的是,他原本备好的迂回措辞没能用上,就见皇上随口唤来了刚上值的喜禄。 “喜禄,你去一趟内务府,传朕的旨意,十公主的生辰按六公主之例操办。银锞银元宝、玉瓷铜陈设等现有之物两日内筹备齐全先送去永寿宫,卷纱、绸缎、袍料等再额外宽限三四日,尽可能不逾七月十八日一应送妥当。十公主的生辰恰逢中元节,属实不祥,从此次起一律将宴庆改至七月十八。你去完内务府,再去永寿宫向十公主传达一声朕的意思。” “嗻。”喜禄领旨快步走出去了。 终归还是将公主应得的赏物赏银松口赐下来了,进忠稍稍心理平衡了些。只是不用细想就可知如此紧迫的时日里内务府能备的物件多半是粗制滥造或是东拼西凑的,他自我安慰着好歹算聊胜于无。 听完喜禄的传旨,嬿婉仍睡眼惺忪、头脑昏胀。春婵在院里打水,不在她身边,她便自个儿取了一大把碎银递过去赏给喜禄。 “十公主,您太客气了,主子打赏奴才就是讨个好彩头而已,奴才取两颗就足够了。”喜禄心下不禁纳闷,印象中不近人情的十公主赏银倒是出手阔绰,他反而有些不敢要了。 “公公想要几颗便是几颗吧。”她实在理不清宫里头打赏内侍的弯弯绕绕,干脆仍其自由拿取。 喜禄言行一致,确实只取了两颗,口中还谢了又谢。 “不必谢,本宫还要谢你大早上赶来传旨呢。”她客套着一笑,心中暗想的却是皇阿玛未令进忠传旨,当真可惜。 送走了喜禄,未过一时辰,内务府就派了太监给她呈送银元宝,不多久,又是些零碎的铜器。 她知是生辰礼,故来者不拒,都笑面应付过去了。过了晌午,又是春绸、金瓜子等物,零零散散,最繁忙时,永寿宫前颇有门庭若市之状。 至日暮时,承淇携一大包糯米粉像做贼似的溜进来了,行至嬿婉所在的堂间时,他还故意作出弓背弯腰藏头露尾的模样,引得嬿婉忍俊不禁。 “最好的米粮铺里搜刮来的。”承淇颇有些骄傲,将糯米粉往嬿婉手中一塞,向她挑眉道。 “四哥,你怎么尽搜刮民脂民膏?”嬿婉暗地里为这一捧上佳的糯米粉叫屈,分明是好物,却不得不硬生生腐坏了被送去疯妇口中。她转溜着眼儿,伸出指头朝承淇眉间虚虚一点。 “这是哪儿的话?我逗你玩呢,当然是花银钱买的,”承淇将双臂环抱,看穿了嬿婉的心思,调侃道:“别想使银子收买我,你四哥我倒不至于如此穷困。” “那就谢谢四哥了,四哥你人真好,行事果断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她如今看出来了,四哥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使唤得动的,但若被使唤得真办了事,那就是全然的自愿,和某位或许是一样的。她笑眉笑眼地夸赞他,夸得他有些飘飘然。 后来,承淇与她的谈笑使她将永寿宫来者络绎不绝的烦恼暂时忘却,也好在今日确实不再有人登门,她一夜好眠。 第二日,内务府一批一批的呈赏更多更杂,且间或有其他宫里的嫔妃前来串门。不仅嬿婉逐渐疲于应对,她观额娘的面色也觉她被烦扰得越发不适了。 第三日仍是照旧,与一众人等笑脸相迎耗尽了嬿婉的精气神,入了夜她才勉强缓过些许。 她坐于窗前,凝然地望着黑压压的连片云幕,圆月羞怯地隐入云中,连带着密布的繁星也一尽藏去,湿热的夏风裹挟着暑气扑面向她涌动。 青娘子在低空中纷飞,甚至有一二个略微胆大的竟扑棱棱地向着托腮怔目的嬿婉飞撞。她伸手将其挥开,望见它们悻悻地摇翅划走,又成双成对地遨游于酝着蓬花芳香的谧夜里。 明日他会不会前来赴约,嬿婉斟酌了一番自己的衣着首饰,脑中忽然又飘出了些愁绪。 皇阿玛将她的生辰改至了七月十八,他兴许有可能依着皇阿玛择定的日子,待皇阿玛与自己共同进膳时偷摸着在旁边瞟一瞟自己,权当作应了约。 若是这样,她多少有些难以接受了。她将窗子掩紧,移步至床榻边,倚着床栏蹙眉寻思。 可独自苦思冥想也不会有个结果,来与不来全在进忠的一念之间。她赌气地暗想着倘若他不来,自己就琢磨歪主意去寻他,吓他个措手不及。 直到鸡鸣时她都辗转反侧,既是睡不着,她干脆睁圆了双目紧盯着黑茫茫的床幔,半晌后起身去寻晨起应穿的衣褂。 忘了请春婵多在几件夏褂的袖边上绣樱花了,她蓦的想起了这事,一壁埋怨着自己的记性欠佳,一壁从一沓厚衣中摸出了一件浅色的绸褂。 她将绸褂捧去了窗前,微微推开了条窗缝,使昏暗的月光能溅入丝缕。 这是一件井天蓝底子镶洒蓝滚边的素纹褂,平平无奇,但料子足够轻薄,且春婵绣过樱花。 又是蓝色,这使她哑然失笑,但旋即又想着万一他不喜的不是色彩,而是当初那件氅衣的样式呢。毕竟这绸褂整体与它全然不同,仅颜色稍稍相近点,但真要比对也是相去甚远。 那就不必烦请春婵再绣一件了,她将此褂捧至枕边,抚摩了一会儿,阖目眠去。 第九十五章 九十五章 未及熹微天明,进忠就已早醒。他拂窗望天,见昨夜飘至的沉絮乌云不仅未曾散去,反倒将天幕密密匝匝地环绕了个彻底,甚至兵临城下般地迫压人间。 今日怕是要落下大雨,他心下了然,却又默然祈盼着日升破晓。 他轻声祝了承炩生辰快乐,公主怡然灵动的笑颜扑在他的心间,他嘴角旋出浅笑,又赶忙敛起,寻出书册再翻阅一番,以求尽量别在公主面前曝短。 仍是如寻常一样的当差,他满心再如鹿撞也绝不显露言表。过了晌午,厚云终于承载不住沉重的水汽,雨珠争先恐后地奔跃而出,将地面击打得棱棱作响。 他借着掸桌案上积灰的时机,了目向窗外远望。雨落得无休无止,天地间都如笼着一层鸦灰色的翳,令他分不清昼夜。 他无端地忆起再也不可追念的那个雨夜,并不是今生与她的再度相逢,而是真正的那一幕伊始。 不过,公主此时约是在软榻上打盹午睡,或是执棋观书。这么大的雨,她应是不会出门的。 毕竟今生她再也不会碰上嘉妃生产不顺还非得遣她去请皇上的这类烦心事了。 他情不自禁地笑着,手上掸灰的动作越发勤快,连带着去取水擦抹,复而回去侍奉皇上时,他仍喜不自胜。 今日的天气如此恶劣,连内务府都不再送赏赐了,嬿婉捻弄着那两朵彻底干枯萎缩的凌霄花,忽然听得外头有响动。 她立时起身向外走,她明知进忠不可能如此明目张胆地登门,但还是忍不住去想万一是他真的伺机而来。 晨起看清了才知自己拣选的绸褂有多朴素,仿佛又将自己打回了宫女的形态。她着实纠结了一番是否该请春婵补救着再绣一件衣裳,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依着自己夜里的直觉将错就错地将它穿上。 衣褂已是这般,那头饰也不该太夺目了。她想着好歹得相配些,故干脆翻出见进忠第一面时簪戴的蓝绢花和银饰,三两下妆点好,又隐隐期盼他见之能作出些反应。 来者果然不是他,又是几个内务府的小太监来给她送赐物。她平心静气地按惯例谢过,待人走了,将盒子打开一瞧,原是分门别类好的瓜子、松子、花生、核桃等果盘吃食。 所谓的生辰礼应算是差不多要送完了,她心下思量着,将盒子随意一搁,心神不宁地寻事儿做。 雨声间大间小,过了晡时?已然渐止,窄小昏黄的夕暾?乍现了须臾,又悄然隐没在浪卷的流云中。天仍是黑沉沉的,但嬿婉辨不清是时辰已晚还是骤雨再度将临。 她很怕他会不来,从酉时起就坐立难安,后又踱步不休。春婵将她的情状看在眼里,又想起她曾与自己和主子提过邀请进忠一事,心料公主的焦急全因如此。她想替公主出主意,却又不情愿让公主放下身段,使进忠无形中占得便宜。 “春婵,你现时不忙吧?陪我一道把这些干果剥一大碗,我要送去养心殿。”嬿婉灵光一现,招手引来春婵。 “公主,您莫不是想送给…”春婵应下,刚剥了一颗松子就惊觉不对。 “我不是想送给他吃,这是奉给皇阿玛享用的。”嬿婉掩口笑了,腹诽着春婵的思维怎比自己还要激进。 她先将干果备好,若他不久就悄然登门,这就当做为他而备的膳前零嘴;若他迟迟不来,自己就恭恭敬敬地送去养心殿,一则正合他提醒过的献吃食补救,二则借此与他见一面。 “公主,您怎么突然对皇上如此挂心了?”春婵手上动作不停,边剥边问她。 “谁想挂心皇阿玛,”她干笑一声,但也未完全撒谎,摇着头说道:“这还不是我倒霉么,上回去养心殿正巧碰上九姐做了一碗冰鲜儿献给皇阿玛,而我则两手空空,到底尴尬,也只好以下回再送吃食应付过去。我寻思我做一样毁一样,端上哪样糊糟糟的玩意儿都没脸面去觐见皇阿玛,今日刚好借花献佛,剥干果仁总不至于出错。” “咱们多备一些,好摆个盘,公主您就说是自己亲手剥的,多彰显孝心啊。”春婵此言正合她意,她笑着连声称是。 戌时将要过半,嬿婉实在是候不下去了,她连晚膳都未用过,一心想着自己或许能与他同桌共进,甚至支支吾吾地出言让额娘免了煮长寿面,又强烈要求了额娘自个儿先吃切勿等她。 养心殿的差事哪至于如此繁忙,这个点儿还无法下值,抑或是他今日得日差连着值更,不得不夜以继日地伺候皇阿玛,可他若愿意来也是可以预先调班的。她心下没底,不知不觉就想错了方向,越发猜疑他是诚心想待三日后再来见自己,而今日此般纯属她自作多情。 沉暮之中,疏雨跳珠连绵不绝,犹似洇开的零星墨点,她怔怔地于窗前远眺,只觉心口也开始飘落霡霂?。 皇上用罢晚膳后,进忠本以为他会召嫔妃入侍或是翻看些奏章,待值更的太监入内替班后,他就可至永寿宫与公主会面了。 