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高枝》 第1章 求药 最是一年春好处,泰康二十三年,长安却连下半月小雨。 阴雨连绵天,一辆半旧马车自城南兰陵坊北上,疾驰驶向比邻大内皇城与东市的平康坊,一路泥浆飞溅水花四溢,惹得路上行人怨声载道。 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五侯七贵,才子佳人,皆汇居于平康坊,大齐当仁不让的大富大贵之地。 马车最终停靠在吏部侍郎府外。 车上四角各系一枚风铃,霪雨帷幕中,风铃声由远及近。 待车停稳,一道蓝色倩影现于雨帘,她向前张望一番,后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冒雨,一路小跑而来。 正门守卫俱是一惊。 今日是华安公主生辰,以往惯例,寿宴都是在公主府大办,权要云集,宾朋满座,鼓乐齐鸣,杯觥交杂,乃长安一大盛事。 唯今年不同,公主竟破天荒地愿回侍郎府过寿辰,且对外名曰家宴,拒绝所有来客。 此次宴会,双方三亲六眷皆未收到请帖,雨中女郎又为何人? “站住。”待女郎跑到阶下,守卫面色冷淡,抬枪拦住去路,“今日公主家宴,闲杂人等未经公主首肯,一应不得入内。” 守卫的目光,自女郎被泥水打脏的下摆一路上移,直至看清眼前人面容,不由目怔口呆。 好一位叫人驰魂宕魄的美人。 雪存霎时赧然汗下,她低眉颔首,贝齿轻咬下唇,声音亦低到地底: “劳请您向侍郎通传一声,就说兰陵坊高家女求见侍郎。” 众守卫闻言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擅作主张。 兰陵坊高氏在侍郎府的重量绝不一般。 可眼下又遇上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春寒料峭,雪存在雨中直发抖。长裙一湿,紧贴她纤瘦身躯,薄薄一片,似要折断风中。 许是出于不忍,雪存等得面红耳赤,踌躇无措之际,终有一守卫收起长枪,应道:“如此,请小娘子待我禀报。” …… 垂荫堂,笙歌一片,笑语不断。 高堂坐一华冠丽服美妇,云发高堆,发间别了大朵绛色牡丹,艳光四射。面若银盆,举手投足间尽是万种风情,尤其一双内勾外挑狐狸眼惹人侧目,眉宇神色却英气凌厉。 瞧她模样,料想年岁至多三十罢,莫高窟中最精彩绝伦的飞天。 便是当今大楚最风头无两的华安公主。 堂下只设两个案几座席,吏部侍郎姬明跽坐首席,余下一席,坐的是他和公主所生次子姬湛。 此规模,名副其实的家宴。 姬明无心舞乐,双目紧锁公主。 须臾,他又举夜光杯敬上,换来公主凝眉摆手:“不喝了。” 公主面颊处两团瞩目红晕,双眼微眯,一片醉态。 众舞姬乐伎顿时停手,识趣退离。 堂下一静,久不开口的姬湛得其父眼神示意,趁公主醉酒,大胆问道: “娘,不若今后搬回姬府住下吧。阿爷说,他新得一批高昌葡萄酒,正愁无人共饮。” “孤影对月,岂不寂寥?” 公主好葡萄美酒,大齐人尽皆知。 公主与身为驸马的侍郎夫妻不睦,分居多年,也是人尽皆知。 此言一出,堂内寂静无声,只听得门外斜风兼细雨,打得满园盛开的桃李淅淅飒飒。 父子二人等得耳热眼跳,互相干瞪着眼,成与不成,就在今天了。 半晌,公主终看向姬湛,嫣然笑道:“二郎,叫府上婢子将本宫的衣物收拾过来。” 姬湛心潮澎湃,激动得双眸发亮:“是!” 姬明斜睨他一眼:“还不快快回去?” 姬湛起身离席,恨不得大步冲回公主府。再一眨眼的功夫,人影就闪到了垂荫堂门后。 公主见状,佯怒道:“多大人了,总是冒冒失失。” 话音刚落,姬湛就与面色凝重闯入垂荫堂的管事撞到一处。 “二公子恕罪。” 管事本就紧张,被姬湛一撞,三魂七魄快要撞离人间,嗓音都哑破。 姬湛笑了笑:“无碍。” 见管事脸色发白,他多嘴一问:“可是朝中有大事找上阿爷?” 管事咽了口唾液:“非、非也。” 这就奇怪了,谁会这么没眼色,特意挑在今日给他们一家添堵。 姬湛顿住脚步,饶有趣味地在倚在门边等候。 待管事与姬明一通耳语,肉眼可见,姬明眉心沟壑也深了几分。 他刻意压低声音:“把人叫进来吧,带去书房。” 姬明立即起身,对公主拱手道:“还请公主稍作等候,臣去去就回。” 公主酒醒了大半:“明郎,莫不是沂王——” “不是。”姬明略弯腰身,公主久不唤他明郎,这二字自她红唇间一出,倒抚平了他双眉,“待臣回来再细说。” 公主和姬湛的唇角纷纷垮了下去。 姬湛本就随了她的绝美相貌,母子二人冷脸时,神情几乎一致。 姬明却未再作解释,大步迈出垂荫堂。 公主望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鼻腔冷哼一声:“看来这姬府,本宫是不必回了。” 姬湛急切出言挽留:“娘,万一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亲自去书房打探一二,好叫娘放心。” 公主冷嗤:“好啊。” …… 书房。 雪存一进姬家,便有婢女为她奉上驱寒姜汤,且还为她寻来披风遮身,照顾得无处不周到。 她静坐不到半刻,姬明就现身书房外。 这个她该叫一声叔叔的权臣,从小到大,她总共都没见上过几面。 姬明为人虽出了名的亲厚近人,可他官至侍郎,雪存免不得心存敬畏,处处谨慎,生怕出任何差错。 一只黑靴方迈过门槛,雪存便放下杯盏,双膝跪地,向来人郑重行大礼:“晚辈见过叔叔。” 姬明忙道:“雪存快快请起,何必与我这般生疏?” 雪存不但没起,反而伏身磕头,咬牙答道:“晚辈今日前来贵府打扰,是为求物。” 姬明:“何物?你尽管提,我能寻到的都给你寻来。” 雪存没想到,多年未接触,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说话。 她鼻腔一酸,眼圈也透红:“家母病重,命悬一线,郎中说只有以天山雪莲入药方能换回生机。雪存前来,是为求您手上那株雪莲。” “早不来晚不来,偏挑在今天。” 姬明尚未作答,窗外响起道年轻男声,言辞间满是嘲讽轻傲,“你们母子几人,当真居心不净。” “阿爷,这株雪莲,您愿给谁都是您的自由,唯独姓高的不行。” 姓高的这三字咬得极重,一下又一下,千斤锤般砸得雪存心窝泛疼。 第2章 为难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出口便是极致的冷嘲热讽。雪存立即猜到,来人必是姬湛。 她藏于袖间的一双素手,下意识攥紧成拳。 她没想到姬湛竟会跟来。 十九年前,公主意外早产诞下姬湛。也是那时,公主产后郁结,与姬明琴瑟不调,反目成仇。 她动了真格,一出月子,便带着足月脱险的姬湛搬回公主府,放言要独自抚养幼子,只留长子在姬明府中。 一走,整整十九年。 所有人都以为公主恨透了自己的驸马。 当今圣人私下不止一次分别试探过二人心意,若实在相看两厌,大可一道圣旨赐二人和离。 可这桩婚事夫妻二人谁也不肯松口,不愿先提和离。 不愿,便说明余情未了,久而久之,圣人也懒得插手此事。 这就为人所津津乐道,公主不满姬明多年,姬明当年也非心甘情愿尚公主,既是怨偶,何不一拍两散? 但无人敢当这两尊大佛面提及。 因夫妇膝下各养大一子,二子脾性也相去悬殊。 长子姬澄相貌肖父,姬明年少时是万里挑一的探花郎,姬澄承了他芝兰玉树的外表,连同他厚德载物贤良方正的秉性。 姬湛反之,华安公主在大楚是何等地位,他在长安世家子中便是何等地位。姬湛不但貌似公主,连公主那份桀骜不恭,目下无尘的乖张也一并袭了,亲王也要礼待他三分。 雪存虽怵他,可听到身后逼近的脚步声,她还是下意识扭头回望。 门外少年面色冰冷。 他身着玉白色双翻领窄袖胡服,长发聚于脑后,扎成大把高扬的马尾,沈腰潘鬓,松姿鹤骨,有金昭玉粹之美。星眸皓齿,长眉斜飞,最叫人过目不忘,是眉下那双内勾外挑的狐狸眼,单边耳下还有别一枚鹤羽耳坠。 昳丽少年的目光一刻也不曾垂下,仿佛对她视而不见。 只这匆匆瞥一眼,姬湛就刺得雪存小心低下头,拢紧身上披风。 姬明怫然不悦,中气十足骂道:“竖子休得猖狂。” 在公主面前,不论他官阶再高,也得毕恭毕敬称呼自己为“臣”,更不可肆意顶撞公主;可姬湛是他的儿子,做老子的自然可以严词厉色加以管教。 姬湛一笑,狐狸眼愈显得挑:“儿猖狂?阿爷,到底是儿对外人出言不逊猖狂,还是您在娘的生辰弃她不顾更猖狂?” “一个元有容,害得我们一家四口离散多年,今时今日您还要执迷不悟?” 元有容,正是雪存的母亲。 雪存面无血色,惨白如纸。 此话一出,姬明的脸色亦十分难看。 可眼下救人要紧,他顾不得再给幼子做解释,只能忍下怒意,沉声叫来管事进屋:“带女郎去库房,将库中的天山雪莲取给她。” 雪存这才徐徐起身,亦步亦趋跟在管事身后。 姬湛却抬腿抵门,拦住二人去路,偏头看向姬明,咬牙切齿:“阿爷,那支雪莲是娘亲自命人送给您的。” 姬明长叹:“为父自然记得。” 姬湛不甘:“那您为何还——” “人命关天呐!”姬明目露失望,“仲延,我不管你从前对元姨有多少误解,可我无数次告诫过你,没有她,没有元家,就没有为父的今日!你休得妨碍雪存救母!” 雪存,高雪存,正是那女人的宝贝女儿,姬湛从前只听说过,不屑与她扯上关系。 更别提见过。 姬湛方迅速打量起跟在管事身后的女郎。 女郎虽刻意颔首,可他身量高出她许多,略一垂眼,她的容貌就能落进眼底。 她来的路上淋了雨,湿漉漉一张素颜小脸,钗发也凌乱。 阴雨天青,亦不妨碍她肤光胜雪,其美无极。两弯细细长长翠羽秋娘眉,一双又大又亮清涤杏眼,嵌于一只较寻常美人更为挺立的琼鼻上方,鼻下的姣美含珠唇,唇色却异常憔悴。 分明是兰芳灵濯的绝色美人,气质却柔柔怯怯,荏荏弱弱——简直和她那个母亲一模一样。 姬湛被姬明狠剜一眼,又想起公主曾说过的话。 她说她最不喜矫揉造作的女子。 他顿感嫌恶,遂不情不愿放下腿,退让一旁。 雪存长舒一口气,自他身侧经过时,她心绪凌乱,小心抬眸看他一眼。 仍是高山仰止。 她在檐下顿脚,回首,郑重向屋中父子二人都道过谢。 雪存一离开,姬湛也面无表情回了垂荫堂。 一路上,他都忘不了方才看到的那对眸子。 那女人的眸色很特别,两只浅浅生光的琥珀,问遍长安西市十万胡商也寻不来那样的一对。 无论是挺秀的高鼻还是琥珀色眼眸,都与她母亲的血统有关。元有容是元魏宗室之后,昔年就是名动长安的大美人。 那女人的相貌,带有她母亲的元魏特征。 真是双叫人讨厌的眼睛。 …… 姬明再匆匆赶回垂荫堂时,公主已不见任何醉状,准备带姬湛打道回府。 “公主且慢。”姬明装作无事发生,笑言挽留母子二人,“不是说好,今后与臣在姬府同饮美酒?怎今日又要回去?” 公主都没拿正眼瞧他:“侍郎的酒,本宫怕是无福消受。方才既是做了善举,不若再亲自去兰陵坊走一趟,探望故人。” 姬湛这小兔崽子告状告地这么快。 姬明拧眉:“公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与公主夫妻一体,做善事,亦是为您积德。兰陵坊路远,臣不去了。” 他将姿态放低到如此地步,岂料公主仍不动摇,任由婢子搀扶着离开。 末了,姬湛不忘扭头,轻飘飘对他道了句:“阿爷糊涂,大齐国教是道教,娘亦不信佛。” 倒是百来年前元魏宗室崇尚佛家,国都洛阳林立三千浮屠。 此话意味,再不能明显。 姬明闭眼叹息,只得失意送别:“臣,恭送公主。” …… 楚长安城施行坊市制度,依照一百零八星曜,以中轴朱雀大街划分出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大内皇城、皇宫与大明宫坐落于正北、东北角,王公权贵环绕大内而居;城西多为平民住所,万国胡商汇聚西市,长安城由此形成东贵西富,北密南疏的布局。 兰陵坊虽是朱雀大街东侧首坊之一,可因位置在南,相对偏僻,鲜少有人居于此。 雪存家却坐落在兰陵坊东北隅。 春雨于日暮前停歇,从北到南,马车越跑周遭越寂静。 雪存呆坐车内,耳畔不断回响车上的风铃声,她想起方才求药的经历,不由胆战心惊。 她知道,公主与姬明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一事,今日因她的闯入,搞砸了。 公主虽向来无意迫害娘,可她那个凶神恶煞的好儿子,一看就绝非善类。 得罪姬湛,也许今后,她、阿弟和娘的日子,会愈发艰难。 她要避开这尊大佛。 第3章 清河郡王 雪存赶回兰陵坊时,元有容仅剩半口气。小弟高瑜亲自跪坐在她榻侧,抹泪侍奉,不敢有一丝懈怠。 见雪存归家,手中还多出一只盒子,高瑜转悲为喜,激动不已:“姐姐,你当真寻回了雪莲!” 娘这般情况,雪存不敢有半刻耽搁,立即将雪莲递交与婢子,大步迈向卧榻。 “瑜哥儿。”雪存低声唤他,“你守了三天三夜,先下去歇着,我来照看娘。” 高瑜年方十二,相貌与雪存有七分像,自是万里挑一的貌美少年,姐弟二人都生了对教人过目不忘的瞳眸。 但见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已红如滴血,却非要梗着脖子,强硬摇头:“我不走,姐姐,你亦是为小小一颗雪莲在长安奔走三天三夜,你比我更辛苦。我要一直守着娘,等她醒我再睡。” 雪存破破烂烂的心此刻俱被高瑜缝补好了。 小弟向来懂事,自小就没少为她、为娘分忧,比同龄少年更要成熟。 雪存鼻腔一酸,欣慰笑言:“好,那我们一起等。” 窗外天色渐深,婢子将熬好的药端进屋中,姐弟二人合力喂元有容饮下汤药,终是再熬不住,齐齐跪枕在元有容榻边小憩。 这一小憩就到了后半夜。 可雪存不是被春寒冻醒的。 她察觉头上动静,徐徐抬头,迷迷糊糊半睁开眼,对上元有容满含慈爱的目光。 而她和高瑜身上,不知何时披了床厚厚的被衾,定是元有容的交代。 元有容正一手抚在她头顶上,笑容和煦。 娘终于被拉出了鬼门关! 雪存按捺住心底激动,又怕吵醒一旁的小弟,只得眼含热泪,强忍哽咽:“娘……” 元有容笑容满面:“梵婢,你受苦了。” 梵婢,乃雪存乳名,梵这一字取自“梵音”的梵;而婢之一字更不足为奇,自秦汉起,汉人养育子女多以谦称、贱名为乳名,意在保佑子女康健成人。 雪存摇头:“儿没有。” 元有容拧眉:“怎么没有?我这几日虽睁不开眼,可外界的声音全都听见了。郎中说,我的病需以十年雪莲入药,放眼整个长安,有几户人家拿得出雪莲?你……可有被为难?” 本朝自开国起就逢气象剧变,逐年炎热,长安更是酷暑难耐,东边高地上的吐蕃等族因此不断壮大。 而雪莲这种只长于极寒之地,可起死回生的稀世奇药,本就不可多得,如今更是一株难求。 长安仅有的几只雪莲落于何人手中,元有容心知肚明。 婢子说,雪存这三天跑遍长安东西二市,筹备重金苦求无数人,都没求得个结果。 她今夜能转危为安醒来,不必多猜,也知道雪存最后去求了何人。 雪存被她问得一愣。 为难? 有是有,姬湛那些挖苦嘲讽不过无伤大雅,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她确实因求药一事,毁了公主的生辰家宴,比起为难,这才是令她后怕之处。 为让元有容放心,雪存硬着头皮回答:“没有,姬叔叔人很好,怎会为难我。” …… 半月后,姐弟二人等来元有容身体彻底好转,长安雨季也过了,春日不胜晴朗。 恰逢城外法华寺一年一度的法会,元有容素来信佛,可惜卧病在床后,便少有机会亲自外出礼佛,此任便落在姐弟二人身上。 法会盛大,且仪式繁多,一来一回要花上整日光阴,雪存和高瑜天没亮就起床准备,到法华寺时却也将近午时。 雪存只来过一次法华寺,上次来这里是三年前。 相比她,高瑜就对法华寺更为熟悉。 高瑜先她一步,踩轿凳下马车,他规规矩矩立在车下,伸手,准备扶她。 雪存刚将手置在他手心,便听几尺开外传来一阵笑声: “兰摧,你向老师告假一月,口口声声说回家侍奉娘亲,今日一见,原来侍奉是假,回去娶妻是真。” “从前怎的未听说过你有童养妻?” 兰摧是高瑜的字。 雪存旋即转身望去。 就在高家马车隔壁,另停一辆驴车,车下站着两名与高瑜岁数差不多的少年,体型肥硕,鼠头鼠脸。 那装扮与行头,他们是商户出身,应是高瑜在书院的同窗。 她细眉微蹙,未来得及开口骂这两个不知礼数的人,高瑜已率先上前一步,寒声威慑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她是我亲姐。” 两个胖少年双双瞪开眼,露出条小小眼缝:“你亲姐姐?兰摧,你怎不早说——” “清河王车驾已至法华寺山门,闲人回避。” 霎时,有数名戎装卫兵持长枪走近,将前来参加法会的百姓拦在道路两边,空出主道。 雪存面色一白,清河王尊驾怎会突然来此? 清河郡王是当今魏王次子,魏王与华安公主皆是先帝淑妃所出,两府亲得不能再亲。 与公主相关之人,雪存都下意识地排斥。 高瑜主动向她解释:“姐姐别怕,清河王平易近人,年年都要携子参加法会,与民同奉佛祖,在他面前失了分寸亦不必担心。” …… 法会结束,雪存去女香客的厢房整理衣裙,准备外出叫上高瑜一道回家。 长安宵禁律令严明,时候不早,她和小弟需尽快赶回城为好。 岂料她在后山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也没找到外出的洞门。 雪存心急之余,隐隐听到园内传来一阵孩童哭声。 她再三纠结,终是循着声音咬牙找了过去。 假山石上坐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小男孩,约七八岁,模样十分乖糯可爱。 雪存无心打量他的衣着,只迎着落日余光,仰面望道:“小郎君,你的阿爷阿娘呢?” 男孩儿不住抽泣:“阿娘……我没有阿娘……” 雪存:“……” 这张嘴真该死啊。 男孩哭得实在凄惨,雪存又尴开口:“那你阿爷呢?” 他哭得更大声了:“我找不到我阿爷了,呜呜。” 雪存上前,离得更近些,柔声安抚他:“你别怕,我带你去找你阿爷。” 男孩瘪了瘪嘴,又羞又窘:“我、我下不来。” 雪存向他张开双臂:“没事,你慢慢的,我接着你。” 她虽纤瘦,可接一个大胖小子不成问题,只要他小心顺着山石爬到平坦些的地方。 岂料这男孩会错了她的意,竟直接从最高处跳向她,直冲她怀中。 雪存退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尚未做出决定,就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 可惜没接稳,她抱着男孩齐齐倒在草地上滚了两圈。 “世子,您可让奴等好找!” 雪存被这胖小子压得眼冒金星,眩晕之际,见一行多达十数人的队列朝假山小跑过来。 男孩拍了拍掌心和屁股,三两下就起身,跑向队列最后方:“阿爷!” 雪存尚趴在地,便听一道尖细的声音呵斥她: “哪家的小娘子,还不快快向清河王行礼?” 第4章 认祖归宗 郡王?世子? 雪存眼睛睁得滚圆,脑子还没转过来,身子就利落地从草地上爬起跪好,嘴也快人一步: “民女拜见清河王。” 贵人容姿非她一介平民能直视,是故她一直乖乖低着头。 一抹象牙白的下摆渐渐逼近她,头顶上响起道清贵男音:“女郎不必客气,方才是你救了世子?” 雪存颔首:“民女身为郡王与世子的子民,当为世子肝脑涂地。” 她虽未抬头,可清河王亦能见得黄昏下她半抹雪光似的容颜,又见她舌若莲花,牙尖嘴甜,心窍不由微动。 他朗声笑问:“烦请女郎自报家门,小王择日登门道谢。” 自报家门? 雪存眉心微折,她的家门,可不敢随意向清河王乱报。 正当这时,园外响起高瑜的呼唤。 他正值变声的年纪,这个时期的小郎君些,声音总带有几分滑稽喑哑: “姐姐,你在哪儿?再不回去城门就关了。” 雪存心知救星来了,匆匆对清河王再度行礼:“民女怎敢挟举手之恩向郡王予取予求?且民女唯恐贱名污了郡王的耳,眼下小弟来寻,民女先告退。” 说罢,也不理会清河王身边的太监侍从是何反应,抓起裙摆,麻利起身,受惊雪兔似地小跑离开。 太监扬起拂尘,尖声呵斥,作势要追上:“咦,好生怪异的小娘子!竟如此不知礼数,郡王还未放言准许她离开呢,她倒先跑了。” 清河王抬手拦人,俊雅神秀的脸上勾了抹浅笑:“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由她去吧。” …… 姐弟二人终是晚了半步,长安宵禁一开,城门纷纷闭合,任是只苍蝇也飞不进。 好在长安城外的几个村落皆设有客栈,价格奇高,摆明了要宰客。 雪存带着高瑜进了其中一家,将就住了一夜。 第二日到家,元有容正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见姐弟二人平安归来,她慢慢起身,欲要相迎,雪存忙把她扶回原处。 元有容一顿嘘寒问暖后,叫人先将高瑜领了下去。 她引着雪存,徐徐去往南面厢房,边走边道:“再过两月就是你们祖母六十大寿,公府昨日就着人送来好多布料,你和兰摧各自挑些属意的,回头去了公府,千万别出岔子。” 雪存:“知道了。” 母女进了屋,元有容才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你祖母的意思,这次回去祝寿,就安排你和兰摧一起认祖归宗,纳入族谱。你们到底流着高家的血,常年流落在外,实在不像话……” “梵婢。”元有容哽咽着,“你和兰摧这些年跟着娘,都吃尽了苦头。如今高家肯认下你们,娘就不担忧你们的前程了。” “往后既是要住进国公府,你手上那些生意,尽早停了才是。” 她的话,雪存听得心不在焉,却只能一一点头应下。 是夜,雪存的贴身婢女灵鹭在她房中为她准备热水沐浴。 雪存半埋进热水里,一双玉臂懒懒枕在浴桶边沿,任由灵鹭替她擦洗后背。 “小娘子,你怎么开心不起来啊?” 灵鹭一边朝她身上抹着玫瑰香露,一边不禁暗暗感叹,自家小娘子这一身娇嫩肌肤,牛乳似的,抓都抓不住。 雪存闻言,又无力叹了口气,仍旧不答。 灵鹭不解:“回到国公府是好事,您再不用担忧小郎君无名无分无法科举了,更不必委屈自己下嫁商贾。” 雪存看向灵鹭漂亮饱满不知世故的小圆脸,方苦笑摇头:“灵鹭,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好。” “国公府叫我和瑜哥儿回去,必不是认祖归宗那般简单。” 她和高瑜不上不下的身世一事,还得从上一辈的恩怨说起。 元有容的母家远在江州,侍郎姬明籍贯也在江州。元家除元有容外,还有一子,是为元有容的亲兄长、雪存的亲舅舅。 元氏与姬氏皆为没落寒族,姬明儿时丧父丧母,常遭族亲虐待。 雪存的外祖心疼他,便将人领回元家抚养,供姬明读书认字、供他科举,全然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 一来二去,两个青梅竹马的人互生情愫,外祖也作主替他们定下亲事。 后来,姬明和舅舅一起远赴长安科考,一举夺下探花。曲江夜游时,华安公主对他一见钟情,不管不顾他有婚约在身,执意让当今圣人赐婚。 外祖不过是个小小的浔阳县令,舅舅也是个没站稳脚的进士,母亲的身份如何能与公主相比?且华安公主在大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姬明使出十八般方法也无法拒婚,只能默默认下这桩婚事。 十五岁的元有容得知姬明要尚公主,便千里跋涉,从浔阳县历经万难来到长安。 再见到姬明时,已是他和公主大婚当天,他骑在马上,正要去接亲,与她遥遥相望。 公主一早就知姬明有心上人,起先对元有容还愿有几分好脸色,以礼相待。 可随着姬明数次出手对元有容的特殊照拂,公主渐渐地没了那份好心。 次年,失意的元有容偶遇镇国公府三公子,也就是雪存和高瑜的生父高昴。 高昴对元有容一见钟情,一番死缠烂打,终于如愿娶到心上人。 这桩婚事却引得镇国公府不满。 镇国公府是本朝新贵,依靠军功起家,当年就出现式微之状。高昴是三子中最有前途的那个,极有可能重振国公府的荣誉。 公府看不起元有容出身寒门,故未认可这桩婚事,连婚书都没下。 高昴在家中大闹一场,未遂,一气之下就搬出公府,在兰陵坊另立门户,自行与元有容完婚。 无媒无聘的婚事,名不正言不顺,形同私奔,这事当年在长安闹得满城尽知。 人人都嘲笑元有容的地位与外室无异,就连儿时的雪存和高瑜,都被人当面骂过奸生子,只因姐弟二人迟迟未被国公府认可。 高昴想替自己,也想替妻儿争一口气,拼了命地上战场打仗立功。 只可惜,七年前圣人亲征高句丽,高昴一同前往。此战楚军虽大胜,高昴却身死沙场。 皇帝回朝后,给高昴追封了个正四品忠武将军,赏赐财宝无数。 那些财宝自是没有落到元有容手里。 雪存丧父时九岁,高瑜五岁。 元有容生儿子时本就难产,落下了病根,得知高昴客死异乡,她急火攻心,险些撒手人寰。 后来即便捡回一条命,也无法摆脱病榻。 家中一度穷得揭不开锅,元家没少寄钱,姬明也暗中帮衬不少。 可元家本就清廉拮据,元有容无颜花父兄的钱,她更不敢接受姬明的好意,是故自己拖着病躯做生意养活两个孩子。 雪存长到十二岁那年,为减轻母亲负担,小小的她走出长安,踏上商途。 第5章 未雨绸缪 她去东都洛阳行商至今,已有四年。 可镇国公府不管母子三人的死活,已整整十六年。今年却借着大办寿宴的名头,叫她和瑜哥儿回去认祖归宗,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群姑且称之为亲人的人安了什么心,元有容看不明白,只欢欢喜喜地,当这是桩好事,雪存却敏锐地嗅到了端倪。 “灵鹭。”雪存微微侧过被水汽蒸红的小脸看向她,眼底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问道,“你且说说,公府如今还剩几个未出嫁的娘子?” 灵鹭忽然被问,低下头,认真想了会儿:“只有大房的六娘子,二房两位娘子待字闺中,尚未出嫁。” 雪存又问:“公府孝期是何时结束?” 灵鹭果真睁了大双眼:“今年年初!小娘子,国公府叫你回去,是想给你许配婚事!” 她真是个糊涂鬼,怎把这一茬给忘了? 公府因前任国公离世,全府上下守孝三年,三年间无任何嫁娶之事。如今孝期一过,余下几位女郎又皆到了宜嫁之年,婚事必要陆续安排上。 他们这般迫不及待接回小娘子,定是早替她筹划好去处了。 灵鹭心底那丝雀跃转瞬即逝,遂愁眉苦脸:“小娘子,长安谁人不知公府青黄不接,门庭渐冷?他们定是卖女求荣卖习惯了,眼下又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才虚情假意叫你回去。” “可是高门世家子更愿娶五姓女,退而求其次的再尚宗室女,届时落到你身上的,能是什么好亲事……” 小娘子生得这么美,长安没一个人配娶她。 看她忧心,雪存莞尔笑了笑,安抚她:“你别担心,我绝不会吃一点亏,更不会被他们敲骨吸髓吃干抹净。” “我想通了,娘身子不好,如今心愿,不过是想看我择良人出嫁,看瑜哥儿长大成人,我怎忍心违逆她的意愿?公府若还有良心,还记得阿爷这个儿子,愿替我寻一个品行端正的夫君,我就安安分分嫁过去。” 品行和门第不可兼得,雪存宁要前者。 “可若是——”雪存眸中闪过几缕锐气,“若他们想如从前对待那些庶女一般,将我也送去笼络腌臜权贵,我必不能叫他们如愿。” 雪存思及此处,“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站立起身。 灵鹭侍奉惯了,手疾眼快,为她捧来大片吸水布巾裹身。一边裹,一边红着脸打量雪存,羞赧问道:“小娘子,白日你答应了夫人停掉生意,往后就不必女扮男装回洛阳了吧?” 说着,她又忍不住偏过目光,盯向雪存身前柔软,心底倒吸口凉气。女扮男装时需用十足的狠劲裹胸,偏偏自家小娘子这处又生得丰盈无比,每回都要吃不少苦头。 雪存迈出浴桶,面色柔和却坚定:“我手上的生意,绝不能停。” 灵鹭大惊:“可是你要住进公府,届时认祖归宗,就是正儿八经的高家七娘子。楚律规定,凡大小官员及其直系亲眷,一律不得经商,重则量刑呢。”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是最低下的,历朝历代当权者和百姓皆对商人深恶痛绝,故而实施过无数打压商人的政令。如今楚律更是严苛至极,官员连西市都不得随意进出,更别想经商。 雪存做的生意不一般,手甚至伸进了皇家,稍有不慎叫人发现了,她就玩完了。 便是想停,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她不敢如实告诉元有容,以至于元有容这几年来,当她是在洛阳私下做些小本买卖。 雪存被灵鹭的天真可爱逗得发笑。 她边拿布巾绞头发,边耐心回复:“灵鹭,任何事物都比不得自己手上的真金白银,对别人而言,家世就是底气;可对我而言,钱才是。” “想在权贵间立足,往后少不得四处结交打点,这些钱,你还指望公府主动给我们不成?” 等头发半干,雪存当即取来纸笔。笔尖吸足墨,她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一列接一列翩若惊鸿的行书,顺便对灵鹭交代道: “这封信明天一早就送去洛阳,我要留在家中侍奉母亲,你带够钱,多派几个人盯着公府外出的奴仆。无论用什么方法,打听一下我的婚事,哪怕是一点苗头也管用。” “再另雇些人,将公府每房每人的喜好、经历和性情都打探个透彻,整理成册交给我,此事在祖母寿宴之前务必办妥。” 灵鹭一一记下。 她虽然心眼子少,心思也单纯,可但凡吩咐她办的事,一件也没出过差错,雪存很是放心。 …… 几天后,高瑜返回学堂,白天他都不在家。 大楚只有年及十四岁的官宦子弟通过考试才能进入国子监,高瑜身份尴尬,加之年龄尚小,长久以来,一直将国子监视作心心念念的圣地。 如今他快要做回高家子,难免心中激动,更不敢懈怠课业,说什么也要抓紧一切时机多读些书。 家里只有母女二人,雪存手捧几日前高家送来的布料,迈进元有容的房门。 元有容不禁好奇:“梵婢,这些料子你再不拿去制衣,怕是赶不上你祖母寿辰了。” 雪存把衣料放在榻上,跪坐在元有容身前:“娘,我的已经选好了,瑜哥儿的我自有安排,用不上这些。” 元有容:“什么安排?” 雪存:“您把阿爷生前的衣物找出来,最好是他未离家时爱穿的。” 元有容脸色一变,心脏微微泛疼。许久,她才点头默许,笑中带泪看向这个女儿:“梵婢,你真的长大了。” 她明白雪存想做什么,她亦惊叹于这个女儿的巧思与城府。是呀,若她的女儿也像她一样软弱无能,早就被人吃干净了。 可越见雪存早慧聪颖,她心中就越是自责。 雪存抱住她的双膝,缓缓贴向她:“娘,你且安心跟我们回公府一起住下,这个家万事都有我。” “等我和瑜哥儿在公府站稳脚,我就挑一个如意郎君和他成亲,然后生一双漂亮的小外孙,你可一定要帮我带啊。” 元有容泪眼朦胧:“我的好梵婢,一言为定。” …… 一月后,兰陵坊高家的大门被人叩响。 高瑜的书院每逢半月休假一天,今日他刚好在家。 他没使唤院中仆妇,自己小跑着去开门。门一开,门外站着一英姿飒爽的劲装女子,高瑜欢喜道: “云狐姐姐你回来啦!” 第6章 扮男装 云狐和灵鹭都是雪存的贴身婢女。 她与灵鹭不同之处在于她是个武婢,身手了得,更是雪存在洛阳经商时的第一心腹。 今年开春,雪存在洛阳得知元有容病重的消息,就留下云狐一人打理洛阳事宜,仅带灵鹭返回长安。 一月前,云狐收到雪存亲笔书信,让她处理好洛阳的所有要事,就此回到长安常驻。 云狐去雪存房中久坐足足密谈两个时辰,房门才再度敞开。 这一敞,便是要外出一趟。 元有容只当主仆二人许久不见,要结伴上街玩,温声细语叮嘱了一番才肯放人离去。 雪存和云狐双双坐进马车。 “洛阳元慕白从此定居长安的消息你可放出了?” 马车里,雪存深吸一口气,做足了裹胸的准备。 云狐铆足劲,用薄而韧的白布条,一圈又一圈缠到雪存身前后背,直至女郎原本高耸的山峦被缠成平坦的矮丘,她自己也累出满头薄汗。 “呼——”云狐缓缓吐气,顺道解开自己的外衣,“娘子放心,两大商会的人都知道了。” 雪存点头,抓起余下布条,转身帮云狐裹。主仆二人这四年都是这么过来,你帮我我帮你,没什么好见外。 她力气没有云狐大,等给云狐缠完,险些没累得晕厥。 马车快要驶到西市,雪存和云狐抓紧时间,用车中的眉膏等物上妆。 男子眉形五官与女子不同,尤其扮男装时,要着重突出眉眼的英武凌厉。 好在雪存的脸本就皮肉贴骨,紧实得漂亮,皮相骨相俱是万里挑一,扮男子时自然水到渠成;云狐的脸也英气四溢,不见一丝多余赘肉,比起她,灵鹭那张肉感尚在的小圆脸和娇小的身高就扮不了男装。 “元郎君,胡郎君,到地方了。” 车夫也是随云狐从洛阳返回长安的自己人,对雪存和云狐上马车要做的事早习以为常。 “有劳马二伯。” 车门一推开,两个玉树临风的郎君一前一后踩着轿凳落地。 尤其是其中一人,生高鼻浓眉浅瞳,唇红齿白,雪做肌肤洛水为骨,着圆领褐袍,以同色发带束发,手执一柄泛檀香的折扇,不胜风流。 雪存一露面,就惹得白玉楼下无数女郎探首张望。 在车上时,她是妍姿艳质的高雪存。 下了车,就成了名动京洛两地的洛城元慕白。 白玉楼坐落于寸土寸金的西市,由三幢层高为三的华楼环抱组成,雕栏玉砌,金阶彤庭,画栋飞甍,每层各有栈桥相连,彼此互通,窗纸皆绘有洛阳第一特产牡丹花纹,是为洛阳商会所有。 大楚物产丰富,各地皆有特产,洛阳人要来长安做生意,长安自然也有跑去洛阳做生意的。可一山不容二虎,两都皆自诩千年古都,向来互看不起,就连商贾之间亦是如此,朝廷都管不住这股内讧风气。 没成立商会之前,这些异地商人之间没少发生摩擦。 直到雪存提出可以成立商会,互相扶持、互相让步让利,才解决了长久以来的矛盾。 商会一成,大楚诸地纷纷效仿,繁盛之至。 雪存自然被两大商会齐齐选为会首,每年单是商会孝敬上来的分红就拿到手软。 她不愿停掉生意,自保是其次,实打实的高昂利益才最为主要,她是个俗人,没骨气不贪。 “元兄!” 白玉楼迎出一年轻紫袍男子,相貌风度皆不俗,领着群衣着大胆的妖美胡姬,疾步迈向雪存和云狐。 此人正是洛阳商会四大副会首之一的姜约。 雪存一开口,便是连音色也成了濯濯少年音:“姜兄。” 出门闯荡,总要有一计傍身,雪存在洛阳拜了个口技师父,潜心练了几年后,各种声线切换自如。 姜约兴奋地一拳锤在雪存胸前,又主动揽过她的肩,将她带进白玉楼,并不觉得不妥:“元兄,人人都说你以后要在长安定居,起先我还不信呢!今天见到你,就跟做梦似的。” 这个姜约真是要死,这群男的也真是要死。男人那些所谓兄弟之间的相处方式,你打我一拳我拍你一巴掌,直到今天雪存都不适应。 她瞪大眼,咬紧牙关强忍住胸前痛意,憋得额上青筋一股,险些破功:“咳咳……姜兄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今天我元某话就放在这儿,长安,我住定了,谁也撵不走。” 好几个香味扑鼻的胡姬扭腰迎了上来。 雪存紧盯着她们白到晃眼的肚皮,生怕姜约又给她一拳,便趁势推开他,上前揽住其中一个,拿扇子挑人家下巴:“小心肝,从前可听过我的名号?” 那胡姬笑得千娇百媚:“元郎大名,奴家怎会不知?” 说着,竟是拉着雪存的手直接探进她舞衣里头,香吻也落在雪存脸颊处,留下一道唇脂印: “人人都说元郎有个外号,叫‘傅粉元郎’,奴家是粟特人,不知你们中原的典故。还是姜郎君告诉我,曹魏时有美男子何晏,今有元郎君你,奴家看,元郎美貌可不输那何晏。” 雪存被香得晕晕乎乎,身前痛意终于也缓了过去。 她刚要拉着胡姬再调笑两句,姜约又抓着她往楼上走: “元兄,走,吃完酒菜,咱们去怀远坊玩蹴鞠,今日你来,咱们洛阳商会得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楚人尚武成风,极不喜静,上至皇宫下至民间,随处可见马球蹴鞠等惊险刺激的玩法,就连商会的商贾们也都是蹴鞠能手,蹴鞠场上可是能谈成生意的地方。 雪存和云狐自然都会,笑话,就算不会她也得硬着头皮去学,绝不能沦为旁类,叫人看轻了去。 商会众人得知元慕白大驾光临,纷纷赶至白玉楼,一同为雪存和云狐接风洗尘。 酒足饭饱,二人被拉到怀远坊的草地,又同一众商会至交玩起蹴鞠,不亦乐乎,尽兴方归。 直到入夜宵禁前,雪存和云狐才匆忙赶回兰陵坊,坊门关闭,主仆二人如释重负。 大楚长安城宵禁只禁各大主道,而坊内居民仍旧可走家串户,自由行动。 二人在车上换回女装,又跳下车,站在坊间空地吹了半个时辰冷风,直到吹散一身酒气脂粉香,才悠然信步回家。 元有容在家里等得焦头烂额,听见敲门声,她啜泪道:“梵婢,云狐,你们怎出去这么久?” 若是一直在外逗留,被巡夜金吾卫发现,她们可都是要下狱的。 雪存镇定回答,一开口,声音从元慕白变回了乖软的高梵婢:“娘别担心,我们和几位生意上有往来的长辈应酬去了。您不是叫我停掉生意?我总该和他们好好聚好散。” 元有容半信半疑,思忖片刻,又嘱咐她们:“以后回到高家,可别像现在这样行事了,免得落人话柄。” 雪存:“娘放心,以后我不会再乱跑。” 第7章 回公府 雪存当然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乐意。 回到高家,她该出门还是要出门,有十足的自信不会被人抓到把柄。洛阳人多眼杂,可那四年她照样过得游刃有余。 当夜,雪存泡完澡,才觉浑身酸乏,索性懒洋洋趴在榻上,让灵鹭给她按揉四肢后背。 “上回交代的事做得如何了?”雪存闭目养神,轻声哼唧问道。 灵鹭压低声音:“小娘子放心,再隔几日,你要的册子就能遣人送来兰陵坊。” “只是你的婚事一事。”灵鹭顿了顿,“实在古怪,竟连半点风声都没打探到。国公府那些酒鬼、赌徒、好色的、欠账的、外面偷人的,我手下人都想了法子挨个接近过,花了点小钱套话,可硬是没一个人知晓。” 想了解一个高门的秘闻,必要从那些最不入流的奴仆使役下手。越是钟鸣鼎食之家,脏事就越多,能被最底下的人知道的,都是最轻的了。 此招数雪存屡试不爽,没想到头回一筹莫展,竟是关乎她自己的婚事。 雪存有些头疼:“罢了,兴许他们一时也没这些个打算。且我回公府后行七,前头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姐姐,自古长幼有序,想把我嫁出去,他们必定先嫁五娘六娘,此事我们大可从长计议。” 灵鹭又给她捏了会儿,见她渐渐睡着,轻声换来云狐,二人合力把她抱上床,熄灭房中灯盏。 六天过后,雪存想要的东西果然有人送进兰陵坊。 册子按照她的吩咐,将公府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记了上去。 雪存阅后即焚,亲眼看着书册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 五月十七,炎天暑月,皎阳似火。 安兴坊,镇国公府门庭如市。 大楚立国以来的大半江山,皆是当今圣人在马背上亲自打下的。镇国公府高家出身草莽,与名震天下的士族渤海高氏毫无关系,且如今传爵竟已到第三代,免不得被人拿来同渤海高氏处处比较。 初代镇国公,雪存得尊称他一声高祖父。他原是一铁匠,随今上起兵平乱时已年是花甲之年,当真是老当益壮,志在千里,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人人都说他是再世廉颇。 高祖父膝下只有一儿,便是雪存的祖父,三年前离世。 大楚非宗室功臣的爵位至多袭三代。 当今镇国公,即雪存的大伯父,已是最后一代了。 公府虽有没落之势,可本朝开国才三十载,昔日同高祖父并肩作战的功勋显贵尚在,加之祖母出身太原王氏,无论是功勋之家还是门阀士族,皆免不了前来走动,是故寿宴热闹非凡。 雪存和高瑜不敢来得太晚。 姐弟二人手捧寿礼,被人领向公府正北的金风堂。 眼下宾客未全至,金风堂只有国公府自家人和几名别家贵妇,欢声一片,其乐融融。 甫一入内,无数个目光齐刷刷落到姐弟二人身上。 尤其是雪存。 瑜哥儿与她不同,他常年住长安,祖母每年寿辰他都来拜过。好歹他也是嫡系子孙,看在是高昴之子的份上,高家人才将他叫来。 不过他所谓的祝寿就是走个过场,公府也不指望他一个穷孩子能献什么礼,他来国公府就蹭顿饭吃,吃完一样被毫不留情面地送回兰陵坊,年年如此。 堂内众人几乎一年见他一面,次数不多,但对他脸熟。 雪存不同。 她上次进国公府,还是三年前跟着瑜哥儿一起奔丧,余下时间都在洛阳。 从小到大,她没来给王老夫人祝过一次寿。 众人对她难免更感新奇。 雪存今日穿得既端庄又喜气,上衣是件宽松的水华朱宝相花纹织锦半臂衫,但却是交领款式,与时下流行的坦领襦裙并不同,只露出细长雪颈一小段凝脂般的白;下搭一条琅玕紫花草纹襦裙,一看,果然是两月前公府送去的料子。 她的肤色不是一般的白皙透亮,这身穿着,只衬地红的越红,白的越白,相得益彰,华彩夺目。 那张脸才是叫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元有容昔年就美得堪称祸水,如今初长成的高雪存更胜她从前。贵妇贵女们不禁腹议,这还是三年前灵堂见到的那个苍白孱弱的小丫头么? 王老夫人眯着眼,盯着这对孙儿打量许久。 雪存生得何止是满意可形容,奈何,气质太过文弱柔怯,毫无贵女风范,和她娘一样,中看不中用。 “存姐儿,还不快上去和祖母说说话?” 这些礼数,雪存这个小家子气的女郎自是要旁人提醒。 她眼底涌上不安的水光,两弯黛眉似蹙非蹙,贝齿轻咬朱唇,带着高瑜,温温吞吞迈进一步:“孙儿给祖母请安,恭祝主母寿比南山,永永其祥。这道快雪时晴帖,孙儿与瑜弟一同献与祖母。” 众人又是一阵皱眉。 这高雪存的声音,未免细若游丝,过分甜腻了。 但那快雪时晴帖更有看头,这可是书圣之作,怎可能被高雪存一个小小女郎拿到手? 她献上的,必然是临摹帖。 王老夫人六十大寿,她却送个赝品祝寿,实在贻笑大方。 雪存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面上又羞赧又为难,将哭不哭的模样。 王老夫人面无表情,多扫她两眼,随后收回目光,声音也是不冷不热:“嗯,存姐儿有心了。” 说罢,叫来一老媪,欲将这眼不见为净的赝品带下去。 岂料这时,有一花容月貌的年轻女郎轻声笑道:“七妹妹竟有书圣真迹?可否让姐姐一赏?姐姐不才,对书法略知皮毛。” 说话的正是高家大房嫡女,高家六娘子诗兰。 王老夫人岂不知她是何居心? 这高雪存还没正式纳入族谱,她就想借此机当众人面辱高雪存一顿,可丢的总归是高家的脸面。 堂下已经有贵妇笑出声了。 王老夫人面色冷峻:“诗兰,今日焉能容你胡闹?” 话音刚落,雪存却眼巴巴捧起卷轴,主动摊开于众人眼前:“请姐姐看。” 又是个没有心眼子的东西。 王老夫人险些没气晕过去。 奈何堂内众人,尤其是精通书法造诣者,面上轻视的笑竟渐渐褪去,转成了震惊。 有一丰腴妇人目瞪口呆看向姐弟俩:“这快雪时晴帖竟是书圣真迹?” 高瑜终是委屈地不住泪:“这就是王羲之真迹,一直在江左一带辗转流通,去岁落到了我舅舅手里。舅舅好心从江州送来,却、却——” 后面的话他不说全,却是将轻视嘲笑他们姐弟的人给骂了。 众人这厢将目光再度放回到高瑜身上。 尤其是王老夫人。 她眼下才看清,高瑜所着衣物,竟是与从前高昴在府邸时常穿的圆领袍如出一辙。 从前她不大喜欢这个孙儿,毕竟他相貌似母,她想到元有容那张脸就心烦。 可今日见他一哭,神态语调一如高昴儿时模样,恍惚间,王老夫人隔着层泪光,似见故人。 “我的好儿啊。”王老夫人颤抖着向高瑜伸出双手,“快,快上来叫为娘瞧瞧。” 第8章 又见郡王 王老夫人有多爱高昴这个幼子,就有多憎恨元有容。 她是太原王氏嫡女,下嫁祖父前,曾因时值天下大乱不幸丧夫,守寡多年,以至于嫁进高家时已年至三十。五姓女难娶,以她的显赫出身,就算她是个寡妇,下嫁高家也是高家攀了高枝。 高昴是她的老来得子,他天资聪颖,才貌兼全,有治国之能平乱之勇。 人人都道他有初代镇国公遗风,若非跑去与元有容厮混在一块了,日后必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奈何英年早逝,皆作空谈。 今日,高瑜却凭借高昴一身旧衣,惹得王老夫人泣涕涟涟。 高瑜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祖孙二人俱哭得不能自抑,齐齐颤抖。 雪存静立一旁,见此哀情,小脸上也不断滚着大颗大颗的泪,隐隐有脆弱哀怨的抽泣音,似山茶垂露。 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妙人。 “娘。”大房夫人王氏也抹了把泪,趁势,哽咽提醒,“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五郎也会回公府与您作伴,这是桩喜事。久哭伤身,您别伤着身子,咱们这些小辈都会心疼的。” 雪存的大伯母王氏同样出自太原王氏,只不过她是旁支庶女,按族中辈分,得尊称王老夫人一声姑母。 戏不能过火。 高瑜收到雪存几不可察觉的眼神示意,是故率先停下眼泪,双手捧着老夫人的脸:“祖母,您别哭了,都是兰摧不好。” 王老夫人从前对他那些偏见早在方才一刻烟消云散,眼下对他是又爱又怜,颤声点头道:“五郎乖,祖母不难过了。” 言罢,她才想起去看一眼一直被晾在旁边的雪存。 高瑜好歹每年都能回府一趟,这个高雪存却年年借故推脱不来,摆明了就是不孝。 可见她亦是伤怀无比,方才那桩乌龙也无伤大雅,甚至因是真迹找回几分面子。 老夫人怨气已消,轻唤了她句:“七娘,你也过来。” 雪存正伤心着呢,听见她喊,便小心挪动步子,跽坐到她膝前,乖糯地唤了句:“祖母。” 老夫人面上的笑明显和煦起来。 她一手抓住雪存,一手抓住高瑜,乐乐呵呵道:“你和五郎今夜就歇在公府,元……元氏,老身会派人将她接过来,都是一家人,往后莫要再分居。” 她望向王氏:“叫人把西院的浣花堂和洗心阁都收拾出来。” 王氏微讶:“娘,不是说好——” 老夫人抬眉:“去办便是。” 她捏起雪存的下巴,再三打量,半晌,才松下手:“行了,叫你们这些小辈侍奉我这老太婆也不自在,七娘,五郎,别家闺秀郎君已至前院,你们出去走动走动吧。” …… 雪存前来祝寿只带了灵鹭一个。 天气燥热,主仆二人行走在公府前院的浅湖畔吹风,不远处不乏传来少男少女的说笑声。 大楚风气开放,并不设男女大防等迂腐陈规。 自汉末黄巾之乱到两世而亡的前朝,神州分崩离析动乱近四百年,胡人铁蹄南下称帝建国,逐渐与汉人融合。两方风气相互影响,直至本朝终融汇贯通、群英荟萃,盛世气象下,风气自然也开明。 高瑜在雪存的鼓励下已经去和同龄人接触了。 她自己却暂时无心去走动。 她怕藏不住脸上的笑。 灵鹭此前派人打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其中一条,便是公府安排她和高瑜回来住南院。 公府共由六大院落布局组成,院中又细分无数小院相连。南院位置偏僻,常年潮湿,元有容跟着搬进来后不利于她的身体,如何能与最繁华的西院相比? 姐弟二人今天可没白哭一场,至少他们一家往后都不必在南院受委屈了。 见有人来,雪存当即敛了面上笑意,又恢复成一副娇柔谦卑模样。 “啪”的一声,有石子从她头顶飞速掠过,落入湖水中,激起小朵水花。 雪存受到惊吓,以团扇掩面,往后退了一步。 “霂儿,不得胡闹。” 熟悉的声音。 雪存转向后方的林子张望,但见一锦衣男子,长眉微蹙,抬脚对着身前小男孩的屁股踢了踢。 正是清河王父子。 事到如今,雪存也没了刻意避开他二人的必要。 清河王面色凝重:“弹弓差点打到人,还不快去赔罪?” 李霂倒算听话,乖乖交出手中弹弓,撇着小嘴撒腿跑出林子。 “姐姐对不起。” 李霂有模有样地鞠身向雪存道歉。 雪存方放下团扇,施施然福身,温声回了一礼:“世子不必歉疚,我无碍。” 李霂抬头,一见是张两月前遇到过的神女似的面容,惊喜喊道:“是你啊姐姐!” 清河王大步朝几人走来。 方才他就无意发现独立湖畔的红衣女郎,远远的,只觉她在湖风中神姿飘然,流光溢彩,他没有心思多看,故而她的相貌看得不真切。 眼下一走近,才发现她正是两月前法华寺小娘子。 只是上回,她却做平民女子装束,不似今日锦绣堆叠,淡扫蛾眉,美不胜收。 清河王替子赔罪,继而笑问雪存:“上回匆匆一别,没想到又能在国公府遇见女郎。” 他顿了顿,方客套道:“敢问女郎是何家千金?” 雪存一愣,羞赧地垂下眼睫,有些许为难:“我……” 灵鹭默默挨了她一肘,心领神会,上前替她恭敬答道:“启禀清河王,我家女郎是镇国公府七娘子,高雪存。” 高家这次寿宴另有目的,清河王有所耳闻。他眸光微动,又盯着阳光下雪存白到发光的面庞,不由心生几分怜惜,难怪上回她匆匆逃离不愿多说,原是身世可怜…… 清河王立刻打趣道:“原来小王比旁人更早见过七娘子。” 雪存:“能在法华寺巧缘救下世子,是臣女的福分。” 二人在湖畔有一搭没一搭客套寒暄一番,清河王才带着李霂离开。 只是他刚一走,又有群花花绿绿的妙龄女郎朝雪存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个杨柳宫眉,如花似玉的女郎,她先是高高在上瞥了雪存几眼,随后对身后众人笑指道: “瞧见没,高七娘刚一回国公府,便能和清河王搭上话,这种手腕,我等自愧弗如啊。” 有她打头阵,女郎堆里有人得寸进尺接过话:“这是想给人做后娘了。” 如此张扬的作派,言辞间尽是刻薄尖酸,雪存一猜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可不就是京兆韦氏贵女韦皎皎。 第9章 他的兄长 方才在金风堂陪着王老夫人的几名贵妇中,就有韦皎皎的母亲。 韦母一走出金风堂,便寻着自己的女儿,戏谑地告诉她:“你可没瞧见,高家这位刚回来的七娘子,美得那叫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这长安第一美人的头衔,怕是要易主喽……” 韦皎皎很不服气,倒也真想仔细瞧瞧雪存的模样。 长安第一美人虽历来就不是她,可却是她从小到大的死对头。 如今凭空冒出个高雪存,不知那位得知会作何感想,光是想想就痛快。 是故韦皎皎刻意领着一群贵女,随她前去寻找韦母口中那个所谓“绝无仅有”的美人。 京兆韦氏绝非一般门阀,当今圣人亡故的皇后就是韦氏女。圣人与韦皇后感情深厚,此间无任何女子能超越她在圣人心中的位置。 泰康十年,她因病离世,圣人从此空悬后位,连后宫都少去了。 韦氏因是皇后母家,多年来承蒙韦后福荫庇佑,在大楚有非同寻常的地位。韦皎皎身为韦氏嫡女,自小,她身后就自愿跟着数不清的跟班。 众贵女一睹伫立在湖畔的雪存,但见顷刻间,人间颜色纷纷化为尘土,当即对她心服,却不愿口服。 韦皎皎起了个好头。 雪存明白,以她现在的身份,即便高家认回了她,她也不敢和韦皎皎对着干。 她微张朱唇,杏眼也睁大,不过短短一刹,数行清泪就从眼角滑落。 众人一见她性子竟如此温软,别人稍稍挖苦几句就能吓哭,嘴角那抹讥讽傲慢更甚。 韦皎皎也“噗嗤”笑了下。 得了,又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这样的人,也只配做她的跟班。 有不少参宴的郎君已经频频朝她们这边望来。 远远瞧着女郎们的聚集地,唯她们对面落单一人,真像是一群人仗势欺压最弱小的那个。 下一刻,雪存却满脸无辜,甚至颤声问她:“韦娘子,你没有同清河王说过话么?真可怜。” 雪存话音一落,人群中的笑声更明显了,但显然这次是在笑韦皎皎。 韦皎皎脸色一黑,眯眼打量雪存。 她未说明身份,雪存却叫对了称谓,且那眼泪珠子说掉就掉,不要钱似的,可见眼前人并非无知少女。 她碎一口银牙:“高七娘说笑了,我怎会没见过清河王?” “我同郡王交谈的时候——”她捏起手帕,轻掩唇角,“你还住在兰陵坊呢。” 兰陵坊那种地方,在场所有人一辈子都未必会去一次。 雪存又看向她身后贵女群,啜泣声愈大:“那她们呢?” 韦皎皎笑道:“她们?你也能跟她们相提并论?” 雪存索性放纵泪水,抽抽啼啼:“原来大家都同郡王说过话,看来都想做世子的后娘。韦娘子出身最尊贵,这种事,娘子自然是要排第一的,我等绝无怨言……” 众人脸色巨变,浑然没了方才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高雪存竟是以一人之力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了。 也是,她方才不过是和清河王说了小会儿话,有人非要说她想给世子当后娘,她们不过是跟着看热闹,竟也惹了一身骚。 韦皎皎气急败坏,扬起手里的帕子:“你——” 雪存大哭:“韦娘子莫要打我。” 随后,她低下头,拼了命跑离湖畔,裙袂飞扬,披帛飘飘,竟像是羽化般。 灵鹭猛地跺脚,大叫着追了上去。 众人:“……” 韦皎皎的巴掌都没落下,她就这么梨花带雨地跑开了。 这事要传出去,就凭她方才那副楚楚可怜模样,附近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指不定就以为她们合力把她欺负到痛哭。 雪存不熟悉国公府,只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一通乱跑,跑到了满池荷叶的相平连桥上。 她再跟韦皎皎争论下去,届时吃亏的还得是她。 就凭韦皎皎的身份,事后外人问起争执的缘由,白的也能叫人说成黑的,倒不如她自己先退场。 “雪存,雪存——你等一等!” 又有道声音遥遥叫她。 可这回却是个从未听过的男声。 雪存顿住脚步,惊诧回头。 这一扭头,眼尾悬着的最后一颗泪珠甩了出去,透着光,竟如坠星。 两个陌生男子,并立于在几尺外另一折桥上,离她虽近,可过来要绕过数道桥。 其中一人,着绛色圆领袍,玉冠束发,宽肩窄腰,长身玉立。生得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是樽风姿特秀的芝兰玉树,尤其眉宇间清澈出尘的神态,叫雪存生出股熟悉感。 而另一人则着白色翻领胡服,腰间别金镶玉蹀躞带,也将腰身掐得极细。眉目清隽,渊渟岳峙,形貌全然不输身旁那位半分,虽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却散发着股强烈的疏离冷意,只可远观不可直视。 这两人身量都极高,一看就是成年男子。 雪存有些心虚,不确定是不是他二人在叫她。 毕竟整个长安认识高雪存的人,甚至不如认识“元慕白”的多。 灵鹭喘着粗气追上她,见几尺开外立有两个相貌卓绝的男子,其中一个寒气摄人,也吓得不敢吭声。 绛袍男子不知低声同胡服男子说了句什么,胡服男子唇角总算漾起抹浅笑,主动退开一步,叫他借道。 “雪存,别来无恙。”绛袍男子走过曲折弯绕的连桥,终站到雪存跟前,见她眼尾一抹动人水红,他皱紧眉,“可是有人欺负你?” 雪存努力回忆眼前人是谁,未果,只得慌乱摇头,鼻腔哭得有些堵塞,声音也发哽: “没、没有。敢问足下是……” 男子面露无奈,随后颔首轻笑,正正经经,对她施了个同龄男女间常用的拱手礼: “在下姬澄姬伯延。” 姬澄? 雪存脑中炸开一道惊雷,怪不得他叫她如此熟悉,原来他就是姬叔叔的长子姬澄。 她没想到姬澄今日会来公府,但她听说了,姬澄几日前已经回到长安。 姬澄现年二十一岁,三年前的科举高中探花,被朝廷下放到千里迢迢外的雁门做戍边官。 他虽是连弓都拉不开的一届文臣,几月前却因抗击东突厥立下战功,大受封赏,随后升迁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故返回长安与其父同在吏部就职。 文臣武将都常见,他这样的儒将最是难得。 雪存不过愣怔片刻,反应过来后,她也优雅地福身回礼: “原是姬郎中,雪存见过姬郎中。” 她如此见外,姬澄眼底掠过一丝犹疑,便直言:“雪存,你不必同我这般见外,唤我阿澄、伯延都可以。” “元姨的身子可好些了?” 雪存一一答复他。 姬澄又道:“上次你求药的事……阿爷已经同我说了,你放心,待仲延回来,我亲自领着他登门道歉。” 姬湛? 姬澄想叫那位爱甩臭脸的爷给她屈尊道歉? 第10章 攀高枝 大热的天,雪存想起那双冰冷倨傲的狐狸眼,竟是汗毛竖立。 叫姬湛低头给她道歉,除非她是想死了。 雪存慌忙摆手:“没有,二公子他、他很大度的,这事就此作罢,还请郎中莫要为一些小事伤了兄弟情。” 姬澄面色更难看了:“你越是这样,我越要替你讨个说法。” 眼前到底是个十六岁小姑娘,嘴上说着夸赞姬湛的话,实则一双蒙着雾气的眼中全是惊恐,藏不住事。 雪存笑得十分难看:“您真是个好人,谢谢您,真的不需要……” 她和姬澄站在日头底下拗了半日,对面才总算松口:“好,雪存心善,我遵从你的意愿。” 只是姬湛的性子向来无法无天,都快到弱冠之年了,还是副目中无人的德行。姬澄决意,等他从翠微宫避暑回来,多少要旁敲侧击几句。 雪存恐外人看到她和姬澄独处多时,又要旁生是非,便借口欲匆匆离去。 这位可是长安城炙手可热的郎君,她也接触不得。 回人群前,她下意识看向姬澄和胡服男子站过的连桥。 男子不知是何时走的,独留接天一片碧色荷叶。 姬澄好心给她介绍:“方才我身旁那位,是御史中丞崔秩崔子元。” 崔秩是被誉为长安第一的世家公子,定不屑于多管闲事,雪存这才放心。 …… 当夜,雪存被公府婢女领进浣花堂。 元有容和云狐等人在此等候多时,期间并未外出去宴席上露面,许是元有容自己的决定。 高瑜毕竟年满十二了,不适合再与女眷同住一房,老夫人把不远处的洗心阁划给了他。 “梵婢。”元有容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娘住在何处,有没有身份都无所谓,可你和兰摧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你别怪娘没有出去见客,娘是怕给你和兰摧丢脸……” 雪存明白她的苦心,陪她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自己房间。 夜已深,屋内暑气不减。待宴席散场万籁俱寂,窗扉外全是接连不断的蝉鸣,听得人心中浮躁。 灵鹭替雪存边松发髻,边问道:“小娘子,可要备水沐浴?” 雪存无力点头。 发间所有饰物取下,雪存如释重负,灵鹭拿木梳替她仔细地梳发:“小娘子,你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厨房熬一碗酸梅汤消暑?” 雪存回自己房间后,一直是副兴致缺缺模样。 “灵鹭。”雪存向窗外张望,灵鹭默契地唤来云狐守着,确定无人,她才道出实情,“今日金风堂,老夫人看我的眼神,我很不舒服。” 灵鹭当时未在场,并不知详情。 雪存:“今日我瞧得一清二楚,她看大房二房那几位小辈,甚至看瑜哥儿时,都是和我不一样的。” “人伢子看姑娘,鸨母看雏妓,位高权重的男人看女人……今日我穿得足够保守,她和两位伯母看我时的目光,却和这些人一模一样。莫非在她们眼中,我就是个物品?” 灵鹭闻言大惊,吓得险些没握住梳子:“小娘子,你、你当真没看走眼么?她们可都是你的长辈。” 小娘子打小就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故时时有误判,许多她想得极其严重之事,最后往往虚惊一场。 雪存冷笑:“我也不想过分揣测别人,可这样的目光,我没少见过,一看一个准。” 她在洛阳时也不是日日都穿男装,扮男子很费体力,只有必须要元慕白本人出面的场合她才穿。 其余时候,她只偶尔穿平民女子的简装出行,不施粉黛。 饶是如此,她每每出门,却会因这副极盛的容貌,被无数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 她如同一块行走在饿狼群中的肥肉,渐渐地,便受不了外人不加修饰的凝视。 所以她穿衣越发保守,不大爱穿时下女子喜好的坦领或齐胸的襦裙,尽量降低存在感。 她都这样了,老夫人的目光仍然不善。 灵鹭难得听懂一回弦外之音,急得踱来踱去:“可见她们一定早有安排,且对方实在拿不出手,才没有对外走漏半点风声,免得落人笑柄。” 长安权贵云集,多少出身低微无力抗争的美人,被他们当作物品互相转赠以结交。 国公府看到小娘子那如获至宝的反应,难说要把她送去哪个大人物府上,甚至叫她去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男人做妾都有可能。 雪存:“是,我不会束手就擒。眼下虽不知她们要将我嫁给谁,我也该做准备。是人皆有骨气,她们料定我难屈从,届时娘恐怕也会以命相搏,故而不会明面上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公府会以别的方式把我送出去,叫我和娘都乖乖认命。” “灵鹭,你多加留意府内动向,尽量再探听些消息。对方是谁,何时让我出嫁,用何种手段逼嫁,我还剩多少时间,这些都很重要,以免我防不胜防。” 她又将云狐叫进屋: “云狐,这一两月,我恐会被学规矩礼仪的由头困于府中。你替我外出拟一份名单,凡在长安城所有门阀士族,未有婚约未有正妻的男子,全都写上去,那些次一等的世家就别列举了。” 云狐和灵鹭都傻眼了:“小娘子,你是想自觅夫婿?” 雪存:“事到如今只有如此,若对方门第不高,公府不会放在眼里,该将我送给谁照常会送。可若对方底蕴深厚呢?只要公府能获益,便不会多加阻挠,更不敢得罪五姓七望,我也免得任人鱼肉。” 一口气交代完一切,雪存才去沐浴更衣。 三更时分,她仍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雪存脑海中全是已故的阿爷。 外人如何评阿爷阿娘这段感情,离经叛道也好惊世骇俗也罢,她都不屑一顾。 阿爷在世的日子,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他没离世前,俸禄够维持家中开销,一家四口虽住在偏僻的兰陵坊,可大门一关,日子过得充实且幸福。 她知事后,不是没听说过爷娘与公主、姬叔叔之间的爱恨纠葛。 她傻兮兮地问过娘,为什么会甘心愿意嫁给阿爷,姬叔叔分明那么好。 娘却笑眯眯地告诉她,因为阿爷很好,放下旧爱再全心全意爱上他、选择他,根本不需要多余的理由。 有爷娘这对例子,雪存一直期望自己往后也是这样。 她要寻得一个如意郎君,与他一生一世仅对方这一人。 一切都戛然而止在她九岁那年了。 泰康十六年,娘没了夫君,她和瑜哥儿没了阿爷,世间最痛彻的苦难落进了他们家。 眼前又闪过老夫人捏着她下巴端详时的神色。 雪存反胃作呕,将自己蜷成一团,同时,一行酸楚的泪也缓缓滑下。 阿爷,若你今时今日还在人世,女儿就不会被人这般算计欺负了吧? 更不必费尽心思,筹谋如何另攀高枝。 …… 三日后,云狐呈上她所需的名单。 赫然列入首位的就是“崔秩”二字。 是莲池那人。 第11章 高岭之花 光是念出崔秩的名字,雪存心跳就漏了几拍。 这可是个狠角。 崔秩是大楚第一世家博陵崔氏嫡子,家中行五,年仅二十四岁便是正五品御史中丞,仕途不可限量,将来封侯拜相是板上钉钉之事。 且不说他历来洁身自好,克己奉礼,别的世家子和他比简直云泥有别。光是凭那副醉玉颓山的姿容,就能引得群芳春心大乱,不至于这个岁数都没成亲。 问题就出在他的官职上。 本朝御史台司监察弹劾百官之事,历来以威严着称。圣人居安思危,外御强敌,内抚民生,整顿吏治,更是虚心纳谏,倡导百官大胆谏言,绝不问罪。 崔秩年轻气盛,家世卓绝,是最敢进言直谏劝解君王的那个。 不仅如此,凡当今朝堂上还在喘气的大臣,上至三公左右仆射下至长安万年两县县官,没有一个是没被他骂过的。 他畅所欲言,傲岸公明,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再喜欢他的女郎,也会被家中父兄阻挠,只因他们无一不被崔秩弹劾过,故而记恨,焉能容忍自家女儿喜欢一个嘴毒小辈? 都说崔子元长了八百双眼睛,犯屁大点小事都能被他骂,若真成了女婿,当心被大义灭亲。 尽管如此,依旧有无数贵女暗中向他自荐枕席过。 长安流传一句话,能与崔中丞春风一度,死也无憾了。 雪存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崔秩,定是阅美无数。虽然无心情欲,但对女子攀附他的各类高招司空见惯,是个棘手人物。 她目光往下一垂,又看见“裴绍”二字。 没等她开口说话,灵鹭和云狐就双双替她摇头:“小娘子,这个裴绍就更别想了。” 大理寺少卿裴绍,出身河东裴氏,裴氏乃千年士族,有将相相接,公侯一门的美誉。他在家中行二,现年才二十六岁便是从四品官员。 雪存未见过他,却也听说他令仪令色,神清骨秀,更是断案如神,铁面无私,声望极高。 灵鹭却道:“裴少卿行踪不定,不是查案就是在查案的路上,更不知有何具体喜好。此人古板至极,任何女郎都对他无从下手。” 云狐:“且我听说,他对尸体的兴趣怕是都比对女人的兴趣大,大理寺才是他的家。” 雪存:“……我再看看旁人。” 可接下来一连浏览好几个名字,都不称心意。不是官阶不高,就是品行不正,相貌平平。 按照她的要求层层筛选,能选出来的人本就少,现在更是只有崔秩裴绍二人能容她考虑。 裴绍么……看上去似乎比崔秩更难搞定,是人皆有喜好,有喜好便利于接近。 可裴绍眼中只有案子,雪存总不能跑去他查案的地方搞偶遇,不被他抓进大理寺审问都是好的。 崔秩更是仰山上一抹银光雪,无论家世相貌还是官职,是雪存当下最优选。且他喜画,每月雷打不动都要去三次东市的百川画坊,是个接近他的好时机。 思来想去,雪存攥紧纸张,借着烛台默默点燃。 灵鹭一怔:“小娘子,你可想好选谁了?” 雪存:“崔中丞。” 云狐梗了梗:“你大伯二伯都被他骂过,听说回来气得脸都绿了,他们能同意?” 雪存抖了抖手上的灰:“无所谓,他又没骂过我。” 灵鹭:“可是他瞧着无情无欲的,小娘子,你能焐热吗?而且他和姬氏兄弟都交好,尤其是姬二郎,崔中丞会不会事先就对你有偏见?” 雪存叹息:“焐不焐热不重要,我的本钱只有这张脸。他若能如愿上钩,到底也是贪图我的美色而已,我与他各取所需,互相满足,有何不可?” 她定住目光:“要攀,我就攀最高的这枝,不对旁人做无用功。整个长安,凡有头有脸的,姬家又有谁不相熟?不必多虑。” …… 转眼便是六月盛夏,雪存回公府已半月了。 金风堂。 雪存乖乖换上公府为她制的新襦裙,跽坐在老夫人身前奉茶伺候。 她低眉顺眼的娴静模样,可谓令人称心满意。 这高雪存虽怯懦仁柔,没有贵女应有的矜傲,却也不是没好处。譬如她很是听话,一点就通,学起规矩礼仪都不用嬷嬷费太大功夫。 “七娘。”老夫人搭上雪存的手背,“伺候了半日,你回屋歇着去吧。” 雪存温顺应了声,却迟迟不肯起身。 老夫人心情不错,笑问道:“可还有事求祖母?” 雪存小脸微红:“祖母慧眼,孙儿不敢隐瞒,确实有事相求。” 老夫人:“直说便是。” 雪存:“还请祖母看在孙儿入府以来衣不解带侍奉长辈,且从未出过一丝差错的份上,允雪存即日起常出府走动。” 一听她想出府,老夫人脸色果然变了:“是何缘由想出府?” 虽说大楚女子不受限制,贵族女子进出府邸自由,去各大坊市游玩更是常态,可国公府多的是理由将雪存拘在家中,免得她跑去外面被别人盯上,又或是敢生出别的心思。 雪存:“孙儿既身为高家女,必要事事以高家为重。可惜如今长安贵女无数,与孙儿相识者,却寥寥无几。孙儿想多结交贵女,常与她们走动见见世面,以免将来对各类宴席宴会一无所知,更不小心出了差错,反叫外人嘲笑公府。祖母出身大族,又对孙儿悉心教导,孙儿不敢辱没您的孙女身份。” 老夫人出身显赫,最是看重这些表面功夫。 里子可以一塌糊涂,可面子绝不能丢。 人的气韵与眼界,绝不是一两日功夫便能培养起来,雪存所言不无道理。 老夫人沉默半晌。 雪存气定神闲,面无波澜,看似不急不躁仍乖乖跽坐着等候,实则心中早就乱成一团。 果然,果然老夫人不是真心将她视作孙女对待。 她知道,她是高家准备好的玩物,必不能让他人觊觎了去。 雪存从未对高家人抱有过什么期望,但没想到老夫人竟能凉薄至此。 自己都装乖扮弱半个多月了,竟是还没骗过她,博得她的信任。 “准了。” 老夫人博弈许久,到底觉得她是该一改这唯唯诺诺的模样,免得成不了大器。 雪存扯出个毫无感情的笑,对她磕了一头:“多谢祖母。” 老夫人又道:“每日宵禁之前必须返家,不得在别的坊市过夜。” …… 回到房间,雪存才垮下一路走来逢人便上扬的唇角。 好歹老夫人答应她外出,甚至没有提到要遣外人随行,不枉她这半月来如履薄冰。 择日不如撞日,雪存静坐片刻,更换衣物,对镜整理一番,才叫上云狐灵鹭一块随行。 她第一个要去的地方确实是百川画坊,目标却不是崔秩。 第12章 求见 高瑜不比雪存受约束,住回公府后,他出过几次门,没再用从前兰陵坊那辆旧车。 旧车被雪存一并带来了公府。 这辆马车是长安城最常见的制式,外头少说能找到百辆一模一样的,正是她为摆脱不必要的麻烦特意购置。 雪存刚坐上垫子,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的身体对外用之物一向敏感,已到了衣袖不小心抽一条细细的丝,也能扰得她整夜睡不好的地步。 今天这垫子坐着怎会有凹凸不平之感? 灵鹭和云狐也陆续登上马车,雪存缓缓站起身,素手拨开坐垫。 “啊——!” 她吓得花容失色,险些魂飞魄散,直接跳下马车。 正位坐垫方一挪开,便向四面八方爬出数只挥舞着毒钳的蝎子。 云狐灵鹭也吓一大跳,争先恐后跳了出去。 待稍微缓过劲,云狐撸起衣袖便要上车抓蝎子,雪存却叫道:“等等!叫公府下人来抓,这么多蝎子,怕是一时也抓不完。东市不远,咱们索性一路走过去。” 她惊魂未定,戴上长纱近乎曳地的幂篱,朝东市方向疾步走去。 主仆三人一心只想去画坊,未留意到国公府后门,有个婢子掩门钻回院中。 …… 东市靠近皇宫皇城,多面向达官贵人贩卖珍品,平民鲜少涉足,虽远不及西市热闹,却也是店铺林立。 百川画坊坐落东市南,画坊主人是当今大楚第一才子崔翰。 崔翰姓崔,崔秩也姓崔,二人却无多少干系,只因崔翰是出自清河崔氏。 清河崔在本朝前一直强于博陵崔,二崔祖上虽同宗,可数百年来一直是清河压博陵一头,甚至一度看不起博陵那支。直到本朝,博陵崔氏奋起直上,强压清河崔氏,取代了其天下第一世家的位置。 饶是如此,清河崔氏也是顶级世家之一。 崔翰其人恃才傲物,原是本朝开国来第二位状元,却因第二这个名号耿耿于怀,不愿入朝为官。 又因崔氏官吏无数,不得经商盈利,便在东市盘了块地,只单纯展示他的书画着作等物。 百川画坊渐渐成为文人骚客齐聚的高谈阔论之地,外人凡绘出能得他青眼的画,也会与他的画作一并展示。除此外,画坊还兼有书社、诗社的用处,来此地斗诗作对,交流心得的文人不在少数。 雪存收到消息,崔秩今日要在御史台当值,并不过来。 她得找个好由头,不露痕迹地常来画坊偶遇他。 她想假学画之名拜崔翰为师。 崔翰年逾六十,五岁便开始作画,到如今却连一个弟子都没收过。 在他看来,普天之下没人有资格做他的弟子。 雪存无所谓他收不收自己,只要能找着理由朝画坊跑便行。 坊内群熙来往攘,男女老少皆有,雪存扶稳幂篱,艰难挤了进去。 “崔公,这洛神赋图究竟何时展示?” “我等专程从益州赶来,只为一睹顾恺之真迹!” “您就破一次例,让我等一睹为快,死也无憾呐。” 画轩被人围堵得水泄不通。 崔家童子站在二楼栏杆后,对一众来客大声道:“画坊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与三十日,洛神赋才会于画轩展示,且每次时长为半个时辰。今天是六月初三,各位请回吧。” 雪存暗自惊叹,这崔翰除了自身才华横溢,竟还藏有顾恺之真迹。 等等,每月三次—— 雪存立即想明白了崔秩会何时过来。 她可以笃定,崔秩来画坊亦是为了这幅洛神赋。 眼见崔翰不肯破例,人群各自分散,画轩内总算不显得拥挤。 雪存询问童子书轩何在,得童子指路,又不疾不徐迈进书轩观摩。 书轩中多列各类书法墨宝,有崔翰写的,也有旁人写的。 雪存微微撩开幂篱白纱,挨个驻足赏析,耳畔传来不远处诗轩众人喝酒斗诗的动静,不觉间,一个时辰悄然流逝。 “小娘子。”灵鹭拽着她的袖口,悄声提醒,“你别看了,再看下去,今天的正事办不成了。” 雪存笑了笑:“好,我们去求见崔翰。” 求见崔翰者,多为请教他指点迷津的好学之人,雪存却两手空空,被童子引上二楼。 雅阁双门一推,里头静坐着一个执笔作画的鹤发老者,生得气宇轩昂,目光炯炯,便是大名鼎鼎的崔翰了。 “晚辈见过崔公。” 雪存摘下幂篱,不顾崔翰从始至终都未抬眼,先行向他行礼。 崔翰潜心作画,似是没听到她的声音。过半晌,他放下笔,目光扫视雪存:“何事?” 雪存直言:“晚辈仰慕崔公大名已久,恳请公,收我为弟子。” 她不卑不亢,薄薄的身姿站得笔挺,若崖上雪兰。 话音一落,便听得崔秩冷笑:“你这样的后生,老夫见了少说有万人之众。” 且旁人求着他收徒时,往往拿出一副要死要活、痛哭流涕的态度,甚至深夜跑去崔家翻求见墙者皆有。 眼前女郎倒好,竟给他摆起了谱。 “庄梦。”崔秩点了门外一貌美小童,“将人撵走。” 那名唤作庄梦的小童向雪存比了个赶客手势:“女郎再不下楼,我便不客气了。” 雪存却不紧不慢,高声反问:“若晚辈的拜师礼,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真迹呢?” 崔翰面上果然起了变化,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小小后生,竟敢班门弄斧,大放厥词。” 雪存站立不动,有条有理道:“昔年晋室动乱,江左沦陷,王右军的真迹因此不知所踪。后孝文南下迁都洛阳,改鲜卑拓跋氏为元姓,推崇汉化改制。同年,王右军多幅真迹被人献与孝文,自此,辗转于元魏宗室之手。” 崔翰凝眉:“谬论。” 雪存继续道:“家母姓元,晚辈的舅舅是现今江州司马元纳,家母与舅舅皆是元魏宗室之后。崔公,我可以保证,我手中的兰亭集序,是王右军真迹。” 崔翰不由大笑:“好一个巧言令色的女郎,可元魏后人无数,你就想骗过老夫?” 雪存:“我可以证明。” 崔翰板着脸:“如何证明。” 雪存入内,庄梦也随行,她转向庄梦讨来纸笔。一切就绪后,她在白纸上一鼓作气写了个“永”字。 只这一个字就够了。 “晚辈不才,儿时起对以右军真迹日夜临摹,却也只能学其形而不能学其神,公若有疑——”雪存顿了顿,漾出抹伶俐的笑,“晚辈明日还会再来拜访。” 说罢,她也没理会崔翰看到她的字是何反应,下楼离开。 …… 回公府路上,雪存心有余悸。 方才她确实在崔翰面前班门弄斧,装得有点过了,但若再不离开,怕是要吓得虚脱。 云狐寸步不离跟着她,压声问她:“小娘子,万一那崔翰当真破例收你为徒怎么办?” 雪存拿手帕沾了沾鬓角薄汗:“那最好不过,毕竟……” 她张望四周,方道:“毕竟我上次仿的快雪时晴帖,国公府无数双眼睛都见证过,还经赴宴大儒查验过,没一个人看出来是赝品。” “仿兰亭集序更是手到擒来,崔翰想要,我大胆给他便是。反正历来无人知晓兰亭集序下落,我也谎称曾为魏室收藏,我们做点孝文宣武孝庄的私印盖上去,以假乱真。” 第13章 拉拢 雪存于入夜前回到国公府,浣花堂却坐着位不速之客,生得杏眼桃腮,娇若芙蕖,额上还覆着厚厚一层额发。 正是二房的八娘子高琴心,现年十四岁,也是国公府这一辈最小的女眷。 “八妹妹何时来的?”雪存笑眼盈盈,瞧着很是亲切,她在坐榻另一侧坐下,顺手将矮几上的点心推向高琴心,“我外出多时未归,叫妹妹好等。” 公府都知道她在学习贵女礼仪,故半月来,极少有人登浣花堂的门。 高琴心先垂眼望了望那盘翡翠糕,复又抬眼,盯着雪存的脸幽幽看了半晌,并未应答。 雪存知道她脾性略古怪,与公府多人皆有不和,入府前翻阅的册子上提及过这一点。 她身子紧绷,眉心不展,显然对雪存呈防御状态。 许久,高琴心捏了块翡翠糕,小心放在嘴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定住目光:“七姐姐,你没被蝎子咬吧?” 原是此事。 雪存的眼泪在眶中哀怨打转:“好妹妹,你如何得知?你不知道,那蝎子险些就爬我身上去了。” 高琴心咽下点心,含含糊糊道:“你知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 雪存泣着泪摇头。 高琴心:“是诗兰姐姐,她在祖母那儿得知你今日外出,便叫人在你马车里动了手脚。我的婢女亲眼所见,本想提醒你,又怕坏了她的好事得罪了她,思来想去才跑回来将此事告诉我。” 雪存满面伤心:“我与六姐姐无冤无仇,她怎会加害我呢?” 高琴心明显面色踌躇,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你……总之,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句,她是长房嫡女,在这公府里,千万别和她对着干。” “她一直心悦姬郎中,定是在祖母寿辰当天,见你与郎中独处多时,故生妒心。” 高琴心的话只说到此处,便匆忙起身离开。 雪存几次挽留,她又恢复成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不肯多言。 待灵鹭将人送离,雪存面无表情,冷静地拭掉脸上泪水。 云狐细细回忆:“那些蝎子我白日留意过,并非剧毒毒蝎。被蛰后若及时就医,顶多身生水泡,难受个三五日,也留不下疤。” 想起祝寿当天,金风堂那个当众人面找茬的美貌少女,雪存轻嗤一声。 她给自己倒了盏热水,隔着薄薄水气,眸光幽深难测:“高诗兰不敢直接取我性命,更不敢毁了我这张脸,却又满心不忿才出此下策。” “看来我的婚事,她们这些公府小辈也略知一二。八娘来提醒我,一是好心,二是拉拢,三是试探,所以话才说得这么模棱两可。半月前我交代灵鹭探听的事,依旧毫无头绪,得另换途径。既如此,我就顺水推舟与八娘交好,许能知晓真相。” 其实公府欲将她献给何人,雪存大概能猜准方向,不是太子就是沂王,甚至是圣人。 如今太子与沂王的储君之争已闹到了明面上,世家大族也好,功勋新贵也罢,纷纷心照不宣地表态站队。 而国公府嘛——如今公府无为,既无军功又无权臣,权贵圈中远排不上号,连争储站队这种事都无人在意。 说句难听的,现在再去站队,吃屎都吃不上热乎的,来日太子或沂王任何一人继承大统,要论功行赏时,也封不到高家人头上。 除非高家走外戚的路子,力争做霍光或曹操第二。 做外戚已是高家最后的选择,成则逆风翻盘,输则就此黯淡没落。 可太子暴戾失道,尤爱玩虐女子;沂王虽风头正盛,那沂王妃又是个恶毒妒妇。 这两个人,雪存一个也不想嫁。 至于位列第三个可能的圣人…… 雪存想想就头皮发麻,圣人年逾五十了,少时虽有龙章凤姿之貌,可他都够做雪存的祖父了。 她不信高家会有那么大的自信,认为以她的容貌,进宫后还能勾得圣人重拾凡人心,给她播洒雨露,再生个可以争储的小皇子。 旁的可能也不是没有,那便只剩五姓七望之家,但这样的世家,雪存的身份与名声进去只配做妾。 她不愿做妾。 宁做寒门正妻,也不去做高门贵妾。 但高家不会让她嫁寒门。 她只能力争世家正妻之位。 云狐不知雪存眼下心乱如麻,愣愣问道:“八娘子尚未及笄,小娘子怎会觉得她有如此心机?” 雪存摇头:“她不是心机,只是出于她这个年纪小女郎的本能。我回公府前就得知,她在公府中似乎孤立无援,没几个交心之人。尚未出嫁的五娘虽是她亲姐,可比起她,五娘更愿意奉承讨好高诗兰,姐妹二人关系反而冷淡,谁叫高诗兰是祖母的心头肉。” “八娘是个有心气的人,不屑讨好高诗兰,时间一长,自然被府内女眷合伙排挤冷落。可她才十四岁,没有一个玩伴,哪个女郎又当真受得了长时间被漠视呢?” 在公府,老夫人的宠爱就是一切,能得她青睐的小辈,就没几个过得差的。 雪存二伯不是老夫人亲子,乃是祖父妾室所生。 二伯身为庶子,又在朝中仅担任个从六品的下官,他一房都不受老夫人待见。 云狐没看过那本册子,自然对国公府这些错综复杂的纠葛不甚了解,她宁可去多看几个账本。 眼下光是听雪存一说,她头都疼了。 …… 次日,雪存如期出门,直奔百川画坊。 如她所料,崔翰的态度还是短短两个字:不收。 雪存不急,他爱收不收,她有理由外出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这样她才能偶遇崔秩,才有机会搭上他这条大船。 雪存不是没想过效仿外人向他自荐枕席,她不信凭她的容貌和身段,再稍微用点下药之类的小手段,崔秩不会上钩。 可崔秩睡她不代表愿意娶她,如此一来,若是沦为崔秩的外室玩物,她反而得不偿失。 这个崔秩,要用最麻烦的手段去搞定。 是故她一连去了八天,眼见到了六月初十,终于引得老夫人不满。 她的行踪被人上报给了老夫人。 长安城十个去百川画坊的女郎,有七个都在打崔秩的主意。 老夫人没理由不怀疑她想节外生枝。 “七娘,老身从未听闻你从前有书画爱好,怎么近日频频进出画坊?”老夫人皮笑肉不笑,浑浊的眼眸凉得骇人,“你现在是贵女,不比从前,一举一动都关乎高家。若你再这般频繁外出,休怪祖母迂腐守旧。” 雪存低下头,一口声音又软又糯:“祖母,实不相瞒,孙儿打的是崔公手上那幅洛神赋的主意。” 老夫人怔了怔:“哦?为何?” 雪存:“祖母六十大寿,孙儿却只能献上一卷快雪时晴帖,未免觉得遗憾。孙儿听闻崔公手上有洛神赋真迹,便想以手中的兰亭集序作为交换,将洛神赋于重阳节前献与祖母,以尽孝心。” 老夫人是又惊又喜:“你手上还有兰亭集序?” 雪存点头:“是,此事阿娘从未向外人说道。王右军真迹曾为魏室收藏,一直不对外流通,昔年阿娘自江州遥上长安……舅舅担心她手头没钱,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难以维持生活,便割爱将右军真迹赠予阿娘。” “祖母,您已有一卷快雪时晴帖,孙儿以为,再拥兰亭集序,人前,未免显得没有新意,可若换成顾恺之的洛神赋——” “好孩子。”王老夫人笑着拍了拍雪存的手背,“你是个有孝心的,今后想做什么,且去做吧。” …… 六月十五,长安又雨。 灵鹭撑伞,小跑进雪存的厢房:“小娘子,如你所料,崔中丞当真现身画坊!” 雪存就站在檐下数雨帘,她仰头望向半空一片压顶黑云,笑得娇媚: “今日有雨,真是天助我也,走吧。” 第14章 诱他 长安城上空乌云如墨,大雨如注,氤氲叆叇,疾风阵阵,天地山川浑然一色,街市上少见行人,百川画坊也不似平日热闹。 雨季到了。 “郎君,您的伞呢——” 百川画坊正门外设有一短廊,专供避雨遮阳,一个清秀侍从盯着廊下空空如也的墙角,不禁叫苦连天,此人乃崔秩的心腹侍从玉生烟。 一只黑色皂靴徐徐迈过门槛,随后负手站于门侧,正是崔秩。 今日十五,凡在长安的官员无论官阶大小,皆要进宫参与常朝。朝会结束,崔秩还要冒雨赶往御史台当值,直至过午下值,连一身绯色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下,便匆匆前来画坊。 画坊规矩,凡雨雪天,一律不得带伞入内,故崔秩的伞置于门外,只等回家时再取用。 眼下,他的伞“凭空”消失了。 崔秩微微扬起下巴,望着摧城风雨,神色淡淡:“既没了,再去买一把。” 玉生烟小声嘟囔:“什么人这么缺德,这都是您在画坊丢的第五把伞了……” 伞丢了,郎君的马车却还栓在东市马厩内,路程不近,总不能冒雨跑过去。 新伞只得由他这个侍从跑腿去买。 玉生烟两手空空,一头扎进铺天盖地的雨柱中。 廊下只余崔秩一人。 东市街上空空荡荡,眼见雨越下越大,地面雨水汇聚如溪。空气中除却雨雾特有的清新,忽有一抹淡淡的檀香靠近,透着凉悠悠的清冷。 这么大的雨,竟还有人冒雨外出。 崔秩不为所动,站定如山。直至那股檀香愈发地近了,耳畔除雨声外,还有一阵喧嚣: “呀——” “小娘子,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 那句惊愕的女声如娇莺婉转,有三分耳熟。 崔秩方微侧过身时,雪衣女郎已抱着两卷完全打湿的卷轴躲进廊下,就站在距离他方寸之间的地方。 但见她肤白赛雪,简直刺眼的白,目光杳然无措,俏生生的巴掌小脸蒙了层薄薄水光,乌发也略凌乱。 其中一缕,从她耳后松松垮垮落下,一路贴着白藕似的细颈蔓延朝下,直至堆在襦裙里衣上沿,弯弯绕绕,蛇一样的发尖,钻进那抹不可直视的丰盈雪白之中。 她身上的檀香气也幽幽包裹着他。 崔秩匆匆收回视线,双脚不动声色挪离几寸。 绝非他刻意去看的,只是他高她一头,他目光便是有半点变动,都能一窥她无边春色。 灵鹭愁眉苦脸:“这可如何是好,昨日答应了崔公,要把这两卷卷轴交给他过目。” 说罢,她才注意到站在雪存身侧的崔秩,吓得瞪大眼,慌忙扯着雪存的衣袖晃动,悄声提醒:“小娘子……” 雪存正心疼地展开其中一卷,见其上字迹斑驳,眉头也蹙得可怜。 “怎么了?”雪存安慰灵鹭,“没事的,至少这两卷不是真迹。” 灵鹭又挤眉弄眼。 雪存得了她眼神示意,想起自己身旁似乎站了个男子,别过脸时,猛然惊觉身旁这男子竟身着官服。 “见、见过崔中丞。”雪存抱紧卷轴,身子微颤,仰面,向崔秩屈膝行礼,“我方才未察觉中丞在此避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踉跄着朝后退两步。 离崔秩极近,且是直视他,雪存才发现他这张面容竟比远观还要精致百倍。 绯色圆领官服衬得他面如温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极长两道细挑入鬓的眉,一双汀滢桃花眼,细看下甚至有几分阴柔,却不女气。 崔秩只是颔首,目光不为所动:“嗯。” 不过这女郎—— 他总算想起为何眼熟了。 有意思了。 待身上、鞋上雨水抖落干净,雪存抱着卷轴,和灵鹭双双走进画坊。而此时,玉生烟也买伞归来,一路小跑回到廊下: “郎君,可以动身了。” 不过是萍水相逢,匆匆而过。 …… 雪存一进屋中,提前等候在内的云狐便为她披上外衣,挡住她今日这身行头。 不过是寻常女郎都会穿的齐胸襦裙,雪存却极少这么穿。 去见崔翰,可不能如此轻佻。 云狐远眺消失在雨中的绯色身影,压声问道:“小娘子,如何了?” 雪存笑了笑:“别心急。” 待由庄梦接引带着她上了楼,崔翰见她当真冒雨赴约,面上终露出抹赞赏之意:“外头这么大的雨还来,倒是个守时守信的后生。” 雪存把卷轴放在桌案上,直言:“崔公,我虽未误时,可这两副卷轴不慎落进泥潭,不能看了。” 崔翰摇头:“不必看了,你既有诚心,且有真迹,老夫便破例收你为弟子罢。至于真迹,你挑个天晴的日子带来。” 雪存惊喜不已:“真的吗?崔公,您真的愿收我?” 崔翰:“嗯,今日起,你便是我崔翰生平第一个弟子,亦是唯一一个。每月画坊放出洛神赋图真迹日,你也按时过来吧。” 几天后,崔翰破例收弟子的消息传遍长安,甚至他第一次收徒还是个女弟子,长安上至权贵下至文人百姓无一不震惊。 消息被当作饭后闲谈传进御史台。 刚到正午,御史台大小官吏皆在偏厅享用公厨提供的午膳。 “五郎,以你的资质与一手画功都未入得了崔翰的眼,没想到如今竟是叫一小小女郎捷足先登。” 普天之下敢这么打趣崔秩者,除圣人外,便只剩他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 崔秩如何不知崔翰收高雪存为弟子的消息。 食不言寝不语,崔秩出身大族,自小就养成这诸种习惯,天大的事压下来也严厉奉行。 直到用完饭食,他接过玉生烟递来的温水漱口,又口嚼丁香,才不疾不徐答道:“兴许那位女郎,有诸位想不到的过人之处。” 语调轻缓平淡,并无任何异样。 这话的确非他违心之辞。 崔秩尤记得那日大雨,虽是与高雪存擦身而过,却在二人有接触的短短一瞬,看清了她带去画坊的卷轴。 她那声轻叫,必是因有人碰撞,令她的卷轴落地沾了泥汤所致,其上大片字迹以化成墨团。 纵然如此,也足够他看清一句\"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出神入化,遒媚飘逸,他险些就误以为是王羲之真迹在眼前。 一个怯生生的胆小女郎,竟能写出这样的好字。 第15章 绝了她的念头 阑风长雨,长安的末夏在雨声中一点一滴逝去,迅速进了七月。 浣花堂里,对着曈昽天光,雪存正仔细检查卷轴做旧的技艺。 “幸好。”雪存随手将仿品摊开,摆在小圆桌上,又重头到尾,细细打量一遍,“我先前总担心雨季潮湿,不利于卷轴做旧,崔公那里交不了差。现在看来,这些日子的辛苦不算白费。” 她为这副夸下海口的“真迹”,熬了不少夜,眼下都熬出两条浅浅的黑翳。 灵鹭满面欣悦:“小娘子这下不用担心了,几百年前便不知去向的东西,若真叫咱们将真迹拿到手,崔公不见得会认得出呢。” 雪存乜她一眼,打趣道:“你呀,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好糊弄。清河崔氏祖上曾为魏臣,崔公又是当世大儒,我都在暗暗担心,或许他早就看破不说破了。” 灵鹭捂唇轻笑:“嘻嘻,若他当真看破了小娘子的把戏,还愿收小娘子为弟子,不正说明活泼胆大的小娘子,远胜一件人人稀罕的死物?” 雪存故作嗔态,抬手捏了捏灵鹭饱满的脸颊肉:“灵鹭!” “什么把戏?什么死物?” 主仆二人打闹时,元有容的声音自窗外飘来,雪存吓得赶忙将卷轴卷起收好。等元有容迈进屋,却有一角没来得及裹上的,仍旧暴露于人前。 雪存莫名心虚:“娘,下着雨呢,您怎的亲自来啦?” 随元有容进屋的还有一阵馨香,雪存侧目看去,正是耿媪手上那一大束颜色各异的鲜花。 耿媪是元有容的乳母,现今已至花甲之年。元有容儿时在浔阳就得她照料,后又瞒过众人,独自一人来长安。直到怀上雪存,她才从江州千里迢迢赶来照看元有容,主仆二人形同母女。 “小娘子,夫人知道你最近和八娘一起练习插花,特意命人从元慕白的铺子买了些鲜花回来,好叫你们练得尽兴。你放心,八娘院中夫人也叫人送去了一份。” 耿媪头发半白,身形矮小枯瘦,面容却格外亲切慈祥,尤其笑起来时。 雪存回公府已有两月,逐渐与高琴心走近且交好,府内都传开了。元有容得知她在府中有个能说得上话的姐妹,很是开心,爱屋及乌,许多事也将高琴心一并考虑进去。 耿媪将花束先笼统插进正堂一只立地影青瓷瓶中。 听到“元慕白”三字,雪存尴尬地和灵鹭对了对眼神。 她边搀着元有容走到胡床,边嘀咕道:“娘,以后别在元慕白那儿买花了,他——他是个奸商,你不知道,他们家的花木要比寻常花商贵上一倍。” 元有容笑容满面:“是吗?娘只知道他还是皇商,既是皇商,花木品相必然不俗,贵有贵的道理。他放言定居长安,看在同为洛阳元氏的份上,娘自然要光顾一下。” 雪存摇头:“往后不必破费,女儿家练习插花所用到的花草,不至于用特供皇室的品级。由奢入俭难,长此以往,我真怕你的小金库空了。” 元有容只得应下,顺手握住她的手背,目光却是瞥向小圆桌上露出的那一角,赞叹道:“你这手好字去洛阳时也未曾荒废,如今竟是更加精进,与真迹何异?” 见她没有一探究竟的意思,雪存暗中松了口气,还好她没看到她那几个老祖宗的“私印”。雪存索性抱住她,在她怀中撒娇:“还不是娘教得好?我学到的远不及您造诣三分。” 元有容抚了抚雪存后背长发,神思飘向远方:“论及书法造诣,娘又不及你舅舅,梵婢可还记得舅舅的模样?” 母亲特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雪存舒服地哼唧道:“记得记得,舅舅可是个美男子呢,可惜人太凶。在江州那三年,天天都要板着脸督促我习字。” 元有容:“那时他恨你阿爷、恨你姬叔叔,谁都恨,连带着你和兰摧也看不顺眼,娘无法左右。不过你放心,舅舅心底肯定是认下你这个外甥女的,不然怎会爱之深教之严。” 母女二人谈起江州旧事,笑得前俯后仰。末了,元有容眼眶发酸,笑容苦涩:“我有好多年没见阿兄了,真想再见他一面。” 雪存安慰她:“娘放心,等你身子好利索了,我们抽空回趟江州。或者,咱们修书一封,叫表哥表妹来长安探亲。” 元有容驳道:“你已到出嫁之年了,先将你的婚事商定,余下再议吧,娘现在只有这一桩心事。” 说到此处,她终于道出今日冒雨来访的意图:“梵婢,自打进了公府,你房中的灯夜夜都熄得极晚。” 她抬起雪存的下巴,低眼,扫视雪存眼下乌痕,满目忧心: “你实话告诉娘,这段时日你在忙着做何事?我虽足不出户,却也知大才子崔翰竟破格收你为徒之事。你现在长大了,心事不愿与娘说,做什么事也总瞒着我,可我还是希望我们母女二人莫要离心。” 雪存酝酿片刻,才半真半假答她:“娘方才不是说担心我的婚事?我总得想方法经营我的名声,日后才能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 元有容怔道:“婚姻大事,你祖母会替你物色的。好歹你是她小儿子的亲骨肉,必不会太亏待你,你别总较真,当心把自己先累坏了。” 雪存淡淡一笑,没有反驳,继续和元有容天南地北四处谈天。 乞巧节将至,元有容又叮嘱了她诸多事宜。 …… 送元有容回她所住的浣花堂东屋已近傍晚。 雪存回到西屋,一沾榻便瘫软在榻上,直不起身。 如今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公府眼皮子底下,光是糊弄老夫人一个不够,还要如今日般,时不时应对元有容的疑问。 应对次数一多,时间一长,也是桩极消耗精力的事。 雪存晚上只饮了杯热酪,便点起灯,静坐在案几前等候云狐归来。 云狐今日单独外出,任务繁重,不但要扮上男装替她去白玉楼应酬,还要清点程姨从洛阳寄来的若干账目和书信。眼下宵禁将至,云狐却迟迟未归,雪存和灵鹭难免担忧。 细雨终停,宵禁开始的一刻,云狐满身狼狈,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浑身瑟缩着终于现身西屋门外:“小、小娘子,我回来了。” 她少有这副模样。 雪存提心吊胆,倦意全无,忙起身迎了上去:“云狐姐姐,你怎么了?可要传唤府医?” 云狐累得直摆手:“无碍,只是我险些被人跟踪。云狐幸不辱命,账目书信,都给小娘子带回来了。” 灵鹭大惊:“以你的身手,竟还有甩不掉的人?” 云狐猛咳了几下:“是兰陵郡主,也不知她的人在白玉楼究竟堵了几天,今日我一现身,便将我团团围住,不让我走。他们说,郡主说什么都要见小娘子,啊不,见她的元郎一面,险些就将我架去魏王府。我几番周旋,说破了嘴,他们才放人。” 兰陵郡主。 雪存额角青筋狂跳,生无可恋:“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一茬。” 灵鹭嘟嚷着:“魏王府,又是他们那一大家子……” 她忽地想起一件事,打了个冷颤:“小娘子,你可记得,几天前郎君被人误认成元慕白?” 雪存凝眉:“自然记得。” 高瑜虽才十二岁,个头却与她差不多高了。前阵子他独自外出,还未行至西市,半道上便被人抓住袖子叫他元郎,高瑜极力否认,那人才深知认错了人。 姐弟二人相貌本就相似,雪存扮上男装时,那眉眼那唇鼻,俨然就是高瑜的模样。 长此以往,有心之人,尤其是兰陵郡主,哪怕顺着瑜哥儿这条线,也能抽丝剥茧查到她身上。 雪存一阵后怕。 兰陵一事还要从她的生意说起。 除却洛阳商会会首一职,雪存昔年去洛阳经商,赚下的第一笔钱就是做花草生意。 而带她做生意的程姨是高昴旧识。程姨是商户女,早些年世道不太平,她在三都行商途中路遇劫匪,幸得高昴从天而降相救整整三回,从此视高昴为恩公。 高昴去世那年,她远在蜀地,无法前来长安吊唁。 直到雪存十二岁,她得知元有容孤儿寡母处境艰难,快要活不成了,便来到长安,走进兰陵坊,询问雪存愿不愿意跟随她外出闯荡。 程姨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雪存跟着她去了洛阳。 程姨又告诉她,想在外面闯荡,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可要比一个孱弱的小男孩更容易遭人欺负,何况雪存十二岁时就漂亮得与众不同了。 雪存成了元慕白。 她经商天赋异禀,不过短短四载,元慕白摇身一变成了大楚第一花商,更是皇商,每年要给皇室宗亲特供无数奇花异木,赚得盆满钵满。 花商身份所赚,加之每月商会孝敬她的那些油水外快,雪存现在的财力称句巨富都是理所应当,洛阳甚至有童谣,有道是“傅粉元郎,富甲洛阳”。 高雪存在外人面前能有多小家子气,元慕白就能有多志得意满,风流倜傥。 雪存有时总暗自苦闷,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矫揉造作,营造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可只有这样,极致的弱和极致的游刃有余,才不会叫人将她和元慕白联想到一块。 这世上喜欢元慕白者,远胜过喜欢高雪存之人。 兰陵郡主就是其中之一。 这桩孽缘还是去岁的事了,那时元有容还没生病,雪存还在洛阳做元慕白。 兰陵同其母魏王妃共游洛阳,一个深秋,正好偶遇蹴鞠场上意气风发的“元慕白”。 雪存哪里知道,兰陵会喜欢元慕白喜欢到相思成疾的地步?兰陵甚至主动找上门,鼓励她去魏王妃跟前提亲。 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尚郡主呢。 “元慕白”以二人身份门第之差,果断拒绝了兰陵。兰陵不久后无奈启程返回长安,雪存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 今年年初,元有容一病,雪存从洛阳赶回来,后续又发生诸多大事,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兰陵的事自然被抛诸脑后。 谁料云狐今天会被兰陵的人跟踪,想必在她放出元慕白定居长安的消息时,兰陵一颗心又死灰复燃了。 这兰陵郡主可是清河郡王的亲妹妹,现年十八岁,也是华安公主的亲外甥女,更是姬澄姬湛兄弟俩的亲表妹。 雪存苦笑:“越不想要什么,偏就来什么。罢了,一日不见她,她一日不会善罢甘休,我也有暴露之险。魏王府,我会抽空去一趟,亲自绝了她的念头。” 第16章 表哥 七月七日乞巧节,雪存被老夫人院中的婆子夏媪叫去了金风堂。 “今日乞巧,你们四姐妹同聚在府中过节,不必外出了。” 老夫人对姐儿几个丢下这句话,转身进了暖阁休息,留一群小辈大眼瞪小眼。 这节是给未出嫁的姑娘们过的,以往旧俗,各家闺秀还需盛装打扮进宫赴宴,由当朝皇后引领,进行乞巧节各项礼仪。累归累,可这也是个各显神通的好时机,多少未婚女郎能借这日名躁长安,教青年才俊纷纷上门求娶。 如今大楚后位空悬多年,宫中别的娘娘们也没那个闲心组织。是故多年来的乞巧节,皇宫再未办过宴会,任由各家贵女自行庆贺。 老夫人开了金口,高诗兰平日再如何瞧不上二房三房,今日也不敢和她对着干。 雪存皮笑肉不笑,同几个姐妹度过了整个白日,维持那副温软少言的模样,装得她脸皮紧绷。好在高琴心像只小雀鸟,总拉着她叽叽喳喳地问话,她才不至于无聊。 这还没完,到夜间,她们还要跪拜织女星,以祈求心灵手巧,蕙质兰心,更为自己往后婚事求得一位好夫君。 习习夜风中,雪存跪坐在地,仰头凝望明亮的织女星,缓缓闭上双眸。 织女啊织女,你若当真灵验,我高雪存不要什么蕙质兰心,更不要良心。只要我未来夫君,能保我一世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别叫我沦落深宫,白白蹉跎此生。 许完愿,要品尝供奉织女的巧果,乞巧节仪式才算正式结束。 高琴心对雪存制作的巧果连连夸赞:“七姐姐,都是一模一样的巧果,怎么你做出来就能这么好吃?” 雪存笑答:“这是我娘亲自传授与我的配方,除了巧果,我娘还会做许多点心。八妹妹若是喜欢,可常来浣花堂,她身子虽不好,但她能在一旁教我做。” 高琴心忙将喉间那一口咽下去,随后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那我谢过叔母和七姐姐,对了,七姐姐何时有空闲?” 雪存仔细在脑海中算了算:“唔,除了十五、十七两日,我都有空。” 高琴心:“好,姐姐回府这么久,从未与我一起出过门,过几日我们结伴去东市逛逛。” 雪存更是主动邀请:“不若今夜你歇在我院中?我新得一味香,左思右想,觉得最适合八妹妹。” 姐妹二人自说自话,挽手同行,一下子将高诗兰和五娘高倚文甩在后头。 “哼。”高诗兰冷哼,“七娘一回来,你这好妹妹倒多了个玩伴。” 高倚文性格木讷,一向嘴笨,听高诗兰这么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她。 高诗兰嫌她无趣,连借口都没找,带婢子疾步离开。 行至园内映月涧石板桥,一道身影忽拦住她的去路。 “乂见过表妹。” 听到表妹二字,高诗兰恨不得柳眉倒竖,掩着鼻子同眼前人说话。出于修养,她只是颇为嫌恶地朝后略退一步:“乂表哥何事?” 王乂既姓王,且她要称呼一句表哥,自然也是太原王氏子弟。 可高诗兰的母亲本就为王氏旁支,至于这不远万里跑来长安打秋风,借口科考住下的穷表哥,就与本家远得不能更远了。故他是副穷酸饿醋乞穷俭相的模样,皮相也只勉强称得上周正,如何能与高雅不凡的士族子弟相比? 王乂的双眼,似乎一直停滞在方才女郎们跪拜的空地上。 许是察觉失态,他幽幽收回目光,身形故作板正,又问高诗兰:“表妹们方才可是在月下斗巧许愿?” 真是明知故问。 高诗兰没好气道:“不然呢?” 王乂嘿嘿一笑:“恕兄唐突,听闻公府接回了流落在外的三夫人一房,我却未得机会能在老夫人寿宴见上一面。我既借住公府,便是客,可惜迟迟未去拜见过三夫人一家,怕失了礼数。表妹可否卖我个人情,替我引见一番?” 兜兜转转一大圈,话说得冠冕堂皇,可高诗兰眼珠子一转,便看透了他那点小心思。 无非是几个姑娘跪拜时,他远远瞧见高雪存的模样了。 是啊,除非是清心寡欲的圣贤,才会对高雪存那张脸不为所动。 回想方才夜风中,高雪存人如其名,冰肌玉骨,雪肤乌发,仰面时,露出白得发腻的一段玉颈,一袭蓝白间色裙翻飞涌动,黯淡的月色下堪称坠凡仙子。 难怪王乂能看痴了去。 太湖石打下大片阴影,遮蔽了高诗兰唇角那抹讥嘲的冷意。 高诗兰又斜王乂一眼:“乂表哥,我卖你这个人情。只是我提醒你,别生出不该生的心思,一星半点也不许。我这位七妹妹,任是谁来都高攀不成的。” …… 次日浣花堂。 雪存一觉醒来时,险些错过晨间请安。 昨夜高琴心与她同榻而眠,两个女孩儿琐谈到快四更才入睡。 二人草草梳洗,利落穿衣,又跑去洗心阁叫上高瑜,终是赶在老夫人起身前迈进金风堂。 此时金风堂内,大房夫人王氏和二房夫人贺兰氏皆已到齐落座了。 元有容因体弱多病,加之老夫人也不大愿见着她,便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 出乎雪存意料,金风堂今晨多了张陌生男子面孔,以往从未在高家见过他。 待老夫人退离,王乂走到雪存姐弟二人跟前:“这两位,想必便是雪存表妹和兰摧表弟,请受乂一拜。” 表弟表妹? 姐弟二人早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王乂这番客套,倒没叫二人露出别样神情。 得知王乂身份,雪存也仅仅施以一个大方的回礼,没多作想,与两位伯母道别后,带着高瑜回了浣花堂。 东曦既驾,浣花堂陆续早起的仆妇们正埋头清扫。 因三房原先就自带仆役,进了公府,老夫人只另指派六名婢女、两个婆子前来浣花堂伺候。 这些人雪存不熟,更不敢用,只给她们分了些最简单的洒扫活计。其中一个婆子虽分配去了厨房,却从不叫她插手浣花堂的饮食,只能做些生活挑水的粗活。 雪存进了西屋,有意观察屋外檐下是否有人,确信清净,才拉着云狐关了房门。 “云狐,你提前去东市鉴宝堂知会掌柜的一声,叫他几日后配合我演一出戏。” 雪存附在云狐耳畔一阵低语。 云狐闻言,难免疑惑:“小娘子,你确定行得通?” 雪存无谓笑道:“行不行得通,试一试便知。” 第17章 逼婚 七月十五,即便是中元节,雪存也要如约前去画坊。 崔翰默默收下兰亭集序,没多打量,反倒叫雪存当他的面,展露一番她这段时间回家练习的成果。 雪存格外心虚,她现在于绘画上是初学者,初学者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她一来忙于生意,二来还要躬身照顾元有容,能留给她学画的时间并不多。 她强装镇定,不紧不慢握稳笔,在桌案上的白纸面擦过几下,正是此前崔翰指教她的基础笔法中的“点”。 崔翰神色如常,眼中更无波澜,雪存猜不出他心情好坏。 片刻后,崔翰才缓缓开口:“勤加练习,切莫偷懒。” 雪存知道自己的心没落在学画上,她那点小伎俩,崔翰一看便知。是故她脸颊微微发烫,更不敢抬眼看他,应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崔翰的意思,今日不会再教她其他笔法,要她就着这一笔法继续练下去。 下楼前,雪存又从灵鹭手上拿过另一份卷轴,徐徐展开:“老师,这是我抄写的铜雀台赋,不知是否够格挂在书轩?” 崔翰主动接过,低下脑袋,认真观赏,半日后,才露出个颇为赞许的浅笑:“曹子建的诗文,是该配这样灵气十足的小楷。” 他把卷轴递还雪存:“去书轩找个自己顺眼的地方,挂着吧。” 下了楼,要先饶经今日展示洛神赋图的画轩,才能抵达书轩。 画轩没了往日的喧嚣,果不其然,人似潮水一层又一层站定,比肩接踵,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一不在屏息瞪眼,齐刷刷抬首仰望正厅高悬的真迹。 人群之中,最过瞩目便是那抹绯色。 圣人勤政,连带着每回画坊展出洛神赋图的日子,崔秩只能穿官服赶来。 他身量极高,自觉站在人群后方,如鹤立鸡群,旁人同他站在一块,太过吃亏,简直是蒹葭倚玉树,因此他身边竟微妙地空出小块地。 崔秩微扬下巴,凝神注视画卷,似是要以目光为笔,重复不断勾勒复原出顾恺之昔年笔法走势。 万里挑一的相貌,高贵雍华的仪态,想叫人不将目光落到他身上都难。雪存难免感慨,上天太厚爱崔秩了,给了他最好的出身,还要给他顶好的相貌、顺畅的仕途,她好羡慕啊。 二人自崔秩身后走过时,刻意放慢了脚步。 灵鹭鬼精鬼精的,忽低声问道:“小娘子,咱们挂完了你的字,又要去哪儿啊?” 雪存心领神会,放缓语调,一字一句,口齿清晰:“今日中元节,咱们去西市一趟,带点阿爷生前最爱吃的羊肉胡饼回家祭他。” 她音色好听不谈,咬字亦很有特色,口中似含了朵暄软的云,无不叫人心生涟漪。 馥郁的女儿香渐渐淡掉,崔秩眼尾余光,只捕捉到一抹游曳去书轩的倩影。 …… 雪存与高琴心约定七月二十再一同外出。 这之前,她还要去办一件大事。 魏王府外,雪存不断平复呼吸。淡定,淡定,不就是见个女郎,她这张嘴定能将兰陵郡主给忽悠瘸了。 往好了想,魏王府是魏王前去封地黄州就藩前的府邸,后其子清河郡王成婚,又去永昌坊开郡王府,不住这里;魏王夫妇现今远在黄州,这偌大的魏王府,棘手的人都不在,可不就只余兰陵郡主一人? 雪存先前还担心,若是来魏王府时,不偏不倚地碰着清河王,没准他一眼能认出她就是元慕白。 现在她无需多虑。 守卫一听是元慕白求见郡主,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入府内通传。 不一会儿,一名梳双丫髻的娃娃脸襦裙少女现身正门,正是兰陵的贴身婢女绿珠。 绿珠在洛阳时见过元慕白,更深知兰陵对元慕白迷恋至何种地步。见雪存来,她冷哼一声:“元郎君可真是难请啊,见你一面,与登天何异?” 雪存尴尬一笑,恭敬拱手道:“元某可不敢自比天人,还请绿珠姐姐引我入府。” 进了魏王府,雪存眼神都不敢偏移半分,更无心打量府内是何陈设布局,只老老实实低头跟在绿珠身后,心底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向兰陵开口。 迂回曲折走了小半晌,终于抵达兰陵院前。 绿珠命人给她奉茶,叫她请便,随后撒腿跑进了兰陵房中。 雪存没有去碰茶盏,反而背着手,信步走至院前花圃,半弯腰,细细打量。 立秋已过,牡丹不再绽放,可这花圃里种是上百株牡丹她再熟悉不过,每一株,全都是从洛阳运来的上品,全都是她家产出的牡丹。 想到去岁最后见兰陵时那一面,那副哀怨可怜的模样,雪存无奈轻叹。 凭心而论,她从魏王府手上赚了不少钱,就算她当真是男儿身,就算魏王夫妇当真松口同意了这门婚事,她也绝不能娶兰陵。 士庶本就有别,更何况元慕白是最低下的商贾,怎能为了青云之志便搭上兰陵的一辈子。 但愿今日一叙,能叫兰陵敞开心扉,往后遇上比元慕白更值得托付的郎君。 雪存在外站了快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兰陵出来。 她不心急,小女郎欲见心仪的男子,总要花费时间梳妆打扮,同为女子,她很能理解兰陵。 方这般想,堂内便传出一道带哭腔的女音:“元郎,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雪存转身,依男子礼仪礼法向来人行礼:“草民见过郡主。” 兰陵大步向她奔来,先扶起她,而后竟是直接扑进她怀中,浑身颤抖:“元郎,我好想你……” 雪存本想推开她,可她搂得太紧,哭得也十分伤心,反倒叫人生出几分怜惜。 “郡主。”雪存深呼吸,双手无处安放,“听绿珠说您生了场病,外头风大,不妨与草民进堂内一叙?” 她耐着性子哄了兰陵半日,兰陵才依依不舍松开她。 进屋坐定,雪存先是以牡丹为由头,主动打开话匣。见兰陵情绪渐稳,她才道出真心话:“郡主,您喜爱元氏的牡丹,是草民的荣幸。” 兰陵预感大事不妙,捏住帕子,猛地顿住:“元郎,你想说什么?” 雪存:“草民向您保证,从今往后,只要我元慕白是元氏一日的家主,魏王府,还有您往后出降的府邸,每年春,会有元氏最好的牡丹源源不断奉上。” 兰陵睁大了眼:“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往后……元郎,你是想用几株牡丹就将我打发了?” 雪存皱眉:“非也,只是郡主,恕草民直言,草民如今已有婚约在身,对方同为洛阳人,不敢向郡主隐瞒。” 已有婚约。 兰陵如遭雷击。 好一个已有婚约,她和元慕白不过半载未见,这元慕白竟在这短短半年内,同别的女子相看上了? 他当初不是答应地好好的,愿去母亲跟前勉力一试?成与不成的,往后再言,至少要先叫母亲看到他的诚心。 兰陵怒而摔盏:“元慕白!你这个负心汉!亏得我在娘面前哭求多日,她总算松了口,只待我修书一封让她回长安见你,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 雪存额角的青筋狂跳,当即汗如雨下:“郡主,草民绝非负心之人,只是草民身为商贾,同样有诸多限制,您且听我细细道来。” 她将这一路上想好的说辞,苦口婆心,一点一滴,权衡利弊地,恨不得嚼烂了告诉兰陵。 一大通话说话,已是口干舌燥,喉冒青烟,雪存却不敢喝案上的茶水。 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把话说得够清楚了,现在不惜谎称有婚约在身欺骗兰陵,如此,兰陵总该知进退。 雪存甚至戏谑地想,普天之下,除却当年华安公主,怕是没有第二个明知男子有婚约还敢逼婚的贵女。 这一招果然奏效。 只听得兰陵哈哈大笑,边坠着泪,边痛不欲生道:“好一个云泥有别,好一个已有婚约……元郎,我知道了,你走吧,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烦你。” 雪存被人请出了魏王府。 时近黄昏,此事终于解决,她扬眉吐气,大步迈向马车,踩着夕阳踏上回家的路。 可另一头的兰陵仍伏趴在案上,不断呜咽。 绿珠回想起方才元慕白冠冕堂皇的伪善形态,愤恨之极,咬牙切齿:“郡主,您别哭了,奴婢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翠微宫传信,叫湛郎君回长安收拾那姓元的一顿。” “再或者——”绿珠目露凶光,“咱们派人去洛阳,打探一下他未婚妻是何许人也,直接将她杀了,我看元慕白长不长记性。” 兰陵忙拉住她:“不可!湛表哥一向体弱多病,怎能因这些儿女私情的小事,就去叨扰他,叫他替我担心呢?” “至于另一条,更不许去做,姑母与侍郎就是前车之鉴……届时,我就算得到了元郎的人又如何?来日叫他记恨上我,更是不值。” 绿珠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郡主,奴婢实在舍不得看您难过。” 兰陵苦笑:“身为皇室中人,这便是我的不得已之处,若我为平民,或许早便与元郎成亲了吧。” 绿珠气得胸闷:“奴婢实在想不明白,那元慕白相貌不如湛郎君,才学不如澄郎君,身形仪态更不可与崔中丞裴少卿等人相提并论,他洛阳元氏现在算什么东西?这江山早八百年就不姓元了!天底下这么多男郎,您何苦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郡主身边惊才绝艳的郎君一抓一大把,绿珠实在想不通,那元慕白长得像个女人一样,个头在男子中也只算中等,更别提他四肢细瘦、瞧着就肾虚气短肌无力,郡主究竟喜欢他什么呀? 兰陵摇头:“绿珠,你不懂,我就是喜欢他那样的……你若实在担心我,便去郡王府将阿兄请来,叫阿兄把霂儿也带来陪陪我,这些心事,我只有与他说了。” 第18章 他们要将你送给太子 解决完兰陵之事,雪存接连几日睡觉都安稳许多,往后她在长安做生意,不必再顾虑什么。 眨眼便到高琴心与她约好外出之日。 雪存特意早起梳妆,做了长安城女子当下最时兴的装扮,如此,她才觉得自己当真有了几分贵女的模样。 上了马车,高琴心总盯着她的脸看。 雪存有些受不住这样炽热的目光,便抬扇半挡粉面,只露出一双生动含情琥珀眼:“八妹妹,可是我妆容花了?” 高琴心噗嗤一笑,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在看你的耳朵。” 雪存挑眉:“耳朵?” 高琴心点头:“七姐姐怎么没有耳洞啊?” 雪存这张脸,自打回公府后,高琴心便觉得无论如何也看不够。今日才发觉,她竟没有耳洞,这样的姝容,不配上一副生光的耳坠,有些可惜。 高琴心又将目光落在她指尖:“可不仅如此,上次我去浣花堂睡时,便发现七姐姐不留长甲。七姐姐,你喜欢的事物好像与大多数女子都不相同呢。” 雪存不动声色松开眉心,轻笑着解释道:“从前没回公府时,总要无时无刻守在娘身边照顾她,带耳坠、留长甲干活时皆不方便,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了。” 其实她打耳洞留长甲,会导致扮男装时露出破绽。 高琴心都能发觉的细节,遑论旁人呢。 姐妹二人决定先在东市走动,过了中午,雪存再陪同高琴心,去她闺中挚友家登门作客。 高琴心主动吩咐车夫前往鉴宝堂。 “七姐姐,我平日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喜欢研究各类古玩。你若不感兴趣,可以不必陪着我逛鉴宝堂。” 雪存道:“无妨,中秋重阳将至,我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礼品,好送给祖母和两位伯母。鉴宝堂我还是第一次来,劳请八妹妹带路。” 高琴心有些意外之喜,从前她缠着高倚文这个亲姐姐,却屡屡遭拒,久而久之,她也不对公府里的人抱有任何期望。如今雪存一来,竟连鉴宝堂这种于女子而言异常枯燥的地方,也耐得住性子陪她逛。 二人在鉴宝堂挑挑拣拣半日,各自挑了些瞧得上眼的小物件。 高琴心手捧一樽刘宋时期的玉佛,正打算去找掌柜的结账,此时,店中另一个作商贾装扮的男子也要去结账。高琴心一个没注意,二人正面迎上,“啪”一声,那男子手中的玉如意摔落在地。 男子崩溃大喊道:“我的如意。” 高琴心眼疾手快,抱好自己的玉佛,俯身,将他看中的物件拾起,却发现这如意碎得不能再碎。 她面色涨红:“这位郎君,真是对不住,多少钱,我赔给你。” 男子气得险些晕厥,浑身哆嗦:“你、你可知这是要献予何人的?” 高琴心懵懵懂懂地摇头。 男子怒道:“这是要献给独孤尚书的!现在好了,全被你毁了!” 二人动静太大,店内众人纷纷望过去。雪存放下手中物品,小心上前,挡在不知所措的高琴心身前,温声劝解:“郎君消消气,多少钱我们都赔,却只能请您另觅它物,再献与尚书。” 男子一见雪存,难免眼前一亮,此刻却顾不上欣赏美色,气势汹汹道:“你们自己问掌柜!” 云狐又将掌柜的叫了过来。 掌柜神情沉重,看着碎掉的玉如意,满是心疼:“哎呀,这件东西可不得了,这可是光武帝生前之物!” 高琴心紧咬下唇:“您就放心说一个数吧,国公府不会欠账不认的。” 掌柜的伸出五指:“少说也得这个数。” 五百两,高琴心悬着的心落地,她咬咬牙,打算从自己的小私库支出,五百两还是绰绰有余。 高琴心叫自己的婢子回府取钱,掌柜的也怔了怔,懵道:“八娘子,您是我这儿的熟客了,这五千两,您当真一口价付得起?” “五千?”雪存也惊得瞪大了眼,“您是说,这玉如意五千两?” 高琴心顿时梗塞。 掌柜的:“是,这可是汉光武帝的宝贝,若是旁人的,可比不上这件。” “慢着——”高琴心脸色煞白,忙叫住婢女,“先、先别回去,我自有办法。” 嘴上这般说,可她心中实在没底。 前年她就在鉴宝堂打碎了一件古玩,叫二房赔了整整两千两。贺兰氏还因此事,对她这个爱好颇为不满,屡屡告诫她没事就少往鉴宝堂跑,否则不客气。 如今她要赔上整整五千两,便是贺兰氏的私库也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啊…… 更别提此事若叫老夫人知道,她就完蛋了。 五千两,可够偌大的公府半年的日常开销。 掌柜的愁眉苦脸,献宝的男子不依不饶,高琴心与他二人周旋半个时辰,也没周旋出个结果。 男子负气威胁道:“今日你们堂堂公府若不赔这五千两,我便直接告去长安县衙!” 高琴心不过十四岁,闯下如此大祸,对面又是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商贾,如此架势,她焉能招架得住。 情急之际,雪存主动站出来:“慢着,我有一物,可抵你这玉如意,还请你莫要再对我妹妹大呼小叫。” 众人俱是一愣。 雪存面露难舍:“灵鹭,你回浣花堂,把那本《金刚经》取来。” 灵鹭惊呼:“小娘子,你是说那本姚秦高僧鸠摩罗什亲自传译手书的原稿?” 雪存强颜欢笑:“是。” 元有容礼佛,高琴心去浣花堂时,也曾在雪存房中见过那本举世无双的金刚经。 听到此处,她率先不同意:“不可!七姐姐,那本金刚经可是无价之宝,怎能……” “不过一本经书,现在凡崇尚佛学之人,谁还没将内容熟记于心?”雪存脸色有些发白,却不忘挽着她的手安慰,“不然,你想怎么解决此事?” 姐妹二人又是一番推脱,高琴心终是抹着泪,任由雪存替她收拾烂摊子。 只是她再没了去拜访挚友的心情。 二人在外用过午膳,高琴心就蔫蔫儿地回了公府。 马车上,高琴心握住雪存的手,认真发誓:“七姐姐,今日之恩,琴心没齿难忘。你就当这本书是借我的,我回去便给你打欠条,来日无论用尽什么方法,定会亲手奉还。” 雪存眼眶发红,欣慰笑道:“好,我信你,谁叫我们是姊妹呢?” …… 在公府的日子实在平凡,远不如在外闯荡时有趣。 七月流火,雪存换上秋衣,在东窗下练习苏绣。 这些事情,她倒没这么多功夫去钻研,所以做的远远不够好,只能耐下性子慢慢学。 距离鉴宝堂之事过去近十日。 高琴心如她所料,终于,再度在夜间登门拜访。 这一回瞧着,她憔悴了不少,人也瘦了一大圈。 饭桌上,雪存笑眯眯替她布菜。高琴心坐立难安,毫无胃口可言,见雪存仍是那副亲切温和,乖软无比的模样,她心中的酸涩与愧疚更是泛滥。 “七姐姐。”高琴心下定决心,不敢看雪存,“你待我这么好,这些时日,有一事,我很是纠结该不该说。” 雪存笑问:“何事啊?” 高琴心欲言又止:“我……国公府本是龙潭虎穴,您和叔母,都不该回来的。” 雪存放下银箸,神色从容:“妹妹何处此言?” 高琴心鼓足勇气:“你知不知道他们打算将你嫁给谁?” 雪存摇头。 高琴心低声抽泣起来:“他们、他们要将你送进东宫,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送去给那无良残暴的太子!” 第19章 冲喜 东宫,太子。 雪存浑身流动的血液一瞬凝固。 饶是回公府那日起,她就做好被当成物件送出去的准备,可真正从高琴心口中得知真相这一刻,她终究难掩恐慌与绝望。 这就是她费尽心思想知道的结果。 现在她知道了,生不如死。公府眼里只有功利可言,她真没想到,他们竟能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亏她先前还抱有丝微不足道的侥幸与期望,认为公府念在阿爷的颜面上,不会将她逼上绝路。 她也姓高,她也流着与他们一样的血啊。 一向冷静稳重的云狐也吓得汗毛倒竖:“八娘子,您没和我家小娘子说笑?” 高琴心摇头:“我没有,我亲耳听到的。” 灵鹭泪如泉涌:“竟是太子……我家小娘子好歹是三爷的亲骨肉,老夫人当真如此狠心?” 大楚谁人不知太子恶名。 太子原也是温厚聪颖的储君,圣人为太上皇守孝、东巡泰山封禅时,甚至让他代为监国。太子亦不负众望,监国期间无论是派兵平乱,抚慰民心,整顿吏治,督修律法等诸事,无一差错,赢得贤名一片。 直到八年前,太子意外坠马,虽无大碍,但他从此性情大变。颓堕委靡,酒池肉林这些行径都是轻的,东宫嫔妃,更是常遭他折辱磋磨,好几个无根基建树庶族出身良娣,都被他玩虐出伴随终身的伤病。 若他非韦后所出的嫡长子,他的太子之位早便被废黜了。 在长安莫说是勋贵世家,但凡尚有一口饭能养得起女儿的人家,纷纷对东宫避如蛇蝎,怎舍得将骨肉送进那人间炼狱。 雪存一双素手用力把住案沿,强行逼迫自己冷静,身上却抖得厉害,泪也生生憋在眶中。 高琴心见她强装坚强,又回想起她入府来的种种善意,不由感同身受,替她揪紧了心: “七姐姐,你怪我么?” 雪存苍白反问:“怪你作甚?” 高琴心啜道:“怪我原先对你诸多防备,不知你会视我如亲妹妹,没有一早将这些事透露与你。” “你回府前,府中几名长辈,曾在书房爆发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他们以为你婚事的消息,公府上下都瞒得死死的,我却在窗外偷听。祖母与伯父原先的意思,竟是想将我姐姐送进东宫。” “我阿爷不得祖母喜爱,软弱了一辈子,唯独在此事上,竭力抗争了一回,说什么也不肯。” “祖母伯父拿他和娘没法,便想起你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话到此处,后面发生之事,雪存大抵也想明白了。 同为公府血脉,因为她是元有容的女儿,所以沦为了那个牺牲品。 祖母最疼爱的儿子是她阿爷不假,但对娘恨屋及乌,绝不可能是一夕之间便能更改之事。 可怜娘竟傻兮兮地以为公府终于接纳了她…… 雪存心绪凌乱不堪,都到此时,旁人恐就伤心欲绝痛哭流涕,她却不忘问高琴心:“太子与沂王之争水深火热,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人再想参与夺嫡事宜,都会失了帝心,重则受猜忌获罪,公府怎敢——” 高琴心道:“只要他们想,有的是办法正大光明送你进东宫。” 她凑近雪存耳畔,放低声量:“说句大逆不道的,圣人年岁已高,龙体常抱恙。公府欲笼络太史令,找到合适的时机,借冲喜之名讨好圣人。届时就算太子不喜,你也不愿,可一道圣旨落下,谁敢违抗?” 原来是这样。 雪存狂乱的心跳逐渐平息。 打探明白公府想用何手段,届时她见招拆招,就能多一线生机。 …… 是夜四更,窗外寒星黯淡,蝉鸣微弱,满园绿草覆上层薄薄银霜,雪存在床幔中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长安城彻底入秋了啊。 “小娘子,可要我命人给你熬碗安神汤?” 三层厚厚的纱帘开外,云狐的声音飘了进来,今夜睡在外间守夜的人是她。 雪存头疼欲裂,挣扎着,在被窝里半趴起身:“云狐,是我扰你好梦。” 下一瞬,只听得窸窸窣窣脚步声,再一抬眼,云狐已经走到她床边坐下: “小娘子怎这么想呢?我们主仆本就是一心的,今夜终于在八娘那儿套出话,我为你忧心得睡不着,怎会是你扰了我。” 云狐只着中衣,雪存唯恐她受凉,便朝内侧挪了挪窝,邀云狐上床与她同寝。 雪存睁眼望着压顶床幔,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云狐,你相信我总能逢凶化吉,绝地逢生吗。” 云狐心底堵得厉害,却也轻声安慰她:“会的,小娘子,一定会的。” 雪存苦笑:“好人真是没好报啊。” 虽然她也没多好吧,至少没出手害过任何人。 云狐郑重道:“小娘子,你先别泄气,左右咱们知道了公府欲行何种手段,总比一无所知的强。” 雪存闭上眼,冷笑一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太子四月去河南治理水患,督修堤坝改建水渠诸事,最迟会在明年夏回来。” 云狐点头:“公府敢把主意打进东宫,兴许就是因太子治水之事,给他们吃了一剂定心丸。” 太子与沂王水火不容,同为韦后所出,沂王虽是韦后次子,可这些年深得圣心。 圣人甚至应允沂王府开设文学馆,沂王借机招揽名士无数,因太子行事荒唐,朝中沂王党的声势甚至碾压太子党,就连当今尚书左仆射也站在沂王身后。 可废长立幼历来是立储之大忌,重则动摇国本,危害皇权,如秦之扶苏汉之戾太子刘据,最后大权旁落到权臣手中,未免得不偿失。 大楚与前面短短数十载国祚的几朝,追根溯源,皆是从北魏手中接过的江山。乱世权臣当道,南北朝政权变更,皆是权臣外戚篡位,演的就是出你方唱罢我登场。 有如此多的前车之鉴,圣人在废立储君之事上万分谨慎也是常情,即便太子不是个玩意儿。 他让太子前去治理水患,一是为太子笼络河南等地民心,叫太子收回威严,震慑沂王党;二来,太子临行前,他曾亲口向群臣许诺,绝不会擅动储君之位。 雪存不禁轻嗤:“也就国公府真信了这鬼话。” 云狐惊道:“小娘子不信么?圣人可是一代雄主,怎会随意与群臣玩笑。” 雪存:“你别忘了,咱们这位圣人,从前也不是太子。” 云狐:“小娘子是说——” 雪存:“他自己开了兵变夺权的先河,杀兄囚父,以嫡次子身份登基,已是打乱自古以来继位之正统,太子之位的重量,早不如从前。” “谁敢保证,今日之太子,就一定是明日的天子?” 这段往事圣人从未想过要掩埋,大楚人尽皆知。 前朝昏君残暴失道,天下大乱,两世而亡,群雄割据,身为权臣留守晋阳的李家以镇压义军的名义起兵。为李家打下大半个江山的,论战功最大者,正是当今圣人。 可惜他是高祖皇后的次子,太子之位与他无缘,最终落在他兄长身上。 他功高盖主,先帝、前太子与他日渐离心,又听信他要造反的谗言,一气之下将他全府下狱,险些砍了他的脑袋。 彼时,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华安公主以命担保,替他在先帝面前苦苦求情,先帝才免了他的死罪,将他与韦后贬去封地冀州。 这一贬,便是放虎归山。 他在冀州联合旧部起事造反,所需军饷粮草辎重等物,多数为华安公主暗中出钱接济。 兄妹二人虽不是同母所生,感情却甚好。圣人攻入长安时,公主更是与他里应外合,将政变乱局控制在最小,甚至无一百姓伤亡。 华安虽是公主,却因从龙之功,在大楚位同藩王。 自古以来,能以太子身份顺利继承帝位者,能有几人。 雪存可不相信当今太子有那个本事,沂王势不可挡,没准在高家把她送出去前,太子就被沂王斗倒了呢。 届时就算高家临阵变卦,想将她送去伺候新君,任何人都比太子强。 想到这些,她反而轻松了。 第20章 摔进他怀中 “看来你在学画一事上,着实欠缺天赋。” 八月长安,百川画坊。 崔翰对着雪存的习画成果拧紧眉头。 雪存汗颜,这回她确实花时间练了。只是崔翰说得对,画艺一事,她确实毫无天分,加之近日精神不济,自然效果甚微。 崔翰略有憾色,但没多说什么,先是教她中锋运笔、藏锋运笔二法,便叫她回家就着上次所学点法接着练习。 拜别崔翰,雪存神色恹恹,怀抱画纸,慢慢吞吞行至下楼拐角处,一味清冽疏离的雪柏香登时激得她精神抖擞,仿佛置于雪天清风山林间。 她在下楼,来人正在上楼,垂眼望去,可不就是那张金相玉映似的脸。 崔秩今日竟未着官服。 他发上那枚古意十足的白玉簪很是衬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便是如此了。 余光瞥见他一步步拾阶而上,雪存顿时生了个念头,脚尖即刻朝自己身前裙摆暗暗踩去。 “小娘子!” 灵鹭跟在雪存身后,本在偷偷打哈欠,眼尾溢出抹亮晶晶的泪花。可下一瞬,便见雪存直勾勾朝梯下栽倒,吓得她大叫一声,伸手去够时已来不及。 雪存顺理成章跌在崔秩稳当的怀中。 从前虽常扮男装,与姜约等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却从未如此时般,直接扑进一个成年男子的怀抱。 崔秩清冽的气息,温热的体温,坚硬宽阔却分外饱满的胸膛,她全都触碰到了。 她的手死死抵在他前襟上,被他衣上绣文硌得生疼。 她的发顶,甚至有意无意剐蹭着他光洁的下颌。 随行的玉生烟大声呵斥道:“诶,你这小娘子,走路怎如此不当心?” 雪存的脸红到了脖子,这才匆忙抵着崔秩的双肩,自他怀中退至一旁。 她眼含春露,低垂秀眉:“崔中丞对不起,我方才是走神了……” 相比她,骤然被撞的崔秩则从容许多。她偷偷打量他的神色,他这人很是奇妙,明明从未刻意板着脸,却总叫人觉得他不怒自威,冷如寒山。 唯独这回,他唇角挑出条浅浅的弧线,音色也如击石银泉:“女郎没受伤便好。” 雪存紧张得心脏狂跳不止。 崔秩定是没少碰见过女子这般投怀送抱,他这么聪明,她方才那点小心思和小手段,他一眼便能瞧出。 要的就是他能洞穿她攀高枝的心思。 偏偏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没有嫌恶地主动推开她,也许这对她而言,是一个极好的苗头。 二人又对视一眼,互相颔首致意,崔秩背着手,抬脚,继续上楼。 衣袖忽被一道微小的力道拉扯住。 崔秩顿下,又回首望去,雪存抬起小脸,仰视他,琥珀眸中尽是星星点点的亮:“崔中丞,我有事欲求您。” “嗯?”崔秩掀起半边眉,“何事?” 雪存直言:“重阳将至,可否请中丞为我母亲作一幅画像?” 她匆忙补充:“听闻东突厥可汗入长安面见圣人时,中丞恰好在圣人左右,后回到府中,只花了短短三个时辰为此情此景作画,将圣人画得栩栩如生,深得圣人赏识。中丞绘制人像的功力在大楚是为翘楚,雪存想请您不吝笔墨,为母作画,以全雪存的一片孝心。您放心,想要什么,凡是我有,我都会给。” 她鼓足勇气,为多和崔秩搭上几句话,临时起意又扯了个借口。 崔秩沉默了片刻。 雪存意识到她还拽着崔秩的衣袖,趁此间隙,欲拒还迎般,松开他的袖口。 “女郎师从崔公,大楚独一份的荣耀,为何今日偏要叫我作画?” 崔秩再度启唇。 雪存轻喟:“我才疏学浅,画艺不精,恐怕难以画好,更不敢在未学成前擅自动笔,以免叫外人看见,损了老师的颜面。” 崔秩又道:“崔公之才远在我之上,名气也在我之上,你既身为他唯一的弟子,何不请他出手?” 雪存面露沮丧:“老师他从不肯轻易为人作画,即便我是他的弟子,我也求不动……旁的画师,我不是没考虑过,可他们终究无法与中丞相提并论。我想给我母亲最好的重阳礼,只能壮着胆,冒昧来求您。” 崔秩这回,唇边笑意分外明显,他高高在上,逆着天光,好整以暇盯着她,更似一方神只了: “哦?那女郎是觉得,我像那种轻易便能求得动的画师?” 雪存:“……” 她从未想到,他这样光风霁月之人,也会有如此玩味的语气。 这人太可怕了,若非她一心急着嫁高门,他这样的人,她这辈子也不敢主动搭腔。 雪存小声答道:“是我冒犯您了。” 崔秩道了句无碍,头也不回上了二楼。 …… 崔家坐落在平康坊北面的崇仁坊。 崔秩从画坊回家后,一头扎进自己院中小书房,一待,便是临近黄昏。 窗外残阳如血,竹影婆娑,崔秩玉白修长的手正缓缓拂过一道极长的画卷。画卷中女子,瑰姿艳逸,柔情绰态,正是洛神,女子对面之人,便是曹魏陈思王曹子建。 “阿兄,你怎么还不去用晚膳,娘亲都生气了。” 门外响起道娇俏的少女音,伴随几声慵懒猫叫。 玉生烟笑嘻嘻出门相迎:“三娘子,您又不是不知道,郎君就是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 这名被玉生烟唤作三娘子的,正是崔秩亲妹,博陵崔氏现今嫡女崔露,在家中行三,也是人人夸赞的长安第一美人。 但见她怀抱一只波斯异瞳碧眼狸奴,堆金叠玉,生得秾丽无比,娥眉曼睩,身姿袅娜却不失丰腴,如此美艳的外貌却生生被一份书卷气压制下去,可谓端庄娴雅。 兄妹二人自小感情十分要好,即便是崔秩的书房重地,崔露也能随意进出。 崔露欲抱着狸奴入内,又被玉生烟拦下:“三娘子您等等,郎君这会儿在看画,这小猫只能先交我保管。” “哼。”崔露嗔他一眼,却老老实实将白猫递给他,“给我抱好了。” 待走到崔秩桌边,崔露才知晓他为何要盯着这画看上半日。 崔露道:“阿兄,这一回你定是成了,也不枉你这三年来频繁前往百川画坊观摩。” 崔秩没有抬眼,反问她:“不觉得此画欠缺何物?” 崔露想了想:“明日我便将字题到你画上。” 崔秩笑吟吟道:“你可别毁了我的画。” 崔露不悦:“阿兄,你说过,普天之下只有我的字够格为你题字的,怎么现在把这画当宝贝似地捂着?” 崔秩脑中,猛然浮现起那张过分白皙的美人面容,倏地,周身迅速流连过那温香软玉骤然入怀的一瞬触感。 她就那样\"不当心\",直直扑进他怀中,倒下的人分明是她,可他才更像那个跌落埋进软云之人。 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鬼使神差答道:“可现在我若告诉你,有人的字写得比你还要灵动,堪称王右军再世?” 崔露轻哼一声:“我才不信。” 她反复欣赏崔秩的画作,不由惊叹连连:“阿兄,你这洛神赋图,在我看来,比顾恺之画得还要好。” 崔秩不语,只低头望着画沉思。不料片刻后,崔露尚未观赏够,崔秩便一手撕开了画卷。 “阿兄!”崔露惊呼,“这可是你三天三夜的心血!你为何——” 崔秩心中也有几分可惜,但画作已毁,他那点波澜转瞬即逝: “这是曹子建的洛神,非我崔子元之洛神。” 崔露蹙眉惋惜道:“阿兄的洛神?阿兄,你心中也有洛神?” 崔秩抬手,弹了弹她的脑门,并不作答:“走吧,娘该等急眼了。” …… 中秋一到,雪存又该按期前往画坊。可实在不巧的是,她今日来了月事,且是头一天,疼得蜷缩在床,无法动弹半刻。 她身体康健,唯独这月事头天形同受刑,每回发作起来,都能要了她半条命。 灵鹭心疼得不行:“小娘子,今日您还要去画坊么?” 雪存满面薄汗,痛苦地捂着小腹,话都快说不出:“我、我再考虑一下。” 云狐摇头道:“疼成这样,就算想去与他见一面,也别去了。” 最终还是疼痛占据了上风,雪存咬紧牙关,叮嘱云狐去画坊替她跑腿一趟,给崔翰那边告个假,说是过几日再去。 云狐再归府时,面上全是欢欣雀跃:“小娘子,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雪存虚弱不已:“什么?” 云狐:“今日你没去,可我是看得清清楚楚,崔子元在你抄写的那卷铜雀台赋前站定许久,我走了他还没走!” 第21章 崔家主动邀她? 雪存熬过每月最艰难的几天,已到八月下旬。 去往画坊路上,雪存才知,她躺家中这几日,朝中发生了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御史台与大理寺联手,弹劾尚书左仆射黄昱暗中于东川司谋反之事。黄家本就是蜀地大族,黄氏的根基与势力便扎根在东川。 此次谋反案证据确凿,若干证物证辞与黄氏族人画押认罪的供词,直接被人越过当地刺史长官,快马呈至京师上报大理寺,将左仆射打个措手不及。 黄昱在昔年李氏举兵时曾为谋士,助当今圣人在乱世中招揽能人贤士无数。近百名开国功臣中,论功劳政绩,无人能出其右。 大楚开国短短三十载,正迈进盛世,黄昱就敢生出反心,所有人笃定,他这次必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然圣人念及旧情,只革了他的官职,叫他回府养老,甚至连他的族亲都没迁怒。 朝臣感慨圣人绝非凉薄天子之余,各执己见,众说纷纭。 有人说黄昱矜矜业业起早贪黑数十载,足以凭一代贤相之名永垂青史,必是被冤枉诬告,东川大案爆发地太过突然,离奇无比,背后定有推手。 也有人认为黄昱当真想反,圣人年事已高,储君一事上态度暧昧,摇摆不定,黄家想趁乱,效仿前朝权臣篡位。 种种声音,最后皆指向夺嫡之争。 黄昱可是沂王最有力的支持者,此招过于狠毒,叫他一夕之间被赶出中枢,无异于断掉沂王一臂。 “太子虽远在河南赈灾,可太子党还在朝中,左仆射一事,绝对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们被沂王党压制多年,眼下开始收网清算了,第一个就敢拿宰相开刀,往后朝中倒下的沂王党只会越来越多,如何是好。” 雪存从画坊回到浣花堂后,一直忧心忡忡,急得焦头烂额,食不下咽。 上天真是爱同她玩笑,先前她还乐观地认为,沂王能力压太子,最终夺得皇位。 可她忘了,就算太子百无一用,太子身后那群臣子,一样能将他推上高位。 储君之争,从来不只是皇子之间的斗争,更是多方势力斗法。 眼见太子局势好转,雪存更不敢闭眼睡觉,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被一床被子裹着送进东宫。 “小娘子别着急。”比起懵懂天真的灵鹭,云狐在政事上的嗅觉更为灵敏,她安慰道,“眼下距太子返京尚有一段时间,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 云狐沉下目光,低声道:“实在不行,快刀斩乱麻。小娘子现在既是高家贵女,免不得会在各类宴会与崔子元打照面,直接给他下足药,生米煮成熟饭。” 灵鹭皱眉呵斥她:“云狐!你净给小娘子出馊主意!若非顾及夫人,小娘子早便这么干了。” 雪存苦涩笑了笑:“我自是不在意贞洁名节,反正肉体凡胎,百年后都会化作一捧黄土。” “可是我不能不心疼我娘,不能让她和瑜哥儿被人看不起。” 天底下有哪个母亲,愿意看自己女儿上赶着卖肉倒贴,上赶着给别人做妾?尤其博陵崔氏这种名门,纠纷争斗更是漫无止境。 以高家的门楣,雪存若下药真成了,届时被崔秩大发慈悲纳进去,也是被磋磨成灰,尸骨无存的命。 她要崔秩的真心,要崔秩的正妻之位,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嫁过去。 这个想法固然天真,甚至可笑,总比叫她乖乖认命任人鱼肉强。 …… 萦绕在心头一夜的不安,叫雪存次日晨起时,眼下发青,心力憔悴。 去金风堂见完老夫人,尚未散场,众目睽睽下,正门守卫入内来报:“启禀老夫人,崔家三娘亲自登门,给七娘子递了方拜帖。” 崔家三娘子? 老夫人问道:“哪个崔家?” 守卫:“博陵崔氏。” 二房夫人贺兰氏惊诧不已:“崔露?” 听到崔露名字,雪存霎时容光焕发,可不就是崔秩的亲妹妹?此前公府寿宴,她并未随崔秩前来,雪存只听说过她的名号,还从未见过本人。 崔露出身尊贵,且顶着长安第一美人的美名在外,傲气是出了名的,一向不屑与非士族之家往来。 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同自己结识,意欲何为?莫非…… 雪存心脏狂跳,不敢细想下去,面上覆了层带着病态的淡淡粉红。 老夫人看向雪存:“既然是找你,且快回浣花堂梳妆更衣。” 雪存收好拜帖,一路小跑奔回浣花堂。这段时日她气色不佳,高诗兰甚至私下嘲笑她,脸白得仿佛死了三天三夜,艳尸一样,她总不能这么草率地见崔露。 进了西屋,雪存迅速扫了眼拜帖,上面赫然写着“共登骊山”四字。 骊山,骊山…… 雪存默默念叨着,人已边坐在妆台前敷粉,盖住眼下疲态,边叫灵鹭给她翻衣柜:“今日要登山,你找条轻便合身的裙子。” 灵鹭笑嘻嘻道:“小娘子放心,保管将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说罢,她脑中将雪存的衣物都过了一遍,很快就替雪存想出身适宜的搭配。她取出件妒杀石榴花的艳红长裙,配以晴山蓝忍冬纹窄袖上衣,最后熟练翻找出条红蓝渐变的珍珠纱披帛。 雪存正专注上妆,没看见她找的是何衣物,倒是一旁打下手的云狐满脸费解:“灵鹭,你找这么艳的颜色作甚?你往日不是常说,小娘子越素越美?” 灵鹭为雪存搭衣时脑瓜子转得比谁都快,她别出心裁,配色大胆,多用各类撞色,最终成效竟出乎意料地好,往往叫人耳目一新。 云狐并不怀疑她的眼光,只是今日这般穿着,就不能将雪存美貌全然显现。 “这你就不懂了。”灵鹭抖了抖衣物,抱到妆台后屏风处,“外人眼中,小娘子本就是弱不胜衣娇娇女,加之近日病容满面,不能再素下去了。不给她穿得精神些,没等到骊山,崔三娘就能吓得不敢带她登高。” 云狐深思片刻,她说的话好像不无道理。 雪存简单抹了胭脂提气色,又麻利更衣,坐下不到半盏茶,灵鹭就替她挽了个快手精致的单螺髻,将她乌沉沉一头缎锦长发,一丝不苟梳在头顶脑后,利落且端庄。 主仆二人打开首饰盒,挑挑拣拣,却听仆妇进门来报,道是那崔家三娘已到浣花堂正厅。 雪存不敢怠客,把个吊坠极长的蝶翼流苏金簪匆匆插入发间,起身离屋。 迈进正厅,雪存看见的第一个人却是高琴心,随后,才是她座侧那怀抱白猫的绝世美人。 崔露现年十七岁,出落得个星眸皓齿,杏腮桃颊,绰约多姿模样。尤其自锦绣堆砌中养成的世家贵女气韵,为旁人所不及也,雪存暗叹,纵使她见过无数美人,崔露也实打实是美人中的美人,不负盛名。 她在看崔露时,崔露亦在轻蹙眉心打量着她,眸中稍纵即逝,闪过一抹亮色。 这高雪存,真真是符合她名字中“雪”这一字,长安往前往后各推五十年,怕是都找不出她这独一份杳杳空灵。 旁人传言唯高雪存姿貌更胜她一筹,她并不在意。可一听连阿兄都点名道姓要见眼前人,她才心生疑虑,这高雪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连阿兄都对她起了兴趣? 一想到崔秩的交代,崔露更生烦躁。 没等雪存这个浣花堂主人开口问好,便抱起猫儿兀自起身,漫不经心道:“女郎若准备妥当了,咱们即刻向骊山出发。” 也没问雪存究竟愿不愿去。 雪存对她这样的态度,早见怪不怪了,世家子世家女,说话清一色高高在上命令的口吻。 还是高琴心,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拽着雪存的袖口:“七姐姐,你们真要去骊山玩?” 雪存莞尔答道:“嗯,崔娘子亲自上门邀约,我怎能扫了她的兴致。” 高琴心怔了怔,也没管一向冷傲的崔三娘为何会突然向雪存示好,低垂个纤睫,绞着手中软帕:“真好,我还没去过骊山。” 崔露闻言转身,这才将高琴心也上下打量一遍。 高琴心年岁尚小,受不得如此精明的目光。 谁料崔露竟对她扯了扯红唇,皮笑肉不笑道:“八娘子若也想去,不如与我们同行。” …… 崔家马车内,崔露闭目养神,双手却徐徐抚着怀中猫儿长毛。 紧随崔家马车之后,便是高家马车。 婢女香菏把着根逗猫草往猫身上挠去,边挠,边不解问她:“小娘子为何要将高家老八也一块叫上?” 与高家这种祖上草莽出身之人来往,已是博陵崔氏自降身价,今日叫个高雪存同行还不够,还要带上那尚未及笄的小女儿。 崔露轻嗤:“不多叫个人,叫旁人瞧见,还以为阿兄对高七娘生了什么心思。” 香菏恍然大悟:“原来小娘子在帮郎君避嫌。” 崔露无端生出股子无名火:“他真想见人,怎不亲自去请,偏要打着登高的幌子,叫我跑腿出面。” 香菏掩唇笑道:“小娘子这就不必担心了,也许郎君也不愿与她多有牵扯,才会想出此折中之法。” 崔露长叹:“不愿最好,我总以为,阿兄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未来的嫂嫂,可不是谁都能当。” 第22章 七娘子,可有撞疼你 骊山在长安城以东,是故要走城东春明门出城。 春明门作为官吏百姓迎来送往之地,自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崔秩今日着身空青色麒麟纹骑装,腰间别半掌宽镶玉腰带,勒出个劲瘦有力的腰身,叫往来女子都看直了眼。他身骑高大的照夜白马,身姿挺得板正,长靴踩进马镫,袍下两条又长又直小腿若隐若现。浑然天成的俊雅清致,简直是樽玉人。 崔氏几个庶出公子、女郎亦等候在春明门外。 香车宝马一出城门,一只雪手掀开窗牖,探出张明艳动人的小脸,远远的,对着崔秩眉开眼笑,大喊道:“阿兄——” 在兄长面前,崔露与所有爱撒娇的女郎没什么不同。 崔秩浅笑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却落在后面那辆马车。 高家马车内,听得崔露一声甜滋滋的阿兄,灵鹭激动得险些按捺不住,崔子元果然也在今日登高队列之中。 但因高琴心也在车中,她只能生生憋着,嘴角却也还是翘上了颧骨。 众人商议先在春明门外集合片刻。 马车一停,雪存等人陆续下车,莲步上前。 眼前阵仗真是吓她大跳。 今日骊山之行,崔家明显只邀请她和高琴心两人,但他们自己却来了十数人之众。 玉生烟与雪存匆匆见过一次,自是一眼认出她是崔秩想见之人。 “见过七娘子,八娘子。”玉生烟跳下自己的坐骑,热络上前,领高家人朝前走,边逐个介绍道,“这位是崔家五郎君,朝中御史中丞,也是我家公子。” 崔秩冲雪存勾了勾唇角,依旧单手抓着马缰,并无下马之意。 玉生烟将姐妹俩引到另一个华衣男子跟前:“这位是崔家六郎君,在朝中担任门下省录事一职。” 这崔家六郎是庶出,与崔秩年纪相仿,相貌仪态虽在男子中勉强算上乘,可与其兄崔秩相比,简直黯淡无光。 雪存和高琴心面面相觑,齐齐施礼:“见过郎君。” 崔序对着雪存的脸呆愣半刻,才想起来拱手回礼:“在下崔序,见过七娘子、八娘子。” 玉生烟又带着姐妹俩,一一见过崔家几名年幼的郎君和小姑娘,是其他几房所出。模样瞧着至多十三四岁,其中甚至还有个最小的小叔。 雪存当即明白,崔秩原来是趁今日休沐,带着家里的小孩儿出门玩。 那他们叫上自己这个外人,又是所为何事…… 众人打过照面,女眷皆上了马车,男子则骑马出行,声势浩大,朝骊山方向走去。 为时尚早,行驶到骊山脚下时,日头还没到正午。 可骊山脚下停靠的车马远不止崔家的,秋高气爽,今日朝中官员休沐,大小官员携家眷出门游玩者不计其数。 骊山是秦岭支脉,传说尝为女娲补天之地,阿房宫遗址与始皇帝陵墓皆坐落于此,前来登高野望者,多是奔着关中八景之一的骊山晚照而来。 行至骊山高地,西望巍峨壮丽的长安城,实为一桩雅事。 今日来人远比崔秩想象更多数倍,不偏不倚,叫崔家撞上了。 …… 沿迂回山路登高,行至骊山半山处的道家道场明圣宫外,已过正午。 明圣宫筑有观景平台,几座凉亭间隔长廊相连,雪存与崔家众人,一起进了其中一座休息。 方才登山耗掉她不少体力,晨间出门时她走得急,只匆匆咬了口桂花糕,眼下又困又乏,恨不得即刻下山回家。 一路上,除却偶尔回答崔家几个小丫头的问题,她和高琴心几乎都没和旁的人再说过话。 更别提能和崔秩有交涉。 好在崔家仆从携带茶点吃食无数,跟着主子们一起上了山。 玉生烟指挥仆从将吃食取出,尽数摆好放在亭下。崔家小孩子扛不住饿,此时都顾不得士族子女风度,吵吵嚷嚷的,将玉生烟团团围住。 亭中欢声一片,热闹至极,就连矜持端淑的崔露,也忍不住和他们言语嬉笑起来。 崔家那边其乐融融,雪存和高琴心却是浑身不自在。 跟着不熟的人外出,早该想到有此情此景。 崔序眼尖,挤开一众弟妹,取一托盘,亲手往盘中放了数块点心肉干,装得满满当当,朝二人这处端来。 “七娘子可是饿了?”崔序把食盘递给灵鹭,却瞥见高琴心已饿得眼冒绿光,他尴尬地咳了一咳,找补道,“八娘子,你也用些东西。” 高琴心抿了抿干涸的嘴皮:“多谢六郎,那我和姐姐就不客气了。” 崔序友好一笑,俨然宽厚亲切兄长模样:“两位娘子无需客气,更无需拘束自己,我和阿兄等会还要亲手烹茶,你们定要品一品。” 果腹完毕,雪存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便单手托腮,凭栏倚坐,吹着山风,放眼欣赏一望无际的骊山秋景。 此时尚未至深秋,骊山枯黄的草木不过零星分散在各处,入眼还是大片绿油油树海,山下还有人源源不断在往上走。 雪存深嗅一口空山新气,从头到脚都畅快轻盈了,今日这一遭,虽不清楚崔家用意,她倒也没白来。 高琴心还在进食,两腮塞得鼓囊囊。 她见雪存方才不过浅吃几块点心,又喝了碗崔秩亲手烹饪的茶汤,这便饱了;又盯向雪存过分袅娜的纤腰,宛同水蛇,浑身各处,简直哪儿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嘴里的珍馐美食,顿时失去滋味。 高琴心不舍地放下点心,凑近雪存:“七姐姐,你腰这么细,是不是因为你不爱吃饭啊?” 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忽闪不停,皆是稚女的天真烂漫。 雪存软绵绵抬起手臂,以团扇遮面,笑盈盈答她:“也许吧。” 其实她每次看高琴心吃东西吃得这么香,都快馋死了。可她不能多吃,吃多了,身子发福,脸上也跟着长肉,届时再扮元慕白,就彻底失去少年人面部清瘦利落的线条,叫别人一眼就能识破她的女儿身。 姐妹二人就饮食一事聊了小半刻,玉生烟半红着张俊脸,走到雪存跟前:“七娘子,我家郎君有事要与你相商,关乎你上次所求。” 雪存瞬时正襟危坐,心跳得厉害,扑腾个不停。 果然,今日崔露上门相邀,实则是为其兄办事。崔秩这般大费周折将她一并带来骊山,就是为了告诉她,他答应为娘作画了? 直觉告诉雪存,崔秩目的,远不止如此。 玉生烟知她害羞,又道:“郎君说明圣宫外人多眼杂,不若你与他单独寻个僻静之地。” 此时正值未时初刻,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崔秩趁众人无暇顾及他的身影,已站在一条幽静小道前,小道一路向内,去往明圣宫后山方向。 高琴心仍不明就里:“诶,五郎有事可以同我姐姐直说的,我们都守口如瓶。” 灵鹭疯狂咳了起来:“八娘子,咱们就只管在亭中等便是。” 后山…… 雪存望着那条小道,有些忧心。 大楚虽民风开放,可她和崔秩孤男寡女,一起去了后山,会叫旁人怎看待她?别最后没拉近与崔秩的关系,反惹得一身烂名声。 玉生烟看出她的顾虑,低声保证:“小娘子放心,虽说前山都是人,可无一人敢妄议我家郎君。” “你们去去就回,不会有人注意的。” 说罢,他抬手比了比抹脖子的动作。 雪存忍住笑,被灵鹭扶起身,颔首应下:“好。” …… 雪存与崔秩一前一后走进林中,身旁身后再无外人,只有一个玉生烟守在径口。 崔秩身量高,迈的步子也大,又一味不语,只顾大步往前走。 雪存跟在他身后,得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崔秩脚步越走越快,林中日光逐渐稀薄,雪存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莫不是……莫不是他色心突起,要半哄半骗,将她带进小树林里,让她半推半就与他行苟且之事吧? 不对,雪存摇头,崔秩出了名的坐怀不乱,她再貌美,也不可能叫他如禽兽行事。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胡思乱想之际,崔秩忽然停下。 雪存还维持小跑状态,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他结实宽阔的后背,撞得她鼻子生疼。 崔秩回过神,瞧她懵懂含泪模样,忍俊不禁:“七娘子,可有撞疼你?” 雪存嘴硬道:“没有。” 崔秩似笑非笑:“真没有?” 雪存含羞地别过脸:“是有点。” 崔秩没了再逗弄她的心思,开门见山道:“为你母亲作画之事,我应下了,但我有个要求。” 雪存呼吸一滞,缓缓抬眼仰望他:“什么要求?” 崔秩:“我去百川画坊的目的,只为顾恺之真迹,实不相瞒,我——” 说到此处,他耳朵微动,骤然睁大眼,瞳眸也猛地紧缩成一团,直直没了下文。更是不知几时拿出把合拢的折扇,用冰凉的扇骨抵在雪存樱唇上。 崔秩一把将雪存拉往身后,沉声警示她:“别动,别说话。” 事发突然,雪存吓得浑身颤栗,双手无意攀紧崔秩身后腰带。 林间果然有人语。 “崔子元这狗贼带了个小娘们进林子里野合,咱们趁此机会将他乱刀砍死,你们几个去那边搜。” 第23章 双双落水 乱刀砍死。 雪存四肢发软,险些站立不住,眼下情形再不能分明,怎如此倒霉的事都叫她遇到了? 对面人多势众,己方势单力薄,目标虽是崔秩,焉能放过一旁的她?甚至她身为女子,要遭受的折磨或许更甚崔秩百倍。 雪存悔不该跟着崔秩钻进这林间。 崔秩微眯眼眸,收回覆在她唇上的折扇,扭头,对她道:“抓好。” 抓好? 雪存想也没想,在崔秩身后,死命拽住他的腰带,勒得他险些呼吸不畅。 崔秩又只得轻声提醒她:“……也别抓这么紧。” 说罢,他也没避着雪存,当她面,手腕灵活一转,折扇扇面完全展开。又见他修长分明的手指按进扇柄上一个凹槽,三十六枚扇骨顶端,纷纷滑出泛寒光的削尖柳叶状钢刃,一片覆着一片,严丝合缝,齐刷刷连成把杀人利器。 雪存看得目瞪口呆。 大楚文臣普遍善武,虽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她没见过如此独特的武器。 崔秩这扇子,今日当真叫她开了眼。 他没再说话,手指了指前方一处低矮灌木丛。雪存心领神会,屏住呼吸,跟着他的步伐,二人小心踩过遍地枯枝残叶,走到那灌木丛前蹲下身。 雪存还没蹲稳,就听崔秩冷笑一声,找准方向,手中折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手飞出。扇子在空中不断飞旋,快出残影无数,浑然成了片圆滑的铁锯。 “呃——” 扑通一下,满地枝桠嘎吱响动,有人重重栽倒在地。她只听着道痛苦的呻吟,再一抬眼,飞出的折扇回旋朝灌木丛方向,直直冲她面门而来。 雪存下意识埋头,生怕不长眼的扇子误伤她,崔秩却及时伸出手,稳稳接住扇柄。 等她反应过来,缓缓抬起脸,才明白自己又闹笑话了。 崔秩这手回旋扇练得炉火纯青,又怎会误伤到她。 她闻到他衣上发间淡淡的雪柏香,格外镇静心神,先前那些丧命的担忧,逐渐扫空。 崔秩如如法炮制,继续一甩扇子,解决了一个接一个。扇子飞旋回他手中时,刀叶难免沾上薄薄一层鲜血,崔秩甚至有闲心,从容不迫地以树叶擦拭血液。 那群寻仇刺杀他的人究竟不是蠢货,很快,为首的一个发觉破绽,高声喊道:“别上去送死了!对着那矮丛放箭!” 崔秩猛然起身,牵住雪存的手,拉着她起身逃跑:“走。” 无数利箭嗖嗖向他二人方向疾速射来。 雪存胆战心惊,两条腿都不知何处来的力气能在林间奔跑。 崔秩却游刃有余,一手扣紧她不说,只消以耳辨位,另一手便准确抬起扇子,挡下一只又一只利箭。他手上动作快且漂亮,半披散的长发也随流利的身法,扬出道道弧线,发丝打在雪存面上,又香又痒。 当真是只穿梭山林云间的鹤。 他那扇子刀枪不入,可攻可守,堪称奇扇。 刺客没料到崔秩武艺不俗,且手中利箭尽数放出,都未伤到他分毫,一气之下索性集体提刀追上。 雪存从未到过骊山,只能任由崔秩牵着她四处躲避。 眼下她哪还顾得上怎么勾搭崔秩,一心只想活命,身体便爆发出惊人的潜力,竟能沉住气跟上崔秩的步伐,从始至终都没因惊慌失措乱喊乱叫过,倒叫崔秩惊诧不已。 崔秩牵着她越跑越偏,连明圣宫的屋檐砖瓦都看不见了。 两个人彼此紧扣的那只手都烫得惊人,手心也很快出了层滑腻腻的薄汗,越是这般,崔秩越是将她的手攥得极紧,生怕她落单。 无数低垂的细枝朝雪存面上打来,刮得她小脸刺痛,不必猜,她也知道这会子自己脸上恐满是划痕。 且她发间那只吊得极长的流苏簪子,此刻真是百无一用,竟被树枝勾缠住。她一跑,簪子就松落掉地,满头青丝没了加固之物,瞬间散落,长长垂至她臀后。 二人跑得极快,分明将身后刺客远远甩出一大截,奇怪的是,无论朝哪个方向钻,刺客仍能跟上。 再这样下去,他二人的力气迟早耗尽,刺客早晚追上他们。 当真离奇,莫非他崔子元今日注定葬身这骊山? 崔秩遽然放缓速度,带雪存停于巨石后,凝眉注视她,终是找到了答案。 她今日穿着,美则美矣,可这样艳丽的颜色,在一片绿海山林间,如何不显眼? 但见她鸦色长发流光,搭在身前肩后,头上首饰早不翼而飞。臂上那珍珠纱披帛,方才慌乱逃窜之中,更是被扯得脱丝,与破烂无异。 原是如此。 崔秩毫不犹豫,伸手取下她臂上披帛,随意丢散在风中。 他嗓音清润:“别要了,我赔你一条。” 耳畔隐隐有水流声,看来他们跑到了山涧清泉地带,雪存脑袋转得快,立刻明白崔秩此举是何缘故。 怪她,今日穿成这样,可不就是个行走的活靶子,那披帛更是为刺客一路留下记号。 崔秩又道:“做好闭气的准备。” 复迈开一双长腿,带她大步奔跑起来。 耳畔溪声愈发响亮,雪存只能做崔秩手中提线木偶,任他带路。直到二人走到一方寒潭前,见潭上有厚厚一条一丈高水瀑打下,她才发觉这可不单单是条溪水。 崔秩二话不说,直直带她跳下潭中。 寒潭极深,秋日刺骨寒的潭水灌入鼻腔,雪存被呛得生不如死,在水下分不清南北东西,才知方才崔秩为何要她闭气。 她不通水性,很快沉入潭底,青丝在水中散成一团墨。 崔秩一愣,用力朝她游去,捞紧她的纤腰,将她带向瀑布方向,显然是想朝上。 雪存不断在他手上挣扎,心底惊呼,这崔子元是疯了么,竟要带她去撞那瀑布后的大石头。 可真正被崔秩捞上岸,她人已躺在白练般瀑布后方,眼前只有铺天盖地的白,和震耳欲聋的激流声。 这瀑布后竟别有洞天,有个极宽阔的石洞。 怪不得崔秩敢直接跳下深潭。 刺客的声音就在瀑布之外:“他奶奶的,崔子元人呢!” 雪存还没排出方才不慎呛入肺腑的水,吓得浑身麻痹,不敢动弹。 好在水流击石声不小,崔秩靠近她,附在她耳畔,悄声安抚: “别怕,等他们一走,我们就安全了。” 第24章 崔郎君,你难不难受啊 洞外人声遥遥褪去,想必刺客寻找无果,已经离开。 冷意后知后觉泛滥,雪存冻得浑身哆嗦,大口喘息,却又不断痛苦地咳嗽,感觉体内的水还没吐干净,甚至灌进她脑子里。 崔秩半靠在她对面一块光滑顽石上,脸色白得诡异。 见少女浑身湿透,襦裙软哒哒紧贴她的身体,将浑身玲珑有致曲线勾勒得尽致淋漓,他别开脸,虚弱提醒她:“七娘子,你想办法将水吐出,否则恐落遗症,伤了根基。” 雪存理智尚在,也意会了崔秩好意。 可她一个人,如何能将水吐干净。 思来想去,雪存暂时没理会崔秩眼下对她是何看法,既然他都开口,也不便助她,那必不会介怀她所用之法。 她当着崔秩的面,轻启朱唇,吐出段湿濡粉糯舌尖,颤巍巍抬起右手,两根细嫩嫩柔荑似的手指并拢,直接朝口中塞入,刺激喉腔。 下一瞬,她果然受不住恶心,大口将腹中冷泉都呕了出来。 直到吐干净了,雪存扶着腰,转头看向一旁崔秩:“崔郎君,谢谢你。” 崔秩面色痛苦,俊脸皱作一团,咬紧牙关,恍若昏迷。 雪存这才发觉他肩上不知何时溢出大片血渍。 “郎君!”雪存手脚并用,爬到崔秩身侧,见他伤势极重,她心底直发毛,“你这伤是何时受的?” 崔秩目光迷离:“方才在水下救你,为利石所伤,不碍事。” 雪存此刻担忧皆是发自内心,她唯恐崔秩不明不白死在这石洞之中,说什么也要替他查探伤势。 崔秩却忽然恢复了力气,一把攥紧她玲珑玉腕:“我的伤势如何,我心知肚明,小娘子别害怕。” 雪存眼中,他可不就是在逞强?脸色都这么难看了,还要嘴硬自己没事。 她将湿漉漉碍事的发丝别在耳后,一弯黛眉撇得极垂,浑身瑟缩:“可是你……你这样,我很担心。” 崔秩无力笑了笑:“实不相瞒,我晕血气。” 今日闻到肩上那叫他作呕的腥甜气息,他还能维持神智,与雪存说了这么久的话,已是尽了全力。 换作往常,他早就一头倒下,不省人事。 雪存恍然大悟。 崔秩方才本就受寒,若因血气所扰,彻底昏死过去,骊山人生地不熟,她要如何带着他走出这洞穴,顺利回到明圣宫外? 他不能倒下。 雪存左顾右盼,终于想到解决之法。 她取下自己腰间香囊,香囊中常装裹有一味苏合香,气芳而味略苦,有开窍醒神的功效。 雪存本想直接把香囊塞到崔秩手中,可细想片刻,她迟疑了,觉得此举不妥,又取下腰间塞得分外牢固的手帕,把沾水的香料一一倒入帕中,团成一个小球,递至崔秩鼻下: “郎君,你若不嫌,可以手握这香球,以掩血气。” 她方才解下香囊起,崔秩就默默注视她。 女子对男子赠送香囊的寓意,楚人何不清楚?却见她考虑周到,心细如发,竟没有贸然送出。 崔秩接过香球,未即刻放在鼻下,倒是先瞥了眼帕子上绣的垂丝海棠,绣法独特,竟如真物,看罢,才缓缓嗅入一口苏合香。 苏合香逐渐盖过血气,崔秩眼帘下的黑幕也慢慢散离,视线清明起来。 雪存担心他失血过多,还是会晕过去,遂双掌撑地,直起身,凝眸注视他肩上破洞,温声细语问道: “郎君,你的伤口疼不疼啊,要不要我给你吹一吹?” “郎君,你冷不冷?你难不难受?” 她说话一向这般,嘴里含了口蜜糖,轻轻柔柔,鸟羽都比她的声音重上三分,无论是高家荷池初见,雨中画坊再逢,还是此时此刻,劫后余生,大难不死,不改音调。 崔秩垂睫端详她。 她面上脂粉被潭水冲刷干净,露出原本素净细腻的皮肤。 石洞昏暗,她身上肌肤依旧白得醒目,眼尾一抹脆弱水红色,应是血丝聚集,更为她平添清丽柔怯。 竟比她盛装打扮时,还要美上三分。 崔秩回过神:“不必了。” 他怕自己语气太冷,复补充道:“你若真怕我晕过去,不如多同我说会儿话。” 有些出乎雪存意料。 孤男寡女,同生共死,幽暗石洞……细细想,她和崔秩的进展,居然比她预料得快了好多。 也许这就是一个离他更近的绝佳机会。 没了性命威胁,雪存脑中,又燃起趁机攀附他的念头。 雪存关切问道:“郎君,今日遇刺,你可有想过是得罪了谁?” 崔秩摇头。 雪存不解:“若你没有疑心之人,事后如何追究?” 崔秩却勾唇,朗笑道:“我得罪的人有点多,你问的是哪位?” 雪存:“……” 行吧,这么算来,但凡朝堂上还能喘气的,都有理由害他,谁叫他嘴毒。 眼见这话匣子开到一半又合了,雪存环视石洞,又问道:“郎君是如何知晓这方瀑布?又如何知晓这瀑布后有个石洞?” 崔秩回忆起来:“这地方,还是我妹妹带我来的。” “我们常来骊山散心,那时她年岁尚小,脾气又大,稍不顺心就能撇下众人独自跑远。有一次她被仲延气坏了,一个人跑到这里,不过是走另一条路进洞。我追了上来,才知这是她的‘宝洞’,她说全长安只有她才知道这个地方,我是第二个。” 他看向雪存,一字一句道:“现在,你是第三个。” 雪存嫣然笑道:“荣幸之至。” 崔秩神情平静:“今日若非我牵连,女郎也不必受这诸多苦。” 雪存摇头:“郎君别这么说,至少我今日亦是有所收获。” 崔秩一扬细眉:“嗯?” 雪存嗤嗤笑了起来:“就是这宝洞呀,等我回城,可有得吹嘘的了。最好将今日经历,编写成《搜神记》那样的志怪故事,道是观音大士座下童男童女,在骊山躲避吃人的黑熊精,无意进了一无底洞,洞内珍奇宝物无数,二人却不为所动,把长安人都骗得团团转。” 崔秩被她天真柔软的模样逗笑了,与她就着这志怪故事,说笑半日,最后双双力竭。 他温声道:“不知刺客是否离开骊山,我们就在洞内等候,时间一长,我妹妹自会带人来寻,别怕。” …… 一个时辰后,洞口另一方向,果然传来崔露与崔家侍从的呼唤。 今日这骊山晚照是没看成,雪存都快在这寒洞中冻生病了。 她大声呼应,嗓音都冻哑几番,玉生烟立刻跳进洞中搭救二人。 众人得知崔秩与她竟是遭遇刺客袭击,吓得匆忙打道回府,更不会细究他二人独处时是否越界。应崔秩要求,无论高家崔家奴婢,皆得对此事守口如瓶,不得走漏半分风声,终是在宵禁时顺利进城。 崔秩受了伤,不便骑马,只能临时挤进崔露马车中同乘回府。 崔露边掉泪埋怨他心大,边皱眉看盯着他腰上一朵栩栩如生垂丝海棠:“咦,阿兄,你腰带上何时长了朵海棠花?” 但一想,现在可不是海棠花季。 崔秩缓缓将手帕掖进腰带:“骊山摘的。” 第25章 二郎归 得知雪存在骊山意外摔伤,叫树枝刮花小半张脸,老夫人特派人给她送来一盒千金难求的焕颜膏。 雪存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不轻,看来,国公府为保她的脸,什么血本都愿下。 元有容和高瑜一起来西屋探望她。 “好端端的,怎么摔成这副模样?你再这样不当心,往后娘不许你外出了。” 雪存身上倒无恙,甚至在洞中受冻这么久,回来后喝了几碗热乎乎的姜汤,就再无任何异样。就是这脸上,东一处西一处,俱是又细又长的刮口。 元有容心疼得直皱眉,指尖挖了焕颜膏,亲自朝雪存脸上抹:“幸得你祖母和大伯母疼你,姑娘家最重要的就是这张脸。若当年也有副焕颜膏就好了,这样你臂上何苦留疤……” 她说的这道疤,是雪存儿时为替她分担家务,偷偷跑去厨房灶台里烧火,不慎为飞溅出的火渣子烫伤。 伤口位置在雪存右臂手肘内侧,待伤口愈合,雪存嫌那里难看,她在洛阳时,便顺着疤痕形状,纹了朵火红色的石蒜花。 隔着层衣料,雪存摸了摸那朵隐秘的纹身,小声嘟囔道:“娘,我真没事,我和瑜哥儿小时候打闹受的伤都比这严重多了。” 一旁的高瑜嘴角抽了抽,忆起儿时与姐姐互相捉弄追逐的场景,难免百感交集。 元有容被她这态度气得猛咳几下,嗔她一眼:“你这性子,不去做个小子真是可惜。” 雪存不服气地哼了哼:“我才不愿当臭烘烘的男人呢,我比男人还厉害百倍。” 高瑜默默挪动步子,转身离开:“娘,姐姐,我先回洗心阁温书了。” 屋内只剩母女二人,元有容目光落在雪存腰间,不免惊奇道:“娘给你绣的那只手帕呢?” 雪存后知后觉,自己腰带上只系个空瘪瘪香囊,除此外,再无旁物。 该死,她现在才想起来,手帕好像落在崔秩那儿。 元有容绣功卓越,奇思无数,帕子上垂丝海棠的绣法,是她融合蜀绣、苏绣二者之长,自创出来的,万物从她手下绣出,堪称活灵活现,却也要费她好大一番功夫。 更何况那帕子是她今年新绣成的,雪存还没用上几次,就丢了。 崔子元…… 他不像是会对一方手帕上心的人,更没少收到姑娘的帕子吧,兴许他为避嫌,一回崔家就给扔了。 雪存深感可惜,呢喃道:“娘,我对不住你,落在骊山了。” …… 清晨,长安城秋雾迷蒙,五尺开外不见人影只闻人声,春明门守卫哈欠连天,刚一打开城门,雾中便传来一道有力响亮的隼鸣,激得人困意全无。 姬家二郎竟是从翠微宫避暑回来了。 几道交错马蹄声不紧不慢朝城门踏来,众守卫站得笔挺,但闻马蹄声渐近了,才看清一行三人的面容。 为首少年身量高挑,鲜衣怒马,单手执银缰,面如冷玉,眉目凌厉张扬,右耳耳垂缀着枚红翡耳坠,瘦薄腰后别一把精雕细镂匠石运金黑错金蛟龙纹横刀,肩头立着只毛色纯白胜雪的红喙矛隼,一看便知是靺鞨人白山黑水部上贡大楚的珍品。 正是华安公主次子姬湛。 姬湛身后二人,同是相貌不俗的青年才俊,衣冠济济,气度甚至远胜一众贵公子,却只是他的心腹侍从。 一人生着张娃娃脸,乌溜溜一双眼睛大得惊人,嘴角也总挂着笑,便是褚厌;另一人神情冷峻,浓眉星眸,脸色略深,板着张俊脸,是为谈珩。 守卫可不敢大肆搜这几人的身,只例行登记,草草走了个过场,将人放进城了。 为时尚早,坊间各道还无甚行人。主仆三人方一入城,便见姬湛神采飞扬,勒紧缰绳,御着胯下黑马,纵横于坊市干道之间,一路奔着崇仁坊跑马而去。 两名侍从见状,亦是勒绳跟上,马蹄溅起道道飞扬尘土,呛得后方守卫干咳不停。 这姬湛还是一如既往轻狂,早该习惯了。 迈进坊门,快到华安公主府前,姬湛才放慢速度,变回副羸弱苍白模样,举止得体,小心驾马。 公主府奴仆天没亮便起,眼下已在洒扫府门前空地。 见姬湛归来,放下扫帚,撒着腿便往府中跑,边跑边高兴大喊道:“二郎归!二郎归!” 整个公主府登时热闹起来。 姬湛轻笑,抬手抚了抚肩上白隼:“雪翎,到家了。” 公主闻言姬湛归府,二话不说,翻身起床,待郑重装扮一番后,雾气早散了个干净,太阳也出来了。 她想也没想,就由婢子左右搀扶前往府中留月楼。 一到留月楼,姬湛果然已换了身行头,干净清爽地立于若干鸟笼前方,亲手喂养楼内叽叽喳喳数只形色各异的鸟儿。 公主嗤道:“一回来就只管照顾你这群鸟儿,连亲娘也不顾。” 姬湛放下鸟食,向门外公主小跑而去,规规矩矩站好:“儿代这些小鸟,谢过娘这段时间的照顾。” 公主本就是佯怒,一下就被他机敏乖巧的模样破了功。 她反复打量爱子,不禁柳眉微扭:“仲延,可用了早膳?” 姬湛摇头:“还没呢。” 公主:“走吧,有什么话,咱们母子用完早膳慢慢说。” …… 用完早膳,母子二人移步水榭消食。 雪翎一回公主府便离开姬湛肩头,展着双翅不知飞往何处,听到姬湛在水榭一记口哨声,方懒懒散散收翅降落地面。 婢女端上一盘现宰杀的鲜肉,放在水榭石桌上,姬湛抽出腰间横刀,一手握刀,另一手捏起肉,用刀一点一点将肉片成薄片,才喂进雪翎口中。 公主亲自在一旁烹茶,见姬湛又照顾起鸟来,骂道:“雪翎还真是金贵,竟要劳烦你这活祖宗伺候。” 姬湛笑道:“娘,你知道的,雪翎和别的鸟儿都不一样。” 公主倒也喜欢这只矛隼,跟着姬湛逗它几下,又问他:“仲延,这次你去翠微宫避暑,怎么一去这么久?” 翠微宫位于长安城南,是当今圣人特意修建于终南山太和谷的避暑行宫。 姬湛自小深受圣人喜爱,圣人视他若亲子,更因他自幼体弱多病,特许他逢夏便去翠微宫避暑,年年如此。 只是往年方一入秋,姬湛就会从终南山回来。今年他在翠微宫待的时间,更要长上许多,眼下都快进深秋了。 姬湛正专心给雪翎喂食,料定公主必有此问,漫不经心答道:“今年太热,儿免不得想多待几天。” 公主又道:“这次回长安就安心待好,别再乱跑。你今年明经及第,独孤尚书给你安排了个要职,就等你回来上任。” 姬湛挑眉:“哦?何种要职?可是直接将我安插进中枢?” 水榭众人齐齐发笑,公主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半晌后,才悠悠答他:“可是堂堂九品秘书省校书郎呢。” 姬湛嘁了声,继续朝雪翎嘴里喂肉:“我当独孤尚书和阿爷能给我捞个宰相做一做。” 公主这厢正色道:“仲延,祸从口出,如今形势更需小心说话。你阿爷已升任正三品吏部尚书,你阿兄也升任侍郎,坐上你阿爷的位置,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咱们,稍有不慎……” 她没再说下去。 姬湛沉思片刻,放下横刀,就着金盆中的热水净手,点头应下:“此事我在翠微宫时已知晓,娘,他二人皆是因黄昱之事升任的吧。” 提到黄昱,公主脸色微变:“是,本宫也好奇,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敢直扼黄昱命门,叫沂王元气大伤。出手如何狠绝,这是要索黄昱的命。” 她自顾自推敲道:“这么脏的手笔,真不像御史台和大理寺……” 第26章 他要治一治那个姓高的女人 茶水烹好,姬湛饮下一碗,提醒她:“储君之争,与寒族官员无关,娘不必过于忧心。” 大楚如今分三个党派。 一为关陇旧贵,前身是武川派系出身的西魏八柱国。虽非根基深厚的门阀士族,可百年来皇位变更,不过是八柱国后人之间轮转上位,旁人毫无机缘。 二为二崔二王,河东裴薛、范阳卢荥阳郑等门阀士族,根基底蕴最为深厚,任朝廷如何改朝易姓,朝中高官要职,反反复复,皆是士族子弟,经久不衰。 第三,则为姬明这样的寒门官员,因家族没落,身后无任何根基,唯一倚仗便是皇权,是为天子门生,也只忠于天子,毫无争议的帝党忠臣。 本朝沿袭且改进前朝科举制选官,朝中官员,虽说不复魏文制定九品中正制起,“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情形,可寒门子弟若想出头,依旧难如登天,朝中大多要职,仍为关陇旧贵与士族担任。 姬明出身寒族,正值壮年,就走到吏部尚书之位,早被太子沂王二党争相拉拢。 如今姬澄也官至四品,眼见姬家在朝中分量愈重,往后怕是没多少安宁日子了。 储君之争不得轻易下注,尤其寒族官员,输则一无所有,一朝变回田舍郎;可若不下注,待新君登基,必会因昔日犹疑与漠视,受新主猜忌,遭新帝势力打压清算。 怎么选都是两难。 不过姬家情况,远比旁的寒族官员好许多。 谁叫姬明尚了华安公主。 公主心中仍惆怅不堪:“皇兄年岁已高,他的心病也是本宫的心病……立储之事重之又重,早已将他磋磨得消瘦不堪,却迟迟没个结果,也叫咱们这些人忧心。” 想到太子和沂王那二人德行,公主冷笑:“虎父出犬子,凤鸟生雉鸡,真是我李氏之哀。” 姬湛眸光微闪,没有接话。 公主提醒他:“仲延,你公然与宣王交好,意在明哲保身,本宫和你阿爷都明白。只是宣王毕竟年少,且与太子沂王同是一母所出,他日无论二人谁为帝,宣王都难逃猜忌。” 却见姬湛形色淡定自若:“儿身为宣王的表兄,定会勉力相劝。” 公主愣道:“劝他什么?” 姬湛一板一眼:“劝他赶紧老老实实去封地就藩,儿也好跟着他去并州,捞个刺史长史什么的当当,实在不成当个司马,反正官阶都比校书郎高。” 公主被他气得发笑:“又没个正形!明年开春就成年的人了,怎说话还是这般——” 说到姬湛的加冠礼,公主思忖片刻,语重心长教育他: “仲延,你是本宫的儿子,这辈子就该是撒开手脚享清福的命。待明年你加冠时,本宫便去请奏皇兄,立你为世子。” 公主位同藩王,且有从龙之功。圣人早早便允诺她,待来日她生下儿子,她的儿子就是世子,也是日后的异姓郡王。 可公主有两个儿子。 姬澄才是那个嫡长子。 又听她说起立世子之事,姬湛目光黯淡,长睫低垂:“娘,世子之事,可不可以就此作罢?亦或者,您选立阿兄吧,阿兄毕竟才是您的长子。” 公主神色从容:“你阿兄还用得着本宫帮衬?他自有你阿爷提携,仕途轮不着你我操心。倒是你,仲延,你自幼体弱多病,本宫只盼你能一世顺遂,做个闲云野鹤的郡王。” 姬湛回避她的目光,无奈道:“是,时候不早,我还要去姬府一趟。” 姬明姬澄升任还不到一月,但当夜私下设宴庆贺时,姬湛不在长安,只有公主一人去往姬家赴宴。 眼下见他这么说,公主也知道他是要携礼去给父兄道喜去了。 …… 崇仁坊与平康坊不过一街之隔,平康坊姬府与公主府离得极近,姬湛决意步行过去。 褚厌和谈珩分别抱着他准备的贺礼跟在身后。 尚未迈进平康坊坊门,三人便遭韦家婢子拦住去路。 “姬郎君。”婢子声音娇甜,眼波盈盈,“我家小娘子得知你归京,特邀你今夜去鼎丰楼一聚。” 婢子对上姬湛那双勾魂摄魄狐狸眼短短一瞬,便羞得面上一片红晕。 姬湛未开口作答,褚厌就抢先抱怨:“你家小娘子太没眼色了吧,郎君才到长安,尚未拜见父兄呢,就要去与你家小娘子幽会?” 话一说完,褚厌挨了谈珩重重一肘,疼得他倒吸凉气,不住说道:“本来就是……” 那婢子哪里知晓姬湛的侍从这么难缠,且她又是头回替韦皎皎跑腿,遭褚厌这么一数落,委屈地落泪跑开。 姬湛一言不发,冷冷绷着张脸,继续赶路。 谈珩遂低声开口斥责褚厌:“我看你也没眼力见,没见郎君眼下正烦?” 褚厌自然知道姬湛在烦何事。 立世子之事,困扰了姬湛整整几年,姬湛与姬澄虽各自在两府长大,可兄弟二人感情极好,姬湛一直以姬澄这个兄长为尊,不敢逾越。 公主欲立他为世子,只能全了她的意愿,可有想过姬澄是何心境?可有想过外人会如何离间他们兄弟? 姬湛不愿与父兄疏远。 直至今年,公主与姬明关系缓和不少,让姬湛看到了希望。 姬湛趁此机会,将心病透露给姬明,父子二人一拍即合,决意趁公主生辰,叫姬明与公主重修旧好。 等夫妻二人感情稳固,姬湛再趁机提议,叫公主放下芥蒂改立姬澄为世子,如此,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当日公主都答应搬回姬家了,谁知半路杀出个元有容的女儿。 想到那双猫儿似的琥珀瞳,姬湛心底恶寒更甚。 得找个机会,好好治一治那个叫高什么的女人,叫她知道得罪自己的代价。 …… 平康坊姬家。 姬湛等候小半盏茶时间,姬明和姬澄便从吏部下值回家。 父子几人寒暄半日,姬湛道出来意,将准备好的镇纸和极品松烟墨送给父兄。 姬明和姬澄是文人,最喜文房四宝,尤其姬湛今日准备的这两样,在他们眼中,皆是万金难觅的无价之宝。 父兄欲留姬湛在姬家用晚饭,姬湛也没推辞。 晚饭用毕,又过宵禁时间,坊门早就给金吾卫关上了,姬湛只好留在姬家过夜。 也好,他许久未与姬澄这个兄长叙旧。 姬澄自打探花及第,就被远调雁门做官,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不见,自己这小弟已然成了个高大俊美的如玉郎君,且今年还正儿八经通过明经科选拔。虽非进士科及第,但也是万里挑一,足可见姬湛这些年并未懈怠过课业。 姬湛同样对兄长在雁门抗击东突厥那两战好奇不已。 突厥人集结十万之众,来势汹汹,而彼时雁门守军不过五千。阿兄一个文人,竟用兵如神,智退突厥,还将东突厥可汗给抓回了长安。 姬湛刚想开口问及此事,姬澄却比他更先开口,冷凝着一双剑眉,面色严肃: “仲延,你往后对待女郎,莫要一再刻薄了。” 姬湛:“?” 第27章 为父欲以雪存为你正妻 姬湛冥思苦想半日,才惊觉兄长为何突然兴师问罪。 起先他疑心是因韦皎皎婢女一事,可当时只褚厌、谈珩在他身侧,此二人对他忠心耿耿,怎可能反将这事透露给兄长? 且兄长并不在意韦皎皎,更不会替她说话了。 思来想去,姬湛忆及大半年前,同样发生在这府邸中的一桩事。 当时情形,阿爷定是告诉给兄长了,没料到兄长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他是凭白刁难那少女一番,可他只口头过了嘴瘾,最后不也没拦她的路,更没害死元有容,父兄何至于小题大做。 姬湛脸色阴沉得发黑:“你我兄弟足足三年多未见,你开口便是为一个女人来数落我?我当你要指教我旁的事呢,就这,这就是你堂堂探花吏部侍郎的本事?” 他讥笑着扫视姬澄,尾调刻意抬得极高:“没想到阿兄刚一升官,便学起旁人好为人师那套。阿兄身为兄长,难道不知我自小就不服管教。” 姬澄被他这番反问怼得一愣,俊生生皎若清月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可谓精彩纷呈。 姬湛这张贱嘴,说他一句能顶十句回来,且字字刻薄,若非看在他是胞弟,姬澄恨不得抡起手扇他。 姬澄满面无奈:“……你误会矣,我虽久不在长安,可你那泼猴儿似的性子,我焉能不知?仲延,身为正人君子,应当——” “阿兄。”姬湛不满地打断,“我几时说过我是正人君子?你和阿爷要当君子,且自个儿当去,我这泼猴可不敢与你们相提并论。” 姬澄噎了噎:“仲延,你糊涂,我只是以女子为例告诫你,你成人在即,韬光敛彩经营好名声才是真,莫要再矜纠收缭,目空一世。” 岂料姬湛有理有据:“我阿娘是位同藩王的公主,我阿爷是吏部尚书,我阿兄年纪轻轻便是四品高官,我都不知道收敛二字怎么写。” 姬澄重重拂袖:“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你滚吧。” 一向温润端方的兄长被惹怒,连滚这个字眼都说出口了,姬湛却并无甚愧疚之意,只在心中又暗暗记了雪存一笔。 次日清晨,姬明父子二人离府上朝,姬湛也起得极早。 他在门外匆匆对父兄道别,便领褚厌谈珩离开,说是要回公主府换上校书郎的九品官服,去秘书省上值了。 他如此懂事,姬明欣慰地应了他一句,姬澄则铁青个脸,闷着一股气钻进马车,看也没看他。 都是自己的儿子,姬明哪能看不出兄弟二人闹了不愉。 去往皇城路上,姬明向姬澄问起昨夜之事,姬澄只得一一道来,末了,低垂个眉眼,失神唧哝: “此事也是我考虑欠妥,五月时,我分明答应了雪存,不会找仲延的麻烦。” “可仲延的性子,何止对雪存一人猖狂无礼。长安城凡心悦仲延的女郎,哪个没被他摆着冷脸三言两语就气哭过?更别提男子。我并未以雪存为名敲打他,他却一股脑假想,这叫我往后如何面对雪存。” 姬明不由哂道:“连我都管不住他,你管他作甚?伯延,你不必发愁,他看似纨绔浮华,不切实际,实则并无太多坏心,且聪颖不在你之下,来日自有他一番出路。” 他抚了抚下巴上一把美髯,双目微觑:“倒是你,为父眼下更着急你的婚事。” 晨光熹微,马车中光线昏晦,姬澄白皙的面庞悄然红得发烫:“阿爷,我刚升任侍郎,还没坐稳这把椅子,娶妻之事不急于一时。” 姬明却摇头,忖想半刻,终于对长子道出深藏多时的大胆想法:“为父欲替你求娶雪存为正妻,上次打国公府回来,你不是夸赞她貌美性柔,有元姨之风。” 姬澄睁大了眼:“阿爷,这如何使得,她小我好几岁呢。” 姬明:“不愿意?那算了,我还当你大她五岁,是个会疼人的,哪知你也同我年轻时一样不解风情。” 姬澄又急匆匆道:“非也,儿女婚事,全凭父母之言媒妁之名,阿爷想让我娶谁我便娶谁。只是雪存,到底与旁人不同,就是娘那关……” 姬明叹气连连:“你娘虽不大与你亲近,可你毕竟是她的儿子,且她性子强势,说一不二,婚姻大事,凭我一人作不了主。” “雪存没少吃过苦,虽回到国公府做起了正儿八经的七娘子,可以当今国公府境况,难给她一桩称心的婚事,我不忍她草草出嫁,甚至所嫁非人。” “这个想法深耕我心中多年,一早我便觉得你俩般配至极,绝非临时起意。早知趁她回公府前,我想办法说动你娘,将你们二人婚事定下,奈何那时你还在雁门,且她尚未及笄,真是天意弄人。” 姬澄语调平静,并无失落之意,只轻言劝慰父亲:“阿爷别担心,雪存与我都年轻,目下又非谈婚论嫁的时机,待时局稳定,再谈不迟。” 姬明:“不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娘那里,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能慢慢说动她,你就安心等着娶雪存吧。” …… 九月金秋,百川画坊。 雪存不知这一次再去东市,是否还能与崔秩碰面。回想起上次与他遇刺的经历,她仍是心有余悸。 骊山刺客一事至今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可见崔秩慎之又慎。 崔秩既受了伤又受了寒,外界没传出他大病一场的消息,反而听说他照例上朝,且神色无异,这男人当真是铁打钢铸的。 雪存今日从崔翰处新得了番指点,推门而出,庄梦走在她身前引路,正欲下楼,却见一道身影上前,支开了庄梦。 可不就是玉生烟。 雪存惊愕抬头,玉生烟对她友善一笑,他一闪身,崔秩那张韶秀的脸骤然出现眼前,似道骤然乍破开的天光。 整个百川画坊,唯一死角便是此处了,无论哪个方向,外人都窥不见这一片。 玉生烟冲着云狐挤眉弄眼,云狐白眼一翻,随他退至一旁。 崔秩站定到雪存面前,缓缓向她摊开掌心:“找回来了。” 她定睛一看,那方垂丝海棠帕包裹着的簪子,可不就是她丢在骊山那只。至于丢在哪个位置,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崔秩竟是能给她寻回来。 雪存错愕不已,半日都没接他手上的东西:“郎君,你……” 崔秩偏了偏头,更深幽地看向她:“嗯?” 雪存收下发簪,连同那块她心心念念的手帕:“多谢郎君。” 崔秩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这簪子若就此丢了,岂不可惜?” 第28章 可是五郎想见我 雪存抬起双似蹙非蹙脉脉不得语的眸子,盈盈一池春水,千种关怀万种关心,都氤氲眼中了,她毫不回避崔秩的目光,低声谨慎问道: “不知郎君伤势恢复如何了?那些刺杀你之人,可有着落?” 崔秩抬手弹了弹伤口处的衣料,浑然不痛不痒了:“我还活得好好的不是。” 雪存:“……” 他又笑道:“至于那群刺客,我挨个揪了出来,叫玉生烟给乱棍打死了。” 他与雪存离得极近,彼此之间,又能清晰感知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丝丝缕缕檀香与柏香交缠混合到一处去了,实在暧昧。 杀人的事从他嘴里轻飘飘地一说,真成了桩等同吃饭睡觉的小事。 这话倒没诓骗雪存,杀他的人,无非是受黄昱门生指使。那群人太蠢,成不了气候,寻仇都寻错了地方。 雪存心口处像被塞进只小兔子,怦怦乱跳,倒不是因为和崔秩太过靠近,而是惊讶于,与崔秩相熟后,此人说话的方式,怎与那副疏冷萧寒的模样完全不沾边? 他这张嘴许是从朝堂上舌尖群儒时练就的。 “见郎君无恙,我也放心了。” 雪存强装淡定,杀人这种事,对她而言可不是小事。 她当着崔秩的面,将那只完好无损的金簪侧插进发间,顿时流苏摇曳,勾勾搭搭着条白瓷长颈,灵丽的美人陡然添上三分风情。 “多谢郎君为我寻回发簪。” …… 刚回到浣花堂,留在家中的灵鹭又兴冲冲捧来个盒子凑上:“小娘子,崔三娘子特意命人送来府上的。” 雪存一开始并未多想:“哦?” 直到打开盖子,里头卧着条银河流淌繁星点点般的银色披帛,雪存才反应过来。 想到那日遇刺,崔秩骊山之言,便是要赔她一条披帛。 如今,他当真赔了她一条更美的,一看便造价不菲,真是言而有信。 忽然,雪存又想到她稀里糊涂被他叫进林子里,只说是为娘亲作画一事,他话没说完,刺客就杀了进去。再后来,他们都将此事抛在脑后,谁也没提起过,就连方才画坊碰面也没说。 这么看来,她和崔子元还有再见的机会…… 这是个好兆头。 雪存双颊上有粉粉的红晕一闪而过,脸蛋烫了不足片刻,又恢复如常了。 灵鹭眼尖,立刻打趣她:“小娘子,你不会是对崔子元心动了吧?” 要说这崔子元,她也跟着雪存见过好几回了,他不像别的女子所说那般高不可攀,难不成是只对小娘子一人特殊? 雪存当即摇头否认:“我像那么不值钱的人吗?他的真心尚未被我摘在手中,我便要着急忙慌把自己的真心给出去?” 灵鹭嘟起双唇:“那我方才是看你脸红了嘛。” 雪存睖她一眼:“收到美男送的东西,脸红不过人之常情,换作别人我也会脸红。我料定,他还会想法子找我,且等着吧。” 果不出雪存所料,重阳当天,崔家又向国公府递来消息。 崔露这次没有亲自上门,来人却也是她的贴身婢女香菏。 香菏进了浣花堂,只道崔露邀雪存今日一同去辞青秋游,且崔家接人的马车就在外头,雪存只管轻装跟她走就是。 辞青必登高,可是上次经历,在雪存心中留下了阴影,是故她多嘴一问:“这次不去骊山了吧?” 香菏愣了愣,答曰:“我家小娘子说这回去乐游原,就在长安城内,再不能安全。” 乐游原位于曲江池北,又称古原,前身是汉宣帝埋葬挚爱许皇后的南园,南园遗爱一词中的南园也由此得来。虽不及骊山高耸伟丽,却也是长安城一道独特景色,为王公贵族文人墨客汇聚咏古之地。 香菏又提醒她:“今日是重阳,小娘子记得戴好茱萸。” 国公府给每个院中都发了茱萸,雪存向她言谢,便坐在镜前,挑了几株形态优异的茱萸,别在堆墨青丝间。 红艳艳成串的茱萸果,远看还真似珠花,为人人皆能采撷到的天然发饰,装点在雪存身上,一点儿也不俗套。 雪存出门前向公府中人再三保证,此次外出,势必会万分小心,不会再受伤,公府才放人。 “娘,她何时与崔露走得这样近了?成日往外跑,早晚,我担心她生出不该生的心思……” 雪存走后,王氏站在老夫人身侧替她捶肩,难免思虑重重。 老夫人无谓笑道:“你担心她作甚?不过是几个女儿家结伴游玩,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何况连屠户都知道,畜生要好吃好喝养肥了再宰,养一个美人,不顺着她的意,让她过上几天好日子,将她养得乖顺不敢反抗,他日怎能安心为己所用。 王氏忧道:“崔露的兄长可是崔子元,长安多少贵女的梦中情人,儿只是担心,时间一长,她免得不碰上那崔子元。没等把她送去东宫,她这朵花可就被崔子元给摘了。儿不放心,下次她外出,定要在她身边安插个自己人。” 她所言有理,老夫人并未辩驳此提议,反而断言: “崔子元何等聪明,就算对她起了心思,又怎猜不到公府将她认回府的用意?他若动情,顶了天只能看不能吃,且他博陵崔氏,又会瞧得起她和她母亲?” …… 雪存与灵鹭、香菏共乘崔家的马车,一路上,她正襟危坐,并未掀开窗牍朝外探头,更没多嘴一句。一是怕不礼貌,二来是怕在香菏那处落下个不好的印象。 马车停下,香菏率先踩凳下车,待雪存灵鹭俯身钻出车门,才被眼前景象惊得面面相觑。 这是哪门子的乐游原,分明是大明宫丹凤门前。 香菏嗤笑道:“七娘子,请吧。” 灵鹭气得两腮鼓鼓:“不是说去乐游原,你把我家小娘子带来大明宫是几个意思?” 大明宫尚在修建之中,是为皇家宫邸,规模气度比之长安城中轴正北的皇宫还要气派数倍,此等皇家重地,除非皇天贵胄,朝廷官员,闲杂人等不得无令擅闯。 雪存大概想明白,自己是被崔露给耍了,她与崔露无冤无仇,崔露何必算计她这一遭? 她收了说话的力度,娇娇怯怯问香菏:“香菏姐姐,可是五郎想见我?” 香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平日在崔家,府邸众人,无论尊卑贵贱,都能亲切地唤崔秩一句五郎。如今听雪存娇滴滴主动贴上,她一阵恶寒。 饶是如此,香菏也没忘了她今日任务,只能没好气应道:“不错,我是替郎君跑腿,郎君就在大明宫内等你。” 第29章 修罗场 灵鹭直觉,这大明宫肯定有诈,雪存轻易进去不得。 若今日陪同她外出之人是云狐便好了,可云狐人在西市白玉楼,要替雪存处理生意,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她陪雪存外出。 可若崔家五郎真在大明宫等小娘子呢? 灵鹭急得团团转,却见雪存温温软软,对香菏笑道:“还请香菏姐姐带路。” 小娘子还真要去啊? 灵鹭知道雪存从不会意气用事,这么短的时间,她尚理不明白雪存脑中是何打算。见香菏神色冷淡,兀自走到前方慢悠悠带路,她也只能陪同雪存跟上。 大明宫引城东龙首渠穿过宫城,走过丹凤门,又越过龙首渠上的汉白玉桥,能隐隐望见一角深绿,是夹在含元殿与丹凤门之间一块草地。 草地上有人活动,看不真切,但雪存恍然大悟,崔秩今日来大明宫是要行何事,不是玩蹴鞠就是打马球。 此前她听说过,大明宫眼下多生草地,故此处也成了长安权贵子女最常出入的地方之一,可比别的草场安静多了。 待走近草场,崔秩脚上那记漂亮的抢球落入雪存眼中。 他果然在。 雪存先孤身站在一侧打量,场上众人,有男有女,清一色皆是锦衣华服,并不以性别区分设下防备,大楚尤其贵族女子,会蹴鞠者比比皆是,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越眯眼看下去,雪存越是胆战心惊。 这、这场上的人,怎么都这么出人意料呢…… 且不说崔秩崔露兄妹,方才被崔秩抢球的那玄衣少年,脑后大把高扬的马尾醒目。 待他侧身,远远的,雪存被阳光下,他耳垂那道熠熠生光的红光刺得脊背一凉。再见他一双凉薄精明的狐狸眼,时不时朝自己这边掠过,雪存恨不得当场消失。 姬湛不是在翠微宫,几时回的长安? 与他同穿玄衣的那棵芝兰玉树,不是姬澄又是何人。 除了姬家兄弟,场上还有一人,清贵俊雅,正是清河郡王,也是雪存认识的。 余下之人雪存就眼生了,她数了数,场上拢共十七人。 十七个人,里面三个都是她不想惹的牛鬼蛇神,不是,皇亲国戚。 趁众人无暇顾及她这个外来人,雪存想趁机留开,今日就当她没同意崔秩的邀约。 可她脚步刚动,场上便一瞬静了下来,更有道陌生的男声向她靠拢,打笑道: “好一位美娇娘,这就是子元神神秘秘举荐的小替补?” 替补? 雪存低眼望了望自己的装束,上穿缃叶黄坦领广袖襦衫,两条白嫩嫩锁骨大敞着,配条齐胸茄花紫花草纹长裙,脚踩一双云头履,纤腰楚楚,弱如扶病,哪像是要参与蹴鞠的模样。 她承认她对崔秩没安好心,每次见他时,都打扮得别有用心,就是想勾引他。 可在大庭广众下,被所有人都瞧见她这副模样,同架在火上烤何异。 崔子元故意耍她。 “雪存?”却有人双眸发亮,声音也夹着由衷的欣喜,快步朝她迈来,正是姬澄,“你为何会——” 姬澄刚开口,便察觉出不对的地方。崔子元是何时越过他,与雪存这么相熟的?他俩不是只在国公府寿宴时打过照面么? 坦白说,自从姬明告知他婚事打算,他对雪存的目光,逐渐变得微妙起来,再不能全然将她视作妹妹。 不知为何,他一想到雪存的名字,脑海深处,总觉得她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妻了。虽然这事阿爷在娘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虽然元姨更没同意她的宝贝女儿嫁进姬家。 姬澄心里莫名别扭。 外人不知他别扭个什么劲,可他好歹是这群人中,第一个对她施以善意打招呼的。 是故雪存虽脑中一片空白,亦及时开口应了他声:“澄哥哥。”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叫了姬澄什么,她的脸快要涨得炸开,元有容教她喊她表哥便是此种喊法,她习惯了,一时忘改。 场上众人俱是神情各异,先前取笑她“美娇娘”那美貌少年,更是朗声大笑:“澄哥哥?哈哈哈……这小娘子好生有意思,你知道我是谁么?” 雪存只管呆愣愣地摇头。 郑珏忍笑:“你叫我一声珏哥哥好不好?我叫郑珏,荥阳郑氏的郑,珏山易水的珏。” 又是个来头不小的。 雪存被崔秩叫来供人如此取乐,人也被团团围住,挡住身前身后所有的光,灵鹭根本挤不进来,她已是四肢发凉发软,面色乍红乍白。 她不是没被人公然取笑过,可没有一日,如今日此时,被一众世家子女视作玩物。 偏这时,还有个清丽女子在她身后颈间猛嗅一口,尾音婉转:“小妮子真香啊,头上还别着茱萸呢。” 崔秩脸色冷凝。 他看着雪存今日装束,桃花美目毫无遮掩,给一旁崔露飞去几记眼刀,即刻想通一切,又寒声敲打郑珏: “别这么开玩笑。” 郑珏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自家姐姐郑珈。 郑珈便是那名管雪存叫小妮子的女郎。 “子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郑珈目光穿过人群间隙,望向在草地教授宣王李澹球技的姬湛,随后狐疑地上下扫视雪存,“你冒然带这么一个外人来,她不会在旁人面前说三道四吧。” 崔秩未开口,姬澄就瞥她一眼,争辩道:“她说出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雪存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暗语,却很快想明白郑珈的弦外之音。 是了,她是突然闯入的外人,破坏了他们原有的默契,更有告密的风险。 方才看到场上的姬湛时,雪存惊诧不已,倒不是将他视为洪水猛兽。 长安无人不知,华安公主次子有先天心疾,自幼体弱,不能进行过于激烈的活动,否则容易心悸,重则丧命。 公主也恨不得将姬湛捧在手心,当作个女儿来养,一不许他习武,二不许他碰蹴鞠马球这些事。就连他学骑马一事,都是姬明等人在公主面前软磨硬泡好几年,公主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也是公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亲娘为他设下的条条框框,越不叫他碰,他偏要碰。 姬家兄弟自幼与崔郑二家子女交好,姬湛违抗公主的这个秘密,却从未有人告密到公主面前过。 雪存今日被不明不白拉来当“替补”,若往后姬湛行事被泄露,叫公主严惩他,这群人自然首当其冲怀疑她。 第30章 姬湛这个贱人 雪存快被这群人困得喘不过气了。流年不利啊,重阳佳节,她今天就该规规矩矩待在家中陪伴母亲,何至于来这地当个活靶子被人盯。 崔秩看出她的窘迫羞赧,忙命众人散开,再慢慢与她解释。 姬澄却没动步子,提醒道:“雪存既然来了,先去那边同宣王和清河王问个安。” 按理来说,宣王李澹与清河王地位在众人之上,雪存该第一个向他二人行礼问安。 只是场上众人对她多有好奇,将她桎梏在原地,才叫她失了礼数。 崔秩点头,从容看向雪存:“我带你去。” 姬澄欲言又止,却不好对崔秩发作,只能忍气跟上,走在雪存左侧。二男一左一右,直接将雪存夹在中间,看得灵鹭目瞪口呆。 见崔秩领了个脸生的女郎过来,李澹忘记脚下功夫,盯着雪存的脸呆呆看了半刻,连姬湛收力射出的一球都没去接。 清河王没想过能在这个场合碰着雪存,也没了抢球的兴致,搂着李澹的肩,直直走向雪存,低声向他介绍道:“那位女郎就是高家七娘子。” 李澹豁然了悟:“原来是她啊。” 难怪叫人挪不开眼。 雪存上前行礼:“臣女见过宣王,见过清河王,宣王万安,清河王万安。” 两个最尊贵的人没在场上,余下众人自然不敢擅动,纷纷收手,目光齐刷刷又看向二王处。 雪存不敢直视二王,李澹的态度却出乎她意料的亲切,只听他欢声笑道:“姐姐快起来,免礼免礼,不必同我见外。” 听他叫这一声姐姐,雪存恍然还以为是瑜哥儿在叫她。 宣王李澹虽与她同岁,可他是冬月出生,仔细算来,得再过两月才年满十六。但见他着一身雪衣,五官秀美,眉心冒了颗圆圆的朱砂痣,声音也软乎乎的,说是个画上仙童也不过为,哪里有个亲王的模样? 同是韦皇后所生,怎的他就生得出尘地漂亮,他那两位野心勃勃的兄长也是个人…… 当然,雪存只敢腹诽,不敢说出心里话。 她主动问道:“场上余下之人,又是何人?” 若这群人都要她一个一个问好,她不得被轮番打量,又受奚落。 清河王:“他们?他们都是各家侍从,只有过来给你请安的份,要不要小王帮你叫来?” 雪存尬笑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几人动静,被一双狡黠狐狸眼死死盯住,姬澄最先感知那道狠戾,便扬眉对了过去,喊道:“仲延,还不过来与你雪存妹妹打招呼?” 这小子真是小肚鸡肠,还在因半年前那桩事耿耿于怀。 姬湛忽张扬一笑,笑中有几分邪肆,扯下额上发带,带上褚厌谈珩,不紧不慢朝雪存处赶。 他当众人的面,一拧那枚被汗水浸透了的发带,挤下一手的水,水珠颗颗低落,竟是沾到了雪存鞋尖上。 众人:“……” 姬湛这个贱人。 自己又怎么得罪他了。 雪存下唇快要被牙齿咬烂,掌心也快被指尖掐烂。 姬湛对着姬澄骤然冷脸:“阿兄,我可没有什么劳什子妹妹,你也别给娘亲四处乱认女儿。” 公主与元有容之事,在场之人如何不知?姬湛对雪存的态度,更是公主对元有容的态度。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站在姬湛身后的褚厌,却悄悄对一旁的谈珩道:“其实我真觉得高七娘长得挺好看的,也没郎君说的那么普普通通。” 褚厌自以为自己声音极小,结果在场诸人,就连雪存,也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自己人当场反水,姬湛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将褚厌踹出大明宫: “褚厌,待会儿你去给清河王守门。” 今日球场上分两队,清河王与崔家、郑家兄妹一队,姬家兄弟又是宣王一队。 褚厌后悔不堪,碎了的牙尽数往肚子里吞,就郎君那个脚力,谁能扛住啊。 说罢,姬湛一头走进草场,只给几人留下个背影。清河王和宣王相视一眼,尴尬一笑,半拉半扯将姬澄也拉了过去,众人又恢复先前在场上斗智斗勇比拼球技的局面。 只有崔秩,始终还站在雪存身边。 终于清净了。 雪存拧紧的双眉缓缓舒展,紧绷的双肩也一点点沉下,她猛掐自己掌心,抬眸对上崔秩凌厉的下颌,鼻音凄楚: “崔中丞,若我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大可直言,何苦这么捉弄我。” 说罢,眼尾滑下行行珠泪,当真哀怨无比,哭得人心口发疼。 这是崔秩第二次见她落泪。 她还生疏地叫他崔中丞。 上次在骊山,生死攸关,刺客围困,她都没有失控吓哭成这样。 今日她却哭了。 崔秩手指微动,眼睫也颤了颤,他低眼解释:“对不起,今天的事,绝非我算计。” “我叫香菏去找你,分明是想问你,愿不愿来大明宫玩蹴鞠?”她满头茱萸果落在他眼中,叫他心底一动,他又道,“若你愿意,我叫她务必告知你,换上贴身的劲装或胡服,只管过来。” “上次骊山之事,我总觉对你不住,又恐你身子太弱,落下病根,故想叫你一齐强身健体,往后才不易生病。” 原来如此。 可香菏到底是崔露的婢女,崔露又叫她节外生枝,就绝非崔秩所能掌控。 认真听完他的解释,雪存的泪也止住了。 她眉开眼笑,捏起帕子,一点一点沾去颊边泪迹,又故作扭捏,好个云娇雨怯小女儿情态: “原来是我错怪郎君。” “可是郎君,我不会蹴鞠,我好笨啊……” 崔秩愕然:“不会?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会的。” 话说完,他略感后悔。 虽说大楚自上而下,无论华服布衣,女子会蹴鞠都是桩司空见惯的事,可她回国公府前住在兰陵坊,过着那样的日子,哪有机会去学。 他好像在她心窝扎了一刀。 今日是他考虑欠妥,她在大明宫受的诸多委屈,他必然全责。 少女却仰面,对他露出星星点点期翼:“如果我想学呢?我不想叫别人笑话我。” 崔秩倍感意外,掀眉笑道:“你当真想学?” 雪存点头,看向自己被姬湛汗液打湿的鞋尖,压住那股恶寒,悄声自语:“只是我今天这样,不好学……” 崔秩安慰她:“下次来换身行头,我亲自教你。” 雪存眼角眉梢俱挂了喜色:“真的?” 崔秩:“嗯,绝无戏言。” 他扭头望天,见日当正午,且雪存来大明宫,实在无事可做,遂半哄着她:“今日是我委屈你,我先叫玉生烟亲自把你送回公府?” 雪存没接他的话,反问他:“郎君,明圣宫外你未说完的话,上次画坊未提,到今天也没说。” 崔秩短瞬发怔,迅速化作副似笑非笑模样,又是好整以暇盯着她姝清的面庞: “你真要我在这里说啊?” 雪存环顾四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反正眼下就她和崔秩二人,隔得远,旁人如何听得懂崔秩说了何事。 崔秩:“那我说了?” 雪存:“请郎君直言。” 崔秩:“我想以你之貌入画,绘制我崔子元的神女赋。” 第31章 与她公然调情 崔秩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又一次叫雪存长了见识。 他话音一落,她感觉身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大明宫秋风冷飕飕拔凉凉,这人的本事真是奇了。 她从前行商应酬过诸多风月场合,也听惯男男女女互相调情时,五花八门毫不重样的荤话,甚至有当场云雨者,污秽场面见识惯了,她练就了心如止水的本事。 可如今,崔秩和她,男未婚女未嫁,甚至还没进展到互相调情的地步,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公子一开口,就是要以她之貌作画,露骨胜过淫词艳曲。 他这样的人给未出阁的女子作画,与专司为闺阁贵女作画的画师对比,哪怕是同样的举止,其中意味却全然不同,他自己又怎会不知。 雪存窘然不堪,她手足无措,彷徨四顾,半日都没答上崔秩的话。 这种关乎名声的事,她不能贸然答应,更怕自己反遭崔秩设计,沦为猎物,一步步陷进他的温柔引诱。 二人同站一处私语多时,崔秩身躯,又挡住他身后众人大半视线,却也叫她时不时露出小半张脸,一瞥,便是朵悄然探出墙角的醉日红棠,看得人心底发痒。 郑珏就是那赏花人。 眼下他正同崔露配合运球,二人靠近时,他不忘趁隙对崔露笑道:“你阿兄竟只顾与美人调情,将咱们狠心抛之脑后了。” 崔露本专注接球,闻言,她目光下意识瞥向阿兄处,只见他对面的雪存羞羞答答,脸色酡红,果如郑珏所言,阿兄几时变成公然和女子调情的浪荡子了? 一个走神,一尾黑不溜秋人影儿挤到崔露身前,嘻嘻一笑,从她脚下夺走球,正是褚厌。 那边草场上热火朝天,这边雪存支支吾吾好个半晌,没能想出答复崔秩的说辞。 崔秩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一动不动看她,只微微歪头,唇角罕见扬得风流倜傥: “你看,是你要叫我直言。” 日光刺眼,雪存窘成滴在光下缓缓蒸发为烟的水露,她缓缓吐了口气,才对上崔秩的双眼: “郎君,你没有同我玩笑?” 崔秩斩钉截铁:“没有。” 雪存不语。 崔秩又道:“你应当听说过,我崔子元的画作,除却应陛下要求为他所作,旁的那些,从未有一幅流通于市,堪称一画难求。” “此番求小娘子相貌作神女赋,亦是留与我自行收藏,定不会叫外人议论你长短。我甚至愿向你起誓,家妹都看不了此作。” “我自知此举冒昧,更不敢未经你首肯便擅自作画,左思右想,才有上次骊山之约。小娘子,我遵从你的意愿,你只管慎重考虑,若实在不愿,往后我绝不扰你。” 往后绝不扰她。 雪存又解读出他话中另一含义,若她不愿,以后她也别想再和崔秩有什么牵扯。 那太吃亏了。 雪存浅浅垂眉,又是番烟视媚行好风光,她贝齿轻轻碾过下唇,含含糊糊:“请郎君容我回家考虑一二。” 崔秩意出望外:“自然。” 他罕见温柔:“左右你在这大明宫中无事,把你一人单独晾在这处,我过意不去,你先回公府吧。今日重阳,且在家多多陪伴你母亲,改日你我再叙。” “回去别忘了找我学蹴鞠之事,莫要耍懒。” 雪存下意识道:“别让玉生烟……” 崔秩浅笑:“我知道。” 他忽而收起笑,大声唤来香菏,又成了那个清寒疏冷的崔中丞:“香菏,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把小娘子送回公府。若她家中人问起,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必我提醒。” 香菏今日按崔露提戏耍雪存,眼下如何不怵他,只一个劲说道郎君恕罪奴婢明白,复又毕恭毕敬,姿态谦卑至极,将雪存带离草场。 刚迈出丹凤门,雪存遇上多日未曾再见的清河王世子李霂,施施然向他请安。 李霂还是那个李霂,浓眉大眼,白白胖胖,肉肉乎乎,今日金灿灿的锦袍加身,跟只初出茅庐的小虎儿无二。 “咦?”李霂冲她揉了揉眼,确定没认错人,他惊奇道,“雪存姐姐,你怎么从大明宫出来啊?” 她一身行头,分明更适合去登高辞青,饮酒赏菊。 雪存一时不知要如何答他,难不成还跟他说,我是进去玩蹴鞠去了?又或者道出实情,我是进去干看着旁人玩蹴鞠? 李霂却一拍小脑袋,自问自答起来:“你方才一定在跟我阿爷他们一起玩!” 清河王么……雪存不是没给他请安,且与他搭了几句话。 李霂只是个孩童,雪存怕说得复杂了,他反倒听得云里雾里,索性顺着他的话,微笑道:“是啊,方才我有幸与清河王还有宣王一起玩呢,他们都在里头。” 一旁的香菏抿了抿嘴,没敢吱声。 李霂点头:“那我先去找我阿爷啦,他说未时来大明宫找他,他要带我去乐游原玩。” 他目光却盯住雪存发上的茱萸不愿动了:“雪存姐姐,你好漂亮,不是,你头上的茱萸好漂亮。” 他从来没见过能把茱萸别得这么美的大姐姐。 雪存笑盈盈蹲在他身前,抚着发上茱萸:“世子喜欢么?喜欢我可以送你呀。” 李霂圆滚滚眼睛发亮:“我只要一枝就够了。” 雪存忙叫灵鹭帮忙给他取下。 在丹凤门前好一通耽搁,待香菏把雪存主仆送回国公府,她又马不停蹄赶回大明宫。 从崔家马车下来,雪存疲惫不堪。回想今日经历,若不是她心智坚定,见过更多风浪,怕早在众人面前失态哭哭啼啼,无端惹人生烦。 她很庆幸做元慕白时,练就了张天下无双的厚脸皮。 灵鹭扶着雪存踏进府门,正当此时,王氏那远方表侄王乂似要外出,与她擦身而过。 王乂面露喜态,匆匆对她道了句“存表妹”。雪存虽对他这人无甚看法,但心里总觉此人略轻浮油滑,不宜过多接触,好歹是大伯母的表侄,出于礼貌,她也面无表情冲他点头,算作回应。 见她神色冷淡疲劳,明显不想与自己沾边,王乂也不恼,反细细品味她冷脸的神姿。 雪存还没走远几步,又听王乂转身,匆匆追了上来:“存表妹,你头上的茱萸掉了。” 说罢,他友好地向她伸去手,手中果然躺着枝茱萸。 雪存本想说掉就掉吧,劳请表哥替我丢了,可一琢磨,实在懒得再同他废话,更不愿生出旁的事端,便叫灵鹭接过。 第32章 若我出面引诱高雪存 大明宫。 清河王见儿子寻来草场,只得向众人道辞。众人亦是萌生退意,今天踢了大半日,业已精疲力尽,决意就此散场,各回各家。 姬湛一见李霂,不等李霂欣喜地将那句小表叔唤出,便主动上前,单手将李霂捞起,在他小臂上坐着,顺道掂了掂: “大胖小子,又长了多少斤?嗯?” 李霂双手还在把玩方才新得的茱萸,听到自己这貌胜潘卫的小表叔这般打趣他,他一时心中发酸,委屈巴巴: “小表叔,我没有长胖,阿爷和姑姑说我最近瘦了,很快就能和你一样好看。” 听他一派天真童言,草场众人纷纷敞怀大笑。 姬湛又换只手抱他,根本没叫他下地站着,只迅速间,他又稳稳坐到姬湛另只手臂上。 “你这茱萸从哪儿得的?”姬湛空出的手一把夺过他手上茱萸,作势便朝自己耳上别,“送给我好不好?” 李霂立即去扒拉姬湛的耳朵,把茱萸抢回手中:“这个不行,这个是雪存姐姐给我的。” 他童言无忌:“小表叔,你见过雪存姐姐么?你若见了,一定也喜欢她,她又漂亮又温柔。” 姬湛顿时松手,把他放在地上站好: “我抱不动你了,下去。” 姬澄及时上前,皱眉剐他一眼,吃力将李霂抱起:“他抱不动是他没用,我来。” 但姬澄显然低估了李霂的重量,学着姬湛将他抱坐在臂上时,更险些叫苦连天,方才看仲延抱得并不吃力,怎一到自己—— 李霂却兴奋叫道:“还是澄表叔对我好!” 这李霂作为魏王、华安公主府一系当下年岁最小的孩子,出生不久又没了娘,打小深受所有人无条件的溺爱,姬氏兄弟二人更对他有求必应。 姬湛面色无异,唯独长眸中乌云翻滚,不知思忖酝酿何事,外人向来猜不透他心思。 褚厌算是发现了,只要一提雪存的名字,自家郎君保证变脸比变天还快。 他还没见过郎君这么反感一个人的模样哩,哪怕对方还是个顶美的大美人。 崔氏兄妹最先向众人道离,眼下崔秩与玉生烟已远远走在最前方,落下个崔露跟在后头,与余下众人并行。 崔露跟上姬湛步伐,在他身侧道:“仲延,我先去追我阿兄了,你……你若得空,多来我们崔家找他玩。” 姬湛思绪骤然被断,却也对她抱以微笑道了句一定,狐狸眼不复方才玄晦,方寸间顾盼生辉,何不叫人神摇目夺。 崔露心跳如鼓点,低着头,小心朝崔秩方向小跑过去。 待她气喘吁吁追上,崔秩已在大明宫外站定,并未骑上他的白马坐骑。 崔秩冷面看她,仿佛将她视作即将弹劾的朝臣,看得她心里发毛。崔露又听他冷冷道了句我乘马车,便连轿凳都不踩,高挑的身躯利落翻进车内,堪称一气呵成。 崔露硬着头皮跟进,中正位已为兄长所坐,且是副闭目养神放空冥想模样,她只能坐到侧座,不安地挪动身下软垫。 马车刚一起步,崔秩便睁开那双清隽眼:“知道自己今天做错什么了?” 崔露偏过身子,不敢直视他:“知道了。” 崔秩紧随其后传来声叹息,叫崔露又羞愧又窘迫,阿兄这叹息声,怎对她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般? 从小到大,但凡他冷脸,摆出副对她大失所望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一定要遭他劈头盖脸一顿训了。 她宁愿被崔秩骂,也不愿他如今日这样欲言又止。 如是想着,崔露的眼泪也啪啪落下。 崔秩一愣,没想到他什么话还没说出口,自己的妹妹就先哭上了。 他苦恼扶额:“你别哭了,我没想骂你。” 崔露双手捂唇,硬生生憋住自己的哭声,生怕教马车外玉生烟给听了去:“阿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欺负七娘子了。” 崔秩:“明白就好,小露,你是博陵崔氏的嫡女,就该有一个嫡女应有的气度。同为女子,你使些小伎俩戏耍她,见她被人公然嘲弄,你心中当真痛快?” 崔露一个劲摇头。 崔秩又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下次做任何事前,都设身处地想一想,换做是你,遇到此情此景,该当如何。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若阿兄不及时敲打你,待你恃强凌弱上瘾了,往后也只会毁掉自己的名声,为崔家蒙羞。” 崔露吸气抽噎着:“我、我只是……只是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出面替你请她。阿兄,你对她究竟是何意?若真瞧上了她,就不要总是打着我的幌子去找她。” 她面子薄,又自负自傲,简言之,她身为崔氏女,若常与高雪存往来,叫别的贵女尤其韦皎皎知道了,她会被人笑话死。 崔秩无奈道:“我院中除了专司洒扫和伺候起居的婢女,没有什么贴身丫头,你是我妹妹,我不找你帮忙,你还想我叫玉生烟去递帖子?动动你的脑子,若有外男公然屡次派遣小厮朝崔家递拜帖邀约,约你单独外出相见,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崔露左思右想,是这么个理,为防兄长再动怒,她不情愿也只能应下:“知道了,那——” 后面那句“郑姐姐怎么办”,被她生生憋住。 郑姐姐便是荥阳郑氏的郑珈。 郑珈姐弟二人此刻亦在去往乐游原路途中。 “阿姐,你说子元哥不会当真属意那高七娘吧?” 郑珏懒懒散散倚在马车壁上,提及崔秩,他头回神色凝肃,没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 郑珈恬不为意:“你怎会这么想?” 郑珏冷笑:“我可从没见过子元哥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过。” 郑珈不以为意:“我们与子元多少年的情谊,岂是旁人一夕之间就能融入?你想多了。” 郑珏却替她紧张:“阿姐,所有人都知道你倾慕子元哥多年,就连他自己也……可他待你,比之旁的女子,不过稍许亲近些,细究下来,甚至并无不同。” “同为男人我一眼便看透了,他待那高雪存极不一般。阿姐,自小我和露露都一致认定你与子元哥是一对,凭你郑氏嫡女身份,更是与他门当户对。陛下虽下令五姓之间不得通婚嫁娶,可真正拦得住的又有多少?” “即便你与他没有夫妻缘分,他不娶五姓女,也不该娶一个破落国公府外头养了十几年的野女儿。这些年攀附子元哥的女人,什么手段咱们都见识过,偏偏叫这高雪存给成功大半,再这样下去,我真怕子元哥动真格。” 郑珈被他吵的头疼:“我都不急,你替我紧张什么?” 郑珏漂亮的水眸中闪过一缕算计:“防范于未然,若我出面引诱高雪存,找个时机哄着她,破了她的身再将她弃之不顾,我看她还想拿什么攀高枝。” 第33章 元慕白?我记住他了 郑珈拧紧眉,颇为嫌弃地上下打量伶牙俐齿的弟弟。 诚然,郑珏现年才十八岁,生得眉宇轩轩,粉面朱唇,一双清莹秀澈下垂圆眼,眼下还有颗妖艳蛊人的泪痣,瞧着似纯良无害,却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放浪之辈。一双唇瓣不知食过多少美人的唇脂,长安多少姑娘更是夜夜痛诉他薄情。 郑珈讥骂道:“你当我看不出你那点花花肠子?引诱她是假,想借机偷吃了她才是真罢。” 他榻上的姑娘换了一波又一波,通房丫鬟小家碧玉寡妇人妻应有尽有,唯独还没采撷过高雪存这般独一无二的。 方才在大明宫,他眼珠子都快长高雪存身上去了。 郑珏被亲姐道破心思,也不恼,反嬉皮笑脸:“这不是一举两得?既解决了这桩隐患,断了她与子元哥的机缘,又能叫我如愿抱得美人归。” 郑珈冷笑:“你当她身后镇国公府王老夫人是断气了不成?以他们国公府今日光景,他们家的女儿嫁进荥阳郑氏做妾都是高攀,正愁无名门愿娶。你若诱她怀春,叫她被你破了身子,届时王老夫人领着她到郑家门前闹事,说她怀了郑家嫡孙,你认还是不认?娶她做妻还是做妾?” 郑珏被她一通训斥,冷静下来思酝一番,确实觉得高雪存这身世过于棘手,高不成低不就的,既非他能肆意亵玩骗身骗心之辈,又不够格做荥阳郑氏未来主母。 且她能骗得崔子元瞒过众人与她交好,足可见她手段了得,又岂能被他轻易骗得手? 郑珏不住苦恼:“我是关心阿姐才出此下策,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难不成要咱们眼睁睁看着子元哥被她勾走魂?” 郑珈摇头:“这事,不必从她身上下手,更不必去子元那儿说三道四,我自有解决之法。阿珏,你仔细想想,方才大明宫众人,唯谁公然对她露出不喜之色?” 郑珏激动道:“仲延哥!” …… 另一边,姬澄姬湛兄弟二人与清河王、宣王同行,走至半路,姬澄被吏部的人临时叫回吏部处理公事,无奈与几人分道扬镳。 姬澄方走,几人听到头顶传来阵阵隼鸣,抬头望天,碧蓝如洗一览无余晴空下,有一毛色雪白的矛隼不断绕着几人飞旋徘徊。 姬湛朝白隼吹出道音调诡异的口哨,白隼旋即乖乖收翅,慢慢悠悠飞到他跟前,最后稳稳抓住他左肩站定。 李澹惊奇瞪圆了眼:“湛表哥,不过短短一年,你便将靺鞨人进贡的这只鸟儿驯得如此乖觉?” 听他说雪翎是“鸟”,姬湛嘴角垮了垮,满面冷寂:“雪翎不是鸟,靺鞨人管它叫海东青,它和别的鸟不一样,它是鸟中之王。” 李澹:“……” 说来说去,不也还是只鸟。 清河王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别同你表哥争论这些,他这人爱鸟如命,我们在他眼里全都是旁门左道,一知半解。” 待姬湛逗够雪翎,乐游原近在眼前,几人翻身跳下,在原下栓好马,便缓缓步行向上走去。 李霂玩心大发,撒开腿跑得无影无踪;李澹到底是个半大少年,也不知跑去何处,一时间,只余清河王与姬湛二人。 古原登高,自是夕阳无限好,长安城风光在眼底一览无余。 清河王正诗兴大发,准备随意吟唱几句,却冷不丁遭姬湛开口打断:“表兄,兰陵为何不来大明宫?” 他们固定玩蹴鞠的小队,算上缺席的兰陵,总计十八人。今日因少一人,崔秩才举荐一个替补人选,先前只说是个女郎,待穿得花花绿绿的高挑美人走近了,姬湛才发现竟是高雪存。 这世道是怎么了?他离开长安不过半载,回来天都变了。 高雪存这女人,能叫阿兄对她怜香惜玉,不惜训斥自己;能叫清河王父子与她熟识,李霂一口一个夸她仙女姐姐;甚至连一向不近女色的崔子元也为她折了腰。 照这般下去,长安城跟她改叫雪安城得了。 她存的什么心思还用得着他猜。 听他提及兰陵郡主,清河王无可奈何:“她呀?正害着相思病,食不下咽日渐消瘦,都快成只药罐子了,如何有力气打马球玩蹴鞠。” 姬湛惊道:“相思病?” 想到兰陵当日三令五申,不得将元慕白之事透露旁人,清河王停顿半日,才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气得忍无可忍,却又怕惹兰陵伤心,只得作罢。仲延,你别再问了。” 姬湛凛眉:“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叫堂堂大楚兰陵郡主相思成疾。表兄,你只管告诉我,兰陵舍不得动的人,我敢。” 清河王摇头:“我答应了她,不会在旁人尤其你面前,抖出那小情郎。” 姬湛冷笑:“表兄,你身为兰陵兄长,怎忍心见她为情所困。且她在府中度日如年,兴许她那不要脸的情郎在外风流快活,你叫我如何能忍这口恶气?治病要紧,我不会草菅人命。” 他那些堪称猖獗离奇的整人手段,清河王屡见不鲜,也信他有十足把握不会搞砸此事。 思来想去,便将兰陵与元慕白洛阳初见的事,一直讲至元慕白定居长安负心断情,兰陵肝肠寸断瘦骨嶙峋。 当初清河王带儿子去魏王府探望兰陵,绿珠气不过,一时将兰陵与元慕白的事夸大其词添油加醋一番,听得清河王眉头直皱,恨不得当场提剑将元慕白砍成三段。 现下他转述给姬湛,因间隔好一段时日,又是半真半假说了大堆,直将元慕白说成当世司马相如。 听得姬湛面色阴冷,听得褚厌不住咒骂:“这杀千刀的狗货,太没良心了。” 堂堂郡主,居然被一个下九流的商人玩弄股掌之中,元慕白真是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 兰陵心思纯净良善,第一次对男子心动,却是遇人不淑。几人都明白,这些事,于一个娇养在深闺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而言,如何不要命? 姬湛周身罩着股狠戾杀气,笑容更是阴得发邪: “元慕白?我记住他了。” 清河王道:“你别小瞧他,听说他神出鬼没,甚少露面,除非他自己主动,否则想在长安城找到他,难如登天。” 姬湛:“哦?是么?” 第34章 什么人还要本少亲自抓 又是一朗晴秋日,镇国公府。 洗心阁外有株玉兰,是高昴儿时刚读书认字那年,老镇国公带着他亲自栽下,如今亭亭如盖。坐在树下阅书背书之人,已成了他的儿子高瑜。 玉兰树下捧书诵读的小郎君,玉带金衣,神仪明秀,目若秋水,如何叫人不喜欢? 高瑜过于投入,雪存和灵鹭端着煲好的汤走近跟前了,他亦尚未察觉。 “高兰摧。” 雪存鲜少这么唤他,眼见她煲的汤都揭开瓷盖,往外飘着丝丝缕缕混合药香肉香的白雾,高瑜依旧只顾读他的圣贤书。 “姐姐!”高瑜猛地一震,随即痛苦地掩紧心口,脸色瞬间白得发紫,“你要将我吓死了。” 他枕双手趴在石桌上,不断大口喘息,最后越喘越急,吓得雪存主仆二人齐齐变脸:“瑜哥儿,是我的错,我不该吓你,我这就给你叫府医!” 岂料高瑜喘着喘着大笑起来:“你也被我吓到了吧。” 雪存:“……” 她叫回灵鹭,坐到高瑜对面石凳上,亲手给他盛汤:“这鸡汤里加了几味明目的药材,你别嫌味道太重。” 高瑜道:“我会喝完的。” 雪存见他如此乖巧,又叮嘱他:“我知道你念书向来用功,可也该懂得劳逸结合不是?你这眼睛再凑得这么近,当心日后看坏了。” 高瑜一面喝着汤,一面忧心忡忡答她:“明年六月,我就要参加国子监入学应试,我不敢松懈。” 他这样一说,雪存瞬息恍惚起来,一眨眼,他已是个十三岁的男儿,再过几年便到了议亲的岁数。 那她的亲事呢?她能否顺利自救,不叫国公府得逞? 一想到这些,雪存惆怅不已,也不便打扰他继续用功,坐了片刻,匆匆离开,回自个儿的浣花堂。 刚到浣花堂还没坐热,云狐就抱来大堆账目信笺,堆在她书案上: “小娘子,这些都是要你过目签字画押的,要你亲自回信的信件我也挑出来了。秋冬二季需准备的各类花卉草木名单,洛阳那边催了三次,程姨还传书,叫你尽快拟定年前发放给花农们的嘉奖钱款。” 雪存揉了揉额角:“我知道了。” 云狐又道:“你久不露面,商会那边也找你找得发愁,能推的应酬我都推了。尤其是姜副会首,说是趁长安没入冬,得叫你和几位副会首过一过蹴鞠瘾。这个月,两大商会共计有二十七家新商户想加入,都想找你做人情。” “还有还有……” 灵鹭在一旁听得头都大了一圈,还好她没那么聪明,没有那个经商的本事,否则有得她累了。 雪存抿了抿嘴,强忍蓄在眸中的泪花:“我都会处理。” 云狐担忧道:“小娘子,你怎么哭了啊……” 雪存一阵苦笑:“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太累了。” 灵鹭随即走到她身后给她揉肩: “我家小娘子真是不容易,一要应付生意,二要应付商会,三要抽空去画坊应对崔翰,四要在百忙之中钓崔子元这只金龟婿,五还要时不时去各家宴会走动,六还要帮夫人抄经书礼佛。等年关将至,宫中与各大王府也会没完没了地设宴,更不能掉以轻心。” 雪存叫苦连天:“我不想干了。” 话虽气馁,可该干的事还是要干,是故她一边强撑精神检查账目,一边在脑中飞速构思应付方法。 很快,雪存边在账目上圈圈点点,边对云狐道:“明日先扮男装去白玉楼,三天后我会把洛阳那边所需的东西列完,七天后去画坊,就是不知——” 她顿了顿,“不知崔秩会何时邀我去学蹴鞠,不过好在下个月便入冬,多半学不了几次。” …… 次日一早,雪存和云狐在晨雾中动身前往白玉楼。 还是熟悉的步骤,待她与云狐双双乔装完毕,到白玉楼前,楼内胡姬也陆陆续续现身迎客。 一见元慕白,她们只管三五成群将她拉进楼,数只玉手摸得她浑身发热。 姜约昨夜烂醉如泥,就宿在白玉楼内。 一听说会首现身,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几名赤身的胡姬身上跳起,连鞋袜都没穿,小跑到雪存跟前: “稀客啊元兄,你再不现身,这会首还不如叫我来当。” 雪存被他一身酒气熏得差点干呕,只能尴尬地抬扇掩鼻:“姜兄这是想趁着老虎不在家,独自称大王?” 暗戳戳骂他是只顽猴呢。 姜约笑声爽朗,一手搭在她肩上:“岂敢岂敢,你今日来得正好,咱们兄弟多日不曾痛快战上一场了。” 雪存打趣他:“你醉成这样,还能行么?当心看不准球,一脚蹬别人身上去。” 姜约拍拍手,为她叫来一名胡姬:“去告诉厨房,元会首来了,老规矩。” 雪存刻意歪嘴笑道:“知我者莫过于姜兄也。” 她所谓的老规矩,便是在每逢蹴鞠之日,专程为她备上三肥七瘦的水煮羊肉吃,以备她玩蹴鞠时能有不少力气。 雪存这吃法还是她试过多次得来的,平日她要做娇娇弱弱的国公府七娘子,刻意控制了食量;可按照她一贯食量,到蹴鞠场上蹦跶不到半炷香,人就能当场归西。 试了多次,她才找到这个平衡之法,只要一动,她就能大快朵颐地享用肉食,也不必担心会长胖了。 填饱肚子,雪存、云狐和姜约同去老地方怀远坊,一直踢到日头西沉,雪存才向众人道别,只说要回家侍奉母亲。 姜约打趣她:“元兄真是大孝子,从不在外留宿,更不在外头沾花惹草。” 雪存笑道:“哪里哪里,元某先告辞了。” 说罢,和云狐双双回到白玉楼前马车,浑然不觉有人尾随。 雪存和云狐在车中换好行头,就连为她们驾车的马二伯,也悄悄摘下头顶那故作高深的草帽。 待回到国公府门前,夜色已黑,雪存从元慕白变回高七娘,马二伯也变成老实巴交国公府车夫。 隐蔽角落中,一道身影悄然瞪大双眼,原地懵了一会儿,飞檐走壁,去了崇仁坊方向。 …… “属下办事不力,跟丢了,还请郎君责罚。” 谈珩跪在姬湛面前请罪。 至于何种理由,姬湛不屑听,他更不敢说。 自己办事不力,当时又值宵禁前刻,各坊市间车水马龙行人奔走,挤作一团。元慕白那厮的马车本就为最常见的制式,车夫也是个狡猾的,总能将马车带得忽快忽慢左右乱移,混进若干相同的马车中,他险些盯岔。 结果他还真盯岔了。 马车驶向国公府,车上下来的人也变成了高七娘,再看那车夫,老实木讷,高颧猴腮,哪里像个江湖高手。 若叫郎君知道他跟错人不谈,还跟成了高七娘,怕是…… 这元慕白,真是条抓不住的泥鳅。 姬湛正在喂一只金丝雀。 见谈珩前来请罪,也是略吃一惊。谈珩此人跟踪能力是他手底下最一流的,竟也没跟成,这元慕白身上,莫非真有神通? 不知元慕白住处,意味着不能将他家中五旬老母和幼妹拿下。 姬湛探出修长细腻的手,朝雀鸟嘴中塞进颗麦粒,满眼漫不经心: “元慕白是个什么东西,还想叫我亲自抓?” 第35章 恶紫夺朱 雪存熬过最累的几日,终于迎来一丝喘息之机。 她向来习惯早起,今晨早起时,惊觉入眼满园,盖了厚厚一层白霜,木叶萧萧,浣花堂大水缸中那尾荷花也成了尾残荷,耷耷拉拉,无精打采。 雪存衣衫单薄,半边身子倚在门框,对着残荷怔怔发了会儿呆。 刚回国公府,在荷池旁初遇姬澄与崔秩,她只记得满池荷叶无穷碧,是个极热的炎夏,一眨眼,长安城的深秋到了。 “小娘子,你怎么吹冷风啊?”灵鹭提披风上前,熟稔搭在雪存肩头,絮叨道,“快入冬了,昨夜夫人还嘱咐我,尽早将你冬天要穿的衣物找出来备好。” 雪存笑道:“也是时候为你和云狐裁制新的冬衣了。” 灵鹭自是欢喜:“小娘子待我们可真好。” 用过早膳,雪存坐在镜台前,正欲梳妆,便听仆妇来报,说崔三娘的贴身婢子香菏求见。 香菏这次递拜帖登门,明显收敛学乖不少,老老实实告诉雪存,崔露邀她去大明宫玩蹴鞠,叫她换上合适的衣物。 灵鹭给雪存更衣时,不禁附在雪存耳畔忍笑道:“一想到小娘子今天要装成什么也不会的模样,我就期待得紧。” 雪存眉头提了一提:“学过蹴鞠的人,身法腿法一招一式皆有迹可循,要硬装作什么也不会,确实是桩难事。” 在崔子元面前,再难装她也要装下去。 却在快出府门时,路遇一媪拦路,那老媪她眼熟,是大伯母王氏院中的二等婆子,被人唤作江媪。 江媪不与她客套,上来便道:“七娘每回外出都讲究一个轻车简从,大夫人放心不下,又唯恐浣花堂人手不足,便将奴婢划来贴身伺候七娘。” 寻常贵女身侧,少说也得再配两个上了年岁的老媪伺候,雪存身边却唯有云狐灵鹭二人,浣花堂又不是没旁人,可她哪敢直接用国公府塞给她的婆子? 大伯母这是眼见她一身反骨,直接在她身侧安插眼线,且不容她置喙。 这如何使得?江媪若事事跟随,小娘子那些算计不就都泡汤了…… 灵鹭有些急扯白脸,语速也不经意加快:“你先回浣花堂待命吧,待小娘子回来,自会安排事情给你做。” 江媪却不动步子:“听说崔三娘今日邀小娘子蹴鞠,奴婢现在便能陪同小娘子左右,以备随时侍奉。” 灵鹭慌道:“你——” “既然如此,江媪与我们随行吧。”雪存暗暗捉住灵鹭藏在袖中的手背,轻拍了拍。 她虽表面淡定,实则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如此变故,是她近日掉以轻心。 眼下一时不能将江媪打发走,更不能与江媪在此纠结过久,反在老夫人和大伯母那儿坐实她做贼心虚。 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 到丹凤门,甫一掀开窗牍,雪存就看见了等候在门外的玉生烟。 雪存急中生智,忙面露难色,微蹙细眉,朝玉生烟晃了晃脑袋。 玉生烟本想向她问安,见她脸色略白,口中那句“郎君就在宫中等你”也及时堵了回去。 待雪存下车,玉生烟才发现,这回她身边,多了个分外眼生的老媪,难怪她会满面忧色。 眼见江媪欲跟着雪存一同进宫,玉生烟单手把住腰后横刀刀柄,同时拦住江媪、灵鹭和香菏去路,神色冷漠,气势十足: “站着,大明宫乃皇家重地,忘了上回规矩?” 灵鹭只觉得他这一下莫名其妙,但旋即反应过来,玉生烟这是在出手相助呢! 可如此一来,她也不能陪同小娘子进去了,真可惜。 香菏如何不知玉生烟是何意,她却再不敢把郎君交代的事宜搞砸,只得忍气吞声,在丹凤门外止住脚。 灵鹭用力扯住江媪,故弄玄虚道:“咱们只能送小娘子到丹凤门前了,乖乖守在外头就好。” 江媪不认得玉生烟,自然不知他是崔秩贴身侍从,又被他这般有模有样握刀拦路,吓得不敢肆意动弹,连连点头同意。 灵鹭与雪存默契对视一眼,只能遗憾地看着雪存独身一人,跟着玉生烟缓缓进了丹凤门。 刚走远没几步,玉生烟扭头,频频回望一番,见香菏举止算得上老实,才松一口气,对雪存笑道:“小娘子,看来今后你不是那么好外出了啊。” 雪存露出个强颜欢笑的神情:“多谢小玉郎君今日相助。” 听她那道酥酥软软的声音管自己叫小玉,玉生烟嘴角险些翘天上去。幸亏今日郎君特意交代了句,叫他在丹凤门外接人,才替七娘子化解了场麻烦,哎,这天底下怎么就有他这么会来事的聪明人呢? 玉生烟将雪存带至熟悉的草场,雪存默默数了数场上众人,不多不少,还是上次的人数,必然也是上次那群人。 这崔秩何时能单独约见她?她一点也不想应付这么多人。 一干人见玉生烟领来个娇娇滴滴,长腿细腰,穿着胡服的雪人儿,顿时明了,原来方才崔秩叫他外出,是去接小姑娘去了。 雪存今日换的行头,叫众人眼前一亮。 她穿了件凝夜紫单翻领胡服,腰别蹀躞带,满头乌缎似的长发尽数挽成条粗重马尾,脚踩一双过膝长靴,利落中带有几分英气,与上回那个高雪存,简直截然不同两个人,险些没认出她。 郑珏目光快要将她穿个透,不住暗叹,无怪乎崔子元会为她动凡心。 她着女装时看似过分瘦削,未料此刻再见,胸前那团浑圆挺翘简直过分饱满,不堪一折的蜂腰,又细又直又长一双腿,真是个十足尤物。 此等美人,他无缘采撷,可惜可叹。 受到自家姐姐目光威慑,郑珏匆匆收回眼,转看向一旁,着朱色缂丝玄鸟纹圆领袍的姬湛,揶揄他: “高七娘今日是与你演一出恶紫夺朱,抢你风头来了。” 凭白被人将高雪存与自己扯上干系,姬湛莫名烦躁,半个眼神都不想分给郑珏。 倒是姬澄闻言,一双剑眉傲雪凌霜,一对星眸目光如炬,当众讥嘲郑珏: “你把这些嘴碎的功夫用在考取功名上,郑少卿便少替你操一番心。” 说得郑珏是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雪存还不知,自己人没到草场上,那边已因她的出现,互相出言挖苦起来,只顾着先去向清河王宣王行礼。 崔秩兄妹在不远处,齐齐蹲下身,检查待会儿要用的鞠球,听到人群瞬时变得热闹,料到是雪存到来,迎了上去。 “不错。”崔秩走近她身前,居高临下,略微打量她一番,很快挪开眼,目光依旧是那抹隽永的澄澈,“你今日还真有几分蹴鞠能手的模样,可准备好了?” 雪存还没开口,姬澄忙不迭打断他:“准备什么?” 崔秩玩味一笑:“伯延不知雪存已拜我为师?” 第36章 好想把崔秩的嘴缝上 “拜师?”姬澄茫茫然看向雪存,更多是不可思议,“雪存,你与子元何时相熟的?” 这问题自上次他从大明宫回姬家后,一直困惑不已,又不便直接登门询问她。今日终于直言,他才发觉直言过后,堵在心口那团气散了。 按理说,雪存应与他更相熟悉的,可他在她面前,连个崔子元都不如。 难道她是有意避他?就因他是公主之子,她生来就畏惧?不对,他行事不像仲延,雪存依旧待他冷淡,可见此事还是仲延开了个不好的头。 姬澄心乱如麻,胡思乱想,脸色乍青乍白,崔秩知他眼下见自己与雪存亲近,心中必然万般不是滋味。 越是如此,崔秩越是想调侃好友,故作无辜道:“哦,你是她的澄哥哥,这些事她都不告诉你。” 雪存:“……” 好想找针线把崔秩的嘴缝上。 她只能轻言细语解释,频频朝崔秩投去求助的目光:“我、我去百川画坊找崔公学画时,常与中丞偶遇,他喜画,我又在学画,一来二去才认识了……” 姬澄心说原来如此,面上阴郁消减三分,又好奇问她:“你拜崔公学画还不够,还要再拜子元?” 雪存摇头:“非也,今日我来,是找中丞学蹴鞠的,若侍郎觉得不合适,我先回家了。” 她越说声音越微弱,脑袋低得厉害,身姿摇摇欲晃,不敢视人。 姬澄知她性子腼腆卑怯,旁人话说重些,她只会悄悄抹泪。 眼见人快被自己逼问哭,他心底泛起丝丝缕缕抽痛,复柔声哄她:“你别多想,你真想学蹴鞠,我可以和子元一起教你,你不介意吧。” 雪存苦笑:“能得侍郎指教,我不介意。” …… 雪存跟崔秩姬澄一同选了个空地,她没想一来二去,倒闹得姬澄离场,与崔秩一同教起自己来。 这样,她也少了许多单独与崔秩接触的机会。 姬澄虽一向不如姬湛跋扈桀骜,可她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待她过分热络?甚至她隐隐嗅出,他是在同崔秩拈酸吃醋,否则话语间何至于频频夹枪带棒。 很快她又打消这个念头,她不至于如此有魅力,能引得这两个青年才俊都对她有什么想法,做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 二男各有想法,各执己见,教授她基本腿法和走位时,技巧没教多少,两张嘴文斗得厉害,听得人头痛欲裂。 雪存不敢插话,只轮流按照二人所授方法,默默练习,待球滚远了,她又迈腿小跑过去,乖乖捡回来接着练。 同时她也只敢在心中默默鄙夷,男人无论外貌美丑身份贵贱,好为人师的毛病真是一脉相承,殊不知她是个蹴鞠高手,自有经验。 谁料崔秩与姬澄见她分外专注,蹑手蹑脚学踢鞠球的模样,堪称娇憨乖巧,遂抛下争执,一拍即合,决定直接将她带上大场,这样她进步才能更快。 雪存这下慌了,她没料到进程这么快。场上一群人,比他二人更难应对,甚至—— 玩蹴鞠时磕磕碰碰,拉拉扯扯是常态,她眼下还没做好那个准备。 她明明只想跟崔秩一人单独接触的啊…… 雪存一通扭捏,试图以一贯柔弱扮可怜的姿态卖惨,求崔秩和姬澄能放她一马。谁知崔秩在此事上是铁了心想教她成才,只当她眼下害羞,放不开男女大防,说什么也要鼓舞她上去一试。 她险些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上前去。 场上诸人见他们三人过来,气势十足,胸有成竹模样,显然是想加入。 李澹抬手抚了把额上汗珠,笑眼弯弯看向雪存:“七娘子,你也要和我们一起玩吗?” 雪存握紧双拳:“我只能勉力一试,还望宣王莫要嫌弃。” 李澹不好意思道:“你大可放心,我也玩得不好,别紧张。” 郑珏自清河王侍从身后饶至前方,津津有味扫视雪存:“小娘子,你方才跟着子元哥、伯延哥学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披挂上阵,能行么?” 姬澄驳他:“行与不行,试试就知,且她是初学者,不练如何能学成?” 郑珈沉思细想一番,对雪存问道:“你真愿替补兰陵郡主之位?” 雪存微微颔首:“我愿一试。” 她都被姬崔二人捧杀到这个份上了,若被众人架势吓得一走了之,反倒叫崔子元觉得她软弱不堪大用。 她不能给他留下一星半点的坏印象。 郑珈嗤嘲道:“看来咱们得重新调队了。” 清河王:“怎么个调法?” 郑珈有条有理:“田忌赛马之典故,小娘子想必不会不知。可从前兰陵郡主球技了得,她在时,我们勉强能与宣王的小队平分秋色。如今换成了小娘子……为免有人觉得宣王的小队欺人,我提议再细分一下。” 话音一落,众人却是默契地看向久不语的姬湛。 按照方才郑珈田忌赛马那套道理,莫说他是宣王一队的上等马,就说是在场所有人中的上等马都不为过。 且明眼人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对高家这位七娘子,意见不小啊…… 姬湛脸色寒凉,即刻转身朝茶水处走去,只给众人留下个背影: “随意,分好了叫我。” 郑氏姐弟立刻张罗起重新划分人手的事情来,分到最后,姐弟将姬澄和谈珩调换到郡王一队,将雪存和姬湛齐齐分去了宣王那处,其他人大体不变。 崔秩板着脸:“不可。” 姬澄亦道:“重分。” 郑珏伸了个懒腰:“唉,既然子元哥和伯延哥都不愿这么分,那我不玩了,反正也无趣。” 郑珈应和道:“阿珏,咱们走吧。” 姐弟二人只短短两句话,就叫雪存沦为众矢之的,她又不是傻子,他们这是在有意激她,他们这群人多少年的情分,若因她一人惹得今日大明宫所有人不快,那多招人仇恨。 眼见余下之人亦面露不悦者,雪存忙出言挽留道:“我可以的!” 她抬眸望向崔秩,柔柔润润一片眸光中全是坚定:“崔中丞,我可以。” 她无意咬了咬下唇,祈求崔秩不要叫她陷入两难之地,叫她难做。 崔秩难能向外人露出个愧怍的拧眉,对上她的眼睛,心底竟有几分微妙动容。 是他不好。 郑氏姐弟又转身回来,忙叫褚厌将坐在茶水处休息的姬湛叫了回来,众人蓄势待发,只待争个高下。 第37章 她用过了?丢掉 这简直是雪存踢过最累的一场蹴鞠。 她脑中的弦时时紧绷,就为装作一窍不通模样,好不在众人面前露馅。 这群年轻男女在蹴鞠场上本事远高出她想象,大楚士族子女文武双全者是为常态,加之他们年轻气盛,一招一式出力干脆老练,毫不拖泥带水,那群肠肥脑满体力不足的商贾如何与他们相比。 更何况,她还和姬湛这个活祖宗分成一队,连气都不敢大口喘。 “接。” “传。” “挡。” “闪开。” 姬湛与她擦身而过时,口中只冒出过这几个字眼,再无其他。 半场结束,宣王一队因雪存装弱的缘故,丢了整整三个球。虽说今日不是什么正经的蹴鞠赛,更无外人旁观,可宣王一队从未输得如此难看过。 雪存窘迫得想找条地缝钻下去。 尤其休息间隙,郑珏还公然打趣姬湛:“仲延哥,你也有今天。” 雪存不敢去看姬湛是何脸色,一味懊丧地低着头,数自己脚下枯黄的软草有多少根。 她兀自猜想,有她这么个“拖油瓶”在,姬湛现在连杀了她的心恐怕都有,脸色也定如山雨欲来。 谁料被她心谤腹非的正主本人,却是副似有如无的态度。 姬湛接过褚厌递来的帕子,三两下擦去面上汗水尘埃,又是张冶艳绝俗意气飞扬好面庞。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只对郑珏说了这么一句。 见他今日对待雪存态度,不复往日那势不两立架势,姬澄吐气扬眉,心情轻快无比。 “雪存。”姬澄缓步走到雪存身后,忽开口唤她,“你很有天赋,很上道嘛。” 雪存尴尬一笑,心道她这是哪门子的天赋,垂头丧气道:“侍郎,我害得宣王连失三鞠,我……我过意不去。” 一双黑黝黝长睫低垂,在日下散焕两抹柔光,挡住她琥珀眸底歉然神色,我见犹怜。 听她在外人面前,又生涩涩唤他“侍郎”,姬澄心底泛起道酸楚,嘴上却不好多言,只能贴心对她指路: “渴了么?穿过草场,对面支了个茶水桌,守在那儿的是郑家婢子,你可以去寻些水喝。” 今日她身边无一婢女跟随,煞是怪异。 可他再想关心她,也不好将她当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事事陪同她。 姬澄这么一问,雪存确实发觉口干舌燥,方才那半场厮杀消耗她不少体力,眼下她正望梅止渴呢。 雪存言谢,随后默默穿过偌大草场,走向远处茶水桌。 走近一看,这何止是张茶水桌,都快叫郑家婢子支成茶水摊了,且空地上还置有炙茶、碾茶、煮茶、温茶的器具,一应俱全。桌案上形形色色茶具杯碗无数,还摆有各色时令瓜果点心,放眼望去,花花绿绿一大片,显然各有其主,一时叫雪存无从下手,生怕出错。 郑家婢子本在草场边等得百无聊赖,哈欠连天,见是雪存独自一人前来索水喝,想起主子此前刻意叮嘱过的事宜,双眼顿时睁大,计上心来。 小婢上前,既不过分热络,亦不十分冷淡:“小娘子有何需要?” 雪存直言:“我口渴,来讨碗茶水喝。” 小婢眼珠一转,若有所思,从一干茶具中,端出套极其醒目的松石绿描金莲瓣琉璃杯,取其中一只,从一旁温茶的小炉上盛了茶汤,递给雪存: “小娘子请用。” 雪存如何不识货,这套杯具一看就是大名鼎鼎夜光杯,少说能换长安坊间一座宅子,如此贵重之物,不知为何人所有。 她下意识抬起指尖,抚了抚自己唇上的花汁唇脂。 这唇脂是今早她更衣后,临时起意抹上去的。 她今天虽未裹胸,更未穿那双特制厚底的高靴,可胡服在身,墨发高挽,站在镜前一照,元慕白的模样瞬时勾勒出七分,吓得她赶紧想了补救之法。 粉若蔷薇的口脂朝唇瓣上一涂,中和了雌雄莫辩的俊气,再看镜中,只剩个明眸善睐的小女郎。 雪存到大明宫时还留心观察一番,郑珈和崔露,今日都未涂抹口脂,反叫她格格不入,怪不好意思。 她接过琉璃杯,并未即刻饮下茶汤,反多留了个心眼,问小婢:“这茶具是何人所有?我当真用得?” 小婢未料她谨慎如此,心跳漏下一拍,却也强壮镇定答道:“这是我家娘子的茶具,小娘子若是不愿喝,那便与各家侍从同用一套吧。” 雪存好歹也是公府贵女,怎能用那群男侍从用过的杯盏? 小婢慌忙垂头,假意收拾桌案,不忘低声抱怨她:“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爱喝不喝,我家小娘子未必就不嫌你。” 出门在外,世家婢子也狗眼看人低,自诩高别的婢子一等。被这小婢骂,雪存并无任何波动,不愿在茶桌前多停留,一口饮尽茶汤,将杯盏递还与她。 用郑珈的茶具,总比用旁人的更合适些。 待她走远,小婢紧盯杯盏边沿留下的唇脂印,压抑住窃喜的嘴角。 再抬眼一望,这琉璃杯的主人姬湛,不也正朝这边走来? 小婢手脚麻利,很快按姬湛一贯口味,朝方才雪存用过的杯子里盛满茶汤。 在姬湛走到茶桌前,她把杯子旋了一旋,将印有浅浅唇脂的那面,朝向姬湛和她都看不到的地方。 “郎君。”小婢面红耳赤,羞得不敢直视姬湛靡丽艳质的脸,双手恭敬为他奉上茶杯,“您要的茶水。” 她跟随郑家姐弟多年,余下之人,往往来大明宫时不爱携婢出行,是故她专司在草场上看茶倒水之事,对众人口味喜好都了如指掌。 姬湛默不作声,单手接过杯子,在唇边沾了沾,缓缓启唇饮下。 只是这茶水甫一入口,姬湛便察觉怪异。 他敛目观察茶汤,今日茶汤并未以花入茶,那蔓延他唇齿间一股淡淡玫瑰香,是从何而来? 姬湛目露嫌恶,睇这郑家小婢一眼,她唇上覆了口脂,可她的口脂颜色,一看便是以朱砂制成,必然会是朱砂味道。 那只能是…… 他喝得略急,茶水已被他喝进口中半杯,尚未咽下。 出于修养,姬湛并未在小婢跟前,直接将嘴里含着的茶水吐出,反若无其事般,仰头,喉结微动,连带杯中余下茶水一饮而尽。 小婢在一旁看得眼热,莫非湛郎君没喝出异样? 姬湛用完茶水,玉色长指将琉璃杯重重掷在桌上,寒声道: “扔了。” 小婢怔了一怔:“郎君,这是为何?” 她心知姬湛已察觉端倪,未免被他以办事不力为由,在众人面前当众斥责她,才匆忙端起茶杯,惺惺作态: “忘了告诉郎君,方才高七娘来讨水喝时,一眼看上您的这套琉璃杯,说什么也要奴婢拿给她用。” “奴婢起先不愿,可实在拗不过她,唯恐她发难,慌不择路才——” “丢掉。”姬湛打断她,无意听她复述缘由,“别让我说第二次。” 小婢脸色发白:“郎君,是单丢掉这一只吗?” 姬湛转身离去:“全套。” 第38章 姬湛嫌她脏 下半场开始,雪存总觉得姬湛看她的眼神莫名恶毒三分。 方才大明宫忽刮过一阵狂风,姬湛正正好好拦在她身后,以抵挡欲来抢鞠球的郑珏。 不巧雪存心有旁骛,前方又有清河王拦路,脚下动作一乱,朝姬湛身前跌去不说,大把发尾更是猛打向他双眼,打得他双眼刺痛,猩红一片,八尺男儿当场眼泪连连。 雪存的发量如云团蔼蔼,且又长又直,自幼便是沉甸甸一团,扎成一束时,也曾不小心打到过高瑜。 她尤记得那次瑜哥儿被她的头发打到脸,痛哭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缓过,从那之后,她自是明白自己这头长发威力如何。 打到姬湛非她故意为之,乃是狂风添乱。 等姬湛缓过劲,再用那双上挑的眼睛瞪她时,多半已决定好出大明宫后,把她的尸体扔去哪座乱葬岗。 越被他威慑,她的心就越乱,心思早不在这蹴鞠场上,只一心盼望着早点回家。 不料就是这一分神,加之要故作不懂,雪存没留意郑珈临门踢来的一脚。 这一脚使了十成力,鞠球重重砸向她小腹,宛如千斤重锤。疼得她灵魂出窍,痛觉甚至蔓延整条脊骨。 她当众人面趴跪在地,双手紧紧扣住身下草皮,指尖深陷泥土中,双膝更是久久未曾挪动。 见她脸色白得吓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众人忙停下动作,齐刷刷上前将她围作一团。 “雪存可有恙?” “姐姐可需要医官?小王这就派人去叫。” 面对诸多关心,雪存一时难以有力气答上话。 崔秩黯然失色,他下颌紧绷,看向郑珈,语气冷若冰霜:“你过分了,她是初学者,为何要使这么重的力?” 郑珈怫然不悦,不甘示弱回怼他:“子元莫非觉得我是刻意为之?” 她抬高声量,冷眼俯视雪存:“高七娘,蹴鞠场上磕磕碰碰是常态,岂有故意一说?我受过比你更严重的伤,也没如你这般直不起身。你这细胳膊细腰细腿,我都生怕一碰便折了,既然受不了蹴鞠场上的苦,别人也碰你不得,还请你别学了,免得叫我凭白遭受数落。” 说完,她负气离开,直直走向丹凤门方向。 郑珏暗道不好,可一时追她也不是,留在原地也不是,只能频频高声挽留她。 郑珈这一番话,又是叫自己骑虎难下,她所言不假,雪存也不是受不起伤的人。可她明知自己是“初学者”,方才那一脚,当真没有刻意在其中? 雪存顾不得小腹疼痛,更顾不得举止合不合乎礼节,就着离她最近,蹲下身关照她的崔秩的肩头,一个用力,攀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对郑珈背影大喊: “郑娘子,我没事,更没有怪你之意,还请你快回来吧。” 郑珈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脚步一顿,还是执意选择离开。 郑珏只能同众人告辞:“今日先到这儿吧,我去找我阿姐。” 雪存忽叫住他:“郑郎君。” 郑珏稍感意外:“何事?” 雪存竭力装作无碍,却难制止额上发间滚下颗颗豆大的汗珠。她苍白道:“待你追上你阿姐,记得代我传达歉意,若……若她不愿原谅我,我改日必会亲自登门拜访。” 姬澄早已气得眉心紧锁,见雪存此言一出,更是心疼她小小年纪这么审时度势,总依照别人心情脸色行事,强咽下诸多委屈。 她分明没有错,更没有挑事。 姬澄竟是直接将雪存打起横抱,稳稳抱在怀中:“我带你下去休息。” 雪存浑身一僵,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何况崔秩也在,姬澄忽如此—— 她下意识看向崔秩。 崔秩也对姬澄的举止稍感意外,但眼下雪存难受,他慢人一步,姬澄之举,左右换成别的男儿也不会视而不见。 他只微微松懈神情,对雪存颔首道:“听侍郎的话,歇息去吧。” 郑氏姐弟虽离开,但茶桌处的婢子还在。 见姬澄抱着雪存过来,身后还另跟一群人,皆是神情复杂,兴致缺缺。小婢看直了眼,心说美貌的女子命就是好,小磕小碰一下,就能惹得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备茶。”姬澄一面抱着雪存,一面将她安置在茶桌旁矮椅上,视线自始至终都没从她身上挪开半分,“你先喝些茶汤,女医官很快就能过来。” 只是大明宫目前不甚方便,为她查验伤势,还需特意搭顶小帐。 雪存闻言,脸色微变:“我真的没事,不必大动干戈。” 崔秩坐到她身侧矮椅上,同是目露忧色:“何必强撑?” 雪存却对他露出抹天真烂漫的笑,一字一句,头头是道,语调轻快无比: “今日得中丞指教,又承蒙各位不嫌弃,愿带着我一起玩,我已是受益颇多,进步神速。” “我下次一定会做得更好。” 见她如此坚持,还能说出这么滴水不漏好听的话,崔秩万般不是滋味。 是他不好,从未细细考虑过她的感受。 姬澄催问小婢:“小娘子的茶水呢?准备这么久?” 小婢难为情道:“方才、方才小娘子用过的茶具,奴婢……奴婢按照……” 方才场上发生之事她不是没看见,郑氏姐弟弃她不顾将她留在大明宫,无人可为她撑腰了。 就眼下姬澄这怒气,她生怕她再说下去,他会顺势拿她当出气筒。 姬澄:“按照什么?” 小婢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直在旁隔岸观火,一言不发的姬湛。 姬湛全程都是副看戏姿态,既没有顺势插进一脚与郑珈一齐为难雪存,也没有为雪存伤势展露任何担忧之色。便是连清河王等人都忍不住怜香惜玉,连他两个侍从都对雪存目露关忧。 可他呢? 红衣少年的身躯修颀清瘦,懒懒散散,半倚半靠站在一侧,随手抓起桌案上一串紫玉葡萄,半眯着眼,仰面望天,正朝嘴里一颗接一颗扔去葡萄。 小婢浑身发冷,知道难逃一劫,老实交代:“方才奴婢不小心,错拿湛郎君的杯子给小娘子用,又怕湛郎君责罚,所以自作主张丢掉了整套器具。” 她边抖边哭:“奴婢知错。” 好一个“不小心”。 在场诸人,皆在府中各备器具吃食前来,大明宫为大楚重地,又不愿乌泱泱带大堆婢女出行,所以选择将吃食齐齐堆在一处,共同享用罢了。 这婢女为他们保管看守茶水好几年,不可能犯如此可笑的错误。 她摆了雪存一道是真,却没那个胆子,敢擅自处理姬湛的茶具。 雪存如何不明白真相,他们又如何看不出来。 姬湛嫌她脏。 嫌她脏到哪怕她只用了他一只杯子,就要丢掉一整套价值不菲的茶具。 第39章 当众牵手 雪存面无血色,双手局促不安,紧抓住膝头衣料,白皑皑手背都叫她绷出青筋纹路。 如此羞辱,寻常姑娘早被姬湛气得潸然泪下,她却强颜欢笑,清泪不住在眸中打转,就是不肯掉下。 她声线簌簌颤抖:“是我没长心,误用了湛郎君之物。” 姬澄见她胁肩低眉姿态,又一猜想,这么多年她都是这副人微言轻,常遭人白眼耻笑模样,甚至受过更多欺辱…… 他心窍疼痛不已,忙打圆场:“雪存别多心,仲延他秉性如此,从不与人共用一物,哪怕是我和爷娘用他的东西都不成。” 姬湛:“少冤枉我。” 众人:“……” 崔秩虽未开口为雪存解围,却也及时将目光瞥向崔露。 崔露对上他沉凝目光,立即意会,强忍住心中不适,对雪存道:“有什么好吵的,七娘子用我的吧。” 雪存有些意外,她紧绷的手背缓缓松开,抬眼望着崔露:“谢谢三娘。” 没想到崔露会为她解围,她这句谢谢,的确出于本心。 郑家小婢知崔氏兄妹给了她将功补过机会,不敢耽搁,连忙取出崔露的茶具,往里头添了茶汤,毕恭毕敬递给雪存:“奴婢请七娘子饮茶。” 茶具乌龙便如此化解翻篇了。 离开大明宫路上,雪存与崔秩并行。 崔秩与她,不过半掌之隔,二人步调不一致时,雪存的肩还会若有似无碰到他的上臂,衣料摩挲间,蹭得雪存肩头发热。 雪存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跟他如此靠近过。 前有清河王宣王,后又有姬氏兄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本欲稍避些嫌,可崔秩却浑不在意。 她正酝酿着要与他说些什么,忽地,手心传来一阵痒意,是他温热干燥的手靠拢过来,五指霸道地挤进她掌心,又不容拒绝地钻进她指缝,紧紧扣住她。 雪存蓦地睁圆眼,下意识想甩开他的手。她别过脸看他,面上是一贯的清疏漠然,目不转视,可察觉她羞赧,他手上力度反攥得更紧,不让她挣脱。 她总算品悟出崔秩其人,看似高山景行,实则性子独断专行,不容拒绝。 雪存耳垂透红,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提醒他:“郎君,我的手方才没怎么擦干净,有些脏。” 她双手都沾染不少泥土,只用茶汤粗略洗过一遍,崔秩就这么抓了过来。 崔秩勾唇浅笑:“我不嫌你。” 他又柔声问她:“雪雪,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雪存摇头否认:“没有。” 崔秩身形略顿,语气也严肃几分: “雪雪,不要骗我。” 雪存没有接话,只稍显委屈地,又将头缓缓转回去,怯怯生生,不愿看他。叫他将她峰峦错落的侧脸线条,长若蝶翼的眼睫,莹透无瑕不见一丝纹理的肌肤,尽收眼底。 真是个雪一样的人。 十几岁小姑娘的心绪如何能瞒过他。 崔秩满腔的语挚情长:“我不会再教你受委屈,更不会让你受旁人奚落。” “下次再见,仅你我二人,如何?” “明年天气暖起来,我再教你蹴鞠。” 他说他还想与她再相见,且唯他们二人。 丹凤门近在眼前,雪存迷迷怔怔点头,玉软花柔的手,即刻在他掌中不安躁动起来: “郎君,该松开了。” 崔秩不明就里,还当她是羞于在人前调情,又变成那副爱挑着眉含笑逗弄她模样: “我偏不。” 江媪就在外头守着,雪存焦心如焚,软软地哀求他:“郎君,我求求你……” 玉生烟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快步跟上前,在崔秩耳畔道出实情。崔秩眉头一折,这才在出丹凤门前最后一刻及时松开雪存。 他与玉生烟就地止住脚步,站在外头江媪看不见的地方,目送雪存缓步走出宫墙。 …… 崔秩与雪存方才亲密举动,完完全全落在身后数十尺姬氏兄弟眼中。 崔秩与她双手紧扣那一刻,姬澄心底醋海翻涌,倒灌入脑,连头也跟着一并疼了起来。 他脸色沉郁,随意找了个借口与姬湛道别,带着自个儿的侍从姬跃,行色匆匆离开。 姬湛手中额外提了个鸟笼,笼中关了只红羽骓鸟,与自己两名侍在宫道上从闲庭信步。 褚厌嬉皮笑脸玩笑道:“郎君,最迟明年,咱们是不是就能喝上中丞的喜酒了?” 这崔五郎不坠凡尘二十四载,终是在美人面前低下头。 事到如今,崔五郎与高七娘之间的关系,再不能瞒过他们了。 姬湛提起鸟笼,凝神注视笼中上蹿下跳的骓鸟,冷言冷语,一语道破: “你不够了解子元。” 褚厌费解:“莫非我猜错了?中丞待她无意?” 姬湛忍不住哂笑: “身为博陵崔氏嫡子,未来的崔家家主,子元必事事以崔家为先,天打雷劈的事压下来,也重不过崔氏的名誉与前程。即便中书令与窦夫人同意他娶高雪存为妻,他自己也绝不愿予她正妻之位。” “这女人手段了得,子元亦不是什么省油的愣头青,否则年纪轻轻如何稳坐高位。他待她,不过见色起意,只是会比郑珏之流更会装一些,连尔等都生出了错觉。” “娶妻娶贤,崔氏未来主母可以没她貌美,但家世才能必远胜于她,能叫崔氏拿得出手。褚厌,你敢不敢和我赌?赌她顶了天只有做妾的命,赌子元待她,只有三分的真心。” 褚厌顿开茅塞,对啊,他怎把这一茬给忘了?便连连摇头,不敢与姬湛进行赌约。 崔秩的母亲窦夫人,乃是扶风窦氏贵女,可是个雷厉风行的狠角儿。长安城中论泼辣豪爽的贵妇,华安公主排第一,窦夫人便紧随其后排第二。 同为男人,他大概也知崔秩缘何清心寡欲多年。 一是为成为年轻一辈世家子弟中的翘楚表率,不辱没崔这一姓;二来,这些年妄图攀附他的美人,再美得不像话的,也只能得到他一句凡桃俗李的评价,眼光实在过高;这第三,五姓之间不得通婚,余下士族女子中,又难有令他中意的人选。 窦夫人不满圣人之令,至今还瞧不起五姓之外的女郎,是故崔秩的婚事便合情合理拖了多年。 但他能一朝瞧得上高七娘,也是情有可原。 高七娘的确万中无一。 男人嘛,三妻四妾更是最正常不过。 褚厌如何看不出雪存想攀龙附凤的心思。 这下他倒觉得她与崔秩极为般配了,二人相貌势均力敌不谈,一个馋对方的身份地位,一个图对方的美色,饮食男女,你情我愿,司空见惯了。 第40章 请阿爷尽早安排我与雪存的婚事 回到浣花堂,灵鹭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趁雪存叫热水洗澡时,一面替雪存宽衣解带,一面不断询问今日大明宫中发生之事。 雪存直言:“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崔子元……他当着众人面,主动与我牵手了。” 灵鹭惊道:“小娘子与他的进展这么快!我还当他是块不近人情的木头呢,不也和别的男人一样,贪图小娘子美貌,哪儿有说的那么玄乎。” 待她将雪存衣物层层解开,猛然瞥见雪存小腹部大团深紫色淤青,吓得她双手一抖,手中衣物纷纷掉落在地。 雪存肤色本就白皙得异于常人,加之身躯各处又几无毛发,小腹那团淤青,更显得扎眼,看得人胆战心惊。 灵鹭眼含泪光,一把将雪存按进热水里浸着:“小娘子,你还说无关紧要,你身上这处伤是如何得来?” 雪存知道自己体质易留痕,哪怕身上是被轻轻蹭一下,都能留下很重的痕迹,像被人打了一顿。 她下腹的伤,挺过最痛的一阵,眼下已无大碍,只是瞧着可怖罢了。 “真没事。”面对自己人,雪存历来报喜不报优,“我与商会的人蹴鞠时,受过比这更要严重的伤。” 灵鹭瘪着小嘴:“伤在这处,如何不是外人刻意为之?小娘子还想骗我。” 见她实在难搪塞,雪存索性一股脑将大明宫的糟心事说与她听。 灵鹭听完,抬手抹泪,愤愤不平道:“若今日我能陪着小娘子就好了,他们就不——” 话说到一半,她就泄了气。那群世家子女连小娘子都不放在眼中,肆意行欺辱事,又怎会瞧得起她一个婢女。 雪存笑盈盈安慰她:“你大可放心,你家小娘子绝不是一般人。灵鹭,成大事者,历来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吃常人不能吃的苦,今日这些算什么?我不会轻易叫人打倒吓退的。” 她低声玩笑道:“有时我都觉得,我定是越王勾践转世,这么能忍。” 只是外人面前,她可不敢摆出私下真正一面。男人要的是一个脆弱的女人,一个好拿捏好掌控没有野心的女人,如此,才能激起他们莫名其妙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崔秩吃她这套,她也乐意在他面前演这套。 灵鹭被她反哄了半日,才收敛泪水,后知后觉般,战栗得像只炸毛的狸奴:“小娘子,你方才说,是姬侍郎抱的你?” 雪存:“嗯,怎么?” 灵鹭大胆猜测:“他不会也对你有意吧?上回我跟着你进大明宫,就看出他……总之,他若也对你有意,那就不好了,万一崔五郎吃醋误会你怎么办。” 雪存呆愣半晌,迟疑道:“不至于,上回他来国公府时,待我便极其温煦亲厚了,想来因他是姬尚书亲自抚养长大的缘故。” …… 此时此刻,姬家,被雪存主仆二人议论的姬澄,正亲自为姬明斟酒。 姬明小酌三杯后,心情无比轻快。因着太子沂王之争,加之圣人愈发阴晴不定,常在群臣面前痛哭流涕,哭先帝哭兄弟,哭韦后哭亡逝的忠臣旧友……激动起来甚至能哭上两个时辰,朝堂气氛古里古怪,压抑沉重,臣子们皆度日如年,噤如寒蝉。 回到家,见长子为他张罗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当中有道出自饕鬄居的蟹黄毕罗,是他最钟爱之物,姬明很是欣慰,坐下来与长子同饮。 眼见时机成熟,姬澄恭恭敬敬,对姬明改为跽坐,拱手作揖:“阿爷,儿有一事相求。” 姬明打笑他:“我就知道,你这黄鼠狼没安什么好心。” 姬澄直言:“还请阿爷尽早安排我与雪存婚事。” 姬明一下子酒醒了,神色微妙,觑眼看他:“你就这么着急成家?” 自己这长子,一向以稳重寡欲着称,自从上次与他提及婚事安排后,肉眼可见,他整个人都浮躁不少。 姬澄否认:“儿如此大胆,乃是为雪存着想。” 姬明正襟危坐:“说来听听。” 姬澄反问他:“阿爷难道未曾细想,公府置元姨一家不顾多年,现在又大发慈悲将他们接回去,是何居心?” 原来是这事。 姬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附和他:“一是为利用雪存,二来,瑜哥儿那孩子,三岁能识字五岁能成诗,可谓神童。他在外头的书院念书时,我私下翻阅过他的诗文,此子前途不可估量,国公府与他同辈那些,皆不是读书的料,更别提能考取功名。” “公府不就是看中你元姨生了两个顶好的孩子,才认回去为己用?” 姬澄无奈道:“是有您说的原因,但您只说对一半。” 姬明执箸,夹起条蟹毕罗:“哦?莫非伯延还能进一步勘破公府的心思。” 姬澄说出心中大胆猜测:“是,若儿说,公府欲以雪存笼络太子?” 听他如此放言,姬明脸色剧变,冷言令一众奴婢退出屋外。 姬明没再问他缘由,而是自己闭目静坐半日,悟出个所以然。 “真是毫无人性,与禽兽何异。”姬明痛心疾首,“此前我只当他们欲将雪存许配朝臣或世家子弟,故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甚至以为,我们父子如今身居高位,你有十成把握能迎娶雪存。” “伯延,你说得对,我们要尽早向你娘提及此事。明年开春,太子便会从河南动身返京,咱们得抓紧时机!” “届时公府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为父也能替你摆平!” 姬澄本以为这事要一波三折,毕竟眼下不是谈婚论嫁的时机,怎奈他远低估元有容在姬明心中的分量,只一开口,姬明就拍案首肯。 如此,他也放心了。 崔子元虽是他挚友,可他明白,比之东宫,崔家更不是雪存的好去处。 门阀世家难进,雪存在外流落受苦多年,性情再不能纯善温良,更是副吃了亏不会反击的软弱性子,如何经受得住崔家窦夫人磋磨? 他此举,既有真心亦有私心,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雪存被崔秩一点一点哄骗,将她吃干抹净。 他姬伯延是个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奉公克己的君子做久了,反在多年压抑下悄然滋生出一头张牙舞爪的野兽。 眼下雪存乃是自由身,未来夫婿之位究竟花落谁家,情势尚未明了。子元啊子元,你我虽是兄弟,可往后便各凭本事各显身手吧! 第41章 你只配做个玩物(文案场面) 今年入冬前最后一次马球亦在大明宫。 寒气刺骨,姬湛特意起了大早。 少年容光焕发,神采奕然,又素来不喜婢女近身侍奉,更衣等事宜皆是独自在屋内动作。 姬湛先穿一件纯白色的交领汗衫,将一双缀苏绣翠竹纹的领口抚平齐齐整整,直到不见一丝褶皱,才满意地依序叠加件缁色绫织半臂,最外层罩骐麟蓝与荼白错色缂丝祥云纹外袍。 束带蔽膝,腰佩横刀,鸣珂锵玉,脚着长靴,贵不可言。 衣物层层错落堆叠,将他裹得似同根春笋无二。因他身形精瘦颀挺,人高腿长,于常人而言偏繁复冗杂的搭配,在他身上丝毫不见臃肿,反为他艳色秾娆的容貌添笔禁欲沉着。 今日这场马球没有女眷在场,只有他们男子之间不见硝烟的搏战,姬湛久未碰过马球,还没迈出公主府,手心就痒得不行了。 换好衣服,他照例陪同公主进早膳。 待会儿要在大明宫使足力气,他的胃口免不得比平日好上许多。 “圆光。”公主不动声色,沉眼盯着他进食的举止,悠悠开口,吩咐一锦衣美婢,“给郎君多布些菜,难得他今日胃口好。” 唤作圆光的美婢是公主贴身侍婢之一,因不小心伤了右手,便只在公主身侧做些布菜一类轻松的活计。 “娘。”姬湛放下金箸,“我吃饱了。” 公主眯了眯眼:“一给你布菜你便吃饱了?” 姬湛笑了笑:“童叟无欺。” 公主问他:“你今日穿成这副模样又要去何处招摇,秘书省这么清闲,本宫叫你阿爷阿兄将你另调别处如何。” 姬湛摸了把腰后横刀,莫名心虚:“我哪天不这样穿?娘也知道,我这些行头不过摆设而已,吓唬吓唬外人。” 他思忖片刻:“今日无事,儿进宫阅书,晚上一定早回。” 他自幼体弱孱瘦,却酷爱这些武将穿着,因一双与公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狐狸眼,打小被人戏称小病狐。 儿时,长辈们尤其皇帝与魏王两个舅舅,一见他,便半是心疼半是戏谑,捧着他尖尖的下巴,打笑他,小病狐今天又要扮作谢玄霍去病了? 姬湛自以为这个回答天衣无缝。 皇帝疼爱他和姬澄,特许他二人能自由出入宫中,在宫中藏书殿翻阅无数孤本典籍。 不料话音刚落,公主就森森冷笑道:“仲延最近看的什么书,这般入迷。” 姬湛随口答她:“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民间野史,说出来难登大雅之堂。” 公主气得破音:“满月,还不把二郎那一箱子野史给他搬出来!” 唤作满月的美婢,是公主另一个心腹侍婢,正是圆光的双生子姐姐,姐妹二人共用一张面庞。 众奴婢久不见公主发作,今日她情绪异样,堂内之人连同褚厌谈珩纷纷跪倒一地,噤若寒蝉。 姬湛不明所以,不知公主今晨为何这么大火气,上一刻还分明因他胃口变佳心情大好,现在就翻脸发起火。 待满月带人搬出一抬大箱子,看清箱内之物,姬湛瞠目咋舌,半日都没缓过。 他那些命根子一样的马球杆,藏在他院中除他之外无一人知道的马球杆,全部被人折断成好几节,尽都装在这大箱中了。 姬湛睁大双眼:“娘,你听我——” “解释什么!”公主痛心疾首,心口不住发疼,人快坐不稳了,“仲延,你今日是要去大明宫,同清河王崔五郎他们打马球是不是!” 姬湛摇头:“我没有。” 公主大哭:“你还敢说不是!从小到大,本宫苦口婆心告诫过你多少回?你本就是早产而生,身子差成这样,太史令说你弱冠之年命中有一生死劫。本宫多年来如履薄冰,为养活你,用了不知多少名贵的药材,想了不知多少个方法,你一生病,眼泪成夜成夜地掉,就怕你连二十岁都活不到……” “好不容易把你养成如今这样,你可知本宫耗尽了多少心血?明年就到你的弱冠之年了啊!” “仲延,你为何这么不听话,偏偏要去碰蹴鞠碰马球,你是不是想先气死本宫!” 姬湛羞愧难当,心知蹴鞠马球等事遭人告密到公主面前,眼下“人赃并获”,哪里敢同公主顶嘴? …… 再出公主府门,已是日过正午,褚厌谈珩纷纷骑马紧随姬湛身后。 姬湛原本冷玉细腻的白皙脸色,此刻活脱脱硬生生阴沉如张飞张翼德,横行坊市之间,路过的小孩被他白眼一瞪,能高烧不断做上三天噩梦。 “郎君。”褚厌甚至不敢大声说话,“你当真还要去大明宫?” 姬湛冷笑:“去?怎么不去?今日这马球天打五雷轰我都要去打,没人陪我打我也要打。” 褚厌和谈珩面面相觑,方才在府中,他跪在搓衣板上低声下气向公主认了半个时辰的错,公主的气才勉强消。 甚至前一刻,他还在公主面前信誓旦旦,说再打马球便叫他生不出儿子。 结果他现在大摇大摆,领着褚厌谈珩去东市买马球杆,虽不比他视作宝贝的那些,但也够用了。 姬湛走在前头,越想此事,面色愈发难看。 他忽勒住银缰,转头问二人道:“今天是九月三十?” 谈珩:“是。” 姬湛:“先去百川画坊。” 褚厌心底大惊,高七娘子,你就自求多福吧,郎君这是怀疑到你头上了。 …… 画坊今日因是洛神赋图示出时间,人流不绝,雪存在崔翰眼皮子底下练了小半日画,待画坊清净,连同半个东市都静谧无声,才与云狐一同离开。 东市热闹程度本就不能与西市相提并论,尤其现下天气变冷,外出的大多只剩各家奴仆了。 雪存甫一出门,被画坊门口激起的尘土呛了满面,咳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有马蹄声入耳。 雪存尚未抬头转身,下巴便被一柄冰凉凉的刀鞘抵住。 云狐察觉杀气靠近,抬手抽出自己佩剑,不料即刻被两名出手更快的男子制止,将她远远拦在一侧。 飞扬的尘土刺得雪存视线模糊,却也能朦朦胧胧看见光下一只锃亮的耳坠,一双修长的黑靴,来人逆着光,居高临下,用横刀刀鞘,缓缓抬起她的下巴审视。 耳坠细腰高马尾,银鞍黑马配横刀,衣服鲜亮如锦簇花团,几百个绣娘花一年才能织出一匹的缂丝,千金都买不到一匹号称千年万岁一寸不朽的缂丝,却被他成堆成套不重样地穿在身上,就算看不清他的脸,雪存也知道他是谁。 尘土散尽,雪存吃进一肚子灰,变成只狼狈的花脸小狸奴,姬湛却还是那个姬湛,高高在上,艳如烈阳夺目,不可一世。 雪存先发制人:“咳……咳咳,敢问郎君,有何事指教?” 姬湛紧紧凝视她的脸,目露玩味: “又来画坊堵崔子元?” 雪存被他问得发懵,他的确说对了,可崔秩今天并未来画坊…… 没等她辩驳,姬湛笑容愈发耐人寻味,语气慵懒: “我的确当众辱你在前,你有胆子回击,亦是我意料之外。高雪存,你想同我斗法,也得打听打听长安城太岁是谁,在我头上动土,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好大的胆子,敢报复我,你是第一个。” 雪存:“……” 他出门不小心被公主府大门夹扁脑子了吧。 雪存眸生水光,氤氲一片水蒙蒙雾气:“郎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姬湛手中刀鞘上移,在她左脸颊处,轻轻拍上一拍: “收起你这副故作可怜的模样,我不吃这套。” 他的目光似要将她灼生烟:“你一门心思攀高枝,当心自己反被玩弄凋折。” “美则美矣。”他目光下移,将她从头顶到脚都扫了整遍,玩味中带着鄙夷,“给崔子元做妾,都是你高攀。” “以你的资质,只配做一个玩物。识相一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该结束了,你我来日方长。” 姬湛说完这些羞辱之词,收回横刀,勒马离去,不给她半分喘息反驳的机会。原来他来势汹汹,就是为了莫名其妙嘲讽她一番? 云狐如何没听到他那些话。 她气得发抖,抬手指自己的额角:“他这里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雪存点头:“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云狐,咱们走吧,不必同一条狺狺狂吠的狗计较。” 第42章 掉马(高能场面) 人说人话,狗说狗话,姬湛身为一条狗,对雪存这个人狗叫那两声,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 雪存只当无事发生,回到国公府后,她特意新换一身干净的衣物,叫灵鹭打包装点新到手的西山白露。 “还有这方砚台。”雪存亲自拿在手中,反复检查,确认完好无损,才交给灵鹭,“听说三娘子也擅长书法,写得一手好字,想必会合她心意的。” 认识崔秩这么久,崔秩屡屡找她,却都打着崔露的名义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仿佛他俩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奸夫淫妇。 雪存不是傻子,更察觉得到崔露其实并不大愿与她往来。 可看在她当日大明宫中为自己解围的情分,看在这么多次,崔秩打着她的名头行事,她都未曾走漏半分风声,反叫外人觉得她与雪存成了对闺中密友,说什么,雪存也要送她贵重的礼物,有来有回,乃人情往来最基本之事。 若是只有“崔露”一人一味地付出,国公府早晚也会发现端倪。 西山白露是大楚名茶之一,温香如兰,回味无穷,产自江南西道,雪存特意打探过,崔露最喜欢的茶便是这款。 以她在商会的人脉,想一手垄断今年制成的西山白露,不是什么难事。 长安茶市还因此怨声载道,道是大名鼎鼎万金不换的西山白露,今年连一两都没流入长安,不知被哪个王八犊子给买断了。 而要送给崔露的这方砚台,来历更不得了,乃是大楚刻砚大师张道子亲手打造。 别说是崔露,就是崔秩想从张道子手中求一方砚台,张道子也未必买他的账。 礼物准备齐全,经灵鹭一双巧手装点得精致玲珑,叫哪个姑娘看了都爱不释手,雪存才叫云狐亲自外出,去崔家送礼。 王氏送来她院中的江媪,那日大明宫回来后,顺理成章在浣花堂落脚。 方才雪存等人打包清点要赠崔露的东西,也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完成,她并未生疑。 