始料不及的是,皇上出言令他过来,吩咐他去他坦里寻某几位年老的殿外洒扫太监,询问他们日后有意换岗至何处,问清后再向自己回禀。 皇上应是想昭示自己的仁慈了,暗中大抵也有嫌其老眼昏花洒扫不净欲改换能者的意思,与自己无关,顶多费些腿力而已,他伏地拜称:“嗻,万岁爷深仁厚泽,奴才先行替他们谢过万岁爷的恩德,奴才立马去办。” 此时全寿走来,身后还随着一名大臣,皇上像是要与其议事。进忠谦恭施礼,接着便快步退走。 他从连排他坦回养心殿时,见得雨势稍有转小,天际却仍夹杂喑哑的闷雷,时断时续不绝于耳。 夜间怕是还有暴雨,他将伞面移开少许,抬首向玄天望去,复又目视宫道上泛着暗淡黄晕的灯盏,眴目片刻而后回神往养心殿去。 与皇上议事的大臣未出,全寿与喜禄具在,他想下值又觉不妥,只能耐着性子等候。 自己这回赌错了一步,早知就该把班调成今日整休的,可他鬼迷心窍,猜测皇上日间也会去一趟永寿宫,所以才没去周转。 但话又说回来,常常调班也不是长久之计,久而久之迟早被他人看穿,他不得不防微杜渐。 因此,他只得在心中怒斥皇上不在公主生辰的当日有所言表,实为未尽为父之责,就如他曾经暗自咬牙痛骂乾隆于她母子极其薄情寡义一般。 喜禄招呼他过去,与他小声聊些杂事,他只好暂放下心间的负担去笑着应和他。 “要不你将那几位公公的答话告诉我,我转告万岁爷,你先回去歇息吧?”喜禄虽看不出他的心事,但能看出他眼底难掩的疲倦,于是心直口快地提议道。 “不了不了,这么晚了,想必万岁爷不会再论太久的。”万一皇上认为他推卸责任就麻烦了,他知喜禄没有恶意,但还是开口拒绝。 嬿婉将摆好的干果碗放入老旧的木质小食盒里,几乎恰恰卡住。她趁春婵不在身边无法要求与她同去的间隙疾步向外行,又信手抓起原先那只斗笠扣在自己头顶。 行至宫外,她发觉雨势比自己预想的大得多,这斗笠似乎不顶事。但若再回宫找伞更不成,一来能否寻到伞还未可知,二来她耽搁不起时辰,万一进忠已下值,她硬是追去他坦中见他难免过分。 她埋头在铺天的乱雨中飞奔,很快衣褂就已半湿,她无意间一瞅,懊恼得恨不得咬牙顿足。 水湿的衣襟色彩像极了那身蓝氅衣,怕是又要触进忠的霉头。她抹了一把脸颊上的雨水,忿忿地想着早知宁可不看在樱花的面子上穿它了。 暴雨倾盆,她跑至半道险些踩中水坑跌倒,踉跄着继续前行几步,她又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带来的干果若是碰了水就不能入口了,她非但白送,说不定还会反令皇阿玛气怒。偏偏她的食盒又如此老旧,极可能会渗水。 真是一念之差,自己哪怕做些掺果子的糖水都不至于这般背运。糖水碗里沾了雨水也不太能看得出,而干果盘受潮可是一眼就能发现的问题。 她气自己的愚笨,气得怒极反笑,但也死马当活马医地摘下了自己的斗笠盖在食盒上,顶着愈来愈大的雨柱在稳着食盒的情况下拼命向前跑。 今夜怕是自己人生十多年来最狼狈的一回了,她当即想到了与进忠初见的那日似乎都没有如今这般冒着大雨抱头鼠窜,又自嘲似的一讪。 他或许是在养心殿中百无聊赖地等待下值,又或许是已回他坦歇息,将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她瑟瑟地抖着,通身上下雨落成瀑,离养心殿越近,内心就越是如战鼓般轰鸣。 全寿想起有事要吩咐殿外檐下立着的小太监去做,所以移步到了殿门口,喜禄正与他说着话,遂也随之前往。 自己总得表现得合群一些,进忠如此想着,稍一犹豫后还是缓缓随行而去。 风驱剧雨摧人心魄,他怅惘地望着满目的狂霖,无端地惴惴不宁起来,又无比地想瞬时见到公主,哪怕只是确认一番她是否安好。 “站住!你是干什么的?”喜禄一句喝问惊得他头皮发麻,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脚软得跌扑在地,勉勉强强撑着身子侧首一望。 公主冒着疾风暴雨冲至了养心殿外,他仅消一眼就看清了来者是自己朝思暮想之人。他登时七魂去了六魄,难以自禁地引颈迈步试图奔去接应她。 她到底是公主还是樱儿,刚跨出一步,理智就攥回了他的心神。他知道,她无论是谁,自己都断断不能去靠近她。他像个无措的孩童般别过身子,扶着墙缘支起自己几近瘫软的身躯,又五内俱焚一般地四顾着,想从周遭的人、物勘断出自己到底身处何世。 自己都抱着食盒了,能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打算来将剥得手指麻酸的干果一股脑儿填进皇阿玛的饕餮大口里么?她听到喜禄没规没矩的责问,心下气得发笑,正欲开口讽刺他,突然间想到他极有可能是没认出自己。 她顶着扑头扑面的雨,尽力抬眼朝台阶上望去,首先跃入眼底的是他,而非喜禄。 他惶恐地缩作一团,眸中却有隐隐的水光浮动,让她疑惧他见自己此状心底也在洇雨,她有些后悔这般莽撞地来唬他了。 “本宫来送吃食给皇阿玛,不知各位公公可否通融禀告一声?”她还是端起公主的身段,不卑不亢地问询道。 “奴才口出狂言,请十公主恕罪。”见喜禄惊恐万状地跪下去,她心料自己果然猜得准,他应是将自己看成了宫女,如此便也无意再挖苦,只回了句:“无事,你当差谨慎点儿是应该的。” 全寿早已取来了蓑衣,一边捧去以双手恭敬递给她,一边行礼出言道:“十公主,喜禄不懂事,奴才代他向您赔不是了,还请您能谅解,随奴才至屋檐下避一避雨。万岁爷现如今正在西暖阁里与大臣议事,恐怕是不便打扰。不知公主制作的是何种吃食?可否让奴才事后转交给万岁爷?” 全寿苍老的嗓音把他散落的魂魄尽数唤回,他直愣愣地看着忙活于递送蓑衣的全寿,余光又触及公主目中转瞬即逝的温柔,恍然反应过来她咬紧牙关顶风冒雨前来根本不可能是为了寡情的皇帝,分明是只为了自己。 像是去了一遭阴曹地府,又重返了花晨月夕的人间。他的手脚还有些微颤,可暖意却已从心腔缓缓蔓延至四肢百体。他悄默地深吸了一口顺畅流入肺间的空气,环抱了一会儿自己的躯体,感受到自己仍是活着的,心也是簌簌跳动着的。 “全公公,皇阿玛为着本宫生辰赐下了众多衣食器物,本宫感激得难以言喻,又唯恐自己做得不够好惹皇阿玛不愉,所以只手剥了些松仁、核桃等干果,想着送来给皇阿玛品尝一二,略表下孝心。”蓑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俨然是一只落了水的粽子。不过,公主看似是对全寿诉说,可目光实则还是向他瞥了一次。 无关公主像不像粽子,听得公主此言,他就已只觉荒唐得令人发笑。偏偏公主的神色又格外认真,他只好出言先感慨道:“十公主,您孝心可嘉,奴才非常钦佩。” 他的语气万分谦恭,可在嬿婉听来就不是那回事了,她甚至觉着他在笑话自己对他进忠“孝心可嘉”,与上回相反,倒使他平白长了一辈。又好气又好笑,以至于身上都一时感觉不到湿腻了,她假装冷眼对他一扫,结果进忠正发怔,未能看清。 “十公主您辛苦了,请您放心,奴才会替您向万岁爷传达和敬奉的,”全寿从她手中接下食盒,见她裹着蓑衣,发丝间的水仍垂挂不停,怕是雨水早已彻底浸透了她的全身,连忙接着道:“您身上都淋湿了,得早些回宫换洗,奴才找人打伞送您吧。” 全寿的目光扫过自己和喜禄,他的心砰砰直跳,曾经的李玉或许是因不太喜自己而遣自己去办风里来雨里去的差事,如今的全寿反而没这个理了。 他趁全寿的视线停留在喜禄身上的前一刻,适时地开口自请道:“全总管,不如让我去送十公主回宫吧,喜禄本要值更,可别误了差事叫万岁爷责怪。” 喜禄有些错愕,似乎想要辩驳些什么。他暗想其大约也是好心,怕一贯招公主讨厌的自己再惹上麻烦。只不过就算是好心他也得装作不知,他又对喜禄说道:“喜禄,我把那几位公公的意见与你说一下,万一我还未归万岁爷就议完了事要睡下,你也好先与他说。” “行,我去取一把伞,进忠你先对喜禄交代好事宜吧。”全寿看起来一时没细想,也可能是依他所想的那般误解了,就这样匆匆进殿去。 他赶紧对喜禄一一说清,迎着喜禄仍旧不安的面色,他心中暗想当真是恰好其对公主出了狂言。哪怕他不明白,事后去问全寿,他们二人再细细琢磨一番,大概率也能推断出自己是见他触怒了公主因此才有意替下这送公主的活儿。能显现出的唯有自己对喜禄足够仗义,也算是天衣无缝。 他不再刻意去留心公主的神色,但他能察觉到公主正注视着他和喜禄。喜禄茫然不知她的心思,还奉承道:“十公主,您为了一食盒干果风雨无阻地赶过来,奴才也与进忠一样,特别钦佩您的孝心。” 她张了张口,实在是赧然得不知该怎么接话,一瞟眼见进忠的唇角似有扬起,于是愈发羞恼了,可惜碍于喜禄立在眼前,她一丁点儿都不能露馅。 “喜禄公公谬赞了,皇阿玛对本宫恩重如山,本宫只是想来见一见想见之人,奉一些不值一提的小食而已。”模棱两可,她见进忠惊得一滞,瞬间心下颇有些得意,面上却是云淡风轻。 “公主您虽未能见上万岁爷,但您的心意全公公一定会带到的。”喜禄说罢,全寿携伞而出。 “进忠,你送十公主回宫吧。”他把伞往进忠手上一送,进忠躬身应了嗻,小心翼翼地将伞撑开,又一言不发地遮蔽在她头顶,移步往外行。 第九十六章 九十六章 暗黄的油纸伞阻隔了淋漓的雨水,她蓦然有些恍惚,总觉此情此景已在梦中百转千回地渲染了数遍。 