江媪大字都不识得几个,西山白露又是散装拿到浣花堂,她自然不认得,更不知张道子是何人,只当雪存给崔露送了些寻常普通的东西。 东西送到崔家,云狐没料到崔露的书房中,崔秩也在。 兄妹二人正在为一首吟秋诗争论不休,见云狐登门,且是给崔露送礼,二人俱是微微露出错愕之色。 “打开看看。” 崔秩看似从容,实则心中竟然吃起自己亲妹妹的醋来。 崔露不信雪存能送她什么好东西。 他们崔家要什么没有?连宫里没有的在崔家也是随处可见,这就是士族的傲气。 可礼品刚一拆开,连崔秩这种见多识广的也看直了眼。 崔露摸着那方刻有重瓣牡丹的砚台,爱不释手:“这当真是张公工艺,背面还刻有我的名字……” “还有这西山白露。”她一拆开,熟悉的茶香扑面而来,一闻就知不是陈茶,“阿兄,今年放眼全长安,没有一家买到了西山白露,她怎么做到的。” 崔秩没想到雪存送出手的东西如此不俗。 越想,他心中越不是滋味,与她同生共死过的人是他,在大明宫屡屡为他解围的人也是他,结果她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一点都不记他的好。 她一定是故意的。 崔秩少见地心不在焉。 崔露憋笑道:“阿兄你快出去吧,我书房里全是酸味。” 崔秩强装淡定:“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你这砚台,先借我用一月。” …… 泰康二十三年,冬月。 一到年底,生意上的事忙碌加倍,雪存与灵鹭互相配合,略施小计,就叫江媪被迫留在家中,不得随行外出。 江媪被灵鹭冤枉扯坏了雪存的赴宴华服,雪存“大人有大量”,饶了她这一回,只叫她按照元有容的绣法,把这件衣服恢复原样。 灵鹭亲自在家盯着,不许江媪去大房院中告密,老老实实在她眼底补衣服。 雪存和云狐一齐出府,直接奔向西市,接下来她们还有不同的应酬,有喝不完的酒,想想就发愁。 元慕白再次露面,白玉楼那是凤管鸾箫,歌莺舞燕。 雪存在酒桌上的酒,却早已被换成了白水。她酒量其实不错的,只是去年不小心喝醉时,竟有人借机给她塞了美人暖床,险些暴露她的女儿身。 从那以后,她就万分小心,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喝醉。 众商贾喝得不省人事,雪存也“摇摇晃晃”起身,还是那套老道的说辞,得回家中照顾五旬老母和年幼小妹。 主仆二人坐进马车,马车缓缓动身,这回仍旧没留意到有人暗中跟随。 褚厌打起十万分的精神,飞檐走壁,屏息凝神,最后跟着马车一路走到镇国公府门前。 再看马车上下来的人,哪里是什么烂醉如泥的元慕白,分明是高雪存。 褚厌简直想挖了自己一双眼睛。 他、他不是跟的好好的?怎么可能呢!要是叫郎君知道他跟丢就算了,还跟成了这个不省事的高七娘…… 宵禁前,褚厌及时回到公主府请罪。 姬湛气得咬牙:“你也跟丢了?” 褚厌不敢道出实情,只能胡乱编造一通,勉强将姬湛瞒了过去。 姬湛近日心情不佳,一是马球一事,二就是这元慕白,他的人抓来抓去,居然一次都没逮住。想起他去魏王府探望兰陵,兰陵那病重模样,生生从一颗富丽明珠瘦成了朵脆弱的小白兰,他如何不气? “好啊。”姬湛捏紧拳头,“元慕白,我亲自去抓。” 谈珩问道:“郎君,你不打算用他家人为质了?” 姬湛讪笑:“他那老娘和小妹,我大发善心放过了。” “对付他,我多的是办法。” …… 冬月十三,雪存又扮元慕白。 一入冬天就黑得极早,等她和云狐从白玉楼出来,也不过从刚过申时,距离宵禁尚有一个时辰。 雪存没察觉马二伯较往日有何不同。 她刚露头钻进车中,点油灯都没点燃,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有意识时,映入眼帘的,是无数密密麻麻交织的小孔,闷得她喘不过气,透过小孔外,她看见晃动的烛光,似乎还有人影。 她腕上还有微微的痛意,一阵粗糙,不断摩挲她柔嫩的皮肉。 不好。 雪存知道大事不妙,但对方既然绑了她,肯定是图她这个洛阳首富的钱财,只要钱给够,对方不会要她的命。 “阁下大胆开口,无论是什么数,元某都会照给不误,且不会报官。” 调整好声线,雪存强行令自己维持镇定。 岂料对面的人半日都没接她的话,她听到那人优哉游哉倒茶水的声音,就是不欲理她。 雪存缓缓叹出一口气:“这位壮士,你绑了我,难道就只想和我干瞪眼?” “聒噪。”对面人一开口,音色清澈,一听就是少年人,却有蛊惑人心之奇效,“姓元的,不想死就听清楚我说的话。” 雪存被这声音激得一阵痉挛。 姬湛,又是姬湛。 无冤无仇,姬湛绑她,不是,绑元慕白做什么啊! 等等—— 雪存很快反应过来,声线抖得险些维持不住:“愿闻其详。” 她双手被麻绳所缚,人又躺在地上,上身罩了个臭烘烘的麻袋,姬湛却只叫她元慕白,说明没有打开麻袋看过她真容。 只要她把姬湛稳住,剩下的一切都好说。 姬湛的脚步凑近她耳边,没等她准备好洗耳恭听,他那只高贵的靴子就已经踩在她身上,踩着她裹紧的前胸,稍用了力碾,向下,一路慢慢滑动: “给你两条路,乖乖滚去给兰陵郡主当面首,把你积攒的家业拿出一半,做她的入赘聘礼,你全家都不会有事。” 他的鞋尖已滑到她小腹处,还在接着向下,甚至直接挤在她两腿间: “要不然,我废了你,杀你老娘杀你妹妹杀你未婚妻,你也给我滚进宫刷一辈子恭桶。” “我只数三下,三,二——” 姬湛开始用力,雪存吓得浑身战栗,她根本就没有那玩意儿,要他怎么废啊! “小、小人愿意给郡主当面首!” 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姬湛轻笑着,慢慢收回脚: “元慕白,你很识相,早这样不好么?待会儿把屁股洗干净些,今晚就去魏王府过夜。” 雪存欲哭无泪:“小人明白,还请、还请您与郡主,不要同我这种卑贱之人计较。且我形容丑陋,恐污了您的眼,就请您高抬贵手,不必露面了,此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这样也没有证据去长安县令报官告您,您说是么?” “形容丑陋?”姬湛不屑皱眉,“元慕白,你知道你在跟谁谈条件吗?” “我今天偏要看看你长什么样,也好叫你记住,我是何人。” 说罢,姬湛根本不给她任何过招的机会,蹲下身,一手扯开她上身麻袋。 雪存戴了发冠,发冠上的簪子被麻袋拉扯,一股脑全被姬湛扯开了,长发瞬间散落。 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姬湛也愣怔不已,久久未回过神。 这女人化成灰他都认识。 “元,慕,白。” 第43章 吵死了,不许哭 姬湛回想清河王告诉的他那些事,更觉得此女城府深沉,绝非善类。 那时兰陵声泪俱下,道是她与她的元郎初见,便是在洛阳城蹴鞠场上。元郎球技了得,一个小小的鞠球在“他”脚下,能被他玩出乘云驾雾席卷风云的气势,是她见过最耀眼的郎君。 可回想高雪存在大明宫的种种表现—— 草场上,她身娇体弱,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恨不得朝崔秩身上扑去八百回,连个鞠球都传不好,总是笨拙且小心,一不小心到发尾险些打瞎他的眼睛,气得人冒鬼火。 这女人两副面孔切换自如,竟将他们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这可如何是好,高七娘,你好像被我抓住把柄了。” 姬湛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眼底却透着惊心的凉薄。 一身骨是妖骨,一身皮是人皮,他就是只披着美艳男子皮囊的狐妖,下一瞬就要现出原形。 雪存没料到,她轻狂多年,最后竟然栽在他手中,哪有底气抬眼看他?更不敢与他那双勾魂夺魄狐狸眼对视,生怕被他吸成人干,支支吾吾,舌头在嘴里打了结。 “噌——” 她听到横刀出鞘的声音,一片刺眼雪光从她面上迅速划过,亮得她睁不开眼,姬湛手上动作快出重影,冷白的十指比刀身更醒目。 下一瞬,姬湛归刀入鞘,束缚她双腕的麻绳也纷纷掉地。 原来他出刀,是为了割开麻绳。 她的一呼一吸间,他就一气呵成完成这整套恣意遥荡的动作,他的刀太快了,太快了,横刀刀法练至挥洒自如的程度,少说也要十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在他目前对自己并无杀意。 雪存以手撑地,缓缓坐直身,她沉下双肩,混乱的意识重新凝聚,终于能平静地面对他。 “我的婢女还有马夫可还无恙?” 元慕白的声线变回了那个酥软无力的高雪存,姬湛不胜意外,惊诧于她一开口,不是求饶狡辩,而是询问她身边人的下落。 姬湛:“没死。” 不等雪存开口与他谈条件,他忽攥起雪存一只欺霜赛雪的腕子,举高,将她细若削葱白如凝脂的五指拉至眼底细细打量。 原来她不留长甲。 雪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吓得额角青筋狂跳,又见他的手指轻轻摁向她肩头,似在摸索什么。 姬湛摸到她加在肩部的垫肩,暗道,怪不得她的身形能与着女装时截然不同,原是在这些细节加以巧思。 雪存一时不明他意欲何为,只当他怀疑自己随身携带暗器,便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作出副极力配合之态,任由他一番查探。 唉,就算她真的有那些个杀人的本事,在他这么快的刀面前,都是徒劳。 方这么想,姬湛的脸猛地放大眼前,雪存的心快叫他吓得扑出胸膛。 他身上香气过于独特了,雪存一边发怵,一边竟然有闲心推测他用何香薰衣。 有龙脑,有茶香,茶是河西的寒山雪芽;龙脑产自交趾,产量极低,与龙涎香合称二龙,是香中双王。两种八竿子打不着的珍品混合制香,出奇地好闻,世无其二,如同他这个人。 他抬手捏住她削尖的下颌,拨得她的脸微微侧过,露出藏在瀑发后一只白嫩的耳朵,出乎意料,许是她脸太小的缘故,她的耳朵略显得大。 房中烛火通明,甚至连她耳上细腻的一层绒毛,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果然没有耳洞,耳下更无环痕一说,祝英台若有她一分的聪明,梁山伯何至于不敢看观音。 “高雪存,你很有意思。” 他终于启唇。 她身上染了不少酒气,姬湛离她离得近,闻到那令他作呕的气息,他迅速起身,大马金刀,坐在屋中唯一的椅子上,失了再查探她玲珑心思的兴趣。 雪存谄媚笑道:“多谢郎君夸奖,既然如此,我要付出什么条件,郎君才肯放过我?” 正当时,大敞的窗外,传来一道隼鸣,姬湛心思又被那隼鸣引了过去。 雪存暗暗叫苦,一只漂亮的白隼旋即飞进屋,不紧不慢停立在姬湛肩头,见屋内还有一人,白隼对着她张牙舞爪,喙口大张,又是通鸣叫,俨然一副护主之态。 姬湛弯唇浅笑,伸手安抚雪翎:“别担心,她不是刺客。” 雪翎很是听话,立刻收回翅膀,眯眯眼靠向姬湛,似在假寐打盹。 姬湛敛起笑意。 他的目光耐人寻味,不断审视雪存:“你想和我谈条件?” 雪存低眉顺眼:“是,只要郎君肯放我一条生路。” 姬湛冷哼:“跪有跪相,你给我跪好了。” 雪存吓得老老实实跪好,又觉不够恭敬,改为跽坐,姬湛果然露出个满意的笑。 他却并不打算被她牵着鼻子走,他的地盘,凭什么要按照她的思路行事? 他指了指雪存身后墙面:“后面的刑具,你自己选两个满意的用。” 刑具?! 雪存吓得小脸惨白,扭头一看,她身后那堵墙,当真挂了满满当当一整面墙的刑具,没有一件是重样的。 她现在才闻到这间屋子淡淡的血腥味…… 姬湛不是不想杀她,只是不想她死得痛快罢了。 雪存紧闭双目,身体抖得像只筛子。她心一横,手脚并用向姬湛爬了过去,双手软软搭上他的膝头,连发丝也一并垂下了,泪光涟涟: “郎君,我、我知道错了,我求求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不要杀我。” 膝上倏地传来小片温软触感,从没有女人敢直接对他上手的。姬湛挑起眉,却没有主动推开她,反因她大胆的举止,玩心愈大了。 “谁教你扒着男人的腿说话的?”姬湛冷脸吓她,“我阿兄和子元会对你心软,我可不会。” 雪存讪讪收回手:“对不起。” 姬湛忍笑,继续有模有样地同她算起账:“你说说看,你身为镇国公府贵女,却不顾我朝律法经商,竟还叫你做成了皇商,更是兼具两大商会会首,富甲洛阳。虽说我朝眼下不得轻易判以官吏百姓死刑,可你赚了这么多银子,有几个脑袋够砍?” 雪存啜道:“我不想死。” 姬湛又道:“这只是你第一宗罪状,第二,你身为女儿身,却扮男子,朝秦暮楚,诱骗我朝郡主,害得郡主郁结久病。兰陵郡主深得陛下宠爱,视同亲女对待,你此行无异于欺君。” 雪存抬起水淋淋的眼眸,试图娓娓道来:“郎君,我是有苦衷的,我本不愿——” “我没兴趣。”姬湛打断她,“无论你有何苦衷,错已铸成。我这人心软,没有快马将此事报与魏王清河王,更没有告知我阿娘。” “你猜猜,叫他们知道是你骗了兰陵,落到他们手里,你会怎么死?” 姬湛又不由垂眼,深沉凝视她的面庞,这张脸,哪怕刻意朝男子特征靠拢上了妆,实在担得起秀色可餐,赏心悦目,哭态更是绝美。 他轻笑着:“我难得怜香惜玉一回,就由我来处置你,今夜,咱们新仇旧账一并结了。” 雪存抽抽噎噎:“郎、郎君请说。” 姬湛想了想,道:“你长得确实漂亮,把你脸蛋上的肉都割下来,喂给我的鸟儿,如何?” 雪存拼命摇头,险些忘了他方才的警告,双手又要下意识攀着他哀求。 她不住落泪,姬湛分明什么事都还没对她做,只是轻描淡写说上两句,她已经怕得自乱阵脚,没了方才的底气: “我的肉不好吃的……呜呜……” 少女哭得花枝乱颤,实在惹人哀怜,姬湛心底滋生出抹怪异的滋味,忽然不想看她哭下去了。 他揉了揉额角:“吵死了,不许哭。我问你,长安洛阳两大商会,每月孝敬给你多少好处?” 他目光偏朝肩头的雪翎。 第44章 你就体谅体谅我嘛~ 他忽然提及商会,想必早将“元慕白”的底细都摸了个清楚,生死面前,雪存不敢再投机取巧,只能老老实实交代: “要看商会每月营收如何,还要看入会退会的商户有多少,算下来,好的时候,我能拿到一万多两;不景气的时候,也只有两三千两。” 倒还算听话,没敢骗他。 姬湛直言:“我要抽取一成。” 雪存睁大了眼:“郎君,这些钱我历来不会擅动,要留着——” 姬湛打断她:“两成。” 雪存的心都痛得滴血:“您听我说,我——” 姬湛:“三成。” 雪存咬紧牙关,抹泪同意了:“三成就三成吧。” 姬湛闷笑道:“好,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马球之事我不计较了。” 雪存方才被他吓得丢了魂儿,脑袋也哭得懵懵的,听他提起马球,更是一头雾水。 她上下眼皮都哭得水光一片,湿漉漉,微微泛着樱粉色的肿,姬湛很难从她眼上挪开目光,怪不得她一哭,惹崔子元折了腰。 雪存茫然反问他:“郎君,什么马球?” 姬湛皱眉:“事到如今,你就不必装了吧。” 雪存疑惑摇头:“我真的听不懂你说什么。” 她小声嘀咕道:“常言道无奸不商,我若敢效仿司马懿高神武起毒誓,你定然也不信啊。” 闻言,姬湛收回审讯姿态,垂睫沉思。 她现在哪敢拿命和他玩笑,可偏偏她说她听不懂。 他在沉思之余,雪存也在脑中快速回想推敲,马球……她只知道他会玩蹴鞠,现在又知道他还会使横刀,身手极好,还有间布满刑具的屋子,他根本不是外人口中病恹恹的小公子。 他一定也会打马球。 雪存大概猜出缘由了,她壮着胆子: “如你所见,我是个商人,事事都习惯权衡利弊而行之,没有好处自讨苦吃的事我为何要做。我去公主面前告你一状,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况且我们两家关系一向……我连去公主府的门道都没有,又何必因你一时之举,羞愤到要如此报复你?” 倒是个聪明的人,她兀自猜,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姬湛冷声道:“知道了。” 二人相对无言,屋中一时只有雪翎轻飘飘打盹的声音。 雪存知道姬湛已决意不取她性命,方才种种举动,不过是想吓她,让她见识他有多少手段,好趁火打劫叫她乖乖吐出银子。 三成啊,三成的钱,那不是要他们老高家的命吗,雪存恨不得给方才那个唯唯诺诺的自己一巴掌。 她不能让姬湛光明正大进国公府伸手要钱,也不想每月派人去公主府给他送钱,她不想与他有多余的纠葛,一点也不,更不愿让崔秩察觉她已经和他有了牵扯。 这群男人都是豺狼虎豹,一山不容二虎,哪怕她心里想掐死姬湛这个祸害,可叫崔秩知道了除他崔子元以外,她竟然还敢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那她高嫁的美梦就别继续做了。 雪存左思右想,见他心情似乎不错,又颤颤巍巍开口:“钱,我每月都会按时给你,可是我有要求……” 姬湛微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笑意哂她道:“你还敢和我提要求。” 看来他方才没把她吓透。 雪存慌忙解释:“不是的,郎君既与我达成共识,且我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只能请郎君每月屈尊去白玉楼找我了。” 这女人的胆识,实在是大得出乎他意料,还敢叫他屈尊。 姬湛:“怎么个屈尊法?” 雪存:“你不可以带侍从,更不能让人知晓行踪,且去白玉楼时,记得低调行事,玄衣夜行。官员不得擅自进出西市,你一定要当心。” 听起来甚至是在关心他。 姬湛不耐皱眉:“嗯。” 要求真多,区区西市而已,他想进就进了,她却处处谨慎至这种地步。 今日虚惊一场,雪存庆幸自己没有命丧他手中,甚至能完好无损脱身。眼下虽不知是何时,但她心底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宵禁尚未开始。 这样,她也能及时回国公府,不叫老夫人生疑心。 雪存小心翼翼挪了挪身:“郎君,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今日之盟约,我不敢不履。” 姬湛冷呵:“我没说过你能离开。” 雪存好言解释:“我现在尚未出嫁,国公府对我管教甚严,从不许我在外坊过夜,我真的要回去了,否则日后怕是难出门。郎君,你就体谅体谅我嘛。” 她一开口,带着若有似无撒娇的语气,百炼的钢也能叫她炼化了,姬湛听得浑身酥麻,这股酥麻甚至直冲天灵盖,莫名就爽利起来。 姬湛调侃她:“我们之间的恩怨是结束了,可你和兰陵一事尚未解决呢。” 雪存诚惶诚恐:“我改日一定会亲自登门,向郡主道出所有实情。” 二人吵吵闹闹半日,雪翎被吵醒,赌气似地轻轻啄向姬湛的脖子,姬湛从容安抚它,对雪存道: “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坊门一开,我亲自领着你去。” 言外之意,他要她今夜在这间屋子里过夜了! 雪存当场僵化,不知所措。 姬湛面不改色骗她:“坊门早就关了,难不成你当真觉得,我有那个飞檐走壁的本事,能瞒过一众精锐金吾卫,把你带回家?” 原来已经宵禁了。 雪存面如死灰,双耳发鸣,认命地瘫软在原地:“是我草率了。” 姬湛见她失魂落魄,方心满意足,痛快不已,遂一本正经道:“我有个要求,明天一早,你要穿女装,去向郡主请罪。” 雪存呆滞道:“我的衣物都在马车里。” 姬湛不以为意:“我会命人额外给你准备。” 雪存:“那我睡在何处?我害怕……” 他不会真想叫她和一堆刑具睡一晚吧?这屋子又阴沉又瘆人,她睡在这儿,能做一宿噩梦。 姬湛有些不耐烦了:“高雪存,你太看不起人了,我的心眼哪有这么小?出了这扇门,会有人侍奉你。” 雪存点头,向他举起一双被麻绳勒得发紫的手腕,吓得他瞳孔一震,这伤势仿佛他真的对她动过刑般,她也太经不得碰了,瓷娃娃都比她结实。 她小声道:“我想洗澡,我怕明天会臭着郡主,也臭着郎君。对了,手上的伤也需要上药,我怕吓着她。” “我的婢女和车夫伯伯,还请郎君莫要为难,他们二人没有郎君能利用之地。” “我怕冷,郎君尽量给我安排间有地龙的屋子,实在没有也没关系,有暖炉和汤婆子也行,不然一生病就更麻烦了。” 听起来,又是副娇娇滴滴撒娇语气,她到底是被绑来受他恐吓的,还是绑来叫他放低身段伺候的? 真是倒反天罡,女人果然给不得一点好脸色,你若真给了,她能无法无天,骑在你脖子上耀武扬威。 姬湛被她闹得头疼,即刻起身离屋: “你可真会给我找事,行了,都依你,少来烦我。” 第45章 姬湛简直是她的克星 次日天未亮,雪存被婢女叫醒。睁眼,窗外白茫茫一片,雪积半尺深,灰蒙蒙的天幕仍飘着雪花,泰康二十三年的初雪竟是下在昨夜。 雪存的脑袋隐隐发疼,她认床不说,昨夜临睡前,一想到今天不仅要去面对兰陵郡主,还要过国公府那关,北风呼啸了一夜,她哪里睡得好…… 姬湛简直是她的克星。 婢女主动侍奉她更衣梳妆,发髻刚挽一半,姬湛就没好气地在门外催促:“高雪存,你怎么这么啰嗦?” 吓得婢女加快手上动作,胡乱找来件丁香紫的斗篷给她披上。 推门而出,满眼雪光,刺得她险些眩晕。 姬湛今日身着浅青色官服,头戴官帽,鬓发齐整,严严实实裹着件墨色大氅,单手执伞,仪态慵懒松弛,独立于细雪中庭。乍一看,他今日这身行头,端庄沉着,却因他羁傲乖戾,显得不伦不类,倒像个乱臣贼子,只不过尚在九品挣扎。 他这样的人在乱世,可不就是做乱臣贼子的料么。 雪存只敢在心底暗暗鄙夷,面上倒是十足的恭敬:“见过郎君。” 姬湛慢悠悠瞥她一眼。 她今日装扮,勉强能夸赞句乖巧,比她平日见崔秩时刻意为之的穿着顺眼多了,就是这脸色,白得比雪夸张,看来昨夜她没睡好啊。 姬湛刚欲转身,却想起什么似地,兀地停下脚步,对婢女道:“去找条缎带。” 雪存困得眼皮打架,险些打起哈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婢女将缎带找来,姬湛索性一把扔了伞,冒雪走近她跟前:“闭眼。” 雪存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困,一张嘴呼出团团热气,睁大一双透光琥珀眸,脉脉望他: “郎君,你可是后悔了?” 他居然这么等不及动手,想去秘书省上值前就地勒死她。 姬湛仿佛能读心,握着缎带在手中反复把玩,神情冷肃:“对呀,我要勒死你,把眼睛给我闭好了。” 雪存泫然欲泣,就差没给他下跪:“不是说好……” 姬湛随手拨开她戴好的篷帽,叫她毛茸茸一颗脑袋顿时暴露在寒气中,墨沉沉发间珠钗乱颤,擦过他手背,染上她的女儿香。 缎带被他恶劣地先缠上她的细颈,他的角度,少女白腻皮肤上冒出的小片颗粒,尽收眼底。 “不该看的东西不要乱看。”姬湛倒真怕她被吓得溺了满身,来回折腾,又要浪费时间换衣服,“不该说的事更不能乱说,知道了?” 雪存如释重负。 原来他只是要蒙她的眼睛,并不想杀她。 长安权贵谁还没点秘密在身,知晓姬湛真实面目的活人怕是只有她一个,他不想叫她看到这座小院座落于哪个坊间,也是情理之中。 缎带在少女脑后系了个结。 一个冷冰冰的硬物抵进雪存手心,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到姬湛的声音:“抓好。” 依照材质,雪存很快推测出,他叫她抓的是那柄横刀刀鞘。 二人一前一后,姬湛与她,一刀之隔,领着她不紧不慢走到马车前。 姬湛:“……” 起得太早,他也被冻坏了脑子,忘记还有登车这一茬,不想叫她知道方位,待上了马车再蒙眼不迟。可眼下褚厌谈珩都不在院中待命,更不可能指望婢女有力气把她抱上去。 姬湛猛地收回刀,想起她昨夜酒气,不情不愿道:“站稳了。” 雪存眉头一拧,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下一瞬,她感觉自己被人腾空抱起,且非横抱,她双脚高悬离地,吓得她一通呼叫。 姬湛已把着她单薄的腰,轻松将她抱在敞开的车门前坐好,出乎意料,她穿了厚重的衣裙,却远比他想象还要轻盈。 而且她很香,这才一夜,她房中哪里熏得有香? 姬湛:“爬进去。” 雪存心想原是要带她上马车了,既如此,为何不等她登了马车再蒙眼?看来姬湛看似聪明,实则也有偶尔失算的时候。 她忍住唇角的笑,蹑手蹑脚向车中爬去,姬湛紧随她身后登车,一把关好车门。 他拽着她的腕子,随手一提,她就稳稳当当坐在了车垫上。 马车缓缓前行,雪存听到他对外头说,先去魏王府。 这个先字,加之他今日穿着在身的官服……雪存蓦然慌了神,于一片黑暗之中,紧张发问:“郎君,你不与我同进魏王府了么?” 姬湛哼笑道:“我要去秘书省当值,去魏王府作甚?” 雪存:“可昨夜不是说好,今日带我去给郡主请罪。” 她可以确定,姬湛盯紧她的钱袋子,舍不得要她的命了,可兰陵郡主就未必。 因此见郡主一事,甚至不如搪塞国公府长辈更值得她担心。至少,至少在郡主气急败坏想砍了她的时候,他可以看在钱的情分上,卖她个人情,替她拦一拦郡主的刀。 可现在她才后知后觉,他穿着官服,根本就是不打算与她一起面对郡主。 隔着薄薄的缎带,姬湛也能看见白缎下,少女眼睫不安抖动的痕迹。 姬湛一副漠不关心口吻:“我们之间的恩怨是一笔勾销了,可郡主与你的恩怨,我说了不作数。” 说罢闭目假寐,对雪存各种低声讨好充耳不闻。 到魏王府门前,将她眼上缎带一摘,一手提着她的后领,把她扔出马车扔进雪地,滚了满身雪泥。 姬湛扬长而去,徒留她一人,孤孤零零,站在宏伟的王府门外。 罢了,姬湛摆明了不想叫她好过,大不了就是一死,死不了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雪存起身,慢慢吞吞走上前去。 守卫眼中,雪存来历古怪,方才在门前公然招摇的马车不知为何人所有,马车上丢下的女子,更堪称绝色,且还眼熟。 此刻她一瘸一拐靠近,自然引得一众守卫提枪严防:“站住,干什么的?擅闯王府可知后果?” 雪存面若死灰,有气无力:“镇国公府七娘子高雪存,得知郡主卧病,特来拜望。” 守卫凶神恶煞:“你是镇国公府的小姐?那我还是镇国公府的郎君呢。” 哪门子的贵女身边会无一奴婢,在大雪的天,叫人狼狈地扔下马车。既是拜望,双手空空,又算怎么个事。 可见她衣着光鲜,仙姿玉色,寻常人家,又哪里养得出这样的女儿? 守卫玩笑归玩笑,不敢轻率,向内层层通传,最终得到郡主的首肯,允她入府。 第46章 美人计 府内的兰陵也觉得莫名其妙。 她与镇国公府鲜有往来,病倒这些日子,前来走动探望她的闺秀无数,她大多都打发了,只求图个清净。 今天不同,外头下着雪,那高七娘冒雪前来,同为女子,她如何舍得绝了高七娘一番好意,叫人家在外头干站着受冻。 兰陵只听说过这个七娘子,身份嘛……虽有些尴尬,可好歹公府肯认回她,叫她做回正儿八经的贵女,日后必少不得往来。 “镇国公府高雪存,见过郡主,郡主万安。” 雪存跪趴在地,隆重地向兰陵行了一个大礼。 兰陵半躺在病榻上,视野模糊,朦朦胧胧间,只能看清来人轮廓,即便只是轮廓,也知定是个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郎。 倒是守在榻侧的绿珠,看清雪存相貌,脸色微变,附在兰陵耳畔轻声说了句什么。 兰陵咳得叫人心口发酸,挣扎着坐直身,抬手招向雪存:“七娘子,你过来些。” 雪存脚步沉重,但也只能低头认命,小心上前,乖乖跽坐在兰陵榻下软毯上。 兰陵的目光,由一开始的浑浊无光,转而震惊,到最后的忧愤不已,满眼泪光: “你、你是——” 雪存:“郡主,我就是元慕白,元慕白就是我。” 她今日穿的裙装,没有裹胸垫肩,更没有穿加高的鞋子,只与元慕白有五分相似而已。可兰陵却仍能凭借这五分特征,迅速联想到元慕白,足可见,当真是满腔真心都付与了他。 兰陵又哭又笑,满眼不可思议,哭成个水做的泪人: “你骗我,你不是他,你怎么可能是他。” 雪存于心不忍,换上元慕白的声线,叹息道:“郡主,臣女今日来,就是来向您请罪的。” 话音刚落,兰陵目眦欲裂,瞪向一旁绿珠,痛彻心扉道:“绿珠,打她一耳光,叫她长长记性!” 绿珠气愤填膺,听得主子下令,看着雪存那张脸,当真面目可憎,人人得而诛之。 “啪——” 绿珠用了十二成力,扇得雪存应声倒地,痛苦地伏在软毯上,发出道揪心的娇弱呻吟,半日才勉强直起身。 这一掌扇得她自个儿都五指发麻,手腕生疼。却见那美人起身后,钗发凌乱,唇角溢血,脸颊红肿得骇人,眼底泛着泪光,神情始终淡然,不肯落下一滴泪。 雪存强颜欢笑,再次向兰陵叩首: “打得好,我犯下如此大罪,自知难逃一死。佛说人有八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死前,我亦要将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缘由,尽数告诉郡主,愿郡主早日抽身情海,脱离困苦。” 她似是痛极,一双秀眉拧皱成极致,唇角的刺目一抹红也缓缓滑至下巴,兰陵和绿珠见她此状,又怎会当真痛快。 兰陵捏帕拭泪:“你说吧。” 雪存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泪光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满目的清明: “我九岁丧父,娘亲因受打击,一病不起,险些撒手人寰,叫我和阿弟沦为孤儿。国公府昧下朝廷的抚慰赏赐,家中一切,大多只能由我这个长姐打点。” “那时我年岁尚小,不知生财之道,又因官员子女的身份,不能正大光明从商。” “后来家中实在拮据,娘亲一个人,快要养不起我和阿弟了。我……”雪存想到那段当真发生过的时光,喉头一阵哽塞,久久不肯说出实情,经沉思,选择夸大其辞,“我那时十二岁,已经生得……生得格外出众了。” “因我身无长物,才疏学浅,所以那时我偷偷决意,趁娘亲不注意,卖身救母养弟。” “够了!”听到她说她曾有过卖身的想法,兰陵匆忙打断她,“我不想听。” 雪存一怔,心脏突突地猛跳两下,生怕兰陵识破她的谎话,更不吃她一哭二闹三上卖惨这套。 可兰陵却不是此意。 生在天家,养尊处优,锦绣堆砌,元慕白简直是兰陵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头。 方才听她说起曾经,兰陵一想到她才十二岁就萌生过那些想法,无论最后是否去做了,心脏都替她抽搐着疼,这人世间为何如此不公,红颜总是命途多舛呢? “郡主放心。”雪存对她微微一笑,笑中全是温柔坚毅,“还好在我误入歧途之前,阿爷生前好友找上门来,问我愿不愿随她去洛阳做生意,从此,世上才多了个洛城元郎。” 她把头埋得极低:“我是卑贱之人,有过更为卑贱的想法,这些事情深深烙印在我骨血中,叫我哪怕成了元慕白,也挥之不去。” “后来遇到郡主,元慕白何尝没为郡主的天真恣意所打动过?可惜,可惜慕白是女儿身,是大楚最为人唾弃的商人,无法给郡主想要的一切,迫不得已,我才撒谎欺瞒郡主。” “郡主是长安最耀眼的明珠,却因我蒙尘,岂不可惜?骗了郡主,我常辗转难眠,希望自己不是高雪存,而是真正的元慕白,这样……” 雪存哽了哽,“这样,我或许会尽全力一试,不顾一切,与郡主共结连理。” “若有来世,雪存愿为男儿身,掏心相还。” 趁兰陵放空思绪之际,雪存直接爬到兰陵膝下,紧紧抱住兰陵的腿,哭求道: “郡主,我自知死罪难免,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叫我娘亲弟弟知道,我已不在这人世了。请您设法叫他们信服,说我已回了洛阳,决意在洛阳独孤终老,不参与长安纷争。待我阿弟长大成人,考取功名,再告诉他实情。” 提及娘亲弟弟,她终是难忍眼泪,哭得不能自抑,泣血涟如。 兰陵见此情此景,遥想到远方的爷娘,谁还不是爷娘心疼的女郎呢?可她高雪存的命运,实在是…… “别哭了。”兰陵抽泣着打断她,“高七娘,谁说我要治你的罪了?” “我偏要你好好活着,我要见你美人迟暮,这样,我的气就消了。” …… 雪存简直不敢信,自己能完好无损走出魏王府。 甚至兰陵不像姬湛那个黑心鬼,伸手向她索取财物。唉,到底是女人心更软。 美人也吃美人计,不枉她方才拼死一搏,在兰陵面前使出浑身解数卖惨。 可她做生意一事,到底又多一人握住了她的把柄。 第47章 她想做清河王妃 未至正午,雪无声地停了。 兰陵得知国公府对雪存管教甚严,好心叫绿珠陪同她回去,以便蒙混过关。 “你身边的婢子呢?怎就你一人来王府。” 送雪存出王府的路上,兰陵好奇询问。 兰陵忽然发问,雪存一时还回答不上来。难不成要实言告诉她,我昨晚被你那煞神表哥抓去吓唬到三更半夜? “多谢郡主关心。”雪存脸色一僵,不紧不慢道,“昨夜我贪玩,不小心留在外坊过夜,我的婢女尚在外头等我。” 其实云狐和马二伯的下落,她自己也不得知。回想今早在姬湛马车上,她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就为询问二人状况,姬湛愣是不为所动,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她只期望一回到国公府,云狐和马二伯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 兰陵积病多日,行动不便,与雪存敞开心扉彻谈一番后,感念到底“爱过”眼前人一场。如今她大彻大悟,发觉自己痴情的模样当真可笑,身体竟骤然好转许多,执意起身送雪存到王府正门。 雪存与绿珠一左一右搀扶她,她步调极轻极慢,雪存和绿珠不由得随着她,一同放轻了脚步。 三人走过曲折复廊,穿过一道垂花门,看见一团鬼鬼祟祟的身影,缩在丛覆雪皑皑的紫竹后方。雪存尚未认出那身影,就听兰陵清了清嗓子,假意寒声斥道: “霂儿,你又偷吃甜食,我要去告诉阿兄。” 李霂自以为这地方足够隐蔽,能躲开王府一众下人的视线,不想竟是被久卧病榻的姑母逮个正着,吓得手中滋滋冒蜜油的糕点掉进雪地。 原是李霂,雪存赶忙福身行礼,魏王府与清河王府常常相互走动,在这里见到他,不是什么稀奇事。 李霂委屈巴巴转身跑来,就着双沾满油糖的小胖手,拽住兰陵袖口撒娇:“姑母,我已经三个月都没吃过一口甜食了,你就偷偷让我吃这一回吧。” 他瞟向一旁雪存,嘴里咦了声:“雪存姐姐,你怎么也在我祖父家?” 雪存笑盈盈道:“听闻郡主生病,我特来登门拜望。” 兰陵蹲下身唬他:“你看看你,多胖了还吃,你正在换牙,吃这么多糖,当心以后满嘴烂牙,没有小姑娘喜欢你。” 李霂:“姑母一定要告诉阿爷吗?” 兰陵忍笑:“是啊,他可是特意叮嘱过我,不许给你糖吃的。” 李霂用求助的目光望着雪存:“雪存姐姐,你替我求求情好不好?” 此话一出,雪存并未察觉身侧兰陵绿珠俱是神色微妙,只苦闷答他道:“世子,这件事情我也无能为力呢。” 眼见李霂的泪水蓄瞒眼眶,兰陵没敢再逗他,急忙哄他:“好了,就许你吃这一回,我不会去阿兄面前告状的。” …… 魏王府马车甫一将雪存送到安兴坊门外,隔着窗牍,雪存听见云狐和马二伯齐刷刷的一声“小娘子”。 二人在坊门等她多时,终于见到了魏王府马车,眼下进国公府才是要事,主仆几人顾不上寒暄,匆匆奔向西北隅。 果不出所料,雪存赶至金风堂时,老夫人和王氏脸色难看到不可言状。 王氏率先阴阳怪气道:“存姐儿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干脆搬出公府?” 贺兰氏打量了眼老夫人脸色,才顺口附和王氏的话,压声提醒雪存:“存姐儿,还不快跪下向你祖母请罪。” 云狐鲜少经历勋爵世家这些场面,在她看来,后宅里的女人拉扯起家长里短规矩体统,比她闯荡江湖还要凶险。 王氏开口一问,她便惊得脸色略白,一颗心替雪存提到了嗓子眼。 雪存却晏然自若,与绿珠对完眼神,才缓缓跪坐在地:“孙儿不顾家规擅自在外留宿,该罚。” 老夫人静静呷茶,一言不发。 绿珠向她福身行礼,笑道:“老夫人莫要误会,奴婢乃是魏王府绿珠,奉郡主之命特意送小娘子归家。小娘子昨日登门探望郡主,不想不慎错过宵禁,在魏王府留宿一夜给郡主作伴,今日雪停方动身回来。” 魏王府兰陵郡主?这高雪存,又是何时与兰陵郡主相熟的? 自打她搬回公府,出手的东西,结识的人,一次比一次叫人出乎意料,她们都小瞧了她一身本事。 王氏和贺兰氏相顾失色,再不敢在兰陵心腹面前多言。 她都将郡主的救兵一并搬了回来,谁敢与郡主过不去。 便是老夫人听到绿珠自报家门,也缓缓放下茶杯,神情慈和起来:“原来如此,老身这不省心的孙儿给郡主添乱了,郡主身体可好些了?” 绿珠与她客套一番,见她没有责罚雪存的意思,随意寻了由头离开。 “你也回去吧。”绿珠一走,老夫人看向雪存,瞬时变了脸色,与方才亲厚的老太太天差地别,“一夜未归,你娘也担心坏了。回屋把《女诫》抄十遍,抄不完不许出浣花堂半步。” 待到雪存离开好半晌,王氏险些坐不住,满眼都是重重顾虑:“娘,存姐儿是不是知道咱们的打算,现在自己在外头趋权附势,打算摆脱公府?” “我听江媪说,上回她随存姐儿去大明宫时,看见清河王等人也从丹凤门走出,瞧那一身行头,存姐儿定是与他们一道玩的蹴鞠。清河王与崔氏兄妹一向交好,莫不是……莫不是存姐儿与他,互相看对了眼,才借着崔三娘兰陵郡主之名,屡屡行幽会事。” 贺兰氏一听吓得局蹐不安,若高雪存进不了东宫,以老夫人的偏心程度,就该轮到她那两个宝贝女儿了。 老夫人漠然哂笑一声:“上回你担心她与崔五眉来眼去,暗度陈仓,这次又怀疑她想给清河王做续弦,你当她真有那么大能耐?那崔五清河王何许人也,岂会为她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神魂颠倒。” 贺兰氏道:“娘说的极是,清河王正妃之位空悬整整八载,岂会因存姐儿貌美,一夕之间就动了续弦的念头?且长安人人皆知,清河王世子才是最难过的一关……” 有宫中圣人、魏王府和华安公主府三家的疼爱,这李霂可是比儿时的姬湛更顽劣十倍。 清河王身为宗室子弟,生得是神采英拔,对亡妻更是一往情深,身边多年没有过女人。 三年前,魏王夫妇不忍他孤苦一生,更不忍嫡孙打娘胎里出生就没有母亲疼爱,起过为他续弦的念头,他并未反对。 当时给他续弦的是个边将之女,两家都订过亲写好婚书了,此事却忽然黄了,不了了之。 细问才知,女方入京后,屡屡遭受李霂挑刺为难。身为边将之女,那女郎也是个有气性的,受不了今后膝下要养着这么个小魔头,一气之下退婚跑回了边关,魏王府自知理亏,也没有为难。 李霂的传说从此传遍长安一众贵女耳中,再想做清河王妃的,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先入得了李霂的眼。 第48章 这女人是狐狸精 被国公府女眷私下议论的清河王本人,此刻正在下值前往魏王府路上。 一进魏王府,清河王便惊奇不已。 兰陵不知吃了何种灵丹妙药,今天竟是有力气从榻上起来,与李霂坐到一处,姑侄二人欢声笑语在堂内玩投壶。 “阿爷!” “阿兄,今天下值这么早。” 清河王淡淡“嗯”了声,拧眉训斥一大一小姑侄二人:“兰陵,你身子差成这样还要陪霂儿胡闹。霂儿,你姑母需要静养,少拉着她陪你做这些事。” 李霂努了努嘴:“才不是,是姑母要我陪她玩的!” 兰陵一把将他护到身后,笑道:“阿兄,我好多了,你莫要责备霂儿。” 清河王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担忧她是回光返照之症,心脏一沉:“兰陵,可是哪位医官给你看过诊?” 兰陵神神秘秘道:“说来话长,阿兄不若留下来用午膳,我慢慢告诉你。” 她难得有胃口,清河王亦是许久未与她小聚,遂颔首应下。 酒过三巡,兰陵叫一众婢女退下,方开口问他:“阿兄,你觉得高家七娘子如何?” 清河王单手撑额,不知她忽然提及雪存是为何意,醉醺醺答道: “雪存?是个不错的小姑娘。” 人一醉酒,话也不自觉变多起来,清河王索性从法华寺初见那次,一直讲到大明宫蹴鞠,将结识雪存的经历细细说了一遍。 兰陵越听,面上笑意越是止不住涌上:“阿兄,若我告诉你,雪存就是元慕白呢?” “咚”的一声,清河王肘部一滑,没撑稳脸,险些连带得桌案都掀翻。 清河王错愕不已:“兰陵,莫要开这种玩笑。” 兰陵正色道:“我没有。” 她将雪存登门之事如实告知清河王。 “阿兄若不信,可召来绿珠问询。”兰陵叹息,“我的病这下可算药到病除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男子落泪。” 清河王听完那些乌龙闹剧,只觉得头痛欲裂,一时对雪存又气愤又心疼,心中万般不是滋味,久久未回过神。 兰陵:“此事我答应了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但阿兄可知,我为何要背信弃义转告与你?” 清河王闷着一股浊气,不咸不淡道:“无非叫我日后莫要去为难她。” 兰陵摇头:“不止如此,还有一事,这么久了,阿兄竟浑然没有察觉?” 清河王:“嗯?” 兰陵直言:“阿兄你想想,以往那些女郎,有哪个是得了霂儿好脸色的?可唯独雪存,霂儿待她的态度,格外不一般。” “今日你不在时,我问了霂儿,问他喜不喜欢雪存。他告诉我,他很喜欢,因为他的雪存姐姐又漂亮又温柔,而且心善。在法华寺见她第一面,他就害羞得不敢多和她说话。” 清河王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兰陵,你是想——” “对。”兰陵斩钉截铁,“阿兄,这么多年,大家都很心疼霂儿没有娘亲。霂儿现在都八岁了,也常常想娘亲想得痛哭,你就当真决意孤身一世?” 清河王心乱如麻:“随缘,我很早就告诉过你,一切随缘,上天自有安排。” 兰陵笑道:“所以老天爷就叫雪存出现在我们身边了呀,阿兄,她害得我没了心上人,可就要赔给我一个阿嫂,我才肯罢休。” “我还能不知道你?能得你一句不错的夸赞,说明她在你心中,已经远胜过无数小娘子了。既然你对她并非无意,何不力争一回?” 清河王迟疑道:“可她与子元伯延都关系匪浅……” 兰陵认真打量起自己的兄长来,她虽常玩笑,说自己兄长是个无欲无求无趣无聊的鳏夫,可那些不过是兄妹之间,你损我一句我骂你三回的打闹罢了。 真要细看,阿兄生得宽肩长腿,高大勇武,相貌上更是浓眉深目,龙章凤姿,有鸿渐之仪且含章天挺。抛开出众的相貌,他秉文兼武,精通音律,这样的男儿在长安城屈指可数,唯一的不足嘛…… 快到而立之年了,和雪存的年龄差,着实有整整十二岁。 可崔子元也大雪存八岁啊,一样是个老男人。 兰陵有条有理,一一为他细数起来:“阿兄想,子元和伯延表哥二人,谁能允她正妻之位?雪存有没有亲口说过,她喜欢崔子元,喜欢伯延表哥?” 谁都给不了。 清河王莫名灰心:“就算如此,她与他们私交更密,我比不了。我身份不一般,她似是很怕我,总对我避之不及。” 兰陵:“那你当真忍心叫她被别人纳了?阿兄,和他们相比,你最大的优势就是会疼人,且能给她清河王妃的正妻之位。伯延表哥也能给她又如何?姑母瞪他一眼,他都不敢大声说话的。” “你能指望镇国公府给她许一门上得了台面的婚事?你是大楚清河王,是有战功在身的天潢贵胄,小小一个国公府焉敢与你作对,你想娶她,便是一句话的事。” 清河王:“我怎能利用强权强取豪夺?” 兰陵恨不得扒开他脑袋,看看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谁叫你行强取豪夺之事了?届时得不到她的心,我也替你不快。” “不必担心她与你不相熟,我现在与她交好,多的是法子为你们创造时机,且看阿兄你有没有那个又争又抢的胆量了。” 她口若悬河,针针见血,清河王本就醉酒,胆量也较寻常大上三分。听她像个媒人似地天花乱坠一通乱夸,他又仰头饮下一杯,坚定目光: “好,我且为了霂儿试上一试。” …… 秘书省。 “她当真毫发无损出了魏王府?” 听完褚厌禀报,姬湛放下手中待复原修注的前朝孤本。 褚厌讪讪不已:“郎君,我亲眼所见,甚至是绿珠姑娘将她送回公府。” 姬湛嗤道:“这女人真是狐狸精转世,长安城除了我,还有谁能不被她迷惑……收拾东西,下值,去鼎丰楼。” 褚厌:“郎君不回公主府?” 姬湛睨他一眼:“郑家兄妹在鼎丰楼喝酒听曲儿。” 马球之事他若是善罢甘休,他就不是姬湛。 第49章 杀心 鼎丰楼位于平康坊东南隅,正北方一街开外,就是大名鼎鼎平康坊三曲。 因楚律规定,官员军士不得进出三曲过夜狎伎,违者严惩。鼎丰楼便顺势而建,就建在万头攒动的三曲南面,楼主养有歌伎乐伎,常抚琴高歌为食客助兴,并不如三曲行事,却也有三曲之乐。 此时鼎丰楼二楼雅间内,郑氏姐弟正在与崔露共饮小聚。 “先不说那些糟心事了。”郑珈朝崔露莞尔一笑,“露妹妹,你与仲延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崔露羞涩低头,忸怩道:“郑姐姐,你胡说什么呢……” 郑珈大笑,打趣她:“明年他就到弱冠之年了,可不得与你谈婚论嫁?崔大才女长得这么美,自小又与他青梅竹马,公主也对你青眼有加,我看未来的姬家二夫人非你莫属。” 崔露羞得脸蛋滚烫:“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郑珏见状,更是得寸进尺:“露露,你心思单纯,真要嫁去公主府该如何是好。” 崔露微怔:“阿珏此话何意?” 郑珏俨乎其然道:“你可眼熟公主身边那对双生子美婢?我听公主府的人说过,姐妹二人的母亲来头不小,曾是公主的心腹女医官,对公主有救命之恩。后不幸亡故,公主感念其恩情,特派人将姐妹二人从乡下接进府,当作半个女儿养在膝下。” 崔露:“我自然是眼熟的……她们与仲延又有何干系呢?” 郑珏:“公主曾向她们许诺,待到仲延娶妻生子,就将她二人抬予仲延做妾。此等艳福,仲延愿不愿消受我不得知,但可就苦了他未来发妻。露露,你这种娇养长大的名门贵女,心眼和手段哪能多得过那两个婢子?依我看,干脆别嫁给他了。” 崔露听得心神不宁,面色寡淡。 没想到圆光和满月,竟是公主为姬湛准备的未来妾室,如此看来,姬湛兴许早与她二人尝试过男女情事。 这些事于权贵子弟而言再寻常不过,譬如眼前郑珏,十五岁就与通房婢女厮混;再譬如家中六哥哥崔序,除正妻外另有一名美妾。 可一听说姬湛往后也会纳妾,崔露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有哪个女子心甘情愿与外人分享夫君。 崔露失落问道:“那我嫁给谁。” 郑珏笑得没个正形:“嫁给我好不好?做我们荥阳郑氏的主母。” 郑珈打骂他:“你又在开这些不着调的玩笑!露妹妹也是你能调戏的?” 崔露被姐弟二人一通揶揄,眼下又羞又难过,眼眶已涌上酸涩的泪。 郑珏连连认错:“我错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也配高攀露露……不过这些话,咱们私下玩笑便罢了,可千万别去仲延面前说。他近日心情不佳,谁也别去触他霉头,当心一不留神被他撕了。” 崔露:“这又是为何?” 细细算来,她和姬湛也有半月未见过一面了,这半月她嫌冷,缩在家中独乐,外界发生的事知之甚少。 郑珈故作疑惑:“你不知道?子元没告诉你?” 崔露:“还请郑姐姐细说。” 郑珈将公主发现姬湛私下玩马球一事娓娓道来。 “也不知是谁这么恶心,直接将事情捅到了公主面前。”郑珏摇头接话,感慨道,“公主雷霆大怒,叫人将仲延藏好的马球杆全都搜了出来,折坏成好几段,装了满满一大箱。” 郑珈:“兴许他是得罪什么人了吧,真是离奇,咱们一起打马球玩蹴鞠多少年了,却忽然生出这么件糟心事。以后想邀仲延外出游玩,怕是难喽。” 姐弟二人一唱一和,刻意引导,叫崔露很难不往雪存身上想。 忆及今年最后一次闹得众人不欢而散的蹴鞠…… 崔露后知后觉,惊愕不已:“是高雪存,一定是她!她怎么能这样做?” 郑珈眼珠一转,抬袖掩唇,低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倒显得我们针对她似的。她作为外人,与仲延从无交涉,没有理由害他。” 崔露冷笑:“哪里没有?你们那天走得早,不知后来之事。她自己误用仲延的杯子在先,仲延只吩咐你家婢女扔掉了茶具,她便以为仲延嫌她脏,在当众羞辱她。” 她气愤不已:“看不出来,她这么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却有如此心机,亏得我还好心为她解围。” 雪存送她砚台茶叶的那一点好,此刻全然被她抛诸脑后。她想起喝入腹中的西山白露,心底不住恶寒。 郑珈故作惊讶:“这么说来,子元必是也猜到此事了,他却对你闭口不提,可见高雪存在他心中,到底不一般。” 郑珏见机玩笑道:“完了,她要真成了露露的阿嫂,露露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崔露急了:“我才不要她做我阿嫂!” “砰!” 几是转瞬之间,三人所在的雅间门被人重重踢开,连栓好的门闩也断裂成两半掉落在地,寒气入屋,吓得人毛骨悚然。 郑珏脸色微变,转身回望,踹门之人,不是姬湛又是何人? 但见他摘下发顶幞头,现出整条粗大黑亮的马尾,身上仍着九品官员浅青色的官服。腰佩鍮带,单手把在腰后两只黑金麒麟纹横刀刀柄上,玄色大氅裹挟满身刻骨的寒气而来。 姬湛神色冷肃,立在门外,垂眼扫视屋内众人,眉眼间一片凛冽。 横刀现下用途多为男子作配饰,就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也可以别,可一个男子若将虎口处抵在刀柄,说明他动了杀心。 姬湛究竟在门外旁听多久? 郑珏暗道不好,他虽没那个玩双刀流的本事,可真正抽刀,高家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了他的利刃? “仲延。”郑珏站起身,磕磕巴巴,“你也别太莽撞,高雪存毕竟是个小娘子,你好歹为她——” “哐当!” 又是声惊天巨响,郑珏话未说完,下一瞬,浑身剧痛,人竟是被姬湛一脚从门口踹到窗边,险些砸坏鼎丰楼一扇窗,差点昏死。 郑珈大叫:“姬仲延,你这是做什么!” 姬湛视若无睹,手中依旧把着横刀,缓缓迈向郑珏,抬靴,朝他心口处狠狠踩上,不怒自威: “你们用何种手段阻挠她上位,与我无关。可动土动到我头上,别怪我翻脸无情,不认这些年一起长大的情分。” 郑珈张皇失措,生怕他下一个找自己算账:“仲延,你、你都知道了……” 姬湛只冷冷斜她一眼,不屑多言,收回脚,转身离去。 事出突然,崔露尚在发懵,见郑氏姐弟二人惨状,在他身后大喊:“仲延,你这是何意?” 姬湛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冷嗤道:“何意?你自己问你的郑姐姐吧。” 第50章 雪雪,你先叫我五郎 崔露再三逼问,郑珈才道出实情。 郑珈扶起受伤的郑珏,不住委屈落泪道: “我也不想这样做,可那女人实在是个祸水,我不得不把她撵走。你也瞧见了,子元和伯延都向她献殷勤,现在更是叫仲延与我们反目。若有朝一日,她害得你阿兄与伯延相争,伤了多年的情分,便为时晚矣。” 她这话,崔露一时不知该如何接。 高雪存被冤枉是真,可自从她一出现,就闹得满城风雨也是真。 崔露急得就差没跺脚:“话虽如此,可郑姐姐你错不该牵扯到仲延的私事,若公主恨屋及乌,记恨上咱们这群纵容仲延知而不报的玩伴,甚至严罚伯延这个做兄长的,你可考虑过后果?” 后果?郑珈险些忍不住冷笑,反正喜欢姬湛的人又不是她,她何必考虑公主怎么看待? 郑珈没有吭声,只一心查看郑珏伤势如何。 崔露心烦意乱,招呼都没打,领着自己若干婢女气鼓鼓下了楼。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迈出鼎丰楼正门,崔露便与死对头韦皎皎迎面相逢。 韦皎皎也是鼎丰楼常客,今日邀上一群小跟班外出,未料到能在鼎丰楼撞见崔露。 见她脸色难看,韦皎皎忍不住奚落她:“这不是长安第二美人崔露吗,怎么,今日来鼎丰楼,是叫上你那个新结识的挚友小聚?” 崔露正愁满腔怒火无处可发,忍无可忍怼了回去:“是又如何,聪明人只跟聪明人往来,美人只跟美人往来,你韦皎皎就跟东施往来。” 二人同为顶级世家的嫡女,多年来就是水火不容的对立状态,一见面就极尽挖苦之言嘲讽打压对方,往往都是崔露落败一头。 韦皎皎心情不错,今日无意与她争一高下,便自觉让路,退至一旁: “你说她们是东施便是东施吧,你成日跟高雪存玩,当心你阿兄与她互生情愫,让她做你阿嫂。” 崔露:“你!” …… 冬月二十,百川画坊。 雪存被迫在家抄了三天女诫,要不是有江媪这个眼线盯着,她偷偷用印刷法一晚上就能解决,何至于抄到手腕发酸。 也因此,她错过了每月十五到崔翰处学画的时间,等解决完麻烦,一来二去,已到了二十这日。 “啧——” 崔翰看着雪存近日的练习成果,头一回气得脸色铁青,心口抽搐。 可一看到雪存眼下的乌青,他心中若干重话又不忍说出来。 雪存不敢看崔翰的眼睛,一味低着头,虚心求教道:“老师,您就直言吧。” 她知道自己确实没什么天分,这段时间因为诸多琐事,也疏于练习,画出来的东西,自己都恨不得一把火烧了。 她一做梦,梦中就是姬湛别院中的满墙刑具,成日都没有精力。 崔翰大手一挥:“你先回去,以后不用来了。” 不用来? 雪存莫名雀跃,崔翰的意思,她不够格做他的弟子了?反正她学画一事本就心思不纯,现在他主动开这个口,她忍不住在心中叫嚣着解脱二字。 但面上,她还是要做出副受伤神态:“老师,你这是、这是不认我这个弟子了?” 崔翰怔住:“老夫何时说过这句话?天冷了,百川画坊按照老规矩暂时关闭,待来年开春再开放,权当给你放几月的假。” 他忙补充道:“你可别主动去崔家登门找我。” 叫家中那些小辈,看到他收了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弟子,他晚节不保,不,整个清河崔氏晚节不保。 雪存目光委屈:“知道了。” 这简直太好了。 从画坊回到浣花堂,刚一进屋,雪存就看见元有容在她房中,亲自动手替她收拾衣物。 “娘。”雪存放下画纸,忙走上前,“您这是做什么?” 元有容温柔解释道:“你方才去画坊的时候,崔三娘子遣人来递拜帖,邀你去他们崔家的雪啸山庄小住两日。你不在,我亲自替你应下了此事。” “梵婢,这回出去一定要当心,你看看你,今年又是摔伤又是彻夜不归,玩心也忒大了些。” 崔露? 雪存两耳发鸣,听不进元有容那些絮絮叨叨的叮嘱。 这么看来,崔秩又在变着法地邀她外出了。 她今早出门时,见大伯二伯皆未去上值,随口问了一嘴,方知圣人因身体不适,临时起意让百官休假三日,假后再开朝会。 她去画坊路上就在脑中不断猜测,这三日可是好时机,崔秩应该不会放过她,只是不知他会用什么理由相见。 好巧不巧,崔家人登门时,只有娘亲一人在浣花堂,还欢欢喜喜替她应下了。 旁人只当是崔露邀她去小住,可她明白,等到了雪啸山庄,见到的人一定是崔秩。 要在外待整整三天,这三天还都是在崔家山庄行动,崔秩想对她做什么事都…… 雪存莫名心慌,真害怕崔秩把她给吃了。 可娘亲又替她应下了此事,现在再推脱,便显得太迟。 思来想去,雪存决意多带些奴婢随从,尤其一定要将云狐带上。 行李方装点妥当,崔家奴婢便入府催促,道是马车已在国公府正门外等候。 雪存带上灵鹭云狐等婢,还有个江媪默默随行,共计七人,一起离开浣花堂。 大房的小婢子发现江媪也随行其中,放心许多,一溜烟跑回大房报信去了。 崔家的意思,叫雪存与崔露共乘一车。 她每次和崔露独处时,总觉得不自在,崔露虽从未明面上为难过她,可心底对她的鄙夷她还是一清二楚的。 不知雪啸山庄路程几时,她要在马车上和崔露大眼瞪小眼多久。 刚俯身钻进车内,雪存吓得四肢发僵,头皮发麻。 车内哪里是崔露,分明只有崔秩一人。 他坐在正中位,隔着香炉熏出的袅袅白烟,正弯着一双清隽泠然的眉眼,水光粼粼望向她。 他整个人似在发光,今日穿了身荼白色云鹤纹锦袍,外头罩件雪白的狐狸毛披风,玉一样的下颌埋进毛绒绒狐裘里,衬得一张红润的薄唇鲜见的艳丽无比。 乌黑发间别一枚极长的梅花玉簪,没有戴冠,于是满头墨发半扎半散,散下的那半滑在身前倾泻而下,甚至长得垂落至他的膝盖。 如此美色,雪存却无暇欣赏,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崔秩冲她无声歪了歪头,似是疑惑。 灵鹭已紧随她身后钻进马车,一见崔秩那张脸,吓得险些尖叫。 崔秩趁机出手,一把将雪存拉到铺了层层软绒的座位上坐好。 雪存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大声喘息,脑中不断思考对措。 这可是公府门前,若江媪跟上来,一看,她和崔秩孤男寡女共处一车,她就玩完了。 江媪就跟在灵鹭后头,此刻正吭哧吭哧也朝马车上爬。 灵鹭急中生智,立刻钻了出去,站在车门外,叉腰呵斥江媪道: “你这婆子,莫非也想坐崔娘子的马车不成?” 江媪半道停住了动作,尴尬道:“夫人叮嘱过,叫我一定要照顾好小娘子。且灵鹭姑娘,你不也要与小娘子同乘?” “下去下去。”灵鹭抬手撵她,“谁说我要同乘了?我只是进去帮小娘子放东西,喏,咱们做奴婢的就坐公府那辆马车。” 二人在外吵闹片刻,江媪只得灰溜溜跟着灵鹭一同离开。 终于清净了。 可灵鹭没能上来,车内也只有她和崔秩二人。 马车缓缓动身,雪存如释重负,心脏依旧动如脱兔,止不住后怕。她一双美目睁得圆滚滚,两只琥珀瞳望着崔秩,似嗔似怨:“郎君,你知不知道你很吓人?” 崔秩单手撑颌,笑吟吟看向她:“雪雪,你先叫我五郎,我再和你说话。” 第51章 心动 这都什么时候了,崔秩还有闲心和她开玩笑。 一想到方才之险,再看崔秩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雪存心有余悸,无心与他暧昧调情。 心底生气归生气,却也不敢当真和他翻脸,只能自行朝肚子里闷。 车轮声震耳,防寒挡风的车门和车帘一盖,马车内霎时幽暗不少。崔秩洞若明火的目光,却不疾不徐打量着她,嘴角慢慢噙起笑意。 光线越暗,越显得她肌肤透光似地白腻得发冷。但见她倔强地咬着下唇,秀眉紧蹙,低敛长睫,面上那道似嗔似怨,似惧似怵的苍白尚未散去,后槽牙处的线条也磨了又磨,仿佛下一瞬就该淌下泪。 崔秩明白,往往到这种时候,女孩子就该被哄了。 这还是见她头一回生气,以往每每见她,她连话都不敢大声和他说,总是副谦卑谨慎轻轻柔柔模样。 大楚女子大多性情泼辣刁蛮,她有独一份的柔曼温婉,是能激发男人自负的保护欲,可他总觉得还少了点鲜活。 今日一见,她到底还是个十六岁小娘子,喜怒哀乐哪能不行于色呢。 崔秩越看越是喜欢。 趁雪存微偏着脸,兀自生闷气,崔秩不动声色挪动长腿,将暖炉朝她脚边踢了踢,双指又自一侧食盒中夹出一块樱桃毕罗。 “唔。” 雪存正在想事,唇边猝不及防被人塞来一块吃食。 崔秩从容道:“雪雪,张嘴。” 雪存极度挑食,眼下尚未确认崔秩喂给她的是何物,可东西都送到唇边,且是他堂堂御史中丞崔秩亲手喂的,她哪能不接。 稍一咀嚼,薄薄一层饼皮入口即化,鲜甜的蜜糖樱桃果泥蔓延唇齿之间,香得雪存双眸发亮。 这樱桃酱口感与新鲜樱桃无异,可大冬天的,哪里来的樱桃? 雪存生怕自己吃相不雅观,忙抬手掩唇,五指挡住自己细嚼慢咽的动作,只露出双翦水秋瞳。 倒是她见识浅薄了,博陵崔氏什么好物拿不出来,区区一些冬日的樱桃,如何难得了崔秩。 半晌过去,雪存才细细品味完。崔秩见状,又默默向她面前递去第二只。 雪存忙摆手拒绝:“谢谢郎君,我吃饱了。” 崔秩微愕:“还在生气?” 雪存生怕他觉得自己这么快就学会恃宠而骄那套,忙实话解释道:“我哪敢生郎君的气,实话告诉郎君,我一向不喜甜食。这樱桃毕罗虽是上品,可于我而言,略甜。” 她如此坦诚,崔秩愈发觉得她直率可爱。 他没有强劝,默默将毕罗放回食盒,随口为方才之事向她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原本我也打算,叫小露过来接你。” 雪存好奇道:“那为何是郎君亲自过来?” 崔秩:“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说话向来直白,饶是雪存经过几次接触,习惯他的语出惊人,可听到这句话,她还是愣了半刻。 这天底下到底有谁能接得住崔子元的话,能和他打个有来有回的? 雪存甚至冒出个念头,若她是华安公主兰陵郡主那样的身份,她一定会回他一句,崔中丞,你好骚啊。 但她只是个小小的高雪存,面对他赤\/裸\/裸的求爱之辞,只能装出副含羞的淑女模样。 马车驶出长安城,雪存不由好奇掀开车帘,又轻轻拨弄窗牍,往窗外望去。 天寒地冻,草木萧疏。 “灞桥。”她扛不住迎面吹来的寒气,匆匆看了一眼,迅速掩好窗帘,转身,望向崔秩道,“郎君,你们崔家的雪啸山庄竟是要途径灞桥么?” 灞桥位于灞河水道之上,先秦时,秦穆公称霸西戎,特命人在此修建。 崔秩点头:“山庄位于长安城东四十里处,秦岭脚下,依山傍水,是我十五岁那年亲自选址主持修建,前年才完工,也算我的别院。” 雪存常年居洛阳,她亦非知无不言的能人,自然不知雪啸山庄之盛名,细细吟味起“雪啸”二字来。 见她凝神沉思,全然不理会自己了,崔秩略为不满,上身维持端坐的动作,却偷偷动了动脚,长靴朝她绣鞋边轻轻蹭去:“想什么呢?” 雪存回过神,不忘做贼似地迅速把脚收回裙底,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鞋尖上缀着的一颗珍珠来,她莞尔一笑:“在想‘雪啸’二字有何寓意,若我没猜错,山庄也是郎君赐名?” 崔秩笑道:“不错,你不知道?” 雪存懵了,她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别庄典故? 见她面上的确一片懵懂,似只刚出世的灵狐,她做何种表情时,也美不过眼下这般。崔秩又起了闲心,逗她道:“雪啸的雪,是你雪存二字中的雪;至于这啸字,你可听过虎啸?” 雪存:“实在惭愧,我只知老虎为百兽之王,虎啸一声,可令方圆五里的飞禽走兽魂飞魄散,但我真没听过。” 崔秩认真道:“待下回陛下举行秋猎,我亲手为你猎一头猛虎,让你听一听何为虎啸。” 他说的郑重其事,不似玩笑,在骊山见识过他的武艺,雪存自然信他有那样的本事。 “不过。”崔秩忽又笑了,“皇家秋猎该等到来年了,在山庄这两日,若能碰上雪天,你倒能先领略一番何为‘雪啸’。” 雪存立刻闭眼,双手合十,在马车中许起愿来:“愿长安有雪。” 此时此刻,少女的真挚姿态做不了假。听说她随她母亲信佛,崔秩澹然注视着她,眼前景象仿佛不是马车中,而是法华寺中大雄宝殿,他看到她正在一片檀香缭绕中虔诚许愿,愿望竟只是个简简单单的,长安下雪。 崔秩忽然想起他们的初见。 在公府莲池旁,她泪光如坠星,哭得鼻子都红了;后来画坊门前,她抱卷避雨,衣着大胆,怯怯叫他一句崔中丞。 崔秩在画坊前见她那一眼就明白,她想攀附自己。在她之前,已有数不清的女郎刻意在画坊门外,与他玩着邂逅的把戏,可惜,她们注定与他无缘。 他却独独选择与她将故事进行下去。 泰康二十三年的冬月二十,崔秩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心动。 路途尚且遥远,雪存衣着厚重,马车内有数个暖炉供暖,并不算冷。案上的博山炉又点有安神的香,很快,她昏昏欲睡,脑袋靠着马车壁小憩起来。 …… “雪雪,醒一醒,到了。” 再有意识,是崔秩的声音传到耳畔。 雪存迷茫睁开眼,崔秩玉白的下颌,熟悉的雪柏香,暖融融的狐裘,落进眼中,紧贴在身上……她竟不知自己这一觉,是何时枕在崔秩怀中睡着的,更不知她枕了多久。 第52章 共浴 雪啸山庄就在脚下。 山庄建在秦岭一处缓坡,几乎占据半坡之广,地势高低错落,房屋也随地势自然修建,连墙接栋。 下车,待雪存看清山庄全貌,入眼一片琼楼玉宇,画栋飞甍,瑶台阆苑,不似在人间,更像是在海外仙山之上,又或是九霄宫阙。 江媪等人乘坐的马车先停在前院,雪存下车时,崔秩的马车,已经贴心地停靠在地势更高的后院,特意为她避开了江媪。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远天暮云连绛。雪存刚睡醒,此情此景,叫她恍若梦中,一股莫大的孤独感竟油然而生。 崔秩心知她睡眼惺忪,赶了半日的路,她在路上不过用了小小一只樱桃毕罗,眼下是该将晚膳吩咐下去了。 他刚吩咐完晚膳,见江媪等人正登上爬向后院的阶梯,匆忙领着玉生烟抽身,只对她道了句“等我”。 雪存一看见江媪那身灰衣,即刻变得精神抖擞,孤零零等候在原地。 崔秩他就这么丢下自己了? 崔露呢? 正着急时,雪存听到一声猫叫,似抓住救命稻草般。 雪存猛地回头,崔露一袭粉衣华服,站在她身后一栋二层高阁楼上,临窗而立,面无表情地俯视她。 “上来吧。” 崔露不情不愿说完这句话,抱着狸奴转身离开。 …… 再见到崔秩是晚膳时,乌暮沉沉,华灯初上,整个雪啸山庄这才有了在人间的真实感。 雪存跟着崔露,进了山庄中轴位一栋高大的锦楼,这栋锦楼乃是崔家待客之地。 崔秩早已坐在在锦楼厅中主位,见雪存和崔露一齐入内,身后跟着云狐灵鹭,还有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江媪,崔秩向玉生烟递去眼色,玉生烟心领神会,憋着笑迎上前。 江媪见崔秩竟也在山庄,老脸上神情错综复杂起来,却不敢声张。毕竟他是这雪啸山庄的主人,出现在此处何足为奇。 玉生烟站地板板正正,向雪存作揖行礼:“见过七娘子,七娘子,在下是中丞的贴身侍从,玉生烟。” 雪存:“……” 崔露:“……” 众人很快反应过来,崔秩这是要和她玩人前不熟人后调情那套。 江媪面上眼底更是藏不住的错愕,她都与崔三娘同游过多回,竟然从未与崔三娘那位光风霁月的兄长打过照面? 看来她从前每次外出,都十分守矩,老夫人和夫人都疑心过重了。 雪存知道崔秩好意,便神色自然向玉生烟颔首,转而低声吩咐身后几人:“咱们快上前向中丞行礼。” 灵鹭憋着笑:“是。” 江媪等人到底是公府奴婢,礼节上自然不出任何差错。 雪存带人向崔秩施礼,偷偷用余光打量他的神色,又是那副人前疏离冷淡的死样,嘴角更是动都没动,满脸都同自己写着“不熟”二字。 世家贵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几人分桌而坐,雪存的食案紧临崔露。用膳时,她意外发现,自己案上比崔露少了两道甜食。 她在马车里的话,崔秩是往心里去了。 默默用完一顿晚膳,崔秩率先起身,雪存和崔露跟着放下银箸,起身相送。 崔秩踱步至她和崔露面前,说话时,眼神都不歪半分,只看向崔露一人: “既然七娘子前来山庄作客,你就替为兄尽一尽地主之谊,今日舟车劳顿,消完食,记得带七娘子去温泉解乏。” 雪啸山庄之所以出名,除却一片建得堪比阿房宫的亭台楼阁,那几方引自秦岭的活水温泉也羡煞不少人。 崔秩特意扫了江媪一眼,江媪身量不高,加之有灵鹭云狐二婢挡住大半视线,看不见雪存身前情形如何。 他边说,边悄悄抬靴,像在方才马车上那般,只不过这回他目标明确,就是冲着雪存鞋尖的小珍珠去的,用轻如鸿毛的力道,暧昧地反复挑逗。 雪存一听到“温泉”二字,又被崔秩当众瞒天过海挑逗,再厚的脸皮也迅速红了大片。 他、他不会是要和自己同浴吧? 雪存一万个不愿意。 可崔秩又当众人面这么说出,旁人都只当她要和崔露一起泡在池子里,若她借口不去,倒显得她和崔露之间的“情谊”更为单薄了。 崔秩不过三言两语就逗得她心猿意马,见目的达成,心满意足收回脚,双手往身后一背,大步离开,仿佛方才只是一次普通的寒暄客套。 …… 主子用完膳,做奴婢的才能用,是故江媪没再寸步不离跟着雪存。 雪存先回了崔秩为她安排住下的屋子,纠结半日,也纠结不出要不要赴崔秩的温泉之约。 他不至于这么色急吧? 雪存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崔秩再怎么在人前做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可他到底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色心。 她就知道,这次雪啸山庄之约,他就没安好心。虽然早晚有这么一天,可她更情愿是在新婚之夜上。 若她单刀赴会,怎能是他一个成年男子的对手。 一筹莫展胡思乱想之际,香菏敲响了房门:“七娘子,我家小娘子叫我带你去温泉。” 此刻屋内只有雪存一人,且香菏不是不知她与崔秩那些事,却依旧说是崔露…… 雪存忽然明白了,崔秩从始至终,就没有过要和她共浴的打算。 方才在人前那番话,那番见不得人的旖旎举止,全都是他在骗她。崔秩就是故意要她想歪的,他是逍遥自得地离开了,留她一人兵荒马乱。 这个男人真是叫人气得咬牙。 雪存迅速调整好心情,面带浅笑跟随香菏外出。 到温泉池旁,见崔露果然已泡在池中,雪存终于松下一口气。 崔露其实有洁癖,虽不如姬湛那般严重且挑剔,但尚且不能接受和陌生女子一起同浴。 这高雪存又不是她的手帕交,她做不到心无芥蒂地与高雪存泡在一处,偏偏阿兄要她一定照顾好高雪存。 崔露暗暗嫌弃之余,雪存已在香菏的侍奉下褪去衣衫,只着肚兜小衣坐进热泉中。 待身子没入热水,雪存才解下肚兜和小衣,舒服地呼出口气。 同为女人,崔露忍不住去打量她,就是这一眼,险些流鼻血,天底下怎会有女子的皮肉白嫩成这样的? 尤其雪存臂上的石蒜花,更是醒目。 崔露不由好奇问道:“你手上是胎记还是——” 雪存知道她在问什么,既然被她看见,索性大大方方抬起来给她看:“哦,这是我儿时因烫伤留下的疤,后来我嫌难看,所以纹了朵石蒜上去。” 她不卑不亢,坦坦荡荡,倒叫崔露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对她这么多偏见。 第53章 该成婚了 同夜,平康坊姬家,姬明父子心情忐忑,亲自督促宴席若干事宜,府内忙成一团。 “伯延,今夜你什么都别说,更别在席上提及雪存之事,免得又惹你娘不痛快。你放心,什么时候提,为父自有打算,就算一时不能成,你娘也不会迁怒到你身上。” 姬明拍了拍长子的肩,语重心长叮嘱道。 姬澄颔首:“儿全听阿爷的。” 姬明无比惆怅:“前些日子,你娘因仲延私下打马球一事,把你也叫去公主府训了整整两个时辰,不知这么多天过去,她气消了没有。” 姬澄宽慰他:“阿爷放心,娘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何况有仲延在,早将她哄好了。” 提到姬湛,姬明也来气,两个儿子当中最不省心的便是他,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这个被宠坏的次子才能懂事些。 姬澄一介文人,顶了天就玩玩蹴鞠解闷,至于马球那是碰也不敢去碰,怎么公主连姬湛偷偷打马球一事的账,也要算在长子头上? 姬明心想,待姬澄和雪存完婚,早晚他要腾出手,替这个不省心的次子安排一桩好婚事,最好是个能将他管教得服服帖帖的女郎。 又过去小半刻,婢女来报,道是公主和二郎已至姬府正门。 姬澄忙给管事递去眼色,管事的心领神会,叫事先训练好的四名昆仑奴架着步辇外出。 昆仑奴出自远在万里之外的异邦,数量稀少,卷发黑身,看似高大凶猛,实则性情温顺,吃苦耐劳,忠心不二,常与菩萨蛮、新罗婢一齐受到权贵青睐。 大楚权贵斗富的手段层出不穷,其中一项,便是比较谁家中昆仑奴的数量更多,谁面上就更有光彩。 公主纵情恣欲,靡衣玉食,对昆仑奴菩萨蛮这类讨好方式十分受用,因此放眼全长安,没有哪家的昆仑奴数量能多得过华安公主府。 四名老实温厚的昆仑奴抬着步辇现于公主眼前,毕恭毕敬邀请公主上辇入府。 公主此前只知,因百官休假,姬明今夜要在姬府设家宴小聚,叫她和姬湛都过来。 谁知还没进门,就见四个昆仑奴迎上,一猜便知是姬明提前为她备好的礼物,这一出手,自是哄得她心花怒放。 席间,姬明更是叫人源源不断添上高昌国葡萄美酒,公主心情甚好,思及一家四口许久不曾如此和睦地聚过一次,一高兴,喝得大醉。 姬明顺势叫她今夜留宿姬府,公主没有拒绝,两个儿子也默契地借口退下。 …… 公主与姬明多年未曾同床共枕。 以往,公主就算有留宿姬府的时候,也是她睡主屋,姬明老老实实跑去睡书房。夫妻做成他们这个份上,同床也是异梦。 姬明跪在床前,为公主端来热水,亲自给她洗脚。 公主居高临下,微眯眼眸打量自己这个驸马。姬明虽年逾四十,且也蓄起长须,却丝毫不见男子不惑之年的老态与油滑,何为徐郎半老风韵犹存? 姬明就是个典例,倘若剃掉他面上长须,底下的皮囊骨相,眼神气度,与三十岁的男子无异。 这些年有不少投机取巧之人,见她与姬明感情不睦,曾为她献上过年轻貌美的面首,下至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年,上至自荐枕席的权臣…… 她试用过几回,却始终觉得,他们比之姬明,到底差了大截。她也说不出姬明带给她的是何种感受,他那份神态举止,旁人永远也效仿不来。是故她府上的面首都留不长久,后来更是直接失了对面首的兴致。 待夫妻二人双双洗漱完毕,姬明作势要朝床榻边躺,公主难得没有叫他滚去书房,反而主动朝里侧挪了挪。 姬明刚一躺下,公主便朝他怀中钻去,声若娇莺:“明郎,我们许久不曾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她平时的声音都是中气十足,说一不二,难得露出过如此羞赧一面。 听得姬明心底百转千回,感慨万千。换作平时,他兴许会起了兴致,卖力讨好公主一番,可今夜他要趁着公主好说话,赶紧将姬澄的婚事打算提上一提。 姬明抚着她一头长发,缓缓道:“公主若是喜欢,今后住在姬府,臣日日夜夜都能如今夜般侍奉您。” “孩子们都长大了,且都到了成婚的年纪。公主再不久也是要做婆母的人,一家人分作两个府邸住,儿媳都不知该如何侍奉双亲,叫外人看咱们的笑话,到底不光彩。” 他的话叫公主听得不住酸涩。 和姬明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二十多年,她总以为他们之间要这般纠缠折磨到死。姬明生是她的驸马,死也要和她同穴,纳入她李氏的族谱,生生世世注定无法和她分开。 这样的日子虽不算痛快,也总好过当真与他和离,若他二人无论人间黄泉再无任何干系,她才是最痛苦的那个。 公主没想到,此生居然会有和姬明言和的一天。他说得对,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可两个儿子正是意气风发需要铺路的时候,她任性了这么多年,也该够了。 想到姬澄这个长子,公主难忍愧疚。 她在姬明怀中长叹:“终究是我亏欠伯延太多,他是我第一个孩子,却没有得到过我真正的爱……明郎放心,我身为他的母亲,不会一辈子对他不管不顾。” 姬明:“公主,伯延是臣养大的,他的秉性如何,臣最是清楚不过。他那样的好孩子,又怎忍心责怪公主这个做母亲的,孝顺你都来不及。” 公主:“话虽如此,不为他做些什么加以补偿,我始终过意不去。” 黑暗之中,姬明听到她这番允诺,惊喜地眼睛都亮了,心也跳得极快。 这可是公主自己说的,要给长子补偿。 姬明顺势提道:“既然要补偿,臣便与公主一起,咱们多做些真正教他高兴的事吧。” 公主软绵绵“嗯”了声,似是困了,呼吸逐渐变得平缓起来。 姬明心道这可不行,紧张得魂魄快要离体了,冒了满身冷汗,终于在公主睡过去前一刻,轻声提道:“譬如他的婚事。” 他忽然开口,又是关乎姬澄人生大事,公主没了睡意,迷茫发问:“明郎有何想法?” 姬明:“若眼下有个女郎,生得十分漂亮,性情乖巧柔顺,伯延也对她颇为喜欢……就是身世上,略差了些,但也是公侯之家,公主可愿应下这门亲事?” 公主:“当真有这么个女郎?” 她早对两个儿子的婚事深思熟虑过,女方的门第不必太高,但又不能没有;女方的相貌和才情,更要是万中无一的程度,要是个十全十美精通审时度势的贤内助主母,如此,才能嫁进姬家的门。 姬明支支吾吾:“臣敢这么说,自然就是有。伯延明年就二十二岁,该成婚了。” 公主笑道:“哦?那是谁家小娘子呀?竟能入得了伯延和你的眼,改日我定要见见。” 姬明:“是、是有容和高昴的女儿……” 第54章 我想让雪存做你嫂嫂 话一说完,姬明如坠冰窟。 公主果然如他所料,顿时没了下文,更没了方才那副好心情,气息都急了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唯余窗外月华如水,姬明却能感觉到,公主的视线正如毒蛇,死死地凝视他。 姬明慌忙补充道:“公主,您听臣说,雪存那孩子,臣见过几次,当真是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的乖巧,相貌上更不必多言。至于才情,她是有容的女儿,儿时更在江州住过三年,得过元纳指教,婚后定能与伯延无话不谈,举案齐眉。” “您若是见她一面,定也会喜欢她。” 等待姬明的,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姬明,你再说一遍,是谁的女儿。” 姬明先听到一句极尽失望与嘲讽的冷笑声,才听到公主这番质问。 “高昴和有容的女儿,高雪存。” 公主忽然坐直身,气得浑身发抖,一脚将他踹下了床榻:“你给本宫滚去书房!” 姬明始料未及,被她踹了个天旋地转,脑门不小心磕上床沿,眼前顿时一片眩晕,不忘跪伏在地,口中连连念叨着公主息怒。 公主的声音,又成了平日高贵冷艳的样子: “姬明,本宫就知道,你这狗东西一开口便是元有容。除了关乎她的事,你根本不屑于讨好本宫。” 姬明:“公主此言差矣!伯延婚事,绝非臣临时起意。儿女大事,臣自然要与公主共同决议,绝不能胡作非为,故而今夜邀公主前来相商。” 公主气笑了:“绝非临时起意?姬明,你告诉本宫,是不是打她女儿出生的那一刻,你就心生此意!” “你和元有容有缘无分,此生做不成夫妻,便要你的儿子和她的女儿再续前缘,你真是做了一手的好打算啊!我说你怎么愿意伏低做小伺候人,原是为了成全自己一己私欲。姬明啊姬明,本宫真是看走眼了,你分明还是二十三年前清风傲骨不惧权贵的探花郎,你真有种!” 她一手抄起床上的枕头,猛地向暗夜中姬明模糊的身影砸去: “你滚!你放心,明日一早本宫就带着仲延回公主府,和离书也会差人送上你平康坊姬家!本宫叫仲延与你击掌断恩,与你再不是父子!从今以后你管你的儿子,本宫管教本宫的儿子!” 公主此刻情绪激动,姬明早习以为常。多年来,她凡是听到“元有容”三个字,都会暴跳如雷,骂他个狗血淋头。 姬明静静跪在原地,滚烫的地龙烫得他双膝发热,他只能凭借一双耳朵去听公主的喘息,判断她是否稍微平复,恢复了理智。 待她粗重的喘息声渐弱,姬明才一板正经开口: “公主请听臣一言,臣知您不喜有容,可有容的两个孩子姓高,是正儿八经镇国公府的血脉。” “不知公主可听说过,她和孩子们回到公府认祖归宗一事?如此关头,朝中群臣人人自危,可公府却大张旗鼓认回嫡亲的血脉,公主可有想过,现今镇国公和老夫人是何意?” 公主冷笑:“便是渤海高氏要作何打算,本宫也不感兴趣,遑论一个镇国公高家。” 姬明直言:“若高家欲献雪存进东宫呢?臣知道,公主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太子尝看上过您府内婢女,向您开口索要,您不顾姑侄情谊严词拒绝,甚至险些与东宫撕破脸。婢女尚且能得公主疼惜,受公主福泽荫庇,还请公主好歹看在故去忠武将军高昴的颜面上,也庇荫他的女儿吧。” “若雪存真进了东宫,以太子之性,她、她……” 说到此处,姬明不惜痛心流泪。 提及东宫,公主果然恢复不少神智。 她那太子大侄的事迹,她如何不知? 甚至去年有一回,她夜间进宫时,东宫跑出个满身是血的女子,跪在她跟前苦苦哀求,求她搭救,救那女子离开吃人的魔窟。 可惜那女子刚跪在面前求了她几句话,便气绝身亡,尸首被东宫太监面无表情拖了回去。 换做从前,她早就气愤不已,去天子面前大胆进言,弹劾太子身为储君之失。 可二王相争为时已久,致使群臣风声鹤唳,自顾不暇,这样的关头,谁敢公然冒这个头,谁便极有可能成为对立党派下一个打压构害的目标。 元有容的女儿…… 她与元有容之间虽没什么好说的,却也不忍她的女儿被送进东宫,但更不愿因此与她结成亲家。 姬澄的婚事,姬澄的未来妻子,哪怕是个平民女子都不能是元有容的女儿。 公主犹豫再三,终化出句不阴不阳的嘲讽: “本宫没记错的话,元纳已升迁为从五品江州司马,她元有容的娘家人又不是死绝了。此等事,也需要本宫这个外人来管教?你真当本宫是什么绝世善人,谁的死活都要插一手?” “况且你堂堂吏部尚书,想救她女儿,多的是方法和手段,镇国公府老夫人再怎么厉害,敢多说一句话?你却偏偏要选择用伯延的婚事这一条路去换,姬明,你究竟是何居心。” 姬明还想解释,公主却冷声叫他滚蛋,别碍了她的眼。无奈之下,他只得快步离开,宿在老地方书房。 …… 次日一早,宵禁刚解除,天未大亮,公主抛下尚在熟睡中的姬湛,独自回了公主府,连姬明献给她的四名昆仑奴都没要。 姬湛起床后,见姬府只剩父兄二人,一猜便猜出父亲又将人给得罪了。 可他追着姬明问询缘由,姬明也不愿与他多言。 姬湛不敢在姬府多待,生怕回去晚了又被公主阴阳几句,马球一事后,他在公主面前连笑都得收敛三分。 他早膳都没用,匆忙向父兄告辞。 姬澄却拉住他:“仲延,我与你同去公主府,我有事要跟阿娘说。” 姬明见状只是一味摇头,没有多加阻拦。 兄弟二人到了公主府,圆光却道公主在补觉,不许人去打扰。 好在今日不必上朝上值,姬澄多的是时间与公主彻谈此事。 姬澄在正堂静静等候,姬湛用完早膳,见他滴水未进稳坐如钟,心道阿兄究竟要说何事?竟正襟危坐到这个程度。 姬湛提着鸟笼坐在姬澄对面,一面逗鸟儿,一面问他:“阿兄,究竟有何大事,你们一个个都瞒着不与我说?眼下娘亲未醒,你不妨说与我听。” 姬澄:“真说了,你又不乐意听。” 姬湛笑道:“我怎会不乐意?我是这个家的一员,我如何不能为这个家出谋划策了?” 姬澄狐疑盯着他半晌,确定他态度诚恳不轻浮,才道出实言: “我想让雪存做你嫂嫂,仲延,我是认真的,我想护着她,我想与她结为夫妻,白首不离。” 姬湛的笑凝滞在面上: “阿兄,这种玩笑下次不要再开了。” 第55章 见色起意 姬澄振振有辞:“我没有玩笑,仲延,阿爷想让我娶雪存为妻,我亦发自真心,想护她一世周全。” 姬湛面露不屑,嗤笑道:“仅此而已?阿兄,你真是唯父命是从,阿爷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阿爷叫你喜欢谁你便喜欢谁。倘若有朝一日阿爷叫你罢官不做,放弃你的大好仕途,你愿是不愿?” “我……” 姬澄吞吞吐吐半日,也没吐出半个字反驳姬湛,反而叫一张白净俊朗的面庞唰地红成一片。他本性内敛蕴藉,践律蹈礼,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更不擅花言巧语。 护雪存一世周全,已是他此生说过最不含蓄的一句话。 姬湛明知故问,甚至以此歪曲他娶雪存之意不过是愚孝。 “仲延,我心悦雪存。”姬澄被逼上绝境,索性磊落承认,“我就是喜欢上她了,我怜她命途多舛,怜她柔弱可怜,怜她纯良纯善无人可依。若是我心中无爱,何来这份怜惜。” “今日便是触怒阿娘,我也要道出一片真心。” 他说高雪存什么?柔弱?可怜?纯良纯善? 一个十六岁的女郎,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把所有人当成狗耍,此等手段和心机,居然叫阿兄觉得她可怜。 姬湛坐在一旁静静旁听,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桌面,片刻后,意味深长笑道: “阿兄,你不如直说你是见色起意,我还能高看两眼。” 他笑眼邪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可不可怜?远居边境,常年受突厥吐蕃侵扰的百姓可不可怜?就连咱们两府中年岁尚不足十岁的奴婢,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可怜。阿兄心善,不如把天下可怜人一并娶回家。” “你若不能娶,不愿娶,是为伪善。既是伪善,又何必以心生怜惜之名,娶高雪存为正妻,你不妨坦荡些,告诉娘,你就是喜欢她的皮相,欲纳入府中赏玩。娘一高兴,说不定真能应下这门亲事。” 姬澄被他一番话震得目眦欲裂。 他怎能将雪存视作玩物看待? 姬澄气得心口发闷:“仲延,你太过分了,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她?即便我对她尚且视作妹妹相待,一时无法与她两情相悦,可我愿对天起誓,无论她是否属意我,我也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更不容许你出言中伤她半分。” “两情相悦啊——”姬湛故意将尾音拖得极长,不紧不慢揶揄道,“原来阿兄是见不得她与崔子元卿卿我我,才不惜叫阿爷冒着得罪娘的风险,提及此事。” 姬澄冷笑:“是又如何?子元待她又能有几分真心,他能争,我亦能争。” 姬湛坐不住,提起鸟笼起身:“阿兄为了个女人,不惜和子元处处比较,你还是那个满口礼法的正人君子么。” “至于妹妹,我好意提醒你一句,待会儿在阿娘面前,别和她提这个字眼,免得她把你乱棍打出府。” 姬澄呆愣在原地,为何他每次一说起自己视雪存为妹妹,姬湛反应都如此之大? 他上前一步追上姬湛:“仲延,你究竟是何意,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姬湛斜睨他:“阿兄当真想知?” 姬澄茫然点头。 姬湛哂道:“泰康十一年,元有容携一双儿女,远赴江州为其父奔丧。阿爷闻知此事,抛下病中的阿娘,险些触犯宵禁,星夜出长安,一路追他们母子几人至潼关,只为把亲手所书的挽词交给元有容。” 这件事情姬澄自是知道的,泰康十一年,他九岁,姬湛才七岁。 他更是知道,阿爷从潼关回来后,整整两年,娘都没肯见阿爷一面,更是对外放言,姬明与狗不得入公主府。 这件事在他看来,阿爷并无太大过错。 阿爷身为元家养子,孝道大过天,养父离世,理应与元姨同回江州吊唁。可那时阿娘尚在病中,哭求阿爷不要抛下她去江州,阿爷心疼她身体抱恙,只能写挽词遥送江州。 只不过阿爷选择亲手递交到元姨手上罢了,元姨与旁人不同,一朝丧父,更需至亲挚友宽慰。 为此,娘竟与阿爷闹了整整两年的不快。 姬澄拧眉:“仲延,你也不能体谅阿爷当年所为?元家对他有再造之恩,他虽姓姬,可早已纳入元氏家谱,他理应与元姨同回江州为父守孝三年。可他却冒天下之大不韪留在长安,只为照顾陪同病重的阿娘,为此,那几年他在朝堂上饱受弹劾打压,更是受尽冷眼骂他不孝,谁知阿娘也不愿见他。” 姬湛:“娘如何不能理解他的苦衷,他大可派人将挽词送至风陵渡,截下元有容母子,何必亲自跑那一趟。” “兄长可知娘为何抱恙?她不幸小产,腹中怀的是你我兄弟二人的妹妹,她那一胎分明已过了头三个月,却还是没保住。你见过她腹中掉落的那块血肉吗,你见过我们已成形却永远与人世无缘的妹妹吗,可我见过,七岁那年我亲眼所见。” 泰康十一年,娘竟是小产。 姬澄如遭雷击。 多年过去,这件事情,娘从未与他和阿爷提及,可想而知,她当年心境究竟失望到何种地步。 当年之事大人们各有难处,分明谁也没有错,可最终竟酿成如此后果。 姬湛提及这桩旧事,黑白分明的狐狸眼中血丝遍布,似是极为不忍。 他未再与姬澄多言,拎着鸟笼快步迈向留月楼。 站在留月楼上,能将整个公主府一览无余,褚厌很快发现,府门处,跌跌撞撞走出一道寂寥落寞的清瘦身影,正是姬澄。 姬湛一如往常,此刻正以自己的横刀片肉,亲手喂给雪翎。 褚厌上前:“郎君,大公子他走了。” 姬湛若有所思:“光是陈年旧事的芥蒂,不足以叫他死心。” 褚厌吓得额角直跳,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郎君,你不会是想——” “杀她?”姬湛皱眉睇他一眼,“天子脚下,杀只苍蝇都能叫裴绍查出真凶,你想让我年纪轻轻下大狱?” “褚厌,你下次再多嘴,就把人给我抓来,当我的面动手把她杀了,我亲自去大理寺报官。” 这种事情姬湛可从不会拿来开玩笑,褚厌连忙紧闭双唇,不敢多言。 公主补觉醒来已过午后。 听满月提及姬澄晨间来过一趟,久等她多时,后兀自离开,公主问道:“伯延可说过找我何事?” 姬澄就算没说成,她大概也猜出个七八分。 一夜过去,她其实没那么气了,可一想到元有容的女儿就头疼。 姬湛向满月使去眼色,满月及时退下,换姬湛上前,给公主捶背捶肩: “娘,阿兄他一时糊涂罢了,你放心,我把他骂醒了。” 公主笑道:“你就不怕别人骂你不敬兄长?” 姬湛:“不怕,我脸皮厚。” 公主被他逗得心情大好:“你啊……话说回来,你可有属意的女郎?到明年,本宫也要张罗你的婚事了。” 姬湛:“儿不急,待阿兄成家再谈不迟。” 公主打笑他:“你可别想学崔子元裴叔玉一拖再拖,本宫问你,若迎崔三进府,你可愿意?你与她也算青梅竹马,且又与她兄长交好,若日后成了一家人,倒是桩美事。” 姬湛斩钉截铁:“青梅竹马又如何,我若真对崔露有过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不必旁人多说,早去崔家墙头日日烦她了。” 公主又问:“那韦氏小娘子呢?本宫可是听说那丫头对你一片痴心,还有柳氏薛氏裴氏王氏……” 姬湛毫不客气道:“不够好看,配不上我。” 公主骂他:“你还要多好看的小娘子?好看的,你非要说没有男女之情;余下的你又嫌别人配不上你,难不成你想要个红颜祸水。” 她提到“好看”二字,姬湛脑海中,却是第一时间闪过张他绝不会喜欢的面孔。 姬湛猛然一阵后怕。 他竟会如此失控,想到最不该想之人。 第56章 拍错马屁 姬家和公主府又闹了不愉,可同日雪啸山庄,引起这场不愉的主角雪存却浑然不知,只乐得自在。 昨夜温泉暖身过后,她回到房中,一夜无梦,一觉便睡到天明。 山庄奴婢端来早膳送进房中,雪存用毕,又在灵鹭的服侍下梳妆更衣。 久不见余下之人,她低声道:“云狐和江媪她们呢?” 灵鹭窃笑:“小娘子不知,今天一大早,崔五郎给江媪等人甩了张上好的狐皮,说是他昨夜去山中替崔娘子夜猎所得,顺便送你一张。” “江媪一个没接稳,狐皮掉在地上,沾了好多泥沙草絮。云狐佯怒,不许她用水洗,亲眼盯着她在前院把渣滓挑干净才行。狐皮金贵,没个两天她挑不完的。” 两天,崔秩还真会算计。但这江媪也不能回回都用计打发,早晚,她要拔掉这个眼线。 不过昨夜她和崔露泡温泉之时,他当真外出夜猎了?外头天寒地冻,他倒是精力充沛。 崔秩行事捉摸不定,非是她一时能揣测明白。 雪存方梳妆完毕,玉生烟的声音就自门外传来:“小娘子,郎君邀你去藏书楼一叙。” 昨夜她夜游山庄时,将山庄上下布局陈设看了个大概。眼下云狐不在身边,听闻崔秩邀她去的是藏书楼,想必是为作画之事,她松下一口气。 崔秩可别直接邀她去他房中就好说。 藏书楼内的地龙已烧得极为暖和了,雪存刚一迈进门,甚至感觉到一阵灼意。 崔秩衣衫单薄,中衣外头只着一件素白色的交领广袖宽袍,此刻正站在书桌前低头研墨,桌上笔墨纸砚颜料等器物一应俱全,看来他已准备多时。 好看的人做何事都是赏心悦目,即便是研墨这一小小动作,在他崔子元那双修长分明的手中做出,竟有三分魏晋的风流。 见她入内,崔秩抬头,一双含情桃花眼先与她目光相接,随后才放下手中墨快,缓步上前: “雪雪,你来了。” 雪存轻笑着点头:“叫郎君等候多时了。” 崔秩见她身上尚系着厚重的披风,再在楼中待上半个时辰,人都能捂晕过去,便伸手,主动解开她身前披风系带:“你不觉闷得慌?” 雪存摇头,目光紧盯着他那张如琢如磨的脸,连同他乌黑发间古意的玉簪,心想这人真是越素越好看,旁人这身行头,会被人嘲笑一身缟素,唯独他崔子元能被夸一句魏晋风骨。 她双颊渐渐泛起粉意,眼底激荡着数不尽的娇羞:“珠玉在前,无心思考旁的事。” 崔秩听她这么说,把披风递给灵鹭的手一顿,随后笑夸她:“你不是不喜甜食?怎今早嘴像抹了蜜一般。” 雪存决定既然要拍马屁,就把话说得更好听些,崔秩肯定也吃这套。 便将目光从他玉簪上收回,低下头,贝齿轻咬嫣红水莹的下唇:“我赞美郎君是出自真心,不过是道出实情罢了,算不得夸张。” 她道:“郎君不穿官服,不穿胡服和劲装时,总叫我生出股熟悉感。” 灵鹭和玉生烟双双对视,知道两个主子是要开始调情了,双双默契地退居一窗之隔的外间。 崔秩自然而然扣住雪存的手,牵着她朝书桌处走,边走边道:“嗯?何种熟悉感?” 莫非除他以外,她还接触过旁的男子不成? 雪存忸怩道:“叫我想起荀令君和兰陵王高长恭。” 崔秩颇有兴致地挑起一边长眉,又微一俯身,凑得离她近些,声音不自觉轻了三分:“为何是他二人?” 雪存一本正经:“荀令君才貌超群,风骨峭峻,且有荀令留香之典故。我想起昔日与郎君在画坊相遇,郎君身上的雪柏香,亦是留香三日不散。若郎君为魏晋时人,定当成就一番名士佳话,比肩谢东山。” 崔秩:“高长恭又是为何?” 雪存:“兰陵王光彩照人,音容兼美,且用兵如神,金镛城下力挽狂澜,后诞生入阵曲,威震华夏,就连咱们陛下也很是钦慕他。郎君集他二人之长,文武兼济,相貌……风华绝代,为当世之文若长恭是也。” 一番夸赞,没叫崔秩朗声大笑,反而正定目光,面色沉如水,凝重地盯着她: “雪雪,你觉得这是夸人的话?” 雪存被他这声反问问得一愣,再看他的脸色,似乎并不受用,别是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她心虚低下头:“我、我才疏学浅,见识浅薄,见郎君,如见当年荀令兰陵,实言罢了。” 崔秩严肃道:“可是荀文若在寿春郁郁而终,高长恭更是短命,雪雪,我不喜欢他们。” 雪存大惊,完了,她怎么一开口就选了两个并不那么完美的例子?叫崔秩听了,甚至觉得是在咒他。 她这张死嘴,下次还是不要那么随便引经据典夸人的好。 岂料她窘迫得无地自容时,崔秩忽笑了出来:“逗你的,雪雪,你怎么胆子这么小,这么不经逗啊?” 雪存尴尬道:“郎君不怪我了么。” 见她满眼雾气,脸上红绯远胜三月春棠,全然一副做错事的懵懂模样,崔秩把住她双肩,一字一句认真道: “你愿用荀文若高长恭夸我,我受宠若惊,哪能当真忍心责备于你?” 没想到她才学精湛,不光字写得好,别的地方亦能侃侃而谈,崔秩心中又是一阵触动。 “你坐下。”崔秩扶着她的肩,叫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可还记得我们的神女图之约?” 雪存点头:“记得。” 崔秩:“趁这两日你在山庄,我便一鼓作气画出来。劳请高七娘子从旁为我,红袖添香。” 说罢,他重新执笔,坐在雪存正对面,低着头,对白茫茫一片画纸思忖起来。 雪存不敢在他思考的时候贸然出声打扰他,便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崔秩察觉她拘谨,片刻后,抬眼望她:“不必紧张,你随意走动都可以,若实在闲得无趣,我给你一卷《吕氏春秋》看看?” 雪存颔首:“多谢郎君,只是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郎君。” 崔秩:“嗯?” 雪存羞赧不已:“郎君作神女图,为何……为何偏要选我?” 崔秩不紧不慢,取出镇纸压住纸面,音调悠扬,漫不经心道: “你猜呀。” 第57章 郎君作弄我 雪存怔道:“我非君腹中蛟蛕,焉知君为何意。” “好一个腹中蛟蛕。”崔秩捏住蘸饱墨汁的笔,对准她高而挺秀的鼻尖,蜻蜓点水,留下个豆大的墨印,他笑道,“雪雪,没想到你口齿如此伶俐,莫不是诸葛孔明转世?” 雪存只觉鼻尖凉悠悠一团。 顷刻间,松墨香沁入肺腑,她一弯绒眉拧作一把,嗔道:“郎君作弄我。” 这神情,分明与崔露养的那只狸奴炸毛时无二。 崔秩见她翻出那方垂丝海棠手帕,胡乱朝鼻尖擦拭一通,拭墨不成,反弄巧成拙,擦花小半张脸,这狼狈模样,如何能叫他心无旁骛临摹神女图。 他忍笑,吩咐外间待命的玉生烟:“打盆热水进来。” 片刻后,玉生烟端来冒热气的铜盆入内,见雪存似只花脸狸猫,憋笑憋得两腮鼓鼓。 崔秩亲手接过,悉心拧干泡热的巾帕,捏着帕子,俯身站在雪存跟前:“我给你擦。” 雪存低眉垂眼,似羞似怨,不肯看他:“连小玉郎君也笑话我。” 崔秩:“他笑话你,他该罚。” 雪存:“那郎君呢?罪魁祸首是郎君。” 崔秩故作无奈:“我帮你把脸擦干净,可能抵罪?” 雪存张望一通,这藏书楼中不像是有镜子的地方,思忖后,方点头应答:“我原谅你啦。” 闻言,崔秩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叫她仰面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直勾勾的,眼底俱是自己的倒影。 他从未如此细致端详过她的脸。 素日遥遥一望,她这张脸已美得足够石破天惊,钟灵毓秀,眼下近在咫尺、把在手中了,才发觉握住了块嫩生生含水的豆腐。 对上那双又纯又清透的琥珀瞳,崔秩呼吸一滞,下意识想细数她有多少根眼睫。此刻他才发觉,她的睫羽并不十分浓密,却极致地长且直,一阖动,便是双永远也无法起飞的蝶。 雪存见他喉结滚了一滚,索性樱唇微启,提醒他:“郎君,你别发呆了呀,还作不作画了?” 连唇齿间呵出的气都胜似兰香,叫人想一探究竟。 美人不解风情的懵然模样,又何尝不是另一番风情。 崔秩如梦初醒,抓着热巾,小心翼翼擦去她面上墨痕:“方才你的问题,我尚未作答。” “崔子元少时起便惧怕一件事,怕此生恨不能与顾恺之戴逵齐名,于是苦作神女图多年,可惜无一满意之作。我不知我苦苦追寻所求的神女究竟为何物,哪怕读罢曹子建洛神赋,亦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直到与你百川画坊相邂,我梦中神女,第一次有了清晰的面容。我更怕襄王有梦而神女无心,不敢擅自作画渎神,才有了骊山之约。” 雪存屏息凝神,他竟说他为襄王,而视她为神女,傻子也能听出他话间意味。 再看他一双笑得弯弯的桃花眼,望不到底的柔润深情,一但陷入,永无法抽身。 可惜她非常人,饶是陷不进他的情海,也要别开脸,回避他的目光,装出副羞涩神态: “我非真神女,岂能无真心。” 雪存暗叹,还好他崔子元从未骗过女人,若是他出手相骗,情债能连满长安城一片桃花海。 她能明白就好。 崔秩松开她擦净得冷白如初的脸,不过把了片刻,他就在她下巴上留下个鲜明醒目的指痕。 她这张脸,真是金贵胜过所有画纸,碰都碰不得。越是碰不得,却越是想叫人彻底破坏。 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 崔秩的神女图一画便是整整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雪存静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握着崔秩给她的书册默读。 待他画成,当真是叫雪存大开眼界。 这画中神女蝉衫麟带,凌波微步,顾盼生姿,立于月空云端,俯视众生。那张脸更是与她的面容分毫无差,只是经崔秩细化处理后,画中神女的目光较她多了三分悲悯。 若是叫外人见了,定会直言问她,画中女子可是画的她高雪存。 雪存惊叹连连:“郎君妙手丹青,还怕不能与顾戴二人齐名?” 诸多类似的夸赞,崔秩早听得耳朵起茧,从她口中说出,却毫无奉承之意。 崔秩自己也对此作满意至极,困扰他多年的神女图,今日终于圆满。他给雪存递去笔:“题字吧。” 雪存问道:“郎君想让我题何字句?” 既是神女,左右不过宋玉陈思,写他二人字句,雪存倒背如流,手到擒来,又或者他临时起意,欲自创两句,她也能轻松跟上。 谁料崔秩却慢悠悠开口:“屈子的湘夫人。” 原来他既不要宋玉也不要陈思,而是要屈子一首湘夫人。 雪存到底背过,不必崔秩念给她听,很快,她就在画纸上游刃有余写下行行娟秀行书。 崔秩沉吟不语,她竟是熟读诗书到此等地步,在兰陵坊那些年,她所学的并不比贵族闺秀少,可见其母才学不凡。 雪存一面题字,一面不忘欣赏画中神女,满心满眼都是仰慕:“若我的画也能如郎君这般,崔公便不会被我气得头疼了。” 崔秩微讶:“哦?你竟有那种本事?” 雪存汗颜:“我……我实在愚笨,虽拜崔公为师半载,可画出来的东西如同初学小儿。眼下崔公闭了画坊,也不许我去他们清河崔家讨教,这几月,我真不知该去何处学。” 她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委屈。 崔秩呷了几口茶润嗓,闻言,放下茶杯,单手撑额,耐人寻味道:“能代崔公指教你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雪存不住欣喜,眸光微动:“郎君当真愿意?” 崔秩翘起嘴角:“择日不如撞日。” 见雪存题完字,他收起神女图,扶着她的双肩,叫她坐自己的椅子。 他站在她身后,略俯身,宽阔身躯完全将她后背遮了个严严实实,更似将她半揽在怀中,散开的发也垂至她身前,覆在她胸前自己的发丝之上。 他一手铺开新的画纸,另一手完全包住她薄薄的手背: “我先带你运笔。” “放松,控制好力度,作画不求力透纸背,只求随心而成。心在何处,画上景致也该铺至何处。” 雪存颔首,察觉温热的触感包裹住她的手背,就连他指腹间的茧也刺得她发痒,在崔秩的注视下,她柔荑般的细指颤了几番,许久才适应。 ……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雪存深夜方归屋,临睡前猛然嗅到,自己发上,满是崔秩的雪柏香。 第58章 姬湛这个鸟人 从雪啸山庄还长安,已是冬月二十三的傍晚。 雪存在浣花堂坐下不足半刻,高琴心言笑晏晏,抱着一盒珠花登门。 她一见雪存房中的江媪,便目光不悦将人打发离开。 房中只剩她和雪存二人,她把珠花盒朝雪存跟前一推,神神秘秘问她:“七姐姐,崔家的雪啸山庄是不是如传闻中所说,九霄宫阙也比不过?” 雪存转了转僵硬的腕子,温声答道:“的确如此,可惜我只小住了三日,只做了三日的神仙。” 高琴心打笑她:“这有何难?待日后你成了崔家的夫人,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她垂下双眸,只顾梳理盒中珠花,未曾注意雪存的笑意凝滞在脸上,看向她的目光甚至带上三分的杀意。 高琴心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每回她外出,崔家可都是打着崔露的旗号。 很快,雪存的脸色恢复如常,甚至隐隐带有几分担忧:“八妹妹,这种玩笑可随意开不得。” 高琴心不敢再嬉皮笑脸,她握住雪存的手,一本正经保证道: “七姐姐你放心,你有恩于我,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制止你。我今日前来,一是为送你珠花,准备明晚的韩国夫人府婚宴;二是为告诉你,你与崔五之事……不必担忧,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愿效犬马之劳。” “你院中这个新来的江媪难缠,夜长梦多,我怕她生是非,故来相助。今日登门言辞冒犯了姐姐,还请姐姐别往心里去,我虽在府中不受待见,却绝非愚钝之人。”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成为崔五的夫人。” 雪存紧盯她一双灵动的水眸,试图找出当中半分的虚假。 她算是阅人无数,大多人面对她时的目光,是否真心实意,是否满嘴谎言,她一眼就能看出。 纵然她没看到高琴心眼中的虚情假意,她也不能完全信任眼前人。 雪存扯出抹标志的笑:“好,妹妹的好意,我都记住了。” 高琴心不知她多疑,又低着头,絮絮叨叨向她介绍起珠花用处来: “韩国夫人嫁女可是长安城中头等的喜事,我相信崔五明日也会去参宴。这些珠花是我一早命人为姐姐定制的,姐姐若瞧得上还请收下。” 韩国夫人姓韦,正是故去韦后的小妹。她的女儿自幼与会稽陆氏嫡子定亲,陆氏子如今远在黄州做官,抽不开身前来长安成婚。两家决定女方先在京城办婚宴,待新娘送去黄州,男方再在黄州办一次婚宴。 国公府也收到了韩国夫人府上请帖,老夫人一早就叫她们姐妹几个做好赴宴准备。 可雪存忙着忙着,竟将此事忘了,眼下高琴心一提及,她才想起来。 她随意瞥了小盒一眼,依旧皮笑肉不笑道:“妹妹有心了。” 送走高琴心,雪存依旧心神不宁。 这个不露山水的八妹妹,究竟是如何猜出她和崔秩私情的?又或是说,国公府所有人,都能猜得出? 雪存越想越后怕,沐浴时不住叹息。 灵鹭狐疑道:“小娘子,方才八娘子跟你说了什么,何至于如此忧心?” 雪存如实道来。 灵鹭安慰她:“你别多想,兴许她是真心为你。” 雪存:“若是真心,我心中便更过意不去。她对我的一腔真心,不过是我算计得来,到底是辜负了,我虽对外人无情,可……” 哪里有什么光武帝用过的玉如意,更没有所谓的鸠摩罗什手稿。 灵鹭揶揄她:“小娘子对八娘子尚且不忍,那崔五郎呢?你也是实实在在算计他呀。” “他?”雪存嗤笑,“算计他,我倒没什么可愧疚的。毕竟他也非纯善之辈,与我不过是你来我往互相过招罢了。” 灵鹭:“小娘子当真这么想?你们在山庄独处了近两日,我还当你们已私定终身,他很快就要来国公府提亲了呢。” 雪存摇头:“他这个人,一张嘴天花乱坠,我若轻易信了,吃亏的人定然是我。他在赌我何时对他死心塌地,我也在赌他何时对我难舍难分。高门难嫁,他虽对我有意,可绝非一时就能萌生娶我的念头。世家娶妻,最擅长权衡利弊,崔子元亦是如此。” “他这块石头,我还需花费时间慢慢去啃。” 一席话听得灵鹭心惊胆颤。 回想这两天,她在藏书楼听到小娘子和崔五郎对话,尤其是那个崔五郎,好似已对小娘子情根深种多时,连她都差点信了。 谁知小娘子如此清醒,一句也不信。 …… 冬月二十四,韩国夫人府。 婚礼又称昏礼,依照周制,在黄昏时举行。 高瑜不肯外出参宴,执意留在府中温书,雪存与高琴心结伴而行。 今日宾客众多,幸而各家随行奴婢都被另置别处,无法进入内院侍奉,江媪才被甩至一旁。 可没了江媪,还有高诗兰和其他诸多贵女,无数双眼睛盯着,雪存可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去找崔秩。 至少现在,她不能沦为一个招人记恨的活靶子,高诗兰送她的蝎子就是前车之鉴。 崔秩在人前与她装不熟,她亦要如此。 “咦?雪存姐姐?” 甫一迈进院内,雪存就被一道身影拦住去路,眼前站着个漂亮秀美的神仙少年,眉心朱砂痣瞩目,正是宣王李澹。 宣王仁弱温和,加之年岁尚少,远不如姬澄崔秩等人受贵女追捧,见来人是他,雪存倒没拘谨。 她忙命高琴心与自己一齐行礼,谁知李澹笑眯眯道:“姐姐不必与小王客气。” 他与雪存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开,去找自己别的玩伴去了。 待他走后,高琴心难掩激动之心,拽紧了雪存的袖口:“七姐姐,你怎么连宣王也认识啊?你太厉害了。” 雪存:“咦?宣王可与太子沂王不同,京中闺秀多与他相识,人人都打趣他是脂粉堆里长大的,你未曾与他往来过?” 高琴心摇头:“我不擅交际,更因阿爷在朝中官职不高,哪能同别人一般轻易接触亲王呢?” 姐妹二人四处走逛,因高琴心与京中闺秀一向合不来,加之雪存这个“爱哭怪”在,就算有脸熟她二人的,也不愿主动上前招呼,倒叫她们落得个清净。 雪存在一株盛开的山茶前停住脚步。 如此品相,一看就知道是元慕白提供,今年冬天的诸多订单总算圆满交付了。 她尚来不及细细品鉴今岁的山茶,身后人群中,忽爆发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 “姬湛你这个鸟人!给本王管好你的鸟!” 只听一阵爽朗清澈少年音大笑道: “沂王息怒,真是对不住啊,臣也不知雪翎竟敢在您头上拉屎。” 第59章 眉目传情 好鲜衣,好游禽,常携白隼出行,放眼全长安,有此喜好特征者,除却姬湛还有何人。 雪存一想到他肩头那只硕大的白隼,脸颊肉就泛起痛意。 高琴心却对那边的热闹好奇不已,忙撺掇她:“七姐姐,我们要不过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雪存浅笑道:“我就不去了。” 高琴心压低了声音:“你就不好奇吗?反正这些宴会千篇一律,唯一的用处就是给人看乐子,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谈。” 乐子?她可不敢去看关乎姬湛的乐子,姬湛手握她的把柄,她生怕自己沦为他下一个乐子。 雪存再三婉拒,高琴心只得撇下她,小跑向事发之地。 半日后,喧闹声渐渐散去,高琴心也憋笑着一路跑了回来,熟稔挽上雪存的胳膊,左顾右盼道:“方才之事,原是沂王自作自受。” 她总爱主动发话,雪存也不好不回应她的热情,遂顺嘴问道:“怎么了?” 高琴心的语气忽而夹杂几分忿忿不平: “沂王这两年风头正盛,没少出言讥讽过宣王这个胞弟。方才他们兄弟二人在梅园相遇,沂王不知向宣王说了什么,竟是直接将宣王当众吓哭了。姬二郎与他关系匪浅,自然要替他报复回去。” “唉,要说宣王也真是可怜,三岁丧母,虽深得陛下宠爱,为陛下亲自抚养长大,可他身为幼弟,性格荏弱,常受上头两个兄长的——” “琴心。”雪存面色凝重,拧眉摇头,打断道,“今夜人多眼杂,勿要议论皇室是非,当心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这小丫头片子,当真不要命啦? 高琴心连忙打住,捂紧了嘴:“唔,多谢七姐姐提醒。” “你们姐妹二人聚在这个小角落,说些什么悄悄话呢?” “雪存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兰陵郡主领着大群人朝雪存二人走来,跟在她身畔最为醒目的一道身影,圆滚滚胖乎乎一团,正是李霂。 雪存忙上前见礼,不忘打量兰陵:“臣女见过郡主,见过世子。” 多日不见,兰陵一张美人面丰盈饱满不少,白里透着粉,精气神十足,不见半分病中模样。她恢复得如此快,雪存也肯安心了。 随行兰陵前来的几名闺秀千金,纷纷对雪存投来好奇的目光。更有甚者,直接看得呆愕在原地,似见天上神女。 其中一人问她:“听郡主说,正是高七娘子请神医去魏王府给她治病,她才好转的?” 雪存听到“神医”二字,脸皮一紧,兰陵却只一味地看着她笑,似乎并不打算替她圆场。 她硬着头皮应答:“是……” 另一名女郎又道:“咦?高七娘子当真有无数神通,先是入了崔公的眼,又能给郡主请绝世神医。还请七娘子将神医举荐于我,我欲带神医回府为祖母问诊。” 雪存正欲搪塞过去,未脱口而出的话却化作阵阵烟花炸裂声,震耳欲聋。 众人仰头观望,漫天的姹紫嫣红,韩国夫人府中瞬时热闹不已。天色一黑,他们事先准备好的烟火便纷纷绽放,银花火树,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烟花冷却,舞乐奏响,谁还有心思向雪存询问神医之事?兰陵更是亲昵地挽着雪存一只手臂,叫李霂牵上她另一只手,对众人道: “韩国夫人府上请了支西市的菩萨蛮舞乐师庆贺婚事,据说千金难请,咱们都去瞧瞧。” 所谓菩萨蛮,便是胡人的另一称呼,多来自西域或南方蛮国。 无论男女,皆生得金发碧眼肤白貌美,或风情各异,大胆奔放,能歌善舞。因装扮接近佛教中的各类菩萨,被楚人戏称为菩萨蛮。 论及形形色色的胡人,怕是没人比雪存见过的多。饶是如此,她也要在人前装出副稀奇模样,跟着兰陵等人前往舞乐缭绕的地方。 到地,但见府邸空地上罗列整整九面大鼓,十数名高鼻深目的胡人美姬站在鼓面上起舞,腰间还配有羯鼓,舞步敲击鼓面,发出阵阵富有节律的鼓点。 而胡姬包围的正中位,立一金发绿瞳的菩萨蛮男奴,身形高大,肤白胜雪,浑身肌肉鼓鼓囊囊,如垒起的墙砖。 他一面抚箜篌伴奏,一面不忘对场上贵女暗送秋波,惹得众女心花怒放。 这般貌美的胡人男子,的确世间罕见。 雪存不由得多看几眼,却始终感觉,隔着潮水般的人群,乐师对面,灯火阑珊处,总有道阴恻恻的目光盯着她。 她大胆对上那道目光,那目光却在捕捉到她视线的一刻,骤然变得脉脉含情,那人甚至对她歪了歪头,似挑衅似威胁地挑起半边细眉。 不是崔秩又是何人。 与他相见,当真只是昨日之事。 他站立之处虽不显眼,可很快,有人发现他的身影,不过片刻,他身后亦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无一不是想借机奉承搭话的。 崔秩唇角噙着的笑意转带了些许无奈。 本想与她眉目传情,现在看来,似是不大方便了。 雪存所处之地悬灯结彩,灯烛辉煌,身前身后更是人头攒动,可千百人之中,崔秩唯独只看到了她一人。 很快,随着场上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出现,众人目光逐渐从菩萨蛮身上转移,无心观赏貌美胡人了。 雪存听见周遭贵女们窃窃私语: “裴少卿?他竟然也来了。” “我上回见他还是两年前,我才十三岁。” “裴叔玉这木头人,不是一向不喜这种场合?” “你们瞧他那架势,哪里像要喝喜酒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大理寺来办案呢。” 裴绍,就是那个先前列入自己名单的另一人,河东裴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 他的出现,比这支菩萨蛮乐师还要吸引人,雪存也不禁跟随众人视线一并望去。 纵使她回长安后接触过无数美男,可看到裴绍,不由得感慨,此男简直惊为天人,绝对不输崔秩姬澄等人。 只见裴绍身着深绯色官服,脚踩皂靴,腰佩长剑,生得神清骨秀,眉目如画,鼻若悬胆,红唇微抿,一身藏不住的浩然正气,颀长的身姿板得过分端正,万条修竹中最挺正不阿的那一株。 瞧他那张葱白面容,乍一看,还当是个束发之年的小少年,说他与李澹是同龄人都无人敢疑,实则他已到二十有六的年岁。 这人的相貌生得好年轻啊,却身居要职,又是如何震慑住各类亡命之徒的? 第60章 我崔子元就这么见不得人? 雪存正这般想,裴绍已缓缓穿过人群,忽在人群最前方顿住脚步,一手按住腰间佩剑剑柄,蓄势待发。 下一瞬,他两眼一定,目光如炬,大喝一声,拔剑跳上鼓面,直指中心的菩萨蛮男奴。 男奴似是早有预料,伴舞的胡姬更是纷纷现出匕首,与裴绍打作一团。 刹那间,分散在人群四处的大理寺官吏应声而起,冲向鼓面,与这群胡人厮杀起来。 好好的婚事变成一桩凶事,参宴宾客女眷吓得四散逃离,一时间整个前院尖叫连连。 “有刺客!” “速速支援大理寺!” 雪存没想到人倒霉起来能到这种程度,偏偏她站的地方离九鼓极近。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写着逃命二字,撒腿就跑,奈何前院人多,比肩接踵,又乱成一团乱麻,再想跑快也快不到何处。 菩萨蛮男奴被裴绍一脚踢下鼓面,朝雪存和兰陵这边砸了过来,他当即呕出一口鲜血,却能迅速支起身,躲开大理寺的追砍。 兰陵与她吓得猛地朝后退,因着兰陵要率先护住年幼的李霂,便与她松开了紧紧扣住的那只手。 慌乱之中,不知何人在她后背用力推了一把,她直勾勾朝那名男奴方向踉跄过去。 裴绍身手不凡,加之有大理寺精锐在此,这群胡人早就不敌,纷纷缴械投降,唯余这名男奴选择负隅顽抗。 他正愁双拳难敌四手,迟早败于裴绍剑下,眼前却闪过一道婀娜的身影。他立刻自断琴弦,一把抓住那貌美的汉人女子: “裴绍,你若再上前一步,我就勒死她。” 雪存站直时,人已被紧紧禁锢在男奴怀中。此刻,她细白的脖子上,正勒着条箜篌弦。 命在旦夕,变故太快,雪存无暇思考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求裴绍是个聪明人,能保住她这条小命,下意识便将求救的目光望向他。 裴绍目光一震,果然垂下剑尖,一开口就是一片清冽的威严:“达奚苜阖,你还不束手就擒。” 被他唤作达奚苜阖的男奴冷笑道:“束手就擒?你是有几分本事,可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若在意这个女人的命,就乖乖按照我说的做,否则——” 他加重手中力度,竟是利用琴弦之力圈着雪存的脖子,生生把她提得离地几寸。 雪存脸色被勒得涨红,她双耳发鸣,一呼吸就是钻入肺腑的疼痛,喉管处瞬间勒出血渍,她在他手中无力挣扎,全是作无用功。 裴绍不忍直视:“你说。” 达奚苜阖:“你先放下手中的剑,再与我论长短。” “噗嗤”一声,他刚说完这句话,雪存还在他手中一通乱扭,下一瞬,只听见一道熟悉的飞旋利器声,股股热血就铺天盖地喷洒到了她脸上。 达奚苜阖骤然松手,雪存几乎同时与他一起摔倒在地。 裴绍目眦尽裂,大怒:“崔子元!” 扇子飞旋回崔秩手上,见歹人尽数伏诛,加之韩国夫人府邸的护卫赶来,人群停止了逃窜,静止在原地,遥遥观望。 雪存趴在地上大口喘息。 崔秩疾步上前,在她身前蹲下,小心翼翼扯开她脖子上的琴弦,不紧不慢应对裴绍道: “裴叔玉,你再不动手救人,她就要被活活勒断脖子了。” 他背对人群,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眼尾渗血一般红,指尖抖得厉害,对雪存欲言又止。 如此关心,待雪存勉强恢复神智,却换来对他一个疏远的无声摇头。 崔秩瞬间读懂了她哀求的目光。 他只得起身离开,与裴绍站至一处。 裴绍头痛欲裂,质问他:“你凭什么觉得我救不了她?你知不知道你杀的人是谁?” 崔秩强行逼迫自己收回看向雪存的目光,攥紧拳头,隐忍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救人要紧。” 裴绍顿时泄了气:“罢了,罢了……这个人是吐谷浑余孽,他们一行人在长安所谋,乃是谋国的大案,大理寺追查整整三个月,好不容易找到线索,你却——” 可崔秩事先并不知情,方才情急之下出手,不过是救下这名无辜的小娘子,裴绍后面的话便没再说出来。 韩国夫人在大理寺官吏处了解大概原委,见现场一死一伤,伤的还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立即命府内奴婢安抚受惊的雪存。 …… 雪存被大群奴婢带到韩国夫人府后院更衣。 方才那名男奴的血溅湿了她半边身子,崔秩出手果决狠辣,几乎割开他一半脖子,不给他留一丝喘息之机。 回想方才惊心动魄的经历,雪存久未回过神。 她换了身新衣,清理好身上各处沾染的血垢,将韩国夫人府内若干婢女打发出门,独自在他们待客的厢房中平复心绪。 这是她经历过最凶险的一次情形,即便上次在骊山遇险,也没如同今日一般,当真快要了她的命。 窗户被人推开,力道虽轻,可雪存现下听觉异常灵敏,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叫她草木皆兵。 她张皇瞪大双眼,吓得浑身发抖,见翻窗钻进屋内的不速之客是崔秩,这才长舒一口气。 崔秩一入屋便闻到了未散尽的血腥味,脑袋隐隐发晕,却强撑着身子靠近雪存: “雪雪,我来迟了。” 他知道屋外有人,故而将声量放得极浅。 雪存一开口说话,喉间就是撕裂般的疼,她只能苍白点头。 崔秩在她榻侧坐下,抬手扯开她的衣领,见她脖子上那道惊心骇目的伤,他爆发出萧瑟肃杀之气,嗓音沙哑:“还记不记得是谁推的你?” 方才事出突然,他虽与雪存离得极远,可他也看到她与兰陵等人一齐退离,刺客根本不可能近她的身。 雪存先喝了一口茶润嗓,才艰难答道:“我不记得了。” 崔秩眸光犀利:“是不记得,还是不敢与我说?” 无论推她之人是谁,他崔子元都能想方设法把那人碎尸万段。 雪存面露难色:“我当真看不清,那人在我身后,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刺客抓作人质。” 话音刚落,崔秩倏地把她揽在怀中,不顾她身上残存的血气,满是委屈: “方才在人前,你为何不许我查探你伤势?” 雪存情绪低落:“我害怕,郎君,你我私情都藏得这么深了,今夜不知为何,却还是有人对我下毒手。若你公然与我表露情谊,我恐遭受更多外人加害。” “我明白了。”崔秩打断她,他眉头紧锁,目光幽怨,又气又心疼,“雪雪,我崔子元就这么见不得人?” 第61章 绿茶吃醋男崔子元 “郎君别误会。”雪存委委屈屈解释道,“我一介弱女子,人微言轻,郎君必知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 她目光黯淡:“我如蒲草,君如明月,若要外人得知明月照我,我会被大火烧得片甲不留。” 崔秩愕然:“你怎能妄自菲薄,以蒲草自居?雪雪,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难处,全都告诉我,我定然相助。” 雪存细细打量他攒动的眉心,欲言又止,就差一些,她险些陷入迷惘。 崔秩未必不知她在国公府的困境,更不会不知道她是带着目的接近他。他在向她施舍好意,在告诉她,他作为她的男人,会站在她身后,替她解决完所有麻烦。 她可以有弱点,她的弱点也可以被崔秩猜到,可她唯独不能在他面前主动示弱,主动告诉他,郎君,我需要你。 一但示弱,一但流露出丝缕的无能和依赖,崔秩就有了掌控她的机会。 崔秩明眸若星,眼底闪烁着缱绻的温柔,凝望她,隐隐期盼她能说出些什么。 雪存瞬间醒悟,只浅笑道:“郎君多虑了,常言道本性难移,我在兰陵坊住了十多年,一朝回到国公府,也难改顾影惭形的毛病。” “郎君愿以真心待我,我很开心。我、我会慢慢改的。” 语毕,她果然看见崔秩目光中划过一抹失落。他很快藏好方才诸多情绪,目光触及她脖子上的伤痕,满眼心疼:“不说这些了,你我之间也莫要因为小事争执,我给你上药。” 雪存并未阻挠。 谁知崔秩刚拧开药瓶,屋外又传来喧闹人声:“镇国公府七娘子可在此屋?” 雪存忙看向一旁崔秩,此刻她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大楚虽风气开放,可他二人皆无婚配在身,被人看见了总归不好。 崔秩失望地放下药膏,一闪身,利落藏进榻侧一方屏风后。 房门被推开,兰陵和高琴心、李霂一齐入内,雪存没料到,随行前来的竟还有个清河王,即刻坐正了身形。 李霂看到雪存脖子上惊心骇目的伤,当即迈腿奔朝她,钻到她怀中,紧紧揪着她的衣领哭得无比伤心: “雪存姐姐,你没事吧,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呜呜……” 刚才动乱他是亲历者,且离雪存最近的就是兰陵和他,雪存是如何被抓作人质,脖子上如何被缠上了箜篌弦,他看得一清二楚。 雪存知道自己已无大碍,只是体质特殊,留下的伤看着骇人罢了。她安慰李霂:“世子别担心,这点小伤抹药便好了。” 清河王立于几名女眷身后,几尺开外,他一扫雪存肿胀发紫渗出血迹的脖子,与往日见到的她两相比较,不由心下一沉,语气冷戾: “小娘子可记得是何人向你下手?” 雪存摇头:“多谢郡王关心,我实在没看清。” 清河王骤然发问,多半是出于后怕,方才他的宝贝儿子与她不过咫尺之隔,稍有不慎,被推出去做人质的兴许就成了李霂,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雪存并未多想。 兰陵和高琴心亦遗憾道:“世子年幼,我们只顾着世子安危,也不曾留心。” 岂料这时,埋在雪存怀中哭成一团的李霂,却颤巍巍抬起个小脑袋,哆哆嗦嗦,不住哽咽:“是郑珈姐姐,是她,我看清了!” 清河王脸色一暗:“霂儿,不得戏言。” 李霂极力摇头否认:“阿爷教过我一言既出金玉不移,我没有说谎,菩萨蛮被裴少卿一脚踢飞的时候,郑珈姐姐先看了雪存姐姐一眼,才用劲推她的。” 他个子矮,且有兰陵拖拽,慌乱中只能茫然地干瞪着两双眼睛四处张望,这一张望,就看见了郑珈推搡雪存的一幕。 雪存脊背发寒,她和郑珈能有什么天大的过节,郑珈竟想要她的命? 众人脸色微妙,躲在屏风后的崔秩更是怒火中烧,神情阴郁得能滴水成冰。 正当时,又有一人进屋:“雪存,你可有大碍?” 来人正是姬澄。 这些日子,他竭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想与雪存相关之事,更不要一时因为一桩虚无缥缈的婚事,毁了现有的一切。可今夜一听说落入贼手之人是雪存,他仅剩的理智荡然无存,说什么也要过来。 见屋内已有不少人,自己来得晚了些,姬澄略感失落;可幸好屋内又有人,否则他唯恐自己冒犯了她。 …… 众人离去后已为时不早,再不离开韩国夫人府,便要错过今夜宵禁了,崔秩从屏风后徐徐走出。 再现身雪存眼前,他神色如常,独面对她一人时,才一往的真挚温柔。 他本想亲手给雪存上药,方才却是被兰陵代劳。但这药只能暂时为她祛肿化瘀,真想让皮肉恢复如初,还需要金贵的焕颜霜。 崔秩俯下身,单膝跪在她身前,握住她细瘦的脚踝,亲自为她穿鞋,言语间夹了几缕酸溜溜的醋意: “早知有这么多人关心你,我就不来了。” 雪存含笑道:“郎君方才掉进醋缸子去了?” 崔秩颔首:“是,雪雪,我这个人气量极小。” 给她穿好鞋,崔秩起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哄道:“奈何今夜只能匆匆一聚,无法与你独处,别怕,我会加派人手暗中护送你回府。明日,我也会以小露的名义给你送去焕颜霜。” 次日,浣花堂。 雪存竟是收到了整整五份焕颜霜。 一份是崔家送来的,一份是魏王府兰陵郡主所赠,一份是韩国夫人身为昨夜婚宴主人,特意送来安抚赔罪;还有一份是老夫人得知她受伤,又加赠的;这最后一份,竟然是姬家送出。 雪存看着面前整整五罐沉甸甸的焕颜霜,暗慨自己有朝一日能奢侈成这样。 这五份她用谁的都好,唯独姬家…… 她不想再亏欠他们什么,姬澄虽对她抱有善意,可她不能与他深交。 只是原封不动送回去,以他的个性,怕是不要。 雪存拿出一份叫人送给高琴心,云狐和灵鹭各分一份,她自己留两份,以备不时之需。 灵鹭不知到手的是何人送出,她当着雪存的面,打开漆盒查看,结果在盒中发现另躺有一张字条。 “咦。”灵鹭抓起字条,并无多余的好奇心,反而懂事地递给雪存,“小娘子,你看看。” 雪存接过字条,只扫上一眼便脸色煞白。 字条上的字龙飞凤舞,丰筋多力,却狂而不乱,常言道字如其人,如此狂放的字迹绝非姬澄所书,上面只有短短五个字: 廿七,白玉楼。 第62章 叫我主人 且不论姬湛的字条为何出现在姬澄送来的盒子中,单论字体上廿七二字,雪存算了算,可不就是三天后? 姬湛能打探到元氏每月廿七清点账目,并不令雪存好奇。 雪存愁的,一是又要与他虚与委蛇,二是她屡次外出,屡次受伤,国公府还会放任她自由进出吗。 幸好这件事死死瞒住了娘亲,若叫她知道自己险些丧命,雪存自己都无颜外出了,免得惹她担心。 到了廿七这日,雪存脖子上的伤因焕颜霜的功效,已好得差不多,只剩一条细若蛛丝的红痕,无伤大雅。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夫人也是个千年的狐狸,自然猜得出她外出时常遭意外,必是因为这张万众瞩目的脸招致的风波。 这几日,雪存明显感觉到浣花堂外,鬼鬼祟祟的人一下子多了不少。 可若不去赴姬湛的约,她不知道会付出何种代价。 傍晚时分,雪存借口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屋打搅,一切事宜只待她醒了再论。 “小娘子,这样真的可以吗?” 灵鹭换上了雪存的寝衣,躺在她床上,背朝床外,被褥捂得严严实实。 雪存无奈道:“只得先委屈你了,你放心,宵禁之前我一定赶得回来。” 她的床外还有整整三层纱幔依次遮挡,房内虽未置放屏风,可每层纱幔间隔五步,十五步开外,任是只鹰隼也看不清床上是何人。 雪存换上灵鹭的衣物,又梳了婢女发髻,冬季衣物厚重,里三层外三层一裹,谁还看得清真正的身形如何? 她又以幂篱挡面,幸亏灵鹭素日外出时也习惯戴幂篱,如此,她和云狐轻松瞒过了国公府后门守卫,轻松出府。 …… 换上男装,雪存选择从白玉楼后院的暗门入内。 她若走前门,要应付大堆胡姬不谈,若姜约也在楼中,运气不好,她又要浪费掉小半个时辰时间和姜约一齐作乐。 暮色苍茫,雪存登上白玉楼中座第三层,专属会首的书房便设在此地。 方一合上房门,她尚未转身,身后就传来句懒散悠扬的少年音:“元慕白,你还挺守时啊。” 雪存沉沉喘了口气,努力挤出个谄媚讨好毕恭毕敬的笑,转身,妖冶的狐狸眼少年靠坐在窗沿,一条腿下垂,另一条腿高高支起,浑然一副玩世不恭纨绔相。 外头的风这么大,怎没将他冻死。 “小人见过郎君。” 说罢,她猛地泛起哆嗦,鼻腔一痒,又轻飘飘打出个喷嚏。 姬湛眉头一皱,跳下地,嫌恶地合上窗,绕过她,径直坐向屏风后的书案前:“过来。” 雪存小步上前,俯首作揖:“还请郎君指教。” 姬湛倒不同她废话:“账目和银子,全部拿来。” 雪存:“郎君稍后片刻。” 说罢,她又走至门边,低声对守在门外的云狐吩咐几声,片刻后,果然有人抬着几个箱子和厚厚一摞蓝封皮的书册入内。见到“元慕白”,他们恭敬问好,直到离开也没发现房中多了一人。 雪存弯腰呈上账本:“本月商会的盈收全在上面了,请郎君过目。” 她自认为奴颜婢膝这套演得炉火纯青,孰料姬湛长眉一挑,不满道:“高雪存,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雪存脖子一梗,满头雾水:“这……郎君身为秘书省九品校书郎,亦为陛下臣子,草民自然也是您的子民。” 她虽作男装,可垂下头时,露出瓷白一截光滑细腻的细颈,连菩萨蛮都不比她雪肤泛白,烛光下很是惹眼。 姬湛无意朝她颈上多看了两眼,见那处洁白如常,再不是韩国夫人府一副惨遭毒手的模样,他回过神,轻嗤几声: “谁要和你说这些了?” 雪存快要被他急得抓耳挠腮,这人怎么不该说废话的时候净爱乱说呢? 又听姬湛冷呵她:“跪好。” 雪存不敢不从,咬唇跪下:“小人知错。” 姬湛坐姿松泛,语调慵懒:“记住了,现在商会权势最大的人是我姬仲延,不是元慕白,今后与我再见,你要叫我主人,看清自己的地位,不得越界,明白了?” 雪存小脸一抽:“明白了。” 姬湛冷哼一声:“知道了还不叫?” 雪存强忍住想上去动手打他的冲动,哭丧着脸:“主人。” 姬湛:“双手举高,把账目举过头顶,说‘主人,这是本月商会账目,还请您查阅’,不单是今天,往后见了我都要这么说,更不许给我哭丧着脸,听清楚了?” 雪存:“听清楚了。” 于是她按照姬湛要求,老老实实重复了他方才所说的步骤。 姬湛见她很识时务,也知进退,心满意足接过账本,对着光,无言翻阅起来。 雪存又道:“郎君要不要算盘?小人可以给您取来。” 听到“郎君”二字,姬湛咳了咳,吓得雪存忙改口道:“主人要不要算盘?” “算盘?”姬湛放下账本,满眼不屑,“我幼时看的第一本书便是九章算术,还用得着算盘?账本我看完了,我的银子呢?” 雪存闪身,露出身后几只箱子:“这个月按照三成分成,该给您三千二百四十二两,都在里头了。” 姬湛“嗯”了声,目光望向那几大只箱子,若有所思。 雪存见状,不忘继续讨好道:“既然钱已送到,那小人就先回国公府了,眼下时近宵禁,小人先向主人告辞,还请主人慢慢清点。” “站着。”姬湛笑得邪气,“你不帮我把银子搬完,不许回去。” 雪存呆若木鸡:“可是……可是我上次就说过,国公府对我管教甚严,若是回去晚了,恐怕下次再出门就——” 姬湛不耐地打断她:“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既然是你的主人,你就该唯命是从,不得有任何异议,更不许与我谈条件。” 他吓唬她:“知道在我这里,不听话的奴婢都是什么下场么?” 雪存欲哭无泪,试图再次为自己求情:“郎、主人,我真的无力帮您,您就行行好,先放我回去吧。” 姬湛却是忽略了她一番话,走到一只木箱前,抬腿踢了踢:“高雪存,三千多两银子,我要一箱一箱搬回马车,你是想我累死啊?” 你这种人,累死最好,累死就一了百了。 雪存矢口否认:“我没有。” 姬湛弯下腰:“少废话,过来,跟我一起抬。” 待二人合力抬完所有箱子,姬湛途中又戏耍她几番,雪存累得气喘吁吁,就差没趴在他的马车车辕上。喘息之间,她听到了叫她绝望的声音。 金吾卫已经开始清街巡逻了。 第63章 抱紧了 雪存似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泄气地抱膝蹲下,背靠马车木轮,任由姬湛呼喊也不应他,浑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上回在外留宿,尚且有兰陵相助,替她搪塞祖母和大伯母,那这回呢,这回她又该作何解释,姬湛可不在意她的死活。 雪存苦闷地闭上了双眼。 一遇到姬湛,她就有倒不完的霉,这个煞神几时能放过她去祸害别人。 姬湛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意的模样。 雌雄莫辩的少女缩成小小一团,可怜兮兮蹲坐在地,猫眼石般的一双水眸将哭不哭,长睫颤动,唯眼尾处红得格外厉害,好似受他了天大的欺压。 他是不是真的把人欺负得过分了。 姬湛收起恣睢作派,抬脚,踢了踢少女的长靴,在她干净的鞋面上留下印子:“喂,这么点小事,你要死要活又是何必。” 雪存察觉身上痒意,回过神,抬眼看他,又迅速低下目光紧盯着地砖,如泣如诉:“郎君是男子,自然不比我们女子。” 姬湛眉心一动,没有计较她说的“郎君”还是“主人”。 说罢,雪存支起身,扶着车轮,摇摇晃晃站定,思忖片刻后,决意今夜先进白玉楼住下,一切只待明日再谈。 她刚挪动脚步,被一柄紫金螭龙纹横刀拦住去路:“你当真想回去?” 姬湛歪着头,挑眉看她,粗长顺滑的马尾甩到肩前,真是银河悬落化为玄带。 雪存无奈道:“我再想回也回不去了啊……” 姬湛翘起一侧唇角:“我既然是你的主人,送你回家,不过举手之劳。” 雪存惊喜地瞪圆了眼:“郎君——主人说的,可是真的?” 不过她很快又泄气了:“金吾卫已上值,饶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姬湛哼笑道:“谁说的?今天就叫你开开眼。” 今夜无月,最适宜行夜间事,姬湛别好横刀,大步一迈,站在雪存身前,离她不过半掌之距,大大方方张开了双臂。 “抱好了。” 他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此刻正居高临下端详她。 雪存不免愣怔,方才她还当是姬湛知晓什么长安密道、坊墙破洞,可以带她一路避开金吾卫巡逻的路线,摸黑回国公府。 可眼下情形,他竟是欲带她飞檐走壁。 他既然有这样大的本事,如此说来,上回强留她在那秘院中过夜,根本就是他故意为之。 这个人的心好黑。 见雪存发愣,姬湛的耐心转瞬即逝,不悦道:“你若再磨蹭,此事便作罢。” 吓得雪存直接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一瞬间,满鼻都是她似兰非兰的馨香,甜而不腻,经久不散。这种香气姬湛闻所未闻,经过她体温一道熨烫,甚至在寒夜中滋生出了暖意。 姬湛只嗅了一口,四肢经络的血液便湍急如潮,他越是在心中叫嚣着对她的排斥,身体却越是可怖地渴求着她的体温和幽香。 泰康二十四年长安尚未到来的春,莫不是被她提前藏进了体内。 这是他第一次和女人如此亲近,上回在别院抱她上马车,他根本不曾生出过这么多千奇百怪的心思。 雪存手劲不小,姬湛忍不住冲她存翻了个白眼:“你想勒死我?换个地方。” 被他一喝,雪存无措地松开双手,素手沿着他的肩线一路缓缓下滑。她一面不安地滑动,一面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直到双手停留在他腰后,见他神色无异了,她才小心环上。 姬湛的腰细虽细,可摸着竟是分外地结实。 雪存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把十指扣进他细窄一条蹀躞带。 姬湛又冷嘲道:“你这样抱,信不信会被摔成一滩肉泥?” 每每被他不阴不阳地讥嘲,雪存总是吓得毛骨悚然,眼下他又来这么一句,她当真不知该把双手放在何处了。 他身上的两味香熏得她头昏脑涨。 姬湛索然无味,她和崔子元都暗中往来多久了,原以为她做起和男人搂搂抱抱的事,应是炉火纯青。谁知今夜一试探,她竟生涩拘谨,他仍不信她和崔子元清清白白。 “腿夹好。”姬湛低眼扫视她,“手勾住我的脖子,别勾得太死,待会儿闭好眼睛,别往下看。” 雪存不明就里:“夹、夹哪里……” 分明是个在外闯荡多时的女人,想必也见过不少世面,眼下却屡屡犯蠢,姬湛气得发笑: “你故意的是不是?腿夹住我的腰,双手抱紧我,就这么简单,你要我翻来覆去说几遍?” 这个姿势,她几乎等同于挂在他身上了。 雪存一想到那个场面,更宁愿转身走进白玉楼,可眼下回国公府要紧,她顾不得这么多。她只能按照姬湛所言,双腿圈住他的腰,整个人像只小猴儿一样挂在他身前。 谢天谢地,还好她今日窘况没有被任何一个外人撞见,否则她可以重新投胎了。 雪存直接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他这身夜行衣虽是纯色,可竟也是云锦工艺,细看才能看到密孔中暗里流动的金,衣料磨得她脸蛋发痒。 见她终于不犯蠢,姬湛一双宽大有力的手也覆在她的腰后,一掌摊开,竟是直接盖完了她的腰身。 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一瞬间,雪存只觉得自己飞到了天上,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害怕之余,双腿将姬湛圈得更紧了,也终于明白姬湛为什么不让她往下看。 长安城的冬夜凄冷刺骨,冷风如接连不断的刀刃,刮红了她外露的双耳。 人间只剩下风声和她与他的心跳。 星光黯淡,金吾卫根本不曾注意,一道鹰隼利落的身形无声地穿过无数坊间,如流星赶月,飞云掣电。 …… 与此同时,浣花堂。 江媪借着添炭的名义,悄悄推开雪存房门。 暖香熏人,可灵鹭紧张得根本睡不着。听到屋门被推开,且那脚步分明是江媪,她吓得身形一抖,汗如雨下,只默默祈求着江媪没那个胆子敢进帘幔偷窥。 果然,江媪添完炭,放下炭篓后,并未及时外出,反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向床铺靠近。 灵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道黑影罩下,江媪已然越过三层纱幔站在她身后。见床上有人,江媪静静站立,并未探过身一看究竟,见无破绽,转身离去。 灵鹭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正在她放松之余,江媪突然去而折返,一把掀开她身上被衾,眉毛倒竖,声音尖利:“你这贱婢,怎可躺在床上假冒小娘子?小娘子呢,又去了何处?” 第64章 狐妖艳鬼 “到了,还不松手?” 姬湛四平八稳落在了浣花堂西屋窗外。 雪存的意识已经连同她的脑袋一起被冻坏了。 她四肢麻木,小心松开姬湛,一个没站稳,脸庞又狠狠砸进他前胸,她只听到头顶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听到窗外有动静,灵鹭用力推开窗,不想姬湛背窗而站,厚重的窗牖径直刮过他后背,砸得他肩胛骨生疼。 姬湛猛一扭头,瞪大一双黑白分明的长眼,仿佛要当场置灵鹭于死地。 他本就有轻微的下三白,素日看只觉乖戾厌世,此刻眼皮上抬,完全露出深不见底的瞳仁,形似暴怒的狐妖艳鬼,吓得灵鹭险些晕厥。 雪存担心他向灵鹭发难,忙闪身夹进他和灵鹭之间,张手护住身后灵鹭道:“郎君勿怪,她是我的贴身婢女,不是故意为之。” 灵鹭今夜受到的冲击太多,莫说是见到宵禁后还能被姬湛完好无损送回来的雪存,此时此刻就算看见神仙鬼怪她也不奇怪。 她颤着声:“小娘子,江媪已发现我冒充你之事,她方才搜了整个浣花堂也没发现你的踪迹,现下去了大房通风报信,你快进屋更衣!” 雪存点头应下,刚要动身,就被姬湛抬起一条腿抵在墙边,不许她走。 危急关头,他竟是耍起了无赖:“怎么,我好心送你回来,一句谢谢都没有?” “还有。”他瞥了灵鹭一眼,“你这婢女伤了我,要如何赔偿?” 雪存急得伸手双手攀上他的腿,试图推开:“郎君,你好人做到底吧,今夜之事我改日定会给你交代。” 姬湛轻嗤:“改日是哪日?” 雪存赤急白脸:“哪日都行。” 姬湛大发慈悲,放下腿,一溜风似地闪进一旁黑影中,空气中只余悠悠一味龙脑茶香。 他应该是走了。 …… “老奴亲眼所见,灵鹭方才就躺在——” 西屋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江媪的话说到一半也戛然而止。 年迈的祖母,大房的伯母,连同她们院中大半婢女婆子,一路风风火火闯进浣花堂。 众人尤其是江媪,见到跪坐在书案前执笔抄经的雪存,犹如见了鬼。 冷风灌入,雪存拢了拢薄如蝉翼的寝裙,将乌黝黝大片墨发朝身前一拨,即刻起身相迎,面上无不是乖巧真诚: “见过祖母,见过大伯母,深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需交代?” 老夫人和王氏的脸色不能再黑,二人皆不语,只一味瞟向告密的江媪。 江媪一见此情此状,便知遭了雪存主仆算计,方才的底气荡然无存,解释也变得苍白不堪:“老奴……老奴方才寻遍浣花堂,也没看到小娘子,担忧小娘子擅自出府,故而……” 可她们闯入浣花堂前,分明将整个公府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雪存。 雪存虽是笑得两眼弯弯,可眼底没有一丝热度:“原来是这样。” 老夫人抬眼环视屋中:“存姐儿方才去了何处?竟让江媪好找。” 雪存:“方才抄录了几本典籍,我亲自送去了洗心阁,顺道和瑜哥儿说了会儿话。” 她咬唇问道:“祖母和伯母前来,莫非就是因这事?” 老夫人和王氏皆不作答,一旁的江媪已吓得脸色铁青。 西屋动静太大,雪存余光瞥见元有容东屋的灯也亮了起来,她心生一计,立刻狠掐掌心,忽对着老夫人和王氏重重跪下,梨花带雨道: “祖母,伯母,存儿实在是委屈。可这江媪分明更可恨,三言两语便挑拨得咱们祖孙离心,这事若传去外头,旁人又该如何议论我?” “我自知身微命贱,资浅望轻,是故自从我回府以来,未尝忤逆过长辈一次,更不曾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今夜不过离开片刻,江媪就迫不及待告发我,试图毁我清誉。家丑不可外扬,我管教仆妇无力,牵连祖母伯母深夜起身受寒,该罚。可若叫旁人误会江媪是伯母的眼线,以为公府视我如牲畜一般圈起来豢养,我、我不想活了呜呜……” 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豆大的清泪却源源不断滑落,悬得满下巴都是,烛光下熠熠生辉,眼皮鼻尖更是泛起浓厚的粉,好不可怜。 “娘,大嫂,这是怎么回事。” 元有容被邹媪搀进西屋,一见半屋子都是人,齐刷刷站在雪存面前,冷漠地审视。而雪存跪在地上,哭得四肢抽搐不能自抑,恍若悬崖边遭狂风摧击的玉兰,她如何能不痛心? 江媪一见她也来蹚这趟浑水,脸色紫得像只蔫儿了的茄子。 元有容如何不知江媪身份。 老夫人深居后宅多年,更一下猜出今夜之事是江媪遭了雪存的算计,浣花堂存心要拔掉江媪这颗棋,故而演上这么一遭。 见到元有容,她更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想快些解决完此事,对江媪没好气道: “你自己说与三夫人听。” 听完事情原委,元有容扑向地上的雪存,母女二人抱作一团哭,元有容更是哭得肝肠寸断: “这江媪数次欺辱梵婢侍奉不力不谈,念及她是大嫂的人,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自打她进了浣花堂,仗着有娘和大嫂撑腰,常偷窃夫君遗物外出典当,我更是不敢说半句不是啊……” “今夜幸得娘和大嫂前来浣花堂整顿恶奴,我便横了这条心,将此恶奴告发。” 这话听得雪存心中咯噔一声。 江媪多数时间都在西屋,基本不与东屋的娘亲有交涉,娘亲是如何说出她偷窃阿爷遗物这种谎话的? 果然,提及高昴,老夫人神色才有了波动,险些一个后仰: “竟还有此事!” 江媪被元有容当众栽赃,急得百口莫辩,只能撒泼打滚连连磕头自证: “此为三夫人蓄意污蔑,老奴是清白的,老奴怎敢偷盗将军的遗物……” 元有容抹泪道:“偷盗与否,派个人去你屋内一搜便知。” 雪存听着听着竟是忘了哭,娘嘞,怎么这么短时间,您就使出了如此多的手段。 待仆妇搜完江媪的屋子,果然搜出大堆高昴生前所用的玉器金器,江媪两眼一黑,直接晕死。 老夫人看得明明白白,合着这元有容竟是帮着她女儿一块铲除异己来了。 元有容搬出了她最爱的小儿子,叫她有了个台阶可下,她还能说什么?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江媪有理也说不出,王氏更无颜将她强留在雪存身边,喊上两个婆子把她拖下去,此事便小事化了,叫雪存反将一军。 …… 待所有人离开西屋,已至深夜,雪存借口睡下,将明烛油灯悉数灭掉,只留床外一盏。 她没想到,今夜竟是能借着这桩本不利于她的事扭转乾坤,轻松拔掉了江媪。 雪存方才做戏哭得太久,加上暖烘烘的地龙一烧,烧得她口干舌燥。 她倒了碗温水,还没张嘴饮下,便听得床侧传来一阵低低浅浅轻笑: “大费周折演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拔掉一个碍眼的老妪?后宅女子,当真无聊透顶。” 姬湛竟没走,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潜进了她屋中。 雪存被熟悉的声线吓得一抖,连忙拢好寝衣,奈何她早已解开了裹胸,身前那点料子遮挡不住鼓鼓囊囊一团白雪,这个动作便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隔着纱幔,她感受到暗夜中一道犀利的目光,一寸又一寸钉进了她的骨血。 第65章 姬湛钻进了她的被窝 姬湛站在第一层纱幔外,与她仅五步之遥。 隔了隐隐绰绰一面暖黄的纱,他在暗,雪存在明。雪存看他,身影半明半昧,宛如胧雾看花,烟霭观竹;却不知姬湛看她,正应那句灯下看美人。 雪存不安地爬进床铺,扯过被子盖住膝头:“郎君,你怎么还不回去?” 下一瞬,姬湛居然一手挑帘,俯身钻了进来,似笑非笑道:“高雪存,这么急着撵我走,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他怎没发现,作弄她竟然是件无与伦比的趣事。 没了纱幔遮掩,这一掀帘,恍惚就此掀开满室的春。 真不知他脑子里哪根筋又打结了,阴晴不定的,今日对你和颜悦色,明日便横眉冷对。 雪存无可奈何:“郎君误会矣,历来哪儿有在闺房待客的?郎君若改日来访,我必在正厅尽心招待。” 说罢,她将后背长发尽数拨到了胸前。 姬湛却不理会她,他收回落在她身上百无禁忌的目光,反好奇问道:“你明知那老妪是眼线,为何不快刀斩乱麻,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难怪她每次外出都提心吊胆,回来得稍晚些,便是副天塌了的神色,原是惧一小小贱婢。 方才这屋内动静,他从旁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证后宅斗争,公主府不比寻常,根本不会有这种场面。以往他也偶尔听到过高门贵妇抱怨,道是家宅不宁,几房之间妻妾之间婆媳之间互相争斗得你来我往,身心俱疲。 他只觉得后宅女子可笑,争来争去,使遍浑身解数,争的不过是些男人手指头缝漏下的蝇头小利。 今夜见元有容母女合力拔除眼线,他看得眉头都要皱烂了。 若高雪存早说有如此麻烦,他不介意再大发善心一回,动手替她除掉,以免误她外出送钱送账。 雪存差点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询问气笑了,可她不敢笑。 姬湛身为男子,如何能懂女子的不易。 她神色淡淡:“如郎君所见,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看见别人杀鸡我都害怕,遑论杀人?” 在他眼中,杀人竟和切菜一般简单。良贱虽有别,就算江媪是大楚最低下的奴籍,律法上与家畜等同,可在雪存眼中,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 姬湛很是不解:“你家财万贯,只要你想,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他盯着她哭得泛肿的眼皮,紧紧不放。 雪存不悦地皱了皱眉,转瞬即逝的,却还是被他灵敏地捕捉到了。 她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此刻看到他那副永远高高在上的倨傲容色,更觉得心烦,只得忍气吞声催促道:“郎君,夜深了,我要睡了。” 与他争论这些没有意义。 姬湛唇角勾了勾:“你是第一个敢给我下逐客令的。” 也罢,他今夜因一时的好奇,在国公府逗留得久了些。难得惹恼了她,他可没那个兴致去哄,不如就此回公主府。 可门外竟是响起元有容的声音:“梵婢,你在跟谁说话?” 随即,房门推开,堂室有脚步声传入。 姬湛若是此时才翻窗外出,必然与元有容正面撞上。 雪存和姬湛皆未意料到元有容会去而复返。 二人对视一眼,慌乱间,雪存忙指向自己床底,急得额角青筋暴起:“郎君,快。” 今夜委屈姬湛躲在她床底,她已经想到自己该遭什么报复了。 姬湛却双膝一弯,径直坐在她床边,边脱靴,边压声对她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叫我钻你高雪存的床底。” 说罢,他将一双靴子朝床下一塞,一个翻身直接爬进床铺内侧。雪存看得目瞪口呆时,他已经优雅地抖开床被,整个人藏了进去。 雪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贱人。 元有容已推开寝室门向内张望,雪存明白自己不能干坐着,她立即起身外出,将元有容隔绝在三层纱幔外: “娘,您怎么回来了?” 她边说边握住元有容双手,将元有容带去勉强算作外间的胡床坐下。 见她额上密密麻麻一片汗,且神色有异,元有容狐疑道:“你今夜受惊,娘再回来陪陪你,梵婢,方才你房中可是有人?” 元有容在西屋外确实听到一阵低吟人语,甚至隐隐约约听出,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她吓得魂不附体,生怕是哪家不守规矩的郎君夜探女儿闺房,又怕自己虚惊一场,这才匆忙闯入。 她这个女儿生得有多漂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漂亮的小娘子,就越容易招人窥伺。 雪存满面淡然,寝裙下的腿却抖得厉害:“没有,我迟迟睡不着,便在灯下念诵《金刚经》。” 母女二人交谈时,姬湛躲在雪存的被窝里大气不敢喘。 这简直是他生平最窝囊的一次。 即便高雪存离开时放下了两边床帘,将床内情形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也生怕那元有容脑袋一抽,执意要来床铺这儿一探究竟。 若元有容发现他藏在她女儿床上,他姬仲延就可以重新投胎了,有何颜面去见爷娘? 好在高雪存是个聪明的,巧言蒙骗了过去。 姬湛渐渐放松警惕。 甫一悬下心,他才后知后觉,被衾间她的女儿香简直熏得人似醉如痴,比她身上的香气更要甜腻。 姬湛在床被下小心伸展四肢,不发出半点声音,即便如此,也叫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她的床铺枕头有些过分柔软了,不知身下褥子一层盖一层垒了多少,躺上去,似躺进厚厚的云层。 还真是个娇气的。 姬湛竖耳静听母女二人对话,只听元有容又忧心忡忡道:“梵婢,你今夜究竟去了何处?我在洗心阁陪兰摧用晚膳时,可没碰见你。” 雪存磕磕巴巴:“我……我就,就在府内花园活动,只不过不想叫让人知道,故而撒谎。” 元有容凝眉:“你又骗我,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偷偷做生意?” 雪存:“我已经给底下人放权了,假以时日,会彻底断掉的。” 元有容这么问,她不好继续撒谎,也不好直接承认,更不能说她是去白玉楼见姬湛去了,只能模棱两可搪塞这么几句。 她低下头,做好了被元有容训斥的准备。 “你……”元有容无奈摇头,语气意外地温柔,“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今时不同往日,别去冒那些险。若被外人发现,你这身子如何受得住律令刑罚?” 她忽然黯然神伤:“也怪娘没用,这些年叫你吃了这么多不该吃的苦……梵婢,听娘的话,这一回当真将生意停掉吧,当心玩火自焚。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若你出了任何意外,你叫娘怎么活?” 雪存忙取帕给她拭泪:“娘放心,我知晓分寸,我一定停,您别哭了。” 她宽慰了半日,元有容才郑重其事:“今夜除去江媪,不代表咱们浣花堂可以高枕无忧。我虽愚笨,可自从回国公府以来,也看得出他们处处提防三房,尤其格外提防你。” “梵婢,怪我先前头脑一热,只顾着你和瑜哥儿能名正言顺,便答应了公府的提议。如今想来,他们莫不是要给你许桩不好的婚事,才将你看得严严实实。” 雪存不禁愕然。 娘也看出来了。 可万幸的是,娘不知公府何止是要给她许桩不好的婚事,简直是要送她进东宫被生吞活剥。 雪存冷笑:“我不是坐以待毙任人鱼肉的性格,娘放心,我自有打算,你就安安心心等我把我的夫婿领回家吧。我计不成,镇国公府也别想好过,到时鱼死网破,我拉着他们一齐下地狱。” 元有容点了点她的额头:“胡说八道,你别净想一些馊主意,娘也有对策。” 雪存:“哦?娘有何对策?” 元有容直言:“我已写信送往江州,你舅舅应当读得出我的弦外之音。若你真要被逼嫁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歪瓜裂枣,我和他就说你自幼与你九哥哥许下了婚约,叫你九哥哥来娶你。” “你可还记得九郎是何模样?真嫁了他,倒也是桩美事。你儿时总爱缠着他玩,一口一个九哥哥叫得比谁都甜。你当娘不知道,你们玩过家家时,你总要他扮你夫君呢。” 一想到房中还有个姬湛旁听,雪存就愈发觉得怪异,脸都红烫了:“娘……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我和九哥哥当时年岁尚小,不过是些戏言,你就别取笑我了。” 她生怕元有容再说下去,陆续说出些叫她颜面扫地的事。 元有容没再逗她,又正色道:“若这条路也行不通,娘还有一个法子。” 雪存:“什么?” 元有容:“我知华安公主一向不喜我,可我……梵婢,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我再去你明叔叔面前求上一回又有何妨?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他若知晓你的困境,必不会袖手旁观,哪怕给你许个寒门子弟,娘也高兴。” 姬家。 雪存被她这个想法吓得心惊肉跳,姬家最猖獗小气的人此刻就躺在她被窝中,她和娘的对话都叫姬湛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娘,别去。”雪存强颜欢笑,“我们不能再亏欠姬家,上回我去求药时已酿就大错,无可挽回。我们欠他的早已还不清了,我不愿两家继续结怨。” 元有容:“我也不想做挟恩图报之人,可为了你,我愿意放下一切底线。” 雪存:“我们先不说这些了,娘,时候不早,我先送您回屋休息。” 元有容反拉着雪存朝穿过纱幔,往床边走去:“你别撵我呀,今夜我陪你睡好不好?我们母女二人多少年没同塌而眠了。” 雪存吓得心如擂鼓,抖着声,硬是把元有容往回拽了:“娘,我起夜频繁,怕惊扰你。” 元有容笑道:“这有什么?我没那么矫情,一次两次影响不到我。” 雪存急得又扯谎:“我、我害羞嘛,娘,这地龙烧得我身热心慌,我夜间都是脱衣入睡的。” 元有容打趣她:“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身上哪个地方我没看过?” 雪存紧张得咬唇,几欲哭了:“我现在长大了,与儿时不同,我求求你了嘛。” 她一撒娇,元有容就没有办法,只得作罢:“好了,我不在你房内留宿就是。外面天寒地冻,你别外出送我了,有邹娘一人足矣。” …… 东屋的烛火终于彻底暗了,看来娘已睡下。 雪存坐在胡床边不住叹气,回想方才,姬湛险些败露。但凡他肯藏进床底,她也不必费心费神竭力应付娘。 姬湛默默从她被中钻出,此刻他坐在床边,翻找出床下的靴子穿。 元有容再不走,他能直接晕死在高雪存床上。床帷内密不透风,他本就没脱衣,厚厚的被子这么一裹,放块冰进去也能转瞬捂化。 “帕子。” 姬湛穿好鞋,双手环抱身前,一副等人上前伺候的架势,松松泛泛坐在床边盯着雪存。 好端端的,他问她讨要帕子作甚? 雪存心力憔悴,懒得理他:“郎君莫要再折腾我了。” 姬湛:“嗯?” 单就这句质疑之音,惊得雪存强撑起精神,走到妆台前随手取出一方,毕恭毕敬递到他跟前:“郎君请用。” 走近了,到烛光下她才发现,姬湛方才躺了半日,捂得连鬓发都打湿了,额角脖子全是汗珠,难怪不得要找她讨要帕子。 就连眼睫也挂上薄薄一层,泛着细烁柔光,中和他眸色中化不开的阴鸷,那双阴森森的狐狸眼瞧着总算没平日骇人。 姬湛接过帕子,习惯性嗅了一嗅,确认没有任何异味才放心用。 雪存生生憋回去想对他翻的白眼。 他还嫌她的东西不够香,她都没嫌他在床上出了一身的汗。 姬湛擦完汗才抬眼看她,顺便把用过的帕子攥了几攥,直接塞进衣襟:“我用过的东西,一向不许旁人再用,便是丢也得丢到无人知晓的地方,你的手帕我带回去了。” 虚晃间,雪存才看清,她迷迷糊糊抽出的,竟是那方绣垂丝海棠的手帕。 她瞪大了眼,伸手便去他怀中抢夺,低声恳求:“郎君,这块不行,这块不能给你。” 姬湛冷嗤:“有什么不行?我用过的就是我的。” 若是改日看到她也拿出这方手帕用,他会膈应死的,倒不如直接带走。 雪存委屈解释:“我娘绣了很久的,我最舍不得了,求您。” 姬湛不予理会,直接起身:“求我也没用,我要走了。” 第66章 崔秩为她,动手伤人 失而复得的手帕就这么被姬湛夺了。 雪存望着国公府檐壁间迅速消失的身影,难免怏怏不乐,心道这块手帕果然与她无缘,不然怎会三翻四次都丢了。 姬湛连她喝过的杯子都要成套扔掉,想来一块小小的手帕,他更是恨不得烧成灰。 烧了也好,烧了旁人便看不到,也不知她和姬湛私下有往来,更不会生出棘手之事。 这般想着,雪存便安心睡下。 …… 鼎丰楼天字号雅间传来一阵凄厉的女子哭声。 可谓肝肠寸断,凄凄楚楚,叫人耳不忍闻。 崔秩脚下生风,疾步下楼,一双湛清眼眸古井无波,锦衣玉簪,神色从容,叫鼎丰楼陡然间蓬荜生辉;玉生烟紧随其后,神情却稍显复杂: 郎君可真狠得下心啊。 崔秩忽在二楼一间地字号雅间前顿住身形。 玉生烟险些冲撞到,方欲开口,崔秩却向他扬起左手,示意他噤声。 主仆二人竖耳旁听雅间内人语。 “啧,你们别看她平日羞涩拘谨,实则是个浪荡惯了的。” “哦?乂兄不妨说说你与高七娘子风月情事,好叫咱们开开眼。” 何人不知雪存貌美?王乂酒劲入脑,今日大放厥词,又有数人翘首以待,难免虚荣心作祟,便大胆编造道: “重阳那日,她登高后归府,别在发间的茱萸不慎丢落在地,叫我给捡着了。我归还她时,她咬着唇儿,娇娇滴滴道了句‘多谢乂表哥’。” 只听众人哈哈大笑:“乂兄,你相貌平平,雪存小娘子怎会有你这样的表哥?” 王乂被人数落外貌,却也不恼,反镇定道:“她平日就这么唤我,谁若不信,可随我回公府,撞着她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众人又问:“后来呢?” 王乂笑容猥琐:“后来?当天深夜,我于灯下温书之时,她趁公府夜深人静,提着灯笼来敲我房门。我一开门,便听到她问我‘乂表哥,我还落下一枝茱萸,你可曾拾得’。” “她主动登门,我自是大吃一惊,又恐轻薄于她,只能说不曾见过什么茱萸。她不信,非要朝我屋里钻。” “结果她一进屋就是朝我榻间躺下,一面宽衣解带,一面媚眼如丝道‘表哥可要看看我身前茱萸,再与我同赴巫山’。” 屋内众男皆是久经风月之人,听到此处,又幻想雪存当时媚态,纷纷躁动不已:“你看到了?好看是不好看?乂兄,我等当真羡慕你啊,这朵娇花竟是最先被你采了去。” 王乂被一番吹捧,此刻满面红光,春风得意:“自然是看到了,不光看了,我还吃了,哈哈哈哈……待到有朝一日我玩腻了她,就牵线搭桥,叫各位也去品鉴一二。” 如此淫秽之语,玉生烟听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上次郎君露出这种神情,亲手拧断了两个人的脖子。 崔秩缓缓取下玉扳指,戴到右手食指关节处,他声若冷刃:“玉生烟。” 玉生烟心领神会:“遵命。” 下一刻,只见玉生烟后退几步,脚上蓄足了力,一脚踹开屋门,甚至将半扇屋门踹得粉碎,吓得屋内十数名酒鬼心惊胆颤。 崔秩迈进屋,凭借脑海中对王乂为数不多的记忆,目光迅速锁住人群中最是心虚汗颜的男子。 玉生烟如何识不得,这群在鼎丰楼寻欢作乐的,不过是长安最草包的一群勋贵二代,读书读进了狗肚子里,至今尚未考取功名。 好在一圈看下来,并无崔氏子弟,否则郎君今夜能叫这鼎丰楼中血溅三尺。 见是崔秩来,众人吓得收敛醉姿,规规矩矩齐齐行礼:“拜见崔中丞。” 崔秩却只觑眼扫视王乂:“王乂,尔的干谒诗作得如何了?” 已有知事之人觉崔察秩神色不对,吓得噤若寒蝉,不住在心底祈求崔秩莫要告到家中双亲面前。 王乂未料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只当一朝竟得了堂堂御史中丞青眼,脑中已做起飞黄腾达的大梦,忙恭维道:“多谢中丞赏识,若中丞不嫌俗诗污耳,草民可当场为中丞吟作一首。” 崔秩冷笑:“本官的耳朵不太舒服,怕是听不大清。玉生烟,把王郎君请过来念。” 玉生烟大步穿进人群,一手揪住王乂衣领,轻松将人拖拽到崔秩身前。 王乂终于明白自己不是走了大运,而是该倒大霉,不知几时得罪了崔秩这阎王。 他哆嗦着尚未开口辩白,崔秩就朝他踢来记十成重力窝心脚,踢得他即刻呕血三口,肋骨断了两根。 见崔秩失智,人群中不乏有劝解之声: “崔中丞,您身为朝廷命官,不可擅自对平民滥用武力啊!” “王乂他、他好歹是太原王氏子弟,崔中丞,您——” “闭嘴。”玉生烟皱眉瞪了回去,“不想死的就收声。” 崔秩踢完一脚,已叫王乂丢了半条命。他蹲下身,一手揪住王乂衣襟,另一手转了转玉扳指,紧攥成拳,朝王乂面上不断挥去。 王乂被他打得奄奄一息,生怕自己小命就此交待在这里,不忘忍着堪比极刑的剧痛微弱求饶:“中、中丞,草民知错,草民知错……” 他再蠢也该才明白缘何招致祸端了,高雪存那娼妇,看似清纯娇弱,竟是和御史中丞有见不得光的私情! 刚说完,下巴又挨崔秩一记狠击,打得他血沫乱喷。屋内花拳绣腿的二世祖们何尝见过此等景象,吓得瑟缩着抱成一团,生怕崔秩下一个对付的就是他们。 崔秩打红眼了。 不过几瞬之间,眼见王乂这瘦弱身板再扛不住任何重击,玉生烟方急言劝阻:“郎君!郎君!他快死了!” 打死人就麻烦了。 鼎丰楼掌柜听到这么大一番动静,忙命人报官的报官,上楼劝架的劝架。 崔秩眯了眯眼,玉生烟这么一喊,他终于恢复理智,遂嫌恶地松开半死不活的王乂,站起身,对屋内一众人居高临下道: “滚。” 众人一哄而散,屁滚尿流跑开,本欲打算在鼎丰楼聚会后去三曲寻欢作乐,谁料从天而降杀出个最冷情的御史中丞,哪儿还有那份闲心? 崔秩睨向半昏过去的王乂: “回去告诉高钲高靖,该奏的奏,该参的参,该弹劾的事便弹劾,本官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敢说出不该说之事,本官就连夜叫你太原老家给你收尸。” 说罢,他转身出屋,只对脸色惨淡的鼎丰楼掌柜留下个背影: “今日所有赔偿,走我博陵崔氏的账。” …… 王乂粗略就医过后,得知性命无虞,便被鼎丰楼的人抬上担架,赶忙抬到了镇国公府正门,甩开这只烫手山芋。 公府众人听说王乂为崔秩所伤,带上府医纷纷赶至他暂住的小院中。 雪存在浣花堂得知此事,亦是大吃一惊,虽不知崔秩为何动手伤人,可她隐隐觉得不安,犹豫着要不要也去王乂院中假意探望。 她和崔秩已有数日未相见,这期间,她给崔氏兄妹二人送过几回礼,崔秩也回了她不少。崔家下人告诉她,崔秩近日公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只盼改日能相见。 可人还没见着,他打伤王乂的事就闹得整个公府沸沸扬扬。今日刚好百官休沐,大伯高钲二伯高靖都在家中,此事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雪存生怕事情与她相干,更怕王乂说漏些不该说的,便撺掇着不情不愿的高瑜和她一起去“探望”王乂。 到王乂院中,王乂的伤势吓得她心惊肉跳。他是犯了什么事,能叫崔秩把他往死里打。 王氏好歹算是王乂姑母,闻知他受伤,已在他房中久坐半晌;屋内众人见雪存姐弟姗姗来迟,目光纷纷投向雪存,各有心思。 尤其高钲高靖的目光,盯得雪存险些破功。 大伯和二伯,不会察觉出什么了吧?要知道整个公府,与崔家来往最密切的就她一人,可外人只知她与崔露交好,与崔秩并不相熟。 今日崔秩贸然动手,打一个与他秋毫无犯却借住镇国公府的王乂,任是谁都会多想。 片刻后,王乂终于转醒。 高诗兰意味深长地瞥了雪存一眼,忙上前问道:“乂表哥,你快说说,崔五为何事伤你?” 王氏瞪她:“你表哥都疼得说不出话了,你先放过他。” 她虽这般训斥高诗兰,却暗中揣测王乂神色,想看他瞧见雪存时会有何种反应。 王乂回应众人的只有源源不断痛苦的呻吟。 见他一时说不出话,雪存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态,只借口说自己不便打扰他养伤,便带着高瑜默默离开,叫高诗兰大失所望。 高钲遂叫众人退下,支开王氏,坐在王乂榻边:“王乂贤侄,你且先听我问,是便点头,不是便摇头,我会为你做主,绝不叫崔秩小儿好过。” 王乂虚弱颔首。 高钲:“崔秩伤你,乃是思怨,绝非你公然违反大楚律法?” 王乂点了点头。 高钲一抚长须,若有所思,又问道:“既是思怨,可是因女人或财物等俗事起的争执?” 这回王乂再不敢点头。 崔秩动手打他时,虽并未道明缘由,可崔秩与高雪存有私情一事并不难猜。在场之人就算都心知肚明,又有谁敢冒着得罪崔秩的风险,站出来为他作证? 若是直接点头,无凭无据,万一这对狗男女咬死不认,那他就成了污蔑朝廷命官和武将之女的小人。刑不上大夫,崔秩出身名门,且又为五品高官,不是他能轻易得罪得起的。 况且他也害怕国公府得知他在外败坏高雪存名声。 王乂迅速斟酌完其中利弊,果断选择对高钲摇头。 高钲眼瞳一转,细思片刻后,又问他:“既然如此,那他打你便是无缘无故,师出无名?” 总之王乂被打,一没有犯事,二没有触碰崔秩之利,那么崔秩大庭广众之下打人就是不对。高钲不禁暗喜,这乳臭未干的崔家小儿总算主动递上了把柄,看他不好好参上一本。 可这般一问,王乂又摇头。 高钲再猜不出他得罪崔秩的缘由,便直言问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且告诉我,我能不能上奏弹劾他?” 该奏的奏,该参的参,该弹劾就弹劾,回想起昏死过去前崔秩放的话,王乂点头。 他强忍痛楚,咬紧牙关对高钲道:“干、干谒诗。” 说罢,再度晕厥了过去。 …… 次日常朝,不等高钲开口,朝中群臣接连站出,振振有词痛心疾首弹劾崔秩伤人一事,恨不得将崔秩说成个十恶不赦的大奸大恶的庸臣。 姬湛身为九品小官,常朝时只能站在百官队列最末,只差一步就能到大殿外晒太阳淋雨,连皇帝的脸都小成一个点。 听说崔秩打人,他事先并未替好友担忧,反而险些发笑。崔秩素日没少弹劾这群老东西,可他崔子元自己却毫无瑕玷,常被天子夸赞为典范,叫人抓不出一丝错处。 群臣苦崔子元久矣,他一朝犯了点错,如何不被群起而攻之? 更有大胆者,借此事又参中书令崔昊教子无方,拐弯抹角也要打击政敌,看世家派系吃个微不足道的瘪也畅快了。 崔昊转眼看向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嫡子,面色黑得胜过炭。 崔秩却是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仿佛遭弹劾之人不是他一样。 皇帝无奈道:“高爱卿,子元所伤之人既是你夫人之侄,此事来龙去脉,你说与朕听听。” 高钲想到昔日崔秩对自己的弹劾谩骂,新仇旧恨,激愤不已: “启禀陛下,臣妻侄乃太原王氏子弟王乂,借住臣府中。王乂虽暂无功名傍身,亦能作得几篇文章。昨日崔中丞于鼎丰楼偶遇小侄,见小侄当众诵诗,便叫小侄临时为他作上一首干谒诗。” 干谒诗? 姬湛心想,原来崔秩竟是想听人拍马屁了。不对,他打的人是高钲老儿府上的,如此说来—— 没想到有朝一日,崔秩竟然失智到为一个女人动手。这个高雪存,把崔秩迷得五迷三道到这种地步,当真是个妖女。 一想到雪存,姬湛难免想到她那张温热香甜的被窝,心底甚至泛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崔秩可知,自己已钻过他心上人的被窝了? 姬湛眸光微动,这件事,高雪存最好烂在肚子里,不然崔秩下一个打的人说不准是他了,不过他也不怕崔秩就是。 又听高钲道:“小侄不知御史中丞有何忌讳,无意以字眼冒犯于他。谁料中丞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偏怀浅戆,容人不得,竟当众对小侄下死手!” 昨日王乂只说了句干谒诗就失去了意识,高钲稍加打听,便打听到他与何人在鼎丰楼作乐。派人上门一番询问,终于问出此缘由。 可高钲不知,那群纨绔子弟生怕得罪崔秩,统一口径,对外一律宣称是王乂作诗不当才触怒了崔秩,不敢多嘴多舌。 皇帝听完,面上展露笑意,显然一副不信崔秩会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的模样。 他点了点崔秩:“子元,朕要听你一言。” 只见崔秩不紧不慢,出列一步,持笏道: “启禀陛下,干谒诗不过是一借口。王乂既借住镇国公府上,公府便有管教之职。可镇国公管教无方,臣逼不得已才出手代为约束。不想国公竟不识臣的好意,臣今日尚且未弹劾他,他却先弹劾臣,字字诛心,夸大其词,将臣贬得畜生不如,黑白不辨,叫臣如何不寒心。” 高钲:“?” 第67章 你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浣花堂西屋。 雪存难能沉下心跟元有容学刺绣。 以往她在洛阳忙于生意,不曾有机会好好向元有容讨教那套独一无二的绣法。 灵鹭去库房领炭归来,不知元有容在她屋内,更顾不上一双脏兮兮还没洗的小黑手,猛地推门跳进屋中,雀跃道: “小娘子小娘子,方才奴婢去领炭的时候撞见了大相公二相公,他们二人的脸色一个涨得猪肝紫,一个……” “咳。”元有容忍着笑,“灵鹭,愈发没有分寸了。” 灵鹭羞得面红耳赤:“夫人。” 元有容识趣地放下针线:“既然你们主仆有悄悄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雪存笑着挽上元有容的手,亲自送她出屋:“娘,哪里有什么悄悄话。” 元有容嗤笑她:“没有还一个劲把我往外送。” 刚一送走元有容,外出打探消息的云狐也风风火火回到浣花堂。 雪存忙掩上房门,心跳地飞快:“怎么样,崔子元如何?” 她生怕她和崔秩那点事就此暴露人前。 云狐长吁道:“小娘子该先关心你大伯二伯,百官下朝时,我特留意了他们的神色。只见崔五神清气爽,气定神闲;至于其他人么,脸色像掉进染缸一样,精彩极了。” “而后我稍加打探,才知崔五遭群臣弹劾。谁料他舌战群儒,硬生生把黑的说成白的,反将他们一军。只不过因他着实伤了人,被陛下罚俸一年,加以警示。” 云狐将过程细细道出,雪存听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大伯说他毫无君子之度,更目无王法;他反说王乂在鼎丰楼偷食五石散,一副清谈作派,只知眼高手低指点江山,甚至妄加议论皇族国事,发表不实之言。要知道五石散在大楚可是禁品,他忍无可忍遂出手教训。 一个不小心,才把王乂打了个半死。 好一个“不小心”,好一个“代为管教”,崔秩下此狠手,反叫皇帝觉得他乃嫉恶如仇性情中人,风骨纯臣,对他愈发赏识。 至于以大伯二伯为首弹劾他之人,是半分好处也没捞着,罚俸这种小事,对他来说还不如骂他句“画的什么东西”难受。 雪存感叹:“得罪谁不好,偏要去得罪他。” 崔秩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闻之色变,惊得瞠目结舌,道是素来清冷绝艳的崔五郎也有失态的时候,公主府也不例外。 姬湛一下朝回到家中,公主便命人提着只鸟笼相迎,他定睛一看,里头竟装了只花花绿绿五色鹦鹉,见他便叽叽咕咕喊道: “二郎,二郎,好二郎。” “娘。”姬湛接过鸟笼,爱不释手,“这是你从何处搜罗到的?” 公主:“这是韦家小娘子特意遣人送给你的。” 听到是韦皎皎所赠,姬湛笑意褪去,随手又将鸟笼递回满月手中:“从何处来便送往何处去。” 公主惊诧:“你就这么不待见人家?” 姬湛不置可否,坐下慢呷一口热茶汤,才道:“我的习惯娘是知道的,禽鸟非我所驯,一概不留。” 能留在府中的鸟儿,皆唯他姬湛一人是从,那些或凶戾难驯或高傲倔强的鸟,没有资格留在公主府享福。 鹦鹉这种会人语的顶级珍品,更不能随意收。 姬湛沉思片刻,转对公主没脸没皮笑道:“还请娘多替我留意市面上的鹦鹉,我要亲自驯一只。” 公主睇他:“你先把留月楼那只夜枭送去别庄,本宫再考虑帮你物色。不然一到夜间,它便叫得似个啼哭的婴孩,吓得人心慌。” 姬湛无奈应下:“遵命。” 公主又警告道:“腊八将至,届时宫中设宴,你也不准再携禽鸟同行,免得又惹事,还要本宫给你收拾烂摊子。” 上回韩国夫人府她亦去赴宴,雪翎飞到沂王头上排泄一事,她更是亲眼目睹全程。 也亏得触怒沂王之人是她这不省心的幼子,她这个姑母能做个和事佬平息沂王怒火,换成旁人,沂王焉能善罢甘休? 事后姬湛虽告诉她,他是因看不惯沂王欺辱宣王李澹,才出此下策,为李澹当场报仇。 要说沂王也是个没大没小的,竟敢私下对李澹说,待日后他登基,就改封李澹为猪王,叫李澹和猪一起住。 天子尚在位,他就敢对着幼弟口出狂言,无非是觉得皇位势在必得。 李澹这孩子自幼就胆小可怜,一听沂王这个亲兄之言,如何不伤心,如何不惧怕?就是受了侮辱,也得打碎牙朝肚子里咽,哪里敢告诉皇帝。 但是他敢告诉姬湛。 姬湛个性虽看似乖张叛逆,行事风格偶尔亦跳脱难懂,却胜在嘴严,不该说的话绝不会主动透露半个字。 公主忧心不已,皇帝究竟传位于谁尚未分明。 姬湛屡次得罪沂王,日后真叫沂王继承大统了,她这个华安公主便毫无分量,届时沂王想报复回来不堪设想…… “对了,五郎为何伤人?”公主强行摒弃脑中忧虑,转而问起崔秩之事,“他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一夜间变得如此莽撞。” 公主也是人,公主也有八卦之心,这两日长安城最热闹的八卦,可不就是这事? 姬湛想起崔秩给出的理由,嘴角险些抽了一跳,便顺着今日朝堂情形道:“哦,被打的那个王氏子弟,据说在鼎丰楼偷偷吸食五石散,且还效仿魏晋名士清谈,被他给发现了。” 大楚现今尚活着不少经历过乱世的老人,五石散危害更是历历在目,前朝与大楚皆严令禁止吸食五石散。即便如此,也有少数人私下研制偷食,一经发现,却也不是什么致命的重罪,顶多罚钱罚役。 说起五石散,公主忽而干笑几声。 姬湛不解:“娘何故发笑?” 公主想起旧事,不禁感慨:“说起这五石散,二郎,你阿爷年也偷偷用过。” 姬湛蓦地瞪大双眼:“竟还有此事?不可能吧,那可是我阿爷。” 姬明无论在外人眼中,还是在他这个儿子眼中,都是个文质彬彬贤良方正的君子,岂会有明知故犯之理? 公主:“说出来本宫都害臊,当年你一出生,本宫带着你回公主府住下,他数次登门求见,都被奴婢拒之门外。他以为本宫对他再无任何情分,一时想不开,偷偷服了几次五石散。” “你阿兄那时才两岁,却也是个能说会走的小不点了。有一回,他用完五石散,随手扔在案上置之不理,你阿兄还不知事,险些抓去吃了。” “这件事被你阿兄的傅姆偷偷通传到公主府,本宫抱着你连夜奔向平康坊,亲手扇了他一顿,给他扇清醒了,他才没有要死要活。” 没想到爷娘之间,还有过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 姬湛:“幸好我那时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奶娃娃,不然——” 公主:“不然什么?” 姬湛笑道:“不然看见阿爷被打,我定会大笑。” 公主:“你这顽猴。” …… 腊月初八,宫中设宴。 宫宴非比寻常,雪存从未进过宫,免不得谨慎对待。 年节将至,人也该穿得华贵喜气些,是故雪存主穿紫色,这条雪青紫斗篷上的山石榴更是元有容一针一线绣出的,凑近了瞧也真假难辨,堪称匠心独运。 高琴心好歹进过几次宫,她生怕雪存端得太紧,反弄巧成拙,便自请指引雪存,叫雪存不胜感激。 姐妹二人同乘一车,至宫门前,雪存一下车,便与同时下马车的崔家几兄妹打了照面。 宫外车水马龙,人多眼杂,雪存带着高琴心上前向崔家众人问好。 待她一一问好至崔秩,崔秩与她两相对视时,双双默契地迅速挪开眼,未叫旁人发觉那一律细若游丝的暧昧。 崔序久违地见她一面,听她准确无误说出自己名讳,不免意外欢喜,刚欲开口与她寒暄,却被崔秩有先见之明似地打断: “很漂亮。” 在场众人齐齐疑惑,崔秩金口难开不喜言笑,对待女郎更是惜字如金,却忽然夸赞起妹妹的挚友。 雪存亦因他忽如其来的夸赞短瞬怔住,莫不是这会儿下着细雪,把他脑袋冻坏了,又想当众与自己调情? 她的反应落入崔秩眼中,崔秩只觉她可爱,多日未见,他其实很想她了。 崔秩手指她衣上绣样,不紧不慢道:“高七娘子斗篷上的山石榴,恍若真物。” 众人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他只是夸别人的衣服好看。 一个时辰后。 今夜宫宴并未见皇帝,宴上只有后宫嫔妃,宫人只说皇帝抱恙,无法参宴。 雪存心底还是有些失望,到底是一国天子,叫她见上一见,她也算见过世面了。 她虽刻意控制了酒量,可接连数杯温酒入腹,加之大殿之内闷不透风,她很想外出走动醒酒,顺便去宫中梅林赏雪中红梅。 这宫中的梅花,到底也是元慕白所供呢。 高琴心也喝得两颊酡红,不胜酒力,见雪存兴致缺缺,她主动提议外出。 姐妹二人小心起身,在众人不曾注意时偷偷溜出大殿。 兰陵身为皇亲国戚,座案自然远居上方,遥遥见一抹雪青紫身影钻出殿门外,她扯了扯身旁清河王衣袖:“阿兄,你不追上?” 清河王如何没发现那道倩影。 只是他活到这个岁数,封心所爱多年,竟越发活回去了,比个毛头小子还要青涩。兰陵再三怂恿,他才借故起身离席,殊不知崔秩要早他半刻。 雪存和高琴心向宫人问路,知梅林此去甚远,高琴心打起了退堂鼓:“七姐姐,太远了,我们要不换个地方?” 宫中规矩繁多,且这场宫宴几乎汇聚全长安的闺秀郎君,定不乏去梅林赏雪中腊梅的,高琴心生怕遇到韦皎皎之流,一下蔫儿了。 不知是酒意壮胆,还是铁了心想看着冬夜盛景,雪存晕晕乎乎笑道:“没事的,宫中防卫森严,且处处有宫灯照明,我们尽管去便是。如若你不愿,我和灵鹭两个人也行。” 高琴心被她说服,又觉错过如此良辰美景岂不可惜,便点头同意。 几人一路行至梅林,见放眼一片梅海延绵,恐有数里之众,且在雪中竞相争艳,傲雪盛开,纷纷感慨幸好没耍懒不来,遂深入其中。 刚走几步,忽听高琴心泄气道:“呀,我的簪子不见了,那只簪子是娘亲少时最钟爱之物,她特意借我今夜戴的。” 雪存蹙眉:“莫不是落在来时路上了?” 高琴心否认:“没有,咱们刚进梅林时还好好戴在我头上的。” 那就是更糟糕的结果,落在梅林中了。可梅林内积雪暂时无人清扫,盖得没过脚踝,簪子容易埋进雪中。且她们走得太远,真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饶是如此,雪存也好心了一回:“我们四人分开去找,若实在找不到,只能请宫人相助,一炷香后,我们去梅林外汇合。” 几人分配大概的区域,雪存主仆和高琴心主仆四散走开,分头寻找发簪。 眼下再好的景致也无心去赏,雪存一心找簪子,低着头四处搜寻,殊不知渐走渐偏,走进了灯火黯淡处。 梅树间只有零星几座忽明忽灭的落地石灯。 雪存心说不好,怎么一个不小心走到了暗处,若是走错地方去了什么禁地,她小命难保。 如是想着,她扭头顺雪中脚印原路返回,谁料一头撞进一个怀抱中。 郑珏假意被她撞得摔倒在地:“嘶,雪存妹妹,你怎么不看路啊?” 雪存没想到居然会在梅林深处撞见郑珏。 想起上回,他的姐姐伸手推她那一把,险些要了她的性命,无论如何她也对这郑氏姐弟喜欢不起来。 雪存连搀扶他的打算也没有,匆匆道了句“抱歉”,迈腿就离开。 郑珏见她不上当,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麻利挡住去路,姣好无害的面容顿时放大她眼前:“你撞了我竟直接一走了之?我好伤心啊。” 雪存堆出个无奈的笑:“郎君对不起,只是我有急事在身,耽误不得。” 郑珏紧紧凝视她那张赛雪的面容,吊儿郎当笑道:“哦?什么急事,我能帮忙么?” 雪存不耐地皱眉:“不用劳烦。” 下一瞬,她双腕被郑珏猛地拽住,抬眼看去,他的脸与她贴得更近了:“雪存妹妹,你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说罢,也不给雪存反应的时间,他闭上双眼,嫣红柔软的薄唇径直落向雪存的脸颊。 这一亲,却亲到了满嘴的鸟毛。 第68章 蹂躏她的双唇 郑珏吓得以为见了鬼,莫非这小娘子是只雀儿精不成?他张开双眼,慌忙松开雪存,却见他二人之间原是多了只毛茸茸的白隼阻挡。 白隼既出,来人除却姬湛还能有谁。 雪存看见姬湛也很是意外,她眼下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忙绕到姬湛身后寻求庇护,只求他能助她甩脱郑珏这个流氓无赖。 他方才竟是凭空现身梅林,趁郑珏闭目时,将攀在他臂上的雪翎及时架了过去,才叫郑珏偷香不成反亲了满嘴的鸟毛。 幸亏雪翎此时疲累,懒洋洋眯着眼不愿与郑珏计较,否则高低张开嘴狠啄他两口。 姬湛身姿比郑珏高挺几寸,此刻正笑吟吟阴仄仄盯着他,说出的话直白切难听: “郑珏,你精虫上脑到对着崔子元的女人也敢发情?” 郑珏一见他就觉得腰腹发疼,鼎丰楼那一脚的余威,现在都在梦魇中作祟,哪顾得上调戏雪存?脚底抹油似的飞奔跑开。 “多谢郎君解围。”目睹郑珏远离梅林后,雪存心有余悸,乖乖向姬湛施礼致谢,“今夜若是没有郎君,我恐怕清白难保。” 此刻虽有寒风细雪吹散,可她身上的酒气还是很浓烈。 姬湛目露鄙夷,高傲地扬起下巴,一时未出声作答。心里却想着,你是我的奴婢,我是你的主人,救你是人之常情。 不知她脑子里装的是浆糊还是木屑,黑灯瞎火,她喝醉成这样,竟敢孤身来到人迹罕至之地赏雪观花,疯女人。 哦,她来,定是为了同崔子元私会,这样一想,姬湛又觉得她的行径合情合理了些。 他忽而捏住她冻得冰凉的下巴,轻嗤道:“解围?高雪存,你居然觉得我是来给你解围的。” 姬湛这人总令人费解,他不是来解围的,难不成是专程跑过来秀他的鸟? 雪存皮笑肉不笑,试图小心拂开他的手,不料她这一小小的反抗举止更叫他不高兴了。 姬湛又捏了几下才解气:“你想多了,我是来给你添乱的。” “知道郑珏为何要找你麻烦么?” 雪存摇头:“不知。” 姬湛故作惊诧:“子元当真不是受你所使?” 雪存越听越迷糊:“郎君,你直接明说吧。” 姬湛垂眼笑了笑:“嗯哼,看来你当真‘无辜’啊,那我好心告诉你。子元为你,与郑珈割席断交,誓不再往来,你可知晓?” 竟然还有这等事。 雪存眸光微颤,不由敛眉深思,被崔秩的行径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他做什么事,怎么总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便去做了,还不叫她知晓。 想起她在韩国夫人府险些遇害的当夜,崔秩就躲在屏风后,许是那时,他将李霂之言听了进去。 可那时他在她面前表现得极为平静,甚至平静到她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委屈,就因为郑珈出身名门,且与他交好,所以他当真就一点也不在意这回事…… 她还打算自己用些手段报复回去的。 雪存心情复杂难言,姬湛依旧在她耳畔喋喋不休: “王乂挨打当日,子元去鼎丰楼所见之人,便是郑珈。” “郑珈虽害了你,可她身为女子,出身名门,崔郑两家更是世交,子元总不能对她动手。所以——”他刻意顿了顿,“他当着郑珈的面,拔剑割座席,后又劈桌,直言道,若她再敢动你半根毫毛,便如此案,一分两半。” 这件事若非姬湛说出,任是谁也不知崔秩已誓不与郑珈往来,雪存细想一番,方才宴间,郑氏满门确实独不见郑珈一人。 “方才郑珏见你离席,刻意起身跟来,便是来找你替他姐姐讨要个说法。” 雪存的思绪被姬湛打断。 她心中虽有气,也只能无奈冷笑:“说法……我能给他什么说法,我自己都无能,无法去向他们荥阳郑氏讨个公道。” 就算去了,外人也会觉得,她高雪存只是险些失去性命而已,郑珈可是惨遭崔子元割席断交了啊。 她虽带着微醺的醉意,眼中却闪过不甘、愤恨、隐忍与惆怅,黯淡天光下,全被姬湛看得一清二楚。 姬湛觉得她越来越有趣了,甚至佩服她心态不俗,攀附崔子元时哪怕屡次三番受辱,也能一口接一口咽下诸多恶气,愈战愈勇,只为坐上那个梦寐以求的崔氏主母之位。 同时他也的确看不起她。 世间贪恋权财的女子比比皆是,像她这样心机深沉手段了得,又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堪称世所罕见。 她越是想往上攀,他就越是想看到她摔得粉身碎骨那一天。 一炷香时间将至,雪存想起方才约定,决意离开梅林与高琴心等人汇合。 岂料她刚抬脚,便听到身旁一阵窸窣声,接着她竟是双脚悬空,被姬湛从身后圈住腰,轻松抱了起来。 雪存被他抱到一棵低矮粗壮的梅树上坐下,只能仰头望他。 原来方才窸窣声,是他在伸手拂开她身下坐处的雪。 雪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慌忙推搡他,却因醉酒无力,叫人看了莫不是以为她欲拒还迎。 她颤声问道:“郎君,你这是做什么。” 姬湛冲她眨了眨眼:“我说了,我不是来替你解围的,我是来给你添乱的。” 他盯向她水光莹莹的唇瓣,用目光仔细描摹,才发觉她的嘴唇虽生得薄而秀巧,可形状却是一等一的好看。她眉眼本就深邃空灵,更长了只高鼻,本该是个冷如霜雪的冷美人,嘴唇却意外地娇艳妩媚,尤其一点唇珠最诱人遐想。 姬湛抬指按上她的双唇,来回摩擦黏腻的朱樱色唇脂,感受到她唇齿间呵斥的热气,他拇指一顿,很快地,继续重复此动作。他将唇脂拖到她嘴角边,花得一塌糊涂: “我很好奇,崔子元会为你做到哪种程度。” 雪存被他的想法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方才郑珏没亲到她,他这会子竟然、竟然给她伪造出一副被人亲过的假象。 她在他手底下无力挣扎,苦苦恳求,带着绝望的哭腔:“郎君,你放过我吧,不要……” 她喝过酒,声音比平日还要软上三分,姬湛心头一颤,却未心软,而是不紧不慢用手指蹂躏她可怜的双唇。 直到最后,她甚至被他弄成一副双唇惨遭凌虐过的迹象,他才松手。 姬湛察觉梅林有人靠近,带着雪翎迅速闪身跳走,不知藏往何处。 雪存四肢发软发凉,仍无力地坐在梅树上。她试图恢复理智,决意先擦干净嘴再出梅林,谁料人还没起身,一双长靴便出现眼前的雪地。 崔秩尚未看到她唇上惨像,见她竟敢坐在宫中梅树上嬉玩,他先是轻笑:“雪雪,你玩心怎么这么大啊?” 她身上有酒气,必是因醉酒所致,这个小醉鬼,糊涂起来胆子这么大。 来人为何不偏不倚正是崔秩呢。 雪存被冻得鼻尖通红呼吸不畅,她更不敢抬脸看他。她目光闪躲,深吸一口气后,垂头丧气解释道:“我想闻梅,便如此了。” 崔秩略一俯身,双手直接伸至她腰上:“我抱你下来。” 这一低头,他就看见了她惨不忍睹的红唇。 崔秩黯然失笑,瞳孔一震:“谁?” 雪存欲言又止,一时间想不出用何种借口掩盖。 崔秩担心她久坐树上着凉,忍着心中怒火,先把她抱下梅树。待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站定,他紧咬后槽牙问她:“雪雪,你乖乖回答我,是谁做的?” 回想方才陆续偶遇的人,他杀气渐起,语调低沉得可怕:“是清河王还是郑珏?还是旁人?你不要怕,如实告诉我。” 雪存脸颊已经红得不能看,心底更是把姬湛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见崔秩怒不可遏,她紧紧抓住他衣袖:“郎君误会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小心什么?”崔秩愠怒,“你还想骗我?雪雪,人不可以软弱到这种地步,做错事情的是他们,你不要害怕。” 雪存难能见到他如此动怒的一面,她生怕再生什么是非,最后遭殃之人只会是她一人,滚烫的泪便止不住落下,哭腔凄凉: “郎君,你别凶我呀。” 听她一哭,崔秩心脏猛地软下,遂缓缓松开眉头,目光中尽是心疼:“对不起,我只是太在意你了。” 雪存抽泣道:“我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啃了满嘴的雪和渣子,又一时找不出手帕,只能、只能取了些干净的雪揉开。” 她本想说用手背胡乱揉开,可方才事态紧急,她两只手背都干干净净没有唇脂,崔秩仍能发现破绽。 “我哪知道我现在是何种模样。”雪存哭得快要喘不上气了,雪片在变大,崔秩又背光而站,她在纷纷扬扬的雪里看不清崔秩的面容,却不忘嗫嚅卖可怜,“岂料郎君一来就凶我,我如何不委屈。” 崔秩一手捧着她的脸,接了她半掌的泪,心疼得说不出话,显然对这个说辞半信半疑。她身上又不是没有手帕,实在不成用衣袖、手背亦可以,非要捧雪擦。 雪存猜到他不会全信,便主动仰面直视他,雪花飞到她眉间眼上,徐徐消融成细碎水珠,整张脸都闪着微光: “郎君若真以为我受了什么欺负,不妨亲自检查一番,我当真没有骗你。” 她对着他,微启红唇,露出一段颤生生小巧粉嫩的舌尖。 第69章 拥抱 如此良辰美景,崔秩屏住呼吸,目光一沉,极力克制自己想不管不顾攻略城池的冲动。 他哑着音:“雪雪,我先帮你擦干净。” 雪存见他被此计糊弄过去,发麻的指尖夹出藏在衣襟前的手帕,乖乖塞进他手里:“有劳子元。” 听她亲昵地叫自己的字,崔秩勾了勾唇角,如获至宝。 他低下头,借着雪光映照,一点一点,小心地擦拭掉她花糊的唇脂,方才姬湛用的力道有多粗鲁,此刻他的力道便有多温柔。 待雪存唇瓣显露出原本的浅樱色泽,崔秩又托起她秀气的下巴,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她没有任何外伤才肯安心。 雪存都做好他会落下一吻的准备了,谁知他仅是单纯地替她擦干净嘴。 她心底暗暗嘀咕道,莫非他真是个坐怀不乱柳下惠,美人美景在前,如此不解风情? 雪存刚一走神的间隙,崔秩出其不意落下一个吻。 却不是落在她唇上。 而是陆续落在她脸颊唇角边。 崔秩趁机把她圈进怀中,宽大的手掌一上一下,盖在她后背后腰,画地为牢。 他们从未如此亲密过,即便上回去雪啸山庄路途上,也是她枕着他的怀抱入睡。这次,崔秩却主动拥她入怀,她完完全全贴在他身前,他身上没有酒气,只有成年男子躯体的炙热和刚烈的气息,如何不让人意乱情迷。 雪存仔细感受他的身躯与轮廓,暗慨道,素日包裹严实的官袍华服之下,竟藏着副堪称完美精壮的体魄,虎背蜂腰,四肢修长有力,他崔子元不去做个武将,简直可惜。 她半是意外半是羞赧地偏过头,假意躲开,秋水横波:“郎君,我喝了酒的……” 温香软玉在怀,崔秩笑眼弯弯,不叫她躲开,又在她下颌额角处亲了亲,与她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雪雪,你现在喝醉了,等你酒醒了再言其他,嗯?” 亲吻这种事情,要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才有意思,她现在醉得迷迷糊糊,纵然他能一亲芳泽,也毫无意义,他不屑于此时占她便宜。 就算他未亲到那张他虎视眈眈多时的花瓣唇,能亲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亦叫他满足。 崔秩双唇发软,她脸颊上柔软的触感与香气久久没有消散。 原来男欢女爱是这样快活的一件事。 雪越下越大,崔秩和雪存纷纷被染白墨发。再这般淋下去,明日她怕是要大病一场。 崔秩解下披风,半弯着腰,直接罩在他和雪存头顶上:“你不能再淋雪了,我带你出去。” 雪存躲在满是他清新气息的披风下,自觉伸手搂住他腰身,语调调皮:“好,那就仰仗郎君给我带路啦。” 崔秩又遗憾道:“可惜今夜我们未在雪啸山庄,不能与你听雪煮茶温酒夜话。” 他低眼望向她:“等到上元节那夜,我再带你去一次雪啸山庄好不好?” …… 除夕前三天,雪存收到了兰陵送来的拜帖。 帖子上叫她和高琴心同去魏王府玩。 雪存不知兰陵何意,却也推脱不得,谁叫兰陵手握她的把柄呢?兰陵叫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只好乖乖认命。 收拾妥当后,为避免任何意外,她这次把空闲的云狐也一并叫上。 原以为兰陵是在办冬日宴,岂料等她和高琴心进了魏王府,才发现府中只有兰陵与清河王兄妹二人,外加一个世子李霂。 李霂想起兰陵此前对他说过的话,一见雪存,便迈开小短腿亲昵扑上去:“雪存姐姐,我们一起玩投壶吧。” 雪存和高琴心面面相觑,敢情兰陵叫她二人过来,是陪她玩投壶? 清河王腊八那夜去梅林寻人无果,无功而返,又扭捏着不肯以自己的名义发拜帖,这才撺掇兰陵叫雪存来魏王府,一起玩投壶解闷。 雪存只知投壶规则,却不擅长,她捏着箭矢,老老实实交代道:“清河王,郡主,臣女粗苯手拙,玩得不好。” 清河王笑了笑:“无妨,若是不精通,小王可教你技巧,稍加练习就能跟得上了。” 为了不扫兴,雪存应下,清河王站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亲自传授她投壶技巧。经名师指教,雪存一点就通,很快熟练起来,不至于一筹莫展。 见她总算上道,兰陵忙命人准备好投壶场地,就连云狐和绿珠等人也参与进来,热闹极了,众人热身完毕,决意正式一较高下。 投壶开始前,兰陵解下自己腰上玉佩,放在一旁案几上:“既然是比赛,还请各位各自出一份彩头,作为夺魁者的奖赏。” 今日这场投壶,她摆明了是冲着雪存贴身之物去的。在场这几人中,唯清河王最擅长投壶,待他夺得魁首,雪存的贴身之物便正大光明归于他。 清河王解下佩剑上的玉络子,高琴心则大方卸下自己的手镯,众人一一摆上彩头,轮到雪存时,她几乎找不出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案几上玉佩手镯络子珠宝等彩头一应俱全,甚至皆非凡品,她若是拿出个重复的,便显得不够看。 雪存踌躇之时,兰陵盯住她腰上荷包,双眼发亮:“好生漂亮的荷包,雪存,若你实在苦于无物可交,不若用这只荷包?” 清河王呵斥她:“兰陵,女儿家的荷包怎能随便交出去?” 雪存解下荷包,拿在手中不舍地看了几番。这只荷包也是元有容给她绣的,上面的图样是蝶戏水仙。 从小到大,旁人凡是看见了元有容给她绣的东西,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却从未有人直白地向她讨要过。 兰陵毕竟是郡主,今日这只荷包入了她的眼,想必待会儿众人也会默契地让着她,叫她拿走彩头。 一只荷包而已,她想要就要吧,雪存坦然地把荷包放在案几上:“清河王莫要责备郡主,郡主不嫌臣女的荷包粗陋,是臣女之幸。” 彩头已备齐,众人站在十尺开外,由最小的李霂打头阵。堂内有乐师抚琴助兴,奏的便是一曲《凤求凰》。 琴音开始才能投壶,琴音结束就不能再投,最后再统计谁投中的箭矢最多,谁便取胜。 乐师方一开始弹奏,李霂还未扔出手中这一箭,便有奴婢进堂通传,道是吏部尚书三父子前来府上拜访。 雪存指尖一僵,吏部尚书可不就是姬明叔叔,他父子三人今日居然同来魏王府。 一想到待会儿又要见着姬湛那张脸,雪存已经开始头疼了,无意抿了抿嘴。不过幸好今日他父亲也在,多少能压一压他,他怕是不能放肆。 兰陵欣喜道:“快请姑父和两位表哥进来。” 片刻后,姬家三父子一前两后走进堂内,姬澄姬湛的几名侍从跟在其后,乐师识相地停掉了琴音。 姬明在魏王府见着雪存,也是略一吃惊:“雪存,你竟也在王府作客。” 雪存行完礼,尴尬笑道:“嗯,郡主邀晚辈共玩投壶。” 姬澄久未见她,今日被姬明叫上,一齐到魏王府送些年节贺礼,不料还有这桩意外之喜。见到雪存的瞬间,他心底酸甜苦辣齐齐上涌,轻笑着唤了她一声雪存妹妹,夹在二人间的仿佛隔了千年桑海桑田。 姬湛却是不为所动,将高家姐妹视作空气。 姬明扭过头,干咳一声,低声呵斥:“仲延,休得无礼,愣着干嘛?” 姬湛瞥了雪存一眼,面无表情,不情不愿道:“嗯嗯嗯嗯嗯嗯。” 众人:“……” 姬明险些挂不住脸:“把你舌头给我捋直了。” 姬湛双肩一沉,扯了个不屑的笑:“见过雪存妹妹。” 每一个字眼都咬得极重。 雪存念及姬明在场,不好阴阳回去,只得乖乖糯糯颔首道:“雪存见过校书郎。” 姬明坐至一旁,亲切问向堂内众人道:“哦?你们这投壶赛尚未开始?” 清河王:“尚未。” 姬明看向自己两个儿子:“既然如此,你兄弟二人还有褚厌等人也别闲着。” 兰陵不好拒绝长辈提议,且唯恐姬湛能胜过清河王。但转念一想,她也听说姬湛不喜雪存之事,想必也会留一手,不愿拿雪存献出的彩头。 至于褚厌等人,又不是没眼力见的,知道要让着这群主子,她便放心道:“澄表哥,湛表哥,你们记得各拿一份彩头出来。” “还要彩头?” 摆放彩头的案几就在姬明一侧,姬澄率先走去,粗略打量一眼,见案上应有尽有,思虑片刻后,解下自己腰间的鎏金瑞兽花草纹镂空银香囊球摆了上去。 姬明低头一看,见案几上荷包瞩目,笑着看向雪存:“雪存呐,这只荷包是你的吧。” 雪存答他:“是。” 姬澄好奇:“阿爷怎会知晓?” 姬明:“这手艺一看便知出自你元姨。” 说罢,他悄悄用鼓励的目光看向长子,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姬澄知道他是何意,瞬时热血沸腾,决意待会儿要大展身手,全力一试——尽管他并不精通投壶。 待所有人都交出彩头,姬湛才走到案几前,不紧不慢解下自己腰后横刀,直接放上。 姬明尚未预料到接下来的“血雨腥风”,还有闲心打趣他:“你们主仆几个怎么都交佩刀?” 褚厌偷偷笑了笑,谈珩则是一如既往地不爱吱声。 待看清了是一柄紫金螭龙纹横刀,清河王愣道:“仲延,你当真舍得以紫霆为彩头?” 紫霆是这把横刀之名,响彻长安,人人都惋惜这样的绝世名刀,居然只是拿给姬湛这个身弱无力的病美人做配饰。 姬湛不动声色挪开落在荷包上的目光,挺直腰,满不在意道:“输了便输了,尽管拿去。” 清河王揶揄他:“你莫要后悔。” 第70章 我从不向女人低头折腰 由于临时加入五人,且还有姬明这个长辈在场旁观,原本轻松畅快的投壶赛顿时显得正式无比,连云狐都略感紧张。 众人决意还是让李霂打头阵。 李霂年纪虽小,可也开始学着舞枪弄棍。方才见姬湛主仆三人大方交出佩刀,叫他眼睛都看直了,决心要将这些宝贝都收入囊中。 只可惜他空有斗志没有力气,一曲结束,投进壶中的箭矢堪堪三只而已。 乐师很快重新奏乐,这次被推上前去投壶的人是雪存。 雪存无异于是今日宴上的焦点。 感受到数道目光的追随,她沉下心,小心丢出第一箭,结果自然是没投入壶中,众人反被她这副严阵以待一板一眼的模样逗得大笑。 因无人理会,李霂垂头丧气走到一旁,在这么多大人面前丢人现眼,他越想越难过,可怜巴巴地屈膝坐下,小声哭了起来。 姬湛见状,伸手揉着他的脑袋哄道:“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今日输了,不代表你明日也会输。我只数三下,三下过后你若不哭了,我便亲自为你物色一把绝世宝刀,如何?” 此法果然奏效,三下过后,李霂当真乖乖止住了泪。正当时,又是一曲奏尽,姬湛下意识看向雪存方向,见她只投进两只箭,他趁机低声安慰李霂: “看到没,有人比你更笨,你舒服了吧。” 李霂却一派天真地盯着他:“小表叔,你为什么要欺负雪存姐姐啊?” 童言无忌,加之此刻堂内清净,李霂的话落到了所有人耳中。 姬湛恨得后槽牙都要碎了,没良心的小东西,自己好言安慰,他反倒帮高雪存说话,拆自己的台。 姬明狠狠睨他一眼:“仲延,当着人家的面你就敢议论是非长短?” 姬湛一时语塞:“儿没有——” 姬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予理会,一心盯着场上。 姬湛在心中又暗暗记了雪存不知道第多少笔,这女人真是个祸害,怎么她一出现,大的小的男女老少都向着她? 待众人一一投射完毕,只剩姬湛一人未赛。 姬湛站到投壶处,却是先向乐师挥手,令其不奏:“不必再弹了,一首《凤求凰》翻来覆去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 兰陵疑惑道:“若乐师不奏,表哥如何与咱们公平较量?” 姬湛将手中箭矢握成一把,不紧不慢道:“我必夺得魁首。” 清河王笑话他:“仲延,你又想耍无赖?” 姬湛眉开眼笑:“究竟是不是耍无赖,诸位拭目以待。” 说罢,他观察酝酿片刻,直接将手中大把箭矢对准高壶飞出。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如此投壶的,原以为箭矢会四散掉落,不料一支不差稳稳当当塞进了壶中。 褚厌带头鼓掌吆喝,堂内众人也极其配合,传出满堂喝彩之声。 姬明却紧锁眉头:“仲延,你虽技艺过人,却也坏了今日投壶的规则。依我看,不作数。” 姬湛却有理有据驳他:“阿爷,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兰陵可没说不能这么投。一味地墨守成规故步自封,像他们那样,要浪费时间投到几时。” 他走到摆放彩头的案几前:“诸位的财宝,我笑纳了。” “慢。”兰陵郁闷地叫住他,“湛表哥,方才我阿兄和雪存的婢女也都投满了壶,箭矢无一遗漏。就算你耍了小聪明取巧,可最终结果不都相同?” 兰陵满怀希望地看了清河王一眼:“你们三人再赛一局,一争高下如何,这一次,要必须遵循我的规则来。” 云狐和清河王都表示同意,姬湛挑了挑眉:“还想比试?那我奉陪。” 兰陵命人取来数条黑色缎带:“这次咱们挪壶十五尺,且要蒙眼投壶。” 她忽而笑着看向雪存:“为表公平起见,七娘,由你给他们系上缎带。” 兰陵的算盘打得很好,这样一来,雪存就能和清河王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雪存却只感觉如芒刺背,为何兰陵事事总要叫她去做,就因为信任她么……可这样一来,她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姬湛近距离接触,她一看到他那双狐狸眼比见鬼还紧张。 兰陵再三要求,雪存推脱不了,只能硬着头皮接过缎带,率先给清河王系上。 她的身形在女子当真算高挑出众的,即便如此,清河王也高出她不少,她需要踮脚才能完成蒙眼之举。 清河王常年习武,加之双眼被蒙上,五感中顿时缺失一感,其余感官尤其嗅觉听觉顿时放大。 恰巧雪存轻声提醒他道:“郡王,系好了。” 闻到她近在咫尺的香甜之气,清河王心中某处的柔软被狠狠戳了一下,耳尖慢慢爬上一抹红。 乐师击鼓三声,兰陵亲自站在一旁给清河王递箭。他接过箭矢,挨个扔进壶中,铜壶发出清脆回响,直至兰陵空出双手,堂内一片叫好之声。 他蒙着眼,竟是一箭不落投满了铜壶,直接叫后面投壶的人陡然生出不少压力。 轮到云狐,雪存又给云狐蒙眼。她紧贴云狐,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叮嘱道:“我的荷包就拜托你了。” 云狐游刃有余悄声笑答:“小娘子放心,奴婢定要挫挫姬湛小儿的锐气。” 三声鼓响后,灵鹭站在一侧递箭。云狐娴熟地听声辨位,甩出手中箭矢,竟也如清河王一般一箭不落。 只剩下姬湛一人未投壶。 堂内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就连姬明也正襟危坐,期待这个小儿子究竟有多大的本领。 雪存拿起托盘上最后一条缎带,走到姬湛身前,垂眉低眼,语气恭敬:“还请郎君稍微弯下腰。” 姬湛高出她整整一个头,已不是她踮起脚尖就能解决的。 谁料姬湛非要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时刻找茬:“我从不向女人低头折腰,高七娘子,你自己想办法解决,想不到就换人来。” 姬明在一旁听到他脱口而出的话,险些气得脸色铁青,又不好当众发作。这个逆子,每逢女郎和他说话都要夹枪带棒一番,看以后谁还愿嫁给他。 雪存恨不得直接拿手中缎带把他勒得口吐白沫。 想起上回在他的别院,他给她蒙眼的时候,恶意地把缎带缠上她脆弱的脖子,玩世不恭地恐吓她,说要勒死她。 前尘旧事不能想,一想,那股屈辱感便油然而生,雪存当真咬紧牙关,誓要与他较起劲来。 她用力挤出个毫无诚意的笑:“那就免不得要冒犯郎君了。” 姬湛懒懒散散站定在地,等着看她要如何冒犯。 只见雪存努力踮起脚,一双白花花细臂搭上他双肩,两只柔纤纤酥手绕至他脑后,几乎整个人都要扑进他怀中。 感受到身前碾过一片暖融融的柔软,姬湛身形一僵。 他不是没有抱过她,只是那次夜间送她回国公府,她着的是男装,且裹了胸。她体型轻逸灵动,那回抱她并不费力,更没有叫他生出旁的感觉。 可今日她乃正常着装,再与他亲密接触,电光火石之间,那股软意蔓延到他四肢百骸,险些叫他当场化作一块顽石。 原来崔子元享了世间最好的福。 原来是他把她主动推进了崔子元的怀抱,叫他二人顺理成章,在梅林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他真是有点没事找事。 姬湛胡思乱想时,雪存已迅速为他蒙好双眼。她用了狠力,勒得姬湛头皮都发紧。 褚厌和谈珩敏锐地发现,自家主子的耳尖,怎比方才清河王更要红了? 一定是高七娘借机公报私仇,勒疼他了。 待一切就绪,姬湛接过谈珩递来的箭矢,一支接一支,尽数投进铜壶中。 堂内众人无不震惊,他三人蒙眼投壶的结果竟是一模一样,难分胜负。 兰陵这下犯了愁。 云狐和表哥的投壶技艺不输阿兄,要如何叫阿兄顺理成章夺魁呢? 无奈之下,她只得要求再比,且这回加大难度,挪壶二十尺,中间设一屏风阻挡,三人依旧蒙眼投。 这样刁钻的投壶规则,在整个大楚都是少见,上回这么玩的人还是当今圣人与他那群开国之将,此事成为一大盛景,为人所津津乐道。 众人一听兰陵要复刻当时情形,全都来了精神观战,姬明这个长辈为活跃小辈们的气氛,甚至带头下注。 下注赌清河王大获全胜者占了七成,余下二成赌云狐胜,只有褚厌谈珩下注给姬湛。 外人眼中,姬湛虽体弱,但投壶这种鲜少费体力的活动,也真能叫他练出来。可设置一道屏障便不同了,不仅考验臂力、耐力和听觉,更要考验洞察力。 顶级的洞察力唯顶级武者经长年累月积累方能形成。 因此没有人看好他,连姬明姬澄都押的清河王。 三声鼓响,投壶的三人轮番上阵。 云狐惜败于清河王手下,清河王共计投中十七只,云狐投中十二只。饶是如此,他二人也是投壶界的佼佼者了。 轮到姬湛时,姬明这个做父亲的,手心居然替他紧张出了薄薄一层汗。 姬湛双眼虽被黑缎蒙蔽,却能见缎下他那张漂亮艳丽的嘴笑得志在必得。 他站在屏风后,不疾不徐向铜壶扔出箭矢,一枚,两枚…… 众人屏息凝神,待二十五只箭矢都扔完,才惊奇发现竟无一落地,全都插在了铜壶内。 “这怎么可能?” “我阿娘说,仲延在家时从不习武。” “纵使是运气使然,小王亦输得心悦诚服。” 魏王府众人炸开了锅,褚厌更是笑得嘴都歪了,乐乐呵呵收下赢得的银钱,分给谈珩一半。 姬湛解开黑带,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从容不迫走到案几前方,将几上所有物品一应收到自己怀中。 包括雪存那只荷包。 第71章 二郎,她当真不是你心上人? 魏王府宴饮结束。 姬家父子几人最先离开,姬明姬澄要回平康坊姬府,姬湛则是回公主府。 自从方才姬湛赢走了雪存的荷包,姬澄便一直闷闷不乐。 他自知技不如人,输在清河王等人手下,的确在意料之内。可他唯独没想到,最后竟是姬湛赢了这场投壶赛,姬湛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雪存的荷包也收走了。 哪怕是清河王拿走雪存的荷包,他也不会多心。姬湛一向不喜雪存,她的东西落在姬湛手上,他这个狂妄的弟弟如何懂得珍惜? 几府之间相距不远,姬明等人皆是步行前来,并未乘马车。 见长子神情郁闷,心不在焉,姬明一语点破他:“仲延尚未走远,你若实在舍不得,便追上去直接索要吧。你是兄长,他不会不给你的。” 姬明甚至好意提醒道:“拿到手了也先别带出去张扬,雪存名声要紧。待你二人婚事定下,你再戴不迟。” 姬澄一听到“婚事”二字,立马来了精神,愣住地呢喃了几句:“今时今日,阿爷竟还……” 自从上次激怒公主,父子二人便默契地谁也没再提及这件事。 姬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从未说过此事作罢,去吧。” 姬澄守得云开见月明,大步迈开腿,乐乐呵呵跑去追逐姬湛。 “仲延。”姬澄在崇仁坊追上人,顾不得满头热汗,向姬湛直言索要,“方才雪存的荷包,给我。” 姬湛却是从袖中掏出了他的香囊球:“喏,阿兄。” 姬澄皱眉:“我这香囊球就当送你了,本来也是你正大光明赢下的,我来是为了雪存的荷包。” 他试图以理服人:“不论你从前对雪存有多少误会,我也希望你放下嫌隙隔阂,莫要针对她一个小姑娘。仲延,女儿家的贴身之物乃重中之重,未免你拿去节外生枝害了她,不如交与我代为保管。” 褚厌听得瞠目结舌,大公子这话说的,就差没直接说郎君居心叵测小肚鸡肠了。 姬湛听了,并不生气,反将横刀竖着,双手环抱至身前,挑衅一笑:“阿兄,你以为我要拿她的荷包做些不好的事?” 姬澄抿了抿唇,没有作答,但满眼都写着“不然呢”三个字。 姬湛竟不知自己几时成了父兄眼里的恶人,顿时来了火气,冷哼道:“阿兄,与其在这里与我费口舌,不如回府好生练习投壶,下次赢回去。” 姬澄:“你明知我不擅武艺,何苦如此为难我?” 姬湛不想与他再争论,话便说得难听了些:“阿兄,愿赌服输,岂有后悔之理?你自己无能为力,就别怪我横、刀、夺、爱。” “有本事,你就来争。” 说罢,他板着脸,领着褚厌谈珩头也不回大步离开,只留姬澄一人在空旷的街道上吹冷风。 …… 兰陵本劝雪存姐妹在魏王府留宿一夜,却遭二人出言婉拒。 回安兴坊路上,雪存向高琴心随口扯谎:“听说崔公感染风寒,我身为他的弟子,不可不去探望,还请八妹妹先行回府。” 高琴心只当她要去的是清河崔氏崔家,自己是个与清河崔氏毫无干系的外人,也不好与她同往。 “七姐姐快去快回。”高琴心打量天色,见为时不早,诚心叮嘱道,“快宵禁了,你千万要当心。” 待与高琴心分道扬镳,雪存的脚步却转迈向崇仁坊。 她当然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腊月二十七,按理说她该去白玉楼单刀赴会的。 只是今夜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她换男装了。 她要去崇仁坊拦路。 想到自己的荷包,雪存扶稳头上幂篱,不由加快了脚步。幸好姬湛等人今日未骑马出行,她终于在公主府外十数丈处截住了姬湛。 “郎君留步。” 雪存追得气喘吁吁,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心口处说话,幂篱上薄薄一层雾做的白纱也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似要被她含进唇齿间。 姬湛正在把方才赢得的彩头分与褚厌谈珩,他二人交出的佩刀,自然又回到了手上。 见半路突然冒出个高雪存,褚厌甚至产生了一种正在分赃的错觉,下意识把横刀藏回身后。 姬湛想起方才凭白受兄长误会,看向雪存时,免不得冷眼斜视:“何事?” 雪存呛了几口冷风,咳道:“今日廿七,该送给郎君的东西,明日会及时送来。” 原来她追上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姬湛一下读懂了她话语间的意思,她是有多不想与自己私下相见。 “知道了。”姬湛面无表情越过她,反被她轻轻抓住袖子。 姬湛嗤道:“又怎么了?” 雪存:“我的荷包,郎君若是行得方便,还请归还与我。我知道那是郎君赢下的彩头,我也愿以别的东西作为交换。” 他上回就拿走了她一方手帕,这次又是荷包。若他厌恶她到极致,恨不得把她的贴身之物烧了,都好过拿着这两样东西大做文章——尤其是到崔秩跟前。 梅林之事,她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若非她机敏糊弄过去,以崔秩那个度量,她早就灰飞烟灭了。 男子皆视她如物品,她现在是崔秩一人的私有物,崔秩焉能容忍他人染指?但凡得罪崔秩,她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 她好言好语毕恭毕敬,姬湛站定原地,一言不发。隔着层欲盖弥彰的薄纱,他试图看清她的神色,看看她眼中是否有惊恐,是否有恨意。 他没有看出来。 他只能领会美人为何犹抱琵琶半遮面时,才是最勾心摄魄的模样。雪存的喜怒哀乐与他无关,甚至她无论是何种神情,也只成了他眼底一道风景。 雪存听到幂篱外传来他一声轻笑。 姬湛不慌不忙,两指从衣襟中夹出她的荷包,笑吟吟道:“是这个?” 雪存点头:“是,多谢郎君。” 姬湛忽然一手举高了荷包:“想要,就亲自来拿。” 他想起雪存有个身手不错的婢女,便对云狐冷呵道:“不许帮忙。” 雪存急得面红耳赤,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喜欢耍她呢? 可没有办法,她只能跳起来去够他手中的荷包。姬湛臂展极长,手又举过头顶,一时将荷包放低,引她去抓;一时又将荷包拿开,让她以为马上抓到时扑了个空。 如此反复几次,雪存跳得幂篱坠地,钗发散乱了,他还气定神闲。 雪存跳累了,扶着腰大口喘息,听着都叫人生怜:“郎君,你能不能别、别捉弄我了。” 姬湛慢条斯理将荷包塞回衣襟内:“高雪存,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碰过的东西,绝无再能拿回去的道理?” 话音一落,他就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亮莹莹的狡黠。 雪存趁他不备,忽然挺直腰,直接将手伸到他衣襟中一同乱抓,看得褚厌谈珩目瞪口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轻薄郎君的。 姬湛脸色顿时涨红,雪存的手在他身前作乱,虽隔了中衣,可该摸的不该摸的全叫她摸了个遍。 她的手死死卡在他衣襟内,任他后退向何处躲避都不松开。 姬湛用力按住她作乱的手,瞪眼怒视她:“你找死?” 雪存冲他眨了眨眼,柔弱可怜说道:“郎君,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你没说不能这样取啊。” 得了,她竟是拿自己今日那套说辞来对付自己来了,真是个举一反三的聪明人。 她再摸下去就要出事了。 姬湛巧言骗她:“我认输,你先撒手,我亲自找给你。” 雪存只反应了片刻,摇头道:“郎君,你先塞进我另一只手中,我再松手。” 叫姬湛当着所有人发誓已经不管用了,若誓言有用,他这种人最该遭天打雷劈的。 姬湛垮下唇角:“你的手都死死摁住了,我如何取得出?” 雪存半信半疑,略松开了些:“好。” 谁料就是这短短一瞬,姬湛另一只手抽出了荷包,并用力扔向了谈珩:“接好。” 雪存明白过来,她又被姬湛耍了。 可怜的荷包就在姬湛、褚厌和谈珩三人之间反复抛掷,竟叫他们当成了只沙包,雪存东一头西一头地追,像只被戏耍的呆头鹅。云狐和灵鹭看不下去了,再没有袖手旁观,果断加入进去,参与这场争夺荷包的大战。 众人在公主府不远处拉拉扯扯,自然被往来途径的公主府奴仆瞧见了。 奇闻,天大的奇闻呐,有朝一日竟能瞧见二郎和年轻小娘子打闹! 奴仆兴奋地撒腿跑回公主府报信,一层接一层,以讹传讹,传到公主处竟成了“二郎带着未婚妻在公主府外嬉闹”。 公主大吃一惊,顾不得手上还有事,直接一路冲至府门旁观。 “郎君。”谈珩率先发现公主的身影,低声提醒,“公主来了。” 听说亲娘驾到,姬湛唯恐公主误会不该误会的,乖乖收手不再犯贱。 雪存几人一听说公主出了府门,顾不上荷包,更不敢和公主当面交涉,拾起地上的幂篱就跑,姬湛倒也没拦。 “二郎,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到几个小年轻“扔沙包”的地方时,方才那名绝色女郎已逃之夭夭,甚至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尽管隔得略远,她看不清那女郎的面容,但那身形气质和满头泼墨般的乌发,一看便知是个顶美的丽人。 雪存的荷包被姬湛情急之下放回原处。 就在他心口下方三寸,紧紧贴着他,甚至叫他滋生出一种被烫的感觉。 姬湛面部红心不跳:“娘,怎么了?” 公主狐疑道:“怎么了?本宫问你,方才的小娘子是谁?” 姬湛结结巴巴:“哦,她啊,她、她是儿新结识的朋友,只是性情羞涩内敛,娘,你可千万别怪她没给你行礼。” 公主笑道:“本宫怎么会呢?二郎,她当真不是你心上人?” 第72章 小娘子被拐跑了 心上人? 夜深人静时分,公主的话始终在脑海中回响,姬湛垂眸端详案几上雪存的荷包与手帕。 他的心上人可以是任何女人,也绝不可能是元有容的女儿。 姬湛解开荷包,把手帕揉成一团塞了进去,起身,推开房门,对屋外的谈珩道:“扔了。” 眼不见心不烦。 …… 雪存许久没在长安城过年了。 自她去洛阳经商起,每回年节都是与程姨等人一同庆贺,从未回长安与元有容高瑜团聚过。 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也是长安城全年最热闹最盛大的一夜,没有宵禁,官员百姓可以在城内畅游整夜。 她没有忘记崔秩的上元之约。 那日在梅林,原本崔秩邀她先同游长安城,等玩累了再前往雪啸山庄,小住三日后回来。 但雪存很早就答应过云狐和灵鹭,她出嫁前,一定会带她二人痛痛快快地玩遍长安。她们都是在洛阳时才跟的她,从未见识过上元夜的长安城,雪存与她们绝非寻常主仆关系,任何好事自然也会想到她们一份。 她把自己的打算如实告知了崔秩。 崔秩笑眼弯弯地表示理解,又与她相商定,待到子时她再出发,他会在灞桥等她。 上元夜的长安,最热闹之地不是东西两市,而是朱雀大街。朱雀大街作为整个长安城的中轴,宽近五百尺,直接连通城南明德门与宫城南面的承天门,可谓开阔无比。 一入夜,朱雀大街人山人海,普天同庆,歌舞百戏等表演轮番上阵,数不胜数。 雪存和云狐灵鹭逛完东市,直奔朱雀大街看表演。 今年有灯车游街,朱雀大街上人潮攒动,数万人翘首以盼。 待数以千计的灯车一来一回鱼贯驶过,雪存不禁惊叹,这些灯车的样式居然无一重复。站在车上执灯表演的男女老少,有扮作各路神仙鬼怪的,有汉人也有胡人,近两个时辰,她听到了不下百句“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灯车退场后,朱雀大街上的表演远未结束。一时间,敲锣打鼓的、跳舞的唱诗歌的唱傩戏的粉墨登场,将五百尺宽的长街围挤得水泄不通。 “小娘子快看,狮子!” 灵鹭兴奋地扯了扯雪存的衣袖,吓得雪存只当波斯国进贡的狮子跑出了宫,可定睛一看,灵鹭说的原来是支舞狮队。 舞狮只有在宫中偶尔才有机会观赏,寻常百姓根本不曾见过。雪存回长安以来进过几次宫,可惜都没看见舞狮表演,今夜居然能在朱雀大街看到。 人群目光,皆被这只稀奇无比的舞狮队吸引,雪存亦是踮起脚默默观望。 只见漂亮的狮身下站着三名男子操纵,狮头站一人,中部尾部各站一人,身形一看便知是少年人。 他们的身手灵活极了,这只舞狮时而躺在地上假寐,时而跳上各个台子捣乱,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拍手叫好。 须臾,那只漂亮硕大的狮子头远远地冲着雪存眨了眨眼。起先她以为只是巧合,奈何舞狮直接穿过人群,直勾勾跳向她,挤出小块空地,在她身前卖力撒泼打滚。 众人目光皆随着舞狮而动,见舞狮在一个漂亮小娘子跟前停下,免不得发出连连惊叹: “好!” “连狮子都知道讨好美人。” “这小娘子也太漂亮了吧。” 雪存今夜着装并不算张扬,但她生就这样一副面孔,想不被万众瞩目都难。 舞狮把灵鹭和云狐挤进了人堆,长长的狮身围成一个小圈,将雪存圈在了小圈里。 伴随铜锣鼓点声,舞狮的步伐愈发地快,配合着舞狮的三人却快而不乱,转出了好几道虚影,看得雪存眼花。 锣鼓声一停,舞狮也停了下来。两名少年相互配合叠成罗汉,模仿狮子坐状。狮头正高高对着雪存,调皮地向她不断眨眼,甚至还有闲心舔“前蹄”,又赢得满堂喝彩。 雪存不知自己缘何吸引了他们,她冲着狮头礼貌一笑,紧接着两眼一黑,只能听到耳畔传来不断的叫好声。 她竟是被舞狮“吃”进了腹中。 舞狮人纷纷蹲在地上,将狮子摆弄成打盹状,雪存为不扫兴,也被迫蹲了下去。 直到狮头处的少年转过脸,与她四目相对,她才惊奇地发现居然是姬湛。 那余下两个人更不必猜了。 见她愣住,姬湛飞速地对她说了句上来。 人生喧嚣,雪存没听明白,姬湛又一次转过脸,阴骜的眉眼森冷地凝视她: “趴好。” 趴好?趴在哪儿?叫她直接趴地上? 雪存不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只知道她肯定没有好日子过了,加之子时将至,她果断摇头拒绝:“郎君,我要出去。” 姬湛索性一个用力将狮头下压,褚厌与谈珩与他利落地打配合,整条舞狮在外人眼中便如同懒洋洋趴在地上一般。 他贴近雪存,目光瞥向自己肩后:“让你上来你就上来。” 原来是叫她趴他背上。 雪存蹙眉道:“郎君找别人玩吧,我要走了。” 姬湛浓眉一挑:“嗯?” 简简单单一个嗯字,又叫雪存如鲠在喉,脊背发寒。 她知道与他作对的下场的。 外人见舞狮一动不动,纷纷议论起来:“咦?里头是什么个情况?” 雪存算是怕了姬湛这个煞神,又唯恐与他作对会生出更多变数,只好挪动脚步,不情不愿趴上他的后背。 一片温软紧紧至后背,姬湛瞬时精神焕发,扭头叮嘱雪存抱紧了,双手放至她腿弯处,牢牢背着她,重新站起了身。 因着这条舞狮做得华丽繁复,狮布盖住三人大半身躯,待姬湛起身后,外人只能看到先前那三双腿,看不见雪存,又议论道: “呀,那小娘子真叫狮子吃了?” “这舞狮还会变戏法?” 云狐终于觉察不对了,这只舞狮明显一开始就心怀不轨,冲着小娘子去的!灵鹭却还在一旁傻呵呵地鼓掌叫好。 话音刚落,只见舞狮三人加大了动作,一跃,带着“消失不见”的雪存,跳上了某个坊的坊墙屋檐,飞檐走壁,朝着僻静处溜去,消失在朱雀大街。 灵鹭双掌拍到一半,笑容也凝滞在脸上,急出了哭腔:“小、小娘子……” 小娘子居然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拐跑了! 云狐把方才游玩买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她手中:“你先去春明门等我,但别去找崔家奴婢,切记莫要声张此事,免得惹崔五疑心小娘子不好解释,我去追。” 灵鹭泪眼婆娑:“可是狮子不见了。” 云狐冷哂骂道:“我知道是谁,公主府那几个杂碎。” …… 舞狮在坊市间飞跃不足片刻,姬湛几人就停下了脚步。 褚厌和谈珩抱着舞狮退往了别处,姬湛却背着雪存继续飞檐走壁,一言不发。 失重的感觉再一次涌入四肢,雪存吓得紧闭双眼。 等身下人彻底停止动作,她的双臀似乎坐上了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冷风习习,她睁开眼,发现姬湛竟是将她带上了大雁塔顶坐下。 大雁塔顶端较为倾斜,稍不注意就能滑下去,摔个手脚尽断。 雪存下意识搂紧了姬湛:“郎君,郎君……” 皓月千里,月明如昼,姬湛与她并排而坐。 他双手撑在身后,略扬起下巴,望着不远处的万家灯火,似鬼非鬼的冶容在无边月色下艳气逼人。他声调慵懒:“我送你的这份上元夜大礼,喜欢么?” 雪存往下看一眼都快晕厥了,身体抖成了只筛子,哽声道:“喜欢。” 冷,好冷,原来大雁塔上是这番风景,冷风灌得她眼睛发涩。 姬湛只当她怕高,在心底默默骂她了句不中用。他眼睫垂了垂,扫视雪存几眼后,忽而明白了她为何发抖。 他缓缓解下身上的大氅,摊开铺在另一处,伸手,一把将雪存拉到大氅上换了个位置坐好,也离他更近了。 这样,她总不会嫌冷了。 身下的冰凉感消失,雪存是觉得舒服了些。 她不知道姬湛搭错了哪根筋,非要拉上自己来大雁塔上陪他看月亮。见他似是极为享受夜景,她小心开口:“郎君,你可以送我回家了么?我想回家陪陪我娘和阿弟。” 姬湛漫不经心嗤笑道:“回家?高雪存,你怕不是担心错过了灞桥之约,怕惹崔子元生气。” 听他说到“灞桥”二字,雪存如五雷轰顶,姬湛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她那夜和崔秩相商时,他分明已经离开许久,为何却连她与崔秩的约定都一清二楚。 不,他那夜,分明神不知鬼不觉踩着雪地跟了她和崔秩一路。 这么说来,先前她和崔秩做的那些亲密举止,他也全部看在眼里…… 雪存只好承认:“是,我是与崔中丞相约灞桥见面。郎君既然知道,还请不要为难我。”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羽在月色下分外轻盈:“我不知几时又得罪了郎君,郎君若实在想惩处我,便待到来日吧。君子不可言而无信,我不忍中丞久等,还请郎君体谅。” 姬湛忽然觉得她很无趣。 在他面前时,她总是这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模样,叫他有几分可惜,而非怜惜。 可惜她如此姿容,不做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女子,完全不如同龄的女郎鲜活。 姬湛更不想听她和崔秩那些事。 男欢女爱犹如动物发情,有什么可取之处。 他从怀中掏出小捆事先准备好的焰火棒:“高雪存,你陪我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玩够了,就送你去灞桥。” 不容忤逆的语气。 雪存苦笑道:“郎君,你好歹与中丞是挚友,我既然是中丞在意之人,你又如何忍心叫他寒心。” “灞桥风大,我怕他等得太久,会生病的。” 姬湛不为所动,甚至面不改色掏出了火折子,点燃一只焰火棒。 很快,星星点点的金色焰火坠下,并不烫手,姬湛把焰火棒递给她: “拿着。” 原来从始至终,他根本就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他只顾自己开心。 第73章 崔秩生气了 小娘子不见了,云狐也跑出去追人了,灵鹭这一落单,平时再大的胆量也缩了几番。 她虽然惊慌,却不忘云狐交代的事,忙朝着春明门方向奔走。 不料半路竟是撞见了姬澄主仆。 姬澄手里提着盏长长的虾灯,灵鹭步子太急,一个没注意,险些撞坏。 待看清眼前行色匆匆人是灵鹭,姬澄惊愕道:“灵鹭,怎就你一人外出?你家小娘子在何处?” 灵鹭双手都提有东西,甚至空不出手给他行礼。 姬澄见状,默默给侍从姬跃使了个颜色,姬跃立即接过灵鹭手中之物,替她分担了一些。 灵鹭急得险些语无伦次:“小娘子被郎君的阿弟绑走了!不知被带去了何处!” 姬澄眉头拧出个疙瘩:“当真?” 灵鹭迅速道出方才舞狮之事,就要从姬跃手中拿回东西,继续赶往春明门。谁知姬澄气得脸色发黑,又怕她一个小姑娘深夜独行遭遇什么不测,说什么也要灵鹭与他同行,一起去寻找雪存。 另一边的云狐也很快追上了褚厌谈珩。 舞狮器物沉重,他二人正在合力搬运,不曾想云狐突然杀了个措手不及。 谈珩武艺在褚厌之上,很快甩开了云狐;褚厌因为反应慢了些,被云狐缴刀收械,又实打实挨了一脚,为云狐所擒。 云狐揪着褚厌的马尾,用力一勒,勒得他脖子不住朝后仰。她恶狠狠道:“说,我家小娘子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哎哟,姑奶奶你轻点。”褚厌感觉自己快成秃子了,头皮虽疼,可嘴却很严实,“好男不跟女斗,你别逼我打女人啊。” 云狐又朝他肚子上打了几拳:“不说?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褚厌从未和女人交过手,今夜算得上是头一遭了。若云狐是个男人,早被他还手大卸八块;偏偏她是个漂亮英气的女人,还是高雪存的武婢,他动不得,只能在心中暗骂这婆娘手劲真大。 “你打死我我也不说。” 褚厌疼得龇牙咧嘴,一面不断四处张望,在心底把临阵逃脱抛弃兄弟的谈珩大骂一通。 对付他这种嘴硬的人,云狐多的是办法。 她的手沿着褚厌坚硬的腹肌缓缓下滑:“你再不说,我就叫你变成太监。” 察觉身下传来的异样感,褚厌吓得魂飞胆颤,这个女人怎这般不要脸?居然、居然…… 云狐用力掐了掐:“我说到做到,看是你家郎君重要,还是你的子孙根更重要。” 褚厌疼得在她手下扭成一条脱水待宰的鱼,这下他是真急了,大口喊道:“我说、我说,郎君他带小娘子去了大雁塔。” 云狐却是没松手:“休想骗我。” 姬湛这狗贼,大张旗鼓地拐走小娘子,就是为了带她上大雁塔喝冷风?说出去谁信? 褚厌生平头一回快要被一个女人气哭了:“我说的是真的,哪个男人敢拿命根子开玩笑。” 云狐这厢才松手,又就着他们方才匆匆扔下的布狮子,随意扯了布条,把褚厌捆成一团带走了。 …… 姬澄的人也在满长安地寻找雪存,寅时将至,还真叫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了大慈恩寺。 云狐和褚厌也在塔下等候多时了。 可惜云狐不擅轻功,只能眼睁睁看着雪存干坐在塔顶。 姬澄率人赶到时,姬湛点燃了手上最后一只焰火棒,一如方才递给了雪存。 “仲延,你又在胡闹什么!” 姬澄在地面厉声呵问,甚至叫人去找梯子。 时值丑时,姬湛暗暗估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一手提着雪存,直接跳下塔。 旁人只当他想带着雪存一同赴死,灵鹭更是被他此举吓得当场尖叫,谁料姬湛和雪存却毫发无损地落地,稳稳站定。 雪存上前一步向姬澄道谢:“多谢侍郎。” 姬澄见她面色憔且声音颤抖,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白色大氅裹在她身上,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安慰她:“我是仲延的阿兄,他犯下如此大错,我绝不会姑息。” 他用眼刀狠狠剜向姬湛:“当真是越发没有分寸,你这校书郎一职别想继续做了。” 他身为吏部侍郎,想把姬湛调任去往何处都行,且有理有据。 姬湛却不以为意笑道:“阿兄何不先问问雪存之意?” 他歪着头,冲雪存勾出个耐人寻味的微笑:“高七娘子想在高处看长安城的烟花,想看十五的明月,想与人一起同燃焰火庆贺良宵,我才助人为乐,不是么?” 姬澄:“雪存,有我在,你实话实话便是。” 雪存勉力一笑:“多谢侍郎关心,今夜之事……确实是我本意,校书郎没有为难我。” 她垂下脑袋,咬了咬下唇:“还请侍郎莫要与校书郎生了嫌隙。” 姬澄收回几近怨毒的目光,冷哼道:“最好是这样。” 他把手中的虾灯递给雪存,语气又骤然温柔许多:“这是我亲手扎的,原本也是要送给你,雪存,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雪存不好收下他的虾灯,连连摆手:“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 姬澄失落道:“雪存,一盏小小的虾灯而已,不要拒绝我。” 雪存声细如蚊:“实不相瞒,我今夜不打算回家。侍郎,我与崔中丞有约,眼下我要出发去往灞桥,先告辞了。” 听到她与崔秩相约灞桥,姬澄险些没提稳灯。回过神后,他局促地笑了笑,执意将灯塞进雪存手中:“无妨,我送你去春明门吧,免得又发生意外。” …… 至春明门,云狐和灵鹭找了几圈,也没找到崔家的马车。 许是等得太久,马车直接去向崔秩复命了。也不知此时此刻,更深霜重,崔秩有没有离开灞桥,又或者他也因担忧回到了长安城,漫无目的地寻找自己。 雪存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她还是要去灞桥走一趟,万一崔秩真做了那抱柱的尾声呢? 姬澄一听说她要继续动身前往灞桥,且此时崔家的人也不在城门外,免不得又是一阵担心,说什么也要跟着她,把她亲自送到地。 雪存再三推脱也没用,也不敢和他对着来,加之三更半夜的确危险,只好应下姬澄随行的请求。 灞桥。 天微微擦亮,崔秩竟是在寒风中等了雪存整整一夜。 据下人来禀,说是在春明门外迟迟不见雪存,只能先行回来复命。 崔秩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立刻命若干下人回城找人,只剩寥寥几人跟着他在灞桥受冻。 他不能随意离开,若是刚好与雪存错过,等她姗姗来迟,却见灞桥桥头空无一人,她会伤心的。 崔秩命人支起篝火取暖,与玉生烟等人一同坐下,烹酒煮茶驱寒,就这么草率地等了雪存一夜。 天光微亮时,一辆马车终于出现在桥的另一端,崔秩欣喜望去,却是一眼认出那不是镇国公府的马车。 他不断替雪存担忧之余,感到少许的失意。 可马车竟也在灞桥停了下来。 片刻后,雪存跳下马车,直奔众人取暖的篝火处,边跑边喊道:“崔郎君。” 崔秩一见是她,不由转忧为喜,可随后,另一道身影的出现让他始料未及。 姬澄不忘提着虾灯,跟在雪存身后下了车。 他含着笑,走近了,直接把虾灯塞进雪存手中,用无比宠溺的姿态,亲昵叮嘱她:“怎么把这个忘了。” 崔秩冷着脸站起身,一双美目死死凝视雪存,脸色惨白如鬼,漂亮的双唇都干涸开裂了: “你一夜未来,便是与侍郎夜游长安去了?” 雪存愣了愣,尚未反应过来要如何作答,更没想到姬澄会来这么一遭,便听姬澄大言不惭抢话道:“是,我带着她在长安城玩了整夜。” 姬澄忽然撒谎,一是崔秩生性多疑,他只好主动为雪存掩盖姬湛之事,不让崔秩多想,免得此事越牵扯越凌乱;这二来么…… 崔秩眸光一震,他对着雪存冷冰冰勾唇一笑,仿佛又是原先那个不近人情的御史中丞,声音也哑得厉害: “既然七娘子不想去雪啸山庄,何必不一早告知我?” “玉生烟,收拾东西,回长安城。” 他居然误会自己和姬澄了! 崔秩发怒,除却笑容和煦有礼的姬澄,所有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雪存睁大了眼,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气势汹汹的步伐,拼命在他身后急切解释道:“郎君,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崔秩在马车前停下脚步,转身,冷淡地睨她:“不是么?我崔子元就活该在灞桥苦苦等你一夜,就活该……咳咳,活该受了风寒,对么?” “高雪存,你知不知道我提心吊胆了一整晚?你知不知道,我把所有最坏的结果,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可我唯独没想过,你上元夜之所以失约,原是同旁人在一起了。” 说罢,他踩凳上马车,玉生烟经过时,只敢默默与雪存对视一眼,一言不发跟着进去。 崔家的马车疾驰着驶离了灞桥。 雪存无力地目送马车离开,缓缓闭上了眼,一瞬间,险些失重跌倒在地。 这就是姬湛想要的结果吗。 为什么他总是要为难她,总是要想方设法叫她触怒崔秩,他就这么见不得她好过,见不得她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崔秩真的生气了。 至少这段时间,他都不想再见自己。 第74章 爬床婢女 一夜过去,雪存回到国公府时天已大亮,无巧不成书,她偏又遇上游玩一夜方归的高诗兰主仆。 只听高诗兰婢女嘲笑她道:“七娘子不是要跟崔三娘去雪啸山庄吗?怎么这会子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高诗兰历来对雪存不屑一顾,此刻连嘲笑她都懒得开腔,便纵容着自己的奴婢们对雪存极尽嘲讽: “怕不是伺候得不尽心,惹恼了三娘,被撵回来了吧。” “也不看看崔三娘是什么身份,当真以为送些上不得台面的破烂,就能与她契结金兰。” 灵鹭性子急,听她们这么编排雪存,恨不得当场双手叉腰洋洋洒洒骂回去,却被雪存和云狐双双拉住。 “小娘子。”待高诗兰一干人走远了,灵鹭气得两腮鼓鼓,“若是六娘这么奚落你也就罢了,好歹她是姐姐,无论如何你也要敬她三分。可她身边那几个奴婢怎敢有胆量讥讽你?你是主子,她们是奴才,你教训她们天经地义。” 雪存奔波一夜,又在灞桥出了大乱子,此刻脑子浑浑噩噩乱成一团豆腐渣,无暇去与高诗兰争斗。 尽管如此,她还是语重心长:“灵鹭,既然你都知道她们是奴婢,何必与奴婢逞一时口舌之快。倘若我辩输了,她们就能翻身当人上人压我一头不成。” “何况她们敢这么说我,还不是六娘授意。我累了,不愿争吵,六娘一向得宠,待事情闹大闹到祖母面前,吃亏受罚的只能是我。” 灵鹭满腔怨愤,可一听雪存之言,逐渐冷静下来。 她同样一夜没合眼,玩也没玩尽兴,一个时辰前灞桥那一幕,更是叫她吓得胆战心惊,崔五从未对小娘子如此不留情面过。 待回了浣花堂,她简单侍奉雪存更衣梳洗,才忧心忡忡问道:“小娘子,你说崔五会不会……唉,得罪了他,可该如何是好。” 雪存莞尔一笑:“事已至此,咱们先睡觉,你和云狐也累了,先去歇息吧。” …… 昨夜到底被姬湛拽着吹了许久冷风,雪存一觉醒来,非但没有打起精神,反而头痛欲裂,昏昏沉沉。 府医诊脉后,说她受了风寒,好在没发热,吃一副药就能痊愈。 是故她在浣花堂静养了几天,药到病除,四天后又是个能活蹦乱跳的小娘子。 今年四月,高瑜就要去参加国子监的评试了。 大楚科举制度分外严苛,为官者除真才实学外,还要被考量门第出身、外貌和仪态,这股风气蔓延进国子监,适龄的勋贵子弟也要按照科举标准考察。 高瑜姿容兼美,才学上更是无可挑剔,雪存并不替他担心,唯独只担心他过于用功熬坏了身体。 雪存甫一痊愈,就忙端着补汤去洗心阁亲眼盯着他喝光。 从洗心阁出来的一路上,灵鹭都是副欲言又止模样。 雪存笑问她:“怎么这几天你都魂不守舍的?” 灵鹭直言:“小娘子,先前你说崔五一事你自有对策,可都四天过去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 崔秩身份何等显赫,小娘子既然一心想攀附他,又怎能在府中空等着,她都替小娘子着急。 雪存低下头沉思片刻,方对灵鹭道:“你去打听打听他这两日的动向。” 灵鹭:“我都问好了,他回家后也染了风寒,比你还要严重,今天的朝会都告病未去呢。” 雪存胸有成竹道:“既然如此,咱们直接去崔家见他。” 灵鹭不解:“他当真愿意见小娘子?恐怕还没消气吧。” 雪存神秘一笑,什么都没说,回到浣花堂后,亲自给崔露拟了副拜帖送去,开始梳妆打扮。 崔家。 崔露得知雪存要亲自来访,气得随手把拜帖朝书册中胡乱一塞:“就说我身体有恙,不见。” 这个高雪存,上元夜无故失约,害得阿兄枯坐到天明冻坏了身子,今日才勉强好转,她怎么有脸贴上来的? 香菏正要叫小婢女外出拒客,崔露又忽然叫住:“等等,叫她进来吧。” 她倒要看看高雪存又打的什么主意,必定是哭哭啼啼一通卖惨罢了。 雪存被人领进中书令府,走了半日才到崔露的院子。崔家府邸占地虽广,倒不似镇国公府那般富丽堂皇,反而古意悠扬,浑厚之余不失清雅,哪怕一砖一瓦都透露着顶级世家的底蕴。 “三娘,上回你在山庄问我,我平日都用何物滋养肌肤。”雪存亲自将一只沉甸甸的螺钿盒推到崔露面前,“这里面装的,便是我提到的东海珍珠膏。” “你若是用着喜欢,改日我再多弄几斛送来。” 崔露每回听她喊自己“三娘”,总会生出一股怪异感。 心想自己明明与她不相熟,她却总学着旁人亲切地称呼自己。 崔露自知生就了副雪肤花貌的倾城色,但上回与她一起泡过温泉后,不得不对她一身无瑕生光的皮肉甘拜下风,也多嘴问了她是如何养护的。 她这次登门,竟是带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珍珠膏,光是这螺钿盒都造价不菲。 崔露连客气都懒得装,叫香菏把东西收下,一面懒懒散散撸动着怀中白猫,一面毫无诚意地迅速对雪存道了句谢谢。 雪存在她房内又待了半盏茶时间,终于道出此行来意:“三娘,听说中丞抱恙,我才冒昧给你递上了拜帖。可否请三娘卖个人情,向中丞引荐我,让我见他一面,将当夜之来龙去脉说清楚?” “上元夜我并非刻意失约,可到底因我之故害得令兄生病,我难辞其咎,特来请罪。” 崔露一早就洞悉她的目的,看在她从始至终都保持诚心的份上,崔露轻笑道: “阿兄卧病以来谁也不愿见,连我都不敢去烦他。你想见他,我可以叫玉生烟过来,但他想不想见你,非我所能及也。” 片刻后,玉生烟匆匆现身崔露书房外,见雪存登门拜访,也是大为惊奇。 崔露抱着狸奴缓缓起身:“有什么事你就和玉生烟说吧。” 雪存对她露出了个不胜感激的笑:“多谢三娘。” 崔露离开后,雪存忙上前向玉生烟问话:“小玉郎君,子元他怎么样了?” 玉生烟一听她又叫自己“小玉郎君”,脸颊飞快红出两团红晕,挠着头:“郎君他今天要好些了,前两天真是食不下咽,坐立难安。” 崔秩常年习武,这一病起来居然病得这么厉害。 雪存:“他消气了没?小玉郎君可否替我做个人情,叫他见我一面?” 玉生烟为难道:“看上去还没消……小娘子,郎君这一病,连我的账也不买,我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你。” “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不妨等郎君彻底病愈了,气也消了,再来拜访?” 看来她真是把崔秩得罪得狠了,玉生烟都被他吓得唯唯诺诺。 崔秩从不缺女人倒贴,真等到那个时候,崔秩还会想起自己? 雪存掐了掐掌心,低声啜泣着,用哀求的目光看向玉生烟:“我很担心他。” 玉生烟不忍地别开目光:“我知道小娘子对我家郎君的心意,可此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雪存抹去眼尾的泪珠:“小玉,你能不能找身婢女的衣服给我?等他要用药时,我亲自送进他屋中。” 玉生烟瞪大了眼:“这这这、这不妥当吧。” 雪存:“如何不妥当?我向你保证,绝对牵连不到你。” 玉生烟摇头:“我倒也不是怕受小娘子牵连,只是郎君院中的婢女数目一向寥寥无几,更没有贴身侍奉他的。就算是送药,也只能送到外间放下,郎君他一向很讨厌别人无故冒犯他的领地。” 雪存信誓旦旦道:“我自有分寸。” …… 很快到了崔秩该用药的时候。 雪存换上崔家婢女的发髻和衣服,玉生烟好心带路,把她带进崔秩的院子,又走到崔秩房门前,他低声交代道:“小娘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多谢啦。” 崔秩又不会吃人,有什么好怕的。 雪存眉眼弯弯,向玉生烟颔首致谢。玉生烟替她推开屋门,她小心翼翼迈过门槛,走进了崔秩房中。 按理说,她该把药碗放在外间。 崔秩这人也真是奇人,都病重成这样了,还不许别人随意触碰他的底线,爬也要爬到外间,亲自用药。 雪存端着药绕过道道屏风珠帘,一路畅行无阻进了内间,却并未听到预想中崔秩的呵斥声。 直到凑近一方窄窄的卧榻前,雪存才发现,他这会儿睡着了。 他一手搭在双眼上遮光,一手还紧紧握住一本《水经注》不放,雪存只能看见他苍白的嘴唇和散乱的长发。他身上虽盖了层厚重锦被,但或许因病中无力的缘故,盖得并不严实。 雪存轻轻叹了口气,把药碗放在一旁,俯下身,伸手就帮崔秩掖被子。 岂料她的手刚一触碰到他冰凉的长发,几乎是一瞬间,他蓦地坐起身,利落地抽出榻头剑架上摆放的长剑,剑身紧紧抵在雪存颈边: “找死?” 雪存终于明白为什么玉生烟会再三提醒她了。 崔秩竟警惕到了好梦中杀人的程度,这看似太平的盛世朝堂上,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雪存不敢喘息,强行冷静地抬起头,直视崔秩的目光。 崔秩眼眶发红,眼窝深陷,他目光茫然,薄薄的眼皮因困倦在眼尾多出两层褶,一双浑浊如一潭死水的瞳孔猛地紧缩。 待他看清来人是雪存,才逐渐恢复意识,收回了剑。 崔秩还当雪存是哪个不要命趁他病来爬床的婢女。 雪存小声唤了他一句:“子元。” 崔秩无力地跌回榻上,躺下,翻了个身,不想见她:“原来是你。” 她竟然混进崔家扮成婢女见他,崔秩不知该夸她聪明呢,聪明到什么歪点子都想得出来;还是指责她愚笨,闯进内间不说,竟敢在他小憩时近身,还对他动手。 雪存把手搭上他肩头,可怜兮兮晃了晃:“郎君,你还在生我的气。” 崔秩冷笑着朝里侧挪了挪:“我崔子元一介凡人,哪里敢同仙女儿生气。” 第75章 见他父母 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吓得走旁人,吓不走雪存。 雪存稍一酝酿,满腔无奈开口道:“那夜朱雀大街人来人往,我不慎摔倒,扭伤了脚。恰好偶遇姬侍郎,他好心送我去医馆,一来二去才耽误了整整一夜。” “我命云狐将此事速速告知你家奴婢,待她赶到春明门,你家马车已经不见了。” “早该来向郎君赔罪的,奈何我亦染了风寒,不得已拖延到今天。郎君,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盼着你早日痊愈,远离病榻。” 上元夜翌日,也是姬澄亲自将雪存送回国公府的。 在马车上时,她恳求姬澄与她统一口径,不要将上元夜的实情告知旁人。好在姬澄答应了,向她许诺大雁塔一事会守口如瓶。 但他死活不肯回答雪存,为什么要在崔秩面前莫名其妙扯了句谎。 雪存一点也不担心崔秩事后再去询问他真相。 崔秩虽多疑,但不是自取其辱的性格。 一听她原来是扭伤了脚,崔秩身体一僵,缓缓翻了个身,面向她:“雪雪,你为何不直说?” 那天清晨,她几乎是一看见自己,就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大步朝自己跑来。 却受尽了自己的冷言冷语。 崔秩不敢回想她当时在寒风中低落迷惘的神情,一想,他心口就隐隐涌上一股酸涩。 她就那样狼狈无助地被他扔在了灞桥。 雪存为进一步打消他的疑心,故作天真地站起身,把裙摆往上撩了撩,露出只缠绕绷带的细白脚踝,女子柔美的小腿线条半遮半掩,叫人浮想联翩。 她低眉莞尔道:“郎君别担心,已经好多啦。” 没有丝毫埋怨他的神色,更不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她越是这般,崔秩心底就越是愧疚难当。 崔秩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率地给他看伤处,且还是腿……触及她小腿上那抹晃眼的白,他匆匆撇下一双长睫,脸颊愈发滚烫,呼吸也不可控地乱了。 雪存放下裙摆,双手捧上放置在一旁的药碗,跪坐到他榻边,笑眼盈盈:“郎君,药快凉了,你先用药。” 崔秩忽将一双皓玉似的手伸向她,捧着她微凉的脸,指尖温柔地摩挲。 他因生病体热,体温比往日滚烫许多,雪存甚至感觉自己下颌处烧了起来。 “雪雪。”他念念有词,长睫颤动,“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瓜。” 雪存偏了偏头,主动把脸朝他掌心贴得更近,顺带亲昵地蹭了蹭,一双琥珀杏眸溢满赤诚的爱意。 她刚欲开口应答,门外突然传出道女声: “五郎,可是醒了?” 崔秩一听到这声音,一个激灵,老老实实收回手,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悄声对雪存道:“糟了,是我阿爷阿娘。” 中书令崔昊和窦夫人? 情急之下,雪存险些没端稳药碗,她迅速寻觅崔秩屋内有何处可供躲藏。 崔秩对屋外大声应了句“阿爷阿娘请进”,复又低头对雪存小声保证:“你别怕,我会助你,不必躲躲藏藏。” 他甚至有心情与她低吟调笑:“知道婢女的本分么?嗯?” 他坐起身,雪存只好放下药碗,心虚地低着头迎上,恨不得把头埋进砖缝里,鼓足勇气,给中书令夫妇开了房门。 “相公,夫人。”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瞒天过海,毕竟窦氏先前没少参加各类宴会,指不定眼熟她。 窦氏和崔昊一看到她也是大吃一惊,默契地对视一眼,心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五郎竟允许婢女进屋侍奉他。 尤其是窦氏,忍不住多打量了雪存两眼。 这一打量就明白了大概缘由,生得这副相貌,难怪不得子元会破例。 夫妇二人没察觉出异常,雪存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道:“奴婢告退。” “站着。”窦氏柳眉倒竖,一开口便是中气十足,“主子还没开口下令,做奴婢的哪有擅自退下的道理?” 雪存又羞又窘,急得像只误入灶台里的蚂蚁,偏偏这时崔秩还在内间云淡风轻笑道:“娘,她是新来的,还欠调教,莫要和她计较。” 真是奇了,自家儿子第一次替一个婢女说情。窦氏这才笑罢:“行,进来吧,郎君还需侍奉呢。” 雪存乖巧颔首:“是。” 夫妇二人坐到崔秩对面,细细问过他今日状况,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无非都是说些家常,叮嘱他好好养身。 雪存站在崔秩身侧,动也不敢动一下,余光却将崔昊夫妇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窦夫人生得富贵明艳,崔昊虽是人到中年,但可见其年轻时相貌不俗,尤其那双潋滟秀美的桃花眼,简直与崔秩一模一样。 窦氏的话兜兜转转,又饶回到雪存身上。 她向雪存挥手:“过来。” 雪存上前,她又道:“让我好好瞧瞧你的模样。” 雪存只好跪坐在她身前,徐徐仰起一张小脸,双眼却不敢直视她。 美人离得近了,窦氏这厢才发觉雪存的美貌,远比她方才匆匆一瞥时更叫人心生惊喜。 窦氏的态度一下子亲厚不少,恨不得捧着雪存的脸亲手雕琢一番。她舍不得挪开眼,忙问崔秩:“这婢女是何时进你院中的?” 崔秩本在隔岸观火,甚至因雪存被窦氏用赞许的目光打量,他心底莫名生出丝缕的骄傲。他们这样,算不算是带雪存拜见了他的阿爷阿娘…… 忽而被发问,他用力压住嘴角的惬意:“前日。” 窦氏松了手:“前日……” 她原以为,自己这个儿子,虽是朝廷高官,此生却是个出家人不近女色的命,冷心冷情得很。一朝有婢女近身侍奉,还是个顶天漂亮的,她如何不欢喜。 但漂亮归漂亮,这婢子的脸瞧着,却总觉得眼熟,好似她曾在何处见过。 一时间,窦氏甚至都做好等崔秩病愈,就主动把雪存抬为他妾室的打算。 雪存见她没有认出自己,心中悬着的巨石总算落地了。今日这桩小小的意外,叫她以不太光彩的形式,出现在突袭的崔氏夫妇面前,来日他们恐怕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算了,不必想这么多,届时崔秩总能想到说辞的。 窦氏又问道:“你有胡人血统?” 汉家女子鲜少生出这样奇异的瞳色,更不会有一只凌厉的高鼻;当然,胡人女子也少见如此细腻光洁的肌肤,夸张些的,个个跟罗刹鬼似的。 这婢女结合二者之长,神态虽谦卑之至,可骨子里那股不可亵渎的气韵倒叫人惊喜。 雪存:“是,家母祖上乃是鲜卑人。” 窦氏:“哦?难怪不得,既为鲜卑人,你祖上八成也是个旧贵了。” 崔秩适时咳了咳,窦氏立刻会意。 后面的话她便没继续问了,更没再问雪存母家祖上姓什么。她心想,抓着小丫头追根究底问她何至于沦为为奴婢,到底是件不妥当的事。 在崔秩屋内坐了半晌,闻到弥漫屋中的淡淡药味,窦氏才反应过来,苦恼地啧了声:“光顾着和五郎说话了,药都没叫他喝成。” 崔秩笑了笑:“无碍的。” 窦氏看向雪存:“去伺候郎君用药吧。” 雪存旋即起身,走回崔秩身侧,伸手挨了挨药碗,见药汤凉透了,又小心翼翼拿去一旁的暖炉上加热。 待药汁变得温热,她才取下,端回崔秩跟前,一手端碗,一手握勺,耐心地把汤药一勺接一勺送进崔秩口中。 最后不忘呈上蜜饯盘。 崔秩配合地取了枚糖渍话梅含进嘴。 元有容常年卧病,雪存儿时便是这么照顾她的,故而伺候病人用药这种事,她简直轻车熟路。 崔秩全程都忍着笑,心跳也随着雪存得体的举止逐渐稳了,一面吞咽汤药,一面偷偷打量自己这个“婢女”。 今日这一幕幕,真是惊险又怪异,更多的是刺激。他和他属意的女郎,居然在爷娘面前瞒天昧地。 崔氏夫妇皆默默注视着雪存一举一动,见她伺候崔秩不出任何差错,面面俱到,窦氏更是无比满意。 崔秩用完药,二人无事可说,不好继续打扰,又叮嘱崔秩几句,便一齐离开了。 “呼。”雪存直接坐到崔秩榻上,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并不明显的汗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崔秩贴在她身后,熟练地把她抱进怀中,笑道:“你信不信,我阿娘方才已经想让你做我们崔家的小媳妇了?” 雪存身形滞了滞,羞羞答答别过脸:“郎君别开玩笑。” 她这副小女儿情态叫崔秩愈发喜爱。 他很想再与她你侬我侬,甚至想与她像在梅林时那般亲热,可一想到自己尚在病中,只能遗憾地打消了念头。 崔秩松开她,开始把玩起她腰后的长发:“雪雪,等我病愈我再去找你。” “若我没记错,元夫人信佛?” 雪存:“是。” 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只听崔秩沉声道:“还记不记得我曾允诺过你的事。” 他允诺过自己的事很多,雪存桩桩件件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终于回想起,她最初接近他,原来是打着娘亲的旗号。 雪存:“郎君是想为我娘作一副观音图?” 崔秩点头:“嗯,观音大士寿辰近在眼前,我为元夫人作一幅观音图相送,雪雪可满意?” 能得崔子元作的观音像,也是桩得之不易的美谈了。等娘收到观音图,想必会很开心,雪存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崔秩又笑着去亲了亲她鬓边的秀发:“好,等我。” 第76章 帮了你一回,记得谢谢我 惊蛰一过,百川画坊就给镇国公府递来消息,道是崔翰催促雪存赶紧回去学画了。 雪存一边心想崔翰记性还真好,她都快忘了这回事,好在她也确实抽空练画,一边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前往东市。 到画坊后,崔翰什么都没教,只叫她先画一丛竹。 崔秩教她学画时,也喜以竹入手。雪存没跟着他白练,在纸上三两下画好一团墨竹,恭恭敬敬递到崔翰跟前:“还请老师指点。” 指点?怕是有人比自己更早指点过她吧。 这技法笔法力道转圜,一笔一画都有崔秩那小辈的痕迹,崔翰看破不说破,颇为满意点头道:“不错,用心了。” 好歹这小丫头现今画出来的东西不会再气着他。 …… 雪存离开画坊前,崔翰又叫住她,交代道:“花朝节将至,记得抄几卷《南华真经》和《冲虚真经》。你书法造诣不低,这次必能一鸣惊人。” 花朝节? 经他一提点,雪存才想起这桩她从前从未参与过的要事,否则险些错过。 圣人感念故去的韦皇后,在她死后为她设庙立神祠,将她封为花神,每年花朝节都有无数人前去焚香礼拜。 当今的后宫,若非要论韦后离世后最受爱重者,非董贤妃莫属。 董贤妃年纪随轻,可她不但貌肖韦后,连才情也像,故而圣人放心将后宫委与她掌管。 道教是大楚国教,二月二花朝节前,各家贵女都要依照董贤妃之令,誊抄《南华真经》和《冲虚真经》等道家经书送进宫。董贤妃会选出抄得最好的那份,拿去韦后神祠中供奉,每年一换。 谁能得到董贤妃的赏识,谁在长安贵女中的名声便能一飞冲天,雪存自然愿全力一试。 只是还要准备二月十九的观音寿辰,随之而来法华寺还有法会……这下佛道两家经书都要抄,根本就抄不完。 何况元有容得知,法华寺今年新收留了一批因河南水患无处可去的小沙弥,还总在她耳边念叨着叫她记得去布施。 此外一开春,元氏的订单又增多了,两大商会也有得忙。 一大堆事情蜂拥而至,雪存苦闷地揉了揉眉心,暗叹忙里偷闲的日子结束了。 花朝节前,她几乎没再出过镇国公府一步,成日闷在家中埋头抄写道经。 道经准时抄写完成,宫中派人来各府收,雪存又马不停蹄地抄写《金刚经》和《妙法莲华经》等,以供法会布施。 她丝毫不知自己抄写的道经,兜兜转转,竟被姬湛拿在手里观赏。 花朝节前夜,皇宫。 姬湛下值后,照例带上有待修校的书卷,进宫陪伴李澹左右。表兄弟二人还会同时被皇帝问话,回答皇帝诸多的问题。 宣王李澹身为韦后幼子,早在十岁那年就被加封并州都督,按理早该前去封地上任。但皇帝极其溺爱这个小儿子,只让他遥领并州都督一职,舍不得他离开长安半步。 李澹至今住在宫中,甚至在他五岁时,皇帝还命姬湛做他的伴读。 姬湛与李澹既为表兄弟,又多了层伴读关系,可谓亲上加亲,是故他留宿宫中也是常有之事。皇帝特赐他居于朝晖殿,与李澹所住的含章殿仅百步之隔。 宫人们起先见到他时不时神出鬼没的身影,还会受到惊吓;时间一长,只要看到抹一闪而过的艳色衣角,便习以为常,知道那是四处乱窜的姬湛,渐渐也不觉得奇怪了。 这个活祖宗,皇宫可谓是他第二个家,来去自如的,谁敢有胆子去管? 各家贵女抄写的道经都暂时存放在文华殿,只待明日花朝节,董贤妃一一过目,亲自挑选。 一个小太监却趁皇宫巡逻守卫交接的间隙,鬼鬼祟祟溜进了正殿。 他小心翼翼,捏起厚厚一叠纸张,快速翻找着什么。 贵女们都在经文上署名了,不一会儿,小太监翻到镇国公府上的,双眼一亮,从衣襟中掏出方砚台,又从袖中拿了块墨,把殿中花瓶里的水倒进砚台,就地研磨起来。 待墨汁研成,他再三检查要泼黑的那份是否为雪存所书,刚一抬起砚台,头顶就传来一句鬼魅般的问责: “啧,狗太监,嫌自己命长?” 小太监吓得以为自己撞见了鬼,又怕惊叫声引来守卫,只能生生憋住这一句。他憋得身形颤颤脸色灰里透白,一抬头,却是见一双黑得发邪不见活气的狐狸眼,在梁上幽幽盯着自己。 从未见过哪家贵公子喜好当这梁上君子的,且还穿着身妖孽似的紫袍。 “原、原来是校书郎。”小太监忙磕头认错,“奴婢见过校书郎。” 姬湛勾唇笑了笑,跳下房梁,一手把着腰后横刀,另一手甩着抹额把玩,浑然一副不伦不类随性洒脱的模样,缓步走到他跟前: “蓄意毁坏供呈给文德皇后的道家经学,可知是何重罪?” 小太监没料到他一眼洞悉出自己此行目的,吓得什么都交代了:“奴婢是受韦家小娘子指使。” 一听又是韦皎皎,倒也在姬湛意料之中。这几年来,年年都是崔露最受董贤妃赏识,韦皎皎一向看不惯她,又比不过她,今年居然做出毁卷这种行径。 但姬湛还是假意询问小太监前因。 谁料小太监却说,他奉命要毁的是高雪存上交的那份。 韦皎皎每年都是最后一个上交的,目的在于打探其余贵女书写状况。这一打探,却是发现镇国公府高雪存异军突起,那一手排版与好字比崔露更惊艳。 她这才想了如此昏招。 花朝节礼拜韦后一事乃重中之重,最后择选出的道经,连皇帝也会过目。每家贵女上交的经文,即代表了对故去韦皇后的态度。 若是明日叫皇帝和董贤妃发现高雪存的道经被毁,那她高低也要被扣上个大不敬之罪,至于惩罚重还是不重,全凭皇帝一念之间。 小太监苦苦求饶,姬湛难得大发善心,含着笑叫他转找出韦皎皎写的那份。 “韦娘子的在此。” 小太监双手呈上。 姬湛眯了眯眼,以戏谑的口吻命令他:“你方才准备好的墨,泼上去。” 小太监吓得痛哭流涕:“校书郎饶命啊,奴婢也是受韦娘子所迫,若是叫她知道奴婢办事不力,奴婢会受罚的。” 姬湛:“与我无关,叫你泼你就泼。” 小太监又苦苦哀求半日,见姬湛不为所动,只能含泪咬牙泼上去。 姬湛又命令他:“吹干。” 若是吹不干,其余贵女的书卷也会受牵。 小太监努起嘴用力吹了大半晌,吹得嘴皮子卷起条条白屑,湿润的墨迹才终于干涸。 如此,姬湛才笑道:“滚。” 待小太监连滚带爬离开文华殿,姬湛把抹额系回头上,不紧不慢亲自整理起满地的狼藉来。 雪存抄写的南华真经赫然映入眼帘。 他握在手中反复欣赏,最后对着落款处的“镇国公府高雪存书”几字,自言自语道: “帮了你一回,记得谢谢我。” …… 今年花朝节被董贤妃选中的人果不其然是雪存。 消息传遍长安贵女圈,所有人都大感震惊,其中最受震撼之人当崔露莫属。 一开始有人以为雪存找了代笔,直到清河崔氏的小娘子们为雪存作证,叫那些质疑之人去百川画坊一探究竟,雪存的许多字卷都列在坊内,才堵住了漫天飞的猜疑。 可崔露整整三天都没缓过劲。 这个高雪存,平日到底是她小看了。 当真应了那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开始,她以为阿兄看上高雪存,只是贪恋美色;到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难怪不得,阿兄当初会对她说,有人的字写得比她更好。 崔露越想越不服气,怎么偏偏打败她的就是高雪存呢? 她气得把自己锁死在书房练字,谁也不想搭理,就连宣王等人见天气转暖邀她蹴鞠,她也不去。 随之而来还有另一个消息,韦皎皎上交的经文,竟是一团黑漆漆的破烂。她好歹是韦皇后母家的小辈,圣人得知此事,没怪罪她不敬,只叫她在家中自省半月。 崔露心想,她今年虽未夺得第一,但听说韦皎皎吃瘪,她这心里比得了第一还舒坦。 “小露,你别较劲了,听香菏说你这三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崔秩放心不下她,特来她院中探望,谁知连他这个做兄长的也被拒之门外。 崔露在屋内气呼呼答道:“阿兄少虚情假意了,找你的心上人去吧,我这个妹妹一点也不重要。” 崔秩今天的确要去找雪存。 他和玉生烟听崔露这么赌气一说,双双哑然失笑,又站在窗外同崔露开了几句玩笑。 主仆二人被崔露推开窗门甩出的书砸中,才匆匆逃离,出发前去镇国公府。 浣花堂。 雪存这段时日抄书都快抄吐了,甚至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云狐和灵鹭恭喜她受董贤妃赏识,她也左耳进右耳出地敷衍了过去。 直到灵鹭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她屋中,扶着门框,咳得弯下了腰:“小娘子咳咳……你、你别抄了,出大事了。” 雪存目不转睛,手不停笔:“什么事能大过法华寺法会。” 灵鹭:“崔五来镇国公府找你了!” 雪存淡定道:“哦,我马上出去。” 这也能算大事吗,多半是崔秩又打着崔露的名号邀她外出,雪存早就习惯了。她甚至觉得崔秩这人很有做贼的天赋,偷偷摸摸的功夫堪称一流。 岂料灵鹭大喊:“不是啊,他人都坐在金风堂和老夫人说半天话了!今天就他和玉生烟两个,没有别人!” 第77章 我当真好喜欢你啊 雪存头脑一热,指尖一软,险些坏了一卷辛辛苦苦快要抄完的佛经。 这个崔秩,胆子也忒大了吧,竟然不声不响直接跑到镇国公府来,还不如直说要自己的命呢。 他事先并未说他的观音图竟是这种做法。 被他打得半残的王乂现在还住在国公府,他这样冒冒失失地登门,就不怕招大伯二伯记恨? 雪存僵硬地站起身,让灵鹭给她梳妆更衣。 待到施朱傅粉完毕,又见云狐跑回来传信儿:“小娘子,崔五说他要在国公府花园给夫人作画,叫你把夫人请出去。” 雪存颇为埋怨道:“知道了,祖母那边他是怎么说的?” 云狐收了收声:“小娘子放心,就崔五那张嘴,把老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说你与崔三娘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上次你去崔家时,特意携重礼求他为母作画。他感念你的孝心,不敢推辞,故而今日登门为夫人画像。” 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 雪存戴好披帛,匆匆推门而出:“既然如此,我去知会娘亲。” 元有容一听她专程请人为自己作画,也是大吃一惊。 “以我之貌画观音……”元有容对镜抚过鬓角,“这不妥当吧,更不敬重。” 雪存笑盈盈把脸贴近她,与她一起看向光滑的镜面:“娘,这世上多的是扮观音的女子。儿时我还听舅舅说过,江州庙会也是由你年年扮观音,怎么如今反倒害羞了?” 快要过去二十年,又经历过两次生育,元有容这张脸,却同当年初嫁时无二。 雪存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元有容的目光却渐渐黯淡了。就算她的容貌如当年,可心境又能如当年么?她不适合再扮观音了。 元有容扭过头,抓起雪存的手,不住忸怩:“梵婢,既然崔家要赠我观音图,不如你来扮观音入画,娘收到了一样会喜欢的。” 雪存蹙了蹙眉,心想娘亲怕是不知道崔子元早给自己画过像,不满地嘟囔道:“娘,我都事先和崔中丞说好了,他是专程来给你作画的。你别担心,他才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呢。” 她软磨硬泡多时,元有容才终于应下,更衣后,同她一起出了浣花堂。 …… 国公府后花园。 因着崔秩现身,几乎整个国公府的女眷都倾巢出动,却也与崔秩隔得远远的,不敢近前,只为近距离一睹堂堂御史中丞的风姿。 就连高诗兰等人也忍不住好奇观望,他作画时是何姿态。 崔秩的风寒已痊愈,今日又恢复了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模样。 他回想起雪存在雪啸山庄夸赞过他的话,特意挑了身类似晋时的广袖宽袍穿上,只为做她心目中的荀令兰陵。过腰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发间别一枝极长的粉玉桃花簪,桃花眼桃花簪,任是心底再无情眼角眉梢也自含情。 因他身形修颀如桐木,哪怕随意一站,一个人便是一幅盎然的春意。 一粉一白两道身影闯进花园,崔秩暗暗扬了扬唇角,果然是雪存扶着元有容一齐现身。 母女二人走近,尚未对他这个朝廷命官行礼,崔秩便率先对元有容作揖拜见道:“晚辈是博陵崔氏崔秩崔子元,家中行五,见过元夫人。” 元有容见到他相貌时不由愣怔了一下,她上前虚虚搀扶起崔秩,柔声细语道:“中丞何必同我一个深宅妇人客气?快快起身。” 崔秩笑曰:“您是长辈,晚辈不敢不敬。” 元有容又若有所思盯了崔秩片刻,忽没头没尾道了声:“中书令的孩子……崔中丞,令尊令母近日可安好?” 崔秩只当她是寻常寒暄,耐心作答。 答毕,他又请元有容坐在坐榻上,以供他临摹。 崔秩将画笔纸张等器物一一摊开,却对着空白的画纸踌躇多时,不愿下笔。 “玉生烟。”崔秩不悦拧眉,“你是怎么做事的?颜料都没备齐。” 玉生烟:“郎君,我——” 话说到一半,他梗着脖子强逼自己咽了下去,心道郎君可真装啊,这些东西,不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按照你的指示收拾的? 但谁让自己是个侍从呢,唉,就是个背黑锅的命。 崔秩对雪存脉脉一笑:“七娘子,辛苦你带我去取贵府的颜料补上空缺。” 雪存和玉生烟默契地对了对眼神,原来崔秩打的是这个主意。也罢,旁人皆未看出她与崔秩之间的端倪,且国公府除她以外,没人对书画有浓厚的兴趣,整个公府颜料最齐全的地方,除了浣花堂还能是哪儿? “中丞请。”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始终与崔秩保持五步之隔,又对元有容道,“娘,您稍等,我和中丞去去就回。” 说罢,玉生烟和浣花堂的一众婢女也随行前往,还真叫人看不出她和崔秩之间的猫腻。 真正的猫腻岂能让外人瞧见? 崔秩一迈进雪存的书房,便急不可耐关上了房门,从她身后抱住她,将她紧紧圈在怀里。 他深吸一口她的颈边香,声音压低到沙哑迷离:“雪雪,你有没有想我?” 想他? 雪存没被他吓破胆就算不错了。 他总是出乎意料地以各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上回是马车,这回直接杀到公府。方才在众人面前竭力端着,雪存到现在还后怕,腿都快吓软了。 “崔子元。”难得雪存连名带姓喊他,她在崔秩怀中扭了扭身,无果,只能任由他桎梏,“你知不知道你吓死人了。” 又是这副似嗔似怨的娇娇语调,听得崔秩心头发痒。 崔秩贪恋地埋下头,恨不得一张脸都长进她颈间。他轻笑,呵出的热气像一双无形的小手,挠得雪存的后脑处一片酥麻:“我迟早要见你娘亲的,不是么?” 他抓起雪存烟粉色的披帛,把在手心不断玩弄:“雪雪,你今天好美。你身上颜色,倒与我的发簪相配。” 雪存转头去盯他的发簪,果然是枝栩栩如生的粉桃。这样阴柔艳丽的长簪,寻常男子可不能轻易尝试,唯独他崔子元戴上,竟是没有半分的脂粉气。 或许这簪子还很适合姬湛。 雪存冒出这个想法时头皮一凉,好端端的,她想到那个瘟神做甚? 崔秩趁她走神,松开她的披帛,又去扣住她的手。察觉她掌心不复以往柔嫩,他心疼地揉捏起来:“你这段时间足不出户,究竟要抄多少经书?手都起茧了。” “若实在抄不完,我替你分担好不好。” 雪存摇头:“快完事了。” 她在他怀抱中艰难转身,轻轻抬手推他的肩:“好了,你快去挑颜料吧,你在我院中待得太久旁人会怀疑的。” 