他步履僵硬地往前行,傅粉何郎般的容色映在黑蒙蒙的夜色中显得犹为耀眼,她微微侧首去瞧他,观之心恍神移又手足无措,忍不住将下颌埋进宽大的蓑衣中抿唇轻笑。 他的眼前有一水坑,她分明已发现,想制止他踏入,可刚抬首还未把“小心水”三字说出口,就见他堂而皇之地踏进去,湿了鞋也不惊不躲,全然视若无睹。 足以见得他有多魂飞魄散,她再度垂首而笑,笑得肩膀颤动不止。 公主淋成这样,他本心疼得无可复加,刚鼓足了勇气想询问她冷不冷时,忽而见她忍俊不禁。他登时张口结舌,只闷闷地问了一句:“承炩,今儿狂风暴雨的,您这是何苦呢?” “本宫怎么记得,给皇阿玛献吃食这一茬儿是进忠你提的呢?本宫如此听你的话,且一丝不苟地去执行,你怎的反倒不高兴了?”她斜睨了他一眼,作出苦恼思索的神情,又一本正经地问道。 公主过于理直气壮,那求教般的征询莫名地逗乐了他。他无可奈何地摇头,旋即想到了自己曾经也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对待公主。于是,他将伞柄握得更紧,咬着牙勉强奉承道:“承炩,您做得甚好,奴才虽匪夷所思至极但也能体悟到您对您皇阿玛深切的感情。奴才并非不高兴,而是高兴得过了头。” 公主大笑不止,他忍了片刻,终是无厘头地笑出了声,随即侧首去注视她。 公主身着与前世几乎别无二致的衣褂,满首雨水滴流,腮边也尽是散乱的鬓发,却笑得香靥凝羞。 与他前世所见的那一面相比,早已是物非人是。他四顾不见有人,就这样陪着她一同展颜,直到她抿唇蹙眉,他又敛了笑静静地盯视她。 “进忠,本宫也不想瞒你,你可知本宫为何非要送那一盒干果子?”公主未给他思考的时间,狡黠地向他眴目,又道:“因为你给本宫出的题太难了,难得令人唯有蹙额兴叹。吃食方面本宫实在是有心无力两眼一抹黑,总不能蒸两个膳房送来的僵白馍馍丢给皇阿玛吧?刚好今日内务府送了一盒乌七八糟的干果子,本宫也就勉为其难剥一些,权当稀里糊涂地交完差了。” “那煮糯米圆子,承炩总该会吧?”他听得“僵白馍馍”再次屏不住笑了,心里却不得不佩服公主既风趣又会糊弄皇上,手剥的干果还真挑不出错,甚至能显出些诚意。 “不会啊,”她存心想让进忠开怀大笑,遂作出了一副迷茫状,摇首道:“进忠,本宫真的不会,本宫记性可太差了,上回做的早就忘干净了。” “承炩暂时忘了就罢了,待下回要用上就想起来该怎么搓怎么煮了。”他自然料定公主是会的,但也不拆穿,只压下笑意故作镇静地回应她。 还真被他给说中了,不过这事儿得瞒着他。她窃笑着颔首称是,下意识地引袖去挽他的胳膊,臂弯刚触及他的衣料,她就猛然一怔,慌忙缩手。 “对不起对不起,本宫唐突了,”她连声辩解着,目睹进忠眼里的愕然,她尴尬地嗫嚅道:“本宫的蓑衣上尽是雨水,会将你的蟒袍打湿的。” 公主恣意尽兴,此时作出何举他都不会有太大的惊异,而方才一瞬的走神仅是因他心中残留的那一道抹不平的伤痕兀然显映。 自己怎能又想起从前,更何况她的躲避也是因自己对她的猥琐抓袖而起。他局促地笑着,将脑中不该浮现的往事抛去,低首望了一眼,温声安慰道:“奴才的衣袍也在沥水,似乎有些滴落在承炩的袖边上了,应是奴才致歉才是。” 自己拙劣的谎言就这样被他揭穿了,他多少应能猜得到自己想亲近他想得狂妄而热切。好在只是插科打诨,而非厉声拒绝。她望及他通身尽湿的蟒袍,又望及完全偏于自己头顶上的伞荫,心一横,干脆轻挽了他的胳膊,使自己离他更近些。 一滴雨被风吹扫至他的眼下,她睇着近在咫尺的谪仙圣容,想替他拂雨,却又不敢真正伸手,只能望着那滴雨似泪般落下。 “这伞太小了,”她故作正经地为自己的行为道出解释,又不待他回言,破罐子破摔地坦白道:“本宫是专程来寻你的,想着要与你一同过生辰,就怕你不赴约。” 他被公主搀着,身子抖得格外厉害,闻言更是几欲凝泪,哪怕他本身早已猜得了她的目的。 “奴才怎么会不赴约?承炩从前说过的哪句话、欲做的哪件事奴才不肯答应?”自己糊涂了,话既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最先确实拒绝了公主多次。他的心突突直跳,甚至未反应过来自己的嗓音带了些不该有的哽咽。 “你分明有过…”公主向他翻了白目,他心下顿感溃败,急欲出言称降,又听公主讪讪地改口道:“本宫是与你开玩笑的,你怎么这么不经吓?过去的事就该掩埋在过去,我们俩早就重新开始了。” 公主笑眉笑眼地目视他,蓑衣轻贴于他的身侧,二人身上落下的水流交相汇聚着,他的喉间一时凝噎,只得本能地颔首以躲避她的灼灼目光。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她看得出他的落寞,却不知如何帮他消解,便絮絮地向他诉说道:“进忠,本宫知道自己冲动了,但是本宫想着,与其焦灼地等你,不如主动出来找你,至少还能见你一面不是么?” “承炩为什么这般执着于在生辰这日寻奴才?说到底,还是怕奴才不守约吧。”公主的柔言是唯一能救他于水深火热的良药,仅在这须臾间,他心中的伤痛就被抚平了不少,他抬眸笑着与公主调侃,见她的眼波中也绽出了些欣喜。 进忠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心中长舒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应他:“因为你本来也没有明确答应本宫前来,又谈何守不守约…” 这确实是自己的过失,他闻此刚想笑着认错,就听得公主骤然将话题一转,且那双琉璃盏一般溢彩流光的眼瞳也莹莹地盯着自己。 “本宫执着并不为什么,只是想着你长本宫半日,是为本宫的兄长,于情于理都应与本宫一同过生辰,”她艰难地道出,又画蛇添足似的增补:“本宫拿你当哥哥看待,是当真的。” 这话嬿婉自个儿说出都觉着像一层薄得透光的遮羞布,见他但笑不语,她立时气恼地别过头。 “那么奴才有个问题要向承炩请教了。”她再度转向他,见他眼下的卧蚕因他的忍俊而显得极深,但恭敬的语气又不像是在戏耍自己。她瘪了瘪嘴,应了一声:“你问吧。” “承炩到底是因奴才恰好长您半日,还是因奴才为人处世还算合您心意,才欲认奴才为兄长?”他将头稍稍垂下,嬿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其帽顶上的水晶珠闪出一丝熠熠的光斑。 问得果然尖酸,她顿觉无话可说,唯有后悔自己鬼迷心窍。但噤声候他自己道出下文也不合适,她隐约觉着他的身子有些颤抖,她极怕他又哭,连忙蹲身去瞅他的面孔。 他竟然在笑,死咬着嘴唇都屏不住,见了她的愁容还笑得越发灿烂。她气得脑中一片空白,立马以怒目瞪他,瞪得他悻悻地苦了脸,她才轻哼一声勾起唇角。 “你既长本宫半日,又一切尽合本宫心意,二者缺一不可,本宫才会认你当哥哥,”她挽紧了他的衣袖,语气却透着嫌弃,见他又笑得面上泛起绯红,她没好气地一扬眉,撇嘴道:“本宫认真解释,又不是诓骗你,你这副神色是疯了不成?” 她佯怒含嗔的形容让他恍惚间想起了许多模糊不清的往事,但桩桩件件皆在倏然间就如流云飞絮般飘忽而去。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的一应喜怒哀乐都且因他而生、因他而变。他急欲使出浑身解数让她闻之愉悦万分,将雀跃欢欣由这座牢笼般的雨夜里破壳而出,延续至无穷无限,致使在匆匆经年他已不在她身边时,她也可回忆起无可比拟的欢喜。 “奴才没疯,”他气定神闲地顶嘴,赶在公主质问他为何而笑之前,他又借着古灵精怪的逗趣问出了心中深藏使他惶恐不安的隐忧:“奴才还有一问,若今后承炩惊觉自己面对的进忠并非曾经心中所笃定的那个进忠,承炩是否还会愿意认奴才为哥哥?” 他再差能差到哪儿去,顶多就是能做出些诸如对大彘胖得流油走不动道而幸灾乐祸顿足狂笑之类的离谱事儿,哪怕他要以“孙氏某彘”为题吟诗作赋她都不足为奇,甚至会抚掌称好。确实与他平日温文尔雅的形象不符,但她非但全无不悦,甚至反而会因难得与他“臭味相投”而隐秘地喜不自胜。 “那就当本宫看走了眼,”她故意窃窃地笑着吊他的胃口,结果他处变不惊地凝神望她,使她颇有挫败感,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低声道出:“其实本宫是愿意的,进忠是怎样的哥哥,本宫兴许就会…会觉着怎样的哥哥还不错。” 他是怎样的哥哥,自己就照着他怎样一种最本真的模样去喜欢,这又有何难。 灵泽滴落在土地上,凿出一个个细小的水坑,断断续续地蜿蜒成河。他仰首向天际望去,雨水顺流在他的面孔上,也是一道同样的窄河,延至他的领口,又在他的心墙上簌簌而过。 他侧首,公主的眸中映出了他的倒影,和那一柄他握了许久、久得他算不清年岁的伞。 他以自己能展现出的最明净纯粹的笑容面对她,脑中竭尽所能地思考如何能让她今夜的喜悦不被任何愁绪所遮蔽覆盖。 她急中生智拐了弯,没敢把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吐露。