崔秩这人调起情来,怎么没完没了没大没小。 “遵命。”崔秩不舍地松开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是恨不得捣出黏腻缠绕的丝线。他实在心有旁骛,趁机亲了亲她的耳垂,“雪雪,我当真好喜欢你啊。” …… 若非有个玉生烟冷脸挡着,恐怕国公府一众女眷,便会以观摩崔秩作画的名义,将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上演一出看杀崔秩。 她们早将他打伤王乂一事抛诸脑后了,眼里只容得下他那张举世罕见的好容颜。 崔秩一气呵成画成观音图,时值傍晚,老夫人命人备下丰厚晚膳,欲留他在公府享用,却被他疏冷地推脱了,半刻都不愿在国公府多待。 主仆二人行向元有容道辞,快步离开。 元有容回到东屋后,对他画成的观音图爱不释手。 “不愧是崔氏子弟,画功可谓无人能出其右。”她望着画像上的观音,忽然双眼发热,“梵婢,今日多亏你相劝,我已经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她少时长在江州,每年庙会,邹媪都会把她打扮成观音模样乘车巡游,为当地百姓洒净瓶水祈福。江州有江南西道的水雾烟雨,秀丽山峦,有疼爱她的阿兄,原来她也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元有容多愁善感,多哀多泪,雪存虽早已习惯了,却不忘劝她:“娘,您别掉眼泪了,对您身子不好。您若是喜欢,我年年请他为你作观音图。” 她一面说着,一面在心中想,若她真能嫁成崔秩,往后就是一家人,再也不愁没人给娘画观音图啦。 即便她……她待崔秩,并无多少真情,可看在今时今日之点滴,她愿意慢慢学着为他付出些许真心。 …… 观音寿辰一过,法华寺每年的法会又开始了。 法华寺因接收了一批懵懵懂懂的小沙弥,故而今年法会与往年不同,前去听禅布施者只多不少。人人都争先恐后捐赠香火,以保这群小沙弥来到长安后衣食无虑,潜心修禅。 元有容把这件事念叨了整整一月,又事无巨细叮嘱雪存布施事宜,雪存带上云狐灵鹭,一起前去法华寺。 法华寺内,她又遇见了清河王父子,同来法会布施的还有兰陵。 只是比之去年,清河王的阵仗小了不少,这次连清河王府兵士都没带。 李霂正与大雄宝殿内的小沙弥眼对眼互相张望,无暇分心,清河王和兰陵顺理成章地把他扔下,齐齐向雪存走来。 清河王笑道:“七娘子,又见面了。” 雪存颔首:“臣女见过清河王,见过郡主。” 兰陵挽上她的胳膊:“听阿兄说,你与阿兄初见,便是在这里?” 雪存:“是,确切地说是在后山。” “霂儿,别耽误小师父早功。”几人身后,忽然传出一道熟悉的男声,“你若是也想出家当秃驴,我帮你把头发剃了,让你和小师父们的脑袋一样圆,嗯?” 怎么又是姬湛这个煞神。 第78章 拜倒石榴裙下 他们公主府不是信奉道教么,姬湛怎么也来法会了。 他甚至直接当着一众人的面,管小沙弥们叫秃驴。 真没礼貌。 雪存有点想掐人中冷静一下。 清河王干咳道:“仲延,佛门重地,不可妄语。” 姬湛环抱双手,艳丽的面上含着笑,缓步走来:“佛祖慈悲,小师父们想必也不会与我这个俗人计较。” 他的目光并未落到自己身上。 雪存不愿与姬湛再同处一地,忙借机找借口溜走:“清河王,寺中天竺高僧要开始讲禅了,臣女先行一步。” 姬湛却忽向她开口问道:“天竺高僧?就是那个又黑又瘦的红胡子老秃驴?听说他们天竺人十年八年都不洗一次澡,这你们也能忍。” 他笑眼邪肆,点漆双眸直勾勾盯着雪存不放,一副势必要找出她失控痕迹的架势。他凝眸盯了好一会儿,确实瞧出雪存在隐忍地失态。 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慢慢红了,下颌绷得紧紧的,看不惯他,又拿他没办法。 姬湛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眼底一惯戏谑的笑意中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真心。 清河王知道,对付姬湛这种行径,要用何种方法。索性直接不加以训诫,更不与他费口舌,转问雪存道:“法会结束后,七娘子可要布施?” 雪存:“是,臣女奉家母之命,又一早与住持协商好了,特意为小师父们准备了新的僧服,待到法会结束便分发。” 眼前二人都将自己刻意忽视,姬湛也不恼,唇角依旧噙着抹贱兮兮的笑,悠扬地轻哼起歌儿来。 见姬湛的气焰灭下,清河王对雪存浅笑道:“小王亦为法华寺购置了大量经书,法会结束,七娘子可愿与我一同布施?” 今日布施者无数,若无权势,只能乖乖排队等候,可跟清河王一起就不同了。这样也好,能省下不少时间,雪存点头同意。 …… 雪存与清河王一左一右,相隔不过两三尺,一个支起张分发僧服的桌子,一个架起张堆叠经书的高案。小沙弥们领完新衣,往旁边挪一步,就能领到经书,简直省时省事。 布施乃是行善积德之举,每到此时,身份再显赫的人也会亲力亲为,是故云狐灵鹭及清河王府奴仆,都只是站在一旁打下手。 小沙弥们虽都是出家人,但他们年岁尚小,身上还保持着俗世小男孩的腼腆天真。双手接过新衣,一仰头,望着雪存的脸,比壁画上的飞天仙子还美丽,就呆愣愣地瞪大双眼,嘴也不听使唤了,张得能塞下颗鸡蛋,道谢的话语更叫人无可奈何: “多、多谢清河王妃。” 小胖墩沙弥身后站着的细瘦小沙弥,忙拽着他的衣袖,窃窃私语提醒他:“说错啦,说多谢施主就行。” 雪存轻笑着,好言解释道:“小师父,我不是清河王妃,往后若再见我,莫要喊错啦。” 她担心小沙弥触碰了清河王的忌讳,又转看向清河王:“郡王,这位小师父不知您家事,一时失言,您……” “区区小事。”清河王大度地摆手,“我怎会放在心上。” 他刻意侧了侧身,把嘴角用力下压,不叫雪存瞧见他是何神色。 方才听到那句多年不曾听见的“清河王妃”,真是恍若隔世,悲喜交加。叫他呼吸一滞,眼前一片眩晕,时而将一旁雪存的身影看作亡妻;时而又清醒无比,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 他期待着雪存能主动再与他说些什么。 雪存殊不知此刻清河王心底百感交集,仍在认真地分发僧服,她目不旁视,对每个接过僧服的小沙弥都施以微笑。 直到一个强势的身影挤进她和清河王中间。 “常言道日行一善。”姬湛抢过雪存手中尚未送出的僧服,长眉微挑,“我也要行善,高七娘,你不介意吧?” 雪存笑容一僵,迅速低下头:“不敢介意。” 清河王只当姬湛要来捣乱,揉了揉眉心,面色尴尬:“仲延,法会非同小可,你要闹也得分清楚场合。” 姬湛淡定应付道:“表兄,我今日过来,不是来胡闹的,你就当我来蹭一蹭你和高七娘的福因,日后也好结个善果。” 善果?雪存忍不住在心底嘲讽他,就你这样的,还妄想结下善果?那真是佛家之不幸。 姬湛余光瞥见她忿忿神色,默默数了数,这是高雪存今天生的第三次气。 他知晓分寸,转瞬间,倒是规规矩矩把个耀武扬威的作派收敛起来,当真沉住气,协助雪存和清河王一起布施。 百来套僧服经书一一发出去,说少也不少,但说多便更不算多了,不到半个时辰,雪存和清河王就布施完毕。 直至分发到最后一个浓眉大眼圆嘟嘟的小沙弥,姬湛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手将僧服递给小沙弥,另一手空出,寒声叫住小沙弥:“站着。” 小沙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手乖巧地结礼,歪头问道:“阿弥陀佛,施主何事?” 姬湛忽嗤笑起来:“让我摸摸你的脑袋。” 圆滚滚光溜溜的头,尚未烫上戒疤,光下真是锃亮锃亮的,一个接一个排成两列,惹眼极了。 姬湛早就想这么做了。 好心的施主摸摸脑袋而已,又不会掉几两肉,小沙弥大大方方把光头凑了上去,叫姬湛摸得心满意足。 只是雪存这次当真没忍住,在姬湛看不见的地方,含蓄地翻了个白眼。她直言要打道回府,领着云狐灵鹭,真是逃命似地跑出法华寺,直奔长安城。 清河王等人为不耽误别人布施,很快也外出。 姬湛上马前,被兰陵单独叫去一旁。 兰陵不解:“表哥,你方才为何非要挤在阿兄和雪存之间呢?真是煞风景。” 听她用“煞风景”形容自己,姬湛不可思议笑道:“何为煞风景?” 兰陵当他没开情窍,竟察觉不出清河王那份微妙情愫,只得直言:“你碍着我阿兄和雪存了。” 妨碍。 姬湛眉心一折,反应许久,才想明白,遂又问她:“表兄当真动了再娶的念头?” 兰陵点头:“是,霂儿连娘亲的模样都没见过,如何不可怜?我和阿兄商议后……” 她絮絮叨叨说了大堆,后面的话,姬湛双耳发鸣,逐渐听不清了。 无非是觉得高雪存有多适合做这个清河王妃罢了。 姬湛冷冷一笑,他低估了她,更高估了旁人的自控能力,没想到连清河王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世俗男女之情,本就是他最为不解之事。若一个人连自己涌动的欲望都克制不住,与只知交媾的禽兽何异。 人若生情,无异于将自己的软肋广而告之,简直是最愚蠢的行径。 姬湛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又漫不经心问道:“表兄自己,对她可有意?” 兰陵一顿:“自然,这么一个活生生的温柔大美人站在你面前,任是块石头,也该生出裂痕。” 姬湛:“他不知高雪存与子元之事?” 兰陵笑道:“那又如何?待到她谈婚论嫁那日,婚书上写的是何人名字,才是最有用的。” …… 半月过去,长安春意盎然,姬湛也终于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鹦鹉。 鹦鹉笼是褚厌从东市拿回来的。 今日虽休沐,但姬湛无心春色,并未同长安城中大多数人一样外出踏青。 褚厌把鹦鹉放到他身旁空位,却迟迟不肯退下,在书房门口处来回踱步,面上满是纠结。 姬湛被吵得心烦,将书本往案面上重重一砸:“你到底想干什么?” 褚厌慌忙谢罪:“郎君,属下有一事,关乎宣王,不知……” 姬湛单手托额:“我说过,宣王之事无论大小,一概告知于我。” 褚厌抬眼试探道:“那属下真说了?” 姬湛:“说。” 褚厌:“方才我去东市取鹦鹉时,正好撞见宣王。但见宣王追上一辆马车,红着脸,扭扭捏捏地朝马车中递去一封书信。” 姬湛笑道:“就这么件小事?他也快到成婚的岁数了,情窦初开,不足为奇。” 褚厌深吸一口气:“郎君猜猜,收他书信的女子是谁?” 姬湛的心跳莫名加快,无心顾及新收获的珍禽,忽坐正身形:“少卖关子,说。” 褚厌低下头:“是高七娘子,高雪存。” 姬湛拧眉:“没看错?” 褚厌:“属下绝不会看错,今日十五,高七娘必去百川画坊,马车正是从那个方向驶出。” 他又小声嘟囔道:“更何况,伸出马车的那只手,简直白得我差点瞎了,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女郎有她白……” “高雪存。”姬湛轻声念叨着雪存的名字,面上阴晴不定,“又来一个。” 褚厌听不懂他话中意味,好奇问道:“郎君,什么叫又来一个?” 姬湛懒得与他费口舌,叫他起身去书桌旁研墨。等墨研成,姬湛洋洋洒洒亲手写了封请帖,折了个对折,转交给褚厌:“后日发放请柬时,记得把这份交给国公府。” 褚厌恍然大悟,再过九天,就是姬湛的二十岁生辰,也是他的成人冠礼,届时公主府会宴请长安百官名士,给姬湛一个万众瞩目的成人礼。 在此之前,郎君可没说过他愿宴请国公府的人。 看来他是想让高七娘登门祝贺了。 第79章 入阵曲 高琴心被云狐请到了浣花堂。 “八妹妹一定收好。”雪存把李澹的信转交给她,又亲手为她倒了碗浆酪,推到她跟前,笑问道,“你何时与宣王……” 高琴心到底长大了,也有了不可告人的小女儿心事。 方才若非宣王以为她同自己一起外出,半路拦车,雪存还不知她与宣王之事。 高琴心羞赧得面红耳赤:“去岁在梅林时,我无意间偶遇了宣王。” 原来冬至夜还发生了此等事。 高琴心既然选择隐瞒,雪存更不好奇追问细节,毕竟那是她的私事,且她与亲王相交,知道太多对自己并无好处。 待她走后,雪存全当无事发生,挽袖,继续练习字画。直到一日后,一封请帖打破了浣花堂的宁静。 姬湛的冠礼竟然邀请了国公府所有小娘子,就连高诗兰和高倚文都很是意外,华安公主母子一向傲慢,从不愿与国公府有过多的往来。这次兴许是因为姬湛的冠礼,要办得越热闹越好,公主才破例一回。 但雪存知道,姬湛这封请帖,是冲着她来的。 他就是想看她去出丑。 灵鹭道:“小娘子,姬家二郎的冠礼,你要去么?若是你要去,奴婢便早些为你配好衣裳。” 雪存摇头笑了笑,把请帖塞到厚重的书堆下,眼不见心不烦:“我去做什么,去碍公主的眼?全长安都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我何必去自找不快。” “就算我想去,也实在分身乏术。眼下牡丹花期将至,这一开春,元氏的订单又暴涨了三倍。沂王府今年要办牡丹宴,这才是头等大事,我们万万不能搞砸了。余下的事情,等我忙完这一阵再说吧。” 她的语气倒轻松,灵鹭越见她这般,心底越是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意,蹙起两弯毛绒绒细眉:“小娘子,你……” 雪存:“我怎么了?” 灵鹭快要哭了:“你这么累,奴婢实在心疼你,听说太子已从河南动身回长安,兴许连沂王府牡丹宴都能赶上。小娘子,崔五郎至今态度不明,等太子回到京师,你该如何是好。” “早知如此,你就不该吊死在崔五这一棵树上。他这人嘴上说得好听,占了你这么多便宜,除了金银珠宝,却一点表示也舍不得拿出来,更不急着亲事。” 如今听人提及太子,雪存心中再没初时那份恐惧了。 太子一但回到长安,沂王党必然按捺不住,两方派系又要打擂台。国公府就算急着把她献给太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把脸伸出去叫人扇巴掌。 雪存沉思片刻,在纸上三五笔列出一个清单,叫灵鹭交给云狐去置办:“是时候该探一探崔子元的态度了,我就不信,他当真心如匪石。” …… 又是每月二十七。 雪存扮上男装,鼓足勇气走进白玉楼。 几天前,听高诗兰回国公府显摆,道是姬湛的冠礼可谓空前盛大。 圣人特意前去公主府赴宴不说,甚至亲自为他束发加冠,完成成人之礼。此等尊荣,长安年轻一辈子弟中,也只有姬湛才配拥有了。 雪存对姬湛的冠礼毫不感兴趣,他的生辰宴上发生了何事,她更是一概不知。 可她知道,等会儿姬湛定要借口刁难她。说不准一刁难,又叫她不能及时赶回国公府。 真叫人发愁。 “主人,这是上月商会的账本,请过目。” 雪存跪坐在姬湛身前,挺直身板,乖乖将账本举高。 最开始,她对姬湛用这种羞耻的称呼说话时,还会脸红心跳。几月过去,她已练就一副波澜不惊死水般的老脸,任由姬湛如何刻薄,她也喜怒不形于色。 意料之中,姬湛没有接。 姬湛倚坐在矮椅上,单手抵额,姿态散漫:“高雪存,我的生辰宴为何不去?” 尤记得那天,几乎全长安的女郎都去了公主府,可他的目光翻来覆去穿过重重人群,就是没有看见她。 她故意的。 姬湛尤为不满,什么时候,她竟有拒绝自己的本事了。 雪存早知他会问,故而已将说辞准备得滴水不漏:“启禀主人,近日商会与元氏订单增多,小的一时抽不开身,遗憾未去赴宴。” 姬湛“啧”了声,夺过她手中账本,也没兴致翻看。他忽然坐直身,双手撑着下颌,凑近她,唇角噙着笑,摇头晃脑: “高雪存,我今天没叫你元慕白,你大可正常与我交谈。我要你重新说一遍,为何不去?” 雪存不动声色朝后挪了挪腿,努力与他拉远间距。她垂眼答道:“卑贱之人,不敢去污了公主的眼。” 这句话他们二人都明白是何种意思。 她已经把自己贬低到如此份上,姬湛总该放过她。 谁料他不屑嗤笑:“怎么,你如今还学会了自轻自贱这套?说到底,你是不想给我送贺礼吧。” 这句话他说得没错,雪存还真就不想给他送礼物。 “小的不敢。”雪存闭上眼,趴伏在地,“郎君,若无其他事,小的就先回国公府了。” 姬湛:“我没让你走。” 雪存心急如焚:“郎君,欠您的贺礼,我一定补上。” 姬湛却笑道:“我不稀罕那些俗物,你若诚心想补,不如这会儿给我跳一曲兰陵王入阵曲,跳得我开心了,你就回家,如何。” 雪存怔了怔:“我、我不会……” 姬湛:“你不会?三天前,你与郡主一同出游,你当着她和霂儿的面,表演了一次所谓翻云覆雨手。你现在告诉我,你不会?” 雪存震惊,他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又或者说,他居然派人跟踪她? 她解释道:“翻云覆雨手不过是以手作舞而身形站定罢了,我投机取巧,只为博郡主和世子一笑。郎君,我真的不会跳舞。” 姬湛半信半疑:“高长恭姓高,你高雪存也姓高,你为什么不会跳兰陵王入阵曲。” 周天子姓姬,你姬湛也姓姬,周天子死八百年了,怎么不见你姬湛去陪葬? 雪存当然只敢在心里这么骂他。 这个人怎么能不要脸强词夺理成这样,她真是服了,普天之下,居然有人脸皮比元慕白还厚。 姬湛看她那副懵懂为难的模样,想必没有说谎话骗他。 他瞧着颇为烦恼,把双长腿搭上桌案,身子又大马金刀往后一靠,问道:“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敕勒歌你总会唱吧?” 在大楚,无人不知入阵曲与敕勒歌。入阵曲确实不见得人人都会跳,可敕勒歌一定人人都会唱。 雪存想明白了,他今天就是来从自己身上找开心的,只得点头:“我会。” 姬湛:“叫你的人取只羯鼓过来,我亲自为你伴奏。” 待白玉楼小厮取来羯鼓,姬湛怀抱羯鼓,正襟危坐,对雪存颔首示意:“唱。” 雪存强憋着心中怨气,小声开口:“敕勒川,阴山下……” 鼓点忽然停下。 姬湛横眉看她:“大声些。” 雪存无奈之下只能清了清嗓子,重新准备:“请郎君击鼓。” 富有节律的鼓点重新响起,伴随鼓点,还有道娇甜婉转的女声: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曲唱毕,雪存自己都极为满意,她的嗓音不说余音绕梁,至少听得过去。 虽然并不适合唱浑厚苍凉的敕勒歌。 可姬湛什么都没说,白净冶丽的面上更是没有半分波动,反因她方才歌声,陷入深思。 半晌,才见他一手放下羯鼓,若有所思笑道:“我看你这敕勒歌,根本没唱出高神武大业未成的长恨,更唱不出东魏将士们的血泪不甘。倒像是——像是怀朔镇上,娄昭君与他初见时所唱。” 雪存被他说得一阵肉麻恶心。 他居然将自己的嗓音,比作娄昭君初见贺六浑,他这是把他自己当成高神武了?无耻小人,也配与枭雄相提并论。 雪存被他戏弄,双颊涨得通红,正欲反驳,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躁动: “方才那首敕勒歌为何人所唱?” 这道嗓音极为耳熟,雪存尚未反应过来,姬湛瞪大眼,轻声提醒她:“是崔序。” 崔序?好端端的,崔序为何会现身白玉楼。 “崔录事,您不能进去,这是咱们会首的书房!” 崔序朗笑道:“正因如此,我更要一探究竟,究竟是何妙人,能将敕勒歌唱得如此柔情蜜意。你们会首金屋藏娇,太不厚道。” 他身为朝廷命官,白玉楼的人怎拦得住?何况姬湛单独外出,并未携带侍从,云狐也在后院门外等候,崔序是铁了心要闯书房。 崔序见过她,不能让他识破自己的身份。 雪存向姬湛投去求助的目光。 姬湛和雪存一样急,现在再抱着她翻窗来不及了,眼见崔序的影子已行到廊中,他心生一计,忽然一把将雪存扯到身前: “别动。” 雪存稳稳跌坐在他宽阔有力的怀抱,甚至坐在他坚硬如铁的大腿上。 这个螳螂精,差点没给她磕骨折。 意会到姬湛的想法,雪存识相地把脸埋进他肩头,与他紧紧贴作一块。 “叫啊。” 姬湛忽用了扯了扯她的腰封。 叫?叫什么叫。 姬湛的目光,又落在她扎起来的长发和那身男装身上,她这身行头,没有任何一刻比眼下更碍眼。 他不能让崔序以为他喜好龙阳。 书房门被崔序大力推开,下一瞬,姬湛也一手扯下雪存的发冠,长发瞬间盖住她整个后背,另一手猛然朝她腰上软肉掐去。 “啊哼——” 第80章 宋玉东墙 崔序万万没想到,推开门会撞见如此香艳的场面,更没想到,在会首书房寻欢作乐的人竟是姬湛。 姬湛正对门外,席地而坐,怀中还坐着位背向门的美娇娘。 只见姬湛一手紧缠美娇娘的细腰,另一手不由分说,大力覆在她肩头,宛若狼王按住爪下猎物。无数意乱情迷的吻,雨点般落在美人颈侧,叫她发出销魂的嘤咛,听得人浑身燥热。 经廊外烛光照耀,若隐若现的,他只露出半张染满情欲的瑰丽脸庞。崔序对上他半边曜石黑的眼眸,他也立即如鹰隼般,目光死死锁住崔序,划出道摄人寒光,崔序当即吓得胆战心惊。 “看够了么?”姬湛冷笑着勾起唇角,缓缓撒开怀中尚在轻颤的美人,冲崔序偏了偏头,“崔六,好奇害死猫。” 崔序恍若被他的森冷目光冰封在原地,浑身都僵硬得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眼下他终于开口,崔序才勉强恢复神智,强打起精神,站正身,毕恭毕敬谢罪,亲手为他合上了门: “小人有眼无珠,今夜醉酒闹事,世子勿要怪罪。” 说罢,姬湛和雪存只听得屋外急促的脚步声,崔序果然乖乖下楼了。 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尚在眼前,雪存感觉自己紧张得快要化作一滩水。 偏偏姬湛的大腿极其难坐,硌人不说,还烫得离奇。 姬湛呼吸略重,无端带着烦躁,手掌拍在雪存肩头的力度,却很是轻盈:“下去。” 方才虽是与她做戏给外人看,他每一个吻,也根本没落在她温热细腻的肌肤上。可离她这样近,连她两股间的热度他也能感受到,她甚至还坐到了…… 姬湛的眼下耳尖红得快渗血。 雪存不紧不慢“哦”了声,扶着他的双肩,撑起身,缓缓从他怀中退离。 她肤色过白,脸色稍有异常都能叫人察觉。是故她退到一侧时,早已羞得无颜见人。 她好歹在外混迹闯荡过,虽没吃过猪肉,可猪跑总见识过,遂不比闺阁贵女天真无知。一想到在她最讨厌的人怀抱里,发出了不可描述的声音,雪存真是死了的心都有了。 本以为姬湛又要借机迁怒于她,谁料他别开目光,低头整理衣着,头回听见他语气温吞:“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公府。” 雪存细眉一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姬湛怎么忽然这么好心?她不需要他这种好心。 她刚想开口回绝,又怕莫名其妙踩中姬湛的狐狸尾巴,叫他炸毛,再被他一番戏耍就得不偿失,思来想去,她默许了。 …… 长安暮春雨纷纷。 姬湛与崔秩等一众好友聚于曲江池画舫。 今日无事,本是崔露提议来曲江池游玩赏雨。谁料她一到曲江池,又有女伴来寻,眼下带着香菏跑得无影无踪,不知往何处去了。 池边画舫内一时只剩姬湛与崔秩和若干随从。 雨声催得人昏昏欲睡,请进舫的乐师也奏得极为一般。崔秩索性挥手把人打发退下,在画舫窗边摊开笔墨,准备即兴作一幅烟雨长安图。 刚一动笔,玉生烟怀中护送着什么物件,自门外,一路兴奋地冒雨小跑而来:“郎君郎君,七娘子特意给你送的礼物。” 他迈进画舫,见姬湛懒洋洋地半倚在一旁的坐榻上,手里拿着本《十六国春秋》,正看得入迷,他顿了顿:“校书郎也在啊,这——” 崔秩放下笔,转身笑道:“无妨,仲延是什么人,有什么话是不能当他面说的?” 姬湛坐正了身,将书册放到一旁,满不在意似地瞥了瞥玉生烟手中物件:“小玉,也叫我好生瞧瞧,这高七娘送给子元的礼物。” 他看向崔秩:“子元不会这么小气吧?” 崔秩无谓道:“自然。” 玉生烟这厢才笑嘻嘻把东西摊开。 “咦?”玉生烟举起一枚颇具古意的小物什,偏他也算见多识广了,却认不出,“郎君,这是什么?” 崔秩接过来看,不过是在掌心里把玩几下,便即刻断言道:“金错刀,王莽新朝时所铸造,是为钱币。” 玉生烟恍然大悟:“原来七娘子给郎君送古玩来了。” 崔秩:“除了这个,她还送了何物?” 玉生烟想了想,答道:“确实有,不过云狐姑娘说,剩下的什么锦缎古琴貂裘这类,我不便拿在手中,她就先行送进府了。郎君,好端端的,七娘子先送你这古玩作甚?” 自家郎君也不好这一口啊。 “啧。”倒是在一旁看戏的姬湛轻嗤道,“小玉,这你就不懂了。” “美人赠我金错刀,可曾听说过?” 玉生烟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这是郎君从前读过的诗文。” 崔秩毫不犹豫解下自己腰间玉玦,这是他从小戴到大的贴身之物,看得玉生烟眼睛都直了:“云狐还没走远罢?拿上这个,给她送回去,叫她一定要交给她家小娘子。” 玉生烟接过玉玦,收藏妥帖后,为不耽误崔秩交给他的正事,打着伞冒雨返回。 崔秩随手把金错刀放在桌案上,埋下头,提起笔,对着满湖满眼的烟雨,又重新作起画来。 姬湛双手环抱,自坐榻上起身,缓步走到他身侧,伸手抓起那枚金错刀,反复把玩。 “子元。”姬湛似笑非笑,目光微妙,“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你这是正式与她心意相通了?” 崔秩目不转睛,玉白的手指轻轻研墨:“你若觉得算,那便算吧。” 姬湛忽朗声干笑了几下。 崔秩淡然道:“无论如何,我都能想方法让她进崔家的门,不必替我操心。” 姬湛却矢口否认:“操心?我的确替你操心,可我操心的,不是窦夫人那一关。” 崔秩指尖一滞:“那是何事?” 姬湛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你真想听?” 崔秩:“直说无妨。” 姬湛感叹道:“高雪存,的确是万分的貌美。” 崔秩笑道:“我非圣贤,焉能不为之所动。” 姬湛笑得愈发张扬,狐狸眼中生生透露着股诡异,当着崔秩的面儿,一只手缓缓探进身前衣襟之中,翻找着什么: “若是宋玉东墙,你也能忍?” 崔秩拧了拧眉,宋玉东墙?不,他相信雪存不是那样的女子。 下一瞬,姬湛从衣襟里不紧不慢夹出只小巧荷包。 荷包上绣着蝶戏水仙,绣功堪称卓绝无二。 从荷包封口处,又隐隐透出浅粉色的一角,极为惹眼,极为熟悉。 崔秩预感不妙,放下画笔,拿起荷包仔细查探。 一打开,就见荷包底静静卧着枚垂丝海棠花。 第81章 崔五怎待小娘子如此冷淡 “小娘子,你说董贤妃会喜欢咱们送的牡丹么?我可是听说,她效仿韦后生前行事,在宫中戒奢以俭,居不重席。你挑的这几株都是花中上品,若是被她拒了岂不……” 岂不尴尬。 灵鹭和云狐挽高衣袖,助力雪存,将六株形色各异的牡丹,小心搬进马车。 董贤妃近日总爱召雪存进宫。 自从雪存在花朝节一鸣惊人,她便对雪存青眼有加。花朝节后,她常召雪存进宫为她抄录诗文,整理成册。 这些诗文或为六朝散篇,或为当今圣人偶尔起兴所作。 董贤妃本闲来无事,今年一见雪存的字迹,就临时起了整编文选的兴致,是故隔三差五就叫人把雪存请进宫。 她虽无皇后头衔,可却是当今后宫真正的掌权者,说话总是温温柔柔,平易近人,不摆架子。 雪存心想,与她交好,说不准来日能派得上用场。 与高位之人结交同做生意的门道别无二致,一言一语你来我往间,皆是暗藏算计,雪存并不觉得奉承讨好可耻。 眼下牡丹花期已至,洛阳送来的名贵牡丹一批接着一批,她精心挑了六株,打算今日送去董贤妃跟前。 数目不多不少,也方便董贤妃收下。 雪存盯着含苞欲放的花苞,思忖片刻,胸有成竹轻笑道: “贤妃知晓这些牡丹出处是元氏,她必不会收下。可若是告诉她,这是我在兰陵坊时亲自栽培出来的,兴许她会领我这份情的。” 何况兰陵坊旧宅,的确有小块种植牡丹的花圃,经得起“有心人”查探。 一切准备妥当,雪存和云狐灵鹭坐上进宫的马车。 她万万没想到,华安公主今日亦在宫中,且眼下就在董贤妃殿内。 雪存不敢贸然入内打扰,也不好随意走开,只能静站在殿门外,颔首等候。 公主得知董贤妃有客来访,且那位小客人是元有容的女儿。没过多久,她拍了拍董贤妃手背,起身笑道:“本宫先回府了,望贤妃在宫中多多珍重。” 董贤妃再三挽留,奈何公主去意已决,只好一路相送到殿门。 眼见公主的艳色裙摆越来越近,雪存心一横,咬了咬牙,提前在门外跪好行礼:“臣女见过贤妃,见过公主,贤妃千秋无恙,公主千秋无恙。” 公主疾步如飞,连个正眼都没瞧她,倒是董贤妃,轻言细语地免了她的礼数。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离公主这么近,以往宴会,虽听闻公主亦在宴上,可雪存总是刻意避开她,不去碍她的眼。 看这架势,公主对自己可谓完全看不上眼。看不上就看不上吧,娘亲和公主府本就关系尴尬,倒省了她不少事。 雪存方这般想着,公主的脚步却猛地顿住,吓得她心跳都快了几拍。 公主徐徐转过身,迈着优雅的步调,长而沉的裙摆拖得石砖沙沙作响,径直朝雪存走来。 雪存不禁万般紧张,莫非是方才她礼数不到位?还是身后云狐灵鹭不到位?不应该啊…… 她胡思乱想之际,公主的目光,宛若一把削铁无声亦无痕的利刃,一点一点,从头到脚,蚕噬着她的身躯。 雪存莫名回想起夜闯她闺房的姬湛,暗道这母子二人真是奇了,连目光都如出一辙,叫人如芒刺背,生不如死,一道眼刀便是一记酷刑。 公主面上慢慢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红唇一侧高高扬起,略显浮夸。可因她相貌极其美艳,叫人倍感威压,一开口,声线更是华贵慵懒: “你就是高昴和元有容的女儿。” 她方才转念一想,与其刻意忽视这小丫头,倒不如好生瞧瞧,究竟是何种模样,能把她的长子迷得五迷三窍。 雪存不敢表现出半分怠慢,恭敬道:“是。” 公主被她这谨小慎微模样逗得轻嗤:“啧,真将本宫当做洪水猛兽了?抬起头来。” 雪存乖乖扬起张嫩生生白到发腻的小脸,却依旧低垂个眉眼,不敢正视公主。 即便如此,也够公主将她的模样看个仔细了。 乌发如缎,眉如春柳,琼鼻媞媞,果然是个出尘空灵的美人,如此容姿,唯有潇湘妃子可勉强与之媲美。 莫说是姬明那糊涂东西,便是她,也想将人迎进府中做儿媳。 前提是眼前人并非元有容血脉。 公主暗叹遗憾,未几,拂身离去,未多作片言只字,雪存如释重负。 …… 董贤妃得知雪存特意给她带来牡丹,起先还夸赞她有心了。直到六株极品牡丹被搬进殿,董贤妃脸色一沉,语气也颇有苛斥: “七娘,你这是何意?你协助本宫已有多日,怎糊涂成这样,从何处得来就送回何处。” 那六株牡丹各不相同,分别为姚黄、豆绿、赵粉、白雪塔、沉夜紫和一株举世罕见的墨玉,这丫头片子,一出手就叫人大吃一惊。 太贵重了,她如何敢收。 雪存不紧不慢,笑语盈盈解释道:“贤妃娘娘,牡丹娇贵,经不起折腾。若是送回兰陵坊,怕是再也种不活了。” 董贤妃怔了怔:“兰陵坊?” 雪存:“是,这些牡丹都是臣女在旧宅时亲手所植。” 各类牡丹皆是种子易得,可花却难养成,越是名贵的品种,越是折腾花匠。 譬如这墨玉,千粒种子中,只能养成少少的几株,生根发芽本就是难事,何况还要在长安的气候下养至茁壮开花,堪比登天还难。 却叫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养成了。 董贤妃由衷对雪存多了几分赏识。 “娘娘,臣女将花挖出兰陵坊旧土,此为一伤;牡丹又经马车颠簸送进宫,此为二伤;若再原路送回,埋回旧土,则为三伤四伤。四伤过后,根茎受损,它们活不成了。” 雪存满脸正色,说得头头是道,都说中了董贤妃心坎。她为楚人,如何不喜牡丹? 只是她清俭多年,殿内不见任何贵重珍品,雪存又忽然送上几株堪称价值连城的牡丹,才叫她一时愠怒。 听完雪存解释,愠怒之后,董贤妃心底只余惭怍。 小姑娘好心送来亲自养护栽培的牡丹,她岂有寒人心之理,她不收,这牡丹白白凋折,也算她一桩罪过。 董贤妃笑邀她同坐一榻:“是本宫误会了,七娘,你当真心细如发,什么事都做得这样好,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好女郎。” 雪存谦虚道:“承蒙娘娘夸赞,臣女本名不见经传,更为人所轻视,若非娘娘照拂,何来今时今日美誉满载长安城的高七娘?男儿尚知晓提携玉龙为君死,臣女今日冒然献花,只为以萤火之光,回报娘娘皓月恩情。” 是人皆爱听好话,董贤妃早对旁人这套司空见惯,今日却被雪存一番甜言蜜语,哄得心花怒放。 董贤妃忽而长叹,带着些许凄楚幽怨:“本宫许久没同今日一般这么开心过了。” 雪存不知她为何见乐景生哀情,只敢在心里猜一猜,究其原因,大概还是离不开圣人吧。 果然,只听董贤妃轻声道: “我进宫时才十六岁,而今不过二十八。陛下乃前所未见的明主,常年在外征战,开疆拓土,令四夷臣服,功盖秦皇汉武,自从韦皇后故去,他对后宫更不感兴趣。” “万幸我有半分肖似韦皇后,能得他偏爱,才在后宫之中有了立足之地。虽说后宫清净,嫔妃之间不见任何争斗,奈何我福薄,身无子嗣,叫这殿内空寂得可怕。时日一长,空对着满眼宫阙高楼,屋檐上的瓦片,数了何止一千遍,宫里的女人,不疯掉都是祖上积德……” 雪存忙握住她的手,加以安慰:“娘娘别害怕,若您不嫌臣女吵闹,臣女愿常到宫中与娘娘解闷作伴。” 董贤妃笑中有泪:“我哪会嫌你吵?巴不得你天天来寻我才好呢。” …… 一走出皇城,灵鹭就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小娘子,你这张嘴真是厉害,什么事都能叫你办成。” 云狐:“多少贵妇想与贤妃结交,都毫无门路可言。如今小娘子与她交好,不愁来日没有靠山。” 雪存点头:“是,多一条路总比少一条路要强。” 说到此处,她恍惚有片刻失神。 再有三天,太子就到长安了。而沂王府牡丹宴的请帖也已发出,雪存在受邀贵女之列。 这场牡丹宴,沂王声称专程为太子接风洗尘,届时东宫也会出席。国公府更是为她专程准备好了赴宴衣裙,有何目的,心照不宣。 她不可避免地要在宴会上遇见太子。 雪存步履踌躇,精神不济,却听灵鹭在一旁小声道:“小娘子,崔五郎。” 她闻言转身望去,见崔秩后她一步走出宫门。 没想到两家马车停一块去了。 见崔秩上前,雪存含了抹浅笑向他行礼:“见过中丞。” 崔秩面色冷淡,更像是不情不愿嗯了一声,连与她闲谈的兴致都没有,快速上了马车。 崔家马车先行一步,雪存才登上自己的车。 刚坐进车内,灵鹭满是费解:“我怎么觉得崔五今日不大对劲?方才对小娘子也忒冷漠了些。” 雪存没有多心:“外人面前,他不一直都是这副死样?” 她可算发现了,在外人面前装不熟,是崔秩的一大乐趣。 灵鹭瘪了瘪嘴:“但愿是我想多了,否则又要小娘子哄儿子似地去哄他。” 第1章 求药 最是一年春好处,泰康二十三年,长安却连下半月小雨。 阴雨连绵天,一辆半旧马车自城南兰陵坊北上,疾驰驶向比邻大内皇城与东市的平康坊,一路泥浆飞溅水花四溢,惹得路上行人怨声载道。 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五侯七贵,才子佳人,皆汇居于平康坊,大齐当仁不让的大富大贵之地。 马车最终停靠在吏部侍郎府外。 车上四角各系一枚风铃,霪雨帷幕中,风铃声由远及近。 待车停稳,一道蓝色倩影现于雨帘,她向前张望一番,后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冒雨,一路小跑而来。 正门守卫俱是一惊。 今日是华安公主生辰,以往惯例,寿宴都是在公主府大办,权要云集,宾朋满座,鼓乐齐鸣,杯觥交杂,乃长安一大盛事。 唯今年不同,公主竟破天荒地愿回侍郎府过寿辰,且对外名曰家宴,拒绝所有来客。 此次宴会,双方三亲六眷皆未收到请帖,雨中女郎又为何人? “站住。”待女郎跑到阶下,守卫面色冷淡,抬枪拦住去路,“今日公主家宴,闲杂人等未经公主首肯,一应不得入内。” 守卫的目光,自女郎被泥水打脏的下摆一路上移,直至看清眼前人面容,不由目怔口呆。 好一位叫人驰魂宕魄的美人。 雪存霎时赧然汗下,她低眉颔首,贝齿轻咬下唇,声音亦低到地底: “劳请您向侍郎通传一声,就说兰陵坊高家女求见侍郎。” 众守卫闻言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擅作主张。 兰陵坊高氏在侍郎府的重量绝不一般。 可眼下又遇上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春寒料峭,雪存在雨中直发抖。长裙一湿,紧贴她纤瘦身躯,薄薄一片,似要折断风中。 许是出于不忍,雪存等得面红耳赤,踌躇无措之际,终有一守卫收起长枪,应道:“如此,请小娘子待我禀报。” …… 垂荫堂,笙歌一片,笑语不断。 高堂坐一华冠丽服美妇,云发高堆,发间别了大朵绛色牡丹,艳光四射。面若银盆,举手投足间尽是万种风情,尤其一双内勾外挑狐狸眼惹人侧目,眉宇神色却英气凌厉。 瞧她模样,料想年岁至多三十罢,莫高窟中最精彩绝伦的飞天。 便是当今大楚最风头无两的华安公主。 堂下只设两个案几座席,吏部侍郎姬明跽坐首席,余下一席,坐的是他和公主所生次子姬湛。 此规模,名副其实的家宴。 姬明无心舞乐,双目紧锁公主。 须臾,他又举夜光杯敬上,换来公主凝眉摆手:“不喝了。” 公主面颊处两团瞩目红晕,双眼微眯,一片醉态。 众舞姬乐伎顿时停手,识趣退离。 堂下一静,久不开口的姬湛得其父眼神示意,趁公主醉酒,大胆问道: “娘,不若今后搬回姬府住下吧。阿爷说,他新得一批高昌葡萄酒,正愁无人共饮。” “孤影对月,岂不寂寥?” 公主好葡萄美酒,大齐人尽皆知。 公主与身为驸马的侍郎夫妻不睦,分居多年,也是人尽皆知。 此言一出,堂内寂静无声,只听得门外斜风兼细雨,打得满园盛开的桃李淅淅飒飒。 父子二人等得耳热眼跳,互相干瞪着眼,成与不成,就在今天了。 半晌,公主终看向姬湛,嫣然笑道:“二郎,叫府上婢子将本宫的衣物收拾过来。” 姬湛心潮澎湃,激动得双眸发亮:“是!” 姬明斜睨他一眼:“还不快快回去?” 姬湛起身离席,恨不得大步冲回公主府。再一眨眼的功夫,人影就闪到了垂荫堂门后。 公主见状,佯怒道:“多大人了,总是冒冒失失。” 话音刚落,姬湛就与面色凝重闯入垂荫堂的管事撞到一处。 “二公子恕罪。” 管事本就紧张,被姬湛一撞,三魂七魄快要撞离人间,嗓音都哑破。 姬湛笑了笑:“无碍。” 见管事脸色发白,他多嘴一问:“可是朝中有大事找上阿爷?” 管事咽了口唾液:“非、非也。” 这就奇怪了,谁会这么没眼色,特意挑在今日给他们一家添堵。 姬湛顿住脚步,饶有趣味地在倚在门边等候。 待管事与姬明一通耳语,肉眼可见,姬明眉心沟壑也深了几分。 他刻意压低声音:“把人叫进来吧,带去书房。” 姬明立即起身,对公主拱手道:“还请公主稍作等候,臣去去就回。” 公主酒醒了大半:“明郎,莫不是沂王——” “不是。”姬明略弯腰身,公主久不唤他明郎,这二字自她红唇间一出,倒抚平了他双眉,“待臣回来再细说。” 公主和姬湛的唇角纷纷垮了下去。 姬湛本就随了她的绝美相貌,母子二人冷脸时,神情几乎一致。 姬明却未再作解释,大步迈出垂荫堂。 公主望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鼻腔冷哼一声:“看来这姬府,本宫是不必回了。” 姬湛急切出言挽留:“娘,万一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 “我亲自去书房打探一二,好叫娘放心。” 公主冷嗤:“好啊。” …… 书房。 雪存一进姬家,便有婢女为她奉上驱寒姜汤,且还为她寻来披风遮身,照顾得无处不周到。 她静坐不到半刻,姬明就现身书房外。 这个她该叫一声叔叔的权臣,从小到大,她总共都没见上过几面。 姬明为人虽出了名的亲厚近人,可他官至侍郎,雪存免不得心存敬畏,处处谨慎,生怕出任何差错。 一只黑靴方迈过门槛,雪存便放下杯盏,双膝跪地,向来人郑重行大礼:“晚辈见过叔叔。” 姬明忙道:“雪存快快请起,何必与我这般生疏?” 雪存不但没起,反而伏身磕头,咬牙答道:“晚辈今日前来贵府打扰,是为求物。” 姬明:“何物?你尽管提,我能寻到的都给你寻来。” 雪存没想到,多年未接触,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说话。 她鼻腔一酸,眼圈也透红:“家母病重,命悬一线,郎中说只有以天山雪莲入药方能换回生机。雪存前来,是为求您手上那株雪莲。” “早不来晚不来,偏挑在今天。” 姬明尚未作答,窗外响起道年轻男声,言辞间满是嘲讽轻傲,“你们母子几人,当真居心不净。” “阿爷,这株雪莲,您愿给谁都是您的自由,唯独姓高的不行。” 姓高的这三字咬得极重,一下又一下,千斤锤般砸得雪存心窝泛疼。 第2章 为难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出口便是极致的冷嘲热讽。雪存立即猜到,来人必是姬湛。 她藏于袖间的一双素手,下意识攥紧成拳。 她没想到姬湛竟会跟来。 十九年前,公主意外早产诞下姬湛。也是那时,公主产后郁结,与姬明琴瑟不调,反目成仇。 她动了真格,一出月子,便带着足月脱险的姬湛搬回公主府,放言要独自抚养幼子,只留长子在姬明府中。 一走,整整十九年。 所有人都以为公主恨透了自己的驸马。 当今圣人私下不止一次分别试探过二人心意,若实在相看两厌,大可一道圣旨赐二人和离。 可这桩婚事夫妻二人谁也不肯松口,不愿先提和离。 不愿,便说明余情未了,久而久之,圣人也懒得插手此事。 这就为人所津津乐道,公主不满姬明多年,姬明当年也非心甘情愿尚公主,既是怨偶,何不一拍两散? 但无人敢当这两尊大佛面提及。 因夫妇膝下各养大一子,二子脾性也相去悬殊。 长子姬澄相貌肖父,姬明年少时是万里挑一的探花郎,姬澄承了他芝兰玉树的外表,连同他厚德载物贤良方正的秉性。 姬湛反之,华安公主在大楚是何等地位,他在长安世家子中便是何等地位。姬湛不但貌似公主,连公主那份桀骜不恭,目下无尘的乖张也一并袭了,亲王也要礼待他三分。 雪存虽怵他,可听到身后逼近的脚步声,她还是下意识扭头回望。 门外少年面色冰冷。 他身着玉白色双翻领窄袖胡服,长发聚于脑后,扎成大把高扬的马尾,沈腰潘鬓,松姿鹤骨,有金昭玉粹之美。星眸皓齿,长眉斜飞,最叫人过目不忘,是眉下那双内勾外挑的狐狸眼,单边耳下还有别一枚鹤羽耳坠。 昳丽少年的目光一刻也不曾垂下,仿佛对她视而不见。 只这匆匆瞥一眼,姬湛就刺得雪存小心低下头,拢紧身上披风。 姬明怫然不悦,中气十足骂道:“竖子休得猖狂。” 在公主面前,不论他官阶再高,也得毕恭毕敬称呼自己为“臣”,更不可肆意顶撞公主;可姬湛是他的儿子,做老子的自然可以严词厉色加以管教。 姬湛一笑,狐狸眼愈显得挑:“儿猖狂?阿爷,到底是儿对外人出言不逊猖狂,还是您在娘的生辰弃她不顾更猖狂?” “一个元有容,害得我们一家四口离散多年,今时今日您还要执迷不悟?” 元有容,正是雪存的母亲。 雪存面无血色,惨白如纸。 此话一出,姬明的脸色亦十分难看。 可眼下救人要紧,他顾不得再给幼子做解释,只能忍下怒意,沉声叫来管事进屋:“带女郎去库房,将库中的天山雪莲取给她。” 雪存这才徐徐起身,亦步亦趋跟在管事身后。 姬湛却抬腿抵门,拦住二人去路,偏头看向姬明,咬牙切齿:“阿爷,那支雪莲是娘亲自命人送给您的。” 姬明长叹:“为父自然记得。” 姬湛不甘:“那您为何还——” “人命关天呐!”姬明目露失望,“仲延,我不管你从前对元姨有多少误解,可我无数次告诫过你,没有她,没有元家,就没有为父的今日!你休得妨碍雪存救母!” 雪存,高雪存,正是那女人的宝贝女儿,姬湛从前只听说过,不屑与她扯上关系。 更别提见过。 姬湛方迅速打量起跟在管事身后的女郎。 女郎虽刻意颔首,可他身量高出她许多,略一垂眼,她的容貌就能落进眼底。 她来的路上淋了雨,湿漉漉一张素颜小脸,钗发也凌乱。 阴雨天青,亦不妨碍她肤光胜雪,其美无极。两弯细细长长翠羽秋娘眉,一双又大又亮清涤杏眼,嵌于一只较寻常美人更为挺立的琼鼻上方,鼻下的姣美含珠唇,唇色却异常憔悴。 分明是兰芳灵濯的绝色美人,气质却柔柔怯怯,荏荏弱弱——简直和她那个母亲一模一样。 姬湛被姬明狠剜一眼,又想起公主曾说过的话。 她说她最不喜矫揉造作的女子。 他顿感嫌恶,遂不情不愿放下腿,退让一旁。 雪存长舒一口气,自他身侧经过时,她心绪凌乱,小心抬眸看他一眼。 仍是高山仰止。 她在檐下顿脚,回首,郑重向屋中父子二人都道过谢。 雪存一离开,姬湛也面无表情回了垂荫堂。 一路上,他都忘不了方才看到的那对眸子。 那女人的眸色很特别,两只浅浅生光的琥珀,问遍长安西市十万胡商也寻不来那样的一对。 无论是挺秀的高鼻还是琥珀色眼眸,都与她母亲的血统有关。元有容是元魏宗室之后,昔年就是名动长安的大美人。 那女人的相貌,带有她母亲的元魏特征。 真是双叫人讨厌的眼睛。 …… 姬明再匆匆赶回垂荫堂时,公主已不见任何醉状,准备带姬湛打道回府。 “公主且慢。”姬明装作无事发生,笑言挽留母子二人,“不是说好,今后与臣在姬府同饮美酒?怎今日又要回去?” 公主都没拿正眼瞧他:“侍郎的酒,本宫怕是无福消受。方才既是做了善举,不若再亲自去兰陵坊走一趟,探望故人。” 姬湛这小兔崽子告状告地这么快。 姬明拧眉:“公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与公主夫妻一体,做善事,亦是为您积德。兰陵坊路远,臣不去了。” 他将姿态放低到如此地步,岂料公主仍不动摇,任由婢子搀扶着离开。 末了,姬湛不忘扭头,轻飘飘对他道了句:“阿爷糊涂,大齐国教是道教,娘亦不信佛。” 倒是百来年前元魏宗室崇尚佛家,国都洛阳林立三千浮屠。 此话意味,再不能明显。 姬明闭眼叹息,只得失意送别:“臣,恭送公主。” …… 楚长安城施行坊市制度,依照一百零八星曜,以中轴朱雀大街划分出东西两市一百零八坊。大内皇城、皇宫与大明宫坐落于正北、东北角,王公权贵环绕大内而居;城西多为平民住所,万国胡商汇聚西市,长安城由此形成东贵西富,北密南疏的布局。 兰陵坊虽是朱雀大街东侧首坊之一,可因位置在南,相对偏僻,鲜少有人居于此。 雪存家却坐落在兰陵坊东北隅。 春雨于日暮前停歇,从北到南,马车越跑周遭越寂静。 雪存呆坐车内,耳畔不断回响车上的风铃声,她想起方才求药的经历,不由胆战心惊。 她知道,公主与姬明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一事,今日因她的闯入,搞砸了。 公主虽向来无意迫害娘,可她那个凶神恶煞的好儿子,一看就绝非善类。 得罪姬湛,也许今后,她、阿弟和娘的日子,会愈发艰难。 她要避开这尊大佛。 第3章 清河郡王 雪存赶回兰陵坊时,元有容仅剩半口气。小弟高瑜亲自跪坐在她榻侧,抹泪侍奉,不敢有一丝懈怠。 见雪存归家,手中还多出一只盒子,高瑜转悲为喜,激动不已:“姐姐,你当真寻回了雪莲!” 娘这般情况,雪存不敢有半刻耽搁,立即将雪莲递交与婢子,大步迈向卧榻。 “瑜哥儿。”雪存低声唤他,“你守了三天三夜,先下去歇着,我来照看娘。” 高瑜年方十二,相貌与雪存有七分像,自是万里挑一的貌美少年,姐弟二人都生了对教人过目不忘的瞳眸。 但见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眸已红如滴血,却非要梗着脖子,强硬摇头:“我不走,姐姐,你亦是为小小一颗雪莲在长安奔走三天三夜,你比我更辛苦。我要一直守着娘,等她醒我再睡。” 雪存破破烂烂的心此刻俱被高瑜缝补好了。 小弟向来懂事,自小就没少为她、为娘分忧,比同龄少年更要成熟。 雪存鼻腔一酸,欣慰笑言:“好,那我们一起等。” 窗外天色渐深,婢子将熬好的药端进屋中,姐弟二人合力喂元有容饮下汤药,终是再熬不住,齐齐跪枕在元有容榻边小憩。 这一小憩就到了后半夜。 可雪存不是被春寒冻醒的。 她察觉头上动静,徐徐抬头,迷迷糊糊半睁开眼,对上元有容满含慈爱的目光。 而她和高瑜身上,不知何时披了床厚厚的被衾,定是元有容的交代。 元有容正一手抚在她头顶上,笑容和煦。 娘终于被拉出了鬼门关! 雪存按捺住心底激动,又怕吵醒一旁的小弟,只得眼含热泪,强忍哽咽:“娘……” 元有容笑容满面:“梵婢,你受苦了。” 梵婢,乃雪存乳名,梵这一字取自“梵音”的梵;而婢之一字更不足为奇,自秦汉起,汉人养育子女多以谦称、贱名为乳名,意在保佑子女康健成人。 雪存摇头:“儿没有。” 元有容拧眉:“怎么没有?我这几日虽睁不开眼,可外界的声音全都听见了。郎中说,我的病需以十年雪莲入药,放眼整个长安,有几户人家拿得出雪莲?你……可有被为难?” 本朝自开国起就逢气象剧变,逐年炎热,长安更是酷暑难耐,东边高地上的吐蕃等族因此不断壮大。 而雪莲这种只长于极寒之地,可起死回生的稀世奇药,本就不可多得,如今更是一株难求。 长安仅有的几只雪莲落于何人手中,元有容心知肚明。 婢子说,雪存这三天跑遍长安东西二市,筹备重金苦求无数人,都没求得个结果。 她今夜能转危为安醒来,不必多猜,也知道雪存最后去求了何人。 雪存被她问得一愣。 为难? 有是有,姬湛那些挖苦嘲讽不过无伤大雅,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她确实因求药一事,毁了公主的生辰家宴,比起为难,这才是令她后怕之处。 为让元有容放心,雪存硬着头皮回答:“没有,姬叔叔人很好,怎会为难我。” …… 半月后,姐弟二人等来元有容身体彻底好转,长安雨季也过了,春日不胜晴朗。 恰逢城外法华寺一年一度的法会,元有容素来信佛,可惜卧病在床后,便少有机会亲自外出礼佛,此任便落在姐弟二人身上。 法会盛大,且仪式繁多,一来一回要花上整日光阴,雪存和高瑜天没亮就起床准备,到法华寺时却也将近午时。 雪存只来过一次法华寺,上次来这里是三年前。 相比她,高瑜就对法华寺更为熟悉。 高瑜先她一步,踩轿凳下马车,他规规矩矩立在车下,伸手,准备扶她。 雪存刚将手置在他手心,便听几尺开外传来一阵笑声: “兰摧,你向老师告假一月,口口声声说回家侍奉娘亲,今日一见,原来侍奉是假,回去娶妻是真。” “从前怎的未听说过你有童养妻?” 兰摧是高瑜的字。 雪存旋即转身望去。 就在高家马车隔壁,另停一辆驴车,车下站着两名与高瑜岁数差不多的少年,体型肥硕,鼠头鼠脸。 那装扮与行头,他们是商户出身,应是高瑜在书院的同窗。 她细眉微蹙,未来得及开口骂这两个不知礼数的人,高瑜已率先上前一步,寒声威慑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她是我亲姐。” 两个胖少年双双瞪开眼,露出条小小眼缝:“你亲姐姐?兰摧,你怎不早说——” “清河王车驾已至法华寺山门,闲人回避。” 霎时,有数名戎装卫兵持长枪走近,将前来参加法会的百姓拦在道路两边,空出主道。 雪存面色一白,清河王尊驾怎会突然来此? 清河郡王是当今魏王次子,魏王与华安公主皆是先帝淑妃所出,两府亲得不能再亲。 与公主相关之人,雪存都下意识地排斥。 高瑜主动向她解释:“姐姐别怕,清河王平易近人,年年都要携子参加法会,与民同奉佛祖,在他面前失了分寸亦不必担心。” …… 法会结束,雪存去女香客的厢房整理衣裙,准备外出叫上高瑜一道回家。 长安宵禁律令严明,时候不早,她和小弟需尽快赶回城为好。 岂料她在后山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也没找到外出的洞门。 雪存心急之余,隐隐听到园内传来一阵孩童哭声。 她再三纠结,终是循着声音咬牙找了过去。 假山石上坐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小男孩,约七八岁,模样十分乖糯可爱。 雪存无心打量他的衣着,只迎着落日余光,仰面望道:“小郎君,你的阿爷阿娘呢?” 男孩儿不住抽泣:“阿娘……我没有阿娘……” 雪存:“……” 这张嘴真该死啊。 男孩哭得实在凄惨,雪存又尴开口:“那你阿爷呢?” 他哭得更大声了:“我找不到我阿爷了,呜呜。” 雪存上前,离得更近些,柔声安抚他:“你别怕,我带你去找你阿爷。” 男孩瘪了瘪嘴,又羞又窘:“我、我下不来。” 雪存向他张开双臂:“没事,你慢慢的,我接着你。” 她虽纤瘦,可接一个大胖小子不成问题,只要他小心顺着山石爬到平坦些的地方。 岂料这男孩会错了她的意,竟直接从最高处跳向她,直冲她怀中。 雪存退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尚未做出决定,就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 可惜没接稳,她抱着男孩齐齐倒在草地上滚了两圈。 “世子,您可让奴等好找!” 雪存被这胖小子压得眼冒金星,眩晕之际,见一行多达十数人的队列朝假山小跑过来。 男孩拍了拍掌心和屁股,三两下就起身,跑向队列最后方:“阿爷!” 雪存尚趴在地,便听一道尖细的声音呵斥她: “哪家的小娘子,还不快快向清河王行礼?” 第4章 认祖归宗 郡王?世子? 雪存眼睛睁得滚圆,脑子还没转过来,身子就利落地从草地上爬起跪好,嘴也快人一步: “民女拜见清河王。” 贵人容姿非她一介平民能直视,是故她一直乖乖低着头。 一抹象牙白的下摆渐渐逼近她,头顶上响起道清贵男音:“女郎不必客气,方才是你救了世子?” 雪存颔首:“民女身为郡王与世子的子民,当为世子肝脑涂地。” 她虽未抬头,可清河王亦能见得黄昏下她半抹雪光似的容颜,又见她舌若莲花,牙尖嘴甜,心窍不由微动。 他朗声笑问:“烦请女郎自报家门,小王择日登门道谢。” 自报家门? 雪存眉心微折,她的家门,可不敢随意向清河王乱报。 正当这时,园外响起高瑜的呼唤。 他正值变声的年纪,这个时期的小郎君些,声音总带有几分滑稽喑哑: “姐姐,你在哪儿?再不回去城门就关了。” 雪存心知救星来了,匆匆对清河王再度行礼:“民女怎敢挟举手之恩向郡王予取予求?且民女唯恐贱名污了郡王的耳,眼下小弟来寻,民女先告退。” 说罢,也不理会清河王身边的太监侍从是何反应,抓起裙摆,麻利起身,受惊雪兔似地小跑离开。 太监扬起拂尘,尖声呵斥,作势要追上:“咦,好生怪异的小娘子!竟如此不知礼数,郡王还未放言准许她离开呢,她倒先跑了。” 清河王抬手拦人,俊雅神秀的脸上勾了抹浅笑:“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由她去吧。” …… 姐弟二人终是晚了半步,长安宵禁一开,城门纷纷闭合,任是只苍蝇也飞不进。 好在长安城外的几个村落皆设有客栈,价格奇高,摆明了要宰客。 雪存带着高瑜进了其中一家,将就住了一夜。 第二日到家,元有容正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见姐弟二人平安归来,她慢慢起身,欲要相迎,雪存忙把她扶回原处。 元有容一顿嘘寒问暖后,叫人先将高瑜领了下去。 她引着雪存,徐徐去往南面厢房,边走边道:“再过两月就是你们祖母六十大寿,公府昨日就着人送来好多布料,你和兰摧各自挑些属意的,回头去了公府,千万别出岔子。” 雪存:“知道了。” 母女进了屋,元有容才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你祖母的意思,这次回去祝寿,就安排你和兰摧一起认祖归宗,纳入族谱。你们到底流着高家的血,常年流落在外,实在不像话……” “梵婢。”元有容哽咽着,“你和兰摧这些年跟着娘,都吃尽了苦头。如今高家肯认下你们,娘就不担忧你们的前程了。” “往后既是要住进国公府,你手上那些生意,尽早停了才是。” 她的话,雪存听得心不在焉,却只能一一点头应下。 是夜,雪存的贴身婢女灵鹭在她房中为她准备热水沐浴。 雪存半埋进热水里,一双玉臂懒懒枕在浴桶边沿,任由灵鹭替她擦洗后背。 “小娘子,你怎么开心不起来啊?” 灵鹭一边朝她身上抹着玫瑰香露,一边不禁暗暗感叹,自家小娘子这一身娇嫩肌肤,牛乳似的,抓都抓不住。 雪存闻言,又无力叹了口气,仍旧不答。 灵鹭不解:“回到国公府是好事,您再不用担忧小郎君无名无分无法科举了,更不必委屈自己下嫁商贾。” 雪存看向灵鹭漂亮饱满不知世故的小圆脸,方苦笑摇头:“灵鹭,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好。” “国公府叫我和瑜哥儿回去,必不是认祖归宗那般简单。” 她和高瑜不上不下的身世一事,还得从上一辈的恩怨说起。 元有容的母家远在江州,侍郎姬明籍贯也在江州。元家除元有容外,还有一子,是为元有容的亲兄长、雪存的亲舅舅。 元氏与姬氏皆为没落寒族,姬明儿时丧父丧母,常遭族亲虐待。 雪存的外祖心疼他,便将人领回元家抚养,供姬明读书认字、供他科举,全然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 一来二去,两个青梅竹马的人互生情愫,外祖也作主替他们定下亲事。 后来,姬明和舅舅一起远赴长安科考,一举夺下探花。曲江夜游时,华安公主对他一见钟情,不管不顾他有婚约在身,执意让当今圣人赐婚。 外祖不过是个小小的浔阳县令,舅舅也是个没站稳脚的进士,母亲的身份如何能与公主相比?且华安公主在大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姬明使出十八般方法也无法拒婚,只能默默认下这桩婚事。 十五岁的元有容得知姬明要尚公主,便千里跋涉,从浔阳县历经万难来到长安。 再见到姬明时,已是他和公主大婚当天,他骑在马上,正要去接亲,与她遥遥相望。 公主一早就知姬明有心上人,起先对元有容还愿有几分好脸色,以礼相待。 可随着姬明数次出手对元有容的特殊照拂,公主渐渐地没了那份好心。 次年,失意的元有容偶遇镇国公府三公子,也就是雪存和高瑜的生父高昴。 高昴对元有容一见钟情,一番死缠烂打,终于如愿娶到心上人。 这桩婚事却引得镇国公府不满。 镇国公府是本朝新贵,依靠军功起家,当年就出现式微之状。高昴是三子中最有前途的那个,极有可能重振国公府的荣誉。 公府看不起元有容出身寒门,故未认可这桩婚事,连婚书都没下。 高昴在家中大闹一场,未遂,一气之下就搬出公府,在兰陵坊另立门户,自行与元有容完婚。 无媒无聘的婚事,名不正言不顺,形同私奔,这事当年在长安闹得满城尽知。 人人都嘲笑元有容的地位与外室无异,就连儿时的雪存和高瑜,都被人当面骂过奸生子,只因姐弟二人迟迟未被国公府认可。 高昴想替自己,也想替妻儿争一口气,拼了命地上战场打仗立功。 只可惜,七年前圣人亲征高句丽,高昴一同前往。此战楚军虽大胜,高昴却身死沙场。 皇帝回朝后,给高昴追封了个正四品忠武将军,赏赐财宝无数。 那些财宝自是没有落到元有容手里。 雪存丧父时九岁,高瑜五岁。 元有容生儿子时本就难产,落下了病根,得知高昴客死异乡,她急火攻心,险些撒手人寰。 后来即便捡回一条命,也无法摆脱病榻。 家中一度穷得揭不开锅,元家没少寄钱,姬明也暗中帮衬不少。 可元家本就清廉拮据,元有容无颜花父兄的钱,她更不敢接受姬明的好意,是故自己拖着病躯做生意养活两个孩子。 雪存长到十二岁那年,为减轻母亲负担,小小的她走出长安,踏上商途。 第5章 未雨绸缪 她去东都洛阳行商至今,已有四年。 可镇国公府不管母子三人的死活,已整整十六年。今年却借着大办寿宴的名头,叫她和瑜哥儿回去认祖归宗,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群姑且称之为亲人的人安了什么心,元有容看不明白,只欢欢喜喜地,当这是桩好事,雪存却敏锐地嗅到了端倪。 “灵鹭。”雪存微微侧过被水汽蒸红的小脸看向她,眼底亮晶晶的,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笑意,问道,“你且说说,公府如今还剩几个未出嫁的娘子?” 灵鹭忽然被问,低下头,认真想了会儿:“只有大房的六娘子,二房两位娘子待字闺中,尚未出嫁。” 雪存又问:“公府孝期是何时结束?” 灵鹭果真睁了大双眼:“今年年初!小娘子,国公府叫你回去,是想给你许配婚事!” 她真是个糊涂鬼,怎把这一茬给忘了? 公府因前任国公离世,全府上下守孝三年,三年间无任何嫁娶之事。如今孝期一过,余下几位女郎又皆到了宜嫁之年,婚事必要陆续安排上。 他们这般迫不及待接回小娘子,定是早替她筹划好去处了。 灵鹭心底那丝雀跃转瞬即逝,遂愁眉苦脸:“小娘子,长安谁人不知公府青黄不接,门庭渐冷?他们定是卖女求荣卖习惯了,眼下又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才虚情假意叫你回去。” “可是高门世家子更愿娶五姓女,退而求其次的再尚宗室女,届时落到你身上的,能是什么好亲事……” 小娘子生得这么美,长安没一个人配娶她。 看她忧心,雪存莞尔笑了笑,安抚她:“你别担心,我绝不会吃一点亏,更不会被他们敲骨吸髓吃干抹净。” “我想通了,娘身子不好,如今心愿,不过是想看我择良人出嫁,看瑜哥儿长大成人,我怎忍心违逆她的意愿?公府若还有良心,还记得阿爷这个儿子,愿替我寻一个品行端正的夫君,我就安安分分嫁过去。” 品行和门第不可兼得,雪存宁要前者。 “可若是——”雪存眸中闪过几缕锐气,“若他们想如从前对待那些庶女一般,将我也送去笼络腌臜权贵,我必不能叫他们如愿。” 雪存思及此处,“哗啦”一声,从浴桶里站立起身。 灵鹭侍奉惯了,手疾眼快,为她捧来大片吸水布巾裹身。一边裹,一边红着脸打量雪存,羞赧问道:“小娘子,白日你答应了夫人停掉生意,往后就不必女扮男装回洛阳了吧?” 说着,她又忍不住偏过目光,盯向雪存身前柔软,心底倒吸口凉气。女扮男装时需用十足的狠劲裹胸,偏偏自家小娘子这处又生得丰盈无比,每回都要吃不少苦头。 雪存迈出浴桶,面色柔和却坚定:“我手上的生意,绝不能停。” 灵鹭大惊:“可是你要住进公府,届时认祖归宗,就是正儿八经的高家七娘子。楚律规定,凡大小官员及其直系亲眷,一律不得经商,重则量刑呢。”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是最低下的,历朝历代当权者和百姓皆对商人深恶痛绝,故而实施过无数打压商人的政令。如今楚律更是严苛至极,官员连西市都不得随意进出,更别想经商。 雪存做的生意不一般,手甚至伸进了皇家,稍有不慎叫人发现了,她就玩完了。 便是想停,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她不敢如实告诉元有容,以至于元有容这几年来,当她是在洛阳私下做些小本买卖。 雪存被灵鹭的天真可爱逗得发笑。 她边拿布巾绞头发,边耐心回复:“灵鹭,任何事物都比不得自己手上的真金白银,对别人而言,家世就是底气;可对我而言,钱才是。” “想在权贵间立足,往后少不得四处结交打点,这些钱,你还指望公府主动给我们不成?” 等头发半干,雪存当即取来纸笔。笔尖吸足墨,她提笔,在白纸上写下一列接一列翩若惊鸿的行书,顺便对灵鹭交代道: “这封信明天一早就送去洛阳,我要留在家中侍奉母亲,你带够钱,多派几个人盯着公府外出的奴仆。无论用什么方法,打听一下我的婚事,哪怕是一点苗头也管用。” “再另雇些人,将公府每房每人的喜好、经历和性情都打探个透彻,整理成册交给我,此事在祖母寿宴之前务必办妥。” 灵鹭一一记下。 她虽然心眼子少,心思也单纯,可但凡吩咐她办的事,一件也没出过差错,雪存很是放心。 …… 几天后,高瑜返回学堂,白天他都不在家。 大楚只有年及十四岁的官宦子弟通过考试才能进入国子监,高瑜身份尴尬,加之年龄尚小,长久以来,一直将国子监视作心心念念的圣地。 如今他快要做回高家子,难免心中激动,更不敢懈怠课业,说什么也要抓紧一切时机多读些书。 家里只有母女二人,雪存手捧几日前高家送来的布料,迈进元有容的房门。 元有容不禁好奇:“梵婢,这些料子你再不拿去制衣,怕是赶不上你祖母寿辰了。” 雪存把衣料放在榻上,跪坐在元有容身前:“娘,我的已经选好了,瑜哥儿的我自有安排,用不上这些。” 元有容:“什么安排?” 雪存:“您把阿爷生前的衣物找出来,最好是他未离家时爱穿的。” 元有容脸色一变,心脏微微泛疼。许久,她才点头默许,笑中带泪看向这个女儿:“梵婢,你真的长大了。” 她明白雪存想做什么,她亦惊叹于这个女儿的巧思与城府。是呀,若她的女儿也像她一样软弱无能,早就被人吃干净了。 可越见雪存早慧聪颖,她心中就越是自责。 雪存抱住她的双膝,缓缓贴向她:“娘,你且安心跟我们回公府一起住下,这个家万事都有我。” “等我和瑜哥儿在公府站稳脚,我就挑一个如意郎君和他成亲,然后生一双漂亮的小外孙,你可一定要帮我带啊。” 元有容泪眼朦胧:“我的好梵婢,一言为定。” …… 一月后,兰陵坊高家的大门被人叩响。 高瑜的书院每逢半月休假一天,今日他刚好在家。 他没使唤院中仆妇,自己小跑着去开门。门一开,门外站着一英姿飒爽的劲装女子,高瑜欢喜道: “云狐姐姐你回来啦!” 第6章 扮男装 云狐和灵鹭都是雪存的贴身婢女。 她与灵鹭不同之处在于她是个武婢,身手了得,更是雪存在洛阳经商时的第一心腹。 今年开春,雪存在洛阳得知元有容病重的消息,就留下云狐一人打理洛阳事宜,仅带灵鹭返回长安。 一月前,云狐收到雪存亲笔书信,让她处理好洛阳的所有要事,就此回到长安常驻。 云狐去雪存房中久坐足足密谈两个时辰,房门才再度敞开。 这一敞,便是要外出一趟。 元有容只当主仆二人许久不见,要结伴上街玩,温声细语叮嘱了一番才肯放人离去。 雪存和云狐双双坐进马车。 “洛阳元慕白从此定居长安的消息你可放出了?” 马车里,雪存深吸一口气,做足了裹胸的准备。 云狐铆足劲,用薄而韧的白布条,一圈又一圈缠到雪存身前后背,直至女郎原本高耸的山峦被缠成平坦的矮丘,她自己也累出满头薄汗。 “呼——”云狐缓缓吐气,顺道解开自己的外衣,“娘子放心,两大商会的人都知道了。” 雪存点头,抓起余下布条,转身帮云狐裹。主仆二人这四年都是这么过来,你帮我我帮你,没什么好见外。 她力气没有云狐大,等给云狐缠完,险些没累得晕厥。 马车快要驶到西市,雪存和云狐抓紧时间,用车中的眉膏等物上妆。 男子眉形五官与女子不同,尤其扮男装时,要着重突出眉眼的英武凌厉。 好在雪存的脸本就皮肉贴骨,紧实得漂亮,皮相骨相俱是万里挑一,扮男子时自然水到渠成;云狐的脸也英气四溢,不见一丝多余赘肉,比起她,灵鹭那张肉感尚在的小圆脸和娇小的身高就扮不了男装。 “元郎君,胡郎君,到地方了。” 车夫也是随云狐从洛阳返回长安的自己人,对雪存和云狐上马车要做的事早习以为常。 “有劳马二伯。” 车门一推开,两个玉树临风的郎君一前一后踩着轿凳落地。 尤其是其中一人,生高鼻浓眉浅瞳,唇红齿白,雪做肌肤洛水为骨,着圆领褐袍,以同色发带束发,手执一柄泛檀香的折扇,不胜风流。 雪存一露面,就惹得白玉楼下无数女郎探首张望。 在车上时,她是妍姿艳质的高雪存。 下了车,就成了名动京洛两地的洛城元慕白。 白玉楼坐落于寸土寸金的西市,由三幢层高为三的华楼环抱组成,雕栏玉砌,金阶彤庭,画栋飞甍,每层各有栈桥相连,彼此互通,窗纸皆绘有洛阳第一特产牡丹花纹,是为洛阳商会所有。 大楚物产丰富,各地皆有特产,洛阳人要来长安做生意,长安自然也有跑去洛阳做生意的。可一山不容二虎,两都皆自诩千年古都,向来互看不起,就连商贾之间亦是如此,朝廷都管不住这股内讧风气。 没成立商会之前,这些异地商人之间没少发生摩擦。 直到雪存提出可以成立商会,互相扶持、互相让步让利,才解决了长久以来的矛盾。 商会一成,大楚诸地纷纷效仿,繁盛之至。 雪存自然被两大商会齐齐选为会首,每年单是商会孝敬上来的分红就拿到手软。 她不愿停掉生意,自保是其次,实打实的高昂利益才最为主要,她是个俗人,没骨气不贪。 “元兄!” 白玉楼迎出一年轻紫袍男子,相貌风度皆不俗,领着群衣着大胆的妖美胡姬,疾步迈向雪存和云狐。 此人正是洛阳商会四大副会首之一的姜约。 雪存一开口,便是连音色也成了濯濯少年音:“姜兄。” 出门闯荡,总要有一计傍身,雪存在洛阳拜了个口技师父,潜心练了几年后,各种声线切换自如。 姜约兴奋地一拳锤在雪存胸前,又主动揽过她的肩,将她带进白玉楼,并不觉得不妥:“元兄,人人都说你以后要在长安定居,起先我还不信呢!今天见到你,就跟做梦似的。” 这个姜约真是要死,这群男的也真是要死。男人那些所谓兄弟之间的相处方式,你打我一拳我拍你一巴掌,直到今天雪存都不适应。 她瞪大眼,咬紧牙关强忍住胸前痛意,憋得额上青筋一股,险些破功:“咳咳……姜兄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今天我元某话就放在这儿,长安,我住定了,谁也撵不走。” 好几个香味扑鼻的胡姬扭腰迎了上来。 雪存紧盯着她们白到晃眼的肚皮,生怕姜约又给她一拳,便趁势推开他,上前揽住其中一个,拿扇子挑人家下巴:“小心肝,从前可听过我的名号?” 那胡姬笑得千娇百媚:“元郎大名,奴家怎会不知?” 说着,竟是拉着雪存的手直接探进她舞衣里头,香吻也落在雪存脸颊处,留下一道唇脂印: “人人都说元郎有个外号,叫‘傅粉元郎’,奴家是粟特人,不知你们中原的典故。还是姜郎君告诉我,曹魏时有美男子何晏,今有元郎君你,奴家看,元郎美貌可不输那何晏。” 雪存被香得晕晕乎乎,身前痛意终于也缓了过去。 她刚要拉着胡姬再调笑两句,姜约又抓着她往楼上走: “元兄,走,吃完酒菜,咱们去怀远坊玩蹴鞠,今日你来,咱们洛阳商会得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楚人尚武成风,极不喜静,上至皇宫下至民间,随处可见马球蹴鞠等惊险刺激的玩法,就连商会的商贾们也都是蹴鞠能手,蹴鞠场上可是能谈成生意的地方。 雪存和云狐自然都会,笑话,就算不会她也得硬着头皮去学,绝不能沦为旁类,叫人看轻了去。 商会众人得知元慕白大驾光临,纷纷赶至白玉楼,一同为雪存和云狐接风洗尘。 酒足饭饱,二人被拉到怀远坊的草地,又同一众商会至交玩起蹴鞠,不亦乐乎,尽兴方归。 直到入夜宵禁前,雪存和云狐才匆忙赶回兰陵坊,坊门关闭,主仆二人如释重负。 大楚长安城宵禁只禁各大主道,而坊内居民仍旧可走家串户,自由行动。 二人在车上换回女装,又跳下车,站在坊间空地吹了半个时辰冷风,直到吹散一身酒气脂粉香,才悠然信步回家。 元有容在家里等得焦头烂额,听见敲门声,她啜泪道:“梵婢,云狐,你们怎出去这么久?” 若是一直在外逗留,被巡夜金吾卫发现,她们可都是要下狱的。 雪存镇定回答,一开口,声音从元慕白变回了乖软的高梵婢:“娘别担心,我们和几位生意上有往来的长辈应酬去了。您不是叫我停掉生意?我总该和他们好好聚好散。” 元有容半信半疑,思忖片刻,又嘱咐她们:“以后回到高家,可别像现在这样行事了,免得落人话柄。” 雪存:“娘放心,以后我不会再乱跑。” 第7章 回公府 雪存当然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乐意。 回到高家,她该出门还是要出门,有十足的自信不会被人抓到把柄。洛阳人多眼杂,可那四年她照样过得游刃有余。 当夜,雪存泡完澡,才觉浑身酸乏,索性懒洋洋趴在榻上,让灵鹭给她按揉四肢后背。 “上回交代的事做得如何了?”雪存闭目养神,轻声哼唧问道。 灵鹭压低声音:“小娘子放心,再隔几日,你要的册子就能遣人送来兰陵坊。” “只是你的婚事一事。”灵鹭顿了顿,“实在古怪,竟连半点风声都没打探到。国公府那些酒鬼、赌徒、好色的、欠账的、外面偷人的,我手下人都想了法子挨个接近过,花了点小钱套话,可硬是没一个人知晓。” 想了解一个高门的秘闻,必要从那些最不入流的奴仆使役下手。越是钟鸣鼎食之家,脏事就越多,能被最底下的人知道的,都是最轻的了。 此招数雪存屡试不爽,没想到头回一筹莫展,竟是关乎她自己的婚事。 雪存有些头疼:“罢了,兴许他们一时也没这些个打算。且我回公府后行七,前头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姐姐,自古长幼有序,想把我嫁出去,他们必定先嫁五娘六娘,此事我们大可从长计议。” 灵鹭又给她捏了会儿,见她渐渐睡着,轻声换来云狐,二人合力把她抱上床,熄灭房中灯盏。 六天过后,雪存想要的东西果然有人送进兰陵坊。 册子按照她的吩咐,将公府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记了上去。 雪存阅后即焚,亲眼看着书册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 五月十七,炎天暑月,皎阳似火。 安兴坊,镇国公府门庭如市。 大楚立国以来的大半江山,皆是当今圣人在马背上亲自打下的。镇国公府高家出身草莽,与名震天下的士族渤海高氏毫无关系,且如今传爵竟已到第三代,免不得被人拿来同渤海高氏处处比较。 初代镇国公,雪存得尊称他一声高祖父。他原是一铁匠,随今上起兵平乱时已年是花甲之年,当真是老当益壮,志在千里,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人人都说他是再世廉颇。 高祖父膝下只有一儿,便是雪存的祖父,三年前离世。 大楚非宗室功臣的爵位至多袭三代。 当今镇国公,即雪存的大伯父,已是最后一代了。 公府虽有没落之势,可本朝开国才三十载,昔日同高祖父并肩作战的功勋显贵尚在,加之祖母出身太原王氏,无论是功勋之家还是门阀士族,皆免不了前来走动,是故寿宴热闹非凡。 雪存和高瑜不敢来得太晚。 姐弟二人手捧寿礼,被人领向公府正北的金风堂。 眼下宾客未全至,金风堂只有国公府自家人和几名别家贵妇,欢声一片,其乐融融。 甫一入内,无数个目光齐刷刷落到姐弟二人身上。 尤其是雪存。 瑜哥儿与她不同,他常年住长安,祖母每年寿辰他都来拜过。好歹他也是嫡系子孙,看在是高昴之子的份上,高家人才将他叫来。 不过他所谓的祝寿就是走个过场,公府也不指望他一个穷孩子能献什么礼,他来国公府就蹭顿饭吃,吃完一样被毫不留情面地送回兰陵坊,年年如此。 堂内众人几乎一年见他一面,次数不多,但对他脸熟。 雪存不同。 她上次进国公府,还是三年前跟着瑜哥儿一起奔丧,余下时间都在洛阳。 从小到大,她没来给王老夫人祝过一次寿。 众人对她难免更感新奇。 雪存今日穿得既端庄又喜气,上衣是件宽松的水华朱宝相花纹织锦半臂衫,但却是交领款式,与时下流行的坦领襦裙并不同,只露出细长雪颈一小段凝脂般的白;下搭一条琅玕紫花草纹襦裙,一看,果然是两月前公府送去的料子。 她的肤色不是一般的白皙透亮,这身穿着,只衬地红的越红,白的越白,相得益彰,华彩夺目。 那张脸才是叫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元有容昔年就美得堪称祸水,如今初长成的高雪存更胜她从前。贵妇贵女们不禁腹议,这还是三年前灵堂见到的那个苍白孱弱的小丫头么? 王老夫人眯着眼,盯着这对孙儿打量许久。 雪存生得何止是满意可形容,奈何,气质太过文弱柔怯,毫无贵女风范,和她娘一样,中看不中用。 “存姐儿,还不快上去和祖母说说话?” 这些礼数,雪存这个小家子气的女郎自是要旁人提醒。 她眼底涌上不安的水光,两弯黛眉似蹙非蹙,贝齿轻咬朱唇,带着高瑜,温温吞吞迈进一步:“孙儿给祖母请安,恭祝主母寿比南山,永永其祥。这道快雪时晴帖,孙儿与瑜弟一同献与祖母。” 众人又是一阵皱眉。 这高雪存的声音,未免细若游丝,过分甜腻了。 但那快雪时晴帖更有看头,这可是书圣之作,怎可能被高雪存一个小小女郎拿到手? 她献上的,必然是临摹帖。 王老夫人六十大寿,她却送个赝品祝寿,实在贻笑大方。 雪存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面上又羞赧又为难,将哭不哭的模样。 王老夫人面无表情,多扫她两眼,随后收回目光,声音也是不冷不热:“嗯,存姐儿有心了。” 说罢,叫来一老媪,欲将这眼不见为净的赝品带下去。 岂料这时,有一花容月貌的年轻女郎轻声笑道:“七妹妹竟有书圣真迹?可否让姐姐一赏?姐姐不才,对书法略知皮毛。” 说话的正是高家大房嫡女,高家六娘子诗兰。 王老夫人岂不知她是何居心? 这高雪存还没正式纳入族谱,她就想借此机当众人面辱高雪存一顿,可丢的总归是高家的脸面。 堂下已经有贵妇笑出声了。 王老夫人面色冷峻:“诗兰,今日焉能容你胡闹?” 话音刚落,雪存却眼巴巴捧起卷轴,主动摊开于众人眼前:“请姐姐看。” 又是个没有心眼子的东西。 王老夫人险些没气晕过去。 奈何堂内众人,尤其是精通书法造诣者,面上轻视的笑竟渐渐褪去,转成了震惊。 有一丰腴妇人目瞪口呆看向姐弟俩:“这快雪时晴帖竟是书圣真迹?” 高瑜终是委屈地不住泪:“这就是王羲之真迹,一直在江左一带辗转流通,去岁落到了我舅舅手里。舅舅好心从江州送来,却、却——” 后面的话他不说全,却是将轻视嘲笑他们姐弟的人给骂了。 众人这厢将目光再度放回到高瑜身上。 尤其是王老夫人。 她眼下才看清,高瑜所着衣物,竟是与从前高昴在府邸时常穿的圆领袍如出一辙。 从前她不大喜欢这个孙儿,毕竟他相貌似母,她想到元有容那张脸就心烦。 可今日见他一哭,神态语调一如高昴儿时模样,恍惚间,王老夫人隔着层泪光,似见故人。 “我的好儿啊。”王老夫人颤抖着向高瑜伸出双手,“快,快上来叫为娘瞧瞧。” 第8章 又见郡王 王老夫人有多爱高昴这个幼子,就有多憎恨元有容。 她是太原王氏嫡女,下嫁祖父前,曾因时值天下大乱不幸丧夫,守寡多年,以至于嫁进高家时已年至三十。五姓女难娶,以她的显赫出身,就算她是个寡妇,下嫁高家也是高家攀了高枝。 高昴是她的老来得子,他天资聪颖,才貌兼全,有治国之能平乱之勇。 人人都道他有初代镇国公遗风,若非跑去与元有容厮混在一块了,日后必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奈何英年早逝,皆作空谈。 今日,高瑜却凭借高昴一身旧衣,惹得王老夫人泣涕涟涟。 高瑜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祖孙二人俱哭得不能自抑,齐齐颤抖。 雪存静立一旁,见此哀情,小脸上也不断滚着大颗大颗的泪,隐隐有脆弱哀怨的抽泣音,似山茶垂露。 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妙人。 “娘。”大房夫人王氏也抹了把泪,趁势,哽咽提醒,“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五郎也会回公府与您作伴,这是桩喜事。久哭伤身,您别伤着身子,咱们这些小辈都会心疼的。” 雪存的大伯母王氏同样出自太原王氏,只不过她是旁支庶女,按族中辈分,得尊称王老夫人一声姑母。 戏不能过火。 高瑜收到雪存几不可察觉的眼神示意,是故率先停下眼泪,双手捧着老夫人的脸:“祖母,您别哭了,都是兰摧不好。” 王老夫人从前对他那些偏见早在方才一刻烟消云散,眼下对他是又爱又怜,颤声点头道:“五郎乖,祖母不难过了。” 言罢,她才想起去看一眼一直被晾在旁边的雪存。 高瑜好歹每年都能回府一趟,这个高雪存却年年借故推脱不来,摆明了就是不孝。 可见她亦是伤怀无比,方才那桩乌龙也无伤大雅,甚至因是真迹找回几分面子。 老夫人怨气已消,轻唤了她句:“七娘,你也过来。” 雪存正伤心着呢,听见她喊,便小心挪动步子,跽坐到她膝前,乖糯地唤了句:“祖母。” 老夫人面上的笑明显和煦起来。 她一手抓住雪存,一手抓住高瑜,乐乐呵呵道:“你和五郎今夜就歇在公府,元……元氏,老身会派人将她接过来,都是一家人,往后莫要再分居。” 她望向王氏:“叫人把西院的浣花堂和洗心阁都收拾出来。” 王氏微讶:“娘,不是说好——” 老夫人抬眉:“去办便是。” 她捏起雪存的下巴,再三打量,半晌,才松下手:“行了,叫你们这些小辈侍奉我这老太婆也不自在,七娘,五郎,别家闺秀郎君已至前院,你们出去走动走动吧。” …… 雪存前来祝寿只带了灵鹭一个。 天气燥热,主仆二人行走在公府前院的浅湖畔吹风,不远处不乏传来少男少女的说笑声。 大楚风气开放,并不设男女大防等迂腐陈规。 自汉末黄巾之乱到两世而亡的前朝,神州分崩离析动乱近四百年,胡人铁蹄南下称帝建国,逐渐与汉人融合。两方风气相互影响,直至本朝终融汇贯通、群英荟萃,盛世气象下,风气自然也开明。 高瑜在雪存的鼓励下已经去和同龄人接触了。 她自己却暂时无心去走动。 她怕藏不住脸上的笑。 灵鹭此前派人打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其中一条,便是公府安排她和高瑜回来住南院。 公府共由六大院落布局组成,院中又细分无数小院相连。南院位置偏僻,常年潮湿,元有容跟着搬进来后不利于她的身体,如何能与最繁华的西院相比? 姐弟二人今天可没白哭一场,至少他们一家往后都不必在南院受委屈了。 见有人来,雪存当即敛了面上笑意,又恢复成一副娇柔谦卑模样。 “啪”的一声,有石子从她头顶飞速掠过,落入湖水中,激起小朵水花。 雪存受到惊吓,以团扇掩面,往后退了一步。 “霂儿,不得胡闹。” 熟悉的声音。 雪存转向后方的林子张望,但见一锦衣男子,长眉微蹙,抬脚对着身前小男孩的屁股踢了踢。 正是清河王父子。 事到如今,雪存也没了刻意避开他二人的必要。 清河王面色凝重:“弹弓差点打到人,还不快去赔罪?” 李霂倒算听话,乖乖交出手中弹弓,撇着小嘴撒腿跑出林子。 “姐姐对不起。” 李霂有模有样地鞠身向雪存道歉。 雪存方放下团扇,施施然福身,温声回了一礼:“世子不必歉疚,我无碍。” 李霂抬头,一见是张两月前遇到过的神女似的面容,惊喜喊道:“是你啊姐姐!” 清河王大步朝几人走来。 方才他就无意发现独立湖畔的红衣女郎,远远的,只觉她在湖风中神姿飘然,流光溢彩,他没有心思多看,故而她的相貌看得不真切。 眼下一走近,才发现她正是两月前法华寺小娘子。 只是上回,她却做平民女子装束,不似今日锦绣堆叠,淡扫蛾眉,美不胜收。 清河王替子赔罪,继而笑问雪存:“上回匆匆一别,没想到又能在国公府遇见女郎。” 他顿了顿,方客套道:“敢问女郎是何家千金?” 雪存一愣,羞赧地垂下眼睫,有些许为难:“我……” 灵鹭默默挨了她一肘,心领神会,上前替她恭敬答道:“启禀清河王,我家女郎是镇国公府七娘子,高雪存。” 高家这次寿宴另有目的,清河王有所耳闻。他眸光微动,又盯着阳光下雪存白到发光的面庞,不由心生几分怜惜,难怪上回她匆匆逃离不愿多说,原是身世可怜…… 清河王立刻打趣道:“原来小王比旁人更早见过七娘子。” 雪存:“能在法华寺巧缘救下世子,是臣女的福分。” 二人在湖畔有一搭没一搭客套寒暄一番,清河王才带着李霂离开。 只是他刚一走,又有群花花绿绿的妙龄女郎朝雪存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个杨柳宫眉,如花似玉的女郎,她先是高高在上瞥了雪存几眼,随后对身后众人笑指道: “瞧见没,高七娘刚一回国公府,便能和清河王搭上话,这种手腕,我等自愧弗如啊。” 有她打头阵,女郎堆里有人得寸进尺接过话:“这是想给人做后娘了。” 如此张扬的作派,言辞间尽是刻薄尖酸,雪存一猜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可不就是京兆韦氏贵女韦皎皎。 第9章 他的兄长 方才在金风堂陪着王老夫人的几名贵妇中,就有韦皎皎的母亲。 韦母一走出金风堂,便寻着自己的女儿,戏谑地告诉她:“你可没瞧见,高家这位刚回来的七娘子,美得那叫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这长安第一美人的头衔,怕是要易主喽……” 韦皎皎很不服气,倒也真想仔细瞧瞧雪存的模样。 长安第一美人虽历来就不是她,可却是她从小到大的死对头。 如今凭空冒出个高雪存,不知那位得知会作何感想,光是想想就痛快。 是故韦皎皎刻意领着一群贵女,随她前去寻找韦母口中那个所谓“绝无仅有”的美人。 京兆韦氏绝非一般门阀,当今圣人亡故的皇后就是韦氏女。圣人与韦皇后感情深厚,此间无任何女子能超越她在圣人心中的位置。 泰康十年,她因病离世,圣人从此空悬后位,连后宫都少去了。 韦氏因是皇后母家,多年来承蒙韦后福荫庇佑,在大楚有非同寻常的地位。韦皎皎身为韦氏嫡女,自小,她身后就自愿跟着数不清的跟班。 众贵女一睹伫立在湖畔的雪存,但见顷刻间,人间颜色纷纷化为尘土,当即对她心服,却不愿口服。 韦皎皎起了个好头。 雪存明白,以她现在的身份,即便高家认回了她,她也不敢和韦皎皎对着干。 她微张朱唇,杏眼也睁大,不过短短一刹,数行清泪就从眼角滑落。 众人一见她性子竟如此温软,别人稍稍挖苦几句就能吓哭,嘴角那抹讥讽傲慢更甚。 韦皎皎也“噗嗤”笑了下。 得了,又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这样的人,也只配做她的跟班。 有不少参宴的郎君已经频频朝她们这边望来。 远远瞧着女郎们的聚集地,唯她们对面落单一人,真像是一群人仗势欺压最弱小的那个。 下一刻,雪存却满脸无辜,甚至颤声问她:“韦娘子,你没有同清河王说过话么?真可怜。” 雪存话音一落,人群中的笑声更明显了,但显然这次是在笑韦皎皎。 韦皎皎脸色一黑,眯眼打量雪存。 她未说明身份,雪存却叫对了称谓,且那眼泪珠子说掉就掉,不要钱似的,可见眼前人并非无知少女。 她碎一口银牙:“高七娘说笑了,我怎会没见过清河王?” “我同郡王交谈的时候——”她捏起手帕,轻掩唇角,“你还住在兰陵坊呢。” 兰陵坊那种地方,在场所有人一辈子都未必会去一次。 雪存又看向她身后贵女群,啜泣声愈大:“那她们呢?” 韦皎皎笑道:“她们?你也能跟她们相提并论?” 雪存索性放纵泪水,抽抽啼啼:“原来大家都同郡王说过话,看来都想做世子的后娘。韦娘子出身最尊贵,这种事,娘子自然是要排第一的,我等绝无怨言……” 众人脸色巨变,浑然没了方才幸灾乐祸的笑意。 这高雪存竟是以一人之力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了。 也是,她方才不过是和清河王说了小会儿话,有人非要说她想给世子当后娘,她们不过是跟着看热闹,竟也惹了一身骚。 韦皎皎气急败坏,扬起手里的帕子:“你——” 雪存大哭:“韦娘子莫要打我。” 随后,她低下头,拼了命跑离湖畔,裙袂飞扬,披帛飘飘,竟像是羽化般。 灵鹭猛地跺脚,大叫着追了上去。 众人:“……” 韦皎皎的巴掌都没落下,她就这么梨花带雨地跑开了。 这事要传出去,就凭她方才那副楚楚可怜模样,附近又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指不定就以为她们合力把她欺负到痛哭。 雪存不熟悉国公府,只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一通乱跑,跑到了满池荷叶的相平连桥上。 她再跟韦皎皎争论下去,届时吃亏的还得是她。 就凭韦皎皎的身份,事后外人问起争执的缘由,白的也能叫人说成黑的,倒不如她自己先退场。 “雪存,雪存——你等一等!” 又有道声音遥遥叫她。 可这回却是个从未听过的男声。 雪存顿住脚步,惊诧回头。 这一扭头,眼尾悬着的最后一颗泪珠甩了出去,透着光,竟如坠星。 两个陌生男子,并立于在几尺外另一折桥上,离她虽近,可过来要绕过数道桥。 其中一人,着绛色圆领袍,玉冠束发,宽肩窄腰,长身玉立。生得剑眉星目,棱角分明,是樽风姿特秀的芝兰玉树,尤其眉宇间清澈出尘的神态,叫雪存生出股熟悉感。 而另一人则着白色翻领胡服,腰间别金镶玉蹀躞带,也将腰身掐得极细。眉目清隽,渊渟岳峙,形貌全然不输身旁那位半分,虽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却散发着股强烈的疏离冷意,只可远观不可直视。 这两人身量都极高,一看就是成年男子。 雪存有些心虚,不确定是不是他二人在叫她。 毕竟整个长安认识高雪存的人,甚至不如认识“元慕白”的多。 灵鹭喘着粗气追上她,见几尺开外立有两个相貌卓绝的男子,其中一个寒气摄人,也吓得不敢吭声。 绛袍男子不知低声同胡服男子说了句什么,胡服男子唇角总算漾起抹浅笑,主动退开一步,叫他借道。 “雪存,别来无恙。”绛袍男子走过曲折弯绕的连桥,终站到雪存跟前,见她眼尾一抹动人水红,他皱紧眉,“可是有人欺负你?” 雪存努力回忆眼前人是谁,未果,只得慌乱摇头,鼻腔哭得有些堵塞,声音也发哽: “没、没有。敢问足下是……” 男子面露无奈,随后颔首轻笑,正正经经,对她施了个同龄男女间常用的拱手礼: “在下姬澄姬伯延。” 姬澄? 雪存脑中炸开一道惊雷,怪不得他叫她如此熟悉,原来他就是姬叔叔的长子姬澄。 她没想到姬澄今日会来公府,但她听说了,姬澄几日前已经回到长安。 姬澄现年二十一岁,三年前的科举高中探花,被朝廷下放到千里迢迢外的雁门做戍边官。 他虽是连弓都拉不开的一届文臣,几月前却因抗击东突厥立下战功,大受封赏,随后升迁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故返回长安与其父同在吏部就职。 文臣武将都常见,他这样的儒将最是难得。 雪存不过愣怔片刻,反应过来后,她也优雅地福身回礼: “原是姬郎中,雪存见过姬郎中。” 她如此见外,姬澄眼底掠过一丝犹疑,便直言:“雪存,你不必同我这般见外,唤我阿澄、伯延都可以。” “元姨的身子可好些了?” 雪存一一答复他。 姬澄又道:“上次你求药的事……阿爷已经同我说了,你放心,待仲延回来,我亲自领着他登门道歉。” 姬湛? 姬澄想叫那位爱甩臭脸的爷给她屈尊道歉? 第10章 攀高枝 大热的天,雪存想起那双冰冷倨傲的狐狸眼,竟是汗毛竖立。 叫姬湛低头给她道歉,除非她是想死了。 雪存慌忙摆手:“没有,二公子他、他很大度的,这事就此作罢,还请郎中莫要为一些小事伤了兄弟情。” 姬澄面色更难看了:“你越是这样,我越要替你讨个说法。” 眼前到底是个十六岁小姑娘,嘴上说着夸赞姬湛的话,实则一双蒙着雾气的眼中全是惊恐,藏不住事。 雪存笑得十分难看:“您真是个好人,谢谢您,真的不需要……” 她和姬澄站在日头底下拗了半日,对面才总算松口:“好,雪存心善,我遵从你的意愿。” 只是姬湛的性子向来无法无天,都快到弱冠之年了,还是副目中无人的德行。姬澄决意,等他从翠微宫避暑回来,多少要旁敲侧击几句。 雪存恐外人看到她和姬澄独处多时,又要旁生是非,便借口欲匆匆离去。 这位可是长安城炙手可热的郎君,她也接触不得。 回人群前,她下意识看向姬澄和胡服男子站过的连桥。 男子不知是何时走的,独留接天一片碧色荷叶。 姬澄好心给她介绍:“方才我身旁那位,是御史中丞崔秩崔子元。” 崔秩是被誉为长安第一的世家公子,定不屑于多管闲事,雪存这才放心。 …… 当夜,雪存被公府婢女领进浣花堂。 元有容和云狐等人在此等候多时,期间并未外出去宴席上露面,许是元有容自己的决定。 高瑜毕竟年满十二了,不适合再与女眷同住一房,老夫人把不远处的洗心阁划给了他。 “梵婢。”元有容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娘住在何处,有没有身份都无所谓,可你和兰摧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你别怪娘没有出去见客,娘是怕给你和兰摧丢脸……” 雪存明白她的苦心,陪她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自己房间。 夜已深,屋内暑气不减。待宴席散场万籁俱寂,窗扉外全是接连不断的蝉鸣,听得人心中浮躁。 灵鹭替雪存边松发髻,边问道:“小娘子,可要备水沐浴?” 雪存无力点头。 发间所有饰物取下,雪存如释重负,灵鹭拿木梳替她仔细地梳发:“小娘子,你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厨房熬一碗酸梅汤消暑?” 雪存回自己房间后,一直是副兴致缺缺模样。 “灵鹭。”雪存向窗外张望,灵鹭默契地唤来云狐守着,确定无人,她才道出实情,“今日金风堂,老夫人看我的眼神,我很不舒服。” 灵鹭当时未在场,并不知详情。 雪存:“今日我瞧得一清二楚,她看大房二房那几位小辈,甚至看瑜哥儿时,都是和我不一样的。” “人伢子看姑娘,鸨母看雏妓,位高权重的男人看女人……今日我穿得足够保守,她和两位伯母看我时的目光,却和这些人一模一样。莫非在她们眼中,我就是个物品?” 灵鹭闻言大惊,吓得险些没握住梳子:“小娘子,你、你当真没看走眼么?她们可都是你的长辈。” 小娘子打小就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故时时有误判,许多她想得极其严重之事,最后往往虚惊一场。 雪存冷笑:“我也不想过分揣测别人,可这样的目光,我没少见过,一看一个准。” 她在洛阳时也不是日日都穿男装,扮男子很费体力,只有必须要元慕白本人出面的场合她才穿。 其余时候,她只偶尔穿平民女子的简装出行,不施粉黛。 饶是如此,她每每出门,却会因这副极盛的容貌,被无数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 她如同一块行走在饿狼群中的肥肉,渐渐地,便受不了外人不加修饰的凝视。 所以她穿衣越发保守,不大爱穿时下女子喜好的坦领或齐胸的襦裙,尽量降低存在感。 她都这样了,老夫人的目光仍然不善。 灵鹭难得听懂一回弦外之音,急得踱来踱去:“可见她们一定早有安排,且对方实在拿不出手,才没有对外走漏半点风声,免得落人笑柄。” 长安权贵云集,多少出身低微无力抗争的美人,被他们当作物品互相转赠以结交。 国公府看到小娘子那如获至宝的反应,难说要把她送去哪个大人物府上,甚至叫她去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男人做妾都有可能。 雪存:“是,我不会束手就擒。眼下虽不知她们要将我嫁给谁,我也该做准备。是人皆有骨气,她们料定我难屈从,届时娘恐怕也会以命相搏,故而不会明面上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公府会以别的方式把我送出去,叫我和娘都乖乖认命。” “灵鹭,你多加留意府内动向,尽量再探听些消息。对方是谁,何时让我出嫁,用何种手段逼嫁,我还剩多少时间,这些都很重要,以免我防不胜防。” 她又将云狐叫进屋: “云狐,这一两月,我恐会被学规矩礼仪的由头困于府中。你替我外出拟一份名单,凡在长安城所有门阀士族,未有婚约未有正妻的男子,全都写上去,那些次一等的世家就别列举了。” 云狐和灵鹭都傻眼了:“小娘子,你是想自觅夫婿?” 雪存:“事到如今只有如此,若对方门第不高,公府不会放在眼里,该将我送给谁照常会送。可若对方底蕴深厚呢?只要公府能获益,便不会多加阻挠,更不敢得罪五姓七望,我也免得任人鱼肉。” 一口气交代完一切,雪存才去沐浴更衣。 三更时分,她仍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雪存脑海中全是已故的阿爷。 外人如何评阿爷阿娘这段感情,离经叛道也好惊世骇俗也罢,她都不屑一顾。 阿爷在世的日子,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他没离世前,俸禄够维持家中开销,一家四口虽住在偏僻的兰陵坊,可大门一关,日子过得充实且幸福。 她知事后,不是没听说过爷娘与公主、姬叔叔之间的爱恨纠葛。 她傻兮兮地问过娘,为什么会甘心愿意嫁给阿爷,姬叔叔分明那么好。 娘却笑眯眯地告诉她,因为阿爷很好,放下旧爱再全心全意爱上他、选择他,根本不需要多余的理由。 有爷娘这对例子,雪存一直期望自己往后也是这样。 她要寻得一个如意郎君,与他一生一世仅对方这一人。 一切都戛然而止在她九岁那年了。 泰康十六年,娘没了夫君,她和瑜哥儿没了阿爷,世间最痛彻的苦难落进了他们家。 眼前又闪过老夫人捏着她下巴端详时的神色。 雪存反胃作呕,将自己蜷成一团,同时,一行酸楚的泪也缓缓滑下。 阿爷,若你今时今日还在人世,女儿就不会被人这般算计欺负了吧? 更不必费尽心思,筹谋如何另攀高枝。 …… 三日后,云狐呈上她所需的名单。 赫然列入首位的就是“崔秩”二字。 是莲池那人。 第11章 高岭之花 光是念出崔秩的名字,雪存心跳就漏了几拍。 这可是个狠角。 崔秩是大楚第一世家博陵崔氏嫡子,家中行五,年仅二十四岁便是正五品御史中丞,仕途不可限量,将来封侯拜相是板上钉钉之事。 且不说他历来洁身自好,克己奉礼,别的世家子和他比简直云泥有别。光是凭那副醉玉颓山的姿容,就能引得群芳春心大乱,不至于这个岁数都没成亲。 问题就出在他的官职上。 本朝御史台司监察弹劾百官之事,历来以威严着称。圣人居安思危,外御强敌,内抚民生,整顿吏治,更是虚心纳谏,倡导百官大胆谏言,绝不问罪。 崔秩年轻气盛,家世卓绝,是最敢进言直谏劝解君王的那个。 不仅如此,凡当今朝堂上还在喘气的大臣,上至三公左右仆射下至长安万年两县县官,没有一个是没被他骂过的。 他畅所欲言,傲岸公明,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再喜欢他的女郎,也会被家中父兄阻挠,只因他们无一不被崔秩弹劾过,故而记恨,焉能容忍自家女儿喜欢一个嘴毒小辈? 都说崔子元长了八百双眼睛,犯屁大点小事都能被他骂,若真成了女婿,当心被大义灭亲。 尽管如此,依旧有无数贵女暗中向他自荐枕席过。 长安流传一句话,能与崔中丞春风一度,死也无憾了。 雪存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个崔秩,定是阅美无数。虽然无心情欲,但对女子攀附他的各类高招司空见惯,是个棘手人物。 她目光往下一垂,又看见“裴绍”二字。 没等她开口说话,灵鹭和云狐就双双替她摇头:“小娘子,这个裴绍就更别想了。” 大理寺少卿裴绍,出身河东裴氏,裴氏乃千年士族,有将相相接,公侯一门的美誉。他在家中行二,现年才二十六岁便是从四品官员。 雪存未见过他,却也听说他令仪令色,神清骨秀,更是断案如神,铁面无私,声望极高。 灵鹭却道:“裴少卿行踪不定,不是查案就是在查案的路上,更不知有何具体喜好。此人古板至极,任何女郎都对他无从下手。” 云狐:“且我听说,他对尸体的兴趣怕是都比对女人的兴趣大,大理寺才是他的家。” 雪存:“……我再看看旁人。” 可接下来一连浏览好几个名字,都不称心意。不是官阶不高,就是品行不正,相貌平平。 按照她的要求层层筛选,能选出来的人本就少,现在更是只有崔秩裴绍二人能容她考虑。 裴绍么……看上去似乎比崔秩更难搞定,是人皆有喜好,有喜好便利于接近。 可裴绍眼中只有案子,雪存总不能跑去他查案的地方搞偶遇,不被他抓进大理寺审问都是好的。 崔秩更是仰山上一抹银光雪,无论家世相貌还是官职,是雪存当下最优选。且他喜画,每月雷打不动都要去三次东市的百川画坊,是个接近他的好时机。 思来想去,雪存攥紧纸张,借着烛台默默点燃。 灵鹭一怔:“小娘子,你可想好选谁了?” 雪存:“崔中丞。” 云狐梗了梗:“你大伯二伯都被他骂过,听说回来气得脸都绿了,他们能同意?” 雪存抖了抖手上的灰:“无所谓,他又没骂过我。” 灵鹭:“可是他瞧着无情无欲的,小娘子,你能焐热吗?而且他和姬氏兄弟都交好,尤其是姬二郎,崔中丞会不会事先就对你有偏见?” 雪存叹息:“焐不焐热不重要,我的本钱只有这张脸。他若能如愿上钩,到底也是贪图我的美色而已,我与他各取所需,互相满足,有何不可?” 她定住目光:“要攀,我就攀最高的这枝,不对旁人做无用功。整个长安,凡有头有脸的,姬家又有谁不相熟?不必多虑。” …… 转眼便是六月盛夏,雪存回公府已半月了。 金风堂。 雪存乖乖换上公府为她制的新襦裙,跽坐在老夫人身前奉茶伺候。 她低眉顺眼的娴静模样,可谓令人称心满意。 这高雪存虽怯懦仁柔,没有贵女应有的矜傲,却也不是没好处。譬如她很是听话,一点就通,学起规矩礼仪都不用嬷嬷费太大功夫。 “七娘。”老夫人搭上雪存的手背,“伺候了半日,你回屋歇着去吧。” 雪存温顺应了声,却迟迟不肯起身。 老夫人心情不错,笑问道:“可还有事求祖母?” 雪存小脸微红:“祖母慧眼,孙儿不敢隐瞒,确实有事相求。” 老夫人:“直说便是。” 雪存:“还请祖母看在孙儿入府以来衣不解带侍奉长辈,且从未出过一丝差错的份上,允雪存即日起常出府走动。” 一听她想出府,老夫人脸色果然变了:“是何缘由想出府?” 虽说大楚女子不受限制,贵族女子进出府邸自由,去各大坊市游玩更是常态,可国公府多的是理由将雪存拘在家中,免得她跑去外面被别人盯上,又或是敢生出别的心思。 雪存:“孙儿既身为高家女,必要事事以高家为重。可惜如今长安贵女无数,与孙儿相识者,却寥寥无几。孙儿想多结交贵女,常与她们走动见见世面,以免将来对各类宴席宴会一无所知,更不小心出了差错,反叫外人嘲笑公府。祖母出身大族,又对孙儿悉心教导,孙儿不敢辱没您的孙女身份。” 老夫人出身显赫,最是看重这些表面功夫。 里子可以一塌糊涂,可面子绝不能丢。 人的气韵与眼界,绝不是一两日功夫便能培养起来,雪存所言不无道理。 老夫人沉默半晌。 雪存气定神闲,面无波澜,看似不急不躁仍乖乖跽坐着等候,实则心中早就乱成一团。 果然,果然老夫人不是真心将她视作孙女对待。 她知道,她是高家准备好的玩物,必不能让他人觊觎了去。 雪存从未对高家人抱有过什么期望,但没想到老夫人竟能凉薄至此。 自己都装乖扮弱半个多月了,竟是还没骗过她,博得她的信任。 “准了。” 老夫人博弈许久,到底觉得她是该一改这唯唯诺诺的模样,免得成不了大器。 雪存扯出个毫无感情的笑,对她磕了一头:“多谢祖母。” 老夫人又道:“每日宵禁之前必须返家,不得在别的坊市过夜。” …… 回到房间,雪存才垮下一路走来逢人便上扬的唇角。 好歹老夫人答应她外出,甚至没有提到要遣外人随行,不枉她这半月来如履薄冰。 择日不如撞日,雪存静坐片刻,更换衣物,对镜整理一番,才叫上云狐灵鹭一块随行。 她第一个要去的地方确实是百川画坊,目标却不是崔秩。 第12章 求见 高瑜不比雪存受约束,住回公府后,他出过几次门,没再用从前兰陵坊那辆旧车。 旧车被雪存一并带来了公府。 这辆马车是长安城最常见的制式,外头少说能找到百辆一模一样的,正是她为摆脱不必要的麻烦特意购置。 雪存刚坐上垫子,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的身体对外用之物一向敏感,已到了衣袖不小心抽一条细细的丝,也能扰得她整夜睡不好的地步。 今天这垫子坐着怎会有凹凸不平之感? 灵鹭和云狐也陆续登上马车,雪存缓缓站起身,素手拨开坐垫。 “啊——!” 她吓得花容失色,险些魂飞魄散,直接跳下马车。 正位坐垫方一挪开,便向四面八方爬出数只挥舞着毒钳的蝎子。 云狐灵鹭也吓一大跳,争先恐后跳了出去。 待稍微缓过劲,云狐撸起衣袖便要上车抓蝎子,雪存却叫道:“等等!叫公府下人来抓,这么多蝎子,怕是一时也抓不完。东市不远,咱们索性一路走过去。” 她惊魂未定,戴上长纱近乎曳地的幂篱,朝东市方向疾步走去。 主仆三人一心只想去画坊,未留意到国公府后门,有个婢子掩门钻回院中。 …… 东市靠近皇宫皇城,多面向达官贵人贩卖珍品,平民鲜少涉足,虽远不及西市热闹,却也是店铺林立。 百川画坊坐落东市南,画坊主人是当今大楚第一才子崔翰。 崔翰姓崔,崔秩也姓崔,二人却无多少干系,只因崔翰是出自清河崔氏。 清河崔在本朝前一直强于博陵崔,二崔祖上虽同宗,可数百年来一直是清河压博陵一头,甚至一度看不起博陵那支。直到本朝,博陵崔氏奋起直上,强压清河崔氏,取代了其天下第一世家的位置。 饶是如此,清河崔氏也是顶级世家之一。 崔翰其人恃才傲物,原是本朝开国来第二位状元,却因第二这个名号耿耿于怀,不愿入朝为官。 又因崔氏官吏无数,不得经商盈利,便在东市盘了块地,只单纯展示他的书画着作等物。 百川画坊渐渐成为文人骚客齐聚的高谈阔论之地,外人凡绘出能得他青眼的画,也会与他的画作一并展示。除此外,画坊还兼有书社、诗社的用处,来此地斗诗作对,交流心得的文人不在少数。 雪存收到消息,崔秩今日要在御史台当值,并不过来。 她得找个好由头,不露痕迹地常来画坊偶遇他。 她想假学画之名拜崔翰为师。 崔翰年逾六十,五岁便开始作画,到如今却连一个弟子都没收过。 在他看来,普天之下没人有资格做他的弟子。 雪存无所谓他收不收自己,只要能找着理由朝画坊跑便行。 坊内群熙来往攘,男女老少皆有,雪存扶稳幂篱,艰难挤了进去。 “崔公,这洛神赋图究竟何时展示?” “我等专程从益州赶来,只为一睹顾恺之真迹!” “您就破一次例,让我等一睹为快,死也无憾呐。” 画轩被人围堵得水泄不通。 崔家童子站在二楼栏杆后,对一众来客大声道:“画坊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与三十日,洛神赋才会于画轩展示,且每次时长为半个时辰。今天是六月初三,各位请回吧。” 雪存暗自惊叹,这崔翰除了自身才华横溢,竟还藏有顾恺之真迹。 等等,每月三次—— 雪存立即想明白了崔秩会何时过来。 她可以笃定,崔秩来画坊亦是为了这幅洛神赋。 眼见崔翰不肯破例,人群各自分散,画轩内总算不显得拥挤。 雪存询问童子书轩何在,得童子指路,又不疾不徐迈进书轩观摩。 书轩中多列各类书法墨宝,有崔翰写的,也有旁人写的。 雪存微微撩开幂篱白纱,挨个驻足赏析,耳畔传来不远处诗轩众人喝酒斗诗的动静,不觉间,一个时辰悄然流逝。 “小娘子。”灵鹭拽着她的袖口,悄声提醒,“你别看了,再看下去,今天的正事办不成了。” 雪存笑了笑:“好,我们去求见崔翰。” 求见崔翰者,多为请教他指点迷津的好学之人,雪存却两手空空,被童子引上二楼。 雅阁双门一推,里头静坐着一个执笔作画的鹤发老者,生得气宇轩昂,目光炯炯,便是大名鼎鼎的崔翰了。 “晚辈见过崔公。” 雪存摘下幂篱,不顾崔翰从始至终都未抬眼,先行向他行礼。 崔翰潜心作画,似是没听到她的声音。过半晌,他放下笔,目光扫视雪存:“何事?” 雪存直言:“晚辈仰慕崔公大名已久,恳请公,收我为弟子。” 她不卑不亢,薄薄的身姿站得笔挺,若崖上雪兰。 话音一落,便听得崔秩冷笑:“你这样的后生,老夫见了少说有万人之众。” 且旁人求着他收徒时,往往拿出一副要死要活、痛哭流涕的态度,甚至深夜跑去崔家翻求见墙者皆有。 眼前女郎倒好,竟给他摆起了谱。 “庄梦。”崔秩点了门外一貌美小童,“将人撵走。” 那名唤作庄梦的小童向雪存比了个赶客手势:“女郎再不下楼,我便不客气了。” 雪存却不紧不慢,高声反问:“若晚辈的拜师礼,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真迹呢?” 崔翰面上果然起了变化,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小小后生,竟敢班门弄斧,大放厥词。” 雪存站立不动,有条有理道:“昔年晋室动乱,江左沦陷,王右军的真迹因此不知所踪。后孝文南下迁都洛阳,改鲜卑拓跋氏为元姓,推崇汉化改制。同年,王右军多幅真迹被人献与孝文,自此,辗转于元魏宗室之手。” 崔翰凝眉:“谬论。” 雪存继续道:“家母姓元,晚辈的舅舅是现今江州司马元纳,家母与舅舅皆是元魏宗室之后。崔公,我可以保证,我手中的兰亭集序,是王右军真迹。” 崔翰不由大笑:“好一个巧言令色的女郎,可元魏后人无数,你就想骗过老夫?” 雪存:“我可以证明。” 崔翰板着脸:“如何证明。” 雪存入内,庄梦也随行,她转向庄梦讨来纸笔。一切就绪后,她在白纸上一鼓作气写了个“永”字。 只这一个字就够了。 “晚辈不才,儿时起对以右军真迹日夜临摹,却也只能学其形而不能学其神,公若有疑——”雪存顿了顿,漾出抹伶俐的笑,“晚辈明日还会再来拜访。” 说罢,她也没理会崔翰看到她的字是何反应,下楼离开。 …… 回公府路上,雪存心有余悸。 方才她确实在崔翰面前班门弄斧,装得有点过了,但若再不离开,怕是要吓得虚脱。 云狐寸步不离跟着她,压声问她:“小娘子,万一那崔翰当真破例收你为徒怎么办?” 雪存拿手帕沾了沾鬓角薄汗:“那最好不过,毕竟……” 她张望四周,方道:“毕竟我上次仿的快雪时晴帖,国公府无数双眼睛都见证过,还经赴宴大儒查验过,没一个人看出来是赝品。” “仿兰亭集序更是手到擒来,崔翰想要,我大胆给他便是。反正历来无人知晓兰亭集序下落,我也谎称曾为魏室收藏,我们做点孝文宣武孝庄的私印盖上去,以假乱真。” 第13章 拉拢 雪存于入夜前回到国公府,浣花堂却坐着位不速之客,生得杏眼桃腮,娇若芙蕖,额上还覆着厚厚一层额发。 正是二房的八娘子高琴心,现年十四岁,也是国公府这一辈最小的女眷。 “八妹妹何时来的?”雪存笑眼盈盈,瞧着很是亲切,她在坐榻另一侧坐下,顺手将矮几上的点心推向高琴心,“我外出多时未归,叫妹妹好等。” 公府都知道她在学习贵女礼仪,故半月来,极少有人登浣花堂的门。 高琴心先垂眼望了望那盘翡翠糕,复又抬眼,盯着雪存的脸幽幽看了半晌,并未应答。 雪存知道她脾性略古怪,与公府多人皆有不和,入府前翻阅的册子上提及过这一点。 她身子紧绷,眉心不展,显然对雪存呈防御状态。 许久,高琴心捏了块翡翠糕,小心放在嘴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定住目光:“七姐姐,你没被蝎子咬吧?” 原是此事。 雪存的眼泪在眶中哀怨打转:“好妹妹,你如何得知?你不知道,那蝎子险些就爬我身上去了。” 高琴心咽下点心,含含糊糊道:“你知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 雪存泣着泪摇头。 高琴心:“是诗兰姐姐,她在祖母那儿得知你今日外出,便叫人在你马车里动了手脚。我的婢女亲眼所见,本想提醒你,又怕坏了她的好事得罪了她,思来想去才跑回来将此事告诉我。” 雪存满面伤心:“我与六姐姐无冤无仇,她怎会加害我呢?” 高琴心明显面色踌躇,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你……总之,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句,她是长房嫡女,在这公府里,千万别和她对着干。” “她一直心悦姬郎中,定是在祖母寿辰当天,见你与郎中独处多时,故生妒心。” 高琴心的话只说到此处,便匆忙起身离开。 雪存几次挽留,她又恢复成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不肯多言。 待灵鹭将人送离,雪存面无表情,冷静地拭掉脸上泪水。 云狐细细回忆:“那些蝎子我白日留意过,并非剧毒毒蝎。被蛰后若及时就医,顶多身生水泡,难受个三五日,也留不下疤。” 想起祝寿当天,金风堂那个当众人面找茬的美貌少女,雪存轻嗤一声。 她给自己倒了盏热水,隔着薄薄水气,眸光幽深难测:“高诗兰不敢直接取我性命,更不敢毁了我这张脸,却又满心不忿才出此下策。” “看来我的婚事,她们这些公府小辈也略知一二。八娘来提醒我,一是好心,二是拉拢,三是试探,所以话才说得这么模棱两可。半月前我交代灵鹭探听的事,依旧毫无头绪,得另换途径。既如此,我就顺水推舟与八娘交好,许能知晓真相。” 其实公府欲将她献给何人,雪存大概能猜准方向,不是太子就是沂王,甚至是圣人。 如今太子与沂王的储君之争已闹到了明面上,世家大族也好,功勋新贵也罢,纷纷心照不宣地表态站队。 而国公府嘛——如今公府无为,既无军功又无权臣,权贵圈中远排不上号,连争储站队这种事都无人在意。 说句难听的,现在再去站队,吃屎都吃不上热乎的,来日太子或沂王任何一人继承大统,要论功行赏时,也封不到高家人头上。 除非高家走外戚的路子,力争做霍光或曹操第二。 做外戚已是高家最后的选择,成则逆风翻盘,输则就此黯淡没落。 可太子暴戾失道,尤爱玩虐女子;沂王虽风头正盛,那沂王妃又是个恶毒妒妇。 这两个人,雪存一个也不想嫁。 至于位列第三个可能的圣人…… 雪存想想就头皮发麻,圣人年逾五十了,少时虽有龙章凤姿之貌,可他都够做雪存的祖父了。 她不信高家会有那么大的自信,认为以她的容貌,进宫后还能勾得圣人重拾凡人心,给她播洒雨露,再生个可以争储的小皇子。 旁的可能也不是没有,那便只剩五姓七望之家,但这样的世家,雪存的身份与名声进去只配做妾。 她不愿做妾。 宁做寒门正妻,也不去做高门贵妾。 但高家不会让她嫁寒门。 她只能力争世家正妻之位。 云狐不知雪存眼下心乱如麻,愣愣问道:“八娘子尚未及笄,小娘子怎会觉得她有如此心机?” 雪存摇头:“她不是心机,只是出于她这个年纪小女郎的本能。我回公府前就得知,她在公府中似乎孤立无援,没几个交心之人。尚未出嫁的五娘虽是她亲姐,可比起她,五娘更愿意奉承讨好高诗兰,姐妹二人关系反而冷淡,谁叫高诗兰是祖母的心头肉。” “八娘是个有心气的人,不屑讨好高诗兰,时间一长,自然被府内女眷合伙排挤冷落。可她才十四岁,没有一个玩伴,哪个女郎又当真受得了长时间被漠视呢?” 在公府,老夫人的宠爱就是一切,能得她青睐的小辈,就没几个过得差的。 雪存二伯不是老夫人亲子,乃是祖父妾室所生。 二伯身为庶子,又在朝中仅担任个从六品的下官,他一房都不受老夫人待见。 云狐没看过那本册子,自然对国公府这些错综复杂的纠葛不甚了解,她宁可去多看几个账本。 眼下光是听雪存一说,她头都疼了。 …… 次日,雪存如期出门,直奔百川画坊。 如她所料,崔翰的态度还是短短两个字:不收。 雪存不急,他爱收不收,她有理由外出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这样她才能偶遇崔秩,才有机会搭上他这条大船。 雪存不是没想过效仿外人向他自荐枕席,她不信凭她的容貌和身段,再稍微用点下药之类的小手段,崔秩不会上钩。 可崔秩睡她不代表愿意娶她,如此一来,若是沦为崔秩的外室玩物,她反而得不偿失。 这个崔秩,要用最麻烦的手段去搞定。 是故她一连去了八天,眼见到了六月初十,终于引得老夫人不满。 她的行踪被人上报给了老夫人。 长安城十个去百川画坊的女郎,有七个都在打崔秩的主意。 老夫人没理由不怀疑她想节外生枝。 “七娘,老身从未听闻你从前有书画爱好,怎么近日频频进出画坊?”老夫人皮笑肉不笑,浑浊的眼眸凉得骇人,“你现在是贵女,不比从前,一举一动都关乎高家。若你再这般频繁外出,休怪祖母迂腐守旧。” 雪存低下头,一口声音又软又糯:“祖母,实不相瞒,孙儿打的是崔公手上那幅洛神赋的主意。” 老夫人怔了怔:“哦?为何?” 雪存:“祖母六十大寿,孙儿却只能献上一卷快雪时晴帖,未免觉得遗憾。孙儿听闻崔公手上有洛神赋真迹,便想以手中的兰亭集序作为交换,将洛神赋于重阳节前献与祖母,以尽孝心。” 老夫人是又惊又喜:“你手上还有兰亭集序?” 雪存点头:“是,此事阿娘从未向外人说道。王右军真迹曾为魏室收藏,一直不对外流通,昔年阿娘自江州遥上长安……舅舅担心她手头没钱,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难以维持生活,便割爱将右军真迹赠予阿娘。” “祖母,您已有一卷快雪时晴帖,孙儿以为,再拥兰亭集序,人前,未免显得没有新意,可若换成顾恺之的洛神赋——” “好孩子。”王老夫人笑着拍了拍雪存的手背,“你是个有孝心的,今后想做什么,且去做吧。” …… 六月十五,长安又雨。 灵鹭撑伞,小跑进雪存的厢房:“小娘子,如你所料,崔中丞当真现身画坊!” 雪存就站在檐下数雨帘,她仰头望向半空一片压顶黑云,笑得娇媚: “今日有雨,真是天助我也,走吧。” 第14章 诱他 长安城上空乌云如墨,大雨如注,氤氲叆叇,疾风阵阵,天地山川浑然一色,街市上少见行人,百川画坊也不似平日热闹。 雨季到了。 “郎君,您的伞呢——” 百川画坊正门外设有一短廊,专供避雨遮阳,一个清秀侍从盯着廊下空空如也的墙角,不禁叫苦连天,此人乃崔秩的心腹侍从玉生烟。 一只黑色皂靴徐徐迈过门槛,随后负手站于门侧,正是崔秩。 今日十五,凡在长安的官员无论官阶大小,皆要进宫参与常朝。朝会结束,崔秩还要冒雨赶往御史台当值,直至过午下值,连一身绯色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下,便匆匆前来画坊。 画坊规矩,凡雨雪天,一律不得带伞入内,故崔秩的伞置于门外,只等回家时再取用。 眼下,他的伞“凭空”消失了。 崔秩微微扬起下巴,望着摧城风雨,神色淡淡:“既没了,再去买一把。” 玉生烟小声嘟囔:“什么人这么缺德,这都是您在画坊丢的第五把伞了……” 伞丢了,郎君的马车却还栓在东市马厩内,路程不近,总不能冒雨跑过去。 新伞只得由他这个侍从跑腿去买。 玉生烟两手空空,一头扎进铺天盖地的雨柱中。 廊下只余崔秩一人。 东市街上空空荡荡,眼见雨越下越大,地面雨水汇聚如溪。空气中除却雨雾特有的清新,忽有一抹淡淡的檀香靠近,透着凉悠悠的清冷。 这么大的雨,竟还有人冒雨外出。 崔秩不为所动,站定如山。直至那股檀香愈发地近了,耳畔除雨声外,还有一阵喧嚣: “呀——” “小娘子,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 那句惊愕的女声如娇莺婉转,有三分耳熟。 崔秩方微侧过身时,雪衣女郎已抱着两卷完全打湿的卷轴躲进廊下,就站在距离他方寸之间的地方。 但见她肤白赛雪,简直刺眼的白,目光杳然无措,俏生生的巴掌小脸蒙了层薄薄水光,乌发也略凌乱。 其中一缕,从她耳后松松垮垮落下,一路贴着白藕似的细颈蔓延朝下,直至堆在襦裙里衣上沿,弯弯绕绕,蛇一样的发尖,钻进那抹不可直视的丰盈雪白之中。 她身上的檀香气也幽幽包裹着他。 崔秩匆匆收回视线,双脚不动声色挪离几寸。 绝非他刻意去看的,只是他高她一头,他目光便是有半点变动,都能一窥她无边春色。 灵鹭愁眉苦脸:“这可如何是好,昨日答应了崔公,要把这两卷卷轴交给他过目。” 说罢,她才注意到站在雪存身侧的崔秩,吓得瞪大眼,慌忙扯着雪存的衣袖晃动,悄声提醒:“小娘子……” 雪存正心疼地展开其中一卷,见其上字迹斑驳,眉头也蹙得可怜。 “怎么了?”雪存安慰灵鹭,“没事的,至少这两卷不是真迹。” 灵鹭又挤眉弄眼。 雪存得了她眼神示意,想起自己身旁似乎站了个男子,别过脸时,猛然惊觉身旁这男子竟身着官服。 “见、见过崔中丞。”雪存抱紧卷轴,身子微颤,仰面,向崔秩屈膝行礼,“我方才未察觉中丞在此避雨,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踉跄着朝后退两步。 离崔秩极近,且是直视他,雪存才发现他这张面容竟比远观还要精致百倍。 绯色圆领官服衬得他面如温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极长两道细挑入鬓的眉,一双汀滢桃花眼,细看下甚至有几分阴柔,却不女气。 崔秩只是颔首,目光不为所动:“嗯。” 不过这女郎—— 他总算想起为何眼熟了。 有意思了。 待身上、鞋上雨水抖落干净,雪存抱着卷轴,和灵鹭双双走进画坊。而此时,玉生烟也买伞归来,一路小跑回到廊下: “郎君,可以动身了。” 不过是萍水相逢,匆匆而过。 …… 雪存一进屋中,提前等候在内的云狐便为她披上外衣,挡住她今日这身行头。 不过是寻常女郎都会穿的齐胸襦裙,雪存却极少这么穿。 去见崔翰,可不能如此轻佻。 云狐远眺消失在雨中的绯色身影,压声问道:“小娘子,如何了?” 雪存笑了笑:“别心急。” 待由庄梦接引带着她上了楼,崔翰见她当真冒雨赴约,面上终露出抹赞赏之意:“外头这么大的雨还来,倒是个守时守信的后生。” 雪存把卷轴放在桌案上,直言:“崔公,我虽未误时,可这两副卷轴不慎落进泥潭,不能看了。” 崔翰摇头:“不必看了,你既有诚心,且有真迹,老夫便破例收你为弟子罢。至于真迹,你挑个天晴的日子带来。” 雪存惊喜不已:“真的吗?崔公,您真的愿收我?” 崔翰:“嗯,今日起,你便是我崔翰生平第一个弟子,亦是唯一一个。每月画坊放出洛神赋图真迹日,你也按时过来吧。” 几天后,崔翰破例收弟子的消息传遍长安,甚至他第一次收徒还是个女弟子,长安上至权贵下至文人百姓无一不震惊。 消息被当作饭后闲谈传进御史台。 刚到正午,御史台大小官吏皆在偏厅享用公厨提供的午膳。 “五郎,以你的资质与一手画功都未入得了崔翰的眼,没想到如今竟是叫一小小女郎捷足先登。” 普天之下敢这么打趣崔秩者,除圣人外,便只剩他的顶头上司御史大夫。 崔秩如何不知崔翰收高雪存为弟子的消息。 食不言寝不语,崔秩出身大族,自小就养成这诸种习惯,天大的事压下来也严厉奉行。 直到用完饭食,他接过玉生烟递来的温水漱口,又口嚼丁香,才不疾不徐答道:“兴许那位女郎,有诸位想不到的过人之处。” 语调轻缓平淡,并无任何异样。 这话的确非他违心之辞。 崔秩尤记得那日大雨,虽是与高雪存擦身而过,却在二人有接触的短短一瞬,看清了她带去画坊的卷轴。 她那声轻叫,必是因有人碰撞,令她的卷轴落地沾了泥汤所致,其上大片字迹以化成墨团。 纵然如此,也足够他看清一句\"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出神入化,遒媚飘逸,他险些就误以为是王羲之真迹在眼前。 一个怯生生的胆小女郎,竟能写出这样的好字。 第15章 绝了她的念头 阑风长雨,长安的末夏在雨声中一点一滴逝去,迅速进了七月。 浣花堂里,对着曈昽天光,雪存正仔细检查卷轴做旧的技艺。 “幸好。”雪存随手将仿品摊开,摆在小圆桌上,又重头到尾,细细打量一遍,“我先前总担心雨季潮湿,不利于卷轴做旧,崔公那里交不了差。现在看来,这些日子的辛苦不算白费。” 她为这副夸下海口的“真迹”,熬了不少夜,眼下都熬出两条浅浅的黑翳。 灵鹭满面欣悦:“小娘子这下不用担心了,几百年前便不知去向的东西,若真叫咱们将真迹拿到手,崔公不见得会认得出呢。” 雪存乜她一眼,打趣道:“你呀,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好糊弄。清河崔氏祖上曾为魏臣,崔公又是当世大儒,我都在暗暗担心,或许他早就看破不说破了。” 灵鹭捂唇轻笑:“嘻嘻,若他当真看破了小娘子的把戏,还愿收小娘子为弟子,不正说明活泼胆大的小娘子,远胜一件人人稀罕的死物?” 雪存故作嗔态,抬手捏了捏灵鹭饱满的脸颊肉:“灵鹭!” “什么把戏?什么死物?” 主仆二人打闹时,元有容的声音自窗外飘来,雪存吓得赶忙将卷轴卷起收好。等元有容迈进屋,却有一角没来得及裹上的,仍旧暴露于人前。 雪存莫名心虚:“娘,下着雨呢,您怎的亲自来啦?” 随元有容进屋的还有一阵馨香,雪存侧目看去,正是耿媪手上那一大束颜色各异的鲜花。 耿媪是元有容的乳母,现今已至花甲之年。元有容儿时在浔阳就得她照料,后又瞒过众人,独自一人来长安。直到怀上雪存,她才从江州千里迢迢赶来照看元有容,主仆二人形同母女。 “小娘子,夫人知道你最近和八娘一起练习插花,特意命人从元慕白的铺子买了些鲜花回来,好叫你们练得尽兴。你放心,八娘院中夫人也叫人送去了一份。” 耿媪头发半白,身形矮小枯瘦,面容却格外亲切慈祥,尤其笑起来时。 雪存回公府已有两月,逐渐与高琴心走近且交好,府内都传开了。元有容得知她在府中有个能说得上话的姐妹,很是开心,爱屋及乌,许多事也将高琴心一并考虑进去。 耿媪将花束先笼统插进正堂一只立地影青瓷瓶中。 听到“元慕白”三字,雪存尴尬地和灵鹭对了对眼神。 她边搀着元有容走到胡床,边嘀咕道:“娘,以后别在元慕白那儿买花了,他——他是个奸商,你不知道,他们家的花木要比寻常花商贵上一倍。” 元有容笑容满面:“是吗?娘只知道他还是皇商,既是皇商,花木品相必然不俗,贵有贵的道理。他放言定居长安,看在同为洛阳元氏的份上,娘自然要光顾一下。” 雪存摇头:“往后不必破费,女儿家练习插花所用到的花草,不至于用特供皇室的品级。由奢入俭难,长此以往,我真怕你的小金库空了。” 元有容只得应下,顺手握住她的手背,目光却是瞥向小圆桌上露出的那一角,赞叹道:“你这手好字去洛阳时也未曾荒废,如今竟是更加精进,与真迹何异?” 见她没有一探究竟的意思,雪存暗中松了口气,还好她没看到她那几个老祖宗的“私印”。雪存索性抱住她,在她怀中撒娇:“还不是娘教得好?我学到的远不及您造诣三分。” 元有容抚了抚雪存后背长发,神思飘向远方:“论及书法造诣,娘又不及你舅舅,梵婢可还记得舅舅的模样?” 母亲特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雪存舒服地哼唧道:“记得记得,舅舅可是个美男子呢,可惜人太凶。在江州那三年,天天都要板着脸督促我习字。” 元有容:“那时他恨你阿爷、恨你姬叔叔,谁都恨,连带着你和兰摧也看不顺眼,娘无法左右。不过你放心,舅舅心底肯定是认下你这个外甥女的,不然怎会爱之深教之严。” 母女二人谈起江州旧事,笑得前俯后仰。末了,元有容眼眶发酸,笑容苦涩:“我有好多年没见阿兄了,真想再见他一面。” 雪存安慰她:“娘放心,等你身子好利索了,我们抽空回趟江州。或者,咱们修书一封,叫表哥表妹来长安探亲。” 元有容驳道:“你已到出嫁之年了,先将你的婚事商定,余下再议吧,娘现在只有这一桩心事。” 说到此处,她终于道出今日冒雨来访的意图:“梵婢,自打进了公府,你房中的灯夜夜都熄得极晚。” 她抬起雪存的下巴,低眼,扫视雪存眼下乌痕,满目忧心: “你实话告诉娘,这段时日你在忙着做何事?我虽足不出户,却也知大才子崔翰竟破格收你为徒之事。你现在长大了,心事不愿与娘说,做什么事也总瞒着我,可我还是希望我们母女二人莫要离心。” 雪存酝酿片刻,才半真半假答她:“娘方才不是说担心我的婚事?我总得想方法经营我的名声,日后才能找到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 元有容怔道:“婚姻大事,你祖母会替你物色的。好歹你是她小儿子的亲骨肉,必不会太亏待你,你别总较真,当心把自己先累坏了。” 雪存淡淡一笑,没有反驳,继续和元有容天南地北四处谈天。 乞巧节将至,元有容又叮嘱了她诸多事宜。 …… 送元有容回她所住的浣花堂东屋已近傍晚。 雪存回到西屋,一沾榻便瘫软在榻上,直不起身。 如今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公府眼皮子底下,光是糊弄老夫人一个不够,还要如今日般,时不时应对元有容的疑问。 应对次数一多,时间一长,也是桩极消耗精力的事。 雪存晚上只饮了杯热酪,便点起灯,静坐在案几前等候云狐归来。 云狐今日单独外出,任务繁重,不但要扮上男装替她去白玉楼应酬,还要清点程姨从洛阳寄来的若干账目和书信。眼下宵禁将至,云狐却迟迟未归,雪存和灵鹭难免担忧。 细雨终停,宵禁开始的一刻,云狐满身狼狈,脸色苍白,气喘吁吁,浑身瑟缩着终于现身西屋门外:“小、小娘子,我回来了。” 她少有这副模样。 雪存提心吊胆,倦意全无,忙起身迎了上去:“云狐姐姐,你怎么了?可要传唤府医?” 云狐累得直摆手:“无碍,只是我险些被人跟踪。云狐幸不辱命,账目书信,都给小娘子带回来了。” 灵鹭大惊:“以你的身手,竟还有甩不掉的人?” 云狐猛咳了几下:“是兰陵郡主,也不知她的人在白玉楼究竟堵了几天,今日我一现身,便将我团团围住,不让我走。他们说,郡主说什么都要见小娘子,啊不,见她的元郎一面,险些就将我架去魏王府。我几番周旋,说破了嘴,他们才放人。” 兰陵郡主。 雪存额角青筋狂跳,生无可恋:“该死,我怎么忘了这一茬。” 灵鹭嘟嚷着:“魏王府,又是他们那一大家子……” 她忽地想起一件事,打了个冷颤:“小娘子,你可记得,几天前郎君被人误认成元慕白?” 雪存凝眉:“自然记得。” 高瑜虽才十二岁,个头却与她差不多高了。前阵子他独自外出,还未行至西市,半道上便被人抓住袖子叫他元郎,高瑜极力否认,那人才深知认错了人。 姐弟二人相貌本就相似,雪存扮上男装时,那眉眼那唇鼻,俨然就是高瑜的模样。 长此以往,有心之人,尤其是兰陵郡主,哪怕顺着瑜哥儿这条线,也能抽丝剥茧查到她身上。 雪存一阵后怕。 兰陵一事还要从她的生意说起。 除却洛阳商会会首一职,雪存昔年去洛阳经商,赚下的第一笔钱就是做花草生意。 而带她做生意的程姨是高昴旧识。程姨是商户女,早些年世道不太平,她在三都行商途中路遇劫匪,幸得高昴从天而降相救整整三回,从此视高昴为恩公。 高昴去世那年,她远在蜀地,无法前来长安吊唁。 直到雪存十二岁,她得知元有容孤儿寡母处境艰难,快要活不成了,便来到长安,走进兰陵坊,询问雪存愿不愿意跟随她外出闯荡。 程姨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雪存跟着她去了洛阳。 程姨又告诉她,想在外面闯荡,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可要比一个孱弱的小男孩更容易遭人欺负,何况雪存十二岁时就漂亮得与众不同了。 雪存成了元慕白。 她经商天赋异禀,不过短短四载,元慕白摇身一变成了大楚第一花商,更是皇商,每年要给皇室宗亲特供无数奇花异木,赚得盆满钵满。 花商身份所赚,加之每月商会孝敬她的那些油水外快,雪存现在的财力称句巨富都是理所应当,洛阳甚至有童谣,有道是“傅粉元郎,富甲洛阳”。 高雪存在外人面前能有多小家子气,元慕白就能有多志得意满,风流倜傥。 雪存有时总暗自苦闷,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矫揉造作,营造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可只有这样,极致的弱和极致的游刃有余,才不会叫人将她和元慕白联想到一块。 这世上喜欢元慕白者,远胜过喜欢高雪存之人。 兰陵郡主就是其中之一。 这桩孽缘还是去岁的事了,那时元有容还没生病,雪存还在洛阳做元慕白。 兰陵同其母魏王妃共游洛阳,一个深秋,正好偶遇蹴鞠场上意气风发的“元慕白”。 雪存哪里知道,兰陵会喜欢元慕白喜欢到相思成疾的地步?兰陵甚至主动找上门,鼓励她去魏王妃跟前提亲。 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尚郡主呢。 “元慕白”以二人身份门第之差,果断拒绝了兰陵。兰陵不久后无奈启程返回长安,雪存以为,此事会不了了之。 今年年初,元有容一病,雪存从洛阳赶回来,后续又发生诸多大事,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兰陵的事自然被抛诸脑后。 谁料云狐今天会被兰陵的人跟踪,想必在她放出元慕白定居长安的消息时,兰陵一颗心又死灰复燃了。 这兰陵郡主可是清河郡王的亲妹妹,现年十八岁,也是华安公主的亲外甥女,更是姬澄姬湛兄弟俩的亲表妹。 雪存苦笑:“越不想要什么,偏就来什么。罢了,一日不见她,她一日不会善罢甘休,我也有暴露之险。魏王府,我会抽空去一趟,亲自绝了她的念头。” 第16章 表哥 七月七日乞巧节,雪存被老夫人院中的婆子夏媪叫去了金风堂。 “今日乞巧,你们四姐妹同聚在府中过节,不必外出了。” 老夫人对姐儿几个丢下这句话,转身进了暖阁休息,留一群小辈大眼瞪小眼。 这节是给未出嫁的姑娘们过的,以往旧俗,各家闺秀还需盛装打扮进宫赴宴,由当朝皇后引领,进行乞巧节各项礼仪。累归累,可这也是个各显神通的好时机,多少未婚女郎能借这日名躁长安,教青年才俊纷纷上门求娶。 如今大楚后位空悬多年,宫中别的娘娘们也没那个闲心组织。是故多年来的乞巧节,皇宫再未办过宴会,任由各家贵女自行庆贺。 老夫人开了金口,高诗兰平日再如何瞧不上二房三房,今日也不敢和她对着干。 雪存皮笑肉不笑,同几个姐妹度过了整个白日,维持那副温软少言的模样,装得她脸皮紧绷。好在高琴心像只小雀鸟,总拉着她叽叽喳喳地问话,她才不至于无聊。 这还没完,到夜间,她们还要跪拜织女星,以祈求心灵手巧,蕙质兰心,更为自己往后婚事求得一位好夫君。 习习夜风中,雪存跪坐在地,仰头凝望明亮的织女星,缓缓闭上双眸。 织女啊织女,你若当真灵验,我高雪存不要什么蕙质兰心,更不要良心。只要我未来夫君,能保我一世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别叫我沦落深宫,白白蹉跎此生。 许完愿,要品尝供奉织女的巧果,乞巧节仪式才算正式结束。 高琴心对雪存制作的巧果连连夸赞:“七姐姐,都是一模一样的巧果,怎么你做出来就能这么好吃?” 雪存笑答:“这是我娘亲自传授与我的配方,除了巧果,我娘还会做许多点心。八妹妹若是喜欢,可常来浣花堂,她身子虽不好,但她能在一旁教我做。” 高琴心忙将喉间那一口咽下去,随后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那我谢过叔母和七姐姐,对了,七姐姐何时有空闲?” 雪存仔细在脑海中算了算:“唔,除了十五、十七两日,我都有空。” 高琴心:“好,姐姐回府这么久,从未与我一起出过门,过几日我们结伴去东市逛逛。” 雪存更是主动邀请:“不若今夜你歇在我院中?我新得一味香,左思右想,觉得最适合八妹妹。” 姐妹二人自说自话,挽手同行,一下子将高诗兰和五娘高倚文甩在后头。 “哼。”高诗兰冷哼,“七娘一回来,你这好妹妹倒多了个玩伴。” 高倚文性格木讷,一向嘴笨,听高诗兰这么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她。 高诗兰嫌她无趣,连借口都没找,带婢子疾步离开。 行至园内映月涧石板桥,一道身影忽拦住她的去路。 “乂见过表妹。” 听到表妹二字,高诗兰恨不得柳眉倒竖,掩着鼻子同眼前人说话。出于修养,她只是颇为嫌恶地朝后略退一步:“乂表哥何事?” 王乂既姓王,且她要称呼一句表哥,自然也是太原王氏子弟。 可高诗兰的母亲本就为王氏旁支,至于这不远万里跑来长安打秋风,借口科考住下的穷表哥,就与本家远得不能更远了。故他是副穷酸饿醋乞穷俭相的模样,皮相也只勉强称得上周正,如何能与高雅不凡的士族子弟相比? 王乂的双眼,似乎一直停滞在方才女郎们跪拜的空地上。 许是察觉失态,他幽幽收回目光,身形故作板正,又问高诗兰:“表妹们方才可是在月下斗巧许愿?” 真是明知故问。 高诗兰没好气道:“不然呢?” 王乂嘿嘿一笑:“恕兄唐突,听闻公府接回了流落在外的三夫人一房,我却未得机会能在老夫人寿宴见上一面。我既借住公府,便是客,可惜迟迟未去拜见过三夫人一家,怕失了礼数。表妹可否卖我个人情,替我引见一番?” 兜兜转转一大圈,话说得冠冕堂皇,可高诗兰眼珠子一转,便看透了他那点小心思。 无非是几个姑娘跪拜时,他远远瞧见高雪存的模样了。 是啊,除非是清心寡欲的圣贤,才会对高雪存那张脸不为所动。 回想方才夜风中,高雪存人如其名,冰肌玉骨,雪肤乌发,仰面时,露出白得发腻的一段玉颈,一袭蓝白间色裙翻飞涌动,黯淡的月色下堪称坠凡仙子。 难怪王乂能看痴了去。 太湖石打下大片阴影,遮蔽了高诗兰唇角那抹讥嘲的冷意。 高诗兰又斜王乂一眼:“乂表哥,我卖你这个人情。只是我提醒你,别生出不该生的心思,一星半点也不许。我这位七妹妹,任是谁来都高攀不成的。” …… 次日浣花堂。 雪存一觉醒来时,险些错过晨间请安。 昨夜高琴心与她同榻而眠,两个女孩儿琐谈到快四更才入睡。 二人草草梳洗,利落穿衣,又跑去洗心阁叫上高瑜,终是赶在老夫人起身前迈进金风堂。 此时金风堂内,大房夫人王氏和二房夫人贺兰氏皆已到齐落座了。 元有容因体弱多病,加之老夫人也不大愿见着她,便免去了她的晨昏定省。 出乎雪存意料,金风堂今晨多了张陌生男子面孔,以往从未在高家见过他。 待老夫人退离,王乂走到雪存姐弟二人跟前:“这两位,想必便是雪存表妹和兰摧表弟,请受乂一拜。” 表弟表妹? 姐弟二人早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王乂这番客套,倒没叫二人露出别样神情。 