但见他大笑,她料定他是有几分懂了,且并不打算言表出不适,因此她在格外心慌的同时,又有些晦暗不明的祈盼。 “还笑?你究竟在笑什么啊?”她明知故问,结果一不留神一脚踩进了浅洼的小泥坑里。 他想得出神,慢了半步未能拦住,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直甩鞋面上的溅到的淤泥,想伸手去替她擦拭她又无论如何都不让。 “你的手若沾了泥,会抹到本宫的衣衫上的。”公主装作不快地一缩身,他全然明了她是不欲自己弄污了手。他又欲低笑,见得公主幽怨地瞟了他一眼。 “承炩,奴才实有觉着非常好笑的事儿。”他终于肯坦白了,嬿婉以口型道出“洗耳恭听”四个字,停下脚步注视他。 他再次迅速地朝四周顾看,再三确认了无人,这才出言逗公主道:“奴才想着,无论是承炩还是奴才今夜都亏了大发,如此狂风暴雨泥泞难行的境地,原本只需奴才一人悄摸赶一趟,结果硬生生成了承炩一来一回赶两趟,奴才送一趟,回一趟,再来一趟,共三趟,路程真可谓是成倍增加。” “你为何还要回一趟?”她完全未料到,当即惑然不解地问出。 “奴才送承炩而一夜未归,这若是不小心传出去了会成什么样子?”他也未料到公主会想不到这一茬,当即比她更为惊诧地反问。 “那…那就是货真价实的鸡鸣狗盗之行了。”嬿婉笑得掩面,沾水的发丝凌乱地攀缘在她的脸颊上,她满不在乎地抹了两把,又拢了拢几乎全盘倾散的发髻。 雨势比先前小了许多,脆泠泠地敲打在宫墙屋瓦上,也漫淌在她的心绪之间。暑天的雨都是带着蒸腾温汽的,她一丝一毫都不觉寒冷,也不再觉得狼狈。 “承炩快些随奴才走吧,滞留在这儿给旁人瞧见了不也是‘鸡鸣狗盗’。”公主面上的喜兴非同寻常,他甚至无需如预想一般刻意寻乐子使她开心,心慌神乱间他径直走错了方向。 嬿婉也不纠正,就一味地随他缓缓而行,又忍不住盘算着对他小声道:“进忠,你方才算得不对,你还少算了自己最后从永寿宫回去的那一趟,因此咱们二人都是因本宫的惊世骇俗一念而各增两趟暴雨跋涉。整件事上最得益的非皇阿玛莫属,他倒享了口福,咱俩都相当划不来。” “奴才好歹是以二增二,承炩可是无中生有地增二,”他因见得公主满目的真诚而笑着回应她,旋即又佯装苦闷地兴叹:“来回奔波,忙于丈量养心殿到永寿宫的路程,奴才与承炩的生辰着实是太有意义了,这多令人难忘。” “口中说着永寿宫,可脚下一个劲儿往启祥宫窜,你究竟想做什么?”莫不是在想着启祥宫的哪位小娘子,她见进忠并非漫无目的,而是直愣愣地往启祥宫行,登时胡乱腹诽起来,尽管最后一句未出口,但她相信自己此刻的神情多少有些阴恻恻。 自己糊涂了,怎会把公主往她前世的居所送,他险些吓得语无伦次,微张着口,巴巴地望着公主,绞尽脑汁去替自己的行径择个勉强合理的因由。 “奴才私以为承炩想让奴才陪着多逛一会儿,奴才见这条道上无人,绕一圈又刚好回至永寿宫,这才自作主张引了承炩往启祥宫的方位行走。”他根本无法说出实情,事到如今,他只得恬不知耻地狡辩。 即使是在如漆的黑天里,她也能见得他的耳根现出了一丝微红,与他白皙清俊的面孔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好似彤花坠落在了剔透纯净的璊璊其玉之上。 “进忠,你方才还说量路呢,现如今又不觉着自己在量路了是吧?”许是他的伪装一贯高明,又许是公主于他信任极深。他见公主默默地抚着她自己的面颊,含羞带笑地一嗔。 “奴才丈量的是养心殿至永寿宫,与这启祥宫无关,自然称不上量路。”他揣摩着公主的心思,忘情地与她胡言道。 “你且非常热衷于丈量,本宫更是心甘情愿去丈量的。”莫须有的小娘子被她抛诸脑后,她隐约猜到进忠虽没有直言劝谏她下回不可再任性淋雨,但心中必是这么认为的,她借机隐晦地向他重申一遍自己的想法。 “在承炩口中,奴才怎就有了这般癖好?”公主的奇思叫他捉摸不透,他本能地低声反驳道。 公主侧首瞟着启祥宫的匾额,像是一时不打算理会他。 其实公主并未错怪自己,他轻叹一声,到底是想起了自己曾经奔走于养心殿和永寿宫之间的那千百个日夜。 他怔怔地望向公主的面庞在夜幕中展露的小半个剪影,她的一颦一笑他太过熟悉,当即就以她腮边的弧度判断出她在笑着。 曾经那日她来养心殿请乾隆是被金玉妍逼着迫着驱赶而来的,她因恐惧而颤栗得几乎立不稳,面色也极其苍白,让他以为她冷得厉害,以至于今日他一见她淋了暴雨就立时凄入肝脾地失了智。 如今他倒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冒出老阉人的脾气,絮絮叨叨地一再向她劝谏恳求。夏日的雨夜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难熬,且她回宫后定会沐浴更衣,更不会有事。 没有人再驱使奴役她,可想而知这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情景,自己早该放心了。他趁她无意留心自己,紧着分秒贪恋地盯着她的剪影不放,心中默想着公主发自内心的笑颜千金也难买。 第九十七章 九十七章 她本就是想知进忠在见自己不欲与他相视时会做些什么,所以稍待了一会儿,就收网似的猛然转首望向他。 原来他正凝然盯视自己,她内心几乎要喜悦得天籁齐鸣,又见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似要回避,她连忙将他挽得更紧,狡黠地向他眴目。 “承炩,您真是…”他连连摇首喟叹,她心料他此时已是懵得不知该作何感想,便截住他的话问道:“进忠,你不愿意量路,就不该抢着送本宫回来。” “你不会放过我的。”他知道公主此刻的笑都是天真而纯粹的调侃,因此特意丢了尊卑,撇着嘴阴阳怪气地顶撞。 “进忠,本宫好歹是一贯理直气壮,你好一个理不直气也壮。”公主像是想要装作冷脸训斥他,可忍笑忍得朱唇翕动不止,连带着她的手臂也有些颤动,将他持伞的那只手振得颠簸了几下。无意间一仰脸,伞缘落下的雨水浇在他的面庞上,他顾不得擦,只一个劲儿地抿唇轻笑。 “你还好意思说本宫不会放过你!本宫难不成是个登徒子?还是厉鬼?”她佯装怒不可遏,挽着他的那只胳膊振颤摇曳着,终又忍不住大笑。他虽未看出公主是因被自己一言正中靶心而真真切切地有些恼羞成怒,但她后一句的低语隐没在她无尽的笑声中,他也不曾听清以至联想伤神。 “奴才重申一遍,奴才的脸皮厚如城砖一般凿都凿不透,往后还请承炩多担待。”他仍旧微微仰首避过公主的直视,继续厚颜无耻地逗她开心。殊不知在公主眼中,他一形一容犹似举觞白眼望青天的孤高雅士,使她的心热切地砰跃着慕恋不已,甚至只确切听得了一个“往后”。 “那你之前还鬼鬼祟祟地缩在一旁呢,看着也不是很…”也不是很涎皮赖脸,嬿婉噤声不敢说出,生怕他拐弯抹角地点明“涎皮赖脸者承炩也”。 “奴才这不是在避嫌么?”他未想到公主会忽然不讲理般地质问自己,他当即辩解,连步履都加快了不少,又左顾右盼地确认是否有旁人经过。 “那你后来怎么不避了?”她也非执意想使其答不上话,她目视着他似笑非笑、抑或是想笑都不敢当着自己的面笑出声的模样,忿忿地顿足道:“进忠,本宫猜测你先前是又在避本宫的窘迫。” “奴才当时真未想到您窘迫。”进忠错愕地一愣,旋即心中直想替自己申冤。毕竟他被前尘往事困缚得分身乏术,无暇想起其他。 而此刻虽不知公主为何骤然又极度不满于自己小心谨慎遂她的意了,但实话实说,他立在檐下的那段时间里顶多只想到如公主所愿避嫌,分毫不曾想起避窘。 “你撒谎,你分明一目了然地看到本宫淋成了一只刚从大铜釜?里捞出来的落汤走地鸡,拧一把能落出一泊汤汤水水的塘子。”他脚步匆匆,公主自然也越行越快,她的花盆底鞋发出嗒嗒的声响,与簌簌的雨声相映成趣。她咬着嘴唇忍了一小会儿才勾唇笑起来,又振袖作出欲拍打他脑门的模样,当他下意识地一躲,才伸出食指指了指他的鼻尖。 他笑得几乎要扑身伏地,再无意与公主论述那所谓的铜釜?里的鸡,脑中也无可避免地想象出了一只鸡啼叫着从汤中飞遁而出挣命抖羽的情景。 “当时雨大如瀑,承炩既知自己会淋成落汤鸡,为何还非要出来?哪怕晚一些都不至如此。”他下值迟了,公主定会出来寻他,他无法纠结在她淋或是不淋雨的问题上,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边笑边柔声为她提主意。 “进忠,你这是事后诸葛亮。”她笑得眸中泪光忽闪,松开他的臂弯,往前迈了一步,又回转身子仰首与他对望。 他忙不迭地将伞再向前方倾斜一些,使公主的身躯完全被笼罩于伞下,水流顺着他的脊背漫淌而过,他只是笑着,浑然不觉。 旧痕遁形,今生遮覆于往世,一跪一立由一晌贪欢的相视相笑所替。 “待本宫发觉雨势比预想的大许多时,都已跑了一半了,且根本目的是急于见你,半途而废岂不是白挨一场大雨,”她振振有词地分辩着,略一思索,又将自己的言辞补充得更为面面俱到:“待本宫真正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时,已跑至养心殿外了,总不能一见到你的人影,本宫就即刻调转身走人吧?