得知王乂身份,雪存也仅仅施以一个大方的回礼,没多作想,与两位伯母道别后,带着高瑜回了浣花堂。 东曦既驾,浣花堂陆续早起的仆妇们正埋头清扫。 因三房原先就自带仆役,进了公府,老夫人只另指派六名婢女、两个婆子前来浣花堂伺候。 这些人雪存不熟,更不敢用,只给她们分了些最简单的洒扫活计。其中一个婆子虽分配去了厨房,却从不叫她插手浣花堂的饮食,只能做些生活挑水的粗活。 雪存进了西屋,有意观察屋外檐下是否有人,确信清净,才拉着云狐关了房门。 “云狐,你提前去东市鉴宝堂知会掌柜的一声,叫他几日后配合我演一出戏。” 雪存附在云狐耳畔一阵低语。 云狐闻言,难免疑惑:“小娘子,你确定行得通?” 雪存无谓笑道:“行不行得通,试一试便知。” 第17章 逼婚 七月十五,即便是中元节,雪存也要如约前去画坊。 崔翰默默收下兰亭集序,没多打量,反倒叫雪存当他的面,展露一番她这段时间回家练习的成果。 雪存格外心虚,她现在于绘画上是初学者,初学者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她一来忙于生意,二来还要躬身照顾元有容,能留给她学画的时间并不多。 她强装镇定,不紧不慢握稳笔,在桌案上的白纸面擦过几下,正是此前崔翰指教她的基础笔法中的“点”。 崔翰神色如常,眼中更无波澜,雪存猜不出他心情好坏。 片刻后,崔翰才缓缓开口:“勤加练习,切莫偷懒。” 雪存知道自己的心没落在学画上,她那点小伎俩,崔翰一看便知。是故她脸颊微微发烫,更不敢抬眼看他,应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崔翰的意思,今日不会再教她其他笔法,要她就着这一笔法继续练下去。 下楼前,雪存又从灵鹭手上拿过另一份卷轴,徐徐展开:“老师,这是我抄写的铜雀台赋,不知是否够格挂在书轩?” 崔翰主动接过,低下脑袋,认真观赏,半日后,才露出个颇为赞许的浅笑:“曹子建的诗文,是该配这样灵气十足的小楷。” 他把卷轴递还雪存:“去书轩找个自己顺眼的地方,挂着吧。” 下了楼,要先饶经今日展示洛神赋图的画轩,才能抵达书轩。 画轩没了往日的喧嚣,果不其然,人似潮水一层又一层站定,比肩接踵,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一不在屏息瞪眼,齐刷刷抬首仰望正厅高悬的真迹。 人群之中,最过瞩目便是那抹绯色。 圣人勤政,连带着每回画坊展出洛神赋图的日子,崔秩只能穿官服赶来。 他身量极高,自觉站在人群后方,如鹤立鸡群,旁人同他站在一块,太过吃亏,简直是蒹葭倚玉树,因此他身边竟微妙地空出小块地。 崔秩微扬下巴,凝神注视画卷,似是要以目光为笔,重复不断勾勒复原出顾恺之昔年笔法走势。 万里挑一的相貌,高贵雍华的仪态,想叫人不将目光落到他身上都难。雪存难免感慨,上天太厚爱崔秩了,给了他最好的出身,还要给他顶好的相貌、顺畅的仕途,她好羡慕啊。 二人自崔秩身后走过时,刻意放慢了脚步。 灵鹭鬼精鬼精的,忽低声问道:“小娘子,咱们挂完了你的字,又要去哪儿啊?” 雪存心领神会,放缓语调,一字一句,口齿清晰:“今日中元节,咱们去西市一趟,带点阿爷生前最爱吃的羊肉胡饼回家祭他。” 她音色好听不谈,咬字亦很有特色,口中似含了朵暄软的云,无不叫人心生涟漪。 馥郁的女儿香渐渐淡掉,崔秩眼尾余光,只捕捉到一抹游曳去书轩的倩影。 …… 雪存与高琴心约定七月二十再一同外出。 这之前,她还要去办一件大事。 魏王府外,雪存不断平复呼吸。淡定,淡定,不就是见个女郎,她这张嘴定能将兰陵郡主给忽悠瘸了。 往好了想,魏王府是魏王前去封地黄州就藩前的府邸,后其子清河郡王成婚,又去永昌坊开郡王府,不住这里;魏王夫妇现今远在黄州,这偌大的魏王府,棘手的人都不在,可不就只余兰陵郡主一人? 雪存先前还担心,若是来魏王府时,不偏不倚地碰着清河王,没准他一眼能认出她就是元慕白。 现在她无需多虑。 守卫一听是元慕白求见郡主,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入府内通传。 不一会儿,一名梳双丫髻的娃娃脸襦裙少女现身正门,正是兰陵的贴身婢女绿珠。 绿珠在洛阳时见过元慕白,更深知兰陵对元慕白迷恋至何种地步。见雪存来,她冷哼一声:“元郎君可真是难请啊,见你一面,与登天何异?” 雪存尴尬一笑,恭敬拱手道:“元某可不敢自比天人,还请绿珠姐姐引我入府。” 进了魏王府,雪存眼神都不敢偏移半分,更无心打量府内是何陈设布局,只老老实实低头跟在绿珠身后,心底盘算着待会儿该如何向兰陵开口。 迂回曲折走了小半晌,终于抵达兰陵院前。 绿珠命人给她奉茶,叫她请便,随后撒腿跑进了兰陵房中。 雪存没有去碰茶盏,反而背着手,信步走至院前花圃,半弯腰,细细打量。 立秋已过,牡丹不再绽放,可这花圃里种是上百株牡丹她再熟悉不过,每一株,全都是从洛阳运来的上品,全都是她家产出的牡丹。 想到去岁最后见兰陵时那一面,那副哀怨可怜的模样,雪存无奈轻叹。 凭心而论,她从魏王府手上赚了不少钱,就算她当真是男儿身,就算魏王夫妇当真松口同意了这门婚事,她也绝不能娶兰陵。 士庶本就有别,更何况元慕白是最低下的商贾,怎能为了青云之志便搭上兰陵的一辈子。 但愿今日一叙,能叫兰陵敞开心扉,往后遇上比元慕白更值得托付的郎君。 雪存在外站了快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兰陵出来。 她不心急,小女郎欲见心仪的男子,总要花费时间梳妆打扮,同为女子,她很能理解兰陵。 方这般想,堂内便传出一道带哭腔的女音:“元郎,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雪存转身,依男子礼仪礼法向来人行礼:“草民见过郡主。” 兰陵大步向她奔来,先扶起她,而后竟是直接扑进她怀中,浑身颤抖:“元郎,我好想你……” 雪存本想推开她,可她搂得太紧,哭得也十分伤心,反倒叫人生出几分怜惜。 “郡主。”雪存深呼吸,双手无处安放,“听绿珠说您生了场病,外头风大,不妨与草民进堂内一叙?” 她耐着性子哄了兰陵半日,兰陵才依依不舍松开她。 进屋坐定,雪存先是以牡丹为由头,主动打开话匣。见兰陵情绪渐稳,她才道出真心话:“郡主,您喜爱元氏的牡丹,是草民的荣幸。” 兰陵预感大事不妙,捏住帕子,猛地顿住:“元郎,你想说什么?” 雪存:“草民向您保证,从今往后,只要我元慕白是元氏一日的家主,魏王府,还有您往后出降的府邸,每年春,会有元氏最好的牡丹源源不断奉上。” 兰陵睁大了眼:“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往后……元郎,你是想用几株牡丹就将我打发了?” 雪存皱眉:“非也,只是郡主,恕草民直言,草民如今已有婚约在身,对方同为洛阳人,不敢向郡主隐瞒。” 已有婚约。 兰陵如遭雷击。 好一个已有婚约,她和元慕白不过半载未见,这元慕白竟在这短短半年内,同别的女子相看上了? 他当初不是答应地好好的,愿去母亲跟前勉力一试?成与不成的,往后再言,至少要先叫母亲看到他的诚心。 兰陵怒而摔盏:“元慕白!你这个负心汉!亏得我在娘面前哭求多日,她总算松了口,只待我修书一封让她回长安见你,你便是这么报答我的?” 雪存额角的青筋狂跳,当即汗如雨下:“郡主,草民绝非负心之人,只是草民身为商贾,同样有诸多限制,您且听我细细道来。” 她将这一路上想好的说辞,苦口婆心,一点一滴,权衡利弊地,恨不得嚼烂了告诉兰陵。 一大通话说话,已是口干舌燥,喉冒青烟,雪存却不敢喝案上的茶水。 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把话说得够清楚了,现在不惜谎称有婚约在身欺骗兰陵,如此,兰陵总该知进退。 雪存甚至戏谑地想,普天之下,除却当年华安公主,怕是没有第二个明知男子有婚约还敢逼婚的贵女。 这一招果然奏效。 只听得兰陵哈哈大笑,边坠着泪,边痛不欲生道:“好一个云泥有别,好一个已有婚约……元郎,我知道了,你走吧,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烦你。” 雪存被人请出了魏王府。 时近黄昏,此事终于解决,她扬眉吐气,大步迈向马车,踩着夕阳踏上回家的路。 可另一头的兰陵仍伏趴在案上,不断呜咽。 绿珠回想起方才元慕白冠冕堂皇的伪善形态,愤恨之极,咬牙切齿:“郡主,您别哭了,奴婢这就派人快马加鞭去翠微宫传信,叫湛郎君回长安收拾那姓元的一顿。” “再或者——”绿珠目露凶光,“咱们派人去洛阳,打探一下他未婚妻是何许人也,直接将她杀了,我看元慕白长不长记性。” 兰陵忙拉住她:“不可!湛表哥一向体弱多病,怎能因这些儿女私情的小事,就去叨扰他,叫他替我担心呢?” “至于另一条,更不许去做,姑母与侍郎就是前车之鉴……届时,我就算得到了元郎的人又如何?来日叫他记恨上我,更是不值。” 绿珠急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郡主,奴婢实在舍不得看您难过。” 兰陵苦笑:“身为皇室中人,这便是我的不得已之处,若我为平民,或许早便与元郎成亲了吧。” 绿珠气得胸闷:“奴婢实在想不明白,那元慕白相貌不如湛郎君,才学不如澄郎君,身形仪态更不可与崔中丞裴少卿等人相提并论,他洛阳元氏现在算什么东西?这江山早八百年就不姓元了!天底下这么多男郎,您何苦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郡主身边惊才绝艳的郎君一抓一大把,绿珠实在想不通,那元慕白长得像个女人一样,个头在男子中也只算中等,更别提他四肢细瘦、瞧着就肾虚气短肌无力,郡主究竟喜欢他什么呀? 兰陵摇头:“绿珠,你不懂,我就是喜欢他那样的……你若实在担心我,便去郡王府将阿兄请来,叫阿兄把霂儿也带来陪陪我,这些心事,我只有与他说了。” 第18章 他们要将你送给太子 解决完兰陵之事,雪存接连几日睡觉都安稳许多,往后她在长安做生意,不必再顾虑什么。 眨眼便到高琴心与她约好外出之日。 雪存特意早起梳妆,做了长安城女子当下最时兴的装扮,如此,她才觉得自己当真有了几分贵女的模样。 上了马车,高琴心总盯着她的脸看。 雪存有些受不住这样炽热的目光,便抬扇半挡粉面,只露出一双生动含情琥珀眼:“八妹妹,可是我妆容花了?” 高琴心噗嗤一笑,摇头道:“没有,我只是在看你的耳朵。” 雪存挑眉:“耳朵?” 高琴心点头:“七姐姐怎么没有耳洞啊?” 雪存这张脸,自打回公府后,高琴心便觉得无论如何也看不够。今日才发觉,她竟没有耳洞,这样的姝容,不配上一副生光的耳坠,有些可惜。 高琴心又将目光落在她指尖:“可不仅如此,上次我去浣花堂睡时,便发现七姐姐不留长甲。七姐姐,你喜欢的事物好像与大多数女子都不相同呢。” 雪存不动声色松开眉心,轻笑着解释道:“从前没回公府时,总要无时无刻守在娘身边照顾她,带耳坠、留长甲干活时皆不方便,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了。” 其实她打耳洞留长甲,会导致扮男装时露出破绽。 高琴心都能发觉的细节,遑论旁人呢。 姐妹二人决定先在东市走动,过了中午,雪存再陪同高琴心,去她闺中挚友家登门作客。 高琴心主动吩咐车夫前往鉴宝堂。 “七姐姐,我平日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喜欢研究各类古玩。你若不感兴趣,可以不必陪着我逛鉴宝堂。” 雪存道:“无妨,中秋重阳将至,我正愁没有拿得出手的礼品,好送给祖母和两位伯母。鉴宝堂我还是第一次来,劳请八妹妹带路。” 高琴心有些意外之喜,从前她缠着高倚文这个亲姐姐,却屡屡遭拒,久而久之,她也不对公府里的人抱有任何期望。如今雪存一来,竟连鉴宝堂这种于女子而言异常枯燥的地方,也耐得住性子陪她逛。 二人在鉴宝堂挑挑拣拣半日,各自挑了些瞧得上眼的小物件。 高琴心手捧一樽刘宋时期的玉佛,正打算去找掌柜的结账,此时,店中另一个作商贾装扮的男子也要去结账。高琴心一个没注意,二人正面迎上,“啪”一声,那男子手中的玉如意摔落在地。 男子崩溃大喊道:“我的如意。” 高琴心眼疾手快,抱好自己的玉佛,俯身,将他看中的物件拾起,却发现这如意碎得不能再碎。 她面色涨红:“这位郎君,真是对不住,多少钱,我赔给你。” 男子气得险些晕厥,浑身哆嗦:“你、你可知这是要献予何人的?” 高琴心懵懵懂懂地摇头。 男子怒道:“这是要献给独孤尚书的!现在好了,全被你毁了!” 二人动静太大,店内众人纷纷望过去。雪存放下手中物品,小心上前,挡在不知所措的高琴心身前,温声劝解:“郎君消消气,多少钱我们都赔,却只能请您另觅它物,再献与尚书。” 男子一见雪存,难免眼前一亮,此刻却顾不上欣赏美色,气势汹汹道:“你们自己问掌柜!” 云狐又将掌柜的叫了过来。 掌柜神情沉重,看着碎掉的玉如意,满是心疼:“哎呀,这件东西可不得了,这可是光武帝生前之物!” 高琴心紧咬下唇:“您就放心说一个数吧,国公府不会欠账不认的。” 掌柜的伸出五指:“少说也得这个数。” 五百两,高琴心悬着的心落地,她咬咬牙,打算从自己的小私库支出,五百两还是绰绰有余。 高琴心叫自己的婢子回府取钱,掌柜的也怔了怔,懵道:“八娘子,您是我这儿的熟客了,这五千两,您当真一口价付得起?” “五千?”雪存也惊得瞪大了眼,“您是说,这玉如意五千两?” 高琴心顿时梗塞。 掌柜的:“是,这可是汉光武帝的宝贝,若是旁人的,可比不上这件。” “慢着——”高琴心脸色煞白,忙叫住婢女,“先、先别回去,我自有办法。” 嘴上这般说,可她心中实在没底。 前年她就在鉴宝堂打碎了一件古玩,叫二房赔了整整两千两。贺兰氏还因此事,对她这个爱好颇为不满,屡屡告诫她没事就少往鉴宝堂跑,否则不客气。 如今她要赔上整整五千两,便是贺兰氏的私库也一时拿不出这么多啊…… 更别提此事若叫老夫人知道,她就完蛋了。 五千两,可够偌大的公府半年的日常开销。 掌柜的愁眉苦脸,献宝的男子不依不饶,高琴心与他二人周旋半个时辰,也没周旋出个结果。 男子负气威胁道:“今日你们堂堂公府若不赔这五千两,我便直接告去长安县衙!” 高琴心不过十四岁,闯下如此大祸,对面又是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商贾,如此架势,她焉能招架得住。 情急之际,雪存主动站出来:“慢着,我有一物,可抵你这玉如意,还请你莫要再对我妹妹大呼小叫。” 众人俱是一愣。 雪存面露难舍:“灵鹭,你回浣花堂,把那本《金刚经》取来。” 灵鹭惊呼:“小娘子,你是说那本姚秦高僧鸠摩罗什亲自传译手书的原稿?” 雪存强颜欢笑:“是。” 元有容礼佛,高琴心去浣花堂时,也曾在雪存房中见过那本举世无双的金刚经。 听到此处,她率先不同意:“不可!七姐姐,那本金刚经可是无价之宝,怎能……” “不过一本经书,现在凡崇尚佛学之人,谁还没将内容熟记于心?”雪存脸色有些发白,却不忘挽着她的手安慰,“不然,你想怎么解决此事?” 姐妹二人又是一番推脱,高琴心终是抹着泪,任由雪存替她收拾烂摊子。 只是她再没了去拜访挚友的心情。 二人在外用过午膳,高琴心就蔫蔫儿地回了公府。 马车上,高琴心握住雪存的手,认真发誓:“七姐姐,今日之恩,琴心没齿难忘。你就当这本书是借我的,我回去便给你打欠条,来日无论用尽什么方法,定会亲手奉还。” 雪存眼眶发红,欣慰笑道:“好,我信你,谁叫我们是姊妹呢?” …… 在公府的日子实在平凡,远不如在外闯荡时有趣。 七月流火,雪存换上秋衣,在东窗下练习苏绣。 这些事情,她倒没这么多功夫去钻研,所以做的远远不够好,只能耐下性子慢慢学。 距离鉴宝堂之事过去近十日。 高琴心如她所料,终于,再度在夜间登门拜访。 这一回瞧着,她憔悴了不少,人也瘦了一大圈。 饭桌上,雪存笑眯眯替她布菜。高琴心坐立难安,毫无胃口可言,见雪存仍是那副亲切温和,乖软无比的模样,她心中的酸涩与愧疚更是泛滥。 “七姐姐。”高琴心下定决心,不敢看雪存,“你待我这么好,这些时日,有一事,我很是纠结该不该说。” 雪存笑问:“何事啊?” 高琴心欲言又止:“我……国公府本是龙潭虎穴,您和叔母,都不该回来的。” 雪存放下银箸,神色从容:“妹妹何处此言?” 高琴心鼓足勇气:“你知不知道他们打算将你嫁给谁?” 雪存摇头。 高琴心低声抽泣起来:“他们、他们要将你送进东宫,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送去给那无良残暴的太子!” 第19章 冲喜 东宫,太子。 雪存浑身流动的血液一瞬凝固。 饶是回公府那日起,她就做好被当成物件送出去的准备,可真正从高琴心口中得知真相这一刻,她终究难掩恐慌与绝望。 这就是她费尽心思想知道的结果。 现在她知道了,生不如死。公府眼里只有功利可言,她真没想到,他们竟能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亏她先前还抱有丝微不足道的侥幸与期望,认为公府念在阿爷的颜面上,不会将她逼上绝路。 她也姓高,她也流着与他们一样的血啊。 一向冷静稳重的云狐也吓得汗毛倒竖:“八娘子,您没和我家小娘子说笑?” 高琴心摇头:“我没有,我亲耳听到的。” 灵鹭泪如泉涌:“竟是太子……我家小娘子好歹是三爷的亲骨肉,老夫人当真如此狠心?” 大楚谁人不知太子恶名。 太子原也是温厚聪颖的储君,圣人为太上皇守孝、东巡泰山封禅时,甚至让他代为监国。太子亦不负众望,监国期间无论是派兵平乱,抚慰民心,整顿吏治,督修律法等诸事,无一差错,赢得贤名一片。 直到八年前,太子意外坠马,虽无大碍,但他从此性情大变。颓堕委靡,酒池肉林这些行径都是轻的,东宫嫔妃,更是常遭他折辱磋磨,好几个无根基建树庶族出身良娣,都被他玩虐出伴随终身的伤病。 若他非韦后所出的嫡长子,他的太子之位早便被废黜了。 在长安莫说是勋贵世家,但凡尚有一口饭能养得起女儿的人家,纷纷对东宫避如蛇蝎,怎舍得将骨肉送进那人间炼狱。 雪存一双素手用力把住案沿,强行逼迫自己冷静,身上却抖得厉害,泪也生生憋在眶中。 高琴心见她强装坚强,又回想起她入府来的种种善意,不由感同身受,替她揪紧了心: “七姐姐,你怪我么?” 雪存苍白反问:“怪你作甚?” 高琴心啜道:“怪我原先对你诸多防备,不知你会视我如亲妹妹,没有一早将这些事透露与你。” “你回府前,府中几名长辈,曾在书房爆发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他们以为你婚事的消息,公府上下都瞒得死死的,我却在窗外偷听。祖母与伯父原先的意思,竟是想将我姐姐送进东宫。” “我阿爷不得祖母喜爱,软弱了一辈子,唯独在此事上,竭力抗争了一回,说什么也不肯。” “祖母伯父拿他和娘没法,便想起你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话到此处,后面发生之事,雪存大抵也想明白了。 同为公府血脉,因为她是元有容的女儿,所以沦为了那个牺牲品。 祖母最疼爱的儿子是她阿爷不假,但对娘恨屋及乌,绝不可能是一夕之间便能更改之事。 可怜娘竟傻兮兮地以为公府终于接纳了她…… 雪存心绪凌乱不堪,都到此时,旁人恐就伤心欲绝痛哭流涕,她却不忘问高琴心:“太子与沂王之争水深火热,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人再想参与夺嫡事宜,都会失了帝心,重则受猜忌获罪,公府怎敢——” 高琴心道:“只要他们想,有的是办法正大光明送你进东宫。” 她凑近雪存耳畔,放低声量:“说句大逆不道的,圣人年岁已高,龙体常抱恙。公府欲笼络太史令,找到合适的时机,借冲喜之名讨好圣人。届时就算太子不喜,你也不愿,可一道圣旨落下,谁敢违抗?” 原来是这样。 雪存狂乱的心跳逐渐平息。 打探明白公府想用何手段,届时她见招拆招,就能多一线生机。 …… 是夜四更,窗外寒星黯淡,蝉鸣微弱,满园绿草覆上层薄薄银霜,雪存在床幔中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长安城彻底入秋了啊。 “小娘子,可要我命人给你熬碗安神汤?” 三层厚厚的纱帘开外,云狐的声音飘了进来,今夜睡在外间守夜的人是她。 雪存头疼欲裂,挣扎着,在被窝里半趴起身:“云狐,是我扰你好梦。” 下一瞬,只听得窸窸窣窣脚步声,再一抬眼,云狐已经走到她床边坐下: “小娘子怎这么想呢?我们主仆本就是一心的,今夜终于在八娘那儿套出话,我为你忧心得睡不着,怎会是你扰了我。” 云狐只着中衣,雪存唯恐她受凉,便朝内侧挪了挪窝,邀云狐上床与她同寝。 雪存睁眼望着压顶床幔,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云狐,你相信我总能逢凶化吉,绝地逢生吗。” 云狐心底堵得厉害,却也轻声安慰她:“会的,小娘子,一定会的。” 雪存苦笑:“好人真是没好报啊。” 虽然她也没多好吧,至少没出手害过任何人。 云狐郑重道:“小娘子,你先别泄气,左右咱们知道了公府欲行何种手段,总比一无所知的强。” 雪存闭上眼,冷笑一声:“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太子四月去河南治理水患,督修堤坝改建水渠诸事,最迟会在明年夏回来。” 云狐点头:“公府敢把主意打进东宫,兴许就是因太子治水之事,给他们吃了一剂定心丸。” 太子与沂王水火不容,同为韦后所出,沂王虽是韦后次子,可这些年深得圣心。 圣人甚至应允沂王府开设文学馆,沂王借机招揽名士无数,因太子行事荒唐,朝中沂王党的声势甚至碾压太子党,就连当今尚书左仆射也站在沂王身后。 可废长立幼历来是立储之大忌,重则动摇国本,危害皇权,如秦之扶苏汉之戾太子刘据,最后大权旁落到权臣手中,未免得不偿失。 大楚与前面短短数十载国祚的几朝,追根溯源,皆是从北魏手中接过的江山。乱世权臣当道,南北朝政权变更,皆是权臣外戚篡位,演的就是出你方唱罢我登场。 有如此多的前车之鉴,圣人在废立储君之事上万分谨慎也是常情,即便太子不是个玩意儿。 他让太子前去治理水患,一是为太子笼络河南等地民心,叫太子收回威严,震慑沂王党;二来,太子临行前,他曾亲口向群臣许诺,绝不会擅动储君之位。 雪存不禁轻嗤:“也就国公府真信了这鬼话。” 云狐惊道:“小娘子不信么?圣人可是一代雄主,怎会随意与群臣玩笑。” 雪存:“你别忘了,咱们这位圣人,从前也不是太子。” 云狐:“小娘子是说——” 雪存:“他自己开了兵变夺权的先河,杀兄囚父,以嫡次子身份登基,已是打乱自古以来继位之正统,太子之位的重量,早不如从前。” “谁敢保证,今日之太子,就一定是明日的天子?” 这段往事圣人从未想过要掩埋,大楚人尽皆知。 前朝昏君残暴失道,天下大乱,两世而亡,群雄割据,身为权臣留守晋阳的李家以镇压义军的名义起兵。为李家打下大半个江山的,论战功最大者,正是当今圣人。 可惜他是高祖皇后的次子,太子之位与他无缘,最终落在他兄长身上。 他功高盖主,先帝、前太子与他日渐离心,又听信他要造反的谗言,一气之下将他全府下狱,险些砍了他的脑袋。 彼时,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华安公主以命担保,替他在先帝面前苦苦求情,先帝才免了他的死罪,将他与韦后贬去封地冀州。 这一贬,便是放虎归山。 他在冀州联合旧部起事造反,所需军饷粮草辎重等物,多数为华安公主暗中出钱接济。 兄妹二人虽不是同母所生,感情却甚好。圣人攻入长安时,公主更是与他里应外合,将政变乱局控制在最小,甚至无一百姓伤亡。 华安虽是公主,却因从龙之功,在大楚位同藩王。 自古以来,能以太子身份顺利继承帝位者,能有几人。 雪存可不相信当今太子有那个本事,沂王势不可挡,没准在高家把她送出去前,太子就被沂王斗倒了呢。 届时就算高家临阵变卦,想将她送去伺候新君,任何人都比太子强。 想到这些,她反而轻松了。 第20章 摔进他怀中 “看来你在学画一事上,着实欠缺天赋。” 八月长安,百川画坊。 崔翰对着雪存的习画成果拧紧眉头。 雪存汗颜,这回她确实花时间练了。只是崔翰说得对,画艺一事,她确实毫无天分,加之近日精神不济,自然效果甚微。 崔翰略有憾色,但没多说什么,先是教她中锋运笔、藏锋运笔二法,便叫她回家就着上次所学点法接着练习。 拜别崔翰,雪存神色恹恹,怀抱画纸,慢慢吞吞行至下楼拐角处,一味清冽疏离的雪柏香登时激得她精神抖擞,仿佛置于雪天清风山林间。 她在下楼,来人正在上楼,垂眼望去,可不就是那张金相玉映似的脸。 崔秩今日竟未着官服。 他发上那枚古意十足的白玉簪很是衬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便是如此了。 余光瞥见他一步步拾阶而上,雪存顿时生了个念头,脚尖即刻朝自己身前裙摆暗暗踩去。 “小娘子!” 灵鹭跟在雪存身后,本在偷偷打哈欠,眼尾溢出抹亮晶晶的泪花。可下一瞬,便见雪存直勾勾朝梯下栽倒,吓得她大叫一声,伸手去够时已来不及。 雪存顺理成章跌在崔秩稳当的怀中。 从前虽常扮男装,与姜约等人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却从未如此时般,直接扑进一个成年男子的怀抱。 崔秩清冽的气息,温热的体温,坚硬宽阔却分外饱满的胸膛,她全都触碰到了。 她的手死死抵在他前襟上,被他衣上绣文硌得生疼。 她的发顶,甚至有意无意剐蹭着他光洁的下颌。 随行的玉生烟大声呵斥道:“诶,你这小娘子,走路怎如此不当心?” 雪存的脸红到了脖子,这才匆忙抵着崔秩的双肩,自他怀中退至一旁。 她眼含春露,低垂秀眉:“崔中丞对不起,我方才是走神了……” 相比她,骤然被撞的崔秩则从容许多。她偷偷打量他的神色,他这人很是奇妙,明明从未刻意板着脸,却总叫人觉得他不怒自威,冷如寒山。 唯独这回,他唇角挑出条浅浅的弧线,音色也如击石银泉:“女郎没受伤便好。” 雪存紧张得心脏狂跳不止。 崔秩定是没少碰见过女子这般投怀送抱,他这么聪明,她方才那点小心思和小手段,他一眼便能瞧出。 要的就是他能洞穿她攀高枝的心思。 偏偏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没有嫌恶地主动推开她,也许这对她而言,是一个极好的苗头。 二人又对视一眼,互相颔首致意,崔秩背着手,抬脚,继续上楼。 衣袖忽被一道微小的力道拉扯住。 崔秩顿下,又回首望去,雪存抬起小脸,仰视他,琥珀眸中尽是星星点点的亮:“崔中丞,我有事欲求您。” “嗯?”崔秩掀起半边眉,“何事?” 雪存直言:“重阳将至,可否请中丞为我母亲作一幅画像?” 她匆忙补充:“听闻东突厥可汗入长安面见圣人时,中丞恰好在圣人左右,后回到府中,只花了短短三个时辰为此情此景作画,将圣人画得栩栩如生,深得圣人赏识。中丞绘制人像的功力在大楚是为翘楚,雪存想请您不吝笔墨,为母作画,以全雪存的一片孝心。您放心,想要什么,凡是我有,我都会给。” 她鼓足勇气,为多和崔秩搭上几句话,临时起意又扯了个借口。 崔秩沉默了片刻。 雪存意识到她还拽着崔秩的衣袖,趁此间隙,欲拒还迎般,松开他的袖口。 “女郎师从崔公,大楚独一份的荣耀,为何今日偏要叫我作画?” 崔秩再度启唇。 雪存轻喟:“我才疏学浅,画艺不精,恐怕难以画好,更不敢在未学成前擅自动笔,以免叫外人看见,损了老师的颜面。” 崔秩又道:“崔公之才远在我之上,名气也在我之上,你既身为他唯一的弟子,何不请他出手?” 雪存面露沮丧:“老师他从不肯轻易为人作画,即便我是他的弟子,我也求不动……旁的画师,我不是没考虑过,可他们终究无法与中丞相提并论。我想给我母亲最好的重阳礼,只能壮着胆,冒昧来求您。” 崔秩这回,唇边笑意分外明显,他高高在上,逆着天光,好整以暇盯着她,更似一方神只了: “哦?那女郎是觉得,我像那种轻易便能求得动的画师?” 雪存:“……” 她从未想到,他这样光风霁月之人,也会有如此玩味的语气。 这人太可怕了,若非她一心急着嫁高门,他这样的人,她这辈子也不敢主动搭腔。 雪存小声答道:“是我冒犯您了。” 崔秩道了句无碍,头也不回上了二楼。 …… 崔家坐落在平康坊北面的崇仁坊。 崔秩从画坊回家后,一头扎进自己院中小书房,一待,便是临近黄昏。 窗外残阳如血,竹影婆娑,崔秩玉白修长的手正缓缓拂过一道极长的画卷。画卷中女子,瑰姿艳逸,柔情绰态,正是洛神,女子对面之人,便是曹魏陈思王曹子建。 “阿兄,你怎么还不去用晚膳,娘亲都生气了。” 门外响起道娇俏的少女音,伴随几声慵懒猫叫。 玉生烟笑嘻嘻出门相迎:“三娘子,您又不是不知道,郎君就是这个雷打不动的习惯。” 这名被玉生烟唤作三娘子的,正是崔秩亲妹,博陵崔氏现今嫡女崔露,在家中行三,也是人人夸赞的长安第一美人。 但见她怀抱一只波斯异瞳碧眼狸奴,堆金叠玉,生得秾丽无比,娥眉曼睩,身姿袅娜却不失丰腴,如此美艳的外貌却生生被一份书卷气压制下去,可谓端庄娴雅。 兄妹二人自小感情十分要好,即便是崔秩的书房重地,崔露也能随意进出。 崔露欲抱着狸奴入内,又被玉生烟拦下:“三娘子您等等,郎君这会儿在看画,这小猫只能先交我保管。” “哼。”崔露嗔他一眼,却老老实实将白猫递给他,“给我抱好了。” 待走到崔秩桌边,崔露才知晓他为何要盯着这画看上半日。 崔露道:“阿兄,这一回你定是成了,也不枉你这三年来频繁前往百川画坊观摩。” 崔秩没有抬眼,反问她:“不觉得此画欠缺何物?” 崔露想了想:“明日我便将字题到你画上。” 崔秩笑吟吟道:“你可别毁了我的画。” 崔露不悦:“阿兄,你说过,普天之下只有我的字够格为你题字的,怎么现在把这画当宝贝似地捂着?” 崔秩脑中,猛然浮现起那张过分白皙的美人面容,倏地,周身迅速流连过那温香软玉骤然入怀的一瞬触感。 她就那样\"不当心\",直直扑进他怀中,倒下的人分明是她,可他才更像那个跌落埋进软云之人。 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鬼使神差答道:“可现在我若告诉你,有人的字写得比你还要灵动,堪称王右军再世?” 崔露轻哼一声:“我才不信。” 她反复欣赏崔秩的画作,不由惊叹连连:“阿兄,你这洛神赋图,在我看来,比顾恺之画得还要好。” 崔秩不语,只低头望着画沉思。不料片刻后,崔露尚未观赏够,崔秩便一手撕开了画卷。 “阿兄!”崔露惊呼,“这可是你三天三夜的心血!你为何——” 崔秩心中也有几分可惜,但画作已毁,他那点波澜转瞬即逝: “这是曹子建的洛神,非我崔子元之洛神。” 崔露蹙眉惋惜道:“阿兄的洛神?阿兄,你心中也有洛神?” 崔秩抬手,弹了弹她的脑门,并不作答:“走吧,娘该等急眼了。” …… 中秋一到,雪存又该按期前往画坊。可实在不巧的是,她今日来了月事,且是头一天,疼得蜷缩在床,无法动弹半刻。 她身体康健,唯独这月事头天形同受刑,每回发作起来,都能要了她半条命。 灵鹭心疼得不行:“小娘子,今日您还要去画坊么?” 雪存满面薄汗,痛苦地捂着小腹,话都快说不出:“我、我再考虑一下。” 云狐摇头道:“疼成这样,就算想去与他见一面,也别去了。” 最终还是疼痛占据了上风,雪存咬紧牙关,叮嘱云狐去画坊替她跑腿一趟,给崔翰那边告个假,说是过几日再去。 云狐再归府时,面上全是欢欣雀跃:“小娘子,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雪存虚弱不已:“什么?” 云狐:“今日你没去,可我是看得清清楚楚,崔子元在你抄写的那卷铜雀台赋前站定许久,我走了他还没走!” 第21章 崔家主动邀她? 雪存熬过每月最艰难的几天,已到八月下旬。 去往画坊路上,雪存才知,她躺家中这几日,朝中发生了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御史台与大理寺联手,弹劾尚书左仆射黄昱暗中于东川司谋反之事。黄家本就是蜀地大族,黄氏的根基与势力便扎根在东川。 此次谋反案证据确凿,若干证物证辞与黄氏族人画押认罪的供词,直接被人越过当地刺史长官,快马呈至京师上报大理寺,将左仆射打个措手不及。 黄昱在昔年李氏举兵时曾为谋士,助当今圣人在乱世中招揽能人贤士无数。近百名开国功臣中,论功劳政绩,无人能出其右。 大楚开国短短三十载,正迈进盛世,黄昱就敢生出反心,所有人笃定,他这次必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然圣人念及旧情,只革了他的官职,叫他回府养老,甚至连他的族亲都没迁怒。 朝臣感慨圣人绝非凉薄天子之余,各执己见,众说纷纭。 有人说黄昱矜矜业业起早贪黑数十载,足以凭一代贤相之名永垂青史,必是被冤枉诬告,东川大案爆发地太过突然,离奇无比,背后定有推手。 也有人认为黄昱当真想反,圣人年事已高,储君一事上态度暧昧,摇摆不定,黄家想趁乱,效仿前朝权臣篡位。 种种声音,最后皆指向夺嫡之争。 黄昱可是沂王最有力的支持者,此招过于狠毒,叫他一夕之间被赶出中枢,无异于断掉沂王一臂。 “太子虽远在河南赈灾,可太子党还在朝中,左仆射一事,绝对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他们被沂王党压制多年,眼下开始收网清算了,第一个就敢拿宰相开刀,往后朝中倒下的沂王党只会越来越多,如何是好。” 雪存从画坊回到浣花堂后,一直忧心忡忡,急得焦头烂额,食不下咽。 上天真是爱同她玩笑,先前她还乐观地认为,沂王能力压太子,最终夺得皇位。 可她忘了,就算太子百无一用,太子身后那群臣子,一样能将他推上高位。 储君之争,从来不只是皇子之间的斗争,更是多方势力斗法。 眼见太子局势好转,雪存更不敢闭眼睡觉,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被一床被子裹着送进东宫。 “小娘子别着急。”比起懵懂天真的灵鹭,云狐在政事上的嗅觉更为灵敏,她安慰道,“眼下距太子返京尚有一段时间,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 云狐沉下目光,低声道:“实在不行,快刀斩乱麻。小娘子现在既是高家贵女,免不得会在各类宴会与崔子元打照面,直接给他下足药,生米煮成熟饭。” 灵鹭皱眉呵斥她:“云狐!你净给小娘子出馊主意!若非顾及夫人,小娘子早便这么干了。” 雪存苦涩笑了笑:“我自是不在意贞洁名节,反正肉体凡胎,百年后都会化作一捧黄土。” “可是我不能不心疼我娘,不能让她和瑜哥儿被人看不起。” 天底下有哪个母亲,愿意看自己女儿上赶着卖肉倒贴,上赶着给别人做妾?尤其博陵崔氏这种名门,纠纷争斗更是漫无止境。 以高家的门楣,雪存若下药真成了,届时被崔秩大发慈悲纳进去,也是被磋磨成灰,尸骨无存的命。 她要崔秩的真心,要崔秩的正妻之位,要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嫁过去。 这个想法固然天真,甚至可笑,总比叫她乖乖认命任人鱼肉强。 …… 萦绕在心头一夜的不安,叫雪存次日晨起时,眼下发青,心力憔悴。 去金风堂见完老夫人,尚未散场,众目睽睽下,正门守卫入内来报:“启禀老夫人,崔家三娘亲自登门,给七娘子递了方拜帖。” 崔家三娘子? 老夫人问道:“哪个崔家?” 守卫:“博陵崔氏。” 二房夫人贺兰氏惊诧不已:“崔露?” 听到崔露名字,雪存霎时容光焕发,可不就是崔秩的亲妹妹?此前公府寿宴,她并未随崔秩前来,雪存只听说过她的名号,还从未见过本人。 崔露出身尊贵,且顶着长安第一美人的美名在外,傲气是出了名的,一向不屑与非士族之家往来。 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同自己结识,意欲何为?莫非…… 雪存心脏狂跳,不敢细想下去,面上覆了层带着病态的淡淡粉红。 老夫人看向雪存:“既然是找你,且快回浣花堂梳妆更衣。” 雪存收好拜帖,一路小跑奔回浣花堂。这段时日她气色不佳,高诗兰甚至私下嘲笑她,脸白得仿佛死了三天三夜,艳尸一样,她总不能这么草率地见崔露。 进了西屋,雪存迅速扫了眼拜帖,上面赫然写着“共登骊山”四字。 骊山,骊山…… 雪存默默念叨着,人已边坐在妆台前敷粉,盖住眼下疲态,边叫灵鹭给她翻衣柜:“今日要登山,你找条轻便合身的裙子。” 灵鹭笑嘻嘻道:“小娘子放心,保管将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说罢,她脑中将雪存的衣物都过了一遍,很快就替雪存想出身适宜的搭配。她取出件妒杀石榴花的艳红长裙,配以晴山蓝忍冬纹窄袖上衣,最后熟练翻找出条红蓝渐变的珍珠纱披帛。 雪存正专注上妆,没看见她找的是何衣物,倒是一旁打下手的云狐满脸费解:“灵鹭,你找这么艳的颜色作甚?你往日不是常说,小娘子越素越美?” 灵鹭为雪存搭衣时脑瓜子转得比谁都快,她别出心裁,配色大胆,多用各类撞色,最终成效竟出乎意料地好,往往叫人耳目一新。 云狐并不怀疑她的眼光,只是今日这般穿着,就不能将雪存美貌全然显现。 “这你就不懂了。”灵鹭抖了抖衣物,抱到妆台后屏风处,“外人眼中,小娘子本就是弱不胜衣娇娇女,加之近日病容满面,不能再素下去了。不给她穿得精神些,没等到骊山,崔三娘就能吓得不敢带她登高。” 云狐深思片刻,她说的话好像不无道理。 雪存简单抹了胭脂提气色,又麻利更衣,坐下不到半盏茶,灵鹭就替她挽了个快手精致的单螺髻,将她乌沉沉一头缎锦长发,一丝不苟梳在头顶脑后,利落且端庄。 主仆二人打开首饰盒,挑挑拣拣,却听仆妇进门来报,道是那崔家三娘已到浣花堂正厅。 雪存不敢怠客,把个吊坠极长的蝶翼流苏金簪匆匆插入发间,起身离屋。 迈进正厅,雪存看见的第一个人却是高琴心,随后,才是她座侧那怀抱白猫的绝世美人。 崔露现年十七岁,出落得个星眸皓齿,杏腮桃颊,绰约多姿模样。尤其自锦绣堆砌中养成的世家贵女气韵,为旁人所不及也,雪存暗叹,纵使她见过无数美人,崔露也实打实是美人中的美人,不负盛名。 她在看崔露时,崔露亦在轻蹙眉心打量着她,眸中稍纵即逝,闪过一抹亮色。 这高雪存,真真是符合她名字中“雪”这一字,长安往前往后各推五十年,怕是都找不出她这独一份杳杳空灵。 旁人传言唯高雪存姿貌更胜她一筹,她并不在意。可一听连阿兄都点名道姓要见眼前人,她才心生疑虑,这高雪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连阿兄都对她起了兴趣? 一想到崔秩的交代,崔露更生烦躁。 没等雪存这个浣花堂主人开口问好,便抱起猫儿兀自起身,漫不经心道:“女郎若准备妥当了,咱们即刻向骊山出发。” 也没问雪存究竟愿不愿去。 雪存对她这样的态度,早见怪不怪了,世家子世家女,说话清一色高高在上命令的口吻。 还是高琴心,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拽着雪存的袖口:“七姐姐,你们真要去骊山玩?” 雪存莞尔答道:“嗯,崔娘子亲自上门邀约,我怎能扫了她的兴致。” 高琴心怔了怔,也没管一向冷傲的崔三娘为何会突然向雪存示好,低垂个纤睫,绞着手中软帕:“真好,我还没去过骊山。” 崔露闻言转身,这才将高琴心也上下打量一遍。 高琴心年岁尚小,受不得如此精明的目光。 谁料崔露竟对她扯了扯红唇,皮笑肉不笑道:“八娘子若也想去,不如与我们同行。” …… 崔家马车内,崔露闭目养神,双手却徐徐抚着怀中猫儿长毛。 紧随崔家马车之后,便是高家马车。 婢女香菏把着根逗猫草往猫身上挠去,边挠,边不解问她:“小娘子为何要将高家老八也一块叫上?” 与高家这种祖上草莽出身之人来往,已是博陵崔氏自降身价,今日叫个高雪存同行还不够,还要带上那尚未及笄的小女儿。 崔露轻嗤:“不多叫个人,叫旁人瞧见,还以为阿兄对高七娘生了什么心思。” 香菏恍然大悟:“原来小娘子在帮郎君避嫌。” 崔露无端生出股子无名火:“他真想见人,怎不亲自去请,偏要打着登高的幌子,叫我跑腿出面。” 香菏掩唇笑道:“小娘子这就不必担心了,也许郎君也不愿与她多有牵扯,才会想出此折中之法。” 崔露长叹:“不愿最好,我总以为,阿兄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未来的嫂嫂,可不是谁都能当。” 第22章 七娘子,可有撞疼你 骊山在长安城以东,是故要走城东春明门出城。 春明门作为官吏百姓迎来送往之地,自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崔秩今日着身空青色麒麟纹骑装,腰间别半掌宽镶玉腰带,勒出个劲瘦有力的腰身,叫往来女子都看直了眼。他身骑高大的照夜白马,身姿挺得板正,长靴踩进马镫,袍下两条又长又直小腿若隐若现。浑然天成的俊雅清致,简直是樽玉人。 崔氏几个庶出公子、女郎亦等候在春明门外。 香车宝马一出城门,一只雪手掀开窗牖,探出张明艳动人的小脸,远远的,对着崔秩眉开眼笑,大喊道:“阿兄——” 在兄长面前,崔露与所有爱撒娇的女郎没什么不同。 崔秩浅笑颔首,算是回应,目光却落在后面那辆马车。 高家马车内,听得崔露一声甜滋滋的阿兄,灵鹭激动得险些按捺不住,崔子元果然也在今日登高队列之中。 但因高琴心也在车中,她只能生生憋着,嘴角却也还是翘上了颧骨。 众人商议先在春明门外集合片刻。 马车一停,雪存等人陆续下车,莲步上前。 眼前阵仗真是吓她大跳。 今日骊山之行,崔家明显只邀请她和高琴心两人,但他们自己却来了十数人之众。 玉生烟与雪存匆匆见过一次,自是一眼认出她是崔秩想见之人。 “见过七娘子,八娘子。”玉生烟跳下自己的坐骑,热络上前,领高家人朝前走,边逐个介绍道,“这位是崔家五郎君,朝中御史中丞,也是我家公子。” 崔秩冲雪存勾了勾唇角,依旧单手抓着马缰,并无下马之意。 玉生烟将姐妹俩引到另一个华衣男子跟前:“这位是崔家六郎君,在朝中担任门下省录事一职。” 这崔家六郎是庶出,与崔秩年纪相仿,相貌仪态虽在男子中勉强算上乘,可与其兄崔秩相比,简直黯淡无光。 雪存和高琴心面面相觑,齐齐施礼:“见过郎君。” 崔序对着雪存的脸呆愣半刻,才想起来拱手回礼:“在下崔序,见过七娘子、八娘子。” 玉生烟又带着姐妹俩,一一见过崔家几名年幼的郎君和小姑娘,是其他几房所出。模样瞧着至多十三四岁,其中甚至还有个最小的小叔。 雪存当即明白,崔秩原来是趁今日休沐,带着家里的小孩儿出门玩。 那他们叫上自己这个外人,又是所为何事…… 众人打过照面,女眷皆上了马车,男子则骑马出行,声势浩大,朝骊山方向走去。 为时尚早,行驶到骊山脚下时,日头还没到正午。 可骊山脚下停靠的车马远不止崔家的,秋高气爽,今日朝中官员休沐,大小官员携家眷出门游玩者不计其数。 骊山是秦岭支脉,传说尝为女娲补天之地,阿房宫遗址与始皇帝陵墓皆坐落于此,前来登高野望者,多是奔着关中八景之一的骊山晚照而来。 行至骊山高地,西望巍峨壮丽的长安城,实为一桩雅事。 今日来人远比崔秩想象更多数倍,不偏不倚,叫崔家撞上了。 …… 沿迂回山路登高,行至骊山半山处的道家道场明圣宫外,已过正午。 明圣宫筑有观景平台,几座凉亭间隔长廊相连,雪存与崔家众人,一起进了其中一座休息。 方才登山耗掉她不少体力,晨间出门时她走得急,只匆匆咬了口桂花糕,眼下又困又乏,恨不得即刻下山回家。 一路上,除却偶尔回答崔家几个小丫头的问题,她和高琴心几乎都没和旁的人再说过话。 更别提能和崔秩有交涉。 好在崔家仆从携带茶点吃食无数,跟着主子们一起上了山。 玉生烟指挥仆从将吃食取出,尽数摆好放在亭下。崔家小孩子扛不住饿,此时都顾不得士族子女风度,吵吵嚷嚷的,将玉生烟团团围住。 亭中欢声一片,热闹至极,就连矜持端淑的崔露,也忍不住和他们言语嬉笑起来。 崔家那边其乐融融,雪存和高琴心却是浑身不自在。 跟着不熟的人外出,早该想到有此情此景。 崔序眼尖,挤开一众弟妹,取一托盘,亲手往盘中放了数块点心肉干,装得满满当当,朝二人这处端来。 “七娘子可是饿了?”崔序把食盘递给灵鹭,却瞥见高琴心已饿得眼冒绿光,他尴尬地咳了一咳,找补道,“八娘子,你也用些东西。” 高琴心抿了抿干涸的嘴皮:“多谢六郎,那我和姐姐就不客气了。” 崔序友好一笑,俨然宽厚亲切兄长模样:“两位娘子无需客气,更无需拘束自己,我和阿兄等会还要亲手烹茶,你们定要品一品。” 果腹完毕,雪存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便单手托腮,凭栏倚坐,吹着山风,放眼欣赏一望无际的骊山秋景。 此时尚未至深秋,骊山枯黄的草木不过零星分散在各处,入眼还是大片绿油油树海,山下还有人源源不断在往上走。 雪存深嗅一口空山新气,从头到脚都畅快轻盈了,今日这一遭,虽不清楚崔家用意,她倒也没白来。 高琴心还在进食,两腮塞得鼓囊囊。 她见雪存方才不过浅吃几块点心,又喝了碗崔秩亲手烹饪的茶汤,这便饱了;又盯向雪存过分袅娜的纤腰,宛同水蛇,浑身各处,简直哪儿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嘴里的珍馐美食,顿时失去滋味。 高琴心不舍地放下点心,凑近雪存:“七姐姐,你腰这么细,是不是因为你不爱吃饭啊?” 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忽闪不停,皆是稚女的天真烂漫。 雪存软绵绵抬起手臂,以团扇遮面,笑盈盈答她:“也许吧。” 其实她每次看高琴心吃东西吃得这么香,都快馋死了。可她不能多吃,吃多了,身子发福,脸上也跟着长肉,届时再扮元慕白,就彻底失去少年人面部清瘦利落的线条,叫别人一眼就能识破她的女儿身。 姐妹二人就饮食一事聊了小半刻,玉生烟半红着张俊脸,走到雪存跟前:“七娘子,我家郎君有事要与你相商,关乎你上次所求。” 雪存瞬时正襟危坐,心跳得厉害,扑腾个不停。 果然,今日崔露上门相邀,实则是为其兄办事。崔秩这般大费周折将她一并带来骊山,就是为了告诉她,他答应为娘作画了? 直觉告诉雪存,崔秩目的,远不止如此。 玉生烟知她害羞,又道:“郎君说明圣宫外人多眼杂,不若你与他单独寻个僻静之地。” 此时正值未时初刻,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崔秩趁众人无暇顾及他的身影,已站在一条幽静小道前,小道一路向内,去往明圣宫后山方向。 高琴心仍不明就里:“诶,五郎有事可以同我姐姐直说的,我们都守口如瓶。” 灵鹭疯狂咳了起来:“八娘子,咱们就只管在亭中等便是。” 后山…… 雪存望着那条小道,有些忧心。 大楚虽民风开放,可她和崔秩孤男寡女,一起去了后山,会叫旁人怎看待她?别最后没拉近与崔秩的关系,反惹得一身烂名声。 玉生烟看出她的顾虑,低声保证:“小娘子放心,虽说前山都是人,可无一人敢妄议我家郎君。” “你们去去就回,不会有人注意的。” 说罢,他抬手比了比抹脖子的动作。 雪存忍住笑,被灵鹭扶起身,颔首应下:“好。” …… 雪存与崔秩一前一后走进林中,身旁身后再无外人,只有一个玉生烟守在径口。 崔秩身量高,迈的步子也大,又一味不语,只顾大步往前走。 雪存跟在他身后,得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崔秩脚步越走越快,林中日光逐渐稀薄,雪存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莫不是……莫不是他色心突起,要半哄半骗,将她带进小树林里,让她半推半就与他行苟且之事吧? 不对,雪存摇头,崔秩出了名的坐怀不乱,她再貌美,也不可能叫他如禽兽行事。 那他到底想做什么。 胡思乱想之际,崔秩忽然停下。 雪存还维持小跑状态,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他结实宽阔的后背,撞得她鼻子生疼。 崔秩回过神,瞧她懵懂含泪模样,忍俊不禁:“七娘子,可有撞疼你?” 雪存嘴硬道:“没有。” 崔秩似笑非笑:“真没有?” 雪存含羞地别过脸:“是有点。” 崔秩没了再逗弄她的心思,开门见山道:“为你母亲作画之事,我应下了,但我有个要求。” 雪存呼吸一滞,缓缓抬眼仰望他:“什么要求?” 崔秩:“我去百川画坊的目的,只为顾恺之真迹,实不相瞒,我——” 说到此处,他耳朵微动,骤然睁大眼,瞳眸也猛地紧缩成一团,直直没了下文。更是不知几时拿出把合拢的折扇,用冰凉的扇骨抵在雪存樱唇上。 崔秩一把将雪存拉往身后,沉声警示她:“别动,别说话。” 事发突然,雪存吓得浑身颤栗,双手无意攀紧崔秩身后腰带。 林间果然有人语。 “崔子元这狗贼带了个小娘们进林子里野合,咱们趁此机会将他乱刀砍死,你们几个去那边搜。” 第23章 双双落水 乱刀砍死。 雪存四肢发软,险些站立不住,眼下情形再不能分明,怎如此倒霉的事都叫她遇到了? 对面人多势众,己方势单力薄,目标虽是崔秩,焉能放过一旁的她?甚至她身为女子,要遭受的折磨或许更甚崔秩百倍。 雪存悔不该跟着崔秩钻进这林间。 崔秩微眯眼眸,收回覆在她唇上的折扇,扭头,对她道:“抓好。” 抓好? 雪存想也没想,在崔秩身后,死命拽住他的腰带,勒得他险些呼吸不畅。 崔秩又只得轻声提醒她:“……也别抓这么紧。” 说罢,他也没避着雪存,当她面,手腕灵活一转,折扇扇面完全展开。又见他修长分明的手指按进扇柄上一个凹槽,三十六枚扇骨顶端,纷纷滑出泛寒光的削尖柳叶状钢刃,一片覆着一片,严丝合缝,齐刷刷连成把杀人利器。 雪存看得目瞪口呆。 大楚文臣普遍善武,虽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她没见过如此独特的武器。 崔秩这扇子,今日当真叫她开了眼。 他没再说话,手指了指前方一处低矮灌木丛。雪存心领神会,屏住呼吸,跟着他的步伐,二人小心踩过遍地枯枝残叶,走到那灌木丛前蹲下身。 雪存还没蹲稳,就听崔秩冷笑一声,找准方向,手中折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手飞出。扇子在空中不断飞旋,快出残影无数,浑然成了片圆滑的铁锯。 “呃——” 扑通一下,满地枝桠嘎吱响动,有人重重栽倒在地。她只听着道痛苦的呻吟,再一抬眼,飞出的折扇回旋朝灌木丛方向,直直冲她面门而来。 雪存下意识埋头,生怕不长眼的扇子误伤她,崔秩却及时伸出手,稳稳接住扇柄。 等她反应过来,缓缓抬起脸,才明白自己又闹笑话了。 崔秩这手回旋扇练得炉火纯青,又怎会误伤到她。 她闻到他衣上发间淡淡的雪柏香,格外镇静心神,先前那些丧命的担忧,逐渐扫空。 崔秩如如法炮制,继续一甩扇子,解决了一个接一个。扇子飞旋回他手中时,刀叶难免沾上薄薄一层鲜血,崔秩甚至有闲心,从容不迫地以树叶擦拭血液。 那群寻仇刺杀他的人究竟不是蠢货,很快,为首的一个发觉破绽,高声喊道:“别上去送死了!对着那矮丛放箭!” 崔秩猛然起身,牵住雪存的手,拉着她起身逃跑:“走。” 无数利箭嗖嗖向他二人方向疾速射来。 雪存胆战心惊,两条腿都不知何处来的力气能在林间奔跑。 崔秩却游刃有余,一手扣紧她不说,只消以耳辨位,另一手便准确抬起扇子,挡下一只又一只利箭。他手上动作快且漂亮,半披散的长发也随流利的身法,扬出道道弧线,发丝打在雪存面上,又香又痒。 当真是只穿梭山林云间的鹤。 他那扇子刀枪不入,可攻可守,堪称奇扇。 刺客没料到崔秩武艺不俗,且手中利箭尽数放出,都未伤到他分毫,一气之下索性集体提刀追上。 雪存从未到过骊山,只能任由崔秩牵着她四处躲避。 眼下她哪还顾得上怎么勾搭崔秩,一心只想活命,身体便爆发出惊人的潜力,竟能沉住气跟上崔秩的步伐,从始至终都没因惊慌失措乱喊乱叫过,倒叫崔秩惊诧不已。 崔秩牵着她越跑越偏,连明圣宫的屋檐砖瓦都看不见了。 两个人彼此紧扣的那只手都烫得惊人,手心也很快出了层滑腻腻的薄汗,越是这般,崔秩越是将她的手攥得极紧,生怕她落单。 无数低垂的细枝朝雪存面上打来,刮得她小脸刺痛,不必猜,她也知道这会子自己脸上恐满是划痕。 且她发间那只吊得极长的流苏簪子,此刻真是百无一用,竟被树枝勾缠住。她一跑,簪子就松落掉地,满头青丝没了加固之物,瞬间散落,长长垂至她臀后。 二人跑得极快,分明将身后刺客远远甩出一大截,奇怪的是,无论朝哪个方向钻,刺客仍能跟上。 再这样下去,他二人的力气迟早耗尽,刺客早晚追上他们。 当真离奇,莫非他崔子元今日注定葬身这骊山? 崔秩遽然放缓速度,带雪存停于巨石后,凝眉注视她,终是找到了答案。 她今日穿着,美则美矣,可这样艳丽的颜色,在一片绿海山林间,如何不显眼? 但见她鸦色长发流光,搭在身前肩后,头上首饰早不翼而飞。臂上那珍珠纱披帛,方才慌乱逃窜之中,更是被扯得脱丝,与破烂无异。 原是如此。 崔秩毫不犹豫,伸手取下她臂上披帛,随意丢散在风中。 他嗓音清润:“别要了,我赔你一条。” 耳畔隐隐有水流声,看来他们跑到了山涧清泉地带,雪存脑袋转得快,立刻明白崔秩此举是何缘故。 怪她,今日穿成这样,可不就是个行走的活靶子,那披帛更是为刺客一路留下记号。 崔秩又道:“做好闭气的准备。” 复迈开一双长腿,带她大步奔跑起来。 耳畔溪声愈发响亮,雪存只能做崔秩手中提线木偶,任他带路。直到二人走到一方寒潭前,见潭上有厚厚一条一丈高水瀑打下,她才发觉这可不单单是条溪水。 崔秩二话不说,直直带她跳下潭中。 寒潭极深,秋日刺骨寒的潭水灌入鼻腔,雪存被呛得生不如死,在水下分不清南北东西,才知方才崔秩为何要她闭气。 她不通水性,很快沉入潭底,青丝在水中散成一团墨。 崔秩一愣,用力朝她游去,捞紧她的纤腰,将她带向瀑布方向,显然是想朝上。 雪存不断在他手上挣扎,心底惊呼,这崔子元是疯了么,竟要带她去撞那瀑布后的大石头。 可真正被崔秩捞上岸,她人已躺在白练般瀑布后方,眼前只有铺天盖地的白,和震耳欲聋的激流声。 这瀑布后竟别有洞天,有个极宽阔的石洞。 怪不得崔秩敢直接跳下深潭。 刺客的声音就在瀑布之外:“他奶奶的,崔子元人呢!” 雪存还没排出方才不慎呛入肺腑的水,吓得浑身麻痹,不敢动弹。 好在水流击石声不小,崔秩靠近她,附在她耳畔,悄声安抚: “别怕,等他们一走,我们就安全了。” 第24章 崔郎君,你难不难受啊 洞外人声遥遥褪去,想必刺客寻找无果,已经离开。 冷意后知后觉泛滥,雪存冻得浑身哆嗦,大口喘息,却又不断痛苦地咳嗽,感觉体内的水还没吐干净,甚至灌进她脑子里。 崔秩半靠在她对面一块光滑顽石上,脸色白得诡异。 见少女浑身湿透,襦裙软哒哒紧贴她的身体,将浑身玲珑有致曲线勾勒得尽致淋漓,他别开脸,虚弱提醒她:“七娘子,你想办法将水吐出,否则恐落遗症,伤了根基。” 雪存理智尚在,也意会了崔秩好意。 可她一个人,如何能将水吐干净。 思来想去,雪存暂时没理会崔秩眼下对她是何看法,既然他都开口,也不便助她,那必不会介怀她所用之法。 她当着崔秩的面,轻启朱唇,吐出段湿濡粉糯舌尖,颤巍巍抬起右手,两根细嫩嫩柔荑似的手指并拢,直接朝口中塞入,刺激喉腔。 下一瞬,她果然受不住恶心,大口将腹中冷泉都呕了出来。 直到吐干净了,雪存扶着腰,转头看向一旁崔秩:“崔郎君,谢谢你。” 崔秩面色痛苦,俊脸皱作一团,咬紧牙关,恍若昏迷。 雪存这才发觉他肩上不知何时溢出大片血渍。 “郎君!”雪存手脚并用,爬到崔秩身侧,见他伤势极重,她心底直发毛,“你这伤是何时受的?” 崔秩目光迷离:“方才在水下救你,为利石所伤,不碍事。” 雪存此刻担忧皆是发自内心,她唯恐崔秩不明不白死在这石洞之中,说什么也要替他查探伤势。 崔秩却忽然恢复了力气,一把攥紧她玲珑玉腕:“我的伤势如何,我心知肚明,小娘子别害怕。” 雪存眼中,他可不就是在逞强?脸色都这么难看了,还要嘴硬自己没事。 她将湿漉漉碍事的发丝别在耳后,一弯黛眉撇得极垂,浑身瑟缩:“可是你……你这样,我很担心。” 崔秩无力笑了笑:“实不相瞒,我晕血气。” 今日闻到肩上那叫他作呕的腥甜气息,他还能维持神智,与雪存说了这么久的话,已是尽了全力。 换作往常,他早就一头倒下,不省人事。 雪存恍然大悟。 崔秩方才本就受寒,若因血气所扰,彻底昏死过去,骊山人生地不熟,她要如何带着他走出这洞穴,顺利回到明圣宫外? 他不能倒下。 雪存左顾右盼,终于想到解决之法。 她取下自己腰间香囊,香囊中常装裹有一味苏合香,气芳而味略苦,有开窍醒神的功效。 雪存本想直接把香囊塞到崔秩手中,可细想片刻,她迟疑了,觉得此举不妥,又取下腰间塞得分外牢固的手帕,把沾水的香料一一倒入帕中,团成一个小球,递至崔秩鼻下: “郎君,你若不嫌,可以手握这香球,以掩血气。” 她方才解下香囊起,崔秩就默默注视她。 女子对男子赠送香囊的寓意,楚人何不清楚?却见她考虑周到,心细如发,竟没有贸然送出。 崔秩接过香球,未即刻放在鼻下,倒是先瞥了眼帕子上绣的垂丝海棠,绣法独特,竟如真物,看罢,才缓缓嗅入一口苏合香。 苏合香逐渐盖过血气,崔秩眼帘下的黑幕也慢慢散离,视线清明起来。 雪存担心他失血过多,还是会晕过去,遂双掌撑地,直起身,凝眸注视他肩上破洞,温声细语问道: “郎君,你的伤口疼不疼啊,要不要我给你吹一吹?” “郎君,你冷不冷?你难不难受?” 她说话一向这般,嘴里含了口蜜糖,轻轻柔柔,鸟羽都比她的声音重上三分,无论是高家荷池初见,雨中画坊再逢,还是此时此刻,劫后余生,大难不死,不改音调。 崔秩垂睫端详她。 她面上脂粉被潭水冲刷干净,露出原本素净细腻的皮肤。 石洞昏暗,她身上肌肤依旧白得醒目,眼尾一抹脆弱水红色,应是血丝聚集,更为她平添清丽柔怯。 竟比她盛装打扮时,还要美上三分。 崔秩回过神:“不必了。” 他怕自己语气太冷,复补充道:“你若真怕我晕过去,不如多同我说会儿话。” 有些出乎雪存意料。 孤男寡女,同生共死,幽暗石洞……细细想,她和崔秩的进展,居然比她预料得快了好多。 也许这就是一个离他更近的绝佳机会。 没了性命威胁,雪存脑中,又燃起趁机攀附他的念头。 雪存关切问道:“郎君,今日遇刺,你可有想过是得罪了谁?” 崔秩摇头。 雪存不解:“若你没有疑心之人,事后如何追究?” 崔秩却勾唇,朗笑道:“我得罪的人有点多,你问的是哪位?” 雪存:“……” 行吧,这么算来,但凡朝堂上还能喘气的,都有理由害他,谁叫他嘴毒。 眼见这话匣子开到一半又合了,雪存环视石洞,又问道:“郎君是如何知晓这方瀑布?又如何知晓这瀑布后有个石洞?” 崔秩回忆起来:“这地方,还是我妹妹带我来的。” “我们常来骊山散心,那时她年岁尚小,脾气又大,稍不顺心就能撇下众人独自跑远。有一次她被仲延气坏了,一个人跑到这里,不过是走另一条路进洞。我追了上来,才知这是她的‘宝洞’,她说全长安只有她才知道这个地方,我是第二个。” 他看向雪存,一字一句道:“现在,你是第三个。” 雪存嫣然笑道:“荣幸之至。” 崔秩神情平静:“今日若非我牵连,女郎也不必受这诸多苦。” 雪存摇头:“郎君别这么说,至少我今日亦是有所收获。” 崔秩一扬细眉:“嗯?” 雪存嗤嗤笑了起来:“就是这宝洞呀,等我回城,可有得吹嘘的了。最好将今日经历,编写成《搜神记》那样的志怪故事,道是观音大士座下童男童女,在骊山躲避吃人的黑熊精,无意进了一无底洞,洞内珍奇宝物无数,二人却不为所动,把长安人都骗得团团转。” 崔秩被她天真柔软的模样逗笑了,与她就着这志怪故事,说笑半日,最后双双力竭。 他温声道:“不知刺客是否离开骊山,我们就在洞内等候,时间一长,我妹妹自会带人来寻,别怕。” …… 一个时辰后,洞口另一方向,果然传来崔露与崔家侍从的呼唤。 今日这骊山晚照是没看成,雪存都快在这寒洞中冻生病了。 她大声呼应,嗓音都冻哑几番,玉生烟立刻跳进洞中搭救二人。 众人得知崔秩与她竟是遭遇刺客袭击,吓得匆忙打道回府,更不会细究他二人独处时是否越界。应崔秩要求,无论高家崔家奴婢,皆得对此事守口如瓶,不得走漏半分风声,终是在宵禁时顺利进城。 崔秩受了伤,不便骑马,只能临时挤进崔露马车中同乘回府。 崔露边掉泪埋怨他心大,边皱眉看盯着他腰上一朵栩栩如生垂丝海棠:“咦,阿兄,你腰带上何时长了朵海棠花?” 但一想,现在可不是海棠花季。 崔秩缓缓将手帕掖进腰带:“骊山摘的。” 第25章 二郎归 得知雪存在骊山意外摔伤,叫树枝刮花小半张脸,老夫人特派人给她送来一盒千金难求的焕颜膏。 雪存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不轻,看来,国公府为保她的脸,什么血本都愿下。 元有容和高瑜一起来西屋探望她。 “好端端的,怎么摔成这副模样?你再这样不当心,往后娘不许你外出了。” 雪存身上倒无恙,甚至在洞中受冻这么久,回来后喝了几碗热乎乎的姜汤,就再无任何异样。就是这脸上,东一处西一处,俱是又细又长的刮口。 元有容心疼得直皱眉,指尖挖了焕颜膏,亲自朝雪存脸上抹:“幸得你祖母和大伯母疼你,姑娘家最重要的就是这张脸。若当年也有副焕颜膏就好了,这样你臂上何苦留疤……” 她说的这道疤,是雪存儿时为替她分担家务,偷偷跑去厨房灶台里烧火,不慎为飞溅出的火渣子烫伤。 伤口位置在雪存右臂手肘内侧,待伤口愈合,雪存嫌那里难看,她在洛阳时,便顺着疤痕形状,纹了朵火红色的石蒜花。 隔着层衣料,雪存摸了摸那朵隐秘的纹身,小声嘟囔道:“娘,我真没事,我和瑜哥儿小时候打闹受的伤都比这严重多了。” 一旁的高瑜嘴角抽了抽,忆起儿时与姐姐互相捉弄追逐的场景,难免百感交集。 元有容被她这态度气得猛咳几下,嗔她一眼:“你这性子,不去做个小子真是可惜。” 雪存不服气地哼了哼:“我才不愿当臭烘烘的男人呢,我比男人还厉害百倍。” 高瑜默默挪动步子,转身离开:“娘,姐姐,我先回洗心阁温书了。” 屋内只剩母女二人,元有容目光落在雪存腰间,不免惊奇道:“娘给你绣的那只手帕呢?” 雪存后知后觉,自己腰带上只系个空瘪瘪香囊,除此外,再无旁物。 该死,她现在才想起来,手帕好像落在崔秩那儿。 元有容绣功卓越,奇思无数,帕子上垂丝海棠的绣法,是她融合蜀绣、苏绣二者之长,自创出来的,万物从她手下绣出,堪称活灵活现,却也要费她好大一番功夫。 更何况那帕子是她今年新绣成的,雪存还没用上几次,就丢了。 崔子元…… 他不像是会对一方手帕上心的人,更没少收到姑娘的帕子吧,兴许他为避嫌,一回崔家就给扔了。 雪存深感可惜,呢喃道:“娘,我对不住你,落在骊山了。” …… 清晨,长安城秋雾迷蒙,五尺开外不见人影只闻人声,春明门守卫哈欠连天,刚一打开城门,雾中便传来一道有力响亮的隼鸣,激得人困意全无。 姬家二郎竟是从翠微宫避暑回来了。 几道交错马蹄声不紧不慢朝城门踏来,众守卫站得笔挺,但闻马蹄声渐近了,才看清一行三人的面容。 为首少年身量高挑,鲜衣怒马,单手执银缰,面如冷玉,眉目凌厉张扬,右耳耳垂缀着枚红翡耳坠,瘦薄腰后别一把精雕细镂匠石运金黑错金蛟龙纹横刀,肩头立着只毛色纯白胜雪的红喙矛隼,一看便知是靺鞨人白山黑水部上贡大楚的珍品。 正是华安公主次子姬湛。 姬湛身后二人,同是相貌不俗的青年才俊,衣冠济济,气度甚至远胜一众贵公子,却只是他的心腹侍从。 一人生着张娃娃脸,乌溜溜一双眼睛大得惊人,嘴角也总挂着笑,便是褚厌;另一人神情冷峻,浓眉星眸,脸色略深,板着张俊脸,是为谈珩。 守卫可不敢大肆搜这几人的身,只例行登记,草草走了个过场,将人放进城了。 为时尚早,坊间各道还无甚行人。主仆三人方一入城,便见姬湛神采飞扬,勒紧缰绳,御着胯下黑马,纵横于坊市干道之间,一路奔着崇仁坊跑马而去。 两名侍从见状,亦是勒绳跟上,马蹄溅起道道飞扬尘土,呛得后方守卫干咳不停。 这姬湛还是一如既往轻狂,早该习惯了。 迈进坊门,快到华安公主府前,姬湛才放慢速度,变回副羸弱苍白模样,举止得体,小心驾马。 公主府奴仆天没亮便起,眼下已在洒扫府门前空地。 见姬湛归来,放下扫帚,撒着腿便往府中跑,边跑边高兴大喊道:“二郎归!二郎归!” 整个公主府登时热闹起来。 姬湛轻笑,抬手抚了抚肩上白隼:“雪翎,到家了。” 公主闻言姬湛归府,二话不说,翻身起床,待郑重装扮一番后,雾气早散了个干净,太阳也出来了。 她想也没想,就由婢子左右搀扶前往府中留月楼。 一到留月楼,姬湛果然已换了身行头,干净清爽地立于若干鸟笼前方,亲手喂养楼内叽叽喳喳数只形色各异的鸟儿。 公主嗤道:“一回来就只管照顾你这群鸟儿,连亲娘也不顾。” 姬湛放下鸟食,向门外公主小跑而去,规规矩矩站好:“儿代这些小鸟,谢过娘这段时间的照顾。” 公主本就是佯怒,一下就被他机敏乖巧的模样破了功。 她反复打量爱子,不禁柳眉微扭:“仲延,可用了早膳?” 姬湛摇头:“还没呢。” 公主:“走吧,有什么话,咱们母子用完早膳慢慢说。” …… 用完早膳,母子二人移步水榭消食。 雪翎一回公主府便离开姬湛肩头,展着双翅不知飞往何处,听到姬湛在水榭一记口哨声,方懒懒散散收翅降落地面。 婢女端上一盘现宰杀的鲜肉,放在水榭石桌上,姬湛抽出腰间横刀,一手握刀,另一手捏起肉,用刀一点一点将肉片成薄片,才喂进雪翎口中。 公主亲自在一旁烹茶,见姬湛又照顾起鸟来,骂道:“雪翎还真是金贵,竟要劳烦你这活祖宗伺候。” 姬湛笑道:“娘,你知道的,雪翎和别的鸟儿都不一样。” 公主倒也喜欢这只矛隼,跟着姬湛逗它几下,又问他:“仲延,这次你去翠微宫避暑,怎么一去这么久?” 翠微宫位于长安城南,是当今圣人特意修建于终南山太和谷的避暑行宫。 姬湛自小深受圣人喜爱,圣人视他若亲子,更因他自幼体弱多病,特许他逢夏便去翠微宫避暑,年年如此。 只是往年方一入秋,姬湛就会从终南山回来。今年他在翠微宫待的时间,更要长上许多,眼下都快进深秋了。 姬湛正专心给雪翎喂食,料定公主必有此问,漫不经心答道:“今年太热,儿免不得想多待几天。” 公主又道:“这次回长安就安心待好,别再乱跑。你今年明经及第,独孤尚书给你安排了个要职,就等你回来上任。” 姬湛挑眉:“哦?何种要职?可是直接将我安插进中枢?” 水榭众人齐齐发笑,公主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半晌后,才悠悠答他:“可是堂堂九品秘书省校书郎呢。” 姬湛嘁了声,继续朝雪翎嘴里喂肉:“我当独孤尚书和阿爷能给我捞个宰相做一做。” 公主这厢正色道:“仲延,祸从口出,如今形势更需小心说话。你阿爷已升任正三品吏部尚书,你阿兄也升任侍郎,坐上你阿爷的位置,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咱们,稍有不慎……” 她没再说下去。 姬湛沉思片刻,放下横刀,就着金盆中的热水净手,点头应下:“此事我在翠微宫时已知晓,娘,他二人皆是因黄昱之事升任的吧。” 提到黄昱,公主脸色微变:“是,本宫也好奇,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敢直扼黄昱命门,叫沂王元气大伤。出手如何狠绝,这是要索黄昱的命。” 她自顾自推敲道:“这么脏的手笔,真不像御史台和大理寺……” 第26章 他要治一治那个姓高的女人 茶水烹好,姬湛饮下一碗,提醒她:“储君之争,与寒族官员无关,娘不必过于忧心。” 大楚如今分三个党派。 一为关陇旧贵,前身是武川派系出身的西魏八柱国。虽非根基深厚的门阀士族,可百年来皇位变更,不过是八柱国后人之间轮转上位,旁人毫无机缘。 二为二崔二王,河东裴薛、范阳卢荥阳郑等门阀士族,根基底蕴最为深厚,任朝廷如何改朝易姓,朝中高官要职,反反复复,皆是士族子弟,经久不衰。 第三,则为姬明这样的寒门官员,因家族没落,身后无任何根基,唯一倚仗便是皇权,是为天子门生,也只忠于天子,毫无争议的帝党忠臣。 本朝沿袭且改进前朝科举制选官,朝中官员,虽说不复魏文制定九品中正制起,“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情形,可寒门子弟若想出头,依旧难如登天,朝中大多要职,仍为关陇旧贵与士族担任。 姬明出身寒族,正值壮年,就走到吏部尚书之位,早被太子沂王二党争相拉拢。 如今姬澄也官至四品,眼见姬家在朝中分量愈重,往后怕是没多少安宁日子了。 储君之争不得轻易下注,尤其寒族官员,输则一无所有,一朝变回田舍郎;可若不下注,待新君登基,必会因昔日犹疑与漠视,受新主猜忌,遭新帝势力打压清算。 怎么选都是两难。 不过姬家情况,远比旁的寒族官员好许多。 谁叫姬明尚了华安公主。 公主心中仍惆怅不堪:“皇兄年岁已高,他的心病也是本宫的心病……立储之事重之又重,早已将他磋磨得消瘦不堪,却迟迟没个结果,也叫咱们这些人忧心。” 想到太子和沂王那二人德行,公主冷笑:“虎父出犬子,凤鸟生雉鸡,真是我李氏之哀。” 姬湛眸光微闪,没有接话。 公主提醒他:“仲延,你公然与宣王交好,意在明哲保身,本宫和你阿爷都明白。只是宣王毕竟年少,且与太子沂王同是一母所出,他日无论二人谁为帝,宣王都难逃猜忌。” 却见姬湛形色淡定自若:“儿身为宣王的表兄,定会勉力相劝。” 公主愣道:“劝他什么?” 姬湛一板一眼:“劝他赶紧老老实实去封地就藩,儿也好跟着他去并州,捞个刺史长史什么的当当,实在不成当个司马,反正官阶都比校书郎高。” 公主被他气得发笑:“又没个正形!明年开春就成年的人了,怎说话还是这般——” 说到姬湛的加冠礼,公主思忖片刻,语重心长教育他: “仲延,你是本宫的儿子,这辈子就该是撒开手脚享清福的命。待明年你加冠时,本宫便去请奏皇兄,立你为世子。” 公主位同藩王,且有从龙之功。圣人早早便允诺她,待来日她生下儿子,她的儿子就是世子,也是日后的异姓郡王。 可公主有两个儿子。 姬澄才是那个嫡长子。 又听她说起立世子之事,姬湛目光黯淡,长睫低垂:“娘,世子之事,可不可以就此作罢?亦或者,您选立阿兄吧,阿兄毕竟才是您的长子。” 公主神色从容:“你阿兄还用得着本宫帮衬?他自有你阿爷提携,仕途轮不着你我操心。倒是你,仲延,你自幼体弱多病,本宫只盼你能一世顺遂,做个闲云野鹤的郡王。” 姬湛回避她的目光,无奈道:“是,时候不早,我还要去姬府一趟。” 姬明姬澄升任还不到一月,但当夜私下设宴庆贺时,姬湛不在长安,只有公主一人去往姬家赴宴。 眼下见他这么说,公主也知道他是要携礼去给父兄道喜去了。 …… 崇仁坊与平康坊不过一街之隔,平康坊姬府与公主府离得极近,姬湛决意步行过去。 褚厌和谈珩分别抱着他准备的贺礼跟在身后。 尚未迈进平康坊坊门,三人便遭韦家婢子拦住去路。 “姬郎君。”婢子声音娇甜,眼波盈盈,“我家小娘子得知你归京,特邀你今夜去鼎丰楼一聚。” 婢子对上姬湛那双勾魂摄魄狐狸眼短短一瞬,便羞得面上一片红晕。 姬湛未开口作答,褚厌就抢先抱怨:“你家小娘子太没眼色了吧,郎君才到长安,尚未拜见父兄呢,就要去与你家小娘子幽会?” 话一说完,褚厌挨了谈珩重重一肘,疼得他倒吸凉气,不住说道:“本来就是……” 那婢子哪里知晓姬湛的侍从这么难缠,且她又是头回替韦皎皎跑腿,遭褚厌这么一数落,委屈地落泪跑开。 姬湛一言不发,冷冷绷着张脸,继续赶路。 谈珩遂低声开口斥责褚厌:“我看你也没眼力见,没见郎君眼下正烦?” 褚厌自然知道姬湛在烦何事。 立世子之事,困扰了姬湛整整几年,姬湛与姬澄虽各自在两府长大,可兄弟二人感情极好,姬湛一直以姬澄这个兄长为尊,不敢逾越。 公主欲立他为世子,只能全了她的意愿,可有想过姬澄是何心境?可有想过外人会如何离间他们兄弟? 姬湛不愿与父兄疏远。 直至今年,公主与姬明关系缓和不少,让姬湛看到了希望。 姬湛趁此机会,将心病透露给姬明,父子二人一拍即合,决意趁公主生辰,叫姬明与公主重修旧好。 等夫妻二人感情稳固,姬湛再趁机提议,叫公主放下芥蒂改立姬澄为世子,如此,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当日公主都答应搬回姬家了,谁知半路杀出个元有容的女儿。 想到那双猫儿似的琥珀瞳,姬湛心底恶寒更甚。 得找个机会,好好治一治那个叫高什么的女人,叫她知道得罪自己的代价。 …… 平康坊姬家。 姬湛等候小半盏茶时间,姬明和姬澄便从吏部下值回家。 父子几人寒暄半日,姬湛道出来意,将准备好的镇纸和极品松烟墨送给父兄。 姬明和姬澄是文人,最喜文房四宝,尤其姬湛今日准备的这两样,在他们眼中,皆是万金难觅的无价之宝。 父兄欲留姬湛在姬家用晚饭,姬湛也没推辞。 晚饭用毕,又过宵禁时间,坊门早就给金吾卫关上了,姬湛只好留在姬家过夜。 也好,他许久未与姬澄这个兄长叙旧。 姬澄自打探花及第,就被远调雁门做官,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不见,自己这小弟已然成了个高大俊美的如玉郎君,且今年还正儿八经通过明经科选拔。虽非进士科及第,但也是万里挑一,足可见姬湛这些年并未懈怠过课业。 姬湛同样对兄长在雁门抗击东突厥那两战好奇不已。 突厥人集结十万之众,来势汹汹,而彼时雁门守军不过五千。阿兄一个文人,竟用兵如神,智退突厥,还将东突厥可汗给抓回了长安。 姬湛刚想开口问及此事,姬澄却比他更先开口,冷凝着一双剑眉,面色严肃: “仲延,你往后对待女郎,莫要一再刻薄了。” 姬湛:“?” 第27章 为父欲以雪存为你正妻 姬湛冥思苦想半日,才惊觉兄长为何突然兴师问罪。 起先他疑心是因韦皎皎婢女一事,可当时只褚厌、谈珩在他身侧,此二人对他忠心耿耿,怎可能反将这事透露给兄长? 且兄长并不在意韦皎皎,更不会替她说话了。 思来想去,姬湛忆及大半年前,同样发生在这府邸中的一桩事。 当时情形,阿爷定是告诉给兄长了,没料到兄长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他是凭白刁难那少女一番,可他只口头过了嘴瘾,最后不也没拦她的路,更没害死元有容,父兄何至于小题大做。 姬湛脸色阴沉得发黑:“你我兄弟足足三年多未见,你开口便是为一个女人来数落我?我当你要指教我旁的事呢,就这,这就是你堂堂探花吏部侍郎的本事?” 他讥笑着扫视姬澄,尾调刻意抬得极高:“没想到阿兄刚一升官,便学起旁人好为人师那套。阿兄身为兄长,难道不知我自小就不服管教。” 姬澄被他这番反问怼得一愣,俊生生皎若清月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可谓精彩纷呈。 姬湛这张贱嘴,说他一句能顶十句回来,且字字刻薄,若非看在他是胞弟,姬澄恨不得抡起手扇他。 姬澄满面无奈:“……你误会矣,我虽久不在长安,可你那泼猴儿似的性子,我焉能不知?仲延,身为正人君子,应当——” “阿兄。”姬湛不满地打断,“我几时说过我是正人君子?你和阿爷要当君子,且自个儿当去,我这泼猴可不敢与你们相提并论。” 姬澄噎了噎:“仲延,你糊涂,我只是以女子为例告诫你,你成人在即,韬光敛彩经营好名声才是真,莫要再矜纠收缭,目空一世。” 岂料姬湛有理有据:“我阿娘是位同藩王的公主,我阿爷是吏部尚书,我阿兄年纪轻轻便是四品高官,我都不知道收敛二字怎么写。” 姬澄重重拂袖:“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你滚吧。” 一向温润端方的兄长被惹怒,连滚这个字眼都说出口了,姬湛却并无甚愧疚之意,只在心中又暗暗记了雪存一笔。 次日清晨,姬明父子二人离府上朝,姬湛也起得极早。 他在门外匆匆对父兄道别,便领褚厌谈珩离开,说是要回公主府换上校书郎的九品官服,去秘书省上值了。 他如此懂事,姬明欣慰地应了他一句,姬澄则铁青个脸,闷着一股气钻进马车,看也没看他。 都是自己的儿子,姬明哪能看不出兄弟二人闹了不愉。 去往皇城路上,姬明向姬澄问起昨夜之事,姬澄只得一一道来,末了,低垂个眉眼,失神唧哝: “此事也是我考虑欠妥,五月时,我分明答应了雪存,不会找仲延的麻烦。” “可仲延的性子,何止对雪存一人猖狂无礼。长安城凡心悦仲延的女郎,哪个没被他摆着冷脸三言两语就气哭过?更别提男子。我并未以雪存为名敲打他,他却一股脑假想,这叫我往后如何面对雪存。” 姬明不由哂道:“连我都管不住他,你管他作甚?伯延,你不必发愁,他看似纨绔浮华,不切实际,实则并无太多坏心,且聪颖不在你之下,来日自有他一番出路。” 他抚了抚下巴上一把美髯,双目微觑:“倒是你,为父眼下更着急你的婚事。” 晨光熹微,马车中光线昏晦,姬澄白皙的面庞悄然红得发烫:“阿爷,我刚升任侍郎,还没坐稳这把椅子,娶妻之事不急于一时。” 姬明却摇头,忖想半刻,终于对长子道出深藏多时的大胆想法:“为父欲替你求娶雪存为正妻,上次打国公府回来,你不是夸赞她貌美性柔,有元姨之风。” 姬澄睁大了眼:“阿爷,这如何使得,她小我好几岁呢。” 姬明:“不愿意?那算了,我还当你大她五岁,是个会疼人的,哪知你也同我年轻时一样不解风情。” 姬澄又急匆匆道:“非也,儿女婚事,全凭父母之言媒妁之名,阿爷想让我娶谁我便娶谁。只是雪存,到底与旁人不同,就是娘那关……” 姬明叹气连连:“你娘虽不大与你亲近,可你毕竟是她的儿子,且她性子强势,说一不二,婚姻大事,凭我一人作不了主。” “雪存没少吃过苦,虽回到国公府做起了正儿八经的七娘子,可以当今国公府境况,难给她一桩称心的婚事,我不忍她草草出嫁,甚至所嫁非人。” “这个想法深耕我心中多年,一早我便觉得你俩般配至极,绝非临时起意。早知趁她回公府前,我想办法说动你娘,将你们二人婚事定下,奈何那时你还在雁门,且她尚未及笄,真是天意弄人。” 姬澄语调平静,并无失落之意,只轻言劝慰父亲:“阿爷别担心,雪存与我都年轻,目下又非谈婚论嫁的时机,待时局稳定,再谈不迟。” 姬明:“不错,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娘那里,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能慢慢说动她,你就安心等着娶雪存吧。” …… 九月金秋,百川画坊。 雪存不知这一次再去东市,是否还能与崔秩碰面。回想起上次与他遇刺的经历,她仍是心有余悸。 骊山刺客一事至今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可见崔秩慎之又慎。 崔秩既受了伤又受了寒,外界没传出他大病一场的消息,反而听说他照例上朝,且神色无异,这男人当真是铁打钢铸的。 雪存今日从崔翰处新得了番指点,推门而出,庄梦走在她身前引路,正欲下楼,却见一道身影上前,支开了庄梦。 可不就是玉生烟。 雪存惊愕抬头,玉生烟对她友善一笑,他一闪身,崔秩那张韶秀的脸骤然出现眼前,似道骤然乍破开的天光。 整个百川画坊,唯一死角便是此处了,无论哪个方向,外人都窥不见这一片。 玉生烟冲着云狐挤眉弄眼,云狐白眼一翻,随他退至一旁。 崔秩站定到雪存面前,缓缓向她摊开掌心:“找回来了。” 她定睛一看,那方垂丝海棠帕包裹着的簪子,可不就是她丢在骊山那只。至于丢在哪个位置,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崔秩竟是能给她寻回来。 雪存错愕不已,半日都没接他手上的东西:“郎君,你……” 崔秩偏了偏头,更深幽地看向她:“嗯?” 雪存收下发簪,连同那块她心心念念的手帕:“多谢郎君。” 崔秩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这簪子若就此丢了,岂不可惜?” 第28章 可是五郎想见我 雪存抬起双似蹙非蹙脉脉不得语的眸子,盈盈一池春水,千种关怀万种关心,都氤氲眼中了,她毫不回避崔秩的目光,低声谨慎问道: “不知郎君伤势恢复如何了?那些刺杀你之人,可有着落?” 崔秩抬手弹了弹伤口处的衣料,浑然不痛不痒了:“我还活得好好的不是。” 雪存:“……” 他又笑道:“至于那群刺客,我挨个揪了出来,叫玉生烟给乱棍打死了。” 他与雪存离得极近,彼此之间,又能清晰感知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丝丝缕缕檀香与柏香交缠混合到一处去了,实在暧昧。 杀人的事从他嘴里轻飘飘地一说,真成了桩等同吃饭睡觉的小事。 这话倒没诓骗雪存,杀他的人,无非是受黄昱门生指使。那群人太蠢,成不了气候,寻仇都寻错了地方。 雪存心口处像被塞进只小兔子,怦怦乱跳,倒不是因为和崔秩太过靠近,而是惊讶于,与崔秩相熟后,此人说话的方式,怎与那副疏冷萧寒的模样完全不沾边? 他这张嘴许是从朝堂上舌尖群儒时练就的。 “见郎君无恙,我也放心了。” 雪存强装淡定,杀人这种事,对她而言可不是小事。 她当着崔秩的面,将那只完好无损的金簪侧插进发间,顿时流苏摇曳,勾勾搭搭着条白瓷长颈,灵丽的美人陡然添上三分风情。 “多谢郎君为我寻回发簪。” …… 刚回到浣花堂,留在家中的灵鹭又兴冲冲捧来个盒子凑上:“小娘子,崔三娘子特意命人送来府上的。” 雪存一开始并未多想:“哦?” 直到打开盖子,里头卧着条银河流淌繁星点点般的银色披帛,雪存才反应过来。 想到那日遇刺,崔秩骊山之言,便是要赔她一条披帛。 如今,他当真赔了她一条更美的,一看便造价不菲,真是言而有信。 忽然,雪存又想到她稀里糊涂被他叫进林子里,只说是为娘亲作画一事,他话没说完,刺客就杀了进去。再后来,他们都将此事抛在脑后,谁也没提起过,就连方才画坊碰面也没说。 这么看来,她和崔子元还有再见的机会…… 这是个好兆头。 雪存双颊上有粉粉的红晕一闪而过,脸蛋烫了不足片刻,又恢复如常了。 灵鹭眼尖,立刻打趣她:“小娘子,你不会是对崔子元心动了吧?” 要说这崔子元,她也跟着雪存见过好几回了,他不像别的女子所说那般高不可攀,难不成是只对小娘子一人特殊? 雪存当即摇头否认:“我像那么不值钱的人吗?他的真心尚未被我摘在手中,我便要着急忙慌把自己的真心给出去?” 灵鹭嘟起双唇:“那我方才是看你脸红了嘛。” 雪存睖她一眼:“收到美男送的东西,脸红不过人之常情,换作别人我也会脸红。我料定,他还会想法子找我,且等着吧。” 果不出雪存所料,重阳当天,崔家又向国公府递来消息。 崔露这次没有亲自上门,来人却也是她的贴身婢女香菏。 香菏进了浣花堂,只道崔露邀雪存今日一同去辞青秋游,且崔家接人的马车就在外头,雪存只管轻装跟她走就是。 辞青必登高,可是上次经历,在雪存心中留下了阴影,是故她多嘴一问:“这次不去骊山了吧?” 香菏愣了愣,答曰:“我家小娘子说这回去乐游原,就在长安城内,再不能安全。” 乐游原位于曲江池北,又称古原,前身是汉宣帝埋葬挚爱许皇后的南园,南园遗爱一词中的南园也由此得来。虽不及骊山高耸伟丽,却也是长安城一道独特景色,为王公贵族文人墨客汇聚咏古之地。 香菏又提醒她:“今日是重阳,小娘子记得戴好茱萸。” 国公府给每个院中都发了茱萸,雪存向她言谢,便坐在镜前,挑了几株形态优异的茱萸,别在堆墨青丝间。 红艳艳成串的茱萸果,远看还真似珠花,为人人皆能采撷到的天然发饰,装点在雪存身上,一点儿也不俗套。 雪存出门前向公府中人再三保证,此次外出,势必会万分小心,不会再受伤,公府才放人。 “娘,她何时与崔露走得这样近了?成日往外跑,早晚,我担心她生出不该生的心思……” 雪存走后,王氏站在老夫人身侧替她捶肩,难免思虑重重。 老夫人无谓笑道:“你担心她作甚?不过是几个女儿家结伴游玩,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何况连屠户都知道,畜生要好吃好喝养肥了再宰,养一个美人,不顺着她的意,让她过上几天好日子,将她养得乖顺不敢反抗,他日怎能安心为己所用。 王氏忧道:“崔露的兄长可是崔子元,长安多少贵女的梦中情人,儿只是担心,时间一长,她免得不碰上那崔子元。没等把她送去东宫,她这朵花可就被崔子元给摘了。儿不放心,下次她外出,定要在她身边安插个自己人。” 她所言有理,老夫人并未辩驳此提议,反而断言: “崔子元何等聪明,就算对她起了心思,又怎猜不到公府将她认回府的用意?他若动情,顶了天只能看不能吃,且他博陵崔氏,又会瞧得起她和她母亲?” …… 雪存与灵鹭、香菏共乘崔家的马车,一路上,她正襟危坐,并未掀开窗牍朝外探头,更没多嘴一句。一是怕不礼貌,二来是怕在香菏那处落下个不好的印象。 马车停下,香菏率先踩凳下车,待雪存灵鹭俯身钻出车门,才被眼前景象惊得面面相觑。 这是哪门子的乐游原,分明是大明宫丹凤门前。 香菏嗤笑道:“七娘子,请吧。” 灵鹭气得两腮鼓鼓:“不是说去乐游原,你把我家小娘子带来大明宫是几个意思?” 大明宫尚在修建之中,是为皇家宫邸,规模气度比之长安城中轴正北的皇宫还要气派数倍,此等皇家重地,除非皇天贵胄,朝廷官员,闲杂人等不得无令擅闯。 雪存大概想明白,自己是被崔露给耍了,她与崔露无冤无仇,崔露何必算计她这一遭? 她收了说话的力度,娇娇怯怯问香菏:“香菏姐姐,可是五郎想见我?” 香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平日在崔家,府邸众人,无论尊卑贵贱,都能亲切地唤崔秩一句五郎。如今听雪存娇滴滴主动贴上,她一阵恶寒。 饶是如此,香菏也没忘了她今日任务,只能没好气应道:“不错,我是替郎君跑腿,郎君就在大明宫内等你。” 第29章 修罗场 灵鹭直觉,这大明宫肯定有诈,雪存轻易进去不得。 若今日陪同她外出之人是云狐便好了,可云狐人在西市白玉楼,要替雪存处理生意,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她陪雪存外出。 可若崔家五郎真在大明宫等小娘子呢? 灵鹭急得团团转,却见雪存温温软软,对香菏笑道:“还请香菏姐姐带路。” 小娘子还真要去啊? 灵鹭知道雪存从不会意气用事,这么短的时间,她尚理不明白雪存脑中是何打算。见香菏神色冷淡,兀自走到前方慢悠悠带路,她也只能陪同雪存跟上。 大明宫引城东龙首渠穿过宫城,走过丹凤门,又越过龙首渠上的汉白玉桥,能隐隐望见一角深绿,是夹在含元殿与丹凤门之间一块草地。 草地上有人活动,看不真切,但雪存恍然大悟,崔秩今日来大明宫是要行何事,不是玩蹴鞠就是打马球。 此前她听说过,大明宫眼下多生草地,故此处也成了长安权贵子女最常出入的地方之一,可比别的草场安静多了。 待走近草场,崔秩脚上那记漂亮的抢球落入雪存眼中。 他果然在。 雪存先孤身站在一侧打量,场上众人,有男有女,清一色皆是锦衣华服,并不以性别区分设下防备,大楚尤其贵族女子,会蹴鞠者比比皆是,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越眯眼看下去,雪存越是胆战心惊。 这、这场上的人,怎么都这么出人意料呢…… 且不说崔秩崔露兄妹,方才被崔秩抢球的那玄衣少年,脑后大把高扬的马尾醒目。 待他侧身,远远的,雪存被阳光下,他耳垂那道熠熠生光的红光刺得脊背一凉。再见他一双凉薄精明的狐狸眼,时不时朝自己这边掠过,雪存恨不得当场消失。 姬湛不是在翠微宫,几时回的长安? 与他同穿玄衣的那棵芝兰玉树,不是姬澄又是何人。 除了姬家兄弟,场上还有一人,清贵俊雅,正是清河郡王,也是雪存认识的。 余下之人雪存就眼生了,她数了数,场上拢共十七人。 十七个人,里面三个都是她不想惹的牛鬼蛇神,不是,皇亲国戚。 趁众人无暇顾及她这个外来人,雪存想趁机留开,今日就当她没同意崔秩的邀约。 可她脚步刚动,场上便一瞬静了下来,更有道陌生的男声向她靠拢,打笑道: “好一位美娇娘,这就是子元神神秘秘举荐的小替补?” 替补? 雪存低眼望了望自己的装束,上穿缃叶黄坦领广袖襦衫,两条白嫩嫩锁骨大敞着,配条齐胸茄花紫花草纹长裙,脚踩一双云头履,纤腰楚楚,弱如扶病,哪像是要参与蹴鞠的模样。 她承认她对崔秩没安好心,每次见他时,都打扮得别有用心,就是想勾引他。 可在大庭广众下,被所有人都瞧见她这副模样,同架在火上烤何异。 崔子元故意耍她。 “雪存?”却有人双眸发亮,声音也夹着由衷的欣喜,快步朝她迈来,正是姬澄,“你为何会——” 姬澄刚开口,便察觉出不对的地方。崔子元是何时越过他,与雪存这么相熟的?他俩不是只在国公府寿宴时打过照面么? 坦白说,自从姬明告知他婚事打算,他对雪存的目光,逐渐变得微妙起来,再不能全然将她视作妹妹。 不知为何,他一想到雪存的名字,脑海深处,总觉得她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妻了。虽然这事阿爷在娘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虽然元姨更没同意她的宝贝女儿嫁进姬家。 姬澄心里莫名别扭。 外人不知他别扭个什么劲,可他好歹是这群人中,第一个对她施以善意打招呼的。 是故雪存虽脑中一片空白,亦及时开口应了他声:“澄哥哥。”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叫了姬澄什么,她的脸快要涨得炸开,元有容教她喊她表哥便是此种喊法,她习惯了,一时忘改。 场上众人俱是神情各异,先前取笑她“美娇娘”那美貌少年,更是朗声大笑:“澄哥哥?哈哈哈……这小娘子好生有意思,你知道我是谁么?” 雪存只管呆愣愣地摇头。 郑珏忍笑:“你叫我一声珏哥哥好不好?我叫郑珏,荥阳郑氏的郑,珏山易水的珏。” 又是个来头不小的。 雪存被崔秩叫来供人如此取乐,人也被团团围住,挡住身前身后所有的光,灵鹭根本挤不进来,她已是四肢发凉发软,面色乍红乍白。 她不是没被人公然取笑过,可没有一日,如今日此时,被一众世家子女视作玩物。 偏这时,还有个清丽女子在她身后颈间猛嗅一口,尾音婉转:“小妮子真香啊,头上还别着茱萸呢。” 崔秩脸色冷凝。 他看着雪存今日装束,桃花美目毫无遮掩,给一旁崔露飞去几记眼刀,即刻想通一切,又寒声敲打郑珏: “别这么开玩笑。” 郑珏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自家姐姐郑珈。 郑珈便是那名管雪存叫小妮子的女郎。 “子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郑珈目光穿过人群间隙,望向在草地教授宣王李澹球技的姬湛,随后狐疑地上下扫视雪存,“你冒然带这么一个外人来,她不会在旁人面前说三道四吧。” 崔秩未开口,姬澄就瞥她一眼,争辩道:“她说出去对她有什么好处?” 雪存听不懂他们之间的暗语,却很快想明白郑珈的弦外之音。 是了,她是突然闯入的外人,破坏了他们原有的默契,更有告密的风险。 方才看到场上的姬湛时,雪存惊诧不已,倒不是将他视为洪水猛兽。 长安无人不知,华安公主次子有先天心疾,自幼体弱,不能进行过于激烈的活动,否则容易心悸,重则丧命。 公主也恨不得将姬湛捧在手心,当作个女儿来养,一不许他习武,二不许他碰蹴鞠马球这些事。就连他学骑马一事,都是姬明等人在公主面前软磨硬泡好几年,公主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也是公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亲娘为他设下的条条框框,越不叫他碰,他偏要碰。 姬家兄弟自幼与崔郑二家子女交好,姬湛违抗公主的这个秘密,却从未有人告密到公主面前过。 雪存今日被不明不白拉来当“替补”,若往后姬湛行事被泄露,叫公主严惩他,这群人自然首当其冲怀疑她。 第30章 姬湛这个贱人 雪存快被这群人困得喘不过气了。流年不利啊,重阳佳节,她今天就该规规矩矩待在家中陪伴母亲,何至于来这地当个活靶子被人盯。 崔秩看出她的窘迫羞赧,忙命众人散开,再慢慢与她解释。 姬澄却没动步子,提醒道:“雪存既然来了,先去那边同宣王和清河王问个安。” 按理来说,宣王李澹与清河王地位在众人之上,雪存该第一个向他二人行礼问安。 只是场上众人对她多有好奇,将她桎梏在原地,才叫她失了礼数。 崔秩点头,从容看向雪存:“我带你去。” 姬澄欲言又止,却不好对崔秩发作,只能忍气跟上,走在雪存左侧。二男一左一右,直接将雪存夹在中间,看得灵鹭目瞪口呆。 见崔秩领了个脸生的女郎过来,李澹忘记脚下功夫,盯着雪存的脸呆呆看了半刻,连姬湛收力射出的一球都没去接。 清河王没想过能在这个场合碰着雪存,也没了抢球的兴致,搂着李澹的肩,直直走向雪存,低声向他介绍道:“那位女郎就是高家七娘子。” 李澹豁然了悟:“原来是她啊。” 难怪叫人挪不开眼。 雪存上前行礼:“臣女见过宣王,见过清河王,宣王万安,清河王万安。” 两个最尊贵的人没在场上,余下众人自然不敢擅动,纷纷收手,目光齐刷刷又看向二王处。 雪存不敢直视二王,李澹的态度却出乎她意料的亲切,只听他欢声笑道:“姐姐快起来,免礼免礼,不必同我见外。” 听他叫这一声姐姐,雪存恍然还以为是瑜哥儿在叫她。 宣王李澹虽与她同岁,可他是冬月出生,仔细算来,得再过两月才年满十六。但见他着一身雪衣,五官秀美,眉心冒了颗圆圆的朱砂痣,声音也软乎乎的,说是个画上仙童也不过为,哪里有个亲王的模样? 同是韦皇后所生,怎的他就生得出尘地漂亮,他那两位野心勃勃的兄长也是个人…… 当然,雪存只敢腹诽,不敢说出心里话。 她主动问道:“场上余下之人,又是何人?” 若这群人都要她一个一个问好,她不得被轮番打量,又受奚落。 清河王:“他们?他们都是各家侍从,只有过来给你请安的份,要不要小王帮你叫来?” 雪存尬笑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几人动静,被一双狡黠狐狸眼死死盯住,姬澄最先感知那道狠戾,便扬眉对了过去,喊道:“仲延,还不过来与你雪存妹妹打招呼?” 这小子真是小肚鸡肠,还在因半年前那桩事耿耿于怀。 姬湛忽张扬一笑,笑中有几分邪肆,扯下额上发带,带上褚厌谈珩,不紧不慢朝雪存处赶。 他当众人的面,一拧那枚被汗水浸透了的发带,挤下一手的水,水珠颗颗低落,竟是沾到了雪存鞋尖上。 众人:“……” 姬湛这个贱人。 自己又怎么得罪他了。 雪存下唇快要被牙齿咬烂,掌心也快被指尖掐烂。 姬湛对着姬澄骤然冷脸:“阿兄,我可没有什么劳什子妹妹,你也别给娘亲四处乱认女儿。” 公主与元有容之事,在场之人如何不知?姬湛对雪存的态度,更是公主对元有容的态度。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站在姬湛身后的褚厌,却悄悄对一旁的谈珩道:“其实我真觉得高七娘长得挺好看的,也没郎君说的那么普普通通。” 褚厌自以为自己声音极小,结果在场诸人,就连雪存,也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自己人当场反水,姬湛咬牙切齿,恨不得一脚将褚厌踹出大明宫: “褚厌,待会儿你去给清河王守门。” 今日球场上分两队,清河王与崔家、郑家兄妹一队,姬家兄弟又是宣王一队。 褚厌后悔不堪,碎了的牙尽数往肚子里吞,就郎君那个脚力,谁能扛住啊。 说罢,姬湛一头走进草场,只给几人留下个背影。清河王和宣王相视一眼,尴尬一笑,半拉半扯将姬澄也拉了过去,众人又恢复先前在场上斗智斗勇比拼球技的局面。 只有崔秩,始终还站在雪存身边。 终于清净了。 雪存拧紧的双眉缓缓舒展,紧绷的双肩也一点点沉下,她猛掐自己掌心,抬眸对上崔秩凌厉的下颌,鼻音凄楚: “崔中丞,若我有得罪你的地方,你大可直言,何苦这么捉弄我。” 说罢,眼尾滑下行行珠泪,当真哀怨无比,哭得人心口发疼。 这是崔秩第二次见她落泪。 她还生疏地叫他崔中丞。 上次在骊山,生死攸关,刺客围困,她都没有失控吓哭成这样。 今日她却哭了。 崔秩手指微动,眼睫也颤了颤,他低眼解释:“对不起,今天的事,绝非我算计。” “我叫香菏去找你,分明是想问你,愿不愿来大明宫玩蹴鞠?”她满头茱萸果落在他眼中,叫他心底一动,他又道,“若你愿意,我叫她务必告知你,换上贴身的劲装或胡服,只管过来。” “上次骊山之事,我总觉对你不住,又恐你身子太弱,落下病根,故想叫你一齐强身健体,往后才不易生病。” 原来如此。 可香菏到底是崔露的婢女,崔露又叫她节外生枝,就绝非崔秩所能掌控。 认真听完他的解释,雪存的泪也止住了。 她眉开眼笑,捏起帕子,一点一点沾去颊边泪迹,又故作扭捏,好个云娇雨怯小女儿情态: “原来是我错怪郎君。” “可是郎君,我不会蹴鞠,我好笨啊……” 崔秩愕然:“不会?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会的。” 话说完,他略感后悔。 虽说大楚自上而下,无论华服布衣,女子会蹴鞠都是桩司空见惯的事,可她回国公府前住在兰陵坊,过着那样的日子,哪有机会去学。 他好像在她心窝扎了一刀。 今日是他考虑欠妥,她在大明宫受的诸多委屈,他必然全责。 少女却仰面,对他露出星星点点期翼:“如果我想学呢?我不想叫别人笑话我。” 崔秩倍感意外,掀眉笑道:“你当真想学?” 雪存点头,看向自己被姬湛汗液打湿的鞋尖,压住那股恶寒,悄声自语:“只是我今天这样,不好学……” 崔秩安慰她:“下次来换身行头,我亲自教你。” 雪存眼角眉梢俱挂了喜色:“真的?” 崔秩:“嗯,绝无戏言。” 他扭头望天,见日当正午,且雪存来大明宫,实在无事可做,遂半哄着她:“今日是我委屈你,我先叫玉生烟亲自把你送回公府?” 雪存没接他的话,反问他:“郎君,明圣宫外你未说完的话,上次画坊未提,到今天也没说。” 崔秩短瞬发怔,迅速化作副似笑非笑模样,又是好整以暇盯着她姝清的面庞: “你真要我在这里说啊?” 雪存环顾四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反正眼下就她和崔秩二人,隔得远,旁人如何听得懂崔秩说了何事。 崔秩:“那我说了?” 雪存:“请郎君直言。” 崔秩:“我想以你之貌入画,绘制我崔子元的神女赋。” 第31章 与她公然调情 崔秩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又一次叫雪存长了见识。 他话音一落,她感觉身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大明宫秋风冷飕飕拔凉凉,这人的本事真是奇了。 她从前行商应酬过诸多风月场合,也听惯男男女女互相调情时,五花八门毫不重样的荤话,甚至有当场云雨者,污秽场面见识惯了,她练就了心如止水的本事。 可如今,崔秩和她,男未婚女未嫁,甚至还没进展到互相调情的地步,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公子一开口,就是要以她之貌作画,露骨胜过淫词艳曲。 他这样的人给未出阁的女子作画,与专司为闺阁贵女作画的画师对比,哪怕是同样的举止,其中意味却全然不同,他自己又怎会不知。 雪存窘然不堪,她手足无措,彷徨四顾,半日都没答上崔秩的话。 这种关乎名声的事,她不能贸然答应,更怕自己反遭崔秩设计,沦为猎物,一步步陷进他的温柔引诱。 二人同站一处私语多时,崔秩身躯,又挡住他身后众人大半视线,却也叫她时不时露出小半张脸,一瞥,便是朵悄然探出墙角的醉日红棠,看得人心底发痒。 郑珏就是那赏花人。 眼下他正同崔露配合运球,二人靠近时,他不忘趁隙对崔露笑道:“你阿兄竟只顾与美人调情,将咱们狠心抛之脑后了。” 崔露本专注接球,闻言,她目光下意识瞥向阿兄处,只见他对面的雪存羞羞答答,脸色酡红,果如郑珏所言,阿兄几时变成公然和女子调情的浪荡子了? 一个走神,一尾黑不溜秋人影儿挤到崔露身前,嘻嘻一笑,从她脚下夺走球,正是褚厌。 那边草场上热火朝天,这边雪存支支吾吾好个半晌,没能想出答复崔秩的说辞。 崔秩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一动不动看她,只微微歪头,唇角罕见扬得风流倜傥: “你看,是你要叫我直言。” 日光刺眼,雪存窘成滴在光下缓缓蒸发为烟的水露,她缓缓吐了口气,才对上崔秩的双眼: “郎君,你没有同我玩笑?” 崔秩斩钉截铁:“没有。” 雪存不语。 崔秩又道:“你应当听说过,我崔子元的画作,除却应陛下要求为他所作,旁的那些,从未有一幅流通于市,堪称一画难求。” “此番求小娘子相貌作神女赋,亦是留与我自行收藏,定不会叫外人议论你长短。我甚至愿向你起誓,家妹都看不了此作。” “我自知此举冒昧,更不敢未经你首肯便擅自作画,左思右想,才有上次骊山之约。小娘子,我遵从你的意愿,你只管慎重考虑,若实在不愿,往后我绝不扰你。” 往后绝不扰她。 雪存又解读出他话中另一含义,若她不愿,以后她也别想再和崔秩有什么牵扯。 那太吃亏了。 雪存浅浅垂眉,又是番烟视媚行好风光,她贝齿轻轻碾过下唇,含含糊糊:“请郎君容我回家考虑一二。” 崔秩意出望外:“自然。” 他罕见温柔:“左右你在这大明宫中无事,把你一人单独晾在这处,我过意不去,你先回公府吧。今日重阳,且在家多多陪伴你母亲,改日你我再叙。” “回去别忘了找我学蹴鞠之事,莫要耍懒。” 雪存下意识道:“别让玉生烟……” 崔秩浅笑:“我知道。” 他忽而收起笑,大声唤来香菏,又成了那个清寒疏冷的崔中丞:“香菏,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把小娘子送回公府。若她家中人问起,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必我提醒。” 香菏今日按崔露提戏耍雪存,眼下如何不怵他,只一个劲说道郎君恕罪奴婢明白,复又毕恭毕敬,姿态谦卑至极,将雪存带离草场。 刚迈出丹凤门,雪存遇上多日未曾再见的清河王世子李霂,施施然向他请安。 李霂还是那个李霂,浓眉大眼,白白胖胖,肉肉乎乎,今日金灿灿的锦袍加身,跟只初出茅庐的小虎儿无二。 “咦?”李霂冲她揉了揉眼,确定没认错人,他惊奇道,“雪存姐姐,你怎么从大明宫出来啊?” 她一身行头,分明更适合去登高辞青,饮酒赏菊。 雪存一时不知要如何答他,难不成还跟他说,我是进去玩蹴鞠去了?又或者道出实情,我是进去干看着旁人玩蹴鞠? 李霂却一拍小脑袋,自问自答起来:“你方才一定在跟我阿爷他们一起玩!” 清河王么……雪存不是没给他请安,且与他搭了几句话。 李霂只是个孩童,雪存怕说得复杂了,他反倒听得云里雾里,索性顺着他的话,微笑道:“是啊,方才我有幸与清河王还有宣王一起玩呢,他们都在里头。” 一旁的香菏抿了抿嘴,没敢吱声。 李霂点头:“那我先去找我阿爷啦,他说未时来大明宫找他,他要带我去乐游原玩。” 他目光却盯住雪存发上的茱萸不愿动了:“雪存姐姐,你好漂亮,不是,你头上的茱萸好漂亮。” 他从来没见过能把茱萸别得这么美的大姐姐。 雪存笑盈盈蹲在他身前,抚着发上茱萸:“世子喜欢么?喜欢我可以送你呀。” 李霂圆滚滚眼睛发亮:“我只要一枝就够了。” 雪存忙叫灵鹭帮忙给他取下。 在丹凤门前好一通耽搁,待香菏把雪存主仆送回国公府,她又马不停蹄赶回大明宫。 从崔家马车下来,雪存疲惫不堪。回想今日经历,若不是她心智坚定,见过更多风浪,怕早在众人面前失态哭哭啼啼,无端惹人生烦。 她很庆幸做元慕白时,练就了张天下无双的厚脸皮。 灵鹭扶着雪存踏进府门,正当此时,王氏那远方表侄王乂似要外出,与她擦身而过。 王乂面露喜态,匆匆对她道了句“存表妹”。雪存虽对他这人无甚看法,但心里总觉此人略轻浮油滑,不宜过多接触,好歹是大伯母的表侄,出于礼貌,她也面无表情冲他点头,算作回应。 见她神色冷淡疲劳,明显不想与自己沾边,王乂也不恼,反细细品味她冷脸的神姿。 雪存还没走远几步,又听王乂转身,匆匆追了上来:“存表妹,你头上的茱萸掉了。” 说罢,他友好地向她伸去手,手中果然躺着枝茱萸。 雪存本想说掉就掉吧,劳请表哥替我丢了,可一琢磨,实在懒得再同他废话,更不愿生出旁的事端,便叫灵鹭接过。 第32章 若我出面引诱高雪存 大明宫。 清河王见儿子寻来草场,只得向众人道辞。众人亦是萌生退意,今天踢了大半日,业已精疲力尽,决意就此散场,各回各家。 姬湛一见李霂,不等李霂欣喜地将那句小表叔唤出,便主动上前,单手将李霂捞起,在他小臂上坐着,顺道掂了掂: “大胖小子,又长了多少斤?嗯?” 李霂双手还在把玩方才新得的茱萸,听到自己这貌胜潘卫的小表叔这般打趣他,他一时心中发酸,委屈巴巴: “小表叔,我没有长胖,阿爷和姑姑说我最近瘦了,很快就能和你一样好看。” 听他一派天真童言,草场众人纷纷敞怀大笑。 姬湛又换只手抱他,根本没叫他下地站着,只迅速间,他又稳稳坐到姬湛另只手臂上。 “你这茱萸从哪儿得的?”姬湛空出的手一把夺过他手上茱萸,作势便朝自己耳上别,“送给我好不好?” 李霂立即去扒拉姬湛的耳朵,把茱萸抢回手中:“这个不行,这个是雪存姐姐给我的。” 他童言无忌:“小表叔,你见过雪存姐姐么?你若见了,一定也喜欢她,她又漂亮又温柔。” 姬湛顿时松手,把他放在地上站好: “我抱不动你了,下去。” 姬澄及时上前,皱眉剐他一眼,吃力将李霂抱起:“他抱不动是他没用,我来。” 但姬澄显然低估了李霂的重量,学着姬湛将他抱坐在臂上时,更险些叫苦连天,方才看仲延抱得并不吃力,怎一到自己—— 李霂却兴奋叫道:“还是澄表叔对我好!” 这李霂作为魏王、华安公主府一系当下年岁最小的孩子,出生不久又没了娘,打小深受所有人无条件的溺爱,姬氏兄弟二人更对他有求必应。 姬湛面色无异,唯独长眸中乌云翻滚,不知思忖酝酿何事,外人向来猜不透他心思。 褚厌算是发现了,只要一提雪存的名字,自家郎君保证变脸比变天还快。 他还没见过郎君这么反感一个人的模样哩,哪怕对方还是个顶美的大美人。 崔氏兄妹最先向众人道离,眼下崔秩与玉生烟已远远走在最前方,落下个崔露跟在后头,与余下众人并行。 崔露跟上姬湛步伐,在他身侧道:“仲延,我先去追我阿兄了,你……你若得空,多来我们崔家找他玩。” 姬湛思绪骤然被断,却也对她抱以微笑道了句一定,狐狸眼不复方才玄晦,方寸间顾盼生辉,何不叫人神摇目夺。 崔露心跳如鼓点,低着头,小心朝崔秩方向小跑过去。 待她气喘吁吁追上,崔秩已在大明宫外站定,并未骑上他的白马坐骑。 崔秩冷面看她,仿佛将她视作即将弹劾的朝臣,看得她心里发毛。崔露又听他冷冷道了句我乘马车,便连轿凳都不踩,高挑的身躯利落翻进车内,堪称一气呵成。 崔露硬着头皮跟进,中正位已为兄长所坐,且是副闭目养神放空冥想模样,她只能坐到侧座,不安地挪动身下软垫。 马车刚一起步,崔秩便睁开那双清隽眼:“知道自己今天做错什么了?” 崔露偏过身子,不敢直视他:“知道了。” 崔秩紧随其后传来声叹息,叫崔露又羞愧又窘迫,阿兄这叹息声,怎对她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般? 从小到大,但凡他冷脸,摆出副对她大失所望的神情,她就知道自己一定要遭他劈头盖脸一顿训了。 她宁愿被崔秩骂,也不愿他如今日这样欲言又止。 如是想着,崔露的眼泪也啪啪落下。 崔秩一愣,没想到他什么话还没说出口,自己的妹妹就先哭上了。 他苦恼扶额:“你别哭了,我没想骂你。” 崔露双手捂唇,硬生生憋住自己的哭声,生怕教马车外玉生烟给听了去:“阿兄,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欺负七娘子了。” 崔秩:“明白就好,小露,你是博陵崔氏的嫡女,就该有一个嫡女应有的气度。同为女子,你使些小伎俩戏耍她,见她被人公然嘲弄,你心中当真痛快?” 崔露一个劲摇头。 崔秩又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下次做任何事前,都设身处地想一想,换做是你,遇到此情此景,该当如何。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若阿兄不及时敲打你,待你恃强凌弱上瘾了,往后也只会毁掉自己的名声,为崔家蒙羞。” 崔露吸气抽噎着:“我、我只是……只是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出面替你请她。阿兄,你对她究竟是何意?若真瞧上了她,就不要总是打着我的幌子去找她。” 她面子薄,又自负自傲,简言之,她身为崔氏女,若常与高雪存往来,叫别的贵女尤其韦皎皎知道了,她会被人笑话死。 崔秩无奈道:“我院中除了专司洒扫和伺候起居的婢女,没有什么贴身丫头,你是我妹妹,我不找你帮忙,你还想我叫玉生烟去递帖子?动动你的脑子,若有外男公然屡次派遣小厮朝崔家递拜帖邀约,约你单独外出相见,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崔露左思右想,是这么个理,为防兄长再动怒,她不情愿也只能应下:“知道了,那——” 后面那句“郑姐姐怎么办”,被她生生憋住。 郑姐姐便是荥阳郑氏的郑珈。 郑珈姐弟二人此刻亦在去往乐游原路途中。 “阿姐,你说子元哥不会当真属意那高七娘吧?” 郑珏懒懒散散倚在马车壁上,提及崔秩,他头回神色凝肃,没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 郑珈恬不为意:“你怎会这么想?” 郑珏冷笑:“我可从没见过子元哥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过。” 郑珈不以为意:“我们与子元多少年的情谊,岂是旁人一夕之间就能融入?你想多了。” 郑珏却替她紧张:“阿姐,所有人都知道你倾慕子元哥多年,就连他自己也……可他待你,比之旁的女子,不过稍许亲近些,细究下来,甚至并无不同。” “同为男人我一眼便看透了,他待那高雪存极不一般。阿姐,自小我和露露都一致认定你与子元哥是一对,凭你郑氏嫡女身份,更是与他门当户对。陛下虽下令五姓之间不得通婚嫁娶,可真正拦得住的又有多少?” “即便你与他没有夫妻缘分,他不娶五姓女,也不该娶一个破落国公府外头养了十几年的野女儿。这些年攀附子元哥的女人,什么手段咱们都见识过,偏偏叫这高雪存给成功大半,再这样下去,我真怕子元哥动真格。” 郑珈被他吵的头疼:“我都不急,你替我紧张什么?” 郑珏漂亮的水眸中闪过一缕算计:“防范于未然,若我出面引诱高雪存,找个时机哄着她,破了她的身再将她弃之不顾,我看她还想拿什么攀高枝。” 第33章 元慕白?我记住他了 郑珈拧紧眉,颇为嫌弃地上下打量伶牙俐齿的弟弟。 诚然,郑珏现年才十八岁,生得眉宇轩轩,粉面朱唇,一双清莹秀澈下垂圆眼,眼下还有颗妖艳蛊人的泪痣,瞧着似纯良无害,却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放浪之辈。一双唇瓣不知食过多少美人的唇脂,长安多少姑娘更是夜夜痛诉他薄情。 郑珈讥骂道:“你当我看不出你那点花花肠子?引诱她是假,想借机偷吃了她才是真罢。” 他榻上的姑娘换了一波又一波,通房丫鬟小家碧玉寡妇人妻应有尽有,唯独还没采撷过高雪存这般独一无二的。 方才在大明宫,他眼珠子都快长高雪存身上去了。 郑珏被亲姐道破心思,也不恼,反嬉皮笑脸:“这不是一举两得?既解决了这桩隐患,断了她与子元哥的机缘,又能叫我如愿抱得美人归。” 郑珈冷笑:“你当她身后镇国公府王老夫人是断气了不成?以他们国公府今日光景,他们家的女儿嫁进荥阳郑氏做妾都是高攀,正愁无名门愿娶。你若诱她怀春,叫她被你破了身子,届时王老夫人领着她到郑家门前闹事,说她怀了郑家嫡孙,你认还是不认?娶她做妻还是做妾?” 郑珏被她一通训斥,冷静下来思酝一番,确实觉得高雪存这身世过于棘手,高不成低不就的,既非他能肆意亵玩骗身骗心之辈,又不够格做荥阳郑氏未来主母。 且她能骗得崔子元瞒过众人与她交好,足可见她手段了得,又岂能被他轻易骗得手? 郑珏不住苦恼:“我是关心阿姐才出此下策,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难不成要咱们眼睁睁看着子元哥被她勾走魂?” 郑珈摇头:“这事,不必从她身上下手,更不必去子元那儿说三道四,我自有解决之法。阿珏,你仔细想想,方才大明宫众人,唯谁公然对她露出不喜之色?” 郑珏激动道:“仲延哥!” …… 另一边,姬澄姬湛兄弟二人与清河王、宣王同行,走至半路,姬澄被吏部的人临时叫回吏部处理公事,无奈与几人分道扬镳。 姬澄方走,几人听到头顶传来阵阵隼鸣,抬头望天,碧蓝如洗一览无余晴空下,有一毛色雪白的矛隼不断绕着几人飞旋徘徊。 姬湛朝白隼吹出道音调诡异的口哨,白隼旋即乖乖收翅,慢慢悠悠飞到他跟前,最后稳稳抓住他左肩站定。 李澹惊奇瞪圆了眼:“湛表哥,不过短短一年,你便将靺鞨人进贡的这只鸟儿驯得如此乖觉?” 听他说雪翎是“鸟”,姬湛嘴角垮了垮,满面冷寂:“雪翎不是鸟,靺鞨人管它叫海东青,它和别的鸟不一样,它是鸟中之王。” 李澹:“……” 说来说去,不也还是只鸟。 清河王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别同你表哥争论这些,他这人爱鸟如命,我们在他眼里全都是旁门左道,一知半解。” 待姬湛逗够雪翎,乐游原近在眼前,几人翻身跳下,在原下栓好马,便缓缓步行向上走去。 李霂玩心大发,撒开腿跑得无影无踪;李澹到底是个半大少年,也不知跑去何处,一时间,只余清河王与姬湛二人。 古原登高,自是夕阳无限好,长安城风光在眼底一览无余。 清河王正诗兴大发,准备随意吟唱几句,却冷不丁遭姬湛开口打断:“表兄,兰陵为何不来大明宫?” 他们固定玩蹴鞠的小队,算上缺席的兰陵,总计十八人。今日因少一人,崔秩才举荐一个替补人选,先前只说是个女郎,待穿得花花绿绿的高挑美人走近了,姬湛才发现竟是高雪存。 这世道是怎么了?他离开长安不过半载,回来天都变了。 高雪存这女人,能叫阿兄对她怜香惜玉,不惜训斥自己;能叫清河王父子与她熟识,李霂一口一个夸她仙女姐姐;甚至连一向不近女色的崔子元也为她折了腰。 照这般下去,长安城跟她改叫雪安城得了。 她存的什么心思还用得着他猜。 听他提及兰陵郡主,清河王无可奈何:“她呀?正害着相思病,食不下咽日渐消瘦,都快成只药罐子了,如何有力气打马球玩蹴鞠。” 姬湛惊道:“相思病?” 想到兰陵当日三令五申,不得将元慕白之事透露旁人,清河王停顿半日,才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是气得忍无可忍,却又怕惹兰陵伤心,只得作罢。仲延,你别再问了。” 姬湛凛眉:“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叫堂堂大楚兰陵郡主相思成疾。表兄,你只管告诉我,兰陵舍不得动的人,我敢。” 清河王摇头:“我答应了她,不会在旁人尤其你面前,抖出那小情郎。” 姬湛冷笑:“表兄,你身为兰陵兄长,怎忍心见她为情所困。且她在府中度日如年,兴许她那不要脸的情郎在外风流快活,你叫我如何能忍这口恶气?治病要紧,我不会草菅人命。” 他那些堪称猖獗离奇的整人手段,清河王屡见不鲜,也信他有十足把握不会搞砸此事。 思来想去,便将兰陵与元慕白洛阳初见的事,一直讲至元慕白定居长安负心断情,兰陵肝肠寸断瘦骨嶙峋。 当初清河王带儿子去魏王府探望兰陵,绿珠气不过,一时将兰陵与元慕白的事夸大其词添油加醋一番,听得清河王眉头直皱,恨不得当场提剑将元慕白砍成三段。 现下他转述给姬湛,因间隔好一段时日,又是半真半假说了大堆,直将元慕白说成当世司马相如。 听得姬湛面色阴冷,听得褚厌不住咒骂:“这杀千刀的狗货,太没良心了。” 堂堂郡主,居然被一个下九流的商人玩弄股掌之中,元慕白真是不知死字是怎么写的。 兰陵心思纯净良善,第一次对男子心动,却是遇人不淑。几人都明白,这些事,于一个娇养在深闺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而言,如何不要命? 姬湛周身罩着股狠戾杀气,笑容更是阴得发邪: “元慕白?我记住他了。” 清河王道:“你别小瞧他,听说他神出鬼没,甚少露面,除非他自己主动,否则想在长安城找到他,难如登天。” 姬湛:“哦?是么?” 第34章 什么人还要本少亲自抓 又是一朗晴秋日,镇国公府。 洗心阁外有株玉兰,是高昴儿时刚读书认字那年,老镇国公带着他亲自栽下,如今亭亭如盖。坐在树下阅书背书之人,已成了他的儿子高瑜。 玉兰树下捧书诵读的小郎君,玉带金衣,神仪明秀,目若秋水,如何叫人不喜欢? 高瑜过于投入,雪存和灵鹭端着煲好的汤走近跟前了,他亦尚未察觉。 “高兰摧。” 雪存鲜少这么唤他,眼见她煲的汤都揭开瓷盖,往外飘着丝丝缕缕混合药香肉香的白雾,高瑜依旧只顾读他的圣贤书。 “姐姐!”高瑜猛地一震,随即痛苦地掩紧心口,脸色瞬间白得发紫,“你要将我吓死了。” 他枕双手趴在石桌上,不断大口喘息,最后越喘越急,吓得雪存主仆二人齐齐变脸:“瑜哥儿,是我的错,我不该吓你,我这就给你叫府医!” 岂料高瑜喘着喘着大笑起来:“你也被我吓到了吧。” 雪存:“……” 她叫回灵鹭,坐到高瑜对面石凳上,亲手给他盛汤:“这鸡汤里加了几味明目的药材,你别嫌味道太重。” 高瑜道:“我会喝完的。” 雪存见他如此乖巧,又叮嘱他:“我知道你念书向来用功,可也该懂得劳逸结合不是?你这眼睛再凑得这么近,当心日后看坏了。” 高瑜一面喝着汤,一面忧心忡忡答她:“明年六月,我就要参加国子监入学应试,我不敢松懈。” 他这样一说,雪存瞬息恍惚起来,一眨眼,他已是个十三岁的男儿,再过几年便到了议亲的岁数。 那她的亲事呢?她能否顺利自救,不叫国公府得逞? 一想到这些,雪存惆怅不已,也不便打扰他继续用功,坐了片刻,匆匆离开,回自个儿的浣花堂。 刚到浣花堂还没坐热,云狐就抱来大堆账目信笺,堆在她书案上: “小娘子,这些都是要你过目签字画押的,要你亲自回信的信件我也挑出来了。秋冬二季需准备的各类花卉草木名单,洛阳那边催了三次,程姨还传书,叫你尽快拟定年前发放给花农们的嘉奖钱款。” 雪存揉了揉额角:“我知道了。” 云狐又道:“你久不露面,商会那边也找你找得发愁,能推的应酬我都推了。尤其是姜副会首,说是趁长安没入冬,得叫你和几位副会首过一过蹴鞠瘾。这个月,两大商会共计有二十七家新商户想加入,都想找你做人情。” “还有还有……” 灵鹭在一旁听得头都大了一圈,还好她没那么聪明,没有那个经商的本事,否则有得她累了。 雪存抿了抿嘴,强忍蓄在眸中的泪花:“我都会处理。” 云狐担忧道:“小娘子,你怎么哭了啊……” 雪存一阵苦笑:“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太累了。” 灵鹭随即走到她身后给她揉肩: “我家小娘子真是不容易,一要应付生意,二要应付商会,三要抽空去画坊应对崔翰,四要在百忙之中钓崔子元这只金龟婿,五还要时不时去各家宴会走动,六还要帮夫人抄经书礼佛。等年关将至,宫中与各大王府也会没完没了地设宴,更不能掉以轻心。” 雪存叫苦连天:“我不想干了。” 话虽气馁,可该干的事还是要干,是故她一边强撑精神检查账目,一边在脑中飞速构思应付方法。 很快,雪存边在账目上圈圈点点,边对云狐道:“明日先扮男装去白玉楼,三天后我会把洛阳那边所需的东西列完,七天后去画坊,就是不知——” 她顿了顿,“不知崔秩会何时邀我去学蹴鞠,不过好在下个月便入冬,多半学不了几次。” …… 次日一早,雪存和云狐在晨雾中动身前往白玉楼。 还是熟悉的步骤,待她与云狐双双乔装完毕,到白玉楼前,楼内胡姬也陆陆续续现身迎客。 一见元慕白,她们只管三五成群将她拉进楼,数只玉手摸得她浑身发热。 姜约昨夜烂醉如泥,就宿在白玉楼内。 一听说会首现身,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几名赤身的胡姬身上跳起,连鞋袜都没穿,小跑到雪存跟前: “稀客啊元兄,你再不现身,这会首还不如叫我来当。” 雪存被他一身酒气熏得差点干呕,只能尴尬地抬扇掩鼻:“姜兄这是想趁着老虎不在家,独自称大王?” 暗戳戳骂他是只顽猴呢。 姜约笑声爽朗,一手搭在她肩上:“岂敢岂敢,你今日来得正好,咱们兄弟多日不曾痛快战上一场了。” 雪存打趣他:“你醉成这样,还能行么?当心看不准球,一脚蹬别人身上去。” 姜约拍拍手,为她叫来一名胡姬:“去告诉厨房,元会首来了,老规矩。” 雪存刻意歪嘴笑道:“知我者莫过于姜兄也。” 她所谓的老规矩,便是在每逢蹴鞠之日,专程为她备上三肥七瘦的水煮羊肉吃,以备她玩蹴鞠时能有不少力气。 雪存这吃法还是她试过多次得来的,平日她要做娇娇弱弱的国公府七娘子,刻意控制了食量;可按照她一贯食量,到蹴鞠场上蹦跶不到半炷香,人就能当场归西。 试了多次,她才找到这个平衡之法,只要一动,她就能大快朵颐地享用肉食,也不必担心会长胖了。 填饱肚子,雪存、云狐和姜约同去老地方怀远坊,一直踢到日头西沉,雪存才向众人道别,只说要回家侍奉母亲。 姜约打趣她:“元兄真是大孝子,从不在外留宿,更不在外头沾花惹草。” 雪存笑道:“哪里哪里,元某先告辞了。” 说罢,和云狐双双回到白玉楼前马车,浑然不觉有人尾随。 雪存和云狐在车中换好行头,就连为她们驾车的马二伯,也悄悄摘下头顶那故作高深的草帽。 待回到国公府门前,夜色已黑,雪存从元慕白变回高七娘,马二伯也变成老实巴交国公府车夫。 隐蔽角落中,一道身影悄然瞪大双眼,原地懵了一会儿,飞檐走壁,去了崇仁坊方向。 …… “属下办事不力,跟丢了,还请郎君责罚。” 谈珩跪在姬湛面前请罪。 至于何种理由,姬湛不屑听,他更不敢说。 自己办事不力,当时又值宵禁前刻,各坊市间车水马龙行人奔走,挤作一团。元慕白那厮的马车本就为最常见的制式,车夫也是个狡猾的,总能将马车带得忽快忽慢左右乱移,混进若干相同的马车中,他险些盯岔。 结果他还真盯岔了。 马车驶向国公府,车上下来的人也变成了高七娘,再看那车夫,老实木讷,高颧猴腮,哪里像个江湖高手。 若叫郎君知道他跟错人不谈,还跟成了高七娘,怕是…… 这元慕白,真是条抓不住的泥鳅。 姬湛正在喂一只金丝雀。 见谈珩前来请罪,也是略吃一惊。谈珩此人跟踪能力是他手底下最一流的,竟也没跟成,这元慕白身上,莫非真有神通? 不知元慕白住处,意味着不能将他家中五旬老母和幼妹拿下。 姬湛探出修长细腻的手,朝雀鸟嘴中塞进颗麦粒,满眼漫不经心: “元慕白是个什么东西,还想叫我亲自抓?” 第35章 恶紫夺朱 雪存熬过最累的几日,终于迎来一丝喘息之机。 她向来习惯早起,今晨早起时,惊觉入眼满园,盖了厚厚一层白霜,木叶萧萧,浣花堂大水缸中那尾荷花也成了尾残荷,耷耷拉拉,无精打采。 雪存衣衫单薄,半边身子倚在门框,对着残荷怔怔发了会儿呆。 刚回国公府,在荷池旁初遇姬澄与崔秩,她只记得满池荷叶无穷碧,是个极热的炎夏,一眨眼,长安城的深秋到了。 “小娘子,你怎么吹冷风啊?”灵鹭提披风上前,熟稔搭在雪存肩头,絮叨道,“快入冬了,昨夜夫人还嘱咐我,尽早将你冬天要穿的衣物找出来备好。” 雪存笑道:“也是时候为你和云狐裁制新的冬衣了。” 灵鹭自是欢喜:“小娘子待我们可真好。” 用过早膳,雪存坐在镜台前,正欲梳妆,便听仆妇来报,说崔三娘的贴身婢子香菏求见。 香菏这次递拜帖登门,明显收敛学乖不少,老老实实告诉雪存,崔露邀她去大明宫玩蹴鞠,叫她换上合适的衣物。 灵鹭给雪存更衣时,不禁附在雪存耳畔忍笑道:“一想到小娘子今天要装成什么也不会的模样,我就期待得紧。” 雪存眉头提了一提:“学过蹴鞠的人,身法腿法一招一式皆有迹可循,要硬装作什么也不会,确实是桩难事。” 在崔子元面前,再难装她也要装下去。 却在快出府门时,路遇一媪拦路,那老媪她眼熟,是大伯母王氏院中的二等婆子,被人唤作江媪。 江媪不与她客套,上来便道:“七娘每回外出都讲究一个轻车简从,大夫人放心不下,又唯恐浣花堂人手不足,便将奴婢划来贴身伺候七娘。” 寻常贵女身侧,少说也得再配两个上了年岁的老媪伺候,雪存身边却唯有云狐灵鹭二人,浣花堂又不是没旁人,可她哪敢直接用国公府塞给她的婆子? 大伯母这是眼见她一身反骨,直接在她身侧安插眼线,且不容她置喙。 这如何使得?江媪若事事跟随,小娘子那些算计不就都泡汤了…… 灵鹭有些急扯白脸,语速也不经意加快:“你先回浣花堂待命吧,待小娘子回来,自会安排事情给你做。” 江媪却不动步子:“听说崔三娘今日邀小娘子蹴鞠,奴婢现在便能陪同小娘子左右,以备随时侍奉。” 灵鹭慌道:“你——” “既然如此,江媪与我们随行吧。”雪存暗暗捉住灵鹭藏在袖中的手背,轻拍了拍。 她虽表面淡定,实则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如此变故,是她近日掉以轻心。 眼下一时不能将江媪打发走,更不能与江媪在此纠结过久,反在老夫人和大伯母那儿坐实她做贼心虚。 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 到丹凤门,甫一掀开窗牍,雪存就看见了等候在门外的玉生烟。 雪存急中生智,忙面露难色,微蹙细眉,朝玉生烟晃了晃脑袋。 玉生烟本想向她问安,见她脸色略白,口中那句“郎君就在宫中等你”也及时堵了回去。 待雪存下车,玉生烟才发现,这回她身边,多了个分外眼生的老媪,难怪她会满面忧色。 眼见江媪欲跟着雪存一同进宫,玉生烟单手把住腰后横刀刀柄,同时拦住江媪、灵鹭和香菏去路,神色冷漠,气势十足: “站着,大明宫乃皇家重地,忘了上回规矩?” 灵鹭只觉得他这一下莫名其妙,但旋即反应过来,玉生烟这是在出手相助呢! 可如此一来,她也不能陪同小娘子进去了,真可惜。 香菏如何不知玉生烟是何意,她却再不敢把郎君交代的事宜搞砸,只得忍气吞声,在丹凤门外止住脚。 灵鹭用力扯住江媪,故弄玄虚道:“咱们只能送小娘子到丹凤门前了,乖乖守在外头就好。” 江媪不认得玉生烟,自然不知他是崔秩贴身侍从,又被他这般有模有样握刀拦路,吓得不敢肆意动弹,连连点头同意。 灵鹭与雪存默契对视一眼,只能遗憾地看着雪存独身一人,跟着玉生烟缓缓进了丹凤门。 刚走远没几步,玉生烟扭头,频频回望一番,见香菏举止算得上老实,才松一口气,对雪存笑道:“小娘子,看来今后你不是那么好外出了啊。” 雪存露出个强颜欢笑的神情:“多谢小玉郎君今日相助。” 听她那道酥酥软软的声音管自己叫小玉,玉生烟嘴角险些翘天上去。幸亏今日郎君特意交代了句,叫他在丹凤门外接人,才替七娘子化解了场麻烦,哎,这天底下怎么就有他这么会来事的聪明人呢? 玉生烟将雪存带至熟悉的草场,雪存默默数了数场上众人,不多不少,还是上次的人数,必然也是上次那群人。 这崔秩何时能单独约见她?她一点也不想应付这么多人。 一干人见玉生烟领来个娇娇滴滴,长腿细腰,穿着胡服的雪人儿,顿时明了,原来方才崔秩叫他外出,是去接小姑娘去了。 雪存今日换的行头,叫众人眼前一亮。 她穿了件凝夜紫单翻领胡服,腰别蹀躞带,满头乌缎似的长发尽数挽成条粗重马尾,脚踩一双过膝长靴,利落中带有几分英气,与上回那个高雪存,简直截然不同两个人,险些没认出她。 郑珏目光快要将她穿个透,不住暗叹,无怪乎崔子元会为她动凡心。 她着女装时看似过分瘦削,未料此刻再见,胸前那团浑圆挺翘简直过分饱满,不堪一折的蜂腰,又细又直又长一双腿,真是个十足尤物。 此等美人,他无缘采撷,可惜可叹。 受到自家姐姐目光威慑,郑珏匆匆收回眼,转看向一旁,着朱色缂丝玄鸟纹圆领袍的姬湛,揶揄他: “高七娘今日是与你演一出恶紫夺朱,抢你风头来了。” 凭白被人将高雪存与自己扯上干系,姬湛莫名烦躁,半个眼神都不想分给郑珏。 倒是姬澄闻言,一双剑眉傲雪凌霜,一对星眸目光如炬,当众讥嘲郑珏: “你把这些嘴碎的功夫用在考取功名上,郑少卿便少替你操一番心。” 说得郑珏是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雪存还不知,自己人没到草场上,那边已因她的出现,互相出言挖苦起来,只顾着先去向清河王宣王行礼。 崔秩兄妹在不远处,齐齐蹲下身,检查待会儿要用的鞠球,听到人群瞬时变得热闹,料到是雪存到来,迎了上去。 “不错。”崔秩走近她身前,居高临下,略微打量她一番,很快挪开眼,目光依旧是那抹隽永的澄澈,“你今日还真有几分蹴鞠能手的模样,可准备好了?” 雪存还没开口,姬澄忙不迭打断他:“准备什么?” 崔秩玩味一笑:“伯延不知雪存已拜我为师?” 第36章 好想把崔秩的嘴缝上 “拜师?”姬澄茫茫然看向雪存,更多是不可思议,“雪存,你与子元何时相熟的?” 这问题自上次他从大明宫回姬家后,一直困惑不已,又不便直接登门询问她。今日终于直言,他才发觉直言过后,堵在心口那团气散了。 按理说,雪存应与他更相熟悉的,可他在她面前,连个崔子元都不如。 难道她是有意避他?就因他是公主之子,她生来就畏惧?不对,他行事不像仲延,雪存依旧待他冷淡,可见此事还是仲延开了个不好的头。 姬澄心乱如麻,胡思乱想,脸色乍青乍白,崔秩知他眼下见自己与雪存亲近,心中必然万般不是滋味。 越是如此,崔秩越是想调侃好友,故作无辜道:“哦,你是她的澄哥哥,这些事她都不告诉你。” 雪存:“……” 好想找针线把崔秩的嘴缝上。 她只能轻言细语解释,频频朝崔秩投去求助的目光:“我、我去百川画坊找崔公学画时,常与中丞偶遇,他喜画,我又在学画,一来二去才认识了……” 姬澄心说原来如此,面上阴郁消减三分,又好奇问她:“你拜崔公学画还不够,还要再拜子元?” 雪存摇头:“非也,今日我来,是找中丞学蹴鞠的,若侍郎觉得不合适,我先回家了。” 她越说声音越微弱,脑袋低得厉害,身姿摇摇欲晃,不敢视人。 姬澄知她性子腼腆卑怯,旁人话说重些,她只会悄悄抹泪。 眼见人快被自己逼问哭,他心底泛起丝丝缕缕抽痛,复柔声哄她:“你别多想,你真想学蹴鞠,我可以和子元一起教你,你不介意吧。” 雪存苦笑:“能得侍郎指教,我不介意。” …… 雪存跟崔秩姬澄一同选了个空地,她没想一来二去,倒闹得姬澄离场,与崔秩一同教起自己来。 这样,她也少了许多单独与崔秩接触的机会。 姬澄虽一向不如姬湛跋扈桀骜,可她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待她过分热络?甚至她隐隐嗅出,他是在同崔秩拈酸吃醋,否则话语间何至于频频夹枪带棒。 很快她又打消这个念头,她不至于如此有魅力,能引得这两个青年才俊都对她有什么想法,做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好。 二男各有想法,各执己见,教授她基本腿法和走位时,技巧没教多少,两张嘴文斗得厉害,听得人头痛欲裂。 雪存不敢插话,只轮流按照二人所授方法,默默练习,待球滚远了,她又迈腿小跑过去,乖乖捡回来接着练。 同时她也只敢在心中默默鄙夷,男人无论外貌美丑身份贵贱,好为人师的毛病真是一脉相承,殊不知她是个蹴鞠高手,自有经验。 谁料崔秩与姬澄见她分外专注,蹑手蹑脚学踢鞠球的模样,堪称娇憨乖巧,遂抛下争执,一拍即合,决定直接将她带上大场,这样她进步才能更快。 雪存这下慌了,她没料到进程这么快。场上一群人,比他二人更难应对,甚至—— 玩蹴鞠时磕磕碰碰,拉拉扯扯是常态,她眼下还没做好那个准备。 她明明只想跟崔秩一人单独接触的啊…… 雪存一通扭捏,试图以一贯柔弱扮可怜的姿态卖惨,求崔秩和姬澄能放她一马。谁知崔秩在此事上是铁了心想教她成才,只当她眼下害羞,放不开男女大防,说什么也要鼓舞她上去一试。 她险些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上前去。 场上诸人见他们三人过来,气势十足,胸有成竹模样,显然是想加入。 李澹抬手抚了把额上汗珠,笑眼弯弯看向雪存:“七娘子,你也要和我们一起玩吗?” 雪存握紧双拳:“我只能勉力一试,还望宣王莫要嫌弃。” 李澹不好意思道:“你大可放心,我也玩得不好,别紧张。” 郑珏自清河王侍从身后饶至前方,津津有味扫视雪存:“小娘子,你方才跟着子元哥、伯延哥学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披挂上阵,能行么?” 姬澄驳他:“行与不行,试试就知,且她是初学者,不练如何能学成?” 郑珈沉思细想一番,对雪存问道:“你真愿替补兰陵郡主之位?” 雪存微微颔首:“我愿一试。” 她都被姬崔二人捧杀到这个份上了,若被众人架势吓得一走了之,反倒叫崔子元觉得她软弱不堪大用。 她不能给他留下一星半点的坏印象。 郑珈嗤嘲道:“看来咱们得重新调队了。” 清河王:“怎么个调法?” 郑珈有条有理:“田忌赛马之典故,小娘子想必不会不知。可从前兰陵郡主球技了得,她在时,我们勉强能与宣王的小队平分秋色。如今换成了小娘子……为免有人觉得宣王的小队欺人,我提议再细分一下。” 话音一落,众人却是默契地看向久不语的姬湛。 按照方才郑珈田忌赛马那套道理,莫说他是宣王一队的上等马,就说是在场所有人中的上等马都不为过。 且明眼人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对高家这位七娘子,意见不小啊…… 姬湛脸色寒凉,即刻转身朝茶水处走去,只给众人留下个背影: “随意,分好了叫我。” 郑氏姐弟立刻张罗起重新划分人手的事情来,分到最后,姐弟将姬澄和谈珩调换到郡王一队,将雪存和姬湛齐齐分去了宣王那处,其他人大体不变。 崔秩板着脸:“不可。” 姬澄亦道:“重分。” 郑珏伸了个懒腰:“唉,既然子元哥和伯延哥都不愿这么分,那我不玩了,反正也无趣。” 郑珈应和道:“阿珏,咱们走吧。” 姐弟二人只短短两句话,就叫雪存沦为众矢之的,她又不是傻子,他们这是在有意激她,他们这群人多少年的情分,若因她一人惹得今日大明宫所有人不快,那多招人仇恨。 眼见余下之人亦面露不悦者,雪存忙出言挽留道:“我可以的!” 她抬眸望向崔秩,柔柔润润一片眸光中全是坚定:“崔中丞,我可以。” 她无意咬了咬下唇,祈求崔秩不要叫她陷入两难之地,叫她难做。 崔秩难能向外人露出个愧怍的拧眉,对上她的眼睛,心底竟有几分微妙动容。 是他不好。 郑氏姐弟又转身回来,忙叫褚厌将坐在茶水处休息的姬湛叫了回来,众人蓄势待发,只待争个高下。 第37章 她用过了?丢掉 这简直是雪存踢过最累的一场蹴鞠。 她脑中的弦时时紧绷,就为装作一窍不通模样,好不在众人面前露馅。 这群年轻男女在蹴鞠场上本事远高出她想象,大楚士族子女文武双全者是为常态,加之他们年轻气盛,一招一式出力干脆老练,毫不拖泥带水,那群肠肥脑满体力不足的商贾如何与他们相比。 更何况,她还和姬湛这个活祖宗分成一队,连气都不敢大口喘。 “接。” “传。” “挡。” “闪开。” 姬湛与她擦身而过时,口中只冒出过这几个字眼,再无其他。 半场结束,宣王一队因雪存装弱的缘故,丢了整整三个球。虽说今日不是什么正经的蹴鞠赛,更无外人旁观,可宣王一队从未输得如此难看过。 雪存窘迫得想找条地缝钻下去。 尤其休息间隙,郑珏还公然打趣姬湛:“仲延哥,你也有今天。” 雪存不敢去看姬湛是何脸色,一味懊丧地低着头,数自己脚下枯黄的软草有多少根。 她兀自猜想,有她这么个“拖油瓶”在,姬湛现在连杀了她的心恐怕都有,脸色也定如山雨欲来。 谁料被她心谤腹非的正主本人,却是副似有如无的态度。 姬湛接过褚厌递来的帕子,三两下擦去面上汗水尘埃,又是张冶艳绝俗意气飞扬好面庞。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只对郑珏说了这么一句。 见他今日对待雪存态度,不复往日那势不两立架势,姬澄吐气扬眉,心情轻快无比。 “雪存。”姬澄缓步走到雪存身后,忽开口唤她,“你很有天赋,很上道嘛。” 雪存尴尬一笑,心道她这是哪门子的天赋,垂头丧气道:“侍郎,我害得宣王连失三鞠,我……我过意不去。” 一双黑黝黝长睫低垂,在日下散焕两抹柔光,挡住她琥珀眸底歉然神色,我见犹怜。 听她在外人面前,又生涩涩唤他“侍郎”,姬澄心底泛起道酸楚,嘴上却不好多言,只能贴心对她指路: “渴了么?穿过草场,对面支了个茶水桌,守在那儿的是郑家婢子,你可以去寻些水喝。” 今日她身边无一婢女跟随,煞是怪异。 可他再想关心她,也不好将她当做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事事陪同她。 姬澄这么一问,雪存确实发觉口干舌燥,方才那半场厮杀消耗她不少体力,眼下她正望梅止渴呢。 雪存言谢,随后默默穿过偌大草场,走向远处茶水桌。 走近一看,这何止是张茶水桌,都快叫郑家婢子支成茶水摊了,且空地上还置有炙茶、碾茶、煮茶、温茶的器具,一应俱全。桌案上形形色色茶具杯碗无数,还摆有各色时令瓜果点心,放眼望去,花花绿绿一大片,显然各有其主,一时叫雪存无从下手,生怕出错。 