那么进忠你就会想:承炩已中了邪祟,我还是别去见她了,以免与她双双染上癫疾,她倒还好,我怕是得被怒发冲冠的皇上一脚蹬出养心殿。” 他无言以对,使出了通身的力气才勉强抑制住了意欲放声大笑的念头。 污糟的雨水从他的身上抖落四溅,落去的仿佛也是黏附搅缠了他两世的暗霾。 几丈开外就能见得永寿宫的大门了,他心中只想让公主得以尽可能地再愉悦一些。他屏息凝神,竭力稳着自己的声音对公主奉承道:“是,承炩所说相当有理,是奴才愚钝了。” 公主昂首骄矜地目视着他,他险些迷失在她灿若繁星的眼眸中,好不容易才幽幽地又道出一句:“承炩,你可知‘事后诸葛亮’的下句是什么?” “本宫不知。”她向自己摇首,眼波流转着期待他开口。 “事前猪一样。”他郑重地言毕,又伸出不执伞柄的那只手,依着公主曾经比划的手势,在自己身前比划出一捧溜圆鼓凸的硕大肚腹。 嬿婉彻底笑得如开闸的惊洪,捶胸顿足也无法宣泄出汹涌瓢泼的笑意,连试图笑骂进忠都做不到,只徒劳地指着他颤抖着嘴唇道:“你…你…孙…” 进忠怕是深受大彘之害又苦大彘久矣呢,与自己完全一样,她心中如此想着,愈想愈是笑得说不出话。 他见公主大笑得几近脱力,终究是扮严肃扮不下去了,脑中也因忍笑而一片混沌不辨今夕。他一壁迫使自己清醒,一壁踉跄着去搀扶微微弯下腰的公主。 她心想再与他多待一刻自己都受不住,怕是要狂笑以至引来别处的宫人。她顾不得仍在飘飞的雨丝,也等不及望清脚下的小径,扭过头径直往永寿宫跑。 公主奔逃得急促,而宫道颇为湿滑,他心下一惊,本能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追她。他因执伞而多少有几分阻力,冲跃了好几步也才堪堪赶至公主身侧,还未能出言恳请她跑得稍慢些。 始料不及,随着一声短促的轻叫,公主猝然踩中水坑向前跌扑。 他方寸大乱,弃伞慌忙以双手去抓握她的胳膊,与此同时又下意识地迈步试图抵住她的身子。 他没能完全捉住她,她紧攥着他的袖口,还是跪倒在了大小水坑星罗棋布的地面上。他因公主双手牵拉的力度而立时蹲身,蟒袍衣袖也被她扯下了好几寸。 他的笑容凝滞在面上,骇然地望见跪于自己身前的公主,登时手足无措,既想立马挪开半步以留给她足够起身的空间,又想不顾一切地把她搀起甚至抱起,口中语无伦次道:“炩主…公主…您要不要紧…” 他的心快窜出了嗓子眼,恍惚间觉着自己的脚移不动半步,心急忙慌垂首一看,才发觉公主有只膝盖恰好压在了自己的脚背上。 那比自己预想的稍好,好歹她只磕着了一边的膝盖,他心中胡乱谢了一通菩萨。 嬿婉在脚滑跃身的那一刻暗道着不妙,自己又要在他面前出尽洋相了。她既想抱住他的臂弯,又隐约见他振袖迈步,忙乱异常,使她不敢使全力去扯他随自己一同摔扑。 蓦地,她见他在自己眼前一闪,自己的双膝并未迎来想象中的那般沉闷钝痛,仅有一膝稍有些擦损之感。 她竟误打误撞地将重心移在了狠压于进忠靴面的那侧膝盖上,着地的那侧与之相比则颇为轻巧,虽溅起不少水花,但她估摸衣褂和裤腿都只是污湿而未破损。 进忠像是急得魂飞魄散,她反应过来他舌头打结把自己唤成了“炩主”后,连自己面颊与口鼻处一尽溅到的斑驳泥水都忘了擦去,只顾垂首低笑。 “承炩,您的膝盖很疼吧?”他把公主未及时起身或出言当成了她疼得难忍,又因挪不开脚而只能徒劳而急切地一壁蹲身去观她的面色,一壁伸手轻轻地拢住她的双肘。 他迎上了一双映光折影的璀璨笑眼,他讶异地一颤,紧接着就见公主挣脱了自己的掣肘,又反手环抱住了自己的小臂。 “进忠,应是本宫心疼你的跗面乃至足弓吧,被本宫的膝盖猛然砸下,定是如被五指山镇压一般难受。”她早已将重心换至了另一膝,所以进忠直到此刻仍是懵怔满面,全然不知她所说为何。 公主欲握着他的双臂借力立起身子,他再度本能地去搀扶她,又惶惧去瞥她的膝盖,见褂面未破才稍稍缓过神来。 “本宫的膝盖不疼,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不是全压在你脚上了么?”公主再度赧笑着开口,他一抬眼见得她在低首向地下张望。 他终于感受到公主所说的受压之处有些闷痛了,他挪了半步,公主的视线也随之变动,他反应过来她是在担心自己的双脚。 “承炩本就不重,压下来也不过如此,奴才完全能受得住。”他轻描淡写一语,脚背疼得越来越剧烈,但明晰的疼痛也令他格外洞洞惺惺。他幡然于自己是存活着的,是与她共经同一场暴雨,也共沐同一片伞荫的。 伞现时并不在其手,自己与公主都通身尽湿地嵌在飘摇微雨中。他思及此处紧忙旋身向后顾看,油纸伞在不远处随风卷动,伞缘拂过积水,激起圈圈点点的涟漪。 他向公主展颜,复而快走以逐伞。追至三五丈远处,他将伞拾起,本欲回身向公主跑去,却不曾想她已依于自己身畔。 “承炩脚下这样快,仔细再摔了。”他像是张口结舌寻不出能说的话,只好温柔地责怪自己,她闻之遂挽住他的手臂,轻贴在他的身侧感受那无端轰鸣的心跳。 “无碍,因为…”公主以流云漓彩的美目凝视着他,他闻奔飙?长驱的呼声,卷带着隐隐作响的耳啸,又觉蟒袍也被巨风掀得扑簌翻飞,令他实在静不下心神,正怅惘无措间,听得她娇笑而言:“进忠,你会稳稳地接住我的,我相信你。” 他脚软了,心间也潺潺落泉,只觉自己的身躯都要被扶摇引去天界,正欲急辩,又见公主注视自己的怯态笑得不能自已,以颌轻枕着他的肩半是打趣半是认真道:“进忠,本宫发现一桩趣事儿,似乎本宫总在雨夜里与你相逢,紧接着便躲不过要跪你。” “承炩,您可真会与奴才说笑,只是巧合罢了。”他虽温和地说出此言,但肩膀乃至被公主倚靠的半边身子都僵硬无比,他恍惚间又觉着四肢百骸都被抽走了力气似的尽皆虚无绵软。他从前从未想过,她言说自己跪在太监脚下会是以这样一副喜上眉梢的小女儿姿态。 执伞的那只手摇摆了几下,他如梦方醒般地握紧,风催云扬间他余光瞥得伞面划出一道两寸见方的口子,口中透出一面黝沉的玄天。那暗口向着公主吐哺出箭簇般的细雨,他速速将伞面旋转,使破口正对自己。 “别愣着了,快跑。”眼见雨势忽然大了许多,而他的伞又赶巧似的张开了嘴,嬿婉心下哭笑不得,紧紧地挽着他疾步飞奔。 风雨交加间,这把伞不堪重负地越撕越大,又因他一直将其偏向公主,故他们二人皆被一泼泼洒落的雨水兜头扑脸地浇灌着。 嬿婉率先抹着面上的雨水浑笑起来,向他摆首甩发地嗔道:“你这伞仙儿马失前蹄,拿了把漏顶伞!” “伞是全寿取的,你分明看见了还污蔑我!”他随公主一道哄笑起来,同时却也忽略了公主绞尽脑汁思量出的“伞仙儿”,只一味目无尊卑地朗声辩驳。 这破伞仙都快笑弯了腰,偏生还跑得那样快,她要不是被他挽着,多半是极力去撵都撵不上。她对其直翻白目,忽然发觉他有巧士冠遮着脑袋,那丰神俊朗的面孔几乎不曾受损,全然不像自己,脂粉妆靥混着脏污淌至衣襟,怕是活脱脱一个落水鬼。 她当即目眦欲裂地去恐吓他,结果他非但不怕,还边欢笑得失了声,边侧首不瞧自己。 又在避自己的窘态了,她啼笑皆非,有些懊恼地摆臂,牵绊得他最终还是不得不转首观她的神情。 她收起愠色,得意地瞥着他,瞥得他笑也不是,说话也不是。 踏入永寿宫宫门的那一刻,她多少有些忐忑,生怕额娘或是春婵就候立在一旁翘首盼她。她收起笑容冷静地掩门四顾,并未见她们,但即使是这样,她引进忠走向屋檐时还是局促不安。 “奴才先去养心殿换伞,一会儿就回来。”公主怏怏不乐,或许是在疑虑自己会就此不再来寻她,他认真地目视着她的眼瞳,像在向她保证一般柔声说道。 “进忠,你是不是在担心本宫怕你不敢再来了。”她当即拆穿了自己,他无奈地扶住额头一哂,公主却忍俊不禁地略微蹲身。 额娘和春婵并不在附近,她已是放心了,结果骤见进忠首鼠两端斟酌着用词开言,她莫名想善意地嘲笑他一番。 毕竟他若是真不愿来,根本就不必送自己。她偷眼瞧他,他抚触着自己的袖下,试图搀起自己。她暗想着一会儿便要更衣,现时就得将樱花示与他看。 公主的双手向自己平举着,似在展袖引自己一观,他摸不清她是何意,出神地望了片刻,还是难免错解。 进忠的目光触及了他自己的蟒袍,又将方才被拖拽得过长的衣袖往上拉了少许,她见状又欲笑他呆头呆脑,但终是忍着,大大方方地将樱花捻开向他展示。 “这粉樱好不好看?”公主饶有兴趣地问他,他不假思索就答:“好看。” “春婵绣的,回头本宫得夸夸她。”公主像是有意逗他似的,偏头蹙眉一思,又绽开笑颜。他知她意不在此,便略勾唇角,静待她的下文。 “本宫见你的头一面,就因为袖口的一朵樱花撒了谎,不过那时春婵的绣工还远不如现如今这般好呢。”公主的眼波一转,随性地向他诉说着,他心下有些惊悸,但并未言表。 “承炩的意思是,您当初那身青蓝褂上也绣了朵樱花,见了奴才一时情急不知该自称为何人,就干脆一口咬定自己是宫女樱儿了?”他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即通。望其难以置信地移开目光发懵,又错愕地睇视自己,嬿婉几乎又要笑出声来,称赞道:“进忠你瞧,你多与本宫心意相通。” “那为何不叫青儿蓝儿、或是风儿雨儿?甚至顾盼一番还能叫石子儿、灯盏儿、水坑儿…”他仍旧抵额而哂,许是因大笑的缘故,他愈说愈有气无力。可明知进忠在拐着弯儿“挖苦”自己,她还是倚在他的身侧难以自抑地发笑不止。 “进忠,你不懂那时本宫有多害怕,”她暂且松开他,强撑着认真分说,又轻拽他的衣袖一板一眼地诉苦道:“本宫抬首就会见着你那张狰狞的铁面,权衡之下也只敢装鹌鹑,可一低首就望不见旁的物件,又不能抓耳挠腮地肆意寻灵感起个好名儿,那岂不是要被你当成惊风抽搐押解至太医院调治?所以唯有袖口的樱花能凑合着入眼了。” 他一愣,笑得差点儿跪倒在地,一手扶砖墙一手去抹溢出的笑泪,而伞也早已被他踢至一旁不再看顾。 第九十八章 九十八章 “奴才…面容很狰狞?”好不容易待自己与他都止了笑,嬿婉忽听他正色问自己。 “莫说是你,哪怕是个最面善的嬷嬷、丫头,甚至是个下凡普度众生的神仙,本宫都能被骇得口不能言,”她觉着他此问未免无理取闹,侧首回忆了一番他当日的言行举止,不禁低声责道:“你还是不懂本宫恐惧在何处,况且本宫都装扮成宫女了,你就不能放本宫一马么?” “您都快闯到养心殿外了,万一是宫女有急事儿求见皇上呢?奴才能不管不顾?”如此可见,确实是个阴差阳错。他自己尚有不可言的苦衷,自然是能理解公主的,但此时他不便多言,只好作出最墨守陈规的辩解。 “本宫分明没往养心殿去,毕竟那时又不喜欢你,本宫还能去寻谁呢。”谁料她扭过头,羞赧地一甩袖。 他哑然失笑,顺势去偏首瞧她,芙蓉香面掩于发丝间洇化开的霏霏细雨,令他望之错神。 她如今或许是有一两分喜欢自己的,他的心脏一捽一捽地挣搏,通身水湿笃重,分不清是雨是汗。 “其实…你当时也被本宫吓住了吧?”她忽而笑吟吟地望向他,他张口结舌,欲撒谎又觉不妥,便模棱两可地回道:“一开始,承炩的眼神颇为凌厉。” “身着宫女的衣饰,还横眉竖眼地瞪你,让你头一面见本宫就相当不愉快,你也因此困扰了许久吧?”她鼓足了勇气小声对他说道,眼前雨幕如画,让她仿佛置身于沉浮的沧浪。她辨不出他的情绪有没有随着自己的设想而变迁,但她祈祷自己的预判绝不可是错谬。 “没有,奴才并非被那一场雨困住,”他隐约猜到了公主放手一搏选择在今日与自己坦白的缘由,又彻悟出她或许比自己曾经料想的要聪颖和通透千百倍,至少她一直都确知她自己每一阶段的所求为何、又该怎样达成,他郑重地向她作揖道:“但今夜这场雨,足够令奴才忆念甚久了,奴才诚谢承炩。” 公主凝视他而不语,他虽不能完全琢磨出她的心思,但不想将话题滞留在最为深沉的这一刻,便信口问起:“说实在的,承炩您为何总与宫女这一茬儿过不去,屡屡装扮成蓝褂的宫女呢?” “宫女怎么了?宫女才可配你,不是么?”正心猿意马间,听他如此一语,她不由得疑心他提“蓝褂”的动机不纯,又想起那日惹眼的丑氅衣,当即忿忿地一哼,却不小心道出了心里话。 他神色惊恐地顿住,她霎时反应过来自己终归是得寸进尺地逾了大矩,只好纷乱地掸袖几下,大大咧咧地讪笑着改口道:“本宫要与你当兄妹,自然是身为宫女更合理些。” “是。”他的神色不再令她无所适从,就这样旋即浅笑着应了。 “雨停了,奴才先回养心殿,再去他坦换身衣裳就过来。”骤然渐止的雨救了他,使他有了借口暂与公主别去,也好在公主并不挽留,他连忙去拾伞。 即使如是,他还是忍不住地意欲叮嘱公主早些沐浴更衣以免着凉。在他开口道出“承炩”的同一秒,公主也佯装无意地唤了他一声“进忠”。 “还是承炩先说吧。”在公主听来或许是无甚意义的唠叨,他颇有自知之明地温声谦让道。 “其实本宫也没什么想说的,就想劝你好好以热水沐身,别图方便胡乱换套干净衣褂就紧赶慢赶地跑来,本宫这儿不急的。”他厚重的蟒袍捂着一身水,绝不会比自己好受多少,她甚至后悔强留了他半刻钟。可与进忠公然提及沐浴,她说出口后多少有几分忐忑,虽敢发誓自个儿绝无旁念,但只怕他解读为自己的心思龌龊。 “奴才谨遵公主之命,”他唇角一勾,笑颜尽开,又道:“承炩与奴才所想几乎分毫不差,奴才想叮嘱您的差不多也是此事,如今看来是不必再重述一遍了。” 那还好,他没有错想。她应和道:“本宫就说嘛,进忠你与本宫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她不给他犹豫或是出言驳斥自己的时间,一个劲儿地向他挥手示意他尽快离去。 他走到宫门处时还回首望自己,她怕他走得慢,又赶上下一泊大雨,对他绽着笑催促道:“快走。”见其身影没入宫道,这才缓缓收回目光。 笑容也在顷刻间消散,她开始怅然地复盘自己临时决意的一应举止言谈有未给进忠带来难以直言的烦扰。 其实她的想法既执拗又朴素,既然自己对他无意间铸下的头一场大错就在一个与今日分外相似的雨夜里,那她就借今日织造出一场最绚美旖旎的光景去纠正和覆盖它。 她起先在竭力逗笑他和以礼诚待他之间摇摆不定,最终还是捏着一把汗说出了不少风趣的浑话。虽说最终结果是否圆满仍悬而未决,但好歹未在半途就轰然崩塌引他气怒,她思量之下已觉得值了。 至少“铜釜里的落汤走地鸡”总该牢牢盘踞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如他再三所言般不再能陪伴于自己身边后,他或许也会时不时地想起,复而忍俊不止,再有一丝丝地怀念那位与自己言笑出格的十公主。 她思及此事再度笑得掩口,又轻拭眼角,转身往殿内走。 “春婵,你快去帮嬿婉沐浴更衣吧,她回来了。”嬿婉走后春婵一度急得跳脚,还是慈文将她劝回来,先煮了姜汤存着,再让她与自己一同在卧房等候,又与她嘱咐了不少话。夜深人静时,脚步声格外便于聆听,慈文一听得便唤春婵过去。 春婵快步走去相迎,见公主独自一人且通身尽湿,心中暗想主子猜测的进忠会随公主一道归宫分明全盘错误,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听主子的话,应当即追出去给公主送伞。 “公主,您就真的淋雨出去又淋雨回来?养心殿就无人给您一把伞?快随奴婢去…”“我这就去沐浴,干果子送给皇阿玛了,我不亏,春婵姐姐可别紧张。”春婵急切地开口道,嬿婉料到她是欲催自己沐浴更衣,又生怕她担心自己净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儿,便接口打断她,与她嬉闹起来。 “我戴了斗笠的,没怎么淋着。”春婵不由分说麻利地将烧好的洗澡水往浴桶里倒,嬿婉还在一旁大言不惭地出言。 “斗笠呢?”春婵问的同时她就觉出了不对,她分明没有头顶它,进忠的手里也是空空如也,那只能是落在养心殿外了。 “全寿取蓑衣给我时,我应该是随手搁地上了,”她心虚地向春婵一讪,将蓑衣解下又道:“一顶斗笠换一身蓑衣,倒也不算亏。” “那公主您见到他了吗?他不肯来?”见公主终于泡入了浴桶,春婵去替她捧来中衣,还是忍不住问道。 “见到了,他一会儿就来。”嬿婉越发心虚,暖融融的水汽弥散氤氲着,衬得她微红的面颊如同被彩霞流蔼映染。 “好,那奴婢去为公主取一套褂子。”水雾弥漫,暂蔽了嬿婉的双目,她未看清春婵眼中一瞬间闪出的愤慨,只见其匆匆离开。 既然春婵走得急,她也就弃了要挑拣外衣的念头,春婵随意取来她随意对付着穿便是了。 再粗陋的旧衣褂也敌不过她活脱脱的落汤鸡样儿,自己连最不堪入目的形象都被他看了个正着,何须惧怕其他,更何况春婵定不会刻意去挑她素日不喜的衣裳,她怡然自得地一笑。 若公主未能见得也就罢了,偏她自认见到了,岂不是说明进忠就在养心殿?不指望他寻借口送公主回宫,哪怕随意出言一句讨把伞给她也好,偏他当真无动于衷。而公主即使是如此还对他痴心不改,甚至相当乐意纡尊降贵候着他。春婵愈想愈气急败坏,暗骂着进忠得了公主的青眼就逐渐忘本。 嬿婉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春婵会取来一身她从未穿过的云锦金线满绣褂,她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件花样繁复,厚薄甚至也不合当季的琥珀黄色华服,小声问道:“春婵,我见进忠需如此隆重?这是我从幼时至今得过的最名贵的褂子了。” “公主要见进忠,自然得好好打扮。”春婵笑得真诚,总不至于对自己有恶意,她虽仍旧疑惑不解,但也没拂了春婵的面子,还是诚惶诚恐地穿上了。 许是公主今日的素衣叫他拎不清尊卑,也开始如其他太监一般看菜下碟了。春婵一时想不出好法子,更不敢贸然劝公主回头是岸,也只得出此下策,哄着公主着一身几乎要超规制的华服,以此警示进忠认清自己的卑贱。 进忠抱着缺口伞,不顾足上的钝痛,一路疾步向养心殿飞奔,直到踏上殿前石阶,他飘曳于天际的心绪才稍稍回笼。 公主三番两次的示好仍如穿云裂石般地在他耳畔回荡,以至他上阶时险险欲坠,几近踏空跌扑于地。 前世那一场连绵不绝穿凿在心的淋潦?,既似在渤澥桑田间,又似在白驹过隙间自然而然地离他远去。逸流轻柔地将他拂送至充斥着欢声笑语的上界,他再挣扎着惊疑自己不该在此,终究也不得不相信自己身处的仙庭正是确真无比的尘世。 离殿门不远处有一鸾鸟衔环铜香炉,他一眼瞅见,无端地联想到公主口中那“铜釜里的鸡”,旋即窃笑,又死死咬着下唇,脑中喝令自己克制。 “进忠,我刚侍奉万岁爷睡下了,你叫我答的话我也都答了,万岁爷听完后神色并无不快。”喜禄走了出来,见他浑身沥水,像是颇为惊讶,但还是先小声对他汇报道。 他心料喜禄必会问他许久未归的因由,便随意地将伞稍势旋一点儿方向,使其破面朝向喜禄。 “喜禄,麻烦你了。”他见喜禄望完他的面孔果不出其然又望他的伞,便装作不知地言谢。 “你的伞破了?十公主有没有责骂你?”喜禄大惊失色地问道,他心下极度好笑,但当即作出了不太自然的以微笑遮掩慌张的神色。 “算我倒霉,我替十公主撑伞走至半路,忽然这伞破了个大口。十公主数落了我两句,命我将伞另半面的完好处小心遮挡于她的头顶,我不敢再招惹她,就谨遵她的命令放缓步子走。后来送她回了宫,我瞧着雨势太大,就在檐下略微待了一会儿,雨小了再回来的。”他大言不惭地撒着弥天大谎,一见喜禄面色愧疚地垂首,他就猜到其与自己估摸的完全一致。 “数落两句”在喜禄听来多半不是这回事儿,说不准他会以为自己遭了大劫,进忠心里越发想笑了。 “进忠,我对不住你,”喜禄忙不迭地道歉,又恳切道:“我知道你是见我触怒了十公主才硬着头皮替我送她的,全总管那时看向的人是我。” “没什么,咱们一道当差也好几个年头了,你平日里帮了我不少,你这儿该帮的忙我必须帮,”进忠强忍笑意正色对他说,略一思索又低声补充道:“不过,趁着没有旁人,我也得说你两句,见有人闯过来别急着责问,莫说有可能是嫔妃公主,就算是个宫女,来日万一被万岁爷进封成了小主,那你可就惹上事了。” “进忠你劝诫得是,我会记住的。”喜禄只当他毫无心眼地对自己倾囊相授,感激地应了声。 “我得回他坦更衣歇息了,先走啦。”进忠与他辞别,转身欲行,忽又听他唤自己。 “进忠,十公主她没提她戴着来的斗笠吧?”喜禄之言让他一愣,立时反应过来自己和公主皆把那顶斗笠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他老老实实地摇首道。 “她把斗笠忘在养心殿外头了,她没有因为丢了斗笠迁怒你就好。”喜禄着实是为他着想,但他此刻又绝不可能取回斗笠送去永寿宫,只得尴尬地一颔首。 “要不你明日随意唤个散差太监送一趟好了。”他装模作样地向喜禄建议道。 “明日我送或是寻个旁人都可,反正你别送了,免得你见她心烦。”他当然得十分赞成喜禄的“为他着想”,笑着道了句:“那敢情好。”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回了他坦擦洗更衣,却没有再穿上干净蟒袍,而是翻箱倒柜寻了身极不起眼的砂绿色对襟粗布褂换上了。 春婵将膳房日间送来还未吃完的几样菜品一一热好摆至桌上,嬿婉则在一旁以布巾擦拭自己的湿发。 擦了一会儿,仅能勉强不淋漓滴水,她另取了一块干布披于肩上,低首望了眼自己云锦褂上绣得密密匝匝的连理枝和鸾鸟,又想象了一番自己肩颈以上不施妆靥的清水脸儿以及一头凌乱青丝,不禁觉着自己过于不伦不类。 也罢,就当是专程穿来引他发笑的,不然她还愁自己该如何以奇招攥牢他的目光,叫他永生难忘这一晌的神怿气愉呢。她转首笑着瞥了一眼春婵,暗想其也算误打误撞地合了自己的心意。 虚掩的门被悄然推开,进忠衔着一抹轻浅的笑怡然立于门外。听闻细小响动,嬿婉下意识地侧首张望,一见是他,当即绽笑。 春婵不知去了何处,她心下越发松弛,快步迎上去对他道:“伞仙儿终于大驾光临了。” 他将手中的伞搁置在门边,像是不好意思地低声回应道:“什么伞仙儿?承炩又在胡乱恭维奴才。” 他见到公主的第一刻就被她的衣褂夺去了全部注意力,但他唯恐自己不自然的神色使她多心,连忙先与她的目光错开,又手忙脚乱地阖门,给自己留出一瞬调整的间隙。 “这哪儿是恭维?你执伞送本宫归宫,那可不是伞仙儿么?”公主似笑非笑着绕至他眼前,使他避都避不开。 “承炩开心便好。”公主衣襟上的那只鸾鸟不出所料地让他联想到了养心殿里的铜香炉,而铜香炉又能联想到何物,他都不敢再细细地想下去。为了谨防自己笑出声来,他只得在沉默中暂且闭了目。 嬿婉从未想过他这一趟赶来会不着蟒袍,但也仅片刻功夫就想明白了他是嫌蟒袍显眼,夜间堂而皇之潜入公主的殿阁,确实还是乍一看分不清是低阶内侍制服还是粗制常服的布褂子最为相宜。 他伫立在自己面前一声不吭,唯有双睫微微翕动着,在他的眼睑处投下了仿佛风拂林动般的微末阴影。 静谧的雨夜中毫无玄烛的光华,她借着他闭目的这段间歇,将他从头至脚一寸寸地赏看了一遍,大约估出他的布褂色泽是灰蒙蒙一团,又隐约有些偏绿。 只可惜绿得太暗哑无光,光论衣着不论形容与“惨绿少年”相差有些明显。偏他这衣料子倒是裁剪得宽大,待他过两年身量抽了条应是也能穿,因而如今这样倒有几分像是唐宋圆领大袖袍衫的公服了。 第九十九章 九十九章 若他生于前朝,指不定是个“学识光先哲,风流遗后昆”的儒官。嬿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脑中浮想联翩。 正在此刻,他睁开了双眼,却躲闪着往别处瞥。此举将沉浸于遐思幻想的嬿婉即刻引回了现实,她小心翼翼地觑着进忠的神色,又悄悄望了一眼他隐藏在长衫下的双脚。 “进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想不出其他的理由,许是“伞仙儿”的称呼令他不甚满意,她忐忑地柔声问他。 “没有,奴才特别高兴。”进忠错愕极了,慌忙将自己飘忽的眼神重新凝聚于她。 公主的云锦褂上密密匝匝的绣样瞬时映入他的眼帘,加之其色泽越瞧越像她当年绞杀自己时穿过的皇贵妃服制,他虽不至惊慌,但到底有些难言的感慨。 不过说来也怪,公主像是有个异样的癖好,穿过一回宫女素服就会紧跟着披挂一次花团锦簇的华裳。在他眼中,多少有些像她在“樱儿”和“炩皇贵妃”二者间反复横跳,头一回或许使他惊忙,可如今他唯余哭笑不得的疑惑。 “那你为何不与本宫对视?”他又垂首了,表情甚至看不出是欲哭还是欲笑,嬿婉一筹莫展着去牵他的衣袖。 难不成是在盯着自己的衣襟看,嬿婉因他的视线而旋即想到。穿着春婵特意挑来的非同寻常之衣,她到底也有些羞怯,但还是鼓足勇气凑近他半步,以便他观衣。 “因为…承炩的衣褂过于吸引奴才的目光。”他像是比自己更为不好意思地答着,终于抬眸盯视她的面容了。 “是褒义还是贬义?”这厚衣使她热得慌,她感到后背起了一层薄汗,面庞也有些蒸腾感,但还是矜持地一问。 “褒义。”他急切回应着,嘴唇再次微微地翕动。 “进忠,你这一点儿诚意都没有,就不能对本宫直言么?”想劝谏就劝谏吧,谈不上怄气,但她还是抿唇乜他。 “奴才确实觉着甚美,”他平视便是正对公主幽怨的眼神,俯视便是正对那只金线绣的鸾鸟,他忍笑忍得左右为难,才说出半句就见公主开始瘪嘴挂脸,他忙不迭道出后半截:“只是奴才有一事不明,还望承炩赐教。” “是笑话本宫还是犯颜直谏??本宫知道你心里想着什么。”她的冷面绷不下去了,恼羞成怒地向他责问,又无奈地先行在心里嘲笑自己和春婵一举弄巧成拙。 “皆不是,奴才真的只是好奇。”他忽然发觉自己与公主俱凑在门口极为不合适,便引公主去桌边,以手势恭请她入座。 “行,说吧。”公主一副瞅他还能作出何种狡辩的模样,大喇喇地一拂手。 “承炩,您着宫女素衣通常是有您的苦衷或有您其他的考量,这点奴才清楚。可为何您总在下回当即改换犹如皇贵妃一般的锦绣华服呢?这未免有些太极左极右,奴才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垂眸望着静坐而仰视自己的公主,心间软如渐渐化开的饴糖。 “花样繁复些,怎就像皇贵妃了?进忠,你倒是见过皇贵妃么…”她喃喃道,心想如今当真是极度后悔听了春婵的怂恿,若惹他厌烦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公主拎错了重点,但他完全无法回应,只好搪塞道:“奴才这句‘皇贵妃’只是个表示程度的形容词。” 得了,他就是不喜铺张,还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嬿婉想引他坐至自己身边或是对面,可努嘴也好、瞥眼也罢,他都只一味眼都不眨地盯着自己,没有任何行动。 那就随他立一会儿,嬿婉将自己衣襟上的褶皱抚平,睨着他直言问道:“本宫衣饰逾制,你是不是由此纲举目张,急欲以小见大地肃正纲纪?若你任职于前朝的御史台,怕是要行台谏之责,稽首向皇上纠弹本宫奢靡铺张的过错了。” 公主竟是这么想的,他瞠目结舌,又想到若自己此时仍旧恭肃端方,必会无形中坐实公主所言。 他急中生智,在公主的灼灼目视之下移步至矮几边,蹲身以手叩之,神色凄惶地呼曰:“草民现击登闻鼓喊冤,主司即须为受!” 他是懂如何引自己发笑的,嬿婉以一袖掩口,另一袖挥振,口道:“准允,你且说说本宫如何冤了你。” “奴才只是想知承炩内心更属意哪类衣着,绝无讽刺、刁难之类的旁念,也不觉承炩有任何一衣逾制,还请大人明察。”他起身走回公主面前,恍惚间试图跪在她脚边替她整理衣摆,却被她伸手扶住,他这才想起她不喜自己下跪。 “本宫没有格外钟爱的服饰,一切都是因着实情去做决断而已,譬如皇阿玛爱看哪一样本宫便穿哪一样,”她并不是诚心地恼了进忠,甚至见他如此都已后悔自己对他恶意揣度,她以指尖抚了抚衣襟的绣样,猜出了他的疑虑,坦白道:“这一件是春婵特意替本宫挑选的,本宫瞧着不错便穿了。” 春婵对自己绝不会彻底改观,他不用细想就能估出春婵此举多半存了私心。公主被暴雨淋得颜面尽失,所以她便希望其能在自己跟前重塑尊严,也叫自己认清与公主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奴才以为,承炩自身即兼具淑穆清虚与冶容多姿之美。既是兼美,故无论是何种衣饰妆扮,都可配得上承炩。”他不再去想春婵于自己的看法,心无旁骛地向公主吐露心声。 “进忠,你是不是不喜欢本宫穿这身皇贵妃一般的衣裳?”公主闻之咋舌,像是质疑他夸赞太过,他不卑不亢地含笑望着她,望得她勉强信了,但也思前想后终是声如蚊蚋地多问了一句。 “喜欢,”他明白自己外显的神情并不会使公主觉出不对转而斥他虚伪,便放心大胆地延续上一刻的温言继续诉说道:“从前奴才未有机遇或时间去细睹承炩着雍容华贵?服色的姿仪,如今见之,当真是圆满了。” “你既愿意看,就多看几眼。”公主眼波流转对他道,他便如她所言凝神望着她。二人相视片刻,先后轻笑出声。 “你还没用晚膳吧?光顾着与你论辩,忘了请你上座了。”她忽然起身牵自己的衣袖,另一手指向对面,进忠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总有些许无所适从。 “不了不了,奴才就立着吃一些吧。”不过,他也知自己不吃怕是过不了公主这一关,所以虽不肯应坐,但肯应吃。 “进忠,你就这么迂腐?还是连本宫的话都不愿听了?”她不管不顾,就牵着他的袖子引他走,心想他连与自己一同进膳都答允了,最不济便是把他强硬地摁在位子上。 提及“迂腐”,他又不禁想到四阿哥,一出神即被公主钻了空子,推搡着令他前行了两步。 “奴才就立在承炩对面好了,奴才实在不应该坐…”混乱间,他见得有一柄扇子搁置在与公主所坐斜对角的椅子上,而他被公主磨得无法,险些要出下策以委屈的眼神讨饶。 “那行,本宫陪你立着,说一千道一万,欲请伞仙儿本宫还是得拿出点诚意的。”嬿婉本已出手欲摁,但见其诚惶诚恐,怕他以为自己要以公主的身份压他,所以还是将此念作罢,改为了激将法。 公主刻意圆睁双目,与他大眼瞪小眼,他一瞬都未能坚持住,跌坐下去无奈地抚额笑了。 嬿婉见状会心一笑,大大方方向他道一句:“进忠,你可别客气,今儿是我俩的生辰,尽管敞开肚子吃。” 他的目光不由得扫及桌上的几道膳食,一盘油果子率先映入眼帘,接着便是一道什锦素菜、一瓷盅绿豆汤,中间的两样荤食分别为口蘑炖鸡和炙猪梅花肉。 他已有了相当合乎情理的联想,连忙将目光移开,又不小心地视及了公主衣襟上的绣样。 汤锅中狂蹦出的走地鸡适时地现于他的脑海,他掐着手心咬着嘴唇,还是没能将喉间涌出的笑完全咽下去。掩饰着咳嗽了一声后,他心急忙慌地埋头,又尴尬地左顾右盼。 “进忠,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公主幽幽地嘀咕了一句,以袖掩住下半张面孔,似是在强忍笑意。 “奴才猜测,承炩那句调侃是存心的,意在想引奴才回味后反复大笑。”偏偏那口蘑当真能拟态为伞,且这道菜又不偏不倚摆在离他最近处,他轻轻地以筷尖点着盛放口蘑炖鸡的白瓷海碗说道。 “你明摆着是借机冤枉本宫,本宫确实想逗你开心,但哪儿能想这么远,”嬿婉以筷尖把他手持的那根筷箸挑开,又顺手将此碗推至他面前的桌子边缘处,命令道:“这儿若有清酒,本宫必得罚你三杯,既是没有,你就自罚三口吧。” “奴才遵旨。”他欣然应下,搛取一块品尝,再将碗推回原处,又暗中抬眼观望,见得公主终于向炙肉伸了筷。 她或许是在等自己动筷,进忠心中有了异样的念头,但见她进得香,便未再节外生枝去询问。 “进忠,本宫还想说,所谓‘事前猪一样’是你神机妙算猜出来引本宫笑的呢。”几块炙肉下肚,嬿婉开始静观他斯文的吃相,又无话寻话地调侃他。 “奴才哪儿能得知膳房每日给承炩送什么吃食。”一鸡一猪全对上了,他本就无厘头得想笑,结果又被公主当即点明,他愈发乐得不行。 “还好是膳房送的,”嬿婉向他狡黠地眴目,又悠哉游哉的一昂首说道:“倘若是内务府送的,可就麻烦了,怕是得传慎刑司的人来查验一番。进忠,你说是不是?” 与其说内务府送炙猪肉,不如说公主构想出了一副呈送‘炙孙财’的场景。他险些将口中正咀嚼的第一块炙猪肉霎时喷出,只好先以双手掩着吞下去,复又伏案埋首而笑。 公主像是阴谋得逞似的,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勉强正色面对她时,她已脸颊绯红得恰如胭脂点染。 “自然是,只是这一口猪暂时还宰不得,它还有妙用,”他所言的前半截姑且算得上隐喻,后半截已全然成了浑说,他深吸一口气,又道:“奴才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大彘的肉可烧可炖可炙,皮可制皮冻,甚至骨还可入药,一彘多用是少不得的,可此用非彼用,奴才认为当务之急是活用。” 他风趣得远超自己的想象,嬿婉听他此言捧腹大笑着起不来身,只得一个劲儿地颔首。 春婵躲在屏风后,观他们二人的谈笑,早已惊得心如擂鼓。她出来也不是,继续躲着又如芒刺在背,一时左右为难。 “进忠,那大彘…”嬿婉嗫嚅着刚说出几个字就呛得直咳嗽,进忠连忙敛起笑容为她盛好绿豆汤摆上汤匙,双手向她捧去,谁料她将汤匙搁下仰头直饮,饮完后不拘小节地一抹唇角对他窃笑道:“那大彘你姑且用着,只是得小心点儿,别让它啃了或拱了你,它嘴巴可不干净了。” “那就谢承炩的关心了,奴才会仔细着使唤那口肥彘的,”他如何能不懂公主的暗示,他又为她添上一碗绿豆汤,神色庄重地出言道:“承炩的心意奴才都能感受到。” 公主似笑得难忍,又似有触动,双手微颤,捧着绿豆汤小口地啜饮。 “泔水馊料拱食太多,彘口腌臜污损了承炩的眼睛也是难免。承炩既实在不喜肥胀的大彘,倘若今后有事欲请其帮忙,不如先来寻奴才。奴才设法转达也好,直接顶了大彘的差事也罢,总之承炩千万不要勉强自己与彘共处,无论是什么事奴才都心甘情愿代劳。”他欲令公主笑口常开,便一壁毕恭毕敬地言说,一壁起身半躬作揖施礼以表请命。 她笑得东倒西歪,肩上披着的布巾滑至身侧,又落在了椅上。鬓边发丝凌乱地飘至她的前襟,又不小心垂进了绿豆汤中。 他心中纠结着自己是否有资格为公主擦拭发丝,可脚下已迈步绕至了她身边。她仍未发现自己滴着汤水的那缕长发,他思量之下还是不敢贸然伸手,只小声提醒道:“承炩,您的头发落进汤中了。” 进忠的声音使她回神,她侧首望向他,结果不曾想,另一侧的乱发甩得不巧,沾上了炙肉留下的油迹。 “你要么就直接替本宫擦,要么就别揭穿本宫出的洋相,哪儿有你这样两头都不占只顾笑话本宫的人?还害得本宫另一侧头发也脏了。”她佯装怨念地向进忠一瞪,拾起布巾往他手中一塞,又为自己悄摸勾着了进忠的手指而掩口坏笑。 从前只有自己偷香似的伺机抓摸她的手,如今真是天翻地覆。他朝公主瞅去,见她此时放下了手,咬着下唇忍笑而故意不看自己。 他的心烫得好似一座火焰山,噼里啪啦地迸出火星,落在他触碰布巾的指尖上,又燎着了他的手心手背,叫他几乎要握不住布巾,更捻不住公主的发丝。 他的指头无意间稍稍碰着了公主的云锦衣料,他惊觉她的肩热得几乎要腾出水汽,暖融融的触感熨得他越发心神不宁。 他僵硬地用布巾为公主揩拭发丝,她的姣美面容显映在他的一寸之遥,他甚至能看清她颤动的羽睫和刹那间红得滴血的耳根。 他感到自己像是历经疾跑,周遭一片赫赫炎炎。他擦净了一侧后快步绕公主半圈,凑近了她的另一侧发丝,又本能地擦拭起来。 她的后颈源源不断地渗出汗珠,他意识到原来她比自己热得更甚,他的目光不由得凝聚到被他们二人皆遗忘了的扇子上。 替公主擦拭完头发,他放下布巾试图去取扇子为她扇风,可刚走了一步,就被她牵住了袖口。 “不许走,本宫有话要对你说。”她以极温柔地语气命令自己停步,他岂能不从。可他躬身望着缓缓靠近几乎要与他贴面的公主,忽然间就吓得犹如毛脚鸡一般手足无措,又尴尬地笑着向别处瞥目。 “你盯着本宫的袖边儿做什么?这套褂子上春婵又没有绣樱花。”他的身子没有躲避,但以神态来看像是在竭力掩饰不安,嬿婉见状急于缓和氛围,便轻掸了一下他的肩膀。 “嗯…件件都绣樱花,那可得忙坏春婵了。”火燎至肩上,鼻尖又与公主相凑,几乎要碰着她的温热。他现如今连大气都不敢出,双目茫然地注视着公主那幽潭似的沉瞳,口中开始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