郑家婢子本在草场边等得百无聊赖,哈欠连天,见是雪存独自一人前来索水喝,想起主子此前刻意叮嘱过的事宜,双眼顿时睁大,计上心来。 小婢上前,既不过分热络,亦不十分冷淡:“小娘子有何需要?” 雪存直言:“我口渴,来讨碗茶水喝。” 小婢眼珠一转,若有所思,从一干茶具中,端出套极其醒目的松石绿描金莲瓣琉璃杯,取其中一只,从一旁温茶的小炉上盛了茶汤,递给雪存: “小娘子请用。” 雪存如何不识货,这套杯具一看就是大名鼎鼎夜光杯,少说能换长安坊间一座宅子,如此贵重之物,不知为何人所有。 她下意识抬起指尖,抚了抚自己唇上的花汁唇脂。 这唇脂是今早她更衣后,临时起意抹上去的。 她今天虽未裹胸,更未穿那双特制厚底的高靴,可胡服在身,墨发高挽,站在镜前一照,元慕白的模样瞬时勾勒出七分,吓得她赶紧想了补救之法。 粉若蔷薇的口脂朝唇瓣上一涂,中和了雌雄莫辩的俊气,再看镜中,只剩个明眸善睐的小女郎。 雪存到大明宫时还留心观察一番,郑珈和崔露,今日都未涂抹口脂,反叫她格格不入,怪不好意思。 她接过琉璃杯,并未即刻饮下茶汤,反多留了个心眼,问小婢:“这茶具是何人所有?我当真用得?” 小婢未料她谨慎如此,心跳漏下一拍,却也强壮镇定答道:“这是我家娘子的茶具,小娘子若是不愿喝,那便与各家侍从同用一套吧。” 雪存好歹也是公府贵女,怎能用那群男侍从用过的杯盏? 小婢慌忙垂头,假意收拾桌案,不忘低声抱怨她:“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爱喝不喝,我家小娘子未必就不嫌你。” 出门在外,世家婢子也狗眼看人低,自诩高别的婢子一等。被这小婢骂,雪存并无任何波动,不愿在茶桌前多停留,一口饮尽茶汤,将杯盏递还与她。 用郑珈的茶具,总比用旁人的更合适些。 待她走远,小婢紧盯杯盏边沿留下的唇脂印,压抑住窃喜的嘴角。 再抬眼一望,这琉璃杯的主人姬湛,不也正朝这边走来? 小婢手脚麻利,很快按姬湛一贯口味,朝方才雪存用过的杯子里盛满茶汤。 在姬湛走到茶桌前,她把杯子旋了一旋,将印有浅浅唇脂的那面,朝向姬湛和她都看不到的地方。 “郎君。”小婢面红耳赤,羞得不敢直视姬湛靡丽艳质的脸,双手恭敬为他奉上茶杯,“您要的茶水。” 她跟随郑家姐弟多年,余下之人,往往来大明宫时不爱携婢出行,是故她专司在草场上看茶倒水之事,对众人口味喜好都了如指掌。 姬湛默不作声,单手接过杯子,在唇边沾了沾,缓缓启唇饮下。 只是这茶水甫一入口,姬湛便察觉怪异。 他敛目观察茶汤,今日茶汤并未以花入茶,那蔓延他唇齿间一股淡淡玫瑰香,是从何而来? 姬湛目露嫌恶,睇这郑家小婢一眼,她唇上覆了口脂,可她的口脂颜色,一看便是以朱砂制成,必然会是朱砂味道。 那只能是…… 他喝得略急,茶水已被他喝进口中半杯,尚未咽下。 出于修养,姬湛并未在小婢跟前,直接将嘴里含着的茶水吐出,反若无其事般,仰头,喉结微动,连带杯中余下茶水一饮而尽。 小婢在一旁看得眼热,莫非湛郎君没喝出异样? 姬湛用完茶水,玉色长指将琉璃杯重重掷在桌上,寒声道: “扔了。” 小婢怔了一怔:“郎君,这是为何?” 她心知姬湛已察觉端倪,未免被他以办事不力为由,在众人面前当众斥责她,才匆忙端起茶杯,惺惺作态: “忘了告诉郎君,方才高七娘来讨水喝时,一眼看上您的这套琉璃杯,说什么也要奴婢拿给她用。” “奴婢起先不愿,可实在拗不过她,唯恐她发难,慌不择路才——” “丢掉。”姬湛打断她,无意听她复述缘由,“别让我说第二次。” 小婢脸色发白:“郎君,是单丢掉这一只吗?” 姬湛转身离去:“全套。” 第38章 姬湛嫌她脏 下半场开始,雪存总觉得姬湛看她的眼神莫名恶毒三分。 方才大明宫忽刮过一阵狂风,姬湛正正好好拦在她身后,以抵挡欲来抢鞠球的郑珏。 不巧雪存心有旁骛,前方又有清河王拦路,脚下动作一乱,朝姬湛身前跌去不说,大把发尾更是猛打向他双眼,打得他双眼刺痛,猩红一片,八尺男儿当场眼泪连连。 雪存的发量如云团蔼蔼,且又长又直,自幼便是沉甸甸一团,扎成一束时,也曾不小心打到过高瑜。 她尤记得那次瑜哥儿被她的头发打到脸,痛哭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缓过,从那之后,她自是明白自己这头长发威力如何。 打到姬湛非她故意为之,乃是狂风添乱。 等姬湛缓过劲,再用那双上挑的眼睛瞪她时,多半已决定好出大明宫后,把她的尸体扔去哪座乱葬岗。 越被他威慑,她的心就越乱,心思早不在这蹴鞠场上,只一心盼望着早点回家。 不料就是这一分神,加之要故作不懂,雪存没留意郑珈临门踢来的一脚。 这一脚使了十成力,鞠球重重砸向她小腹,宛如千斤重锤。疼得她灵魂出窍,痛觉甚至蔓延整条脊骨。 她当众人面趴跪在地,双手紧紧扣住身下草皮,指尖深陷泥土中,双膝更是久久未曾挪动。 见她脸色白得吓人,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众人忙停下动作,齐刷刷上前将她围作一团。 “雪存可有恙?” “姐姐可需要医官?小王这就派人去叫。” 面对诸多关心,雪存一时难以有力气答上话。 崔秩黯然失色,他下颌紧绷,看向郑珈,语气冷若冰霜:“你过分了,她是初学者,为何要使这么重的力?” 郑珈怫然不悦,不甘示弱回怼他:“子元莫非觉得我是刻意为之?” 她抬高声量,冷眼俯视雪存:“高七娘,蹴鞠场上磕磕碰碰是常态,岂有故意一说?我受过比你更严重的伤,也没如你这般直不起身。你这细胳膊细腰细腿,我都生怕一碰便折了,既然受不了蹴鞠场上的苦,别人也碰你不得,还请你别学了,免得叫我凭白遭受数落。” 说完,她负气离开,直直走向丹凤门方向。 郑珏暗道不好,可一时追她也不是,留在原地也不是,只能频频高声挽留她。 郑珈这一番话,又是叫自己骑虎难下,她所言不假,雪存也不是受不起伤的人。可她明知自己是“初学者”,方才那一脚,当真没有刻意在其中? 雪存顾不得小腹疼痛,更顾不得举止合不合乎礼节,就着离她最近,蹲下身关照她的崔秩的肩头,一个用力,攀着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对郑珈背影大喊: “郑娘子,我没事,更没有怪你之意,还请你快回来吧。” 郑珈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脚步一顿,还是执意选择离开。 郑珏只能同众人告辞:“今日先到这儿吧,我去找我阿姐。” 雪存忽叫住他:“郑郎君。” 郑珏稍感意外:“何事?” 雪存竭力装作无碍,却难制止额上发间滚下颗颗豆大的汗珠。她苍白道:“待你追上你阿姐,记得代我传达歉意,若……若她不愿原谅我,我改日必会亲自登门拜访。” 姬澄早已气得眉心紧锁,见雪存此言一出,更是心疼她小小年纪这么审时度势,总依照别人心情脸色行事,强咽下诸多委屈。 她分明没有错,更没有挑事。 姬澄竟是直接将雪存打起横抱,稳稳抱在怀中:“我带你下去休息。” 雪存浑身一僵,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何况崔秩也在,姬澄忽如此—— 她下意识看向崔秩。 崔秩也对姬澄的举止稍感意外,但眼下雪存难受,他慢人一步,姬澄之举,左右换成别的男儿也不会视而不见。 他只微微松懈神情,对雪存颔首道:“听侍郎的话,歇息去吧。” 郑氏姐弟虽离开,但茶桌处的婢子还在。 见姬澄抱着雪存过来,身后还另跟一群人,皆是神情复杂,兴致缺缺。小婢看直了眼,心说美貌的女子命就是好,小磕小碰一下,就能惹得所有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 “备茶。”姬澄一面抱着雪存,一面将她安置在茶桌旁矮椅上,视线自始至终都没从她身上挪开半分,“你先喝些茶汤,女医官很快就能过来。” 只是大明宫目前不甚方便,为她查验伤势,还需特意搭顶小帐。 雪存闻言,脸色微变:“我真的没事,不必大动干戈。” 崔秩坐到她身侧矮椅上,同是目露忧色:“何必强撑?” 雪存却对他露出抹天真烂漫的笑,一字一句,头头是道,语调轻快无比: “今日得中丞指教,又承蒙各位不嫌弃,愿带着我一起玩,我已是受益颇多,进步神速。” “我下次一定会做得更好。” 见她如此坚持,还能说出这么滴水不漏好听的话,崔秩万般不是滋味。 是他不好,从未细细考虑过她的感受。 姬澄催问小婢:“小娘子的茶水呢?准备这么久?” 小婢难为情道:“方才、方才小娘子用过的茶具,奴婢……奴婢按照……” 方才场上发生之事她不是没看见,郑氏姐弟弃她不顾将她留在大明宫,无人可为她撑腰了。 就眼下姬澄这怒气,她生怕她再说下去,他会顺势拿她当出气筒。 姬澄:“按照什么?” 小婢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直在旁隔岸观火,一言不发的姬湛。 姬湛全程都是副看戏姿态,既没有顺势插进一脚与郑珈一齐为难雪存,也没有为雪存伤势展露任何担忧之色。便是连清河王等人都忍不住怜香惜玉,连他两个侍从都对雪存目露关忧。 可他呢? 红衣少年的身躯修颀清瘦,懒懒散散,半倚半靠站在一侧,随手抓起桌案上一串紫玉葡萄,半眯着眼,仰面望天,正朝嘴里一颗接一颗扔去葡萄。 小婢浑身发冷,知道难逃一劫,老实交代:“方才奴婢不小心,错拿湛郎君的杯子给小娘子用,又怕湛郎君责罚,所以自作主张丢掉了整套器具。” 她边抖边哭:“奴婢知错。” 好一个“不小心”。 在场诸人,皆在府中各备器具吃食前来,大明宫为大楚重地,又不愿乌泱泱带大堆婢女出行,所以选择将吃食齐齐堆在一处,共同享用罢了。 这婢女为他们保管看守茶水好几年,不可能犯如此可笑的错误。 她摆了雪存一道是真,却没那个胆子,敢擅自处理姬湛的茶具。 雪存如何不明白真相,他们又如何看不出来。 姬湛嫌她脏。 嫌她脏到哪怕她只用了他一只杯子,就要丢掉一整套价值不菲的茶具。 第39章 当众牵手 雪存面无血色,双手局促不安,紧抓住膝头衣料,白皑皑手背都叫她绷出青筋纹路。 如此羞辱,寻常姑娘早被姬湛气得潸然泪下,她却强颜欢笑,清泪不住在眸中打转,就是不肯掉下。 她声线簌簌颤抖:“是我没长心,误用了湛郎君之物。” 姬澄见她胁肩低眉姿态,又一猜想,这么多年她都是这副人微言轻,常遭人白眼耻笑模样,甚至受过更多欺辱…… 他心窍疼痛不已,忙打圆场:“雪存别多心,仲延他秉性如此,从不与人共用一物,哪怕是我和爷娘用他的东西都不成。” 姬湛:“少冤枉我。” 众人:“……” 崔秩虽未开口为雪存解围,却也及时将目光瞥向崔露。 崔露对上他沉凝目光,立即意会,强忍住心中不适,对雪存道:“有什么好吵的,七娘子用我的吧。” 雪存有些意外,她紧绷的手背缓缓松开,抬眼望着崔露:“谢谢三娘。” 没想到崔露会为她解围,她这句谢谢,的确出于本心。 郑家小婢知崔氏兄妹给了她将功补过机会,不敢耽搁,连忙取出崔露的茶具,往里头添了茶汤,毕恭毕敬递给雪存:“奴婢请七娘子饮茶。” 茶具乌龙便如此化解翻篇了。 离开大明宫路上,雪存与崔秩并行。 崔秩与她,不过半掌之隔,二人步调不一致时,雪存的肩还会若有似无碰到他的上臂,衣料摩挲间,蹭得雪存肩头发热。 雪存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跟他如此靠近过。 前有清河王宣王,后又有姬氏兄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本欲稍避些嫌,可崔秩却浑不在意。 她正酝酿着要与他说些什么,忽地,手心传来一阵痒意,是他温热干燥的手靠拢过来,五指霸道地挤进她掌心,又不容拒绝地钻进她指缝,紧紧扣住她。 雪存蓦地睁圆眼,下意识想甩开他的手。她别过脸看他,面上是一贯的清疏漠然,目不转视,可察觉她羞赧,他手上力度反攥得更紧,不让她挣脱。 她总算品悟出崔秩其人,看似高山景行,实则性子独断专行,不容拒绝。 雪存耳垂透红,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提醒他:“郎君,我的手方才没怎么擦干净,有些脏。” 她双手都沾染不少泥土,只用茶汤粗略洗过一遍,崔秩就这么抓了过来。 崔秩勾唇浅笑:“我不嫌你。” 他又柔声问她:“雪雪,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雪存摇头否认:“没有。” 崔秩身形略顿,语气也严肃几分: “雪雪,不要骗我。” 雪存没有接话,只稍显委屈地,又将头缓缓转回去,怯怯生生,不愿看他。叫他将她峰峦错落的侧脸线条,长若蝶翼的眼睫,莹透无瑕不见一丝纹理的肌肤,尽收眼底。 真是个雪一样的人。 十几岁小姑娘的心绪如何能瞒过他。 崔秩满腔的语挚情长:“我不会再教你受委屈,更不会让你受旁人奚落。” “下次再见,仅你我二人,如何?” “明年天气暖起来,我再教你蹴鞠。” 他说他还想与她再相见,且唯他们二人。 丹凤门近在眼前,雪存迷迷怔怔点头,玉软花柔的手,即刻在他掌中不安躁动起来: “郎君,该松开了。” 崔秩不明就里,还当她是羞于在人前调情,又变成那副爱挑着眉含笑逗弄她模样: “我偏不。” 江媪就在外头守着,雪存焦心如焚,软软地哀求他:“郎君,我求求你……” 玉生烟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快步跟上前,在崔秩耳畔道出实情。崔秩眉头一折,这才在出丹凤门前最后一刻及时松开雪存。 他与玉生烟就地止住脚步,站在外头江媪看不见的地方,目送雪存缓步走出宫墙。 …… 崔秩与雪存方才亲密举动,完完全全落在身后数十尺姬氏兄弟眼中。 崔秩与她双手紧扣那一刻,姬澄心底醋海翻涌,倒灌入脑,连头也跟着一并疼了起来。 他脸色沉郁,随意找了个借口与姬湛道别,带着自个儿的侍从姬跃,行色匆匆离开。 姬湛手中额外提了个鸟笼,笼中关了只红羽骓鸟,与自己两名侍在宫道上从闲庭信步。 褚厌嬉皮笑脸玩笑道:“郎君,最迟明年,咱们是不是就能喝上中丞的喜酒了?” 这崔五郎不坠凡尘二十四载,终是在美人面前低下头。 事到如今,崔五郎与高七娘之间的关系,再不能瞒过他们了。 姬湛提起鸟笼,凝神注视笼中上蹿下跳的骓鸟,冷言冷语,一语道破: “你不够了解子元。” 褚厌费解:“莫非我猜错了?中丞待她无意?” 姬湛忍不住哂笑: “身为博陵崔氏嫡子,未来的崔家家主,子元必事事以崔家为先,天打雷劈的事压下来,也重不过崔氏的名誉与前程。即便中书令与窦夫人同意他娶高雪存为妻,他自己也绝不愿予她正妻之位。” “这女人手段了得,子元亦不是什么省油的愣头青,否则年纪轻轻如何稳坐高位。他待她,不过见色起意,只是会比郑珏之流更会装一些,连尔等都生出了错觉。” “娶妻娶贤,崔氏未来主母可以没她貌美,但家世才能必远胜于她,能叫崔氏拿得出手。褚厌,你敢不敢和我赌?赌她顶了天只有做妾的命,赌子元待她,只有三分的真心。” 褚厌顿开茅塞,对啊,他怎把这一茬给忘了?便连连摇头,不敢与姬湛进行赌约。 崔秩的母亲窦夫人,乃是扶风窦氏贵女,可是个雷厉风行的狠角儿。长安城中论泼辣豪爽的贵妇,华安公主排第一,窦夫人便紧随其后排第二。 同为男人,他大概也知崔秩缘何清心寡欲多年。 一是为成为年轻一辈世家子弟中的翘楚表率,不辱没崔这一姓;二来,这些年妄图攀附他的美人,再美得不像话的,也只能得到他一句凡桃俗李的评价,眼光实在过高;这第三,五姓之间不得通婚,余下士族女子中,又难有令他中意的人选。 窦夫人不满圣人之令,至今还瞧不起五姓之外的女郎,是故崔秩的婚事便合情合理拖了多年。 但他能一朝瞧得上高七娘,也是情有可原。 高七娘的确万中无一。 男人嘛,三妻四妾更是最正常不过。 褚厌如何看不出雪存想攀龙附凤的心思。 这下他倒觉得她与崔秩极为般配了,二人相貌势均力敌不谈,一个馋对方的身份地位,一个图对方的美色,饮食男女,你情我愿,司空见惯了。 第40章 请阿爷尽早安排我与雪存的婚事 回到浣花堂,灵鹭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趁雪存叫热水洗澡时,一面替雪存宽衣解带,一面不断询问今日大明宫中发生之事。 雪存直言:“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崔子元……他当着众人面,主动与我牵手了。” 灵鹭惊道:“小娘子与他的进展这么快!我还当他是块不近人情的木头呢,不也和别的男人一样,贪图小娘子美貌,哪儿有说的那么玄乎。” 待她将雪存衣物层层解开,猛然瞥见雪存小腹部大团深紫色淤青,吓得她双手一抖,手中衣物纷纷掉落在地。 雪存肤色本就白皙得异于常人,加之身躯各处又几无毛发,小腹那团淤青,更显得扎眼,看得人胆战心惊。 灵鹭眼含泪光,一把将雪存按进热水里浸着:“小娘子,你还说无关紧要,你身上这处伤是如何得来?” 雪存知道自己体质易留痕,哪怕身上是被轻轻蹭一下,都能留下很重的痕迹,像被人打了一顿。 她下腹的伤,挺过最痛的一阵,眼下已无大碍,只是瞧着可怖罢了。 “真没事。”面对自己人,雪存历来报喜不报优,“我与商会的人蹴鞠时,受过比这更要严重的伤。” 灵鹭瘪着小嘴:“伤在这处,如何不是外人刻意为之?小娘子还想骗我。” 见她实在难搪塞,雪存索性一股脑将大明宫的糟心事说与她听。 灵鹭听完,抬手抹泪,愤愤不平道:“若今日我能陪着小娘子就好了,他们就不——” 话说到一半,她就泄了气。那群世家子女连小娘子都不放在眼中,肆意行欺辱事,又怎会瞧得起她一个婢女。 雪存笑盈盈安慰她:“你大可放心,你家小娘子绝不是一般人。灵鹭,成大事者,历来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吃常人不能吃的苦,今日这些算什么?我不会轻易叫人打倒吓退的。” 她低声玩笑道:“有时我都觉得,我定是越王勾践转世,这么能忍。” 只是外人面前,她可不敢摆出私下真正一面。男人要的是一个脆弱的女人,一个好拿捏好掌控没有野心的女人,如此,才能激起他们莫名其妙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崔秩吃她这套,她也乐意在他面前演这套。 灵鹭被她反哄了半日,才收敛泪水,后知后觉般,战栗得像只炸毛的狸奴:“小娘子,你方才说,是姬侍郎抱的你?” 雪存:“嗯,怎么?” 灵鹭大胆猜测:“他不会也对你有意吧?上回我跟着你进大明宫,就看出他……总之,他若也对你有意,那就不好了,万一崔五郎吃醋误会你怎么办。” 雪存呆愣半晌,迟疑道:“不至于,上回他来国公府时,待我便极其温煦亲厚了,想来因他是姬尚书亲自抚养长大的缘故。” …… 此时此刻,姬家,被雪存主仆二人议论的姬澄,正亲自为姬明斟酒。 姬明小酌三杯后,心情无比轻快。因着太子沂王之争,加之圣人愈发阴晴不定,常在群臣面前痛哭流涕,哭先帝哭兄弟,哭韦后哭亡逝的忠臣旧友……激动起来甚至能哭上两个时辰,朝堂气氛古里古怪,压抑沉重,臣子们皆度日如年,噤如寒蝉。 回到家,见长子为他张罗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当中有道出自饕鬄居的蟹黄毕罗,是他最钟爱之物,姬明很是欣慰,坐下来与长子同饮。 眼见时机成熟,姬澄恭恭敬敬,对姬明改为跽坐,拱手作揖:“阿爷,儿有一事相求。” 姬明打笑他:“我就知道,你这黄鼠狼没安什么好心。” 姬澄直言:“还请阿爷尽早安排我与雪存婚事。” 姬明一下子酒醒了,神色微妙,觑眼看他:“你就这么着急成家?” 自己这长子,一向以稳重寡欲着称,自从上次与他提及婚事安排后,肉眼可见,他整个人都浮躁不少。 姬澄否认:“儿如此大胆,乃是为雪存着想。” 姬明正襟危坐:“说来听听。” 姬澄反问他:“阿爷难道未曾细想,公府置元姨一家不顾多年,现在又大发慈悲将他们接回去,是何居心?” 原来是这事。 姬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附和他:“一是为利用雪存,二来,瑜哥儿那孩子,三岁能识字五岁能成诗,可谓神童。他在外头的书院念书时,我私下翻阅过他的诗文,此子前途不可估量,国公府与他同辈那些,皆不是读书的料,更别提能考取功名。” “公府不就是看中你元姨生了两个顶好的孩子,才认回去为己用?” 姬澄无奈道:“是有您说的原因,但您只说对一半。” 姬明执箸,夹起条蟹毕罗:“哦?莫非伯延还能进一步勘破公府的心思。” 姬澄说出心中大胆猜测:“是,若儿说,公府欲以雪存笼络太子?” 听他如此放言,姬明脸色剧变,冷言令一众奴婢退出屋外。 姬明没再问他缘由,而是自己闭目静坐半日,悟出个所以然。 “真是毫无人性,与禽兽何异。”姬明痛心疾首,“此前我只当他们欲将雪存许配朝臣或世家子弟,故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甚至以为,我们父子如今身居高位,你有十成把握能迎娶雪存。” “伯延,你说得对,我们要尽早向你娘提及此事。明年开春,太子便会从河南动身返京,咱们得抓紧时机!” “届时公府就算有一万个不情愿,为父也能替你摆平!” 姬澄本以为这事要一波三折,毕竟眼下不是谈婚论嫁的时机,怎奈他远低估元有容在姬明心中的分量,只一开口,姬明就拍案首肯。 如此,他也放心了。 崔子元虽是他挚友,可他明白,比之东宫,崔家更不是雪存的好去处。 门阀世家难进,雪存在外流落受苦多年,性情再不能纯善温良,更是副吃了亏不会反击的软弱性子,如何经受得住崔家窦夫人磋磨? 他此举,既有真心亦有私心,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雪存被崔秩一点一点哄骗,将她吃干抹净。 他姬伯延是个凡人,也有七情六欲,奉公克己的君子做久了,反在多年压抑下悄然滋生出一头张牙舞爪的野兽。 眼下雪存乃是自由身,未来夫婿之位究竟花落谁家,情势尚未明了。子元啊子元,你我虽是兄弟,可往后便各凭本事各显身手吧! 第41章 你只配做个玩物(文案场面) 今年入冬前最后一次马球亦在大明宫。 寒气刺骨,姬湛特意起了大早。 少年容光焕发,神采奕然,又素来不喜婢女近身侍奉,更衣等事宜皆是独自在屋内动作。 姬湛先穿一件纯白色的交领汗衫,将一双缀苏绣翠竹纹的领口抚平齐齐整整,直到不见一丝褶皱,才满意地依序叠加件缁色绫织半臂,最外层罩骐麟蓝与荼白错色缂丝祥云纹外袍。 束带蔽膝,腰佩横刀,鸣珂锵玉,脚着长靴,贵不可言。 衣物层层错落堆叠,将他裹得似同根春笋无二。因他身形精瘦颀挺,人高腿长,于常人而言偏繁复冗杂的搭配,在他身上丝毫不见臃肿,反为他艳色秾娆的容貌添笔禁欲沉着。 今日这场马球没有女眷在场,只有他们男子之间不见硝烟的搏战,姬湛久未碰过马球,还没迈出公主府,手心就痒得不行了。 换好衣服,他照例陪同公主进早膳。 待会儿要在大明宫使足力气,他的胃口免不得比平日好上许多。 “圆光。”公主不动声色,沉眼盯着他进食的举止,悠悠开口,吩咐一锦衣美婢,“给郎君多布些菜,难得他今日胃口好。” 唤作圆光的美婢是公主贴身侍婢之一,因不小心伤了右手,便只在公主身侧做些布菜一类轻松的活计。 “娘。”姬湛放下金箸,“我吃饱了。” 公主眯了眯眼:“一给你布菜你便吃饱了?” 姬湛笑了笑:“童叟无欺。” 公主问他:“你今日穿成这副模样又要去何处招摇,秘书省这么清闲,本宫叫你阿爷阿兄将你另调别处如何。” 姬湛摸了把腰后横刀,莫名心虚:“我哪天不这样穿?娘也知道,我这些行头不过摆设而已,吓唬吓唬外人。” 他思忖片刻:“今日无事,儿进宫阅书,晚上一定早回。” 他自幼体弱孱瘦,却酷爱这些武将穿着,因一双与公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狐狸眼,打小被人戏称小病狐。 儿时,长辈们尤其皇帝与魏王两个舅舅,一见他,便半是心疼半是戏谑,捧着他尖尖的下巴,打笑他,小病狐今天又要扮作谢玄霍去病了? 姬湛自以为这个回答天衣无缝。 皇帝疼爱他和姬澄,特许他二人能自由出入宫中,在宫中藏书殿翻阅无数孤本典籍。 不料话音刚落,公主就森森冷笑道:“仲延最近看的什么书,这般入迷。” 姬湛随口答她:“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民间野史,说出来难登大雅之堂。” 公主气得破音:“满月,还不把二郎那一箱子野史给他搬出来!” 唤作满月的美婢,是公主另一个心腹侍婢,正是圆光的双生子姐姐,姐妹二人共用一张面庞。 众奴婢久不见公主发作,今日她情绪异样,堂内之人连同褚厌谈珩纷纷跪倒一地,噤若寒蝉。 姬湛不明所以,不知公主今晨为何这么大火气,上一刻还分明因他胃口变佳心情大好,现在就翻脸发起火。 待满月带人搬出一抬大箱子,看清箱内之物,姬湛瞠目咋舌,半日都没缓过。 他那些命根子一样的马球杆,藏在他院中除他之外无一人知道的马球杆,全部被人折断成好几节,尽都装在这大箱中了。 姬湛睁大双眼:“娘,你听我——” “解释什么!”公主痛心疾首,心口不住发疼,人快坐不稳了,“仲延,你今日是要去大明宫,同清河王崔五郎他们打马球是不是!” 姬湛摇头:“我没有。” 公主大哭:“你还敢说不是!从小到大,本宫苦口婆心告诫过你多少回?你本就是早产而生,身子差成这样,太史令说你弱冠之年命中有一生死劫。本宫多年来如履薄冰,为养活你,用了不知多少名贵的药材,想了不知多少个方法,你一生病,眼泪成夜成夜地掉,就怕你连二十岁都活不到……” “好不容易把你养成如今这样,你可知本宫耗尽了多少心血?明年就到你的弱冠之年了啊!” “仲延,你为何这么不听话,偏偏要去碰蹴鞠碰马球,你是不是想先气死本宫!” 姬湛羞愧难当,心知蹴鞠马球等事遭人告密到公主面前,眼下“人赃并获”,哪里敢同公主顶嘴? …… 再出公主府门,已是日过正午,褚厌谈珩纷纷骑马紧随姬湛身后。 姬湛原本冷玉细腻的白皙脸色,此刻活脱脱硬生生阴沉如张飞张翼德,横行坊市之间,路过的小孩被他白眼一瞪,能高烧不断做上三天噩梦。 “郎君。”褚厌甚至不敢大声说话,“你当真还要去大明宫?” 姬湛冷笑:“去?怎么不去?今日这马球天打五雷轰我都要去打,没人陪我打我也要打。” 褚厌和谈珩面面相觑,方才在府中,他跪在搓衣板上低声下气向公主认了半个时辰的错,公主的气才勉强消。 甚至前一刻,他还在公主面前信誓旦旦,说再打马球便叫他生不出儿子。 结果他现在大摇大摆,领着褚厌谈珩去东市买马球杆,虽不比他视作宝贝的那些,但也够用了。 姬湛走在前头,越想此事,面色愈发难看。 他忽勒住银缰,转头问二人道:“今天是九月三十?” 谈珩:“是。” 姬湛:“先去百川画坊。” 褚厌心底大惊,高七娘子,你就自求多福吧,郎君这是怀疑到你头上了。 …… 画坊今日因是洛神赋图示出时间,人流不绝,雪存在崔翰眼皮子底下练了小半日画,待画坊清净,连同半个东市都静谧无声,才与云狐一同离开。 东市热闹程度本就不能与西市相提并论,尤其现下天气变冷,外出的大多只剩各家奴仆了。 雪存甫一出门,被画坊门口激起的尘土呛了满面,咳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有马蹄声入耳。 雪存尚未抬头转身,下巴便被一柄冰凉凉的刀鞘抵住。 云狐察觉杀气靠近,抬手抽出自己佩剑,不料即刻被两名出手更快的男子制止,将她远远拦在一侧。 飞扬的尘土刺得雪存视线模糊,却也能朦朦胧胧看见光下一只锃亮的耳坠,一双修长的黑靴,来人逆着光,居高临下,用横刀刀鞘,缓缓抬起她的下巴审视。 耳坠细腰高马尾,银鞍黑马配横刀,衣服鲜亮如锦簇花团,几百个绣娘花一年才能织出一匹的缂丝,千金都买不到一匹号称千年万岁一寸不朽的缂丝,却被他成堆成套不重样地穿在身上,就算看不清他的脸,雪存也知道他是谁。 尘土散尽,雪存吃进一肚子灰,变成只狼狈的花脸小狸奴,姬湛却还是那个姬湛,高高在上,艳如烈阳夺目,不可一世。 雪存先发制人:“咳……咳咳,敢问郎君,有何事指教?” 姬湛紧紧凝视她的脸,目露玩味: “又来画坊堵崔子元?” 雪存被他问得发懵,他的确说对了,可崔秩今天并未来画坊…… 没等她辩驳,姬湛笑容愈发耐人寻味,语气慵懒: “我的确当众辱你在前,你有胆子回击,亦是我意料之外。高雪存,你想同我斗法,也得打听打听长安城太岁是谁,在我头上动土,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好大的胆子,敢报复我,你是第一个。” 雪存:“……” 他出门不小心被公主府大门夹扁脑子了吧。 雪存眸生水光,氤氲一片水蒙蒙雾气:“郎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姬湛手中刀鞘上移,在她左脸颊处,轻轻拍上一拍: “收起你这副故作可怜的模样,我不吃这套。” 他的目光似要将她灼生烟:“你一门心思攀高枝,当心自己反被玩弄凋折。” “美则美矣。”他目光下移,将她从头顶到脚都扫了整遍,玩味中带着鄙夷,“给崔子元做妾,都是你高攀。” “以你的资质,只配做一个玩物。识相一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该结束了,你我来日方长。” 姬湛说完这些羞辱之词,收回横刀,勒马离去,不给她半分喘息反驳的机会。原来他来势汹汹,就是为了莫名其妙嘲讽她一番? 云狐如何没听到他那些话。 她气得发抖,抬手指自己的额角:“他这里是不是真的有毛病?” 雪存点头:“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云狐,咱们走吧,不必同一条狺狺狂吠的狗计较。” 第42章 掉马(高能场面) 人说人话,狗说狗话,姬湛身为一条狗,对雪存这个人狗叫那两声,根本造不成任何伤害。 雪存只当无事发生,回到国公府后,她特意新换一身干净的衣物,叫灵鹭打包装点新到手的西山白露。 “还有这方砚台。”雪存亲自拿在手中,反复检查,确认完好无损,才交给灵鹭,“听说三娘子也擅长书法,写得一手好字,想必会合她心意的。” 认识崔秩这么久,崔秩屡屡找她,却都打着崔露的名义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仿佛他俩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奸夫淫妇。 雪存不是傻子,更察觉得到崔露其实并不大愿与她往来。 可看在她当日大明宫中为自己解围的情分,看在这么多次,崔秩打着她的名头行事,她都未曾走漏半分风声,反叫外人觉得她与雪存成了对闺中密友,说什么,雪存也要送她贵重的礼物,有来有回,乃人情往来最基本之事。 若是只有“崔露”一人一味地付出,国公府早晚也会发现端倪。 西山白露是大楚名茶之一,温香如兰,回味无穷,产自江南西道,雪存特意打探过,崔露最喜欢的茶便是这款。 以她在商会的人脉,想一手垄断今年制成的西山白露,不是什么难事。 长安茶市还因此怨声载道,道是大名鼎鼎万金不换的西山白露,今年连一两都没流入长安,不知被哪个王八犊子给买断了。 而要送给崔露的这方砚台,来历更不得了,乃是大楚刻砚大师张道子亲手打造。 别说是崔露,就是崔秩想从张道子手中求一方砚台,张道子也未必买他的账。 礼物准备齐全,经灵鹭一双巧手装点得精致玲珑,叫哪个姑娘看了都爱不释手,雪存才叫云狐亲自外出,去崔家送礼。 王氏送来她院中的江媪,那日大明宫回来后,顺理成章在浣花堂落脚。 方才雪存等人打包清点要赠崔露的东西,也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完成,她并未生疑。 江媪大字都不识得几个,西山白露又是散装拿到浣花堂,她自然不认得,更不知张道子是何人,只当雪存给崔露送了些寻常普通的东西。 东西送到崔家,云狐没料到崔露的书房中,崔秩也在。 兄妹二人正在为一首吟秋诗争论不休,见云狐登门,且是给崔露送礼,二人俱是微微露出错愕之色。 “打开看看。” 崔秩看似从容,实则心中竟然吃起自己亲妹妹的醋来。 崔露不信雪存能送她什么好东西。 他们崔家要什么没有?连宫里没有的在崔家也是随处可见,这就是士族的傲气。 可礼品刚一拆开,连崔秩这种见多识广的也看直了眼。 崔露摸着那方刻有重瓣牡丹的砚台,爱不释手:“这当真是张公工艺,背面还刻有我的名字……” “还有这西山白露。”她一拆开,熟悉的茶香扑面而来,一闻就知不是陈茶,“阿兄,今年放眼全长安,没有一家买到了西山白露,她怎么做到的。” 崔秩没想到雪存送出手的东西如此不俗。 越想,他心中越不是滋味,与她同生共死过的人是他,在大明宫屡屡为他解围的人也是他,结果她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一点都不记他的好。 她一定是故意的。 崔秩少见地心不在焉。 崔露憋笑道:“阿兄你快出去吧,我书房里全是酸味。” 崔秩强装淡定:“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你这砚台,先借我用一月。” …… 泰康二十三年,冬月。 一到年底,生意上的事忙碌加倍,雪存与灵鹭互相配合,略施小计,就叫江媪被迫留在家中,不得随行外出。 江媪被灵鹭冤枉扯坏了雪存的赴宴华服,雪存“大人有大量”,饶了她这一回,只叫她按照元有容的绣法,把这件衣服恢复原样。 灵鹭亲自在家盯着,不许江媪去大房院中告密,老老实实在她眼底补衣服。 雪存和云狐一齐出府,直接奔向西市,接下来她们还有不同的应酬,有喝不完的酒,想想就发愁。 元慕白再次露面,白玉楼那是凤管鸾箫,歌莺舞燕。 雪存在酒桌上的酒,却早已被换成了白水。她酒量其实不错的,只是去年不小心喝醉时,竟有人借机给她塞了美人暖床,险些暴露她的女儿身。 从那以后,她就万分小心,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再喝醉。 众商贾喝得不省人事,雪存也“摇摇晃晃”起身,还是那套老道的说辞,得回家中照顾五旬老母和年幼小妹。 主仆二人坐进马车,马车缓缓动身,这回仍旧没留意到有人暗中跟随。 褚厌打起十万分的精神,飞檐走壁,屏息凝神,最后跟着马车一路走到镇国公府门前。 再看马车上下来的人,哪里是什么烂醉如泥的元慕白,分明是高雪存。 褚厌简直想挖了自己一双眼睛。 他、他不是跟的好好的?怎么可能呢!要是叫郎君知道他跟丢就算了,还跟成了这个不省事的高七娘…… 宵禁前,褚厌及时回到公主府请罪。 姬湛气得咬牙:“你也跟丢了?” 褚厌不敢道出实情,只能胡乱编造一通,勉强将姬湛瞒了过去。 姬湛近日心情不佳,一是马球一事,二就是这元慕白,他的人抓来抓去,居然一次都没逮住。想起他去魏王府探望兰陵,兰陵那病重模样,生生从一颗富丽明珠瘦成了朵脆弱的小白兰,他如何不气? “好啊。”姬湛捏紧拳头,“元慕白,我亲自去抓。” 谈珩问道:“郎君,你不打算用他家人为质了?” 姬湛讪笑:“他那老娘和小妹,我大发善心放过了。” “对付他,我多的是办法。” …… 冬月十三,雪存又扮元慕白。 一入冬天就黑得极早,等她和云狐从白玉楼出来,也不过从刚过申时,距离宵禁尚有一个时辰。 雪存没察觉马二伯较往日有何不同。 她刚露头钻进车中,点油灯都没点燃,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再有意识时,映入眼帘的,是无数密密麻麻交织的小孔,闷得她喘不过气,透过小孔外,她看见晃动的烛光,似乎还有人影。 她腕上还有微微的痛意,一阵粗糙,不断摩挲她柔嫩的皮肉。 不好。 雪存知道大事不妙,但对方既然绑了她,肯定是图她这个洛阳首富的钱财,只要钱给够,对方不会要她的命。 “阁下大胆开口,无论是什么数,元某都会照给不误,且不会报官。” 调整好声线,雪存强行令自己维持镇定。 岂料对面的人半日都没接她的话,她听到那人优哉游哉倒茶水的声音,就是不欲理她。 雪存缓缓叹出一口气:“这位壮士,你绑了我,难道就只想和我干瞪眼?” “聒噪。”对面人一开口,音色清澈,一听就是少年人,却有蛊惑人心之奇效,“姓元的,不想死就听清楚我说的话。” 雪存被这声音激得一阵痉挛。 姬湛,又是姬湛。 无冤无仇,姬湛绑她,不是,绑元慕白做什么啊! 等等—— 雪存很快反应过来,声线抖得险些维持不住:“愿闻其详。” 她双手被麻绳所缚,人又躺在地上,上身罩了个臭烘烘的麻袋,姬湛却只叫她元慕白,说明没有打开麻袋看过她真容。 只要她把姬湛稳住,剩下的一切都好说。 姬湛的脚步凑近她耳边,没等她准备好洗耳恭听,他那只高贵的靴子就已经踩在她身上,踩着她裹紧的前胸,稍用了力碾,向下,一路慢慢滑动: “给你两条路,乖乖滚去给兰陵郡主当面首,把你积攒的家业拿出一半,做她的入赘聘礼,你全家都不会有事。” 他的鞋尖已滑到她小腹处,还在接着向下,甚至直接挤在她两腿间: “要不然,我废了你,杀你老娘杀你妹妹杀你未婚妻,你也给我滚进宫刷一辈子恭桶。” “我只数三下,三,二——” 姬湛开始用力,雪存吓得浑身战栗,她根本就没有那玩意儿,要他怎么废啊! “小、小人愿意给郡主当面首!” 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姬湛轻笑着,慢慢收回脚: “元慕白,你很识相,早这样不好么?待会儿把屁股洗干净些,今晚就去魏王府过夜。” 雪存欲哭无泪:“小人明白,还请、还请您与郡主,不要同我这种卑贱之人计较。且我形容丑陋,恐污了您的眼,就请您高抬贵手,不必露面了,此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这样也没有证据去长安县令报官告您,您说是么?” “形容丑陋?”姬湛不屑皱眉,“元慕白,你知道你在跟谁谈条件吗?” “我今天偏要看看你长什么样,也好叫你记住,我是何人。” 说罢,姬湛根本不给她任何过招的机会,蹲下身,一手扯开她上身麻袋。 雪存戴了发冠,发冠上的簪子被麻袋拉扯,一股脑全被姬湛扯开了,长发瞬间散落。 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姬湛也愣怔不已,久久未回过神。 这女人化成灰他都认识。 “元,慕,白。” 第43章 吵死了,不许哭 姬湛回想清河王告诉的他那些事,更觉得此女城府深沉,绝非善类。 那时兰陵声泪俱下,道是她与她的元郎初见,便是在洛阳城蹴鞠场上。元郎球技了得,一个小小的鞠球在“他”脚下,能被他玩出乘云驾雾席卷风云的气势,是她见过最耀眼的郎君。 可回想高雪存在大明宫的种种表现—— 草场上,她身娇体弱,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恨不得朝崔秩身上扑去八百回,连个鞠球都传不好,总是笨拙且小心,一不小心到发尾险些打瞎他的眼睛,气得人冒鬼火。 这女人两副面孔切换自如,竟将他们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这可如何是好,高七娘,你好像被我抓住把柄了。” 姬湛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眼底却透着惊心的凉薄。 一身骨是妖骨,一身皮是人皮,他就是只披着美艳男子皮囊的狐妖,下一瞬就要现出原形。 雪存没料到,她轻狂多年,最后竟然栽在他手中,哪有底气抬眼看他?更不敢与他那双勾魂夺魄狐狸眼对视,生怕被他吸成人干,支支吾吾,舌头在嘴里打了结。 “噌——” 她听到横刀出鞘的声音,一片刺眼雪光从她面上迅速划过,亮得她睁不开眼,姬湛手上动作快出重影,冷白的十指比刀身更醒目。 下一瞬,姬湛归刀入鞘,束缚她双腕的麻绳也纷纷掉地。 原来他出刀,是为了割开麻绳。 她的一呼一吸间,他就一气呵成完成这整套恣意遥荡的动作,他的刀太快了,太快了,横刀刀法练至挥洒自如的程度,少说也要十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在他目前对自己并无杀意。 雪存以手撑地,缓缓坐直身,她沉下双肩,混乱的意识重新凝聚,终于能平静地面对他。 “我的婢女还有马夫可还无恙?” 元慕白的声线变回了那个酥软无力的高雪存,姬湛不胜意外,惊诧于她一开口,不是求饶狡辩,而是询问她身边人的下落。 姬湛:“没死。” 不等雪存开口与他谈条件,他忽攥起雪存一只欺霜赛雪的腕子,举高,将她细若削葱白如凝脂的五指拉至眼底细细打量。 原来她不留长甲。 雪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止吓得额角青筋狂跳,又见他的手指轻轻摁向她肩头,似在摸索什么。 姬湛摸到她加在肩部的垫肩,暗道,怪不得她的身形能与着女装时截然不同,原是在这些细节加以巧思。 雪存一时不明他意欲何为,只当他怀疑自己随身携带暗器,便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作出副极力配合之态,任由他一番查探。 唉,就算她真的有那些个杀人的本事,在他这么快的刀面前,都是徒劳。 方这么想,姬湛的脸猛地放大眼前,雪存的心快叫他吓得扑出胸膛。 他身上香气过于独特了,雪存一边发怵,一边竟然有闲心推测他用何香薰衣。 有龙脑,有茶香,茶是河西的寒山雪芽;龙脑产自交趾,产量极低,与龙涎香合称二龙,是香中双王。两种八竿子打不着的珍品混合制香,出奇地好闻,世无其二,如同他这个人。 他抬手捏住她削尖的下颌,拨得她的脸微微侧过,露出藏在瀑发后一只白嫩的耳朵,出乎意料,许是她脸太小的缘故,她的耳朵略显得大。 房中烛火通明,甚至连她耳上细腻的一层绒毛,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果然没有耳洞,耳下更无环痕一说,祝英台若有她一分的聪明,梁山伯何至于不敢看观音。 “高雪存,你很有意思。” 他终于启唇。 她身上染了不少酒气,姬湛离她离得近,闻到那令他作呕的气息,他迅速起身,大马金刀,坐在屋中唯一的椅子上,失了再查探她玲珑心思的兴趣。 雪存谄媚笑道:“多谢郎君夸奖,既然如此,我要付出什么条件,郎君才肯放过我?” 正当时,大敞的窗外,传来一道隼鸣,姬湛心思又被那隼鸣引了过去。 雪存暗暗叫苦,一只漂亮的白隼旋即飞进屋,不紧不慢停立在姬湛肩头,见屋内还有一人,白隼对着她张牙舞爪,喙口大张,又是通鸣叫,俨然一副护主之态。 姬湛弯唇浅笑,伸手安抚雪翎:“别担心,她不是刺客。” 雪翎很是听话,立刻收回翅膀,眯眯眼靠向姬湛,似在假寐打盹。 姬湛敛起笑意。 他的目光耐人寻味,不断审视雪存:“你想和我谈条件?” 雪存低眉顺眼:“是,只要郎君肯放我一条生路。” 姬湛冷哼:“跪有跪相,你给我跪好了。” 雪存吓得老老实实跪好,又觉不够恭敬,改为跽坐,姬湛果然露出个满意的笑。 他却并不打算被她牵着鼻子走,他的地盘,凭什么要按照她的思路行事? 他指了指雪存身后墙面:“后面的刑具,你自己选两个满意的用。” 刑具?! 雪存吓得小脸惨白,扭头一看,她身后那堵墙,当真挂了满满当当一整面墙的刑具,没有一件是重样的。 她现在才闻到这间屋子淡淡的血腥味…… 姬湛不是不想杀她,只是不想她死得痛快罢了。 雪存紧闭双目,身体抖得像只筛子。她心一横,手脚并用向姬湛爬了过去,双手软软搭上他的膝头,连发丝也一并垂下了,泪光涟涟: “郎君,我、我知道错了,我求求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不要杀我。” 膝上倏地传来小片温软触感,从没有女人敢直接对他上手的。姬湛挑起眉,却没有主动推开她,反因她大胆的举止,玩心愈大了。 “谁教你扒着男人的腿说话的?”姬湛冷脸吓她,“我阿兄和子元会对你心软,我可不会。” 雪存讪讪收回手:“对不起。” 姬湛忍笑,继续有模有样地同她算起账:“你说说看,你身为镇国公府贵女,却不顾我朝律法经商,竟还叫你做成了皇商,更是兼具两大商会会首,富甲洛阳。虽说我朝眼下不得轻易判以官吏百姓死刑,可你赚了这么多银子,有几个脑袋够砍?” 雪存啜道:“我不想死。” 姬湛又道:“这只是你第一宗罪状,第二,你身为女儿身,却扮男子,朝秦暮楚,诱骗我朝郡主,害得郡主郁结久病。兰陵郡主深得陛下宠爱,视同亲女对待,你此行无异于欺君。” 雪存抬起水淋淋的眼眸,试图娓娓道来:“郎君,我是有苦衷的,我本不愿——” “我没兴趣。”姬湛打断她,“无论你有何苦衷,错已铸成。我这人心软,没有快马将此事报与魏王清河王,更没有告知我阿娘。” “你猜猜,叫他们知道是你骗了兰陵,落到他们手里,你会怎么死?” 姬湛又不由垂眼,深沉凝视她的面庞,这张脸,哪怕刻意朝男子特征靠拢上了妆,实在担得起秀色可餐,赏心悦目,哭态更是绝美。 他轻笑着:“我难得怜香惜玉一回,就由我来处置你,今夜,咱们新仇旧账一并结了。” 雪存抽抽噎噎:“郎、郎君请说。” 姬湛想了想,道:“你长得确实漂亮,把你脸蛋上的肉都割下来,喂给我的鸟儿,如何?” 雪存拼命摇头,险些忘了他方才的警告,双手又要下意识攀着他哀求。 她不住落泪,姬湛分明什么事都还没对她做,只是轻描淡写说上两句,她已经怕得自乱阵脚,没了方才的底气: “我的肉不好吃的……呜呜……” 少女哭得花枝乱颤,实在惹人哀怜,姬湛心底滋生出抹怪异的滋味,忽然不想看她哭下去了。 他揉了揉额角:“吵死了,不许哭。我问你,长安洛阳两大商会,每月孝敬给你多少好处?” 他目光偏朝肩头的雪翎。 第44章 你就体谅体谅我嘛~ 他忽然提及商会,想必早将“元慕白”的底细都摸了个清楚,生死面前,雪存不敢再投机取巧,只能老老实实交代: “要看商会每月营收如何,还要看入会退会的商户有多少,算下来,好的时候,我能拿到一万多两;不景气的时候,也只有两三千两。” 倒还算听话,没敢骗他。 姬湛直言:“我要抽取一成。” 雪存睁大了眼:“郎君,这些钱我历来不会擅动,要留着——” 姬湛打断她:“两成。” 雪存的心都痛得滴血:“您听我说,我——” 姬湛:“三成。” 雪存咬紧牙关,抹泪同意了:“三成就三成吧。” 姬湛闷笑道:“好,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马球之事我不计较了。” 雪存方才被他吓得丢了魂儿,脑袋也哭得懵懵的,听他提起马球,更是一头雾水。 她上下眼皮都哭得水光一片,湿漉漉,微微泛着樱粉色的肿,姬湛很难从她眼上挪开目光,怪不得她一哭,惹崔子元折了腰。 雪存茫然反问他:“郎君,什么马球?” 姬湛皱眉:“事到如今,你就不必装了吧。” 雪存疑惑摇头:“我真的听不懂你说什么。” 她小声嘀咕道:“常言道无奸不商,我若敢效仿司马懿高神武起毒誓,你定然也不信啊。” 闻言,姬湛收回审讯姿态,垂睫沉思。 她现在哪敢拿命和他玩笑,可偏偏她说她听不懂。 他在沉思之余,雪存也在脑中快速回想推敲,马球……她只知道他会玩蹴鞠,现在又知道他还会使横刀,身手极好,还有间布满刑具的屋子,他根本不是外人口中病恹恹的小公子。 他一定也会打马球。 雪存大概猜出缘由了,她壮着胆子: “如你所见,我是个商人,事事都习惯权衡利弊而行之,没有好处自讨苦吃的事我为何要做。我去公主面前告你一状,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况且我们两家关系一向……我连去公主府的门道都没有,又何必因你一时之举,羞愤到要如此报复你?” 倒是个聪明的人,她兀自猜,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姬湛冷声道:“知道了。” 二人相对无言,屋中一时只有雪翎轻飘飘打盹的声音。 雪存知道姬湛已决意不取她性命,方才种种举动,不过是想吓她,让她见识他有多少手段,好趁火打劫叫她乖乖吐出银子。 三成啊,三成的钱,那不是要他们老高家的命吗,雪存恨不得给方才那个唯唯诺诺的自己一巴掌。 她不能让姬湛光明正大进国公府伸手要钱,也不想每月派人去公主府给他送钱,她不想与他有多余的纠葛,一点也不,更不愿让崔秩察觉她已经和他有了牵扯。 这群男人都是豺狼虎豹,一山不容二虎,哪怕她心里想掐死姬湛这个祸害,可叫崔秩知道了除他崔子元以外,她竟然还敢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那她高嫁的美梦就别继续做了。 雪存左思右想,见他心情似乎不错,又颤颤巍巍开口:“钱,我每月都会按时给你,可是我有要求……” 姬湛微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笑意哂她道:“你还敢和我提要求。” 看来他方才没把她吓透。 雪存慌忙解释:“不是的,郎君既与我达成共识,且我不愿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只能请郎君每月屈尊去白玉楼找我了。” 这女人的胆识,实在是大得出乎他意料,还敢叫他屈尊。 姬湛:“怎么个屈尊法?” 雪存:“你不可以带侍从,更不能让人知晓行踪,且去白玉楼时,记得低调行事,玄衣夜行。官员不得擅自进出西市,你一定要当心。” 听起来甚至是在关心他。 姬湛不耐皱眉:“嗯。” 要求真多,区区西市而已,他想进就进了,她却处处谨慎至这种地步。 今日虚惊一场,雪存庆幸自己没有命丧他手中,甚至能完好无损脱身。眼下虽不知是何时,但她心底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宵禁尚未开始。 这样,她也能及时回国公府,不叫老夫人生疑心。 雪存小心翼翼挪了挪身:“郎君,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今日之盟约,我不敢不履。” 姬湛冷呵:“我没说过你能离开。” 雪存好言解释:“我现在尚未出嫁,国公府对我管教甚严,从不许我在外坊过夜,我真的要回去了,否则日后怕是难出门。郎君,你就体谅体谅我嘛。” 她一开口,带着若有似无撒娇的语气,百炼的钢也能叫她炼化了,姬湛听得浑身酥麻,这股酥麻甚至直冲天灵盖,莫名就爽利起来。 姬湛调侃她:“我们之间的恩怨是结束了,可你和兰陵一事尚未解决呢。” 雪存诚惶诚恐:“我改日一定会亲自登门,向郡主道出所有实情。” 二人吵吵闹闹半日,雪翎被吵醒,赌气似地轻轻啄向姬湛的脖子,姬湛从容安抚它,对雪存道: “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坊门一开,我亲自领着你去。” 言外之意,他要她今夜在这间屋子里过夜了! 雪存当场僵化,不知所措。 姬湛面不改色骗她:“坊门早就关了,难不成你当真觉得,我有那个飞檐走壁的本事,能瞒过一众精锐金吾卫,把你带回家?” 原来已经宵禁了。 雪存面如死灰,双耳发鸣,认命地瘫软在原地:“是我草率了。” 姬湛见她失魂落魄,方心满意足,痛快不已,遂一本正经道:“我有个要求,明天一早,你要穿女装,去向郡主请罪。” 雪存呆滞道:“我的衣物都在马车里。” 姬湛不以为意:“我会命人额外给你准备。” 雪存:“那我睡在何处?我害怕……” 他不会真想叫她和一堆刑具睡一晚吧?这屋子又阴沉又瘆人,她睡在这儿,能做一宿噩梦。 姬湛有些不耐烦了:“高雪存,你太看不起人了,我的心眼哪有这么小?出了这扇门,会有人侍奉你。” 雪存点头,向他举起一双被麻绳勒得发紫的手腕,吓得他瞳孔一震,这伤势仿佛他真的对她动过刑般,她也太经不得碰了,瓷娃娃都比她结实。 她小声道:“我想洗澡,我怕明天会臭着郡主,也臭着郎君。对了,手上的伤也需要上药,我怕吓着她。” “我的婢女和车夫伯伯,还请郎君莫要为难,他们二人没有郎君能利用之地。” “我怕冷,郎君尽量给我安排间有地龙的屋子,实在没有也没关系,有暖炉和汤婆子也行,不然一生病就更麻烦了。” 听起来,又是副娇娇滴滴撒娇语气,她到底是被绑来受他恐吓的,还是绑来叫他放低身段伺候的? 真是倒反天罡,女人果然给不得一点好脸色,你若真给了,她能无法无天,骑在你脖子上耀武扬威。 姬湛被她闹得头疼,即刻起身离屋: “你可真会给我找事,行了,都依你,少来烦我。” 第45章 姬湛简直是她的克星 次日天未亮,雪存被婢女叫醒。睁眼,窗外白茫茫一片,雪积半尺深,灰蒙蒙的天幕仍飘着雪花,泰康二十三年的初雪竟是下在昨夜。 雪存的脑袋隐隐发疼,她认床不说,昨夜临睡前,一想到今天不仅要去面对兰陵郡主,还要过国公府那关,北风呼啸了一夜,她哪里睡得好…… 姬湛简直是她的克星。 婢女主动侍奉她更衣梳妆,发髻刚挽一半,姬湛就没好气地在门外催促:“高雪存,你怎么这么啰嗦?” 吓得婢女加快手上动作,胡乱找来件丁香紫的斗篷给她披上。 推门而出,满眼雪光,刺得她险些眩晕。 姬湛今日身着浅青色官服,头戴官帽,鬓发齐整,严严实实裹着件墨色大氅,单手执伞,仪态慵懒松弛,独立于细雪中庭。乍一看,他今日这身行头,端庄沉着,却因他羁傲乖戾,显得不伦不类,倒像个乱臣贼子,只不过尚在九品挣扎。 他这样的人在乱世,可不就是做乱臣贼子的料么。 雪存只敢在心底暗暗鄙夷,面上倒是十足的恭敬:“见过郎君。” 姬湛慢悠悠瞥她一眼。 她今日装扮,勉强能夸赞句乖巧,比她平日见崔秩时刻意为之的穿着顺眼多了,就是这脸色,白得比雪夸张,看来昨夜她没睡好啊。 姬湛刚欲转身,却想起什么似地,兀地停下脚步,对婢女道:“去找条缎带。” 雪存困得眼皮打架,险些打起哈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婢女将缎带找来,姬湛索性一把扔了伞,冒雪走近她跟前:“闭眼。” 雪存吓得一个激灵,不敢再困,一张嘴呼出团团热气,睁大一双透光琥珀眸,脉脉望他: “郎君,你可是后悔了?” 他居然这么等不及动手,想去秘书省上值前就地勒死她。 姬湛仿佛能读心,握着缎带在手中反复把玩,神情冷肃:“对呀,我要勒死你,把眼睛给我闭好了。” 雪存泫然欲泣,就差没给他下跪:“不是说好……” 姬湛随手拨开她戴好的篷帽,叫她毛茸茸一颗脑袋顿时暴露在寒气中,墨沉沉发间珠钗乱颤,擦过他手背,染上她的女儿香。 缎带被他恶劣地先缠上她的细颈,他的角度,少女白腻皮肤上冒出的小片颗粒,尽收眼底。 “不该看的东西不要乱看。”姬湛倒真怕她被吓得溺了满身,来回折腾,又要浪费时间换衣服,“不该说的事更不能乱说,知道了?” 雪存如释重负。 原来他只是要蒙她的眼睛,并不想杀她。 长安权贵谁还没点秘密在身,知晓姬湛真实面目的活人怕是只有她一个,他不想叫她看到这座小院座落于哪个坊间,也是情理之中。 缎带在少女脑后系了个结。 一个冷冰冰的硬物抵进雪存手心,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到姬湛的声音:“抓好。” 依照材质,雪存很快推测出,他叫她抓的是那柄横刀刀鞘。 二人一前一后,姬湛与她,一刀之隔,领着她不紧不慢走到马车前。 姬湛:“……” 起得太早,他也被冻坏了脑子,忘记还有登车这一茬,不想叫她知道方位,待上了马车再蒙眼不迟。可眼下褚厌谈珩都不在院中待命,更不可能指望婢女有力气把她抱上去。 姬湛猛地收回刀,想起她昨夜酒气,不情不愿道:“站稳了。” 雪存眉头一拧,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下一瞬,她感觉自己被人腾空抱起,且非横抱,她双脚高悬离地,吓得她一通呼叫。 姬湛已把着她单薄的腰,轻松将她抱在敞开的车门前坐好,出乎意料,她穿了厚重的衣裙,却远比他想象还要轻盈。 而且她很香,这才一夜,她房中哪里熏得有香? 姬湛:“爬进去。” 雪存心想原是要带她上马车了,既如此,为何不等她登了马车再蒙眼?看来姬湛看似聪明,实则也有偶尔失算的时候。 她忍住唇角的笑,蹑手蹑脚向车中爬去,姬湛紧随她身后登车,一把关好车门。 他拽着她的腕子,随手一提,她就稳稳当当坐在了车垫上。 马车缓缓前行,雪存听到他对外头说,先去魏王府。 这个先字,加之他今日穿着在身的官服……雪存蓦然慌了神,于一片黑暗之中,紧张发问:“郎君,你不与我同进魏王府了么?” 姬湛哼笑道:“我要去秘书省当值,去魏王府作甚?” 雪存:“可昨夜不是说好,今日带我去给郡主请罪。” 她可以确定,姬湛盯紧她的钱袋子,舍不得要她的命了,可兰陵郡主就未必。 因此见郡主一事,甚至不如搪塞国公府长辈更值得她担心。至少,至少在郡主气急败坏想砍了她的时候,他可以看在钱的情分上,卖她个人情,替她拦一拦郡主的刀。 可现在她才后知后觉,他穿着官服,根本就是不打算与她一起面对郡主。 隔着薄薄的缎带,姬湛也能看见白缎下,少女眼睫不安抖动的痕迹。 姬湛一副漠不关心口吻:“我们之间的恩怨是一笔勾销了,可郡主与你的恩怨,我说了不作数。” 说罢闭目假寐,对雪存各种低声讨好充耳不闻。 到魏王府门前,将她眼上缎带一摘,一手提着她的后领,把她扔出马车扔进雪地,滚了满身雪泥。 姬湛扬长而去,徒留她一人,孤孤零零,站在宏伟的王府门外。 罢了,姬湛摆明了不想叫她好过,大不了就是一死,死不了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雪存起身,慢慢吞吞走上前去。 守卫眼中,雪存来历古怪,方才在门前公然招摇的马车不知为何人所有,马车上丢下的女子,更堪称绝色,且还眼熟。 此刻她一瘸一拐靠近,自然引得一众守卫提枪严防:“站住,干什么的?擅闯王府可知后果?” 雪存面若死灰,有气无力:“镇国公府七娘子高雪存,得知郡主卧病,特来拜望。” 守卫凶神恶煞:“你是镇国公府的小姐?那我还是镇国公府的郎君呢。” 哪门子的贵女身边会无一奴婢,在大雪的天,叫人狼狈地扔下马车。既是拜望,双手空空,又算怎么个事。 可见她衣着光鲜,仙姿玉色,寻常人家,又哪里养得出这样的女儿? 守卫玩笑归玩笑,不敢轻率,向内层层通传,最终得到郡主的首肯,允她入府。 第46章 美人计 府内的兰陵也觉得莫名其妙。 她与镇国公府鲜有往来,病倒这些日子,前来走动探望她的闺秀无数,她大多都打发了,只求图个清净。 今天不同,外头下着雪,那高七娘冒雪前来,同为女子,她如何舍得绝了高七娘一番好意,叫人家在外头干站着受冻。 兰陵只听说过这个七娘子,身份嘛……虽有些尴尬,可好歹公府肯认回她,叫她做回正儿八经的贵女,日后必少不得往来。 “镇国公府高雪存,见过郡主,郡主万安。” 雪存跪趴在地,隆重地向兰陵行了一个大礼。 兰陵半躺在病榻上,视野模糊,朦朦胧胧间,只能看清来人轮廓,即便只是轮廓,也知定是个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郎。 倒是守在榻侧的绿珠,看清雪存相貌,脸色微变,附在兰陵耳畔轻声说了句什么。 兰陵咳得叫人心口发酸,挣扎着坐直身,抬手招向雪存:“七娘子,你过来些。” 雪存脚步沉重,但也只能低头认命,小心上前,乖乖跽坐在兰陵榻下软毯上。 兰陵的目光,由一开始的浑浊无光,转而震惊,到最后的忧愤不已,满眼泪光: “你、你是——” 雪存:“郡主,我就是元慕白,元慕白就是我。” 她今日穿的裙装,没有裹胸垫肩,更没有穿加高的鞋子,只与元慕白有五分相似而已。可兰陵却仍能凭借这五分特征,迅速联想到元慕白,足可见,当真是满腔真心都付与了他。 兰陵又哭又笑,满眼不可思议,哭成个水做的泪人: “你骗我,你不是他,你怎么可能是他。” 雪存于心不忍,换上元慕白的声线,叹息道:“郡主,臣女今日来,就是来向您请罪的。” 话音刚落,兰陵目眦欲裂,瞪向一旁绿珠,痛彻心扉道:“绿珠,打她一耳光,叫她长长记性!” 绿珠气愤填膺,听得主子下令,看着雪存那张脸,当真面目可憎,人人得而诛之。 “啪——” 绿珠用了十二成力,扇得雪存应声倒地,痛苦地伏在软毯上,发出道揪心的娇弱呻吟,半日才勉强直起身。 这一掌扇得她自个儿都五指发麻,手腕生疼。却见那美人起身后,钗发凌乱,唇角溢血,脸颊红肿得骇人,眼底泛着泪光,神情始终淡然,不肯落下一滴泪。 雪存强颜欢笑,再次向兰陵叩首: “打得好,我犯下如此大罪,自知难逃一死。佛说人有八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死前,我亦要将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缘由,尽数告诉郡主,愿郡主早日抽身情海,脱离困苦。” 她似是痛极,一双秀眉拧皱成极致,唇角的刺目一抹红也缓缓滑至下巴,兰陵和绿珠见她此状,又怎会当真痛快。 兰陵捏帕拭泪:“你说吧。” 雪存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泪光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满目的清明: “我九岁丧父,娘亲因受打击,一病不起,险些撒手人寰,叫我和阿弟沦为孤儿。国公府昧下朝廷的抚慰赏赐,家中一切,大多只能由我这个长姐打点。” “那时我年岁尚小,不知生财之道,又因官员子女的身份,不能正大光明从商。” “后来家中实在拮据,娘亲一个人,快要养不起我和阿弟了。我……”雪存想到那段当真发生过的时光,喉头一阵哽塞,久久不肯说出实情,经沉思,选择夸大其辞,“我那时十二岁,已经生得……生得格外出众了。” “因我身无长物,才疏学浅,所以那时我偷偷决意,趁娘亲不注意,卖身救母养弟。” “够了!”听到她说她曾有过卖身的想法,兰陵匆忙打断她,“我不想听。” 雪存一怔,心脏突突地猛跳两下,生怕兰陵识破她的谎话,更不吃她一哭二闹三上卖惨这套。 可兰陵却不是此意。 生在天家,养尊处优,锦绣堆砌,元慕白简直是兰陵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头。 方才听她说起曾经,兰陵一想到她才十二岁就萌生过那些想法,无论最后是否去做了,心脏都替她抽搐着疼,这人世间为何如此不公,红颜总是命途多舛呢? “郡主放心。”雪存对她微微一笑,笑中全是温柔坚毅,“还好在我误入歧途之前,阿爷生前好友找上门来,问我愿不愿随她去洛阳做生意,从此,世上才多了个洛城元郎。” 她把头埋得极低:“我是卑贱之人,有过更为卑贱的想法,这些事情深深烙印在我骨血中,叫我哪怕成了元慕白,也挥之不去。” “后来遇到郡主,元慕白何尝没为郡主的天真恣意所打动过?可惜,可惜慕白是女儿身,是大楚最为人唾弃的商人,无法给郡主想要的一切,迫不得已,我才撒谎欺瞒郡主。” “郡主是长安最耀眼的明珠,却因我蒙尘,岂不可惜?骗了郡主,我常辗转难眠,希望自己不是高雪存,而是真正的元慕白,这样……” 雪存哽了哽,“这样,我或许会尽全力一试,不顾一切,与郡主共结连理。” “若有来世,雪存愿为男儿身,掏心相还。” 趁兰陵放空思绪之际,雪存直接爬到兰陵膝下,紧紧抱住兰陵的腿,哭求道: “郡主,我自知死罪难免,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叫我娘亲弟弟知道,我已不在这人世了。请您设法叫他们信服,说我已回了洛阳,决意在洛阳独孤终老,不参与长安纷争。待我阿弟长大成人,考取功名,再告诉他实情。” 提及娘亲弟弟,她终是难忍眼泪,哭得不能自抑,泣血涟如。 兰陵见此情此景,遥想到远方的爷娘,谁还不是爷娘心疼的女郎呢?可她高雪存的命运,实在是…… “别哭了。”兰陵抽泣着打断她,“高七娘,谁说我要治你的罪了?” “我偏要你好好活着,我要见你美人迟暮,这样,我的气就消了。” …… 雪存简直不敢信,自己能完好无损走出魏王府。 甚至兰陵不像姬湛那个黑心鬼,伸手向她索取财物。唉,到底是女人心更软。 美人也吃美人计,不枉她方才拼死一搏,在兰陵面前使出浑身解数卖惨。 可她做生意一事,到底又多一人握住了她的把柄。 第47章 她想做清河王妃 未至正午,雪无声地停了。 兰陵得知国公府对雪存管教甚严,好心叫绿珠陪同她回去,以便蒙混过关。 “你身边的婢子呢?怎就你一人来王府。” 送雪存出王府的路上,兰陵好奇询问。 兰陵忽然发问,雪存一时还回答不上来。难不成要实言告诉她,我昨晚被你那煞神表哥抓去吓唬到三更半夜? “多谢郡主关心。”雪存脸色一僵,不紧不慢道,“昨夜我贪玩,不小心留在外坊过夜,我的婢女尚在外头等我。” 其实云狐和马二伯的下落,她自己也不得知。回想今早在姬湛马车上,她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就为询问二人状况,姬湛愣是不为所动,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她只期望一回到国公府,云狐和马二伯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面前。 兰陵积病多日,行动不便,与雪存敞开心扉彻谈一番后,感念到底“爱过”眼前人一场。如今她大彻大悟,发觉自己痴情的模样当真可笑,身体竟骤然好转许多,执意起身送雪存到王府正门。 雪存与绿珠一左一右搀扶她,她步调极轻极慢,雪存和绿珠不由得随着她,一同放轻了脚步。 三人走过曲折复廊,穿过一道垂花门,看见一团鬼鬼祟祟的身影,缩在丛覆雪皑皑的紫竹后方。雪存尚未认出那身影,就听兰陵清了清嗓子,假意寒声斥道: “霂儿,你又偷吃甜食,我要去告诉阿兄。” 李霂自以为这地方足够隐蔽,能躲开王府一众下人的视线,不想竟是被久卧病榻的姑母逮个正着,吓得手中滋滋冒蜜油的糕点掉进雪地。 原是李霂,雪存赶忙福身行礼,魏王府与清河王府常常相互走动,在这里见到他,不是什么稀奇事。 李霂委屈巴巴转身跑来,就着双沾满油糖的小胖手,拽住兰陵袖口撒娇:“姑母,我已经三个月都没吃过一口甜食了,你就偷偷让我吃这一回吧。” 他瞟向一旁雪存,嘴里咦了声:“雪存姐姐,你怎么也在我祖父家?” 雪存笑盈盈道:“听闻郡主生病,我特来登门拜望。” 兰陵蹲下身唬他:“你看看你,多胖了还吃,你正在换牙,吃这么多糖,当心以后满嘴烂牙,没有小姑娘喜欢你。” 李霂:“姑母一定要告诉阿爷吗?” 兰陵忍笑:“是啊,他可是特意叮嘱过我,不许给你糖吃的。” 李霂用求助的目光望着雪存:“雪存姐姐,你替我求求情好不好?” 此话一出,雪存并未察觉身侧兰陵绿珠俱是神色微妙,只苦闷答他道:“世子,这件事情我也无能为力呢。” 眼见李霂的泪水蓄瞒眼眶,兰陵没敢再逗他,急忙哄他:“好了,就许你吃这一回,我不会去阿兄面前告状的。” …… 魏王府马车甫一将雪存送到安兴坊门外,隔着窗牍,雪存听见云狐和马二伯齐刷刷的一声“小娘子”。 二人在坊门等她多时,终于见到了魏王府马车,眼下进国公府才是要事,主仆几人顾不上寒暄,匆匆奔向西北隅。 果不出所料,雪存赶至金风堂时,老夫人和王氏脸色难看到不可言状。 王氏率先阴阳怪气道:“存姐儿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干脆搬出公府?” 贺兰氏打量了眼老夫人脸色,才顺口附和王氏的话,压声提醒雪存:“存姐儿,还不快跪下向你祖母请罪。” 云狐鲜少经历勋爵世家这些场面,在她看来,后宅里的女人拉扯起家长里短规矩体统,比她闯荡江湖还要凶险。 王氏开口一问,她便惊得脸色略白,一颗心替雪存提到了嗓子眼。 雪存却晏然自若,与绿珠对完眼神,才缓缓跪坐在地:“孙儿不顾家规擅自在外留宿,该罚。” 老夫人静静呷茶,一言不发。 绿珠向她福身行礼,笑道:“老夫人莫要误会,奴婢乃是魏王府绿珠,奉郡主之命特意送小娘子归家。小娘子昨日登门探望郡主,不想不慎错过宵禁,在魏王府留宿一夜给郡主作伴,今日雪停方动身回来。” 魏王府兰陵郡主?这高雪存,又是何时与兰陵郡主相熟的? 自打她搬回公府,出手的东西,结识的人,一次比一次叫人出乎意料,她们都小瞧了她一身本事。 王氏和贺兰氏相顾失色,再不敢在兰陵心腹面前多言。 她都将郡主的救兵一并搬了回来,谁敢与郡主过不去。 便是老夫人听到绿珠自报家门,也缓缓放下茶杯,神情慈和起来:“原来如此,老身这不省心的孙儿给郡主添乱了,郡主身体可好些了?” 绿珠与她客套一番,见她没有责罚雪存的意思,随意寻了由头离开。 “你也回去吧。”绿珠一走,老夫人看向雪存,瞬时变了脸色,与方才亲厚的老太太天差地别,“一夜未归,你娘也担心坏了。回屋把《女诫》抄十遍,抄不完不许出浣花堂半步。” 待到雪存离开好半晌,王氏险些坐不住,满眼都是重重顾虑:“娘,存姐儿是不是知道咱们的打算,现在自己在外头趋权附势,打算摆脱公府?” “我听江媪说,上回她随存姐儿去大明宫时,看见清河王等人也从丹凤门走出,瞧那一身行头,存姐儿定是与他们一道玩的蹴鞠。清河王与崔氏兄妹一向交好,莫不是……莫不是存姐儿与他,互相看对了眼,才借着崔三娘兰陵郡主之名,屡屡行幽会事。” 贺兰氏一听吓得局蹐不安,若高雪存进不了东宫,以老夫人的偏心程度,就该轮到她那两个宝贝女儿了。 老夫人漠然哂笑一声:“上回你担心她与崔五眉来眼去,暗度陈仓,这次又怀疑她想给清河王做续弦,你当她真有那么大能耐?那崔五清河王何许人也,岂会为她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神魂颠倒。” 贺兰氏道:“娘说的极是,清河王正妃之位空悬整整八载,岂会因存姐儿貌美,一夕之间就动了续弦的念头?且长安人人皆知,清河王世子才是最难过的一关……” 有宫中圣人、魏王府和华安公主府三家的疼爱,这李霂可是比儿时的姬湛更顽劣十倍。 清河王身为宗室子弟,生得是神采英拔,对亡妻更是一往情深,身边多年没有过女人。 三年前,魏王夫妇不忍他孤苦一生,更不忍嫡孙打娘胎里出生就没有母亲疼爱,起过为他续弦的念头,他并未反对。 当时给他续弦的是个边将之女,两家都订过亲写好婚书了,此事却忽然黄了,不了了之。 细问才知,女方入京后,屡屡遭受李霂挑刺为难。身为边将之女,那女郎也是个有气性的,受不了今后膝下要养着这么个小魔头,一气之下退婚跑回了边关,魏王府自知理亏,也没有为难。 李霂的传说从此传遍长安一众贵女耳中,再想做清河王妃的,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先入得了李霂的眼。 第48章 这女人是狐狸精 被国公府女眷私下议论的清河王本人,此刻正在下值前往魏王府路上。 一进魏王府,清河王便惊奇不已。 兰陵不知吃了何种灵丹妙药,今天竟是有力气从榻上起来,与李霂坐到一处,姑侄二人欢声笑语在堂内玩投壶。 “阿爷!” “阿兄,今天下值这么早。” 清河王淡淡“嗯”了声,拧眉训斥一大一小姑侄二人:“兰陵,你身子差成这样还要陪霂儿胡闹。霂儿,你姑母需要静养,少拉着她陪你做这些事。” 李霂努了努嘴:“才不是,是姑母要我陪她玩的!” 兰陵一把将他护到身后,笑道:“阿兄,我好多了,你莫要责备霂儿。” 清河王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担忧她是回光返照之症,心脏一沉:“兰陵,可是哪位医官给你看过诊?” 兰陵神神秘秘道:“说来话长,阿兄不若留下来用午膳,我慢慢告诉你。” 她难得有胃口,清河王亦是许久未与她小聚,遂颔首应下。 酒过三巡,兰陵叫一众婢女退下,方开口问他:“阿兄,你觉得高家七娘子如何?” 清河王单手撑额,不知她忽然提及雪存是为何意,醉醺醺答道: “雪存?是个不错的小姑娘。” 人一醉酒,话也不自觉变多起来,清河王索性从法华寺初见那次,一直讲到大明宫蹴鞠,将结识雪存的经历细细说了一遍。 兰陵越听,面上笑意越是止不住涌上:“阿兄,若我告诉你,雪存就是元慕白呢?” “咚”的一声,清河王肘部一滑,没撑稳脸,险些连带得桌案都掀翻。 清河王错愕不已:“兰陵,莫要开这种玩笑。” 兰陵正色道:“我没有。” 她将雪存登门之事如实告知清河王。 “阿兄若不信,可召来绿珠问询。”兰陵叹息,“我的病这下可算药到病除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男子落泪。” 清河王听完那些乌龙闹剧,只觉得头痛欲裂,一时对雪存又气愤又心疼,心中万般不是滋味,久久未回过神。 兰陵:“此事我答应了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但阿兄可知,我为何要背信弃义转告与你?” 清河王闷着一股浊气,不咸不淡道:“无非叫我日后莫要去为难她。” 兰陵摇头:“不止如此,还有一事,这么久了,阿兄竟浑然没有察觉?” 清河王:“嗯?” 兰陵直言:“阿兄你想想,以往那些女郎,有哪个是得了霂儿好脸色的?可唯独雪存,霂儿待她的态度,格外不一般。” “今日你不在时,我问了霂儿,问他喜不喜欢雪存。他告诉我,他很喜欢,因为他的雪存姐姐又漂亮又温柔,而且心善。在法华寺见她第一面,他就害羞得不敢多和她说话。” 清河王脸色逐渐凝重起来:“兰陵,你是想——” “对。”兰陵斩钉截铁,“阿兄,这么多年,大家都很心疼霂儿没有娘亲。霂儿现在都八岁了,也常常想娘亲想得痛哭,你就当真决意孤身一世?” 清河王心乱如麻:“随缘,我很早就告诉过你,一切随缘,上天自有安排。” 兰陵笑道:“所以老天爷就叫雪存出现在我们身边了呀,阿兄,她害得我没了心上人,可就要赔给我一个阿嫂,我才肯罢休。” “我还能不知道你?能得你一句不错的夸赞,说明她在你心中,已经远胜过无数小娘子了。既然你对她并非无意,何不力争一回?” 清河王迟疑道:“可她与子元伯延都关系匪浅……” 兰陵认真打量起自己的兄长来,她虽常玩笑,说自己兄长是个无欲无求无趣无聊的鳏夫,可那些不过是兄妹之间,你损我一句我骂你三回的打闹罢了。 真要细看,阿兄生得宽肩长腿,高大勇武,相貌上更是浓眉深目,龙章凤姿,有鸿渐之仪且含章天挺。抛开出众的相貌,他秉文兼武,精通音律,这样的男儿在长安城屈指可数,唯一的不足嘛…… 快到而立之年了,和雪存的年龄差,着实有整整十二岁。 可崔子元也大雪存八岁啊,一样是个老男人。 兰陵有条有理,一一为他细数起来:“阿兄想,子元和伯延表哥二人,谁能允她正妻之位?雪存有没有亲口说过,她喜欢崔子元,喜欢伯延表哥?” 谁都给不了。 清河王莫名灰心:“就算如此,她与他们私交更密,我比不了。我身份不一般,她似是很怕我,总对我避之不及。” 兰陵:“那你当真忍心叫她被别人纳了?阿兄,和他们相比,你最大的优势就是会疼人,且能给她清河王妃的正妻之位。伯延表哥也能给她又如何?姑母瞪他一眼,他都不敢大声说话的。” “你能指望镇国公府给她许一门上得了台面的婚事?你是大楚清河王,是有战功在身的天潢贵胄,小小一个国公府焉敢与你作对,你想娶她,便是一句话的事。” 清河王:“我怎能利用强权强取豪夺?” 兰陵恨不得扒开他脑袋,看看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谁叫你行强取豪夺之事了?届时得不到她的心,我也替你不快。” “不必担心她与你不相熟,我现在与她交好,多的是法子为你们创造时机,且看阿兄你有没有那个又争又抢的胆量了。” 她口若悬河,针针见血,清河王本就醉酒,胆量也较寻常大上三分。听她像个媒人似地天花乱坠一通乱夸,他又仰头饮下一杯,坚定目光: “好,我且为了霂儿试上一试。” …… 秘书省。 “她当真毫发无损出了魏王府?” 听完褚厌禀报,姬湛放下手中待复原修注的前朝孤本。 褚厌讪讪不已:“郎君,我亲眼所见,甚至是绿珠姑娘将她送回公府。” 姬湛嗤道:“这女人真是狐狸精转世,长安城除了我,还有谁能不被她迷惑……收拾东西,下值,去鼎丰楼。” 褚厌:“郎君不回公主府?” 姬湛睨他一眼:“郑家兄妹在鼎丰楼喝酒听曲儿。” 马球之事他若是善罢甘休,他就不是姬湛。 第49章 杀心 鼎丰楼位于平康坊东南隅,正北方一街开外,就是大名鼎鼎平康坊三曲。 因楚律规定,官员军士不得进出三曲过夜狎伎,违者严惩。鼎丰楼便顺势而建,就建在万头攒动的三曲南面,楼主养有歌伎乐伎,常抚琴高歌为食客助兴,并不如三曲行事,却也有三曲之乐。 此时鼎丰楼二楼雅间内,郑氏姐弟正在与崔露共饮小聚。 “先不说那些糟心事了。”郑珈朝崔露莞尔一笑,“露妹妹,你与仲延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崔露羞涩低头,忸怩道:“郑姐姐,你胡说什么呢……” 郑珈大笑,打趣她:“明年他就到弱冠之年了,可不得与你谈婚论嫁?崔大才女长得这么美,自小又与他青梅竹马,公主也对你青眼有加,我看未来的姬家二夫人非你莫属。” 崔露羞得脸蛋滚烫:“你就不要取笑我了。” 郑珏见状,更是得寸进尺:“露露,你心思单纯,真要嫁去公主府该如何是好。” 崔露微怔:“阿珏此话何意?” 郑珏俨乎其然道:“你可眼熟公主身边那对双生子美婢?我听公主府的人说过,姐妹二人的母亲来头不小,曾是公主的心腹女医官,对公主有救命之恩。后不幸亡故,公主感念其恩情,特派人将姐妹二人从乡下接进府,当作半个女儿养在膝下。” 崔露:“我自然是眼熟的……她们与仲延又有何干系呢?” 郑珏:“公主曾向她们许诺,待到仲延娶妻生子,就将她二人抬予仲延做妾。此等艳福,仲延愿不愿消受我不得知,但可就苦了他未来发妻。露露,你这种娇养长大的名门贵女,心眼和手段哪能多得过那两个婢子?依我看,干脆别嫁给他了。” 崔露听得心神不宁,面色寡淡。 没想到圆光和满月,竟是公主为姬湛准备的未来妾室,如此看来,姬湛兴许早与她二人尝试过男女情事。 这些事于权贵子弟而言再寻常不过,譬如眼前郑珏,十五岁就与通房婢女厮混;再譬如家中六哥哥崔序,除正妻外另有一名美妾。 可一听说姬湛往后也会纳妾,崔露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有哪个女子心甘情愿与外人分享夫君。 崔露失落问道:“那我嫁给谁。” 郑珏笑得没个正形:“嫁给我好不好?做我们荥阳郑氏的主母。” 郑珈打骂他:“你又在开这些不着调的玩笑!露妹妹也是你能调戏的?” 崔露被姐弟二人一通揶揄,眼下又羞又难过,眼眶已涌上酸涩的泪。 郑珏连连认错:“我错了,我是个什么东西也配高攀露露……不过这些话,咱们私下玩笑便罢了,可千万别去仲延面前说。他近日心情不佳,谁也别去触他霉头,当心一不留神被他撕了。” 崔露:“这又是为何?” 细细算来,她和姬湛也有半月未见过一面了,这半月她嫌冷,缩在家中独乐,外界发生的事知之甚少。 郑珈故作疑惑:“你不知道?子元没告诉你?” 崔露:“还请郑姐姐细说。” 郑珈将公主发现姬湛私下玩马球一事娓娓道来。 “也不知是谁这么恶心,直接将事情捅到了公主面前。”郑珏摇头接话,感慨道,“公主雷霆大怒,叫人将仲延藏好的马球杆全都搜了出来,折坏成好几段,装了满满一大箱。” 郑珈:“兴许他是得罪什么人了吧,真是离奇,咱们一起打马球玩蹴鞠多少年了,却忽然生出这么件糟心事。以后想邀仲延外出游玩,怕是难喽。” 姐弟二人一唱一和,刻意引导,叫崔露很难不往雪存身上想。 忆及今年最后一次闹得众人不欢而散的蹴鞠…… 崔露后知后觉,惊愕不已:“是高雪存,一定是她!她怎么能这样做?” 郑珈眼珠一转,抬袖掩唇,低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倒显得我们针对她似的。她作为外人,与仲延从无交涉,没有理由害他。” 崔露冷笑:“哪里没有?你们那天走得早,不知后来之事。她自己误用仲延的杯子在先,仲延只吩咐你家婢女扔掉了茶具,她便以为仲延嫌她脏,在当众羞辱她。” 她气愤不已:“看不出来,她这么柔柔弱弱的一个人,却有如此心机,亏得我还好心为她解围。” 雪存送她砚台茶叶的那一点好,此刻全然被她抛诸脑后。她想起喝入腹中的西山白露,心底不住恶寒。 郑珈故作惊讶:“这么说来,子元必是也猜到此事了,他却对你闭口不提,可见高雪存在他心中,到底不一般。” 郑珏见机玩笑道:“完了,她要真成了露露的阿嫂,露露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崔露急了:“我才不要她做我阿嫂!” “砰!” 几是转瞬之间,三人所在的雅间门被人重重踢开,连栓好的门闩也断裂成两半掉落在地,寒气入屋,吓得人毛骨悚然。 郑珏脸色微变,转身回望,踹门之人,不是姬湛又是何人? 但见他摘下发顶幞头,现出整条粗大黑亮的马尾,身上仍着九品官员浅青色的官服。腰佩鍮带,单手把在腰后两只黑金麒麟纹横刀刀柄上,玄色大氅裹挟满身刻骨的寒气而来。 姬湛神色冷肃,立在门外,垂眼扫视屋内众人,眉眼间一片凛冽。 横刀现下用途多为男子作配饰,就算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也可以别,可一个男子若将虎口处抵在刀柄,说明他动了杀心。 姬湛究竟在门外旁听多久? 郑珏暗道不好,他虽没那个玩双刀流的本事,可真正抽刀,高家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何受得了他的利刃? “仲延。”郑珏站起身,磕磕巴巴,“你也别太莽撞,高雪存毕竟是个小娘子,你好歹为她——” “哐当!” 又是声惊天巨响,郑珏话未说完,下一瞬,浑身剧痛,人竟是被姬湛一脚从门口踹到窗边,险些砸坏鼎丰楼一扇窗,差点昏死。 郑珈大叫:“姬仲延,你这是做什么!” 姬湛视若无睹,手中依旧把着横刀,缓缓迈向郑珏,抬靴,朝他心口处狠狠踩上,不怒自威: “你们用何种手段阻挠她上位,与我无关。可动土动到我头上,别怪我翻脸无情,不认这些年一起长大的情分。” 郑珈张皇失措,生怕他下一个找自己算账:“仲延,你、你都知道了……” 姬湛只冷冷斜她一眼,不屑多言,收回脚,转身离去。 事出突然,崔露尚在发懵,见郑氏姐弟二人惨状,在他身后大喊:“仲延,你这是何意?” 姬湛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冷嗤道:“何意?你自己问你的郑姐姐吧。” 第50章 雪雪,你先叫我五郎 崔露再三逼问,郑珈才道出实情。 郑珈扶起受伤的郑珏,不住委屈落泪道: “我也不想这样做,可那女人实在是个祸水,我不得不把她撵走。你也瞧见了,子元和伯延都向她献殷勤,现在更是叫仲延与我们反目。若有朝一日,她害得你阿兄与伯延相争,伤了多年的情分,便为时晚矣。” 她这话,崔露一时不知该如何接。 高雪存被冤枉是真,可自从她一出现,就闹得满城风雨也是真。 崔露急得就差没跺脚:“话虽如此,可郑姐姐你错不该牵扯到仲延的私事,若公主恨屋及乌,记恨上咱们这群纵容仲延知而不报的玩伴,甚至严罚伯延这个做兄长的,你可考虑过后果?” 后果?郑珈险些忍不住冷笑,反正喜欢姬湛的人又不是她,她何必考虑公主怎么看待? 郑珈没有吭声,只一心查看郑珏伤势如何。 崔露心烦意乱,招呼都没打,领着自己若干婢女气鼓鼓下了楼。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迈出鼎丰楼正门,崔露便与死对头韦皎皎迎面相逢。 韦皎皎也是鼎丰楼常客,今日邀上一群小跟班外出,未料到能在鼎丰楼撞见崔露。 见她脸色难看,韦皎皎忍不住奚落她:“这不是长安第二美人崔露吗,怎么,今日来鼎丰楼,是叫上你那个新结识的挚友小聚?” 崔露正愁满腔怒火无处可发,忍无可忍怼了回去:“是又如何,聪明人只跟聪明人往来,美人只跟美人往来,你韦皎皎就跟东施往来。” 二人同为顶级世家的嫡女,多年来就是水火不容的对立状态,一见面就极尽挖苦之言嘲讽打压对方,往往都是崔露落败一头。 韦皎皎心情不错,今日无意与她争一高下,便自觉让路,退至一旁: “你说她们是东施便是东施吧,你成日跟高雪存玩,当心你阿兄与她互生情愫,让她做你阿嫂。” 崔露:“你!” …… 冬月二十,百川画坊。 雪存被迫在家抄了三天女诫,要不是有江媪这个眼线盯着,她偷偷用印刷法一晚上就能解决,何至于抄到手腕发酸。 也因此,她错过了每月十五到崔翰处学画的时间,等解决完麻烦,一来二去,已到了二十这日。 “啧——” 崔翰看着雪存近日的练习成果,头一回气得脸色铁青,心口抽搐。 可一看到雪存眼下的乌青,他心中若干重话又不忍说出来。 雪存不敢看崔翰的眼睛,一味低着头,虚心求教道:“老师,您就直言吧。” 她知道自己确实没什么天分,这段时间因为诸多琐事,也疏于练习,画出来的东西,自己都恨不得一把火烧了。 她一做梦,梦中就是姬湛别院中的满墙刑具,成日都没有精力。 崔翰大手一挥:“你先回去,以后不用来了。” 不用来? 雪存莫名雀跃,崔翰的意思,她不够格做他的弟子了?反正她学画一事本就心思不纯,现在他主动开这个口,她忍不住在心中叫嚣着解脱二字。 但面上,她还是要做出副受伤神态:“老师,你这是、这是不认我这个弟子了?” 崔翰怔住:“老夫何时说过这句话?天冷了,百川画坊按照老规矩暂时关闭,待来年开春再开放,权当给你放几月的假。” 他忙补充道:“你可别主动去崔家登门找我。” 叫家中那些小辈,看到他收了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弟子,他晚节不保,不,整个清河崔氏晚节不保。 雪存目光委屈:“知道了。” 这简直太好了。 从画坊回到浣花堂,刚一进屋,雪存就看见元有容在她房中,亲自动手替她收拾衣物。 “娘。”雪存放下画纸,忙走上前,“您这是做什么?” 元有容温柔解释道:“你方才去画坊的时候,崔三娘子遣人来递拜帖,邀你去他们崔家的雪啸山庄小住两日。你不在,我亲自替你应下了此事。” “梵婢,这回出去一定要当心,你看看你,今年又是摔伤又是彻夜不归,玩心也忒大了些。” 崔露? 雪存两耳发鸣,听不进元有容那些絮絮叨叨的叮嘱。 这么看来,崔秩又在变着法地邀她外出了。 她今早出门时,见大伯二伯皆未去上值,随口问了一嘴,方知圣人因身体不适,临时起意让百官休假三日,假后再开朝会。 她去画坊路上就在脑中不断猜测,这三日可是好时机,崔秩应该不会放过她,只是不知他会用什么理由相见。 好巧不巧,崔家人登门时,只有娘亲一人在浣花堂,还欢欢喜喜替她应下了。 旁人只当是崔露邀她去小住,可她明白,等到了雪啸山庄,见到的人一定是崔秩。 要在外待整整三天,这三天还都是在崔家山庄行动,崔秩想对她做什么事都…… 雪存莫名心慌,真害怕崔秩把她给吃了。 可娘亲又替她应下了此事,现在再推脱,便显得太迟。 思来想去,雪存决意多带些奴婢随从,尤其一定要将云狐带上。 行李方装点妥当,崔家奴婢便入府催促,道是马车已在国公府正门外等候。 雪存带上灵鹭云狐等婢,还有个江媪默默随行,共计七人,一起离开浣花堂。 大房的小婢子发现江媪也随行其中,放心许多,一溜烟跑回大房报信去了。 崔家的意思,叫雪存与崔露共乘一车。 她每次和崔露独处时,总觉得不自在,崔露虽从未明面上为难过她,可心底对她的鄙夷她还是一清二楚的。 不知雪啸山庄路程几时,她要在马车上和崔露大眼瞪小眼多久。 刚俯身钻进车内,雪存吓得四肢发僵,头皮发麻。 车内哪里是崔露,分明只有崔秩一人。 他坐在正中位,隔着香炉熏出的袅袅白烟,正弯着一双清隽泠然的眉眼,水光粼粼望向她。 他整个人似在发光,今日穿了身荼白色云鹤纹锦袍,外头罩件雪白的狐狸毛披风,玉一样的下颌埋进毛绒绒狐裘里,衬得一张红润的薄唇鲜见的艳丽无比。 乌黑发间别一枚极长的梅花玉簪,没有戴冠,于是满头墨发半扎半散,散下的那半滑在身前倾泻而下,甚至长得垂落至他的膝盖。 如此美色,雪存却无暇欣赏,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崔秩冲她无声歪了歪头,似是疑惑。 灵鹭已紧随她身后钻进马车,一见崔秩那张脸,吓得险些尖叫。 崔秩趁机出手,一把将雪存拉到铺了层层软绒的座位上坐好。 雪存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大声喘息,脑中不断思考对措。 这可是公府门前,若江媪跟上来,一看,她和崔秩孤男寡女共处一车,她就玩完了。 江媪就跟在灵鹭后头,此刻正吭哧吭哧也朝马车上爬。 灵鹭急中生智,立刻钻了出去,站在车门外,叉腰呵斥江媪道: “你这婆子,莫非也想坐崔娘子的马车不成?” 江媪半道停住了动作,尴尬道:“夫人叮嘱过,叫我一定要照顾好小娘子。且灵鹭姑娘,你不也要与小娘子同乘?” “下去下去。”灵鹭抬手撵她,“谁说我要同乘了?我只是进去帮小娘子放东西,喏,咱们做奴婢的就坐公府那辆马车。” 二人在外吵闹片刻,江媪只得灰溜溜跟着灵鹭一同离开。 终于清净了。 可灵鹭没能上来,车内也只有她和崔秩二人。 马车缓缓动身,雪存如释重负,心脏依旧动如脱兔,止不住后怕。她一双美目睁得圆滚滚,两只琥珀瞳望着崔秩,似嗔似怨:“郎君,你知不知道你很吓人?” 崔秩单手撑颌,笑吟吟看向她:“雪雪,你先叫我五郎,我再和你说话。” 第51章 心动 这都什么时候了,崔秩还有闲心和她开玩笑。 一想到方才之险,再看崔秩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雪存心有余悸,无心与他暧昧调情。 心底生气归生气,却也不敢当真和他翻脸,只能自行朝肚子里闷。 车轮声震耳,防寒挡风的车门和车帘一盖,马车内霎时幽暗不少。崔秩洞若明火的目光,却不疾不徐打量着她,嘴角慢慢噙起笑意。 光线越暗,越显得她肌肤透光似地白腻得发冷。但见她倔强地咬着下唇,秀眉紧蹙,低敛长睫,面上那道似嗔似怨,似惧似怵的苍白尚未散去,后槽牙处的线条也磨了又磨,仿佛下一瞬就该淌下泪。 崔秩明白,往往到这种时候,女孩子就该被哄了。 这还是见她头一回生气,以往每每见她,她连话都不敢大声和他说,总是副谦卑谨慎轻轻柔柔模样。 大楚女子大多性情泼辣刁蛮,她有独一份的柔曼温婉,是能激发男人自负的保护欲,可他总觉得还少了点鲜活。 今日一见,她到底还是个十六岁小娘子,喜怒哀乐哪能不行于色呢。 崔秩越看越是喜欢。 趁雪存微偏着脸,兀自生闷气,崔秩不动声色挪动长腿,将暖炉朝她脚边踢了踢,双指又自一侧食盒中夹出一块樱桃毕罗。 “唔。” 雪存正在想事,唇边猝不及防被人塞来一块吃食。 崔秩从容道:“雪雪,张嘴。” 雪存极度挑食,眼下尚未确认崔秩喂给她的是何物,可东西都送到唇边,且是他堂堂御史中丞崔秩亲手喂的,她哪能不接。 稍一咀嚼,薄薄一层饼皮入口即化,鲜甜的蜜糖樱桃果泥蔓延唇齿之间,香得雪存双眸发亮。 这樱桃酱口感与新鲜樱桃无异,可大冬天的,哪里来的樱桃? 雪存生怕自己吃相不雅观,忙抬手掩唇,五指挡住自己细嚼慢咽的动作,只露出双翦水秋瞳。 倒是她见识浅薄了,博陵崔氏什么好物拿不出来,区区一些冬日的樱桃,如何难得了崔秩。 半晌过去,雪存才细细品味完。崔秩见状,又默默向她面前递去第二只。 雪存忙摆手拒绝:“谢谢郎君,我吃饱了。” 崔秩微愕:“还在生气?” 雪存生怕他觉得自己这么快就学会恃宠而骄那套,忙实话解释道:“我哪敢生郎君的气,实话告诉郎君,我一向不喜甜食。这樱桃毕罗虽是上品,可于我而言,略甜。” 她如此坦诚,崔秩愈发觉得她直率可爱。 他没有强劝,默默将毕罗放回食盒,随口为方才之事向她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原本我也打算,叫小露过来接你。” 雪存好奇道:“那为何是郎君亲自过来?” 崔秩:“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他说话向来直白,饶是雪存经过几次接触,习惯他的语出惊人,可听到这句话,她还是愣了半刻。 这天底下到底有谁能接得住崔子元的话,能和他打个有来有回的? 雪存甚至冒出个念头,若她是华安公主兰陵郡主那样的身份,她一定会回他一句,崔中丞,你好骚啊。 但她只是个小小的高雪存,面对他赤\/裸\/裸的求爱之辞,只能装出副含羞的淑女模样。 马车驶出长安城,雪存不由好奇掀开车帘,又轻轻拨弄窗牍,往窗外望去。 天寒地冻,草木萧疏。 “灞桥。”她扛不住迎面吹来的寒气,匆匆看了一眼,迅速掩好窗帘,转身,望向崔秩道,“郎君,你们崔家的雪啸山庄竟是要途径灞桥么?” 灞桥位于灞河水道之上,先秦时,秦穆公称霸西戎,特命人在此修建。 崔秩点头:“山庄位于长安城东四十里处,秦岭脚下,依山傍水,是我十五岁那年亲自选址主持修建,前年才完工,也算我的别院。” 雪存常年居洛阳,她亦非知无不言的能人,自然不知雪啸山庄之盛名,细细吟味起“雪啸”二字来。 见她凝神沉思,全然不理会自己了,崔秩略为不满,上身维持端坐的动作,却偷偷动了动脚,长靴朝她绣鞋边轻轻蹭去:“想什么呢?” 雪存回过神,不忘做贼似地迅速把脚收回裙底,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鞋尖上缀着的一颗珍珠来,她莞尔一笑:“在想‘雪啸’二字有何寓意,若我没猜错,山庄也是郎君赐名?” 崔秩笑道:“不错,你不知道?” 雪存懵了,她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别庄典故? 见她面上的确一片懵懂,似只刚出世的灵狐,她做何种表情时,也美不过眼下这般。崔秩又起了闲心,逗她道:“雪啸的雪,是你雪存二字中的雪;至于这啸字,你可听过虎啸?” 雪存:“实在惭愧,我只知老虎为百兽之王,虎啸一声,可令方圆五里的飞禽走兽魂飞魄散,但我真没听过。” 崔秩认真道:“待下回陛下举行秋猎,我亲手为你猎一头猛虎,让你听一听何为虎啸。” 他说的郑重其事,不似玩笑,在骊山见识过他的武艺,雪存自然信他有那样的本事。 “不过。”崔秩忽又笑了,“皇家秋猎该等到来年了,在山庄这两日,若能碰上雪天,你倒能先领略一番何为‘雪啸’。” 雪存立刻闭眼,双手合十,在马车中许起愿来:“愿长安有雪。” 此时此刻,少女的真挚姿态做不了假。听说她随她母亲信佛,崔秩澹然注视着她,眼前景象仿佛不是马车中,而是法华寺中大雄宝殿,他看到她正在一片檀香缭绕中虔诚许愿,愿望竟只是个简简单单的,长安下雪。 崔秩忽然想起他们的初见。 在公府莲池旁,她泪光如坠星,哭得鼻子都红了;后来画坊门前,她抱卷避雨,衣着大胆,怯怯叫他一句崔中丞。 崔秩在画坊前见她那一眼就明白,她想攀附自己。在她之前,已有数不清的女郎刻意在画坊门外,与他玩着邂逅的把戏,可惜,她们注定与他无缘。 他却独独选择与她将故事进行下去。 泰康二十三年的冬月二十,崔秩第一次体会到,何为心动。 路途尚且遥远,雪存衣着厚重,马车内有数个暖炉供暖,并不算冷。案上的博山炉又点有安神的香,很快,她昏昏欲睡,脑袋靠着马车壁小憩起来。 …… “雪雪,醒一醒,到了。” 再有意识,是崔秩的声音传到耳畔。 雪存迷茫睁开眼,崔秩玉白的下颌,熟悉的雪柏香,暖融融的狐裘,落进眼中,紧贴在身上……她竟不知自己这一觉,是何时枕在崔秩怀中睡着的,更不知她枕了多久。 第52章 共浴 雪啸山庄就在脚下。 山庄建在秦岭一处缓坡,几乎占据半坡之广,地势高低错落,房屋也随地势自然修建,连墙接栋。 下车,待雪存看清山庄全貌,入眼一片琼楼玉宇,画栋飞甍,瑶台阆苑,不似在人间,更像是在海外仙山之上,又或是九霄宫阙。 江媪等人乘坐的马车先停在前院,雪存下车时,崔秩的马车,已经贴心地停靠在地势更高的后院,特意为她避开了江媪。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远天暮云连绛。雪存刚睡醒,此情此景,叫她恍若梦中,一股莫大的孤独感竟油然而生。 崔秩心知她睡眼惺忪,赶了半日的路,她在路上不过用了小小一只樱桃毕罗,眼下是该将晚膳吩咐下去了。 他刚吩咐完晚膳,见江媪等人正登上爬向后院的阶梯,匆忙领着玉生烟抽身,只对她道了句“等我”。 雪存一看见江媪那身灰衣,即刻变得精神抖擞,孤零零等候在原地。 崔秩他就这么丢下自己了? 崔露呢? 正着急时,雪存听到一声猫叫,似抓住救命稻草般。 雪存猛地回头,崔露一袭粉衣华服,站在她身后一栋二层高阁楼上,临窗而立,面无表情地俯视她。 “上来吧。” 崔露不情不愿说完这句话,抱着狸奴转身离开。 …… 再见到崔秩是晚膳时,乌暮沉沉,华灯初上,整个雪啸山庄这才有了在人间的真实感。 雪存跟着崔露,进了山庄中轴位一栋高大的锦楼,这栋锦楼乃是崔家待客之地。 崔秩早已坐在在锦楼厅中主位,见雪存和崔露一齐入内,身后跟着云狐灵鹭,还有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江媪,崔秩向玉生烟递去眼色,玉生烟心领神会,憋着笑迎上前。 江媪见崔秩竟也在山庄,老脸上神情错综复杂起来,却不敢声张。毕竟他是这雪啸山庄的主人,出现在此处何足为奇。 玉生烟站地板板正正,向雪存作揖行礼:“见过七娘子,七娘子,在下是中丞的贴身侍从,玉生烟。” 雪存:“……” 崔露:“……” 众人很快反应过来,崔秩这是要和她玩人前不熟人后调情那套。 江媪面上眼底更是藏不住的错愕,她都与崔三娘同游过多回,竟然从未与崔三娘那位光风霁月的兄长打过照面? 看来她从前每次外出,都十分守矩,老夫人和夫人都疑心过重了。 雪存知道崔秩好意,便神色自然向玉生烟颔首,转而低声吩咐身后几人:“咱们快上前向中丞行礼。” 灵鹭憋着笑:“是。” 江媪等人到底是公府奴婢,礼节上自然不出任何差错。 雪存带人向崔秩施礼,偷偷用余光打量他的神色,又是那副人前疏离冷淡的死样,嘴角更是动都没动,满脸都同自己写着“不熟”二字。 世家贵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几人分桌而坐,雪存的食案紧临崔露。用膳时,她意外发现,自己案上比崔露少了两道甜食。 她在马车里的话,崔秩是往心里去了。 默默用完一顿晚膳,崔秩率先起身,雪存和崔露跟着放下银箸,起身相送。 崔秩踱步至她和崔露面前,说话时,眼神都不歪半分,只看向崔露一人: “既然七娘子前来山庄作客,你就替为兄尽一尽地主之谊,今日舟车劳顿,消完食,记得带七娘子去温泉解乏。” 雪啸山庄之所以出名,除却一片建得堪比阿房宫的亭台楼阁,那几方引自秦岭的活水温泉也羡煞不少人。 崔秩特意扫了江媪一眼,江媪身量不高,加之有灵鹭云狐二婢挡住大半视线,看不见雪存身前情形如何。 他边说,边悄悄抬靴,像在方才马车上那般,只不过这回他目标明确,就是冲着雪存鞋尖的小珍珠去的,用轻如鸿毛的力道,暧昧地反复挑逗。 雪存一听到“温泉”二字,又被崔秩当众瞒天过海挑逗,再厚的脸皮也迅速红了大片。 他、他不会是要和自己同浴吧? 雪存一万个不愿意。 可崔秩又当众人面这么说出,旁人都只当她要和崔露一起泡在池子里,若她借口不去,倒显得她和崔露之间的“情谊”更为单薄了。 崔秩不过三言两语就逗得她心猿意马,见目的达成,心满意足收回脚,双手往身后一背,大步离开,仿佛方才只是一次普通的寒暄客套。 …… 主子用完膳,做奴婢的才能用,是故江媪没再寸步不离跟着雪存。 雪存先回了崔秩为她安排住下的屋子,纠结半日,也纠结不出要不要赴崔秩的温泉之约。 他不至于这么色急吧? 雪存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崔秩再怎么在人前做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可他到底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色心。 她就知道,这次雪啸山庄之约,他就没安好心。虽然早晚有这么一天,可她更情愿是在新婚之夜上。 若她单刀赴会,怎能是他一个成年男子的对手。 一筹莫展胡思乱想之际,香菏敲响了房门:“七娘子,我家小娘子叫我带你去温泉。” 此刻屋内只有雪存一人,且香菏不是不知她与崔秩那些事,却依旧说是崔露…… 雪存忽然明白了,崔秩从始至终,就没有过要和她共浴的打算。 方才在人前那番话,那番见不得人的旖旎举止,全都是他在骗她。崔秩就是故意要她想歪的,他是逍遥自得地离开了,留她一人兵荒马乱。 这个男人真是叫人气得咬牙。 雪存迅速调整好心情,面带浅笑跟随香菏外出。 到温泉池旁,见崔露果然已泡在池中,雪存终于松下一口气。 崔露其实有洁癖,虽不如姬湛那般严重且挑剔,但尚且不能接受和陌生女子一起同浴。 这高雪存又不是她的手帕交,她做不到心无芥蒂地与高雪存泡在一处,偏偏阿兄要她一定照顾好高雪存。 崔露暗暗嫌弃之余,雪存已在香菏的侍奉下褪去衣衫,只着肚兜小衣坐进热泉中。 待身子没入热水,雪存才解下肚兜和小衣,舒服地呼出口气。 同为女人,崔露忍不住去打量她,就是这一眼,险些流鼻血,天底下怎会有女子的皮肉白嫩成这样的? 尤其雪存臂上的石蒜花,更是醒目。 崔露不由好奇问道:“你手上是胎记还是——” 雪存知道她在问什么,既然被她看见,索性大大方方抬起来给她看:“哦,这是我儿时因烫伤留下的疤,后来我嫌难看,所以纹了朵石蒜上去。” 她不卑不亢,坦坦荡荡,倒叫崔露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才对她这么多偏见。 第53章 该成婚了 同夜,平康坊姬家,姬明父子心情忐忑,亲自督促宴席若干事宜,府内忙成一团。 “伯延,今夜你什么都别说,更别在席上提及雪存之事,免得又惹你娘不痛快。你放心,什么时候提,为父自有打算,就算一时不能成,你娘也不会迁怒到你身上。” 姬明拍了拍长子的肩,语重心长叮嘱道。 姬澄颔首:“儿全听阿爷的。” 姬明无比惆怅:“前些日子,你娘因仲延私下打马球一事,把你也叫去公主府训了整整两个时辰,不知这么多天过去,她气消了没有。” 姬澄宽慰他:“阿爷放心,娘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何况有仲延在,早将她哄好了。” 提到姬湛,姬明也来气,两个儿子当中最不省心的便是他,不知要到何年何月,这个被宠坏的次子才能懂事些。 姬澄一介文人,顶了天就玩玩蹴鞠解闷,至于马球那是碰也不敢去碰,怎么公主连姬湛偷偷打马球一事的账,也要算在长子头上? 姬明心想,待姬澄和雪存完婚,早晚他要腾出手,替这个不省心的次子安排一桩好婚事,最好是个能将他管教得服服帖帖的女郎。 又过去小半刻,婢女来报,道是公主和二郎已至姬府正门。 姬澄忙给管事递去眼色,管事的心领神会,叫事先训练好的四名昆仑奴架着步辇外出。 昆仑奴出自远在万里之外的异邦,数量稀少,卷发黑身,看似高大凶猛,实则性情温顺,吃苦耐劳,忠心不二,常与菩萨蛮、新罗婢一齐受到权贵青睐。 大楚权贵斗富的手段层出不穷,其中一项,便是比较谁家中昆仑奴的数量更多,谁面上就更有光彩。 公主纵情恣欲,靡衣玉食,对昆仑奴菩萨蛮这类讨好方式十分受用,因此放眼全长安,没有哪家的昆仑奴数量能多得过华安公主府。 四名老实温厚的昆仑奴抬着步辇现于公主眼前,毕恭毕敬邀请公主上辇入府。 公主此前只知,因百官休假,姬明今夜要在姬府设家宴小聚,叫她和姬湛都过来。 谁知还没进门,就见四个昆仑奴迎上,一猜便知是姬明提前为她备好的礼物,这一出手,自是哄得她心花怒放。 席间,姬明更是叫人源源不断添上高昌国葡萄美酒,公主心情甚好,思及一家四口许久不曾如此和睦地聚过一次,一高兴,喝得大醉。 姬明顺势叫她今夜留宿姬府,公主没有拒绝,两个儿子也默契地借口退下。 …… 公主与姬明多年未曾同床共枕。 以往,公主就算有留宿姬府的时候,也是她睡主屋,姬明老老实实跑去睡书房。夫妻做成他们这个份上,同床也是异梦。 姬明跪在床前,为公主端来热水,亲自给她洗脚。 公主居高临下,微眯眼眸打量自己这个驸马。姬明虽年逾四十,且也蓄起长须,却丝毫不见男子不惑之年的老态与油滑,何为徐郎半老风韵犹存? 姬明就是个典例,倘若剃掉他面上长须,底下的皮囊骨相,眼神气度,与三十岁的男子无异。 这些年有不少投机取巧之人,见她与姬明感情不睦,曾为她献上过年轻貌美的面首,下至十五六岁的懵懂少年,上至自荐枕席的权臣…… 她试用过几回,却始终觉得,他们比之姬明,到底差了大截。她也说不出姬明带给她的是何种感受,他那份神态举止,旁人永远也效仿不来。是故她府上的面首都留不长久,后来更是直接失了对面首的兴致。 待夫妻二人双双洗漱完毕,姬明作势要朝床榻边躺,公主难得没有叫他滚去书房,反而主动朝里侧挪了挪。 姬明刚一躺下,公主便朝他怀中钻去,声若娇莺:“明郎,我们许久不曾睡在同一张床上了。” 她平时的声音都是中气十足,说一不二,难得露出过如此羞赧一面。 听得姬明心底百转千回,感慨万千。换作平时,他兴许会起了兴致,卖力讨好公主一番,可今夜他要趁着公主好说话,赶紧将姬澄的婚事打算提上一提。 姬明抚着她一头长发,缓缓道:“公主若是喜欢,今后住在姬府,臣日日夜夜都能如今夜般侍奉您。” “孩子们都长大了,且都到了成婚的年纪。公主再不久也是要做婆母的人,一家人分作两个府邸住,儿媳都不知该如何侍奉双亲,叫外人看咱们的笑话,到底不光彩。” 他的话叫公主听得不住酸涩。 和姬明吵吵闹闹鸡飞狗跳二十多年,她总以为他们之间要这般纠缠折磨到死。姬明生是她的驸马,死也要和她同穴,纳入她李氏的族谱,生生世世注定无法和她分开。 这样的日子虽不算痛快,也总好过当真与他和离,若他二人无论人间黄泉再无任何干系,她才是最痛苦的那个。 公主没想到,此生居然会有和姬明言和的一天。他说得对,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可两个儿子正是意气风发需要铺路的时候,她任性了这么多年,也该够了。 想到姬澄这个长子,公主难忍愧疚。 她在姬明怀中长叹:“终究是我亏欠伯延太多,他是我第一个孩子,却没有得到过我真正的爱……明郎放心,我身为他的母亲,不会一辈子对他不管不顾。” 姬明:“公主,伯延是臣养大的,他的秉性如何,臣最是清楚不过。他那样的好孩子,又怎忍心责怪公主这个做母亲的,孝顺你都来不及。” 公主:“话虽如此,不为他做些什么加以补偿,我始终过意不去。” 黑暗之中,姬明听到她这番允诺,惊喜地眼睛都亮了,心也跳得极快。 这可是公主自己说的,要给长子补偿。 姬明顺势提道:“既然要补偿,臣便与公主一起,咱们多做些真正教他高兴的事吧。” 公主软绵绵“嗯”了声,似是困了,呼吸逐渐变得平缓起来。 姬明心道这可不行,紧张得魂魄快要离体了,冒了满身冷汗,终于在公主睡过去前一刻,轻声提道:“譬如他的婚事。” 他忽然开口,又是关乎姬澄人生大事,公主没了睡意,迷茫发问:“明郎有何想法?” 姬明:“若眼下有个女郎,生得十分漂亮,性情乖巧柔顺,伯延也对她颇为喜欢……就是身世上,略差了些,但也是公侯之家,公主可愿应下这门亲事?” 公主:“当真有这么个女郎?” 她早对两个儿子的婚事深思熟虑过,女方的门第不必太高,但又不能没有;女方的相貌和才情,更要是万中无一的程度,要是个十全十美精通审时度势的贤内助主母,如此,才能嫁进姬家的门。 姬明支支吾吾:“臣敢这么说,自然就是有。伯延明年就二十二岁,该成婚了。” 公主笑道:“哦?那是谁家小娘子呀?竟能入得了伯延和你的眼,改日我定要见见。” 姬明:“是、是有容和高昴的女儿……” 第54章 我想让雪存做你嫂嫂 话一说完,姬明如坠冰窟。 公主果然如他所料,顿时没了下文,更没了方才那副好心情,气息都急了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唯余窗外月华如水,姬明却能感觉到,公主的视线正如毒蛇,死死地凝视他。 姬明慌忙补充道:“公主,您听臣说,雪存那孩子,臣见过几次,当真是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的乖巧,相貌上更不必多言。至于才情,她是有容的女儿,儿时更在江州住过三年,得过元纳指教,婚后定能与伯延无话不谈,举案齐眉。” “您若是见她一面,定也会喜欢她。” 等待姬明的,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姬明,你再说一遍,是谁的女儿。” 姬明先听到一句极尽失望与嘲讽的冷笑声,才听到公主这番质问。 “高昴和有容的女儿,高雪存。” 公主忽然坐直身,气得浑身发抖,一脚将他踹下了床榻:“你给本宫滚去书房!” 姬明始料未及,被她踹了个天旋地转,脑门不小心磕上床沿,眼前顿时一片眩晕,不忘跪伏在地,口中连连念叨着公主息怒。 公主的声音,又成了平日高贵冷艳的样子: “姬明,本宫就知道,你这狗东西一开口便是元有容。除了关乎她的事,你根本不屑于讨好本宫。” 姬明:“公主此言差矣!伯延婚事,绝非臣临时起意。儿女大事,臣自然要与公主共同决议,绝不能胡作非为,故而今夜邀公主前来相商。” 公主气笑了:“绝非临时起意?姬明,你告诉本宫,是不是打她女儿出生的那一刻,你就心生此意!” “你和元有容有缘无分,此生做不成夫妻,便要你的儿子和她的女儿再续前缘,你真是做了一手的好打算啊!我说你怎么愿意伏低做小伺候人,原是为了成全自己一己私欲。姬明啊姬明,本宫真是看走眼了,你分明还是二十三年前清风傲骨不惧权贵的探花郎,你真有种!” 她一手抄起床上的枕头,猛地向暗夜中姬明模糊的身影砸去: “你滚!你放心,明日一早本宫就带着仲延回公主府,和离书也会差人送上你平康坊姬家!本宫叫仲延与你击掌断恩,与你再不是父子!从今以后你管你的儿子,本宫管教本宫的儿子!” 公主此刻情绪激动,姬明早习以为常。多年来,她凡是听到“元有容”三个字,都会暴跳如雷,骂他个狗血淋头。 姬明静静跪在原地,滚烫的地龙烫得他双膝发热,他只能凭借一双耳朵去听公主的喘息,判断她是否稍微平复,恢复了理智。 待她粗重的喘息声渐弱,姬明才一板正经开口: “公主请听臣一言,臣知您不喜有容,可有容的两个孩子姓高,是正儿八经镇国公府的血脉。” “不知公主可听说过,她和孩子们回到公府认祖归宗一事?如此关头,朝中群臣人人自危,可公府却大张旗鼓认回嫡亲的血脉,公主可有想过,现今镇国公和老夫人是何意?” 公主冷笑:“便是渤海高氏要作何打算,本宫也不感兴趣,遑论一个镇国公高家。” 姬明直言:“若高家欲献雪存进东宫呢?臣知道,公主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太子尝看上过您府内婢女,向您开口索要,您不顾姑侄情谊严词拒绝,甚至险些与东宫撕破脸。婢女尚且能得公主疼惜,受公主福泽荫庇,还请公主好歹看在故去忠武将军高昴的颜面上,也庇荫他的女儿吧。” “若雪存真进了东宫,以太子之性,她、她……” 说到此处,姬明不惜痛心流泪。 提及东宫,公主果然恢复不少神智。 她那太子大侄的事迹,她如何不知? 甚至去年有一回,她夜间进宫时,东宫跑出个满身是血的女子,跪在她跟前苦苦哀求,求她搭救,救那女子离开吃人的魔窟。 可惜那女子刚跪在面前求了她几句话,便气绝身亡,尸首被东宫太监面无表情拖了回去。 换做从前,她早就气愤不已,去天子面前大胆进言,弹劾太子身为储君之失。 可二王相争为时已久,致使群臣风声鹤唳,自顾不暇,这样的关头,谁敢公然冒这个头,谁便极有可能成为对立党派下一个打压构害的目标。 元有容的女儿…… 她与元有容之间虽没什么好说的,却也不忍她的女儿被送进东宫,但更不愿因此与她结成亲家。 姬澄的婚事,姬澄的未来妻子,哪怕是个平民女子都不能是元有容的女儿。 公主犹豫再三,终化出句不阴不阳的嘲讽: “本宫没记错的话,元纳已升迁为从五品江州司马,她元有容的娘家人又不是死绝了。此等事,也需要本宫这个外人来管教?你真当本宫是什么绝世善人,谁的死活都要插一手?” “况且你堂堂吏部尚书,想救她女儿,多的是方法和手段,镇国公府老夫人再怎么厉害,敢多说一句话?你却偏偏要选择用伯延的婚事这一条路去换,姬明,你究竟是何居心。” 姬明还想解释,公主却冷声叫他滚蛋,别碍了她的眼。无奈之下,他只得快步离开,宿在老地方书房。 …… 次日一早,宵禁刚解除,天未大亮,公主抛下尚在熟睡中的姬湛,独自回了公主府,连姬明献给她的四名昆仑奴都没要。 姬湛起床后,见姬府只剩父兄二人,一猜便猜出父亲又将人给得罪了。 可他追着姬明问询缘由,姬明也不愿与他多言。 姬湛不敢在姬府多待,生怕回去晚了又被公主阴阳几句,马球一事后,他在公主面前连笑都得收敛三分。 他早膳都没用,匆忙向父兄告辞。 姬澄却拉住他:“仲延,我与你同去公主府,我有事要跟阿娘说。” 姬明见状只是一味摇头,没有多加阻拦。 兄弟二人到了公主府,圆光却道公主在补觉,不许人去打扰。 好在今日不必上朝上值,姬澄多的是时间与公主彻谈此事。 姬澄在正堂静静等候,姬湛用完早膳,见他滴水未进稳坐如钟,心道阿兄究竟要说何事?竟正襟危坐到这个程度。 姬湛提着鸟笼坐在姬澄对面,一面逗鸟儿,一面问他:“阿兄,究竟有何大事,你们一个个都瞒着不与我说?眼下娘亲未醒,你不妨说与我听。” 姬澄:“真说了,你又不乐意听。” 姬湛笑道:“我怎会不乐意?我是这个家的一员,我如何不能为这个家出谋划策了?” 姬澄狐疑盯着他半晌,确定他态度诚恳不轻浮,才道出实言: “我想让雪存做你嫂嫂,仲延,我是认真的,我想护着她,我想与她结为夫妻,白首不离。” 姬湛的笑凝滞在面上: “阿兄,这种玩笑下次不要再开了。” 第55章 见色起意 姬澄振振有辞:“我没有玩笑,仲延,阿爷想让我娶雪存为妻,我亦发自真心,想护她一世周全。” 姬湛面露不屑,嗤笑道:“仅此而已?阿兄,你真是唯父命是从,阿爷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阿爷叫你喜欢谁你便喜欢谁。倘若有朝一日阿爷叫你罢官不做,放弃你的大好仕途,你愿是不愿?” “我……” 姬澄吞吞吐吐半日,也没吐出半个字反驳姬湛,反而叫一张白净俊朗的面庞唰地红成一片。他本性内敛蕴藉,践律蹈礼,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更不擅花言巧语。 护雪存一世周全,已是他此生说过最不含蓄的一句话。 姬湛明知故问,甚至以此歪曲他娶雪存之意不过是愚孝。 “仲延,我心悦雪存。”姬澄被逼上绝境,索性磊落承认,“我就是喜欢上她了,我怜她命途多舛,怜她柔弱可怜,怜她纯良纯善无人可依。若是我心中无爱,何来这份怜惜。” “今日便是触怒阿娘,我也要道出一片真心。” 他说高雪存什么?柔弱?可怜?纯良纯善? 一个十六岁的女郎,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把所有人当成狗耍,此等手段和心机,居然叫阿兄觉得她可怜。 姬湛坐在一旁静静旁听,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击桌面,片刻后,意味深长笑道: “阿兄,你不如直说你是见色起意,我还能高看两眼。” 他笑眼邪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可不可怜?远居边境,常年受突厥吐蕃侵扰的百姓可不可怜?就连咱们两府中年岁尚不足十岁的奴婢,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可怜。阿兄心善,不如把天下可怜人一并娶回家。” “你若不能娶,不愿娶,是为伪善。既是伪善,又何必以心生怜惜之名,娶高雪存为正妻,你不妨坦荡些,告诉娘,你就是喜欢她的皮相,欲纳入府中赏玩。娘一高兴,说不定真能应下这门亲事。” 姬澄被他一番话震得目眦欲裂。 他怎能将雪存视作玩物看待? 姬澄气得心口发闷:“仲延,你太过分了,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她?即便我对她尚且视作妹妹相待,一时无法与她两情相悦,可我愿对天起誓,无论她是否属意我,我也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更不容许你出言中伤她半分。” “两情相悦啊——”姬湛故意将尾音拖得极长,不紧不慢揶揄道,“原来阿兄是见不得她与崔子元卿卿我我,才不惜叫阿爷冒着得罪娘的风险,提及此事。” 姬澄冷笑:“是又如何?子元待她又能有几分真心,他能争,我亦能争。” 姬湛坐不住,提起鸟笼起身:“阿兄为了个女人,不惜和子元处处比较,你还是那个满口礼法的正人君子么。” “至于妹妹,我好意提醒你一句,待会儿在阿娘面前,别和她提这个字眼,免得她把你乱棍打出府。” 姬澄呆愣在原地,为何他每次一说起自己视雪存为妹妹,姬湛反应都如此之大? 他上前一步追上姬湛:“仲延,你究竟是何意,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姬湛斜睨他:“阿兄当真想知?” 姬澄茫然点头。 姬湛哂道:“泰康十一年,元有容携一双儿女,远赴江州为其父奔丧。阿爷闻知此事,抛下病中的阿娘,险些触犯宵禁,星夜出长安,一路追他们母子几人至潼关,只为把亲手所书的挽词交给元有容。” 这件事情姬澄自是知道的,泰康十一年,他九岁,姬湛才七岁。 他更是知道,阿爷从潼关回来后,整整两年,娘都没肯见阿爷一面,更是对外放言,姬明与狗不得入公主府。 这件事在他看来,阿爷并无太大过错。 阿爷身为元家养子,孝道大过天,养父离世,理应与元姨同回江州吊唁。可那时阿娘尚在病中,哭求阿爷不要抛下她去江州,阿爷心疼她身体抱恙,只能写挽词遥送江州。 只不过阿爷选择亲手递交到元姨手上罢了,元姨与旁人不同,一朝丧父,更需至亲挚友宽慰。 为此,娘竟与阿爷闹了整整两年的不快。 姬澄拧眉:“仲延,你也不能体谅阿爷当年所为?元家对他有再造之恩,他虽姓姬,可早已纳入元氏家谱,他理应与元姨同回江州为父守孝三年。可他却冒天下之大不韪留在长安,只为照顾陪同病重的阿娘,为此,那几年他在朝堂上饱受弹劾打压,更是受尽冷眼骂他不孝,谁知阿娘也不愿见他。” 姬湛:“娘如何不能理解他的苦衷,他大可派人将挽词送至风陵渡,截下元有容母子,何必亲自跑那一趟。” “兄长可知娘为何抱恙?她不幸小产,腹中怀的是你我兄弟二人的妹妹,她那一胎分明已过了头三个月,却还是没保住。你见过她腹中掉落的那块血肉吗,你见过我们已成形却永远与人世无缘的妹妹吗,可我见过,七岁那年我亲眼所见。” 泰康十一年,娘竟是小产。 姬澄如遭雷击。 多年过去,这件事情,娘从未与他和阿爷提及,可想而知,她当年心境究竟失望到何种地步。 当年之事大人们各有难处,分明谁也没有错,可最终竟酿成如此后果。 姬湛提及这桩旧事,黑白分明的狐狸眼中血丝遍布,似是极为不忍。 他未再与姬澄多言,拎着鸟笼快步迈向留月楼。 站在留月楼上,能将整个公主府一览无余,褚厌很快发现,府门处,跌跌撞撞走出一道寂寥落寞的清瘦身影,正是姬澄。 姬湛一如往常,此刻正以自己的横刀片肉,亲手喂给雪翎。 褚厌上前:“郎君,大公子他走了。” 姬湛若有所思:“光是陈年旧事的芥蒂,不足以叫他死心。” 褚厌吓得额角直跳,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郎君,你不会是想——” “杀她?”姬湛皱眉睇他一眼,“天子脚下,杀只苍蝇都能叫裴绍查出真凶,你想让我年纪轻轻下大狱?” “褚厌,你下次再多嘴,就把人给我抓来,当我的面动手把她杀了,我亲自去大理寺报官。” 这种事情姬湛可从不会拿来开玩笑,褚厌连忙紧闭双唇,不敢多言。 公主补觉醒来已过午后。 听满月提及姬澄晨间来过一趟,久等她多时,后兀自离开,公主问道:“伯延可说过找我何事?” 姬澄就算没说成,她大概也猜出个七八分。 一夜过去,她其实没那么气了,可一想到元有容的女儿就头疼。 姬湛向满月使去眼色,满月及时退下,换姬湛上前,给公主捶背捶肩: “娘,阿兄他一时糊涂罢了,你放心,我把他骂醒了。” 公主笑道:“你就不怕别人骂你不敬兄长?” 姬湛:“不怕,我脸皮厚。” 公主被他逗得心情大好:“你啊……话说回来,你可有属意的女郎?到明年,本宫也要张罗你的婚事了。” 姬湛:“儿不急,待阿兄成家再谈不迟。” 公主打笑他:“你可别想学崔子元裴叔玉一拖再拖,本宫问你,若迎崔三进府,你可愿意?你与她也算青梅竹马,且又与她兄长交好,若日后成了一家人,倒是桩美事。” 姬湛斩钉截铁:“青梅竹马又如何,我若真对崔露有过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不必旁人多说,早去崔家墙头日日烦她了。” 公主又问:“那韦氏小娘子呢?本宫可是听说那丫头对你一片痴心,还有柳氏薛氏裴氏王氏……” 姬湛毫不客气道:“不够好看,配不上我。” 公主骂他:“你还要多好看的小娘子?好看的,你非要说没有男女之情;余下的你又嫌别人配不上你,难不成你想要个红颜祸水。” 她提到“好看”二字,姬湛脑海中,却是第一时间闪过张他绝不会喜欢的面孔。 姬湛猛然一阵后怕。 他竟会如此失控,想到最不该想之人。 第56章 拍错马屁 姬家和公主府又闹了不愉,可同日雪啸山庄,引起这场不愉的主角雪存却浑然不知,只乐得自在。 昨夜温泉暖身过后,她回到房中,一夜无梦,一觉便睡到天明。 山庄奴婢端来早膳送进房中,雪存用毕,又在灵鹭的服侍下梳妆更衣。 久不见余下之人,她低声道:“云狐和江媪她们呢?” 灵鹭窃笑:“小娘子不知,今天一大早,崔五郎给江媪等人甩了张上好的狐皮,说是他昨夜去山中替崔娘子夜猎所得,顺便送你一张。” “江媪一个没接稳,狐皮掉在地上,沾了好多泥沙草絮。云狐佯怒,不许她用水洗,亲眼盯着她在前院把渣滓挑干净才行。狐皮金贵,没个两天她挑不完的。” 两天,崔秩还真会算计。但这江媪也不能回回都用计打发,早晚,她要拔掉这个眼线。 不过昨夜她和崔露泡温泉之时,他当真外出夜猎了?外头天寒地冻,他倒是精力充沛。 崔秩行事捉摸不定,非是她一时能揣测明白。 雪存方梳妆完毕,玉生烟的声音就自门外传来:“小娘子,郎君邀你去藏书楼一叙。” 昨夜她夜游山庄时,将山庄上下布局陈设看了个大概。眼下云狐不在身边,听闻崔秩邀她去的是藏书楼,想必是为作画之事,她松下一口气。 崔秩可别直接邀她去他房中就好说。 藏书楼内的地龙已烧得极为暖和了,雪存刚一迈进门,甚至感觉到一阵灼意。 崔秩衣衫单薄,中衣外头只着一件素白色的交领广袖宽袍,此刻正站在书桌前低头研墨,桌上笔墨纸砚颜料等器物一应俱全,看来他已准备多时。 好看的人做何事都是赏心悦目,即便是研墨这一小小动作,在他崔子元那双修长分明的手中做出,竟有三分魏晋的风流。 见她入内,崔秩抬头,一双含情桃花眼先与她目光相接,随后才放下手中墨快,缓步上前: “雪雪,你来了。” 雪存轻笑着点头:“叫郎君等候多时了。” 崔秩见她身上尚系着厚重的披风,再在楼中待上半个时辰,人都能捂晕过去,便伸手,主动解开她身前披风系带:“你不觉闷得慌?” 雪存摇头,目光紧盯着他那张如琢如磨的脸,连同他乌黑发间古意的玉簪,心想这人真是越素越好看,旁人这身行头,会被人嘲笑一身缟素,唯独他崔子元能被夸一句魏晋风骨。 她双颊渐渐泛起粉意,眼底激荡着数不尽的娇羞:“珠玉在前,无心思考旁的事。” 崔秩听她这么说,把披风递给灵鹭的手一顿,随后笑夸她:“你不是不喜甜食?怎今早嘴像抹了蜜一般。” 雪存决定既然要拍马屁,就把话说得更好听些,崔秩肯定也吃这套。 便将目光从他玉簪上收回,低下头,贝齿轻咬嫣红水莹的下唇:“我赞美郎君是出自真心,不过是道出实情罢了,算不得夸张。” 她道:“郎君不穿官服,不穿胡服和劲装时,总叫我生出股熟悉感。” 灵鹭和玉生烟双双对视,知道两个主子是要开始调情了,双双默契地退居一窗之隔的外间。 崔秩自然而然扣住雪存的手,牵着她朝书桌处走,边走边道:“嗯?何种熟悉感?” 莫非除他以外,她还接触过旁的男子不成? 雪存忸怩道:“叫我想起荀令君和兰陵王高长恭。” 崔秩颇有兴致地挑起一边长眉,又微一俯身,凑得离她近些,声音不自觉轻了三分:“为何是他二人?” 雪存一本正经:“荀令君才貌超群,风骨峭峻,且有荀令留香之典故。我想起昔日与郎君在画坊相遇,郎君身上的雪柏香,亦是留香三日不散。若郎君为魏晋时人,定当成就一番名士佳话,比肩谢东山。” 崔秩:“高长恭又是为何?” 雪存:“兰陵王光彩照人,音容兼美,且用兵如神,金镛城下力挽狂澜,后诞生入阵曲,威震华夏,就连咱们陛下也很是钦慕他。郎君集他二人之长,文武兼济,相貌……风华绝代,为当世之文若长恭是也。” 一番夸赞,没叫崔秩朗声大笑,反而正定目光,面色沉如水,凝重地盯着她: “雪雪,你觉得这是夸人的话?” 雪存被他这声反问问得一愣,再看他的脸色,似乎并不受用,别是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她心虚低下头:“我、我才疏学浅,见识浅薄,见郎君,如见当年荀令兰陵,实言罢了。” 崔秩严肃道:“可是荀文若在寿春郁郁而终,高长恭更是短命,雪雪,我不喜欢他们。” 雪存大惊,完了,她怎么一开口就选了两个并不那么完美的例子?叫崔秩听了,甚至觉得是在咒他。 她这张死嘴,下次还是不要那么随便引经据典夸人的好。 岂料她窘迫得无地自容时,崔秩忽笑了出来:“逗你的,雪雪,你怎么胆子这么小,这么不经逗啊?” 雪存尴尬道:“郎君不怪我了么。” 见她满眼雾气,脸上红绯远胜三月春棠,全然一副做错事的懵懂模样,崔秩把住她双肩,一字一句认真道: “你愿用荀文若高长恭夸我,我受宠若惊,哪能当真忍心责备于你?” 没想到她才学精湛,不光字写得好,别的地方亦能侃侃而谈,崔秩心中又是一阵触动。 “你坐下。”崔秩扶着她的肩,叫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可还记得我们的神女图之约?” 雪存点头:“记得。” 崔秩:“趁这两日你在山庄,我便一鼓作气画出来。劳请高七娘子从旁为我,红袖添香。” 说罢,他重新执笔,坐在雪存正对面,低着头,对白茫茫一片画纸思忖起来。 雪存不敢在他思考的时候贸然出声打扰他,便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崔秩察觉她拘谨,片刻后,抬眼望她:“不必紧张,你随意走动都可以,若实在闲得无趣,我给你一卷《吕氏春秋》看看?” 雪存颔首:“多谢郎君,只是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郎君。” 崔秩:“嗯?” 雪存羞赧不已:“郎君作神女图,为何……为何偏要选我?” 崔秩不紧不慢,取出镇纸压住纸面,音调悠扬,漫不经心道: “你猜呀。” 第57章 郎君作弄我 雪存怔道:“我非君腹中蛟蛕,焉知君为何意。” “好一个腹中蛟蛕。”崔秩捏住蘸饱墨汁的笔,对准她高而挺秀的鼻尖,蜻蜓点水,留下个豆大的墨印,他笑道,“雪雪,没想到你口齿如此伶俐,莫不是诸葛孔明转世?” 雪存只觉鼻尖凉悠悠一团。 顷刻间,松墨香沁入肺腑,她一弯绒眉拧作一把,嗔道:“郎君作弄我。” 这神情,分明与崔露养的那只狸奴炸毛时无二。 崔秩见她翻出那方垂丝海棠手帕,胡乱朝鼻尖擦拭一通,拭墨不成,反弄巧成拙,擦花小半张脸,这狼狈模样,如何能叫他心无旁骛临摹神女图。 他忍笑,吩咐外间待命的玉生烟:“打盆热水进来。” 片刻后,玉生烟端来冒热气的铜盆入内,见雪存似只花脸狸猫,憋笑憋得两腮鼓鼓。 崔秩亲手接过,悉心拧干泡热的巾帕,捏着帕子,俯身站在雪存跟前:“我给你擦。” 雪存低眉垂眼,似羞似怨,不肯看他:“连小玉郎君也笑话我。” 崔秩:“他笑话你,他该罚。” 雪存:“那郎君呢?罪魁祸首是郎君。” 崔秩故作无奈:“我帮你把脸擦干净,可能抵罪?” 雪存张望一通,这藏书楼中不像是有镜子的地方,思忖后,方点头应答:“我原谅你啦。” 闻言,崔秩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叫她仰面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直勾勾的,眼底俱是自己的倒影。 他从未如此细致端详过她的脸。 素日遥遥一望,她这张脸已美得足够石破天惊,钟灵毓秀,眼下近在咫尺、把在手中了,才发觉握住了块嫩生生含水的豆腐。 对上那双又纯又清透的琥珀瞳,崔秩呼吸一滞,下意识想细数她有多少根眼睫。此刻他才发觉,她的睫羽并不十分浓密,却极致地长且直,一阖动,便是双永远也无法起飞的蝶。 雪存见他喉结滚了一滚,索性樱唇微启,提醒他:“郎君,你别发呆了呀,还作不作画了?” 连唇齿间呵出的气都胜似兰香,叫人想一探究竟。 美人不解风情的懵然模样,又何尝不是另一番风情。 崔秩如梦初醒,抓着热巾,小心翼翼擦去她面上墨痕:“方才你的问题,我尚未作答。” “崔子元少时起便惧怕一件事,怕此生恨不能与顾恺之戴逵齐名,于是苦作神女图多年,可惜无一满意之作。我不知我苦苦追寻所求的神女究竟为何物,哪怕读罢曹子建洛神赋,亦无法体会他的心境。” “直到与你百川画坊相邂,我梦中神女,第一次有了清晰的面容。我更怕襄王有梦而神女无心,不敢擅自作画渎神,才有了骊山之约。” 雪存屏息凝神,他竟说他为襄王,而视她为神女,傻子也能听出他话间意味。 再看他一双笑得弯弯的桃花眼,望不到底的柔润深情,一但陷入,永无法抽身。 可惜她非常人,饶是陷不进他的情海,也要别开脸,回避他的目光,装出副羞涩神态: “我非真神女,岂能无真心。” 雪存暗叹,还好他崔子元从未骗过女人,若是他出手相骗,情债能连满长安城一片桃花海。 她能明白就好。 崔秩松开她擦净得冷白如初的脸,不过把了片刻,他就在她下巴上留下个鲜明醒目的指痕。 她这张脸,真是金贵胜过所有画纸,碰都碰不得。越是碰不得,却越是想叫人彻底破坏。 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 …… 崔秩的神女图一画便是整整三个时辰。 这三个时辰,雪存静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握着崔秩给她的书册默读。 待他画成,当真是叫雪存大开眼界。 这画中神女蝉衫麟带,凌波微步,顾盼生姿,立于月空云端,俯视众生。那张脸更是与她的面容分毫无差,只是经崔秩细化处理后,画中神女的目光较她多了三分悲悯。 若是叫外人见了,定会直言问她,画中女子可是画的她高雪存。 雪存惊叹连连:“郎君妙手丹青,还怕不能与顾戴二人齐名?” 诸多类似的夸赞,崔秩早听得耳朵起茧,从她口中说出,却毫无奉承之意。 崔秩自己也对此作满意至极,困扰他多年的神女图,今日终于圆满。他给雪存递去笔:“题字吧。” 雪存问道:“郎君想让我题何字句?” 既是神女,左右不过宋玉陈思,写他二人字句,雪存倒背如流,手到擒来,又或者他临时起意,欲自创两句,她也能轻松跟上。 谁料崔秩却慢悠悠开口:“屈子的湘夫人。” 原来他既不要宋玉也不要陈思,而是要屈子一首湘夫人。 雪存到底背过,不必崔秩念给她听,很快,她就在画纸上游刃有余写下行行娟秀行书。 崔秩沉吟不语,她竟是熟读诗书到此等地步,在兰陵坊那些年,她所学的并不比贵族闺秀少,可见其母才学不凡。 雪存一面题字,一面不忘欣赏画中神女,满心满眼都是仰慕:“若我的画也能如郎君这般,崔公便不会被我气得头疼了。” 崔秩微讶:“哦?你竟有那种本事?” 雪存汗颜:“我……我实在愚笨,虽拜崔公为师半载,可画出来的东西如同初学小儿。眼下崔公闭了画坊,也不许我去他们清河崔家讨教,这几月,我真不知该去何处学。” 她语气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委屈。 崔秩呷了几口茶润嗓,闻言,放下茶杯,单手撑额,耐人寻味道:“能代崔公指教你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雪存不住欣喜,眸光微动:“郎君当真愿意?” 崔秩翘起嘴角:“择日不如撞日。” 见雪存题完字,他收起神女图,扶着她的双肩,叫她坐自己的椅子。 他站在她身后,略俯身,宽阔身躯完全将她后背遮了个严严实实,更似将她半揽在怀中,散开的发也垂至她身前,覆在她胸前自己的发丝之上。 他一手铺开新的画纸,另一手完全包住她薄薄的手背: “我先带你运笔。” “放松,控制好力度,作画不求力透纸背,只求随心而成。心在何处,画上景致也该铺至何处。” 雪存颔首,察觉温热的触感包裹住她的手背,就连他指腹间的茧也刺得她发痒,在崔秩的注视下,她柔荑般的细指颤了几番,许久才适应。 …… 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雪存深夜方归屋,临睡前猛然嗅到,自己发上,满是崔秩的雪柏香。 第58章 姬湛这个鸟人 从雪啸山庄还长安,已是冬月二十三的傍晚。 雪存在浣花堂坐下不足半刻,高琴心言笑晏晏,抱着一盒珠花登门。 她一见雪存房中的江媪,便目光不悦将人打发离开。 房中只剩她和雪存二人,她把珠花盒朝雪存跟前一推,神神秘秘问她:“七姐姐,崔家的雪啸山庄是不是如传闻中所说,九霄宫阙也比不过?” 雪存转了转僵硬的腕子,温声答道:“的确如此,可惜我只小住了三日,只做了三日的神仙。” 高琴心打笑她:“这有何难?待日后你成了崔家的夫人,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她垂下双眸,只顾梳理盒中珠花,未曾注意雪存的笑意凝滞在脸上,看向她的目光甚至带上三分的杀意。 高琴心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每回她外出,崔家可都是打着崔露的旗号。 很快,雪存的脸色恢复如常,甚至隐隐带有几分担忧:“八妹妹,这种玩笑可随意开不得。” 高琴心不敢再嬉皮笑脸,她握住雪存的手,一本正经保证道: “七姐姐你放心,你有恩于我,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制止你。我今日前来,一是为送你珠花,准备明晚的韩国夫人府婚宴;二是为告诉你,你与崔五之事……不必担忧,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愿效犬马之劳。” “你院中这个新来的江媪难缠,夜长梦多,我怕她生是非,故来相助。今日登门言辞冒犯了姐姐,还请姐姐别往心里去,我虽在府中不受待见,却绝非愚钝之人。”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成为崔五的夫人。” 雪存紧盯她一双灵动的水眸,试图找出当中半分的虚假。 她算是阅人无数,大多人面对她时的目光,是否真心实意,是否满嘴谎言,她一眼就能看出。 纵然她没看到高琴心眼中的虚情假意,她也不能完全信任眼前人。 雪存扯出抹标志的笑:“好,妹妹的好意,我都记住了。” 高琴心不知她多疑,又低着头,絮絮叨叨向她介绍起珠花用处来: “韩国夫人嫁女可是长安城中头等的喜事,我相信崔五明日也会去参宴。这些珠花是我一早命人为姐姐定制的,姐姐若瞧得上还请收下。” 韩国夫人姓韦,正是故去韦后的小妹。她的女儿自幼与会稽陆氏嫡子定亲,陆氏子如今远在黄州做官,抽不开身前来长安成婚。两家决定女方先在京城办婚宴,待新娘送去黄州,男方再在黄州办一次婚宴。 国公府也收到了韩国夫人府上请帖,老夫人一早就叫她们姐妹几个做好赴宴准备。 可雪存忙着忙着,竟将此事忘了,眼下高琴心一提及,她才想起来。 她随意瞥了小盒一眼,依旧皮笑肉不笑道:“妹妹有心了。” 送走高琴心,雪存依旧心神不宁。 这个不露山水的八妹妹,究竟是如何猜出她和崔秩私情的?又或是说,国公府所有人,都能猜得出? 雪存越想越后怕,沐浴时不住叹息。 灵鹭狐疑道:“小娘子,方才八娘子跟你说了什么,何至于如此忧心?” 雪存如实道来。 灵鹭安慰她:“你别多想,兴许她是真心为你。” 雪存:“若是真心,我心中便更过意不去。她对我的一腔真心,不过是我算计得来,到底是辜负了,我虽对外人无情,可……” 哪里有什么光武帝用过的玉如意,更没有所谓的鸠摩罗什手稿。 灵鹭揶揄她:“小娘子对八娘子尚且不忍,那崔五郎呢?你也是实实在在算计他呀。” “他?”雪存嗤笑,“算计他,我倒没什么可愧疚的。毕竟他也非纯善之辈,与我不过是你来我往互相过招罢了。” 灵鹭:“小娘子当真这么想?你们在山庄独处了近两日,我还当你们已私定终身,他很快就要来国公府提亲了呢。” 雪存摇头:“他这个人,一张嘴天花乱坠,我若轻易信了,吃亏的人定然是我。他在赌我何时对他死心塌地,我也在赌他何时对我难舍难分。高门难嫁,他虽对我有意,可绝非一时就能萌生娶我的念头。世家娶妻,最擅长权衡利弊,崔子元亦是如此。” “他这块石头,我还需花费时间慢慢去啃。” 一席话听得灵鹭心惊胆颤。 回想这两天,她在藏书楼听到小娘子和崔五郎对话,尤其是那个崔五郎,好似已对小娘子情根深种多时,连她都差点信了。 谁知小娘子如此清醒,一句也不信。 …… 冬月二十四,韩国夫人府。 婚礼又称昏礼,依照周制,在黄昏时举行。 高瑜不肯外出参宴,执意留在府中温书,雪存与高琴心结伴而行。 今日宾客众多,幸而各家随行奴婢都被另置别处,无法进入内院侍奉,江媪才被甩至一旁。 可没了江媪,还有高诗兰和其他诸多贵女,无数双眼睛盯着,雪存可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去找崔秩。 至少现在,她不能沦为一个招人记恨的活靶子,高诗兰送她的蝎子就是前车之鉴。 崔秩在人前与她装不熟,她亦要如此。 “咦?雪存姐姐?” 甫一迈进院内,雪存就被一道身影拦住去路,眼前站着个漂亮秀美的神仙少年,眉心朱砂痣瞩目,正是宣王李澹。 宣王仁弱温和,加之年岁尚少,远不如姬澄崔秩等人受贵女追捧,见来人是他,雪存倒没拘谨。 她忙命高琴心与自己一齐行礼,谁知李澹笑眯眯道:“姐姐不必与小王客气。” 他与雪存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开,去找自己别的玩伴去了。 待他走后,高琴心难掩激动之心,拽紧了雪存的袖口:“七姐姐,你怎么连宣王也认识啊?你太厉害了。” 雪存:“咦?宣王可与太子沂王不同,京中闺秀多与他相识,人人都打趣他是脂粉堆里长大的,你未曾与他往来过?” 高琴心摇头:“我不擅交际,更因阿爷在朝中官职不高,哪能同别人一般轻易接触亲王呢?” 姐妹二人四处走逛,因高琴心与京中闺秀一向合不来,加之雪存这个“爱哭怪”在,就算有脸熟她二人的,也不愿主动上前招呼,倒叫她们落得个清净。 雪存在一株盛开的山茶前停住脚步。 如此品相,一看就知道是元慕白提供,今年冬天的诸多订单总算圆满交付了。 她尚来不及细细品鉴今岁的山茶,身后人群中,忽爆发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 “姬湛你这个鸟人!给本王管好你的鸟!” 只听一阵爽朗清澈少年音大笑道: “沂王息怒,真是对不住啊,臣也不知雪翎竟敢在您头上拉屎。” 第59章 眉目传情 好鲜衣,好游禽,常携白隼出行,放眼全长安,有此喜好特征者,除却姬湛还有何人。 雪存一想到他肩头那只硕大的白隼,脸颊肉就泛起痛意。 高琴心却对那边的热闹好奇不已,忙撺掇她:“七姐姐,我们要不过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雪存浅笑道:“我就不去了。” 高琴心压低了声音:“你就不好奇吗?反正这些宴会千篇一律,唯一的用处就是给人看乐子,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谈。” 乐子?她可不敢去看关乎姬湛的乐子,姬湛手握她的把柄,她生怕自己沦为他下一个乐子。 雪存再三婉拒,高琴心只得撇下她,小跑向事发之地。 半日后,喧闹声渐渐散去,高琴心也憋笑着一路跑了回来,熟稔挽上雪存的胳膊,左顾右盼道:“方才之事,原是沂王自作自受。” 她总爱主动发话,雪存也不好不回应她的热情,遂顺嘴问道:“怎么了?” 高琴心的语气忽而夹杂几分忿忿不平: “沂王这两年风头正盛,没少出言讥讽过宣王这个胞弟。方才他们兄弟二人在梅园相遇,沂王不知向宣王说了什么,竟是直接将宣王当众吓哭了。姬二郎与他关系匪浅,自然要替他报复回去。” “唉,要说宣王也真是可怜,三岁丧母,虽深得陛下宠爱,为陛下亲自抚养长大,可他身为幼弟,性格荏弱,常受上头两个兄长的——” “琴心。”雪存面色凝重,拧眉摇头,打断道,“今夜人多眼杂,勿要议论皇室是非,当心被有心之人听了去。” 这小丫头片子,当真不要命啦? 高琴心连忙打住,捂紧了嘴:“唔,多谢七姐姐提醒。” “你们姐妹二人聚在这个小角落,说些什么悄悄话呢?” “雪存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兰陵郡主领着大群人朝雪存二人走来,跟在她身畔最为醒目的一道身影,圆滚滚胖乎乎一团,正是李霂。 雪存忙上前见礼,不忘打量兰陵:“臣女见过郡主,见过世子。” 多日不见,兰陵一张美人面丰盈饱满不少,白里透着粉,精气神十足,不见半分病中模样。她恢复得如此快,雪存也肯安心了。 随行兰陵前来的几名闺秀千金,纷纷对雪存投来好奇的目光。更有甚者,直接看得呆愕在原地,似见天上神女。 其中一人问她:“听郡主说,正是高七娘子请神医去魏王府给她治病,她才好转的?” 雪存听到“神医”二字,脸皮一紧,兰陵却只一味地看着她笑,似乎并不打算替她圆场。 她硬着头皮应答:“是……” 另一名女郎又道:“咦?高七娘子当真有无数神通,先是入了崔公的眼,又能给郡主请绝世神医。还请七娘子将神医举荐于我,我欲带神医回府为祖母问诊。” 雪存正欲搪塞过去,未脱口而出的话却化作阵阵烟花炸裂声,震耳欲聋。 众人仰头观望,漫天的姹紫嫣红,韩国夫人府中瞬时热闹不已。天色一黑,他们事先准备好的烟火便纷纷绽放,银花火树,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烟花冷却,舞乐奏响,谁还有心思向雪存询问神医之事?兰陵更是亲昵地挽着雪存一只手臂,叫李霂牵上她另一只手,对众人道: “韩国夫人府上请了支西市的菩萨蛮舞乐师庆贺婚事,据说千金难请,咱们都去瞧瞧。” 所谓菩萨蛮,便是胡人的另一称呼,多来自西域或南方蛮国。 无论男女,皆生得金发碧眼肤白貌美,或风情各异,大胆奔放,能歌善舞。因装扮接近佛教中的各类菩萨,被楚人戏称为菩萨蛮。 论及形形色色的胡人,怕是没人比雪存见过的多。饶是如此,她也要在人前装出副稀奇模样,跟着兰陵等人前往舞乐缭绕的地方。 到地,但见府邸空地上罗列整整九面大鼓,十数名高鼻深目的胡人美姬站在鼓面上起舞,腰间还配有羯鼓,舞步敲击鼓面,发出阵阵富有节律的鼓点。 而胡姬包围的正中位,立一金发绿瞳的菩萨蛮男奴,身形高大,肤白胜雪,浑身肌肉鼓鼓囊囊,如垒起的墙砖。 他一面抚箜篌伴奏,一面不忘对场上贵女暗送秋波,惹得众女心花怒放。 这般貌美的胡人男子,的确世间罕见。 雪存不由得多看几眼,却始终感觉,隔着潮水般的人群,乐师对面,灯火阑珊处,总有道阴恻恻的目光盯着她。 她大胆对上那道目光,那目光却在捕捉到她视线的一刻,骤然变得脉脉含情,那人甚至对她歪了歪头,似挑衅似威胁地挑起半边细眉。 不是崔秩又是何人。 与他相见,当真只是昨日之事。 他站立之处虽不显眼,可很快,有人发现他的身影,不过片刻,他身后亦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无一不是想借机奉承搭话的。 崔秩唇角噙着的笑意转带了些许无奈。 本想与她眉目传情,现在看来,似是不大方便了。 雪存所处之地悬灯结彩,灯烛辉煌,身前身后更是人头攒动,可千百人之中,崔秩唯独只看到了她一人。 很快,随着场上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出现,众人目光逐渐从菩萨蛮身上转移,无心观赏貌美胡人了。 雪存听见周遭贵女们窃窃私语: “裴少卿?他竟然也来了。” “我上回见他还是两年前,我才十三岁。” “裴叔玉这木头人,不是一向不喜这种场合?” “你们瞧他那架势,哪里像要喝喜酒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大理寺来办案呢。” 裴绍,就是那个先前列入自己名单的另一人,河东裴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 他的出现,比这支菩萨蛮乐师还要吸引人,雪存也不禁跟随众人视线一并望去。 纵使她回长安后接触过无数美男,可看到裴绍,不由得感慨,此男简直惊为天人,绝对不输崔秩姬澄等人。 只见裴绍身着深绯色官服,脚踩皂靴,腰佩长剑,生得神清骨秀,眉目如画,鼻若悬胆,红唇微抿,一身藏不住的浩然正气,颀长的身姿板得过分端正,万条修竹中最挺正不阿的那一株。 瞧他那张葱白面容,乍一看,还当是个束发之年的小少年,说他与李澹是同龄人都无人敢疑,实则他已到二十有六的年岁。 这人的相貌生得好年轻啊,却身居要职,又是如何震慑住各类亡命之徒的? 第60章 我崔子元就这么见不得人? 雪存正这般想,裴绍已缓缓穿过人群,忽在人群最前方顿住脚步,一手按住腰间佩剑剑柄,蓄势待发。 下一瞬,他两眼一定,目光如炬,大喝一声,拔剑跳上鼓面,直指中心的菩萨蛮男奴。 男奴似是早有预料,伴舞的胡姬更是纷纷现出匕首,与裴绍打作一团。 刹那间,分散在人群四处的大理寺官吏应声而起,冲向鼓面,与这群胡人厮杀起来。 好好的婚事变成一桩凶事,参宴宾客女眷吓得四散逃离,一时间整个前院尖叫连连。 “有刺客!” “速速支援大理寺!” 雪存没想到人倒霉起来能到这种程度,偏偏她站的地方离九鼓极近。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写着逃命二字,撒腿就跑,奈何前院人多,比肩接踵,又乱成一团乱麻,再想跑快也快不到何处。 菩萨蛮男奴被裴绍一脚踢下鼓面,朝雪存和兰陵这边砸了过来,他当即呕出一口鲜血,却能迅速支起身,躲开大理寺的追砍。 兰陵与她吓得猛地朝后退,因着兰陵要率先护住年幼的李霂,便与她松开了紧紧扣住的那只手。 慌乱之中,不知何人在她后背用力推了一把,她直勾勾朝那名男奴方向踉跄过去。 裴绍身手不凡,加之有大理寺精锐在此,这群胡人早就不敌,纷纷缴械投降,唯余这名男奴选择负隅顽抗。 他正愁双拳难敌四手,迟早败于裴绍剑下,眼前却闪过一道婀娜的身影。他立刻自断琴弦,一把抓住那貌美的汉人女子: “裴绍,你若再上前一步,我就勒死她。” 雪存站直时,人已被紧紧禁锢在男奴怀中。此刻,她细白的脖子上,正勒着条箜篌弦。 命在旦夕,变故太快,雪存无暇思考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只求裴绍是个聪明人,能保住她这条小命,下意识便将求救的目光望向他。 裴绍目光一震,果然垂下剑尖,一开口就是一片清冽的威严:“达奚苜阖,你还不束手就擒。” 被他唤作达奚苜阖的男奴冷笑道:“束手就擒?你是有几分本事,可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若在意这个女人的命,就乖乖按照我说的做,否则——” 他加重手中力度,竟是利用琴弦之力圈着雪存的脖子,生生把她提得离地几寸。 雪存脸色被勒得涨红,她双耳发鸣,一呼吸就是钻入肺腑的疼痛,喉管处瞬间勒出血渍,她在他手中无力挣扎,全是作无用功。 裴绍不忍直视:“你说。” 达奚苜阖:“你先放下手中的剑,再与我论长短。” “噗嗤”一声,他刚说完这句话,雪存还在他手中一通乱扭,下一瞬,只听见一道熟悉的飞旋利器声,股股热血就铺天盖地喷洒到了她脸上。 达奚苜阖骤然松手,雪存几乎同时与他一起摔倒在地。 裴绍目眦尽裂,大怒:“崔子元!” 扇子飞旋回崔秩手上,见歹人尽数伏诛,加之韩国夫人府邸的护卫赶来,人群停止了逃窜,静止在原地,遥遥观望。 雪存趴在地上大口喘息。 崔秩疾步上前,在她身前蹲下,小心翼翼扯开她脖子上的琴弦,不紧不慢应对裴绍道: “裴叔玉,你再不动手救人,她就要被活活勒断脖子了。” 他背对人群,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眼尾渗血一般红,指尖抖得厉害,对雪存欲言又止。 如此关心,待雪存勉强恢复神智,却换来对他一个疏远的无声摇头。 崔秩瞬间读懂了她哀求的目光。 他只得起身离开,与裴绍站至一处。 裴绍头痛欲裂,质问他:“你凭什么觉得我救不了她?你知不知道你杀的人是谁?” 崔秩强行逼迫自己收回看向雪存的目光,攥紧拳头,隐忍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救人要紧。” 裴绍顿时泄了气:“罢了,罢了……这个人是吐谷浑余孽,他们一行人在长安所谋,乃是谋国的大案,大理寺追查整整三个月,好不容易找到线索,你却——” 可崔秩事先并不知情,方才情急之下出手,不过是救下这名无辜的小娘子,裴绍后面的话便没再说出来。 韩国夫人在大理寺官吏处了解大概原委,见现场一死一伤,伤的还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立即命府内奴婢安抚受惊的雪存。 …… 雪存被大群奴婢带到韩国夫人府后院更衣。 方才那名男奴的血溅湿了她半边身子,崔秩出手果决狠辣,几乎割开他一半脖子,不给他留一丝喘息之机。 回想方才惊心动魄的经历,雪存久未回过神。 她换了身新衣,清理好身上各处沾染的血垢,将韩国夫人府内若干婢女打发出门,独自在他们待客的厢房中平复心绪。 这是她经历过最凶险的一次情形,即便上次在骊山遇险,也没如同今日一般,当真快要了她的命。 窗户被人推开,力道虽轻,可雪存现下听觉异常灵敏,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叫她草木皆兵。 她张皇瞪大双眼,吓得浑身发抖,见翻窗钻进屋内的不速之客是崔秩,这才长舒一口气。 崔秩一入屋便闻到了未散尽的血腥味,脑袋隐隐发晕,却强撑着身子靠近雪存: “雪雪,我来迟了。” 他知道屋外有人,故而将声量放得极浅。 雪存一开口说话,喉间就是撕裂般的疼,她只能苍白点头。 崔秩在她榻侧坐下,抬手扯开她的衣领,见她脖子上那道惊心骇目的伤,他爆发出萧瑟肃杀之气,嗓音沙哑:“还记不记得是谁推的你?” 方才事出突然,他虽与雪存离得极远,可他也看到她与兰陵等人一齐退离,刺客根本不可能近她的身。 雪存先喝了一口茶润嗓,才艰难答道:“我不记得了。” 崔秩眸光犀利:“是不记得,还是不敢与我说?” 无论推她之人是谁,他崔子元都能想方设法把那人碎尸万段。 雪存面露难色:“我当真看不清,那人在我身后,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刺客抓作人质。” 话音刚落,崔秩倏地把她揽在怀中,不顾她身上残存的血气,满是委屈: “方才在人前,你为何不许我查探你伤势?” 雪存情绪低落:“我害怕,郎君,你我私情都藏得这么深了,今夜不知为何,却还是有人对我下毒手。若你公然与我表露情谊,我恐遭受更多外人加害。” “我明白了。”崔秩打断她,他眉头紧锁,目光幽怨,又气又心疼,“雪雪,我崔子元就这么见不得人?” 第61章 绿茶吃醋男崔子元 “郎君别误会。”雪存委委屈屈解释道,“我一介弱女子,人微言轻,郎君必知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 她目光黯淡:“我如蒲草,君如明月,若要外人得知明月照我,我会被大火烧得片甲不留。” 崔秩愕然:“你怎能妄自菲薄,以蒲草自居?雪雪,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难处,全都告诉我,我定然相助。” 雪存细细打量他攒动的眉心,欲言又止,就差一些,她险些陷入迷惘。 崔秩未必不知她在国公府的困境,更不会不知道她是带着目的接近他。他在向她施舍好意,在告诉她,他作为她的男人,会站在她身后,替她解决完所有麻烦。 她可以有弱点,她的弱点也可以被崔秩猜到,可她唯独不能在他面前主动示弱,主动告诉他,郎君,我需要你。 一但示弱,一但流露出丝缕的无能和依赖,崔秩就有了掌控她的机会。 崔秩明眸若星,眼底闪烁着缱绻的温柔,凝望她,隐隐期盼她能说出些什么。 雪存瞬间醒悟,只浅笑道:“郎君多虑了,常言道本性难移,我在兰陵坊住了十多年,一朝回到国公府,也难改顾影惭形的毛病。” “郎君愿以真心待我,我很开心。我、我会慢慢改的。” 语毕,她果然看见崔秩目光中划过一抹失落。他很快藏好方才诸多情绪,目光触及她脖子上的伤痕,满眼心疼:“不说这些了,你我之间也莫要因为小事争执,我给你上药。” 雪存并未阻挠。 谁知崔秩刚拧开药瓶,屋外又传来喧闹人声:“镇国公府七娘子可在此屋?” 雪存忙看向一旁崔秩,此刻她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大楚虽风气开放,可他二人皆无婚配在身,被人看见了总归不好。 崔秩失望地放下药膏,一闪身,利落藏进榻侧一方屏风后。 房门被推开,兰陵和高琴心、李霂一齐入内,雪存没料到,随行前来的竟还有个清河王,即刻坐正了身形。 李霂看到雪存脖子上惊心骇目的伤,当即迈腿奔朝她,钻到她怀中,紧紧揪着她的衣领哭得无比伤心: “雪存姐姐,你没事吧,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呜呜……” 刚才动乱他是亲历者,且离雪存最近的就是兰陵和他,雪存是如何被抓作人质,脖子上如何被缠上了箜篌弦,他看得一清二楚。 雪存知道自己已无大碍,只是体质特殊,留下的伤看着骇人罢了。她安慰李霂:“世子别担心,这点小伤抹药便好了。” 清河王立于几名女眷身后,几尺开外,他一扫雪存肿胀发紫渗出血迹的脖子,与往日见到的她两相比较,不由心下一沉,语气冷戾: “小娘子可记得是何人向你下手?” 雪存摇头:“多谢郡王关心,我实在没看清。” 清河王骤然发问,多半是出于后怕,方才他的宝贝儿子与她不过咫尺之隔,稍有不慎,被推出去做人质的兴许就成了李霂,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雪存并未多想。 兰陵和高琴心亦遗憾道:“世子年幼,我们只顾着世子安危,也不曾留心。” 岂料这时,埋在雪存怀中哭成一团的李霂,却颤巍巍抬起个小脑袋,哆哆嗦嗦,不住哽咽:“是郑珈姐姐,是她,我看清了!” 清河王脸色一暗:“霂儿,不得戏言。” 李霂极力摇头否认:“阿爷教过我一言既出金玉不移,我没有说谎,菩萨蛮被裴少卿一脚踢飞的时候,郑珈姐姐先看了雪存姐姐一眼,才用劲推她的。” 他个子矮,且有兰陵拖拽,慌乱中只能茫然地干瞪着两双眼睛四处张望,这一张望,就看见了郑珈推搡雪存的一幕。 雪存脊背发寒,她和郑珈能有什么天大的过节,郑珈竟想要她的命? 众人脸色微妙,躲在屏风后的崔秩更是怒火中烧,神情阴郁得能滴水成冰。 正当时,又有一人进屋:“雪存,你可有大碍?” 来人正是姬澄。 这些日子,他竭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想与雪存相关之事,更不要一时因为一桩虚无缥缈的婚事,毁了现有的一切。可今夜一听说落入贼手之人是雪存,他仅剩的理智荡然无存,说什么也要过来。 见屋内已有不少人,自己来得晚了些,姬澄略感失落;可幸好屋内又有人,否则他唯恐自己冒犯了她。 …… 众人离去后已为时不早,再不离开韩国夫人府,便要错过今夜宵禁了,崔秩从屏风后徐徐走出。 再现身雪存眼前,他神色如常,独面对她一人时,才一往的真挚温柔。 他本想亲手给雪存上药,方才却是被兰陵代劳。但这药只能暂时为她祛肿化瘀,真想让皮肉恢复如初,还需要金贵的焕颜霜。 崔秩俯下身,单膝跪在她身前,握住她细瘦的脚踝,亲自为她穿鞋,言语间夹了几缕酸溜溜的醋意: “早知有这么多人关心你,我就不来了。” 雪存含笑道:“郎君方才掉进醋缸子去了?” 崔秩颔首:“是,雪雪,我这个人气量极小。” 给她穿好鞋,崔秩起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哄道:“奈何今夜只能匆匆一聚,无法与你独处,别怕,我会加派人手暗中护送你回府。明日,我也会以小露的名义给你送去焕颜霜。” 次日,浣花堂。 雪存竟是收到了整整五份焕颜霜。 一份是崔家送来的,一份是魏王府兰陵郡主所赠,一份是韩国夫人身为昨夜婚宴主人,特意送来安抚赔罪;还有一份是老夫人得知她受伤,又加赠的;这最后一份,竟然是姬家送出。 雪存看着面前整整五罐沉甸甸的焕颜霜,暗慨自己有朝一日能奢侈成这样。 这五份她用谁的都好,唯独姬家…… 她不想再亏欠他们什么,姬澄虽对她抱有善意,可她不能与他深交。 只是原封不动送回去,以他的个性,怕是不要。 雪存拿出一份叫人送给高琴心,云狐和灵鹭各分一份,她自己留两份,以备不时之需。 灵鹭不知到手的是何人送出,她当着雪存的面,打开漆盒查看,结果在盒中发现另躺有一张字条。 “咦。”灵鹭抓起字条,并无多余的好奇心,反而懂事地递给雪存,“小娘子,你看看。” 雪存接过字条,只扫上一眼便脸色煞白。 字条上的字龙飞凤舞,丰筋多力,却狂而不乱,常言道字如其人,如此狂放的字迹绝非姬澄所书,上面只有短短五个字: 廿七,白玉楼。 第62章 叫我主人 且不论姬湛的字条为何出现在姬澄送来的盒子中,单论字体上廿七二字,雪存算了算,可不就是三天后? 姬湛能打探到元氏每月廿七清点账目,并不令雪存好奇。 雪存愁的,一是又要与他虚与委蛇,二是她屡次外出,屡次受伤,国公府还会放任她自由进出吗。 幸好这件事死死瞒住了娘亲,若叫她知道自己险些丧命,雪存自己都无颜外出了,免得惹她担心。 到了廿七这日,雪存脖子上的伤因焕颜霜的功效,已好得差不多,只剩一条细若蛛丝的红痕,无伤大雅。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夫人也是个千年的狐狸,自然猜得出她外出时常遭意外,必是因为这张万众瞩目的脸招致的风波。 这几日,雪存明显感觉到浣花堂外,鬼鬼祟祟的人一下子多了不少。 可若不去赴姬湛的约,她不知道会付出何种代价。 傍晚时分,雪存借口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屋打搅,一切事宜只待她醒了再论。 “小娘子,这样真的可以吗?” 灵鹭换上了雪存的寝衣,躺在她床上,背朝床外,被褥捂得严严实实。 雪存无奈道:“只得先委屈你了,你放心,宵禁之前我一定赶得回来。” 她的床外还有整整三层纱幔依次遮挡,房内虽未置放屏风,可每层纱幔间隔五步,十五步开外,任是只鹰隼也看不清床上是何人。 雪存换上灵鹭的衣物,又梳了婢女发髻,冬季衣物厚重,里三层外三层一裹,谁还看得清真正的身形如何? 她又以幂篱挡面,幸亏灵鹭素日外出时也习惯戴幂篱,如此,她和云狐轻松瞒过了国公府后门守卫,轻松出府。 …… 换上男装,雪存选择从白玉楼后院的暗门入内。 她若走前门,要应付大堆胡姬不谈,若姜约也在楼中,运气不好,她又要浪费掉小半个时辰时间和姜约一齐作乐。 暮色苍茫,雪存登上白玉楼中座第三层,专属会首的书房便设在此地。 方一合上房门,她尚未转身,身后就传来句懒散悠扬的少年音:“元慕白,你还挺守时啊。” 雪存沉沉喘了口气,努力挤出个谄媚讨好毕恭毕敬的笑,转身,妖冶的狐狸眼少年靠坐在窗沿,一条腿下垂,另一条腿高高支起,浑然一副玩世不恭纨绔相。 外头的风这么大,怎没将他冻死。 “小人见过郎君。” 说罢,她猛地泛起哆嗦,鼻腔一痒,又轻飘飘打出个喷嚏。 姬湛眉头一皱,跳下地,嫌恶地合上窗,绕过她,径直坐向屏风后的书案前:“过来。” 雪存小步上前,俯首作揖:“还请郎君指教。” 姬湛倒不同她废话:“账目和银子,全部拿来。” 雪存:“郎君稍后片刻。” 说罢,她又走至门边,低声对守在门外的云狐吩咐几声,片刻后,果然有人抬着几个箱子和厚厚一摞蓝封皮的书册入内。见到“元慕白”,他们恭敬问好,直到离开也没发现房中多了一人。 雪存弯腰呈上账本:“本月商会的盈收全在上面了,请郎君过目。” 她自认为奴颜婢膝这套演得炉火纯青,孰料姬湛长眉一挑,不满道:“高雪存,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雪存脖子一梗,满头雾水:“这……郎君身为秘书省九品校书郎,亦为陛下臣子,草民自然也是您的子民。” 她虽作男装,可垂下头时,露出瓷白一截光滑细腻的细颈,连菩萨蛮都不比她雪肤泛白,烛光下很是惹眼。 姬湛无意朝她颈上多看了两眼,见那处洁白如常,再不是韩国夫人府一副惨遭毒手的模样,他回过神,轻嗤几声: “谁要和你说这些了?” 雪存快要被他急得抓耳挠腮,这人怎么不该说废话的时候净爱乱说呢? 又听姬湛冷呵她:“跪好。” 雪存不敢不从,咬唇跪下:“小人知错。” 姬湛坐姿松泛,语调慵懒:“记住了,现在商会权势最大的人是我姬仲延,不是元慕白,今后与我再见,你要叫我主人,看清自己的地位,不得越界,明白了?” 雪存小脸一抽:“明白了。” 姬湛冷哼一声:“知道了还不叫?” 雪存强忍住想上去动手打他的冲动,哭丧着脸:“主人。” 姬湛:“双手举高,把账目举过头顶,说‘主人,这是本月商会账目,还请您查阅’,不单是今天,往后见了我都要这么说,更不许给我哭丧着脸,听清楚了?” 雪存:“听清楚了。” 于是她按照姬湛要求,老老实实重复了他方才所说的步骤。 姬湛见她很识时务,也知进退,心满意足接过账本,对着光,无言翻阅起来。 雪存又道:“郎君要不要算盘?小人可以给您取来。” 听到“郎君”二字,姬湛咳了咳,吓得雪存忙改口道:“主人要不要算盘?” “算盘?”姬湛放下账本,满眼不屑,“我幼时看的第一本书便是九章算术,还用得着算盘?账本我看完了,我的银子呢?” 雪存闪身,露出身后几只箱子:“这个月按照三成分成,该给您三千二百四十二两,都在里头了。” 姬湛“嗯”了声,目光望向那几大只箱子,若有所思。 雪存见状,不忘继续讨好道:“既然钱已送到,那小人就先回国公府了,眼下时近宵禁,小人先向主人告辞,还请主人慢慢清点。” “站着。”姬湛笑得邪气,“你不帮我把银子搬完,不许回去。” 雪存呆若木鸡:“可是……可是我上次就说过,国公府对我管教甚严,若是回去晚了,恐怕下次再出门就——” 姬湛不耐地打断她:“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我既然是你的主人,你就该唯命是从,不得有任何异议,更不许与我谈条件。” 他吓唬她:“知道在我这里,不听话的奴婢都是什么下场么?” 雪存欲哭无泪,试图再次为自己求情:“郎、主人,我真的无力帮您,您就行行好,先放我回去吧。” 姬湛却是忽略了她一番话,走到一只木箱前,抬腿踢了踢:“高雪存,三千多两银子,我要一箱一箱搬回马车,你是想我累死啊?” 你这种人,累死最好,累死就一了百了。 雪存矢口否认:“我没有。” 姬湛弯下腰:“少废话,过来,跟我一起抬。” 待二人合力抬完所有箱子,姬湛途中又戏耍她几番,雪存累得气喘吁吁,就差没趴在他的马车车辕上。喘息之间,她听到了叫她绝望的声音。 金吾卫已经开始清街巡逻了。 第63章 抱紧了 雪存似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泄气地抱膝蹲下,背靠马车木轮,任由姬湛呼喊也不应他,浑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上回在外留宿,尚且有兰陵相助,替她搪塞祖母和大伯母,那这回呢,这回她又该作何解释,姬湛可不在意她的死活。 雪存苦闷地闭上了双眼。 一遇到姬湛,她就有倒不完的霉,这个煞神几时能放过她去祸害别人。 姬湛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意的模样。 雌雄莫辩的少女缩成小小一团,可怜兮兮蹲坐在地,猫眼石般的一双水眸将哭不哭,长睫颤动,唯眼尾处红得格外厉害,好似受他了天大的欺压。 他是不是真的把人欺负得过分了。 姬湛收起恣睢作派,抬脚,踢了踢少女的长靴,在她干净的鞋面上留下印子:“喂,这么点小事,你要死要活又是何必。” 雪存察觉身上痒意,回过神,抬眼看他,又迅速低下目光紧盯着地砖,如泣如诉:“郎君是男子,自然不比我们女子。” 姬湛眉心一动,没有计较她说的“郎君”还是“主人”。 说罢,雪存支起身,扶着车轮,摇摇晃晃站定,思忖片刻后,决意今夜先进白玉楼住下,一切只待明日再谈。 她刚挪动脚步,被一柄紫金螭龙纹横刀拦住去路:“你当真想回去?” 姬湛歪着头,挑眉看她,粗长顺滑的马尾甩到肩前,真是银河悬落化为玄带。 雪存无奈道:“我再想回也回不去了啊……” 姬湛翘起一侧唇角:“我既然是你的主人,送你回家,不过举手之劳。” 雪存惊喜地瞪圆了眼:“郎君——主人说的,可是真的?” 不过她很快又泄气了:“金吾卫已上值,饶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姬湛哼笑道:“谁说的?今天就叫你开开眼。” 今夜无月,最适宜行夜间事,姬湛别好横刀,大步一迈,站在雪存身前,离她不过半掌之距,大大方方张开了双臂。 “抱好了。” 他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此刻正居高临下端详她。 雪存不免愣怔,方才她还当是姬湛知晓什么长安密道、坊墙破洞,可以带她一路避开金吾卫巡逻的路线,摸黑回国公府。 可眼下情形,他竟是欲带她飞檐走壁。 他既然有这样大的本事,如此说来,上回强留她在那秘院中过夜,根本就是他故意为之。 这个人的心好黑。 见雪存发愣,姬湛的耐心转瞬即逝,不悦道:“你若再磨蹭,此事便作罢。” 吓得雪存直接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子。 一瞬间,满鼻都是她似兰非兰的馨香,甜而不腻,经久不散。这种香气姬湛闻所未闻,经过她体温一道熨烫,甚至在寒夜中滋生出了暖意。 姬湛只嗅了一口,四肢经络的血液便湍急如潮,他越是在心中叫嚣着对她的排斥,身体却越是可怖地渴求着她的体温和幽香。 泰康二十四年长安尚未到来的春,莫不是被她提前藏进了体内。 这是他第一次和女人如此亲近,上回在别院抱她上马车,他根本不曾生出过这么多千奇百怪的心思。 雪存手劲不小,姬湛忍不住冲她存翻了个白眼:“你想勒死我?换个地方。” 被他一喝,雪存无措地松开双手,素手沿着他的肩线一路缓缓下滑。她一面不安地滑动,一面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色,直到双手停留在他腰后,见他神色无异了,她才小心环上。 姬湛的腰细虽细,可摸着竟是分外地结实。 雪存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把十指扣进他细窄一条蹀躞带。 姬湛又冷嘲道:“你这样抱,信不信会被摔成一滩肉泥?” 每每被他不阴不阳地讥嘲,雪存总是吓得毛骨悚然,眼下他又来这么一句,她当真不知该把双手放在何处了。 他身上的两味香熏得她头昏脑涨。 姬湛索然无味,她和崔子元都暗中往来多久了,原以为她做起和男人搂搂抱抱的事,应是炉火纯青。谁知今夜一试探,她竟生涩拘谨,他仍不信她和崔子元清清白白。 “腿夹好。”姬湛低眼扫视她,“手勾住我的脖子,别勾得太死,待会儿闭好眼睛,别往下看。” 雪存不明就里:“夹、夹哪里……” 分明是个在外闯荡多时的女人,想必也见过不少世面,眼下却屡屡犯蠢,姬湛气得发笑: “你故意的是不是?腿夹住我的腰,双手抱紧我,就这么简单,你要我翻来覆去说几遍?” 这个姿势,她几乎等同于挂在他身上了。 雪存一想到那个场面,更宁愿转身走进白玉楼,可眼下回国公府要紧,她顾不得这么多。她只能按照姬湛所言,双腿圈住他的腰,整个人像只小猴儿一样挂在他身前。 谢天谢地,还好她今日窘况没有被任何一个外人撞见,否则她可以重新投胎了。 雪存直接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他这身夜行衣虽是纯色,可竟也是云锦工艺,细看才能看到密孔中暗里流动的金,衣料磨得她脸蛋发痒。 见她终于不犯蠢,姬湛一双宽大有力的手也覆在她的腰后,一掌摊开,竟是直接盖完了她的腰身。 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一瞬间,雪存只觉得自己飞到了天上,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害怕之余,双腿将姬湛圈得更紧了,也终于明白姬湛为什么不让她往下看。 长安城的冬夜凄冷刺骨,冷风如接连不断的刀刃,刮红了她外露的双耳。 人间只剩下风声和她与他的心跳。 星光黯淡,金吾卫根本不曾注意,一道鹰隼利落的身形无声地穿过无数坊间,如流星赶月,飞云掣电。 …… 与此同时,浣花堂。 江媪借着添炭的名义,悄悄推开雪存房门。 暖香熏人,可灵鹭紧张得根本睡不着。听到屋门被推开,且那脚步分明是江媪,她吓得身形一抖,汗如雨下,只默默祈求着江媪没那个胆子敢进帘幔偷窥。 果然,江媪添完炭,放下炭篓后,并未及时外出,反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向床铺靠近。 灵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道黑影罩下,江媪已然越过三层纱幔站在她身后。见床上有人,江媪静静站立,并未探过身一看究竟,见无破绽,转身离去。 灵鹭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正在她放松之余,江媪突然去而折返,一把掀开她身上被衾,眉毛倒竖,声音尖利:“你这贱婢,怎可躺在床上假冒小娘子?小娘子呢,又去了何处?” 第64章 狐妖艳鬼 “到了,还不松手?” 姬湛四平八稳落在了浣花堂西屋窗外。 雪存的意识已经连同她的脑袋一起被冻坏了。 她四肢麻木,小心松开姬湛,一个没站稳,脸庞又狠狠砸进他前胸,她只听到头顶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听到窗外有动静,灵鹭用力推开窗,不想姬湛背窗而站,厚重的窗牖径直刮过他后背,砸得他肩胛骨生疼。 姬湛猛一扭头,瞪大一双黑白分明的长眼,仿佛要当场置灵鹭于死地。 他本就有轻微的下三白,素日看只觉乖戾厌世,此刻眼皮上抬,完全露出深不见底的瞳仁,形似暴怒的狐妖艳鬼,吓得灵鹭险些晕厥。 雪存担心他向灵鹭发难,忙闪身夹进他和灵鹭之间,张手护住身后灵鹭道:“郎君勿怪,她是我的贴身婢女,不是故意为之。” 灵鹭今夜受到的冲击太多,莫说是见到宵禁后还能被姬湛完好无损送回来的雪存,此时此刻就算看见神仙鬼怪她也不奇怪。 她颤着声:“小娘子,江媪已发现我冒充你之事,她方才搜了整个浣花堂也没发现你的踪迹,现下去了大房通风报信,你快进屋更衣!” 雪存点头应下,刚要动身,就被姬湛抬起一条腿抵在墙边,不许她走。 危急关头,他竟是耍起了无赖:“怎么,我好心送你回来,一句谢谢都没有?” “还有。”他瞥了灵鹭一眼,“你这婢女伤了我,要如何赔偿?” 雪存急得伸手双手攀上他的腿,试图推开:“郎君,你好人做到底吧,今夜之事我改日定会给你交代。” 姬湛轻嗤:“改日是哪日?” 雪存赤急白脸:“哪日都行。” 姬湛大发慈悲,放下腿,一溜风似地闪进一旁黑影中,空气中只余悠悠一味龙脑茶香。 他应该是走了。 …… “老奴亲眼所见,灵鹭方才就躺在——” 西屋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江媪的话说到一半也戛然而止。 年迈的祖母,大房的伯母,连同她们院中大半婢女婆子,一路风风火火闯进浣花堂。 众人尤其是江媪,见到跪坐在书案前执笔抄经的雪存,犹如见了鬼。 冷风灌入,雪存拢了拢薄如蝉翼的寝裙,将乌黝黝大片墨发朝身前一拨,即刻起身相迎,面上无不是乖巧真诚: “见过祖母,见过大伯母,深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需交代?” 老夫人和王氏的脸色不能再黑,二人皆不语,只一味瞟向告密的江媪。 江媪一见此情此状,便知遭了雪存主仆算计,方才的底气荡然无存,解释也变得苍白不堪:“老奴……老奴方才寻遍浣花堂,也没看到小娘子,担忧小娘子擅自出府,故而……” 可她们闯入浣花堂前,分明将整个公府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雪存。 雪存虽是笑得两眼弯弯,可眼底没有一丝热度:“原来是这样。” 老夫人抬眼环视屋中:“存姐儿方才去了何处?竟让江媪好找。” 雪存:“方才抄录了几本典籍,我亲自送去了洗心阁,顺道和瑜哥儿说了会儿话。” 她咬唇问道:“祖母和伯母前来,莫非就是因这事?” 老夫人和王氏皆不作答,一旁的江媪已吓得脸色铁青。 西屋动静太大,雪存余光瞥见元有容东屋的灯也亮了起来,她心生一计,立刻狠掐掌心,忽对着老夫人和王氏重重跪下,梨花带雨道: “祖母,伯母,存儿实在是委屈。可这江媪分明更可恨,三言两语便挑拨得咱们祖孙离心,这事若传去外头,旁人又该如何议论我?” “我自知身微命贱,资浅望轻,是故自从我回府以来,未尝忤逆过长辈一次,更不曾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今夜不过离开片刻,江媪就迫不及待告发我,试图毁我清誉。家丑不可外扬,我管教仆妇无力,牵连祖母伯母深夜起身受寒,该罚。可若叫旁人误会江媪是伯母的眼线,以为公府视我如牲畜一般圈起来豢养,我、我不想活了呜呜……” 她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豆大的清泪却源源不断滑落,悬得满下巴都是,烛光下熠熠生辉,眼皮鼻尖更是泛起浓厚的粉,好不可怜。 “娘,大嫂,这是怎么回事。” 元有容被邹媪搀进西屋,一见半屋子都是人,齐刷刷站在雪存面前,冷漠地审视。而雪存跪在地上,哭得四肢抽搐不能自抑,恍若悬崖边遭狂风摧击的玉兰,她如何能不痛心? 江媪一见她也来蹚这趟浑水,脸色紫得像只蔫儿了的茄子。 元有容如何不知江媪身份。 老夫人深居后宅多年,更一下猜出今夜之事是江媪遭了雪存的算计,浣花堂存心要拔掉江媪这颗棋,故而演上这么一遭。 见到元有容,她更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想快些解决完此事,对江媪没好气道: “你自己说与三夫人听。” 听完事情原委,元有容扑向地上的雪存,母女二人抱作一团哭,元有容更是哭得肝肠寸断: “这江媪数次欺辱梵婢侍奉不力不谈,念及她是大嫂的人,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自打她进了浣花堂,仗着有娘和大嫂撑腰,常偷窃夫君遗物外出典当,我更是不敢说半句不是啊……” “今夜幸得娘和大嫂前来浣花堂整顿恶奴,我便横了这条心,将此恶奴告发。” 这话听得雪存心中咯噔一声。 江媪多数时间都在西屋,基本不与东屋的娘亲有交涉,娘亲是如何说出她偷窃阿爷遗物这种谎话的? 果然,提及高昴,老夫人神色才有了波动,险些一个后仰: “竟还有此事!” 江媪被元有容当众栽赃,急得百口莫辩,只能撒泼打滚连连磕头自证: “此为三夫人蓄意污蔑,老奴是清白的,老奴怎敢偷盗将军的遗物……” 元有容抹泪道:“偷盗与否,派个人去你屋内一搜便知。” 雪存听着听着竟是忘了哭,娘嘞,怎么这么短时间,您就使出了如此多的手段。 待仆妇搜完江媪的屋子,果然搜出大堆高昴生前所用的玉器金器,江媪两眼一黑,直接晕死。 老夫人看得明明白白,合着这元有容竟是帮着她女儿一块铲除异己来了。 元有容搬出了她最爱的小儿子,叫她有了个台阶可下,她还能说什么?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江媪有理也说不出,王氏更无颜将她强留在雪存身边,喊上两个婆子把她拖下去,此事便小事化了,叫雪存反将一军。 …… 待所有人离开西屋,已至深夜,雪存借口睡下,将明烛油灯悉数灭掉,只留床外一盏。 她没想到,今夜竟是能借着这桩本不利于她的事扭转乾坤,轻松拔掉了江媪。 雪存方才做戏哭得太久,加上暖烘烘的地龙一烧,烧得她口干舌燥。 她倒了碗温水,还没张嘴饮下,便听得床侧传来一阵低低浅浅轻笑: “大费周折演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拔掉一个碍眼的老妪?后宅女子,当真无聊透顶。” 姬湛竟没走,而且神不知鬼不觉潜进了她屋中。 雪存被熟悉的声线吓得一抖,连忙拢好寝衣,奈何她早已解开了裹胸,身前那点料子遮挡不住鼓鼓囊囊一团白雪,这个动作便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隔着纱幔,她感受到暗夜中一道犀利的目光,一寸又一寸钉进了她的骨血。 第65章 姬湛钻进了她的被窝 姬湛站在第一层纱幔外,与她仅五步之遥。 隔了隐隐绰绰一面暖黄的纱,他在暗,雪存在明。雪存看他,身影半明半昧,宛如胧雾看花,烟霭观竹;却不知姬湛看她,正应那句灯下看美人。 雪存不安地爬进床铺,扯过被子盖住膝头:“郎君,你怎么还不回去?” 下一瞬,姬湛居然一手挑帘,俯身钻了进来,似笑非笑道:“高雪存,这么急着撵我走,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他怎没发现,作弄她竟然是件无与伦比的趣事。 没了纱幔遮掩,这一掀帘,恍惚就此掀开满室的春。 真不知他脑子里哪根筋又打结了,阴晴不定的,今日对你和颜悦色,明日便横眉冷对。 雪存无可奈何:“郎君误会矣,历来哪儿有在闺房待客的?郎君若改日来访,我必在正厅尽心招待。” 说罢,她将后背长发尽数拨到了胸前。 姬湛却不理会她,他收回落在她身上百无禁忌的目光,反好奇问道:“你明知那老妪是眼线,为何不快刀斩乱麻,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难怪她每次外出都提心吊胆,回来得稍晚些,便是副天塌了的神色,原是惧一小小贱婢。 方才这屋内动静,他从旁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证后宅斗争,公主府不比寻常,根本不会有这种场面。以往他也偶尔听到过高门贵妇抱怨,道是家宅不宁,几房之间妻妾之间婆媳之间互相争斗得你来我往,身心俱疲。 他只觉得后宅女子可笑,争来争去,使遍浑身解数,争的不过是些男人手指头缝漏下的蝇头小利。 今夜见元有容母女合力拔除眼线,他看得眉头都要皱烂了。 若高雪存早说有如此麻烦,他不介意再大发善心一回,动手替她除掉,以免误她外出送钱送账。 雪存差点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询问气笑了,可她不敢笑。 姬湛身为男子,如何能懂女子的不易。 她神色淡淡:“如郎君所见,我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看见别人杀鸡我都害怕,遑论杀人?” 在他眼中,杀人竟和切菜一般简单。良贱虽有别,就算江媪是大楚最低下的奴籍,律法上与家畜等同,可在雪存眼中,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 姬湛很是不解:“你家财万贯,只要你想,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他盯着她哭得泛肿的眼皮,紧紧不放。 雪存不悦地皱了皱眉,转瞬即逝的,却还是被他灵敏地捕捉到了。 她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此刻看到他那副永远高高在上的倨傲容色,更觉得心烦,只得忍气吞声催促道:“郎君,夜深了,我要睡了。” 与他争论这些没有意义。 姬湛唇角勾了勾:“你是第一个敢给我下逐客令的。” 也罢,他今夜因一时的好奇,在国公府逗留得久了些。难得惹恼了她,他可没那个兴致去哄,不如就此回公主府。 可门外竟是响起元有容的声音:“梵婢,你在跟谁说话?” 随即,房门推开,堂室有脚步声传入。 姬湛若是此时才翻窗外出,必然与元有容正面撞上。 雪存和姬湛皆未意料到元有容会去而复返。 二人对视一眼,慌乱间,雪存忙指向自己床底,急得额角青筋暴起:“郎君,快。” 今夜委屈姬湛躲在她床底,她已经想到自己该遭什么报复了。 姬湛却双膝一弯,径直坐在她床边,边脱靴,边压声对她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叫我钻你高雪存的床底。” 说罢,他将一双靴子朝床下一塞,一个翻身直接爬进床铺内侧。雪存看得目瞪口呆时,他已经优雅地抖开床被,整个人藏了进去。 雪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贱人。 元有容已推开寝室门向内张望,雪存明白自己不能干坐着,她立即起身外出,将元有容隔绝在三层纱幔外: “娘,您怎么回来了?” 她边说边握住元有容双手,将元有容带去勉强算作外间的胡床坐下。 见她额上密密麻麻一片汗,且神色有异,元有容狐疑道:“你今夜受惊,娘再回来陪陪你,梵婢,方才你房中可是有人?” 元有容在西屋外确实听到一阵低吟人语,甚至隐隐约约听出,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她吓得魂不附体,生怕是哪家不守规矩的郎君夜探女儿闺房,又怕自己虚惊一场,这才匆忙闯入。 她这个女儿生得有多漂亮,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漂亮的小娘子,就越容易招人窥伺。 雪存满面淡然,寝裙下的腿却抖得厉害:“没有,我迟迟睡不着,便在灯下念诵《金刚经》。” 母女二人交谈时,姬湛躲在雪存的被窝里大气不敢喘。 这简直是他生平最窝囊的一次。 即便高雪存离开时放下了两边床帘,将床内情形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也生怕那元有容脑袋一抽,执意要来床铺这儿一探究竟。 若元有容发现他藏在她女儿床上,他姬仲延就可以重新投胎了,有何颜面去见爷娘? 好在高雪存是个聪明的,巧言蒙骗了过去。 姬湛渐渐放松警惕。 甫一悬下心,他才后知后觉,被衾间她的女儿香简直熏得人似醉如痴,比她身上的香气更要甜腻。 姬湛在床被下小心伸展四肢,不发出半点声音,即便如此,也叫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她的床铺枕头有些过分柔软了,不知身下褥子一层盖一层垒了多少,躺上去,似躺进厚厚的云层。 还真是个娇气的。 姬湛竖耳静听母女二人对话,只听元有容又忧心忡忡道:“梵婢,你今夜究竟去了何处?我在洗心阁陪兰摧用晚膳时,可没碰见你。” 雪存磕磕巴巴:“我……我就,就在府内花园活动,只不过不想叫让人知道,故而撒谎。” 元有容凝眉:“你又骗我,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偷偷做生意?” 雪存:“我已经给底下人放权了,假以时日,会彻底断掉的。” 元有容这么问,她不好继续撒谎,也不好直接承认,更不能说她是去白玉楼见姬湛去了,只能模棱两可搪塞这么几句。 她低下头,做好了被元有容训斥的准备。 “你……”元有容无奈摇头,语气意外地温柔,“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今时不同往日,别去冒那些险。若被外人发现,你这身子如何受得住律令刑罚?” 她忽然黯然神伤:“也怪娘没用,这些年叫你吃了这么多不该吃的苦……梵婢,听娘的话,这一回当真将生意停掉吧,当心玩火自焚。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若你出了任何意外,你叫娘怎么活?” 雪存忙取帕给她拭泪:“娘放心,我知晓分寸,我一定停,您别哭了。” 她宽慰了半日,元有容才郑重其事:“今夜除去江媪,不代表咱们浣花堂可以高枕无忧。我虽愚笨,可自从回国公府以来,也看得出他们处处提防三房,尤其格外提防你。” “梵婢,怪我先前头脑一热,只顾着你和瑜哥儿能名正言顺,便答应了公府的提议。如今想来,他们莫不是要给你许桩不好的婚事,才将你看得严严实实。” 雪存不禁愕然。 娘也看出来了。 可万幸的是,娘不知公府何止是要给她许桩不好的婚事,简直是要送她进东宫被生吞活剥。 雪存冷笑:“我不是坐以待毙任人鱼肉的性格,娘放心,我自有打算,你就安安心心等我把我的夫婿领回家吧。我计不成,镇国公府也别想好过,到时鱼死网破,我拉着他们一齐下地狱。” 元有容点了点她的额头:“胡说八道,你别净想一些馊主意,娘也有对策。” 雪存:“哦?娘有何对策?” 元有容直言:“我已写信送往江州,你舅舅应当读得出我的弦外之音。若你真要被逼嫁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歪瓜裂枣,我和他就说你自幼与你九哥哥许下了婚约,叫你九哥哥来娶你。” “你可还记得九郎是何模样?真嫁了他,倒也是桩美事。你儿时总爱缠着他玩,一口一个九哥哥叫得比谁都甜。你当娘不知道,你们玩过家家时,你总要他扮你夫君呢。” 一想到房中还有个姬湛旁听,雪存就愈发觉得怪异,脸都红烫了:“娘……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我和九哥哥当时年岁尚小,不过是些戏言,你就别取笑我了。” 她生怕元有容再说下去,陆续说出些叫她颜面扫地的事。 元有容没再逗她,又正色道:“若这条路也行不通,娘还有一个法子。” 雪存:“什么?” 元有容:“我知华安公主一向不喜我,可我……梵婢,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我再去你明叔叔面前求上一回又有何妨?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他若知晓你的困境,必不会袖手旁观,哪怕给你许个寒门子弟,娘也高兴。” 姬家。 雪存被她这个想法吓得心惊肉跳,姬家最猖獗小气的人此刻就躺在她被窝中,她和娘的对话都叫姬湛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娘,别去。”雪存强颜欢笑,“我们不能再亏欠姬家,上回我去求药时已酿就大错,无可挽回。我们欠他的早已还不清了,我不愿两家继续结怨。” 元有容:“我也不想做挟恩图报之人,可为了你,我愿意放下一切底线。” 雪存:“我们先不说这些了,娘,时候不早,我先送您回屋休息。” 元有容反拉着雪存朝穿过纱幔,往床边走去:“你别撵我呀,今夜我陪你睡好不好?我们母女二人多少年没同塌而眠了。” 雪存吓得心如擂鼓,抖着声,硬是把元有容往回拽了:“娘,我起夜频繁,怕惊扰你。” 元有容笑道:“这有什么?我没那么矫情,一次两次影响不到我。” 雪存急得又扯谎:“我、我害羞嘛,娘,这地龙烧得我身热心慌,我夜间都是脱衣入睡的。” 元有容打趣她:“你是我肚子里掉出来的肉,身上哪个地方我没看过?” 雪存紧张得咬唇,几欲哭了:“我现在长大了,与儿时不同,我求求你了嘛。” 她一撒娇,元有容就没有办法,只得作罢:“好了,我不在你房内留宿就是。外面天寒地冻,你别外出送我了,有邹娘一人足矣。” …… 东屋的烛火终于彻底暗了,看来娘已睡下。 雪存坐在胡床边不住叹气,回想方才,姬湛险些败露。但凡他肯藏进床底,她也不必费心费神竭力应付娘。 姬湛默默从她被中钻出,此刻他坐在床边,翻找出床下的靴子穿。 元有容再不走,他能直接晕死在高雪存床上。床帷内密不透风,他本就没脱衣,厚厚的被子这么一裹,放块冰进去也能转瞬捂化。 “帕子。” 姬湛穿好鞋,双手环抱身前,一副等人上前伺候的架势,松松泛泛坐在床边盯着雪存。 好端端的,他问她讨要帕子作甚? 雪存心力憔悴,懒得理他:“郎君莫要再折腾我了。” 姬湛:“嗯?” 单就这句质疑之音,惊得雪存强撑起精神,走到妆台前随手取出一方,毕恭毕敬递到他跟前:“郎君请用。” 走近了,到烛光下她才发现,姬湛方才躺了半日,捂得连鬓发都打湿了,额角脖子全是汗珠,难怪不得要找她讨要帕子。 就连眼睫也挂上薄薄一层,泛着细烁柔光,中和他眸色中化不开的阴鸷,那双阴森森的狐狸眼瞧着总算没平日骇人。 姬湛接过帕子,习惯性嗅了一嗅,确认没有任何异味才放心用。 雪存生生憋回去想对他翻的白眼。 他还嫌她的东西不够香,她都没嫌他在床上出了一身的汗。 姬湛擦完汗才抬眼看她,顺便把用过的帕子攥了几攥,直接塞进衣襟:“我用过的东西,一向不许旁人再用,便是丢也得丢到无人知晓的地方,你的手帕我带回去了。” 虚晃间,雪存才看清,她迷迷糊糊抽出的,竟是那方绣垂丝海棠的手帕。 她瞪大了眼,伸手便去他怀中抢夺,低声恳求:“郎君,这块不行,这块不能给你。” 姬湛冷嗤:“有什么不行?我用过的就是我的。” 若是改日看到她也拿出这方手帕用,他会膈应死的,倒不如直接带走。 雪存委屈解释:“我娘绣了很久的,我最舍不得了,求您。” 姬湛不予理会,直接起身:“求我也没用,我要走了。” 第66章 崔秩为她,动手伤人 失而复得的手帕就这么被姬湛夺了。 雪存望着国公府檐壁间迅速消失的身影,难免怏怏不乐,心道这块手帕果然与她无缘,不然怎会三翻四次都丢了。 姬湛连她喝过的杯子都要成套扔掉,想来一块小小的手帕,他更是恨不得烧成灰。 烧了也好,烧了旁人便看不到,也不知她和姬湛私下有往来,更不会生出棘手之事。 这般想着,雪存便安心睡下。 …… 鼎丰楼天字号雅间传来一阵凄厉的女子哭声。 可谓肝肠寸断,凄凄楚楚,叫人耳不忍闻。 崔秩脚下生风,疾步下楼,一双湛清眼眸古井无波,锦衣玉簪,神色从容,叫鼎丰楼陡然间蓬荜生辉;玉生烟紧随其后,神情却稍显复杂: 郎君可真狠得下心啊。 崔秩忽在二楼一间地字号雅间前顿住身形。 玉生烟险些冲撞到,方欲开口,崔秩却向他扬起左手,示意他噤声。 主仆二人竖耳旁听雅间内人语。 “啧,你们别看她平日羞涩拘谨,实则是个浪荡惯了的。” “哦?乂兄不妨说说你与高七娘子风月情事,好叫咱们开开眼。” 何人不知雪存貌美?王乂酒劲入脑,今日大放厥词,又有数人翘首以待,难免虚荣心作祟,便大胆编造道: “重阳那日,她登高后归府,别在发间的茱萸不慎丢落在地,叫我给捡着了。我归还她时,她咬着唇儿,娇娇滴滴道了句‘多谢乂表哥’。” 只听众人哈哈大笑:“乂兄,你相貌平平,雪存小娘子怎会有你这样的表哥?” 王乂被人数落外貌,却也不恼,反镇定道:“她平日就这么唤我,谁若不信,可随我回公府,撞着她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众人又问:“后来呢?” 王乂笑容猥琐:“后来?当天深夜,我于灯下温书之时,她趁公府夜深人静,提着灯笼来敲我房门。我一开门,便听到她问我‘乂表哥,我还落下一枝茱萸,你可曾拾得’。” “她主动登门,我自是大吃一惊,又恐轻薄于她,只能说不曾见过什么茱萸。她不信,非要朝我屋里钻。” “结果她一进屋就是朝我榻间躺下,一面宽衣解带,一面媚眼如丝道‘表哥可要看看我身前茱萸,再与我同赴巫山’。” 屋内众男皆是久经风月之人,听到此处,又幻想雪存当时媚态,纷纷躁动不已:“你看到了?好看是不好看?乂兄,我等当真羡慕你啊,这朵娇花竟是最先被你采了去。” 王乂被一番吹捧,此刻满面红光,春风得意:“自然是看到了,不光看了,我还吃了,哈哈哈哈……待到有朝一日我玩腻了她,就牵线搭桥,叫各位也去品鉴一二。” 如此淫秽之语,玉生烟听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上次郎君露出这种神情,亲手拧断了两个人的脖子。 崔秩缓缓取下玉扳指,戴到右手食指关节处,他声若冷刃:“玉生烟。” 玉生烟心领神会:“遵命。” 下一刻,只见玉生烟后退几步,脚上蓄足了力,一脚踹开屋门,甚至将半扇屋门踹得粉碎,吓得屋内十数名酒鬼心惊胆颤。 崔秩迈进屋,凭借脑海中对王乂为数不多的记忆,目光迅速锁住人群中最是心虚汗颜的男子。 玉生烟如何识不得,这群在鼎丰楼寻欢作乐的,不过是长安最草包的一群勋贵二代,读书读进了狗肚子里,至今尚未考取功名。 好在一圈看下来,并无崔氏子弟,否则郎君今夜能叫这鼎丰楼中血溅三尺。 见是崔秩来,众人吓得收敛醉姿,规规矩矩齐齐行礼:“拜见崔中丞。” 崔秩却只觑眼扫视王乂:“王乂,尔的干谒诗作得如何了?” 已有知事之人觉崔察秩神色不对,吓得噤若寒蝉,不住在心底祈求崔秩莫要告到家中双亲面前。 王乂未料到自己即将大祸临头,只当一朝竟得了堂堂御史中丞青眼,脑中已做起飞黄腾达的大梦,忙恭维道:“多谢中丞赏识,若中丞不嫌俗诗污耳,草民可当场为中丞吟作一首。” 崔秩冷笑:“本官的耳朵不太舒服,怕是听不大清。玉生烟,把王郎君请过来念。” 玉生烟大步穿进人群,一手揪住王乂衣领,轻松将人拖拽到崔秩身前。 王乂终于明白自己不是走了大运,而是该倒大霉,不知几时得罪了崔秩这阎王。 他哆嗦着尚未开口辩白,崔秩就朝他踢来记十成重力窝心脚,踢得他即刻呕血三口,肋骨断了两根。 见崔秩失智,人群中不乏有劝解之声: “崔中丞,您身为朝廷命官,不可擅自对平民滥用武力啊!” “王乂他、他好歹是太原王氏子弟,崔中丞,您——” “闭嘴。”玉生烟皱眉瞪了回去,“不想死的就收声。” 崔秩踢完一脚,已叫王乂丢了半条命。他蹲下身,一手揪住王乂衣襟,另一手转了转玉扳指,紧攥成拳,朝王乂面上不断挥去。 王乂被他打得奄奄一息,生怕自己小命就此交待在这里,不忘忍着堪比极刑的剧痛微弱求饶:“中、中丞,草民知错,草民知错……” 他再蠢也该才明白缘何招致祸端了,高雪存那娼妇,看似清纯娇弱,竟是和御史中丞有见不得光的私情! 刚说完,下巴又挨崔秩一记狠击,打得他血沫乱喷。屋内花拳绣腿的二世祖们何尝见过此等景象,吓得瑟缩着抱成一团,生怕崔秩下一个对付的就是他们。 崔秩打红眼了。 不过几瞬之间,眼见王乂这瘦弱身板再扛不住任何重击,玉生烟方急言劝阻:“郎君!郎君!他快死了!” 打死人就麻烦了。 鼎丰楼掌柜听到这么大一番动静,忙命人报官的报官,上楼劝架的劝架。 崔秩眯了眯眼,玉生烟这么一喊,他终于恢复理智,遂嫌恶地松开半死不活的王乂,站起身,对屋内一众人居高临下道: “滚。” 众人一哄而散,屁滚尿流跑开,本欲打算在鼎丰楼聚会后去三曲寻欢作乐,谁料从天而降杀出个最冷情的御史中丞,哪儿还有那份闲心? 崔秩睨向半昏过去的王乂: “回去告诉高钲高靖,该奏的奏,该参的参,该弹劾的事便弹劾,本官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敢说出不该说之事,本官就连夜叫你太原老家给你收尸。” 说罢,他转身出屋,只对脸色惨淡的鼎丰楼掌柜留下个背影: “今日所有赔偿,走我博陵崔氏的账。” …… 王乂粗略就医过后,得知性命无虞,便被鼎丰楼的人抬上担架,赶忙抬到了镇国公府正门,甩开这只烫手山芋。 公府众人听说王乂为崔秩所伤,带上府医纷纷赶至他暂住的小院中。 雪存在浣花堂得知此事,亦是大吃一惊,虽不知崔秩为何动手伤人,可她隐隐觉得不安,犹豫着要不要也去王乂院中假意探望。 她和崔秩已有数日未相见,这期间,她给崔氏兄妹二人送过几回礼,崔秩也回了她不少。崔家下人告诉她,崔秩近日公务繁忙,一时抽不开身,只盼改日能相见。 可人还没见着,他打伤王乂的事就闹得整个公府沸沸扬扬。今日刚好百官休沐,大伯高钲二伯高靖都在家中,此事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雪存生怕事情与她相干,更怕王乂说漏些不该说的,便撺掇着不情不愿的高瑜和她一起去“探望”王乂。 到王乂院中,王乂的伤势吓得她心惊肉跳。他是犯了什么事,能叫崔秩把他往死里打。 王氏好歹算是王乂姑母,闻知他受伤,已在他房中久坐半晌;屋内众人见雪存姐弟姗姗来迟,目光纷纷投向雪存,各有心思。 尤其高钲高靖的目光,盯得雪存险些破功。 大伯和二伯,不会察觉出什么了吧?要知道整个公府,与崔家来往最密切的就她一人,可外人只知她与崔露交好,与崔秩并不相熟。 今日崔秩贸然动手,打一个与他秋毫无犯却借住镇国公府的王乂,任是谁都会多想。 片刻后,王乂终于转醒。 高诗兰意味深长地瞥了雪存一眼,忙上前问道:“乂表哥,你快说说,崔五为何事伤你?” 王氏瞪她:“你表哥都疼得说不出话了,你先放过他。” 她虽这般训斥高诗兰,却暗中揣测王乂神色,想看他瞧见雪存时会有何种反应。 王乂回应众人的只有源源不断痛苦的呻吟。 见他一时说不出话,雪存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态,只借口说自己不便打扰他养伤,便带着高瑜默默离开,叫高诗兰大失所望。 高钲遂叫众人退下,支开王氏,坐在王乂榻边:“王乂贤侄,你且先听我问,是便点头,不是便摇头,我会为你做主,绝不叫崔秩小儿好过。” 王乂虚弱颔首。 高钲:“崔秩伤你,乃是思怨,绝非你公然违反大楚律法?” 王乂点了点头。 高钲一抚长须,若有所思,又问道:“既是思怨,可是因女人或财物等俗事起的争执?” 这回王乂再不敢点头。 崔秩动手打他时,虽并未道明缘由,可崔秩与高雪存有私情一事并不难猜。在场之人就算都心知肚明,又有谁敢冒着得罪崔秩的风险,站出来为他作证? 若是直接点头,无凭无据,万一这对狗男女咬死不认,那他就成了污蔑朝廷命官和武将之女的小人。刑不上大夫,崔秩出身名门,且又为五品高官,不是他能轻易得罪得起的。 况且他也害怕国公府得知他在外败坏高雪存名声。 王乂迅速斟酌完其中利弊,果断选择对高钲摇头。 高钲眼瞳一转,细思片刻后,又问他:“既然如此,那他打你便是无缘无故,师出无名?” 总之王乂被打,一没有犯事,二没有触碰崔秩之利,那么崔秩大庭广众之下打人就是不对。高钲不禁暗喜,这乳臭未干的崔家小儿总算主动递上了把柄,看他不好好参上一本。 可这般一问,王乂又摇头。 高钲再猜不出他得罪崔秩的缘由,便直言问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且告诉我,我能不能上奏弹劾他?” 该奏的奏,该参的参,该弹劾就弹劾,回想起昏死过去前崔秩放的话,王乂点头。 他强忍痛楚,咬紧牙关对高钲道:“干、干谒诗。” 说罢,再度晕厥了过去。 …… 次日常朝,不等高钲开口,朝中群臣接连站出,振振有词痛心疾首弹劾崔秩伤人一事,恨不得将崔秩说成个十恶不赦的大奸大恶的庸臣。 姬湛身为九品小官,常朝时只能站在百官队列最末,只差一步就能到大殿外晒太阳淋雨,连皇帝的脸都小成一个点。 听说崔秩打人,他事先并未替好友担忧,反而险些发笑。崔秩素日没少弹劾这群老东西,可他崔子元自己却毫无瑕玷,常被天子夸赞为典范,叫人抓不出一丝错处。 群臣苦崔子元久矣,他一朝犯了点错,如何不被群起而攻之? 更有大胆者,借此事又参中书令崔昊教子无方,拐弯抹角也要打击政敌,看世家派系吃个微不足道的瘪也畅快了。 崔昊转眼看向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嫡子,面色黑得胜过炭。 崔秩却是副泰然自若的神色,仿佛遭弹劾之人不是他一样。 皇帝无奈道:“高爱卿,子元所伤之人既是你夫人之侄,此事来龙去脉,你说与朕听听。” 高钲想到昔日崔秩对自己的弹劾谩骂,新仇旧恨,激愤不已: “启禀陛下,臣妻侄乃太原王氏子弟王乂,借住臣府中。王乂虽暂无功名傍身,亦能作得几篇文章。昨日崔中丞于鼎丰楼偶遇小侄,见小侄当众诵诗,便叫小侄临时为他作上一首干谒诗。” 干谒诗? 姬湛心想,原来崔秩竟是想听人拍马屁了。不对,他打的人是高钲老儿府上的,如此说来—— 没想到有朝一日,崔秩竟然失智到为一个女人动手。这个高雪存,把崔秩迷得五迷三道到这种地步,当真是个妖女。 一想到雪存,姬湛难免想到她那张温热香甜的被窝,心底甚至泛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崔秩可知,自己已钻过他心上人的被窝了? 姬湛眸光微动,这件事,高雪存最好烂在肚子里,不然崔秩下一个打的人说不准是他了,不过他也不怕崔秩就是。 又听高钲道:“小侄不知御史中丞有何忌讳,无意以字眼冒犯于他。谁料中丞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偏怀浅戆,容人不得,竟当众对小侄下死手!” 昨日王乂只说了句干谒诗就失去了意识,高钲稍加打听,便打听到他与何人在鼎丰楼作乐。派人上门一番询问,终于问出此缘由。 可高钲不知,那群纨绔子弟生怕得罪崔秩,统一口径,对外一律宣称是王乂作诗不当才触怒了崔秩,不敢多嘴多舌。 皇帝听完,面上展露笑意,显然一副不信崔秩会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的模样。 他点了点崔秩:“子元,朕要听你一言。” 只见崔秩不紧不慢,出列一步,持笏道: “启禀陛下,干谒诗不过是一借口。王乂既借住镇国公府上,公府便有管教之职。可镇国公管教无方,臣逼不得已才出手代为约束。不想国公竟不识臣的好意,臣今日尚且未弹劾他,他却先弹劾臣,字字诛心,夸大其词,将臣贬得畜生不如,黑白不辨,叫臣如何不寒心。” 高钲:“?” 第67章 你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浣花堂西屋。 雪存难能沉下心跟元有容学刺绣。 以往她在洛阳忙于生意,不曾有机会好好向元有容讨教那套独一无二的绣法。 灵鹭去库房领炭归来,不知元有容在她屋内,更顾不上一双脏兮兮还没洗的小黑手,猛地推门跳进屋中,雀跃道: “小娘子小娘子,方才奴婢去领炭的时候撞见了大相公二相公,他们二人的脸色一个涨得猪肝紫,一个……” “咳。”元有容忍着笑,“灵鹭,愈发没有分寸了。” 灵鹭羞得面红耳赤:“夫人。” 元有容识趣地放下针线:“既然你们主仆有悄悄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雪存笑着挽上元有容的手,亲自送她出屋:“娘,哪里有什么悄悄话。” 元有容嗤笑她:“没有还一个劲把我往外送。” 刚一送走元有容,外出打探消息的云狐也风风火火回到浣花堂。 雪存忙掩上房门,心跳地飞快:“怎么样,崔子元如何?” 她生怕她和崔秩那点事就此暴露人前。 云狐长吁道:“小娘子该先关心你大伯二伯,百官下朝时,我特留意了他们的神色。只见崔五神清气爽,气定神闲;至于其他人么,脸色像掉进染缸一样,精彩极了。” “而后我稍加打探,才知崔五遭群臣弹劾。谁料他舌战群儒,硬生生把黑的说成白的,反将他们一军。只不过因他着实伤了人,被陛下罚俸一年,加以警示。” 云狐将过程细细道出,雪存听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大伯说他毫无君子之度,更目无王法;他反说王乂在鼎丰楼偷食五石散,一副清谈作派,只知眼高手低指点江山,甚至妄加议论皇族国事,发表不实之言。要知道五石散在大楚可是禁品,他忍无可忍遂出手教训。 一个不小心,才把王乂打了个半死。 好一个“不小心”,好一个“代为管教”,崔秩下此狠手,反叫皇帝觉得他乃嫉恶如仇性情中人,风骨纯臣,对他愈发赏识。 至于以大伯二伯为首弹劾他之人,是半分好处也没捞着,罚俸这种小事,对他来说还不如骂他句“画的什么东西”难受。 雪存感叹:“得罪谁不好,偏要去得罪他。” 崔秩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闻之色变,惊得瞠目结舌,道是素来清冷绝艳的崔五郎也有失态的时候,公主府也不例外。 姬湛一下朝回到家中,公主便命人提着只鸟笼相迎,他定睛一看,里头竟装了只花花绿绿五色鹦鹉,见他便叽叽咕咕喊道: “二郎,二郎,好二郎。” “娘。”姬湛接过鸟笼,爱不释手,“这是你从何处搜罗到的?” 公主:“这是韦家小娘子特意遣人送给你的。” 听到是韦皎皎所赠,姬湛笑意褪去,随手又将鸟笼递回满月手中:“从何处来便送往何处去。” 公主惊诧:“你就这么不待见人家?” 姬湛不置可否,坐下慢呷一口热茶汤,才道:“我的习惯娘是知道的,禽鸟非我所驯,一概不留。” 能留在府中的鸟儿,皆唯他姬湛一人是从,那些或凶戾难驯或高傲倔强的鸟,没有资格留在公主府享福。 鹦鹉这种会人语的顶级珍品,更不能随意收。 姬湛沉思片刻,转对公主没脸没皮笑道:“还请娘多替我留意市面上的鹦鹉,我要亲自驯一只。” 公主睇他:“你先把留月楼那只夜枭送去别庄,本宫再考虑帮你物色。不然一到夜间,它便叫得似个啼哭的婴孩,吓得人心慌。” 姬湛无奈应下:“遵命。” 公主又警告道:“腊八将至,届时宫中设宴,你也不准再携禽鸟同行,免得又惹事,还要本宫给你收拾烂摊子。” 上回韩国夫人府她亦去赴宴,雪翎飞到沂王头上排泄一事,她更是亲眼目睹全程。 也亏得触怒沂王之人是她这不省心的幼子,她这个姑母能做个和事佬平息沂王怒火,换成旁人,沂王焉能善罢甘休? 事后姬湛虽告诉她,他是因看不惯沂王欺辱宣王李澹,才出此下策,为李澹当场报仇。 要说沂王也是个没大没小的,竟敢私下对李澹说,待日后他登基,就改封李澹为猪王,叫李澹和猪一起住。 天子尚在位,他就敢对着幼弟口出狂言,无非是觉得皇位势在必得。 李澹这孩子自幼就胆小可怜,一听沂王这个亲兄之言,如何不伤心,如何不惧怕?就是受了侮辱,也得打碎牙朝肚子里咽,哪里敢告诉皇帝。 但是他敢告诉姬湛。 姬湛个性虽看似乖张叛逆,行事风格偶尔亦跳脱难懂,却胜在嘴严,不该说的话绝不会主动透露半个字。 公主忧心不已,皇帝究竟传位于谁尚未分明。 姬湛屡次得罪沂王,日后真叫沂王继承大统了,她这个华安公主便毫无分量,届时沂王想报复回来不堪设想…… “对了,五郎为何伤人?”公主强行摒弃脑中忧虑,转而问起崔秩之事,“他也算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一夜间变得如此莽撞。” 公主也是人,公主也有八卦之心,这两日长安城最热闹的八卦,可不就是这事? 姬湛想起崔秩给出的理由,嘴角险些抽了一跳,便顺着今日朝堂情形道:“哦,被打的那个王氏子弟,据说在鼎丰楼偷偷吸食五石散,且还效仿魏晋名士清谈,被他给发现了。” 大楚现今尚活着不少经历过乱世的老人,五石散危害更是历历在目,前朝与大楚皆严令禁止吸食五石散。即便如此,也有少数人私下研制偷食,一经发现,却也不是什么致命的重罪,顶多罚钱罚役。 说起五石散,公主忽而干笑几声。 姬湛不解:“娘何故发笑?” 公主想起旧事,不禁感慨:“说起这五石散,二郎,你阿爷年也偷偷用过。” 姬湛蓦地瞪大双眼:“竟还有此事?不可能吧,那可是我阿爷。” 姬明无论在外人眼中,还是在他这个儿子眼中,都是个文质彬彬贤良方正的君子,岂会有明知故犯之理? 公主:“说出来本宫都害臊,当年你一出生,本宫带着你回公主府住下,他数次登门求见,都被奴婢拒之门外。他以为本宫对他再无任何情分,一时想不开,偷偷服了几次五石散。” “你阿兄那时才两岁,却也是个能说会走的小不点了。有一回,他用完五石散,随手扔在案上置之不理,你阿兄还不知事,险些抓去吃了。” “这件事被你阿兄的傅姆偷偷通传到公主府,本宫抱着你连夜奔向平康坊,亲手扇了他一顿,给他扇清醒了,他才没有要死要活。” 没想到爷娘之间,还有过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 姬湛:“幸好我那时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奶娃娃,不然——” 公主:“不然什么?” 姬湛笑道:“不然看见阿爷被打,我定会大笑。” 公主:“你这顽猴。” …… 腊月初八,宫中设宴。 宫宴非比寻常,雪存从未进过宫,免不得谨慎对待。 年节将至,人也该穿得华贵喜气些,是故雪存主穿紫色,这条雪青紫斗篷上的山石榴更是元有容一针一线绣出的,凑近了瞧也真假难辨,堪称匠心独运。 高琴心好歹进过几次宫,她生怕雪存端得太紧,反弄巧成拙,便自请指引雪存,叫雪存不胜感激。 姐妹二人同乘一车,至宫门前,雪存一下车,便与同时下马车的崔家几兄妹打了照面。 宫外车水马龙,人多眼杂,雪存带着高琴心上前向崔家众人问好。 待她一一问好至崔秩,崔秩与她两相对视时,双双默契地迅速挪开眼,未叫旁人发觉那一律细若游丝的暧昧。 崔序久违地见她一面,听她准确无误说出自己名讳,不免意外欢喜,刚欲开口与她寒暄,却被崔秩有先见之明似地打断: “很漂亮。” 在场众人齐齐疑惑,崔秩金口难开不喜言笑,对待女郎更是惜字如金,却忽然夸赞起妹妹的挚友。 雪存亦因他忽如其来的夸赞短瞬怔住,莫不是这会儿下着细雪,把他脑袋冻坏了,又想当众与自己调情? 她的反应落入崔秩眼中,崔秩只觉她可爱,多日未见,他其实很想她了。 崔秩手指她衣上绣样,不紧不慢道:“高七娘子斗篷上的山石榴,恍若真物。” 众人随即明白过来,原来他只是夸别人的衣服好看。 一个时辰后。 今夜宫宴并未见皇帝,宴上只有后宫嫔妃,宫人只说皇帝抱恙,无法参宴。 雪存心底还是有些失望,到底是一国天子,叫她见上一见,她也算见过世面了。 她虽刻意控制了酒量,可接连数杯温酒入腹,加之大殿之内闷不透风,她很想外出走动醒酒,顺便去宫中梅林赏雪中红梅。 这宫中的梅花,到底也是元慕白所供呢。 高琴心也喝得两颊酡红,不胜酒力,见雪存兴致缺缺,她主动提议外出。 姐妹二人小心起身,在众人不曾注意时偷偷溜出大殿。 兰陵身为皇亲国戚,座案自然远居上方,遥遥见一抹雪青紫身影钻出殿门外,她扯了扯身旁清河王衣袖:“阿兄,你不追上?” 清河王如何没发现那道倩影。 只是他活到这个岁数,封心所爱多年,竟越发活回去了,比个毛头小子还要青涩。兰陵再三怂恿,他才借故起身离席,殊不知崔秩要早他半刻。 雪存和高琴心向宫人问路,知梅林此去甚远,高琴心打起了退堂鼓:“七姐姐,太远了,我们要不换个地方?” 宫中规矩繁多,且这场宫宴几乎汇聚全长安的闺秀郎君,定不乏去梅林赏雪中腊梅的,高琴心生怕遇到韦皎皎之流,一下蔫儿了。 不知是酒意壮胆,还是铁了心想看着冬夜盛景,雪存晕晕乎乎笑道:“没事的,宫中防卫森严,且处处有宫灯照明,我们尽管去便是。如若你不愿,我和灵鹭两个人也行。” 高琴心被她说服,又觉错过如此良辰美景岂不可惜,便点头同意。 几人一路行至梅林,见放眼一片梅海延绵,恐有数里之众,且在雪中竞相争艳,傲雪盛开,纷纷感慨幸好没耍懒不来,遂深入其中。 刚走几步,忽听高琴心泄气道:“呀,我的簪子不见了,那只簪子是娘亲少时最钟爱之物,她特意借我今夜戴的。” 雪存蹙眉:“莫不是落在来时路上了?” 高琴心否认:“没有,咱们刚进梅林时还好好戴在我头上的。” 那就是更糟糕的结果,落在梅林中了。可梅林内积雪暂时无人清扫,盖得没过脚踝,簪子容易埋进雪中。且她们走得太远,真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饶是如此,雪存也好心了一回:“我们四人分开去找,若实在找不到,只能请宫人相助,一炷香后,我们去梅林外汇合。” 几人分配大概的区域,雪存主仆和高琴心主仆四散走开,分头寻找发簪。 眼下再好的景致也无心去赏,雪存一心找簪子,低着头四处搜寻,殊不知渐走渐偏,走进了灯火黯淡处。 梅树间只有零星几座忽明忽灭的落地石灯。 雪存心说不好,怎么一个不小心走到了暗处,若是走错地方去了什么禁地,她小命难保。 如是想着,她扭头顺雪中脚印原路返回,谁料一头撞进一个怀抱中。 郑珏假意被她撞得摔倒在地:“嘶,雪存妹妹,你怎么不看路啊?” 雪存没想到居然会在梅林深处撞见郑珏。 想起上回,他的姐姐伸手推她那一把,险些要了她的性命,无论如何她也对这郑氏姐弟喜欢不起来。 雪存连搀扶他的打算也没有,匆匆道了句“抱歉”,迈腿就离开。 郑珏见她不上当,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麻利挡住去路,姣好无害的面容顿时放大她眼前:“你撞了我竟直接一走了之?我好伤心啊。” 雪存堆出个无奈的笑:“郎君对不起,只是我有急事在身,耽误不得。” 郑珏紧紧凝视她那张赛雪的面容,吊儿郎当笑道:“哦?什么急事,我能帮忙么?” 雪存不耐地皱眉:“不用劳烦。” 下一瞬,她双腕被郑珏猛地拽住,抬眼看去,他的脸与她贴得更近了:“雪存妹妹,你让我亲一亲好不好。” 说罢,也不给雪存反应的时间,他闭上双眼,嫣红柔软的薄唇径直落向雪存的脸颊。 这一亲,却亲到了满嘴的鸟毛。 第68章 蹂躏她的双唇 郑珏吓得以为见了鬼,莫非这小娘子是只雀儿精不成?他张开双眼,慌忙松开雪存,却见他二人之间原是多了只毛茸茸的白隼阻挡。 白隼既出,来人除却姬湛还能有谁。 雪存看见姬湛也很是意外,她眼下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忙绕到姬湛身后寻求庇护,只求他能助她甩脱郑珏这个流氓无赖。 他方才竟是凭空现身梅林,趁郑珏闭目时,将攀在他臂上的雪翎及时架了过去,才叫郑珏偷香不成反亲了满嘴的鸟毛。 幸亏雪翎此时疲累,懒洋洋眯着眼不愿与郑珏计较,否则高低张开嘴狠啄他两口。 姬湛身姿比郑珏高挺几寸,此刻正笑吟吟阴仄仄盯着他,说出的话直白切难听: “郑珏,你精虫上脑到对着崔子元的女人也敢发情?” 郑珏一见他就觉得腰腹发疼,鼎丰楼那一脚的余威,现在都在梦魇中作祟,哪顾得上调戏雪存?脚底抹油似的飞奔跑开。 “多谢郎君解围。”目睹郑珏远离梅林后,雪存心有余悸,乖乖向姬湛施礼致谢,“今夜若是没有郎君,我恐怕清白难保。” 此刻虽有寒风细雪吹散,可她身上的酒气还是很浓烈。 姬湛目露鄙夷,高傲地扬起下巴,一时未出声作答。心里却想着,你是我的奴婢,我是你的主人,救你是人之常情。 不知她脑子里装的是浆糊还是木屑,黑灯瞎火,她喝醉成这样,竟敢孤身来到人迹罕至之地赏雪观花,疯女人。 哦,她来,定是为了同崔子元私会,这样一想,姬湛又觉得她的行径合情合理了些。 他忽而捏住她冻得冰凉的下巴,轻嗤道:“解围?高雪存,你居然觉得我是来给你解围的。” 姬湛这人总令人费解,他不是来解围的,难不成是专程跑过来秀他的鸟? 雪存皮笑肉不笑,试图小心拂开他的手,不料她这一小小的反抗举止更叫他不高兴了。 姬湛又捏了几下才解气:“你想多了,我是来给你添乱的。” “知道郑珏为何要找你麻烦么?” 雪存摇头:“不知。” 姬湛故作惊诧:“子元当真不是受你所使?” 雪存越听越迷糊:“郎君,你直接明说吧。” 姬湛垂眼笑了笑:“嗯哼,看来你当真‘无辜’啊,那我好心告诉你。子元为你,与郑珈割席断交,誓不再往来,你可知晓?” 竟然还有这等事。 雪存眸光微颤,不由敛眉深思,被崔秩的行径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他做什么事,怎么总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便去做了,还不叫她知晓。 想起她在韩国夫人府险些遇害的当夜,崔秩就躲在屏风后,许是那时,他将李霂之言听了进去。 可那时他在她面前表现得极为平静,甚至平静到她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委屈,就因为郑珈出身名门,且与他交好,所以他当真就一点也不在意这回事…… 她还打算自己用些手段报复回去的。 雪存心情复杂难言,姬湛依旧在她耳畔喋喋不休: “王乂挨打当日,子元去鼎丰楼所见之人,便是郑珈。” “郑珈虽害了你,可她身为女子,出身名门,崔郑两家更是世交,子元总不能对她动手。所以——”他刻意顿了顿,“他当着郑珈的面,拔剑割座席,后又劈桌,直言道,若她再敢动你半根毫毛,便如此案,一分两半。” 这件事若非姬湛说出,任是谁也不知崔秩已誓不与郑珈往来,雪存细想一番,方才宴间,郑氏满门确实独不见郑珈一人。 “方才郑珏见你离席,刻意起身跟来,便是来找你替他姐姐讨要个说法。” 雪存的思绪被姬湛打断。 她心中虽有气,也只能无奈冷笑:“说法……我能给他什么说法,我自己都无能,无法去向他们荥阳郑氏讨个公道。” 就算去了,外人也会觉得,她高雪存只是险些失去性命而已,郑珈可是惨遭崔子元割席断交了啊。 她虽带着微醺的醉意,眼中却闪过不甘、愤恨、隐忍与惆怅,黯淡天光下,全被姬湛看得一清二楚。 姬湛觉得她越来越有趣了,甚至佩服她心态不俗,攀附崔子元时哪怕屡次三番受辱,也能一口接一口咽下诸多恶气,愈战愈勇,只为坐上那个梦寐以求的崔氏主母之位。 同时他也的确看不起她。 世间贪恋权财的女子比比皆是,像她这样心机深沉手段了得,又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堪称世所罕见。 她越是想往上攀,他就越是想看到她摔得粉身碎骨那一天。 一炷香时间将至,雪存想起方才约定,决意离开梅林与高琴心等人汇合。 岂料她刚抬脚,便听到身旁一阵窸窣声,接着她竟是双脚悬空,被姬湛从身后圈住腰,轻松抱了起来。 雪存被他抱到一棵低矮粗壮的梅树上坐下,只能仰头望他。 原来方才窸窣声,是他在伸手拂开她身下坐处的雪。 雪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慌忙推搡他,却因醉酒无力,叫人看了莫不是以为她欲拒还迎。 她颤声问道:“郎君,你这是做什么。” 姬湛冲她眨了眨眼:“我说了,我不是来替你解围的,我是来给你添乱的。” 他盯向她水光莹莹的唇瓣,用目光仔细描摹,才发觉她的嘴唇虽生得薄而秀巧,可形状却是一等一的好看。她眉眼本就深邃空灵,更长了只高鼻,本该是个冷如霜雪的冷美人,嘴唇却意外地娇艳妩媚,尤其一点唇珠最诱人遐想。 姬湛抬指按上她的双唇,来回摩擦黏腻的朱樱色唇脂,感受到她唇齿间呵斥的热气,他拇指一顿,很快地,继续重复此动作。他将唇脂拖到她嘴角边,花得一塌糊涂: “我很好奇,崔子元会为你做到哪种程度。” 雪存被他的想法吓得险些魂飞魄散,方才郑珏没亲到她,他这会子竟然、竟然给她伪造出一副被人亲过的假象。 她在他手底下无力挣扎,苦苦恳求,带着绝望的哭腔:“郎君,你放过我吧,不要……” 她喝过酒,声音比平日还要软上三分,姬湛心头一颤,却未心软,而是不紧不慢用手指蹂躏她可怜的双唇。 直到最后,她甚至被他弄成一副双唇惨遭凌虐过的迹象,他才松手。 姬湛察觉梅林有人靠近,带着雪翎迅速闪身跳走,不知藏往何处。 雪存四肢发软发凉,仍无力地坐在梅树上。她试图恢复理智,决意先擦干净嘴再出梅林,谁料人还没起身,一双长靴便出现眼前的雪地。 崔秩尚未看到她唇上惨像,见她竟敢坐在宫中梅树上嬉玩,他先是轻笑:“雪雪,你玩心怎么这么大啊?” 她身上有酒气,必是因醉酒所致,这个小醉鬼,糊涂起来胆子这么大。 来人为何不偏不倚正是崔秩呢。 雪存被冻得鼻尖通红呼吸不畅,她更不敢抬脸看他。她目光闪躲,深吸一口气后,垂头丧气解释道:“我想闻梅,便如此了。” 崔秩略一俯身,双手直接伸至她腰上:“我抱你下来。” 这一低头,他就看见了她惨不忍睹的红唇。 崔秩黯然失笑,瞳孔一震:“谁?” 雪存欲言又止,一时间想不出用何种借口掩盖。 崔秩担心她久坐树上着凉,忍着心中怒火,先把她抱下梅树。待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站定,他紧咬后槽牙问她:“雪雪,你乖乖回答我,是谁做的?” 回想方才陆续偶遇的人,他杀气渐起,语调低沉得可怕:“是清河王还是郑珏?还是旁人?你不要怕,如实告诉我。” 雪存脸颊已经红得不能看,心底更是把姬湛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见崔秩怒不可遏,她紧紧抓住他衣袖:“郎君误会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不小心什么?”崔秩愠怒,“你还想骗我?雪雪,人不可以软弱到这种地步,做错事情的是他们,你不要害怕。” 雪存难能见到他如此动怒的一面,她生怕再生什么是非,最后遭殃之人只会是她一人,滚烫的泪便止不住落下,哭腔凄凉: “郎君,你别凶我呀。” 听她一哭,崔秩心脏猛地软下,遂缓缓松开眉头,目光中尽是心疼:“对不起,我只是太在意你了。” 雪存抽泣道:“我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啃了满嘴的雪和渣子,又一时找不出手帕,只能、只能取了些干净的雪揉开。” 她本想说用手背胡乱揉开,可方才事态紧急,她两只手背都干干净净没有唇脂,崔秩仍能发现破绽。 “我哪知道我现在是何种模样。”雪存哭得快要喘不上气了,雪片在变大,崔秩又背光而站,她在纷纷扬扬的雪里看不清崔秩的面容,却不忘嗫嚅卖可怜,“岂料郎君一来就凶我,我如何不委屈。” 崔秩一手捧着她的脸,接了她半掌的泪,心疼得说不出话,显然对这个说辞半信半疑。她身上又不是没有手帕,实在不成用衣袖、手背亦可以,非要捧雪擦。 雪存猜到他不会全信,便主动仰面直视他,雪花飞到她眉间眼上,徐徐消融成细碎水珠,整张脸都闪着微光: “郎君若真以为我受了什么欺负,不妨亲自检查一番,我当真没有骗你。” 她对着他,微启红唇,露出一段颤生生小巧粉嫩的舌尖。 第69章 拥抱 如此良辰美景,崔秩屏住呼吸,目光一沉,极力克制自己想不管不顾攻略城池的冲动。 他哑着音:“雪雪,我先帮你擦干净。” 雪存见他被此计糊弄过去,发麻的指尖夹出藏在衣襟前的手帕,乖乖塞进他手里:“有劳子元。” 听她亲昵地叫自己的字,崔秩勾了勾唇角,如获至宝。 他低下头,借着雪光映照,一点一点,小心地擦拭掉她花糊的唇脂,方才姬湛用的力道有多粗鲁,此刻他的力道便有多温柔。 待雪存唇瓣显露出原本的浅樱色泽,崔秩又托起她秀气的下巴,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她没有任何外伤才肯安心。 雪存都做好他会落下一吻的准备了,谁知他仅是单纯地替她擦干净嘴。 她心底暗暗嘀咕道,莫非他真是个坐怀不乱柳下惠,美人美景在前,如此不解风情? 雪存刚一走神的间隙,崔秩出其不意落下一个吻。 却不是落在她唇上。 而是陆续落在她脸颊唇角边。 崔秩趁机把她圈进怀中,宽大的手掌一上一下,盖在她后背后腰,画地为牢。 他们从未如此亲密过,即便上回去雪啸山庄路途上,也是她枕着他的怀抱入睡。这次,崔秩却主动拥她入怀,她完完全全贴在他身前,他身上没有酒气,只有成年男子躯体的炙热和刚烈的气息,如何不让人意乱情迷。 雪存仔细感受他的身躯与轮廓,暗慨道,素日包裹严实的官袍华服之下,竟藏着副堪称完美精壮的体魄,虎背蜂腰,四肢修长有力,他崔子元不去做个武将,简直可惜。 她半是意外半是羞赧地偏过头,假意躲开,秋水横波:“郎君,我喝了酒的……” 温香软玉在怀,崔秩笑眼弯弯,不叫她躲开,又在她下颌额角处亲了亲,与她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雪雪,你现在喝醉了,等你酒醒了再言其他,嗯?” 亲吻这种事情,要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才有意思,她现在醉得迷迷糊糊,纵然他能一亲芳泽,也毫无意义,他不屑于此时占她便宜。 就算他未亲到那张他虎视眈眈多时的花瓣唇,能亲到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亦叫他满足。 崔秩双唇发软,她脸颊上柔软的触感与香气久久没有消散。 原来男欢女爱是这样快活的一件事。 雪越下越大,崔秩和雪存纷纷被染白墨发。再这般淋下去,明日她怕是要大病一场。 崔秩解下披风,半弯着腰,直接罩在他和雪存头顶上:“你不能再淋雪了,我带你出去。” 雪存躲在满是他清新气息的披风下,自觉伸手搂住他腰身,语调调皮:“好,那就仰仗郎君给我带路啦。” 崔秩又遗憾道:“可惜今夜我们未在雪啸山庄,不能与你听雪煮茶温酒夜话。” 他低眼望向她:“等到上元节那夜,我再带你去一次雪啸山庄好不好?” …… 除夕前三天,雪存收到了兰陵送来的拜帖。 帖子上叫她和高琴心同去魏王府玩。 雪存不知兰陵何意,却也推脱不得,谁叫兰陵手握她的把柄呢?兰陵叫她往东,她绝不敢往西,只好乖乖认命。 收拾妥当后,为避免任何意外,她这次把空闲的云狐也一并叫上。 原以为兰陵是在办冬日宴,岂料等她和高琴心进了魏王府,才发现府中只有兰陵与清河王兄妹二人,外加一个世子李霂。 李霂想起兰陵此前对他说过的话,一见雪存,便迈开小短腿亲昵扑上去:“雪存姐姐,我们一起玩投壶吧。” 雪存和高琴心面面相觑,敢情兰陵叫她二人过来,是陪她玩投壶? 清河王腊八那夜去梅林寻人无果,无功而返,又扭捏着不肯以自己的名义发拜帖,这才撺掇兰陵叫雪存来魏王府,一起玩投壶解闷。 雪存只知投壶规则,却不擅长,她捏着箭矢,老老实实交代道:“清河王,郡主,臣女粗苯手拙,玩得不好。” 清河王笑了笑:“无妨,若是不精通,小王可教你技巧,稍加练习就能跟得上了。” 为了不扫兴,雪存应下,清河王站到她身侧,握住她的手,亲自传授她投壶技巧。经名师指教,雪存一点就通,很快熟练起来,不至于一筹莫展。 见她总算上道,兰陵忙命人准备好投壶场地,就连云狐和绿珠等人也参与进来,热闹极了,众人热身完毕,决意正式一较高下。 投壶开始前,兰陵解下自己腰上玉佩,放在一旁案几上:“既然是比赛,还请各位各自出一份彩头,作为夺魁者的奖赏。” 今日这场投壶,她摆明了是冲着雪存贴身之物去的。在场这几人中,唯清河王最擅长投壶,待他夺得魁首,雪存的贴身之物便正大光明归于他。 清河王解下佩剑上的玉络子,高琴心则大方卸下自己的手镯,众人一一摆上彩头,轮到雪存时,她几乎找不出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案几上玉佩手镯络子珠宝等彩头一应俱全,甚至皆非凡品,她若是拿出个重复的,便显得不够看。 雪存踌躇之时,兰陵盯住她腰上荷包,双眼发亮:“好生漂亮的荷包,雪存,若你实在苦于无物可交,不若用这只荷包?” 清河王呵斥她:“兰陵,女儿家的荷包怎能随便交出去?” 雪存解下荷包,拿在手中不舍地看了几番。这只荷包也是元有容给她绣的,上面的图样是蝶戏水仙。 从小到大,旁人凡是看见了元有容给她绣的东西,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却从未有人直白地向她讨要过。 兰陵毕竟是郡主,今日这只荷包入了她的眼,想必待会儿众人也会默契地让着她,叫她拿走彩头。 一只荷包而已,她想要就要吧,雪存坦然地把荷包放在案几上:“清河王莫要责备郡主,郡主不嫌臣女的荷包粗陋,是臣女之幸。” 彩头已备齐,众人站在十尺开外,由最小的李霂打头阵。堂内有乐师抚琴助兴,奏的便是一曲《凤求凰》。 琴音开始才能投壶,琴音结束就不能再投,最后再统计谁投中的箭矢最多,谁便取胜。 乐师方一开始弹奏,李霂还未扔出手中这一箭,便有奴婢进堂通传,道是吏部尚书三父子前来府上拜访。 雪存指尖一僵,吏部尚书可不就是姬明叔叔,他父子三人今日居然同来魏王府。 一想到待会儿又要见着姬湛那张脸,雪存已经开始头疼了,无意抿了抿嘴。不过幸好今日他父亲也在,多少能压一压他,他怕是不能放肆。 兰陵欣喜道:“快请姑父和两位表哥进来。” 片刻后,姬家三父子一前两后走进堂内,姬澄姬湛的几名侍从跟在其后,乐师识相地停掉了琴音。 姬明在魏王府见着雪存,也是略一吃惊:“雪存,你竟也在王府作客。” 雪存行完礼,尴尬笑道:“嗯,郡主邀晚辈共玩投壶。” 姬澄久未见她,今日被姬明叫上,一齐到魏王府送些年节贺礼,不料还有这桩意外之喜。见到雪存的瞬间,他心底酸甜苦辣齐齐上涌,轻笑着唤了她一声雪存妹妹,夹在二人间的仿佛隔了千年桑海桑田。 姬湛却是不为所动,将高家姐妹视作空气。 姬明扭过头,干咳一声,低声呵斥:“仲延,休得无礼,愣着干嘛?” 姬湛瞥了雪存一眼,面无表情,不情不愿道:“嗯嗯嗯嗯嗯嗯。” 众人:“……” 姬明险些挂不住脸:“把你舌头给我捋直了。” 姬湛双肩一沉,扯了个不屑的笑:“见过雪存妹妹。” 每一个字眼都咬得极重。 雪存念及姬明在场,不好阴阳回去,只得乖乖糯糯颔首道:“雪存见过校书郎。” 姬明坐至一旁,亲切问向堂内众人道:“哦?你们这投壶赛尚未开始?” 清河王:“尚未。” 姬明看向自己两个儿子:“既然如此,你兄弟二人还有褚厌等人也别闲着。” 兰陵不好拒绝长辈提议,且唯恐姬湛能胜过清河王。但转念一想,她也听说姬湛不喜雪存之事,想必也会留一手,不愿拿雪存献出的彩头。 至于褚厌等人,又不是没眼力见的,知道要让着这群主子,她便放心道:“澄表哥,湛表哥,你们记得各拿一份彩头出来。” “还要彩头?” 摆放彩头的案几就在姬明一侧,姬澄率先走去,粗略打量一眼,见案上应有尽有,思虑片刻后,解下自己腰间的鎏金瑞兽花草纹镂空银香囊球摆了上去。 姬明低头一看,见案几上荷包瞩目,笑着看向雪存:“雪存呐,这只荷包是你的吧。” 雪存答他:“是。” 姬澄好奇:“阿爷怎会知晓?” 姬明:“这手艺一看便知出自你元姨。” 说罢,他悄悄用鼓励的目光看向长子,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姬澄知道他是何意,瞬时热血沸腾,决意待会儿要大展身手,全力一试——尽管他并不精通投壶。 待所有人都交出彩头,姬湛才走到案几前,不紧不慢解下自己腰后横刀,直接放上。 姬明尚未预料到接下来的“血雨腥风”,还有闲心打趣他:“你们主仆几个怎么都交佩刀?” 褚厌偷偷笑了笑,谈珩则是一如既往地不爱吱声。 待看清了是一柄紫金螭龙纹横刀,清河王愣道:“仲延,你当真舍得以紫霆为彩头?” 紫霆是这把横刀之名,响彻长安,人人都惋惜这样的绝世名刀,居然只是拿给姬湛这个身弱无力的病美人做配饰。 姬湛不动声色挪开落在荷包上的目光,挺直腰,满不在意道:“输了便输了,尽管拿去。” 清河王揶揄他:“你莫要后悔。” 第70章 我从不向女人低头折腰 由于临时加入五人,且还有姬明这个长辈在场旁观,原本轻松畅快的投壶赛顿时显得正式无比,连云狐都略感紧张。 众人决意还是让李霂打头阵。 李霂年纪虽小,可也开始学着舞枪弄棍。方才见姬湛主仆三人大方交出佩刀,叫他眼睛都看直了,决心要将这些宝贝都收入囊中。 只可惜他空有斗志没有力气,一曲结束,投进壶中的箭矢堪堪三只而已。 乐师很快重新奏乐,这次被推上前去投壶的人是雪存。 雪存无异于是今日宴上的焦点。 感受到数道目光的追随,她沉下心,小心丢出第一箭,结果自然是没投入壶中,众人反被她这副严阵以待一板一眼的模样逗得大笑。 因无人理会,李霂垂头丧气走到一旁,在这么多大人面前丢人现眼,他越想越难过,可怜巴巴地屈膝坐下,小声哭了起来。 姬湛见状,伸手揉着他的脑袋哄道:“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今日输了,不代表你明日也会输。我只数三下,三下过后你若不哭了,我便亲自为你物色一把绝世宝刀,如何?” 此法果然奏效,三下过后,李霂当真乖乖止住了泪。正当时,又是一曲奏尽,姬湛下意识看向雪存方向,见她只投进两只箭,他趁机低声安慰李霂: “看到没,有人比你更笨,你舒服了吧。” 李霂却一派天真地盯着他:“小表叔,你为什么要欺负雪存姐姐啊?” 童言无忌,加之此刻堂内清净,李霂的话落到了所有人耳中。 姬湛恨得后槽牙都要碎了,没良心的小东西,自己好言安慰,他反倒帮高雪存说话,拆自己的台。 姬明狠狠睨他一眼:“仲延,当着人家的面你就敢议论是非长短?” 姬湛一时语塞:“儿没有——” 姬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予理会,一心盯着场上。 姬湛在心中又暗暗记了雪存不知道第多少笔,这女人真是个祸害,怎么她一出现,大的小的男女老少都向着她? 待众人一一投射完毕,只剩姬湛一人未赛。 姬湛站到投壶处,却是先向乐师挥手,令其不奏:“不必再弹了,一首《凤求凰》翻来覆去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 兰陵疑惑道:“若乐师不奏,表哥如何与咱们公平较量?” 姬湛将手中箭矢握成一把,不紧不慢道:“我必夺得魁首。” 清河王笑话他:“仲延,你又想耍无赖?” 姬湛眉开眼笑:“究竟是不是耍无赖,诸位拭目以待。” 说罢,他观察酝酿片刻,直接将手中大把箭矢对准高壶飞出。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如此投壶的,原以为箭矢会四散掉落,不料一支不差稳稳当当塞进了壶中。 褚厌带头鼓掌吆喝,堂内众人也极其配合,传出满堂喝彩之声。 姬明却紧锁眉头:“仲延,你虽技艺过人,却也坏了今日投壶的规则。依我看,不作数。” 姬湛却有理有据驳他:“阿爷,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兰陵可没说不能这么投。一味地墨守成规故步自封,像他们那样,要浪费时间投到几时。” 他走到摆放彩头的案几前:“诸位的财宝,我笑纳了。” “慢。”兰陵郁闷地叫住他,“湛表哥,方才我阿兄和雪存的婢女也都投满了壶,箭矢无一遗漏。就算你耍了小聪明取巧,可最终结果不都相同?” 兰陵满怀希望地看了清河王一眼:“你们三人再赛一局,一争高下如何,这一次,要必须遵循我的规则来。” 云狐和清河王都表示同意,姬湛挑了挑眉:“还想比试?那我奉陪。” 兰陵命人取来数条黑色缎带:“这次咱们挪壶十五尺,且要蒙眼投壶。” 她忽而笑着看向雪存:“为表公平起见,七娘,由你给他们系上缎带。” 兰陵的算盘打得很好,这样一来,雪存就能和清河王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雪存却只感觉如芒刺背,为何兰陵事事总要叫她去做,就因为信任她么……可这样一来,她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姬湛近距离接触,她一看到他那双狐狸眼比见鬼还紧张。 兰陵再三要求,雪存推脱不了,只能硬着头皮接过缎带,率先给清河王系上。 她的身形在女子当真算高挑出众的,即便如此,清河王也高出她不少,她需要踮脚才能完成蒙眼之举。 清河王常年习武,加之双眼被蒙上,五感中顿时缺失一感,其余感官尤其嗅觉听觉顿时放大。 恰巧雪存轻声提醒他道:“郡王,系好了。” 闻到她近在咫尺的香甜之气,清河王心中某处的柔软被狠狠戳了一下,耳尖慢慢爬上一抹红。 乐师击鼓三声,兰陵亲自站在一旁给清河王递箭。他接过箭矢,挨个扔进壶中,铜壶发出清脆回响,直至兰陵空出双手,堂内一片叫好之声。 他蒙着眼,竟是一箭不落投满了铜壶,直接叫后面投壶的人陡然生出不少压力。 轮到云狐,雪存又给云狐蒙眼。她紧贴云狐,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叮嘱道:“我的荷包就拜托你了。” 云狐游刃有余悄声笑答:“小娘子放心,奴婢定要挫挫姬湛小儿的锐气。” 三声鼓响后,灵鹭站在一侧递箭。云狐娴熟地听声辨位,甩出手中箭矢,竟也如清河王一般一箭不落。 只剩下姬湛一人未投壶。 堂内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就连姬明也正襟危坐,期待这个小儿子究竟有多大的本领。 雪存拿起托盘上最后一条缎带,走到姬湛身前,垂眉低眼,语气恭敬:“还请郎君稍微弯下腰。” 姬湛高出她整整一个头,已不是她踮起脚尖就能解决的。 谁料姬湛非要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时刻找茬:“我从不向女人低头折腰,高七娘子,你自己想办法解决,想不到就换人来。” 姬明在一旁听到他脱口而出的话,险些气得脸色铁青,又不好当众发作。这个逆子,每逢女郎和他说话都要夹枪带棒一番,看以后谁还愿嫁给他。 雪存恨不得直接拿手中缎带把他勒得口吐白沫。 想起上回在他的别院,他给她蒙眼的时候,恶意地把缎带缠上她脆弱的脖子,玩世不恭地恐吓她,说要勒死她。 前尘旧事不能想,一想,那股屈辱感便油然而生,雪存当真咬紧牙关,誓要与他较起劲来。 她用力挤出个毫无诚意的笑:“那就免不得要冒犯郎君了。” 姬湛懒懒散散站定在地,等着看她要如何冒犯。 只见雪存努力踮起脚,一双白花花细臂搭上他双肩,两只柔纤纤酥手绕至他脑后,几乎整个人都要扑进他怀中。 感受到身前碾过一片暖融融的柔软,姬湛身形一僵。 他不是没有抱过她,只是那次夜间送她回国公府,她着的是男装,且裹了胸。她体型轻逸灵动,那回抱她并不费力,更没有叫他生出旁的感觉。 可今日她乃正常着装,再与他亲密接触,电光火石之间,那股软意蔓延到他四肢百骸,险些叫他当场化作一块顽石。 原来崔子元享了世间最好的福。 原来是他把她主动推进了崔子元的怀抱,叫他二人顺理成章,在梅林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他真是有点没事找事。 姬湛胡思乱想时,雪存已迅速为他蒙好双眼。她用了狠力,勒得姬湛头皮都发紧。 褚厌和谈珩敏锐地发现,自家主子的耳尖,怎比方才清河王更要红了? 一定是高七娘借机公报私仇,勒疼他了。 待一切就绪,姬湛接过谈珩递来的箭矢,一支接一支,尽数投进铜壶中。 堂内众人无不震惊,他三人蒙眼投壶的结果竟是一模一样,难分胜负。 兰陵这下犯了愁。 云狐和表哥的投壶技艺不输阿兄,要如何叫阿兄顺理成章夺魁呢? 无奈之下,她只得要求再比,且这回加大难度,挪壶二十尺,中间设一屏风阻挡,三人依旧蒙眼投。 这样刁钻的投壶规则,在整个大楚都是少见,上回这么玩的人还是当今圣人与他那群开国之将,此事成为一大盛景,为人所津津乐道。 众人一听兰陵要复刻当时情形,全都来了精神观战,姬明这个长辈为活跃小辈们的气氛,甚至带头下注。 下注赌清河王大获全胜者占了七成,余下二成赌云狐胜,只有褚厌谈珩下注给姬湛。 外人眼中,姬湛虽体弱,但投壶这种鲜少费体力的活动,也真能叫他练出来。可设置一道屏障便不同了,不仅考验臂力、耐力和听觉,更要考验洞察力。 顶级的洞察力唯顶级武者经长年累月积累方能形成。 因此没有人看好他,连姬明姬澄都押的清河王。 三声鼓响,投壶的三人轮番上阵。 云狐惜败于清河王手下,清河王共计投中十七只,云狐投中十二只。饶是如此,他二人也是投壶界的佼佼者了。 轮到姬湛时,姬明这个做父亲的,手心居然替他紧张出了薄薄一层汗。 姬湛双眼虽被黑缎蒙蔽,却能见缎下他那张漂亮艳丽的嘴笑得志在必得。 他站在屏风后,不疾不徐向铜壶扔出箭矢,一枚,两枚…… 众人屏息凝神,待二十五只箭矢都扔完,才惊奇发现竟无一落地,全都插在了铜壶内。 “这怎么可能?” “我阿娘说,仲延在家时从不习武。” “纵使是运气使然,小王亦输得心悦诚服。” 魏王府众人炸开了锅,褚厌更是笑得嘴都歪了,乐乐呵呵收下赢得的银钱,分给谈珩一半。 姬湛解开黑带,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从容不迫走到案几前方,将几上所有物品一应收到自己怀中。 包括雪存那只荷包。 第71章 二郎,她当真不是你心上人? 魏王府宴饮结束。 姬家父子几人最先离开,姬明姬澄要回平康坊姬府,姬湛则是回公主府。 自从方才姬湛赢走了雪存的荷包,姬澄便一直闷闷不乐。 他自知技不如人,输在清河王等人手下,的确在意料之内。可他唯独没想到,最后竟是姬湛赢了这场投壶赛,姬湛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雪存的荷包也收走了。 哪怕是清河王拿走雪存的荷包,他也不会多心。姬湛一向不喜雪存,她的东西落在姬湛手上,他这个狂妄的弟弟如何懂得珍惜? 几府之间相距不远,姬明等人皆是步行前来,并未乘马车。 见长子神情郁闷,心不在焉,姬明一语点破他:“仲延尚未走远,你若实在舍不得,便追上去直接索要吧。你是兄长,他不会不给你的。” 姬明甚至好意提醒道:“拿到手了也先别带出去张扬,雪存名声要紧。待你二人婚事定下,你再戴不迟。” 姬澄一听到“婚事”二字,立马来了精神,愣住地呢喃了几句:“今时今日,阿爷竟还……” 自从上次激怒公主,父子二人便默契地谁也没再提及这件事。 姬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从未说过此事作罢,去吧。” 姬澄守得云开见月明,大步迈开腿,乐乐呵呵跑去追逐姬湛。 “仲延。”姬澄在崇仁坊追上人,顾不得满头热汗,向姬湛直言索要,“方才雪存的荷包,给我。” 姬湛却是从袖中掏出了他的香囊球:“喏,阿兄。” 姬澄皱眉:“我这香囊球就当送你了,本来也是你正大光明赢下的,我来是为了雪存的荷包。” 他试图以理服人:“不论你从前对雪存有多少误会,我也希望你放下嫌隙隔阂,莫要针对她一个小姑娘。仲延,女儿家的贴身之物乃重中之重,未免你拿去节外生枝害了她,不如交与我代为保管。” 褚厌听得瞠目结舌,大公子这话说的,就差没直接说郎君居心叵测小肚鸡肠了。 姬湛听了,并不生气,反将横刀竖着,双手环抱至身前,挑衅一笑:“阿兄,你以为我要拿她的荷包做些不好的事?” 姬澄抿了抿唇,没有作答,但满眼都写着“不然呢”三个字。 姬湛竟不知自己几时成了父兄眼里的恶人,顿时来了火气,冷哼道:“阿兄,与其在这里与我费口舌,不如回府好生练习投壶,下次赢回去。” 姬澄:“你明知我不擅武艺,何苦如此为难我?” 姬湛不想与他再争论,话便说得难听了些:“阿兄,愿赌服输,岂有后悔之理?你自己无能为力,就别怪我横、刀、夺、爱。” “有本事,你就来争。” 说罢,他板着脸,领着褚厌谈珩头也不回大步离开,只留姬澄一人在空旷的街道上吹冷风。 …… 兰陵本劝雪存姐妹在魏王府留宿一夜,却遭二人出言婉拒。 回安兴坊路上,雪存向高琴心随口扯谎:“听说崔公感染风寒,我身为他的弟子,不可不去探望,还请八妹妹先行回府。” 高琴心只当她要去的是清河崔氏崔家,自己是个与清河崔氏毫无干系的外人,也不好与她同往。 “七姐姐快去快回。”高琴心打量天色,见为时不早,诚心叮嘱道,“快宵禁了,你千万要当心。” 待与高琴心分道扬镳,雪存的脚步却转迈向崇仁坊。 她当然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腊月二十七,按理说她该去白玉楼单刀赴会的。 只是今夜没有那么多时间让她换男装了。 她要去崇仁坊拦路。 想到自己的荷包,雪存扶稳头上幂篱,不由加快了脚步。幸好姬湛等人今日未骑马出行,她终于在公主府外十数丈处截住了姬湛。 “郎君留步。” 雪存追得气喘吁吁,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心口处说话,幂篱上薄薄一层雾做的白纱也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似要被她含进唇齿间。 姬湛正在把方才赢得的彩头分与褚厌谈珩,他二人交出的佩刀,自然又回到了手上。 见半路突然冒出个高雪存,褚厌甚至产生了一种正在分赃的错觉,下意识把横刀藏回身后。 姬湛想起方才凭白受兄长误会,看向雪存时,免不得冷眼斜视:“何事?” 雪存呛了几口冷风,咳道:“今日廿七,该送给郎君的东西,明日会及时送来。” 原来她追上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姬湛一下读懂了她话语间的意思,她是有多不想与自己私下相见。 “知道了。”姬湛面无表情越过她,反被她轻轻抓住袖子。 姬湛嗤道:“又怎么了?” 雪存:“我的荷包,郎君若是行得方便,还请归还与我。我知道那是郎君赢下的彩头,我也愿以别的东西作为交换。” 他上回就拿走了她一方手帕,这次又是荷包。若他厌恶她到极致,恨不得把她的贴身之物烧了,都好过拿着这两样东西大做文章——尤其是到崔秩跟前。 梅林之事,她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若非她机敏糊弄过去,以崔秩那个度量,她早就灰飞烟灭了。 男子皆视她如物品,她现在是崔秩一人的私有物,崔秩焉能容忍他人染指?但凡得罪崔秩,她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 她好言好语毕恭毕敬,姬湛站定原地,一言不发。隔着层欲盖弥彰的薄纱,他试图看清她的神色,看看她眼中是否有惊恐,是否有恨意。 他没有看出来。 他只能领会美人为何犹抱琵琶半遮面时,才是最勾心摄魄的模样。雪存的喜怒哀乐与他无关,甚至她无论是何种神情,也只成了他眼底一道风景。 雪存听到幂篱外传来他一声轻笑。 姬湛不慌不忙,两指从衣襟中夹出她的荷包,笑吟吟道:“是这个?” 雪存点头:“是,多谢郎君。” 姬湛忽然一手举高了荷包:“想要,就亲自来拿。” 他想起雪存有个身手不错的婢女,便对云狐冷呵道:“不许帮忙。” 雪存急得面红耳赤,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喜欢耍她呢? 可没有办法,她只能跳起来去够他手中的荷包。姬湛臂展极长,手又举过头顶,一时将荷包放低,引她去抓;一时又将荷包拿开,让她以为马上抓到时扑了个空。 如此反复几次,雪存跳得幂篱坠地,钗发散乱了,他还气定神闲。 雪存跳累了,扶着腰大口喘息,听着都叫人生怜:“郎君,你能不能别、别捉弄我了。” 姬湛慢条斯理将荷包塞回衣襟内:“高雪存,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碰过的东西,绝无再能拿回去的道理?” 话音一落,他就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亮莹莹的狡黠。 雪存趁他不备,忽然挺直腰,直接将手伸到他衣襟中一同乱抓,看得褚厌谈珩目瞪口呆,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轻薄郎君的。 姬湛脸色顿时涨红,雪存的手在他身前作乱,虽隔了中衣,可该摸的不该摸的全叫她摸了个遍。 她的手死死卡在他衣襟内,任他后退向何处躲避都不松开。 姬湛用力按住她作乱的手,瞪眼怒视她:“你找死?” 雪存冲他眨了眨眼,柔弱可怜说道:“郎君,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你没说不能这样取啊。” 得了,她竟是拿自己今日那套说辞来对付自己来了,真是个举一反三的聪明人。 她再摸下去就要出事了。 姬湛巧言骗她:“我认输,你先撒手,我亲自找给你。” 雪存只反应了片刻,摇头道:“郎君,你先塞进我另一只手中,我再松手。” 叫姬湛当着所有人发誓已经不管用了,若誓言有用,他这种人最该遭天打雷劈的。 姬湛垮下唇角:“你的手都死死摁住了,我如何取得出?” 雪存半信半疑,略松开了些:“好。” 谁料就是这短短一瞬,姬湛另一只手抽出了荷包,并用力扔向了谈珩:“接好。” 雪存明白过来,她又被姬湛耍了。 可怜的荷包就在姬湛、褚厌和谈珩三人之间反复抛掷,竟叫他们当成了只沙包,雪存东一头西一头地追,像只被戏耍的呆头鹅。云狐和灵鹭看不下去了,再没有袖手旁观,果断加入进去,参与这场争夺荷包的大战。 众人在公主府不远处拉拉扯扯,自然被往来途径的公主府奴仆瞧见了。 奇闻,天大的奇闻呐,有朝一日竟能瞧见二郎和年轻小娘子打闹! 奴仆兴奋地撒腿跑回公主府报信,一层接一层,以讹传讹,传到公主处竟成了“二郎带着未婚妻在公主府外嬉闹”。 公主大吃一惊,顾不得手上还有事,直接一路冲至府门旁观。 “郎君。”谈珩率先发现公主的身影,低声提醒,“公主来了。” 听说亲娘驾到,姬湛唯恐公主误会不该误会的,乖乖收手不再犯贱。 雪存几人一听说公主出了府门,顾不上荷包,更不敢和公主当面交涉,拾起地上的幂篱就跑,姬湛倒也没拦。 “二郎,这是怎么回事。” 公主到几个小年轻“扔沙包”的地方时,方才那名绝色女郎已逃之夭夭,甚至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尽管隔得略远,她看不清那女郎的面容,但那身形气质和满头泼墨般的乌发,一看便知是个顶美的丽人。 雪存的荷包被姬湛情急之下放回原处。 就在他心口下方三寸,紧紧贴着他,甚至叫他滋生出一种被烫的感觉。 姬湛面部红心不跳:“娘,怎么了?” 公主狐疑道:“怎么了?本宫问你,方才的小娘子是谁?” 姬湛结结巴巴:“哦,她啊,她、她是儿新结识的朋友,只是性情羞涩内敛,娘,你可千万别怪她没给你行礼。” 公主笑道:“本宫怎么会呢?二郎,她当真不是你心上人?” 第72章 小娘子被拐跑了 心上人? 夜深人静时分,公主的话始终在脑海中回响,姬湛垂眸端详案几上雪存的荷包与手帕。 他的心上人可以是任何女人,也绝不可能是元有容的女儿。 姬湛解开荷包,把手帕揉成一团塞了进去,起身,推开房门,对屋外的谈珩道:“扔了。” 眼不见心不烦。 …… 雪存许久没在长安城过年了。 自她去洛阳经商起,每回年节都是与程姨等人一同庆贺,从未回长安与元有容高瑜团聚过。 一眨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也是长安城全年最热闹最盛大的一夜,没有宵禁,官员百姓可以在城内畅游整夜。 她没有忘记崔秩的上元之约。 那日在梅林,原本崔秩邀她先同游长安城,等玩累了再前往雪啸山庄,小住三日后回来。 但雪存很早就答应过云狐和灵鹭,她出嫁前,一定会带她二人痛痛快快地玩遍长安。她们都是在洛阳时才跟的她,从未见识过上元夜的长安城,雪存与她们绝非寻常主仆关系,任何好事自然也会想到她们一份。 她把自己的打算如实告知了崔秩。 崔秩笑眼弯弯地表示理解,又与她相商定,待到子时她再出发,他会在灞桥等她。 上元夜的长安,最热闹之地不是东西两市,而是朱雀大街。朱雀大街作为整个长安城的中轴,宽近五百尺,直接连通城南明德门与宫城南面的承天门,可谓开阔无比。 一入夜,朱雀大街人山人海,普天同庆,歌舞百戏等表演轮番上阵,数不胜数。 雪存和云狐灵鹭逛完东市,直奔朱雀大街看表演。 今年有灯车游街,朱雀大街上人潮攒动,数万人翘首以盼。 待数以千计的灯车一来一回鱼贯驶过,雪存不禁惊叹,这些灯车的样式居然无一重复。站在车上执灯表演的男女老少,有扮作各路神仙鬼怪的,有汉人也有胡人,近两个时辰,她听到了不下百句“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灯车退场后,朱雀大街上的表演远未结束。一时间,敲锣打鼓的、跳舞的唱诗歌的唱傩戏的粉墨登场,将五百尺宽的长街围挤得水泄不通。 “小娘子快看,狮子!” 灵鹭兴奋地扯了扯雪存的衣袖,吓得雪存只当波斯国进贡的狮子跑出了宫,可定睛一看,灵鹭说的原来是支舞狮队。 舞狮只有在宫中偶尔才有机会观赏,寻常百姓根本不曾见过。雪存回长安以来进过几次宫,可惜都没看见舞狮表演,今夜居然能在朱雀大街看到。 人群目光,皆被这只稀奇无比的舞狮队吸引,雪存亦是踮起脚默默观望。 只见漂亮的狮身下站着三名男子操纵,狮头站一人,中部尾部各站一人,身形一看便知是少年人。 他们的身手灵活极了,这只舞狮时而躺在地上假寐,时而跳上各个台子捣乱,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拍手叫好。 须臾,那只漂亮硕大的狮子头远远地冲着雪存眨了眨眼。起先她以为只是巧合,奈何舞狮直接穿过人群,直勾勾跳向她,挤出小块空地,在她身前卖力撒泼打滚。 众人目光皆随着舞狮而动,见舞狮在一个漂亮小娘子跟前停下,免不得发出连连惊叹: “好!” “连狮子都知道讨好美人。” “这小娘子也太漂亮了吧。” 雪存今夜着装并不算张扬,但她生就这样一副面孔,想不被万众瞩目都难。 舞狮把灵鹭和云狐挤进了人堆,长长的狮身围成一个小圈,将雪存圈在了小圈里。 伴随铜锣鼓点声,舞狮的步伐愈发地快,配合着舞狮的三人却快而不乱,转出了好几道虚影,看得雪存眼花。 锣鼓声一停,舞狮也停了下来。两名少年相互配合叠成罗汉,模仿狮子坐状。狮头正高高对着雪存,调皮地向她不断眨眼,甚至还有闲心舔“前蹄”,又赢得满堂喝彩。 雪存不知自己缘何吸引了他们,她冲着狮头礼貌一笑,紧接着两眼一黑,只能听到耳畔传来不断的叫好声。 她竟是被舞狮“吃”进了腹中。 舞狮人纷纷蹲在地上,将狮子摆弄成打盹状,雪存为不扫兴,也被迫蹲了下去。 直到狮头处的少年转过脸,与她四目相对,她才惊奇地发现居然是姬湛。 那余下两个人更不必猜了。 见她愣住,姬湛飞速地对她说了句上来。 人生喧嚣,雪存没听明白,姬湛又一次转过脸,阴骜的眉眼森冷地凝视她: “趴好。” 趴好?趴在哪儿?叫她直接趴地上? 雪存不知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只知道她肯定没有好日子过了,加之子时将至,她果断摇头拒绝:“郎君,我要出去。” 姬湛索性一个用力将狮头下压,褚厌与谈珩与他利落地打配合,整条舞狮在外人眼中便如同懒洋洋趴在地上一般。 他贴近雪存,目光瞥向自己肩后:“让你上来你就上来。” 原来是叫她趴他背上。 雪存蹙眉道:“郎君找别人玩吧,我要走了。” 姬湛浓眉一挑:“嗯?” 简简单单一个嗯字,又叫雪存如鲠在喉,脊背发寒。 她知道与他作对的下场的。 外人见舞狮一动不动,纷纷议论起来:“咦?里头是什么个情况?” 雪存算是怕了姬湛这个煞神,又唯恐与他作对会生出更多变数,只好挪动脚步,不情不愿趴上他的后背。 一片温软紧紧至后背,姬湛瞬时精神焕发,扭头叮嘱雪存抱紧了,双手放至她腿弯处,牢牢背着她,重新站起了身。 因着这条舞狮做得华丽繁复,狮布盖住三人大半身躯,待姬湛起身后,外人只能看到先前那三双腿,看不见雪存,又议论道: “呀,那小娘子真叫狮子吃了?” “这舞狮还会变戏法?” 云狐终于觉察不对了,这只舞狮明显一开始就心怀不轨,冲着小娘子去的!灵鹭却还在一旁傻呵呵地鼓掌叫好。 话音刚落,只见舞狮三人加大了动作,一跃,带着“消失不见”的雪存,跳上了某个坊的坊墙屋檐,飞檐走壁,朝着僻静处溜去,消失在朱雀大街。 灵鹭双掌拍到一半,笑容也凝滞在脸上,急出了哭腔:“小、小娘子……” 小娘子居然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拐跑了! 云狐把方才游玩买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她手中:“你先去春明门等我,但别去找崔家奴婢,切记莫要声张此事,免得惹崔五疑心小娘子不好解释,我去追。” 灵鹭泪眼婆娑:“可是狮子不见了。” 云狐冷哂骂道:“我知道是谁,公主府那几个杂碎。” …… 舞狮在坊市间飞跃不足片刻,姬湛几人就停下了脚步。 褚厌和谈珩抱着舞狮退往了别处,姬湛却背着雪存继续飞檐走壁,一言不发。 失重的感觉再一次涌入四肢,雪存吓得紧闭双眼。 等身下人彻底停止动作,她的双臀似乎坐上了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冷风习习,她睁开眼,发现姬湛竟是将她带上了大雁塔顶坐下。 大雁塔顶端较为倾斜,稍不注意就能滑下去,摔个手脚尽断。 雪存下意识搂紧了姬湛:“郎君,郎君……” 皓月千里,月明如昼,姬湛与她并排而坐。 他双手撑在身后,略扬起下巴,望着不远处的万家灯火,似鬼非鬼的冶容在无边月色下艳气逼人。他声调慵懒:“我送你的这份上元夜大礼,喜欢么?” 雪存往下看一眼都快晕厥了,身体抖成了只筛子,哽声道:“喜欢。” 冷,好冷,原来大雁塔上是这番风景,冷风灌得她眼睛发涩。 姬湛只当她怕高,在心底默默骂她了句不中用。他眼睫垂了垂,扫视雪存几眼后,忽而明白了她为何发抖。 他缓缓解下身上的大氅,摊开铺在另一处,伸手,一把将雪存拉到大氅上换了个位置坐好,也离他更近了。 这样,她总不会嫌冷了。 身下的冰凉感消失,雪存是觉得舒服了些。 她不知道姬湛搭错了哪根筋,非要拉上自己来大雁塔上陪他看月亮。见他似是极为享受夜景,她小心开口:“郎君,你可以送我回家了么?我想回家陪陪我娘和阿弟。” 姬湛漫不经心嗤笑道:“回家?高雪存,你怕不是担心错过了灞桥之约,怕惹崔子元生气。” 听他说到“灞桥”二字,雪存如五雷轰顶,姬湛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她那夜和崔秩相商时,他分明已经离开许久,为何却连她与崔秩的约定都一清二楚。 不,他那夜,分明神不知鬼不觉踩着雪地跟了她和崔秩一路。 这么说来,先前她和崔秩做的那些亲密举止,他也全部看在眼里…… 雪存只好承认:“是,我是与崔中丞相约灞桥见面。郎君既然知道,还请不要为难我。”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羽在月色下分外轻盈:“我不知几时又得罪了郎君,郎君若实在想惩处我,便待到来日吧。君子不可言而无信,我不忍中丞久等,还请郎君体谅。” 姬湛忽然觉得她很无趣。 在他面前时,她总是这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模样,叫他有几分可惜,而非怜惜。 可惜她如此姿容,不做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女子,完全不如同龄的女郎鲜活。 姬湛更不想听她和崔秩那些事。 男欢女爱犹如动物发情,有什么可取之处。 他从怀中掏出小捆事先准备好的焰火棒:“高雪存,你陪我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玩够了,就送你去灞桥。” 不容忤逆的语气。 雪存苦笑道:“郎君,你好歹与中丞是挚友,我既然是中丞在意之人,你又如何忍心叫他寒心。” “灞桥风大,我怕他等得太久,会生病的。” 姬湛不为所动,甚至面不改色掏出了火折子,点燃一只焰火棒。 很快,星星点点的金色焰火坠下,并不烫手,姬湛把焰火棒递给她: “拿着。” 原来从始至终,他根本就不在意她说了些什么,他只顾自己开心。 第73章 崔秩生气了 小娘子不见了,云狐也跑出去追人了,灵鹭这一落单,平时再大的胆量也缩了几番。 她虽然惊慌,却不忘云狐交代的事,忙朝着春明门方向奔走。 不料半路竟是撞见了姬澄主仆。 姬澄手里提着盏长长的虾灯,灵鹭步子太急,一个没注意,险些撞坏。 待看清眼前行色匆匆人是灵鹭,姬澄惊愕道:“灵鹭,怎就你一人外出?你家小娘子在何处?” 灵鹭双手都提有东西,甚至空不出手给他行礼。 姬澄见状,默默给侍从姬跃使了个颜色,姬跃立即接过灵鹭手中之物,替她分担了一些。 灵鹭急得险些语无伦次:“小娘子被郎君的阿弟绑走了!不知被带去了何处!” 姬澄眉头拧出个疙瘩:“当真?” 灵鹭迅速道出方才舞狮之事,就要从姬跃手中拿回东西,继续赶往春明门。谁知姬澄气得脸色发黑,又怕她一个小姑娘深夜独行遭遇什么不测,说什么也要灵鹭与他同行,一起去寻找雪存。 另一边的云狐也很快追上了褚厌谈珩。 舞狮器物沉重,他二人正在合力搬运,不曾想云狐突然杀了个措手不及。 谈珩武艺在褚厌之上,很快甩开了云狐;褚厌因为反应慢了些,被云狐缴刀收械,又实打实挨了一脚,为云狐所擒。 云狐揪着褚厌的马尾,用力一勒,勒得他脖子不住朝后仰。她恶狠狠道:“说,我家小娘子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哎哟,姑奶奶你轻点。”褚厌感觉自己快成秃子了,头皮虽疼,可嘴却很严实,“好男不跟女斗,你别逼我打女人啊。” 云狐又朝他肚子上打了几拳:“不说?我有的是办法治你。” 褚厌从未和女人交过手,今夜算得上是头一遭了。若云狐是个男人,早被他还手大卸八块;偏偏她是个漂亮英气的女人,还是高雪存的武婢,他动不得,只能在心中暗骂这婆娘手劲真大。 “你打死我我也不说。” 褚厌疼得龇牙咧嘴,一面不断四处张望,在心底把临阵逃脱抛弃兄弟的谈珩大骂一通。 对付他这种嘴硬的人,云狐多的是办法。 她的手沿着褚厌坚硬的腹肌缓缓下滑:“你再不说,我就叫你变成太监。” 察觉身下传来的异样感,褚厌吓得魂飞胆颤,这个女人怎这般不要脸?居然、居然…… 云狐用力掐了掐:“我说到做到,看是你家郎君重要,还是你的子孙根更重要。” 褚厌疼得在她手下扭成一条脱水待宰的鱼,这下他是真急了,大口喊道:“我说、我说,郎君他带小娘子去了大雁塔。” 云狐却是没松手:“休想骗我。” 姬湛这狗贼,大张旗鼓地拐走小娘子,就是为了带她上大雁塔喝冷风?说出去谁信? 褚厌生平头一回快要被一个女人气哭了:“我说的是真的,哪个男人敢拿命根子开玩笑。” 云狐这厢才松手,又就着他们方才匆匆扔下的布狮子,随意扯了布条,把褚厌捆成一团带走了。 …… 姬澄的人也在满长安地寻找雪存,寅时将至,还真叫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了大慈恩寺。 云狐和褚厌也在塔下等候多时了。 可惜云狐不擅轻功,只能眼睁睁看着雪存干坐在塔顶。 姬澄率人赶到时,姬湛点燃了手上最后一只焰火棒,一如方才递给了雪存。 “仲延,你又在胡闹什么!” 姬澄在地面厉声呵问,甚至叫人去找梯子。 时值丑时,姬湛暗暗估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毫不拖泥带水地起身,一手提着雪存,直接跳下塔。 旁人只当他想带着雪存一同赴死,灵鹭更是被他此举吓得当场尖叫,谁料姬湛和雪存却毫发无损地落地,稳稳站定。 雪存上前一步向姬澄道谢:“多谢侍郎。” 姬澄见她面色憔且声音颤抖,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白色大氅裹在她身上,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安慰她:“我是仲延的阿兄,他犯下如此大错,我绝不会姑息。” 他用眼刀狠狠剜向姬湛:“当真是越发没有分寸,你这校书郎一职别想继续做了。” 他身为吏部侍郎,想把姬湛调任去往何处都行,且有理有据。 姬湛却不以为意笑道:“阿兄何不先问问雪存之意?” 他歪着头,冲雪存勾出个耐人寻味的微笑:“高七娘子想在高处看长安城的烟花,想看十五的明月,想与人一起同燃焰火庆贺良宵,我才助人为乐,不是么?” 姬澄:“雪存,有我在,你实话实话便是。” 雪存勉力一笑:“多谢侍郎关心,今夜之事……确实是我本意,校书郎没有为难我。” 她垂下脑袋,咬了咬下唇:“还请侍郎莫要与校书郎生了嫌隙。” 姬澄收回几近怨毒的目光,冷哼道:“最好是这样。” 他把手中的虾灯递给雪存,语气又骤然温柔许多:“这是我亲手扎的,原本也是要送给你,雪存,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雪存不好收下他的虾灯,连连摆手:“郎君的好意我心领了。” 姬澄失落道:“雪存,一盏小小的虾灯而已,不要拒绝我。” 雪存声细如蚊:“实不相瞒,我今夜不打算回家。侍郎,我与崔中丞有约,眼下我要出发去往灞桥,先告辞了。” 听到她与崔秩相约灞桥,姬澄险些没提稳灯。回过神后,他局促地笑了笑,执意将灯塞进雪存手中:“无妨,我送你去春明门吧,免得又发生意外。” …… 至春明门,云狐和灵鹭找了几圈,也没找到崔家的马车。 许是等得太久,马车直接去向崔秩复命了。也不知此时此刻,更深霜重,崔秩有没有离开灞桥,又或者他也因担忧回到了长安城,漫无目的地寻找自己。 雪存轻轻叹了口气,看来她还是要去灞桥走一趟,万一崔秩真做了那抱柱的尾声呢? 姬澄一听说她要继续动身前往灞桥,且此时崔家的人也不在城门外,免不得又是一阵担心,说什么也要跟着她,把她亲自送到地。 雪存再三推脱也没用,也不敢和他对着来,加之三更半夜的确危险,只好应下姬澄随行的请求。 灞桥。 天微微擦亮,崔秩竟是在寒风中等了雪存整整一夜。 据下人来禀,说是在春明门外迟迟不见雪存,只能先行回来复命。 崔秩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立刻命若干下人回城找人,只剩寥寥几人跟着他在灞桥受冻。 他不能随意离开,若是刚好与雪存错过,等她姗姗来迟,却见灞桥桥头空无一人,她会伤心的。 崔秩命人支起篝火取暖,与玉生烟等人一同坐下,烹酒煮茶驱寒,就这么草率地等了雪存一夜。 天光微亮时,一辆马车终于出现在桥的另一端,崔秩欣喜望去,却是一眼认出那不是镇国公府的马车。 他不断替雪存担忧之余,感到少许的失意。 可马车竟也在灞桥停了下来。 片刻后,雪存跳下马车,直奔众人取暖的篝火处,边跑边喊道:“崔郎君。” 崔秩一见是她,不由转忧为喜,可随后,另一道身影的出现让他始料未及。 姬澄不忘提着虾灯,跟在雪存身后下了车。 他含着笑,走近了,直接把虾灯塞进雪存手中,用无比宠溺的姿态,亲昵叮嘱她:“怎么把这个忘了。” 崔秩冷着脸站起身,一双美目死死凝视雪存,脸色惨白如鬼,漂亮的双唇都干涸开裂了: “你一夜未来,便是与侍郎夜游长安去了?” 雪存愣了愣,尚未反应过来要如何作答,更没想到姬澄会来这么一遭,便听姬澄大言不惭抢话道:“是,我带着她在长安城玩了整夜。” 姬澄忽然撒谎,一是崔秩生性多疑,他只好主动为雪存掩盖姬湛之事,不让崔秩多想,免得此事越牵扯越凌乱;这二来么…… 崔秩眸光一震,他对着雪存冷冰冰勾唇一笑,仿佛又是原先那个不近人情的御史中丞,声音也哑得厉害: “既然七娘子不想去雪啸山庄,何必不一早告知我?” “玉生烟,收拾东西,回长安城。” 他居然误会自己和姬澄了! 崔秩发怒,除却笑容和煦有礼的姬澄,所有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雪存睁大了眼,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气势汹汹的步伐,拼命在他身后急切解释道:“郎君,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崔秩在马车前停下脚步,转身,冷淡地睨她:“不是么?我崔子元就活该在灞桥苦苦等你一夜,就活该……咳咳,活该受了风寒,对么?” “高雪存,你知不知道我提心吊胆了一整晚?你知不知道,我把所有最坏的结果,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可我唯独没想过,你上元夜之所以失约,原是同旁人在一起了。” 说罢,他踩凳上马车,玉生烟经过时,只敢默默与雪存对视一眼,一言不发跟着进去。 崔家的马车疾驰着驶离了灞桥。 雪存无力地目送马车离开,缓缓闭上了眼,一瞬间,险些失重跌倒在地。 这就是姬湛想要的结果吗。 为什么他总是要为难她,总是要想方设法叫她触怒崔秩,他就这么见不得她好过,见不得她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崔秩真的生气了。 至少这段时间,他都不想再见自己。 第74章 爬床婢女 一夜过去,雪存回到国公府时天已大亮,无巧不成书,她偏又遇上游玩一夜方归的高诗兰主仆。 只听高诗兰婢女嘲笑她道:“七娘子不是要跟崔三娘去雪啸山庄吗?怎么这会子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高诗兰历来对雪存不屑一顾,此刻连嘲笑她都懒得开腔,便纵容着自己的奴婢们对雪存极尽嘲讽: “怕不是伺候得不尽心,惹恼了三娘,被撵回来了吧。” “也不看看崔三娘是什么身份,当真以为送些上不得台面的破烂,就能与她契结金兰。” 灵鹭性子急,听她们这么编排雪存,恨不得当场双手叉腰洋洋洒洒骂回去,却被雪存和云狐双双拉住。 “小娘子。”待高诗兰一干人走远了,灵鹭气得两腮鼓鼓,“若是六娘这么奚落你也就罢了,好歹她是姐姐,无论如何你也要敬她三分。可她身边那几个奴婢怎敢有胆量讥讽你?你是主子,她们是奴才,你教训她们天经地义。” 雪存奔波一夜,又在灞桥出了大乱子,此刻脑子浑浑噩噩乱成一团豆腐渣,无暇去与高诗兰争斗。 尽管如此,她还是语重心长:“灵鹭,既然你都知道她们是奴婢,何必与奴婢逞一时口舌之快。倘若我辩输了,她们就能翻身当人上人压我一头不成。” “何况她们敢这么说我,还不是六娘授意。我累了,不愿争吵,六娘一向得宠,待事情闹大闹到祖母面前,吃亏受罚的只能是我。” 灵鹭满腔怨愤,可一听雪存之言,逐渐冷静下来。 她同样一夜没合眼,玩也没玩尽兴,一个时辰前灞桥那一幕,更是叫她吓得胆战心惊,崔五从未对小娘子如此不留情面过。 待回了浣花堂,她简单侍奉雪存更衣梳洗,才忧心忡忡问道:“小娘子,你说崔五会不会……唉,得罪了他,可该如何是好。” 雪存莞尔一笑:“事已至此,咱们先睡觉,你和云狐也累了,先去歇息吧。” …… 昨夜到底被姬湛拽着吹了许久冷风,雪存一觉醒来,非但没有打起精神,反而头痛欲裂,昏昏沉沉。 府医诊脉后,说她受了风寒,好在没发热,吃一副药就能痊愈。 是故她在浣花堂静养了几天,药到病除,四天后又是个能活蹦乱跳的小娘子。 今年四月,高瑜就要去参加国子监的评试了。 大楚科举制度分外严苛,为官者除真才实学外,还要被考量门第出身、外貌和仪态,这股风气蔓延进国子监,适龄的勋贵子弟也要按照科举标准考察。 高瑜姿容兼美,才学上更是无可挑剔,雪存并不替他担心,唯独只担心他过于用功熬坏了身体。 雪存甫一痊愈,就忙端着补汤去洗心阁亲眼盯着他喝光。 从洗心阁出来的一路上,灵鹭都是副欲言又止模样。 雪存笑问她:“怎么这几天你都魂不守舍的?” 灵鹭直言:“小娘子,先前你说崔五一事你自有对策,可都四天过去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 崔秩身份何等显赫,小娘子既然一心想攀附他,又怎能在府中空等着,她都替小娘子着急。 雪存低下头沉思片刻,方对灵鹭道:“你去打听打听他这两日的动向。” 灵鹭:“我都问好了,他回家后也染了风寒,比你还要严重,今天的朝会都告病未去呢。” 雪存胸有成竹道:“既然如此,咱们直接去崔家见他。” 灵鹭不解:“他当真愿意见小娘子?恐怕还没消气吧。” 雪存神秘一笑,什么都没说,回到浣花堂后,亲自给崔露拟了副拜帖送去,开始梳妆打扮。 崔家。 崔露得知雪存要亲自来访,气得随手把拜帖朝书册中胡乱一塞:“就说我身体有恙,不见。” 这个高雪存,上元夜无故失约,害得阿兄枯坐到天明冻坏了身子,今日才勉强好转,她怎么有脸贴上来的? 香菏正要叫小婢女外出拒客,崔露又忽然叫住:“等等,叫她进来吧。” 她倒要看看高雪存又打的什么主意,必定是哭哭啼啼一通卖惨罢了。 雪存被人领进中书令府,走了半日才到崔露的院子。崔家府邸占地虽广,倒不似镇国公府那般富丽堂皇,反而古意悠扬,浑厚之余不失清雅,哪怕一砖一瓦都透露着顶级世家的底蕴。 “三娘,上回你在山庄问我,我平日都用何物滋养肌肤。”雪存亲自将一只沉甸甸的螺钿盒推到崔露面前,“这里面装的,便是我提到的东海珍珠膏。” “你若是用着喜欢,改日我再多弄几斛送来。” 崔露每回听她喊自己“三娘”,总会生出一股怪异感。 心想自己明明与她不相熟,她却总学着旁人亲切地称呼自己。 崔露自知生就了副雪肤花貌的倾城色,但上回与她一起泡过温泉后,不得不对她一身无瑕生光的皮肉甘拜下风,也多嘴问了她是如何养护的。 她这次登门,竟是带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珍珠膏,光是这螺钿盒都造价不菲。 崔露连客气都懒得装,叫香菏把东西收下,一面懒懒散散撸动着怀中白猫,一面毫无诚意地迅速对雪存道了句谢谢。 雪存在她房内又待了半盏茶时间,终于道出此行来意:“三娘,听说中丞抱恙,我才冒昧给你递上了拜帖。可否请三娘卖个人情,向中丞引荐我,让我见他一面,将当夜之来龙去脉说清楚?” “上元夜我并非刻意失约,可到底因我之故害得令兄生病,我难辞其咎,特来请罪。” 崔露一早就洞悉她的目的,看在她从始至终都保持诚心的份上,崔露轻笑道: “阿兄卧病以来谁也不愿见,连我都不敢去烦他。你想见他,我可以叫玉生烟过来,但他想不想见你,非我所能及也。” 片刻后,玉生烟匆匆现身崔露书房外,见雪存登门拜访,也是大为惊奇。 崔露抱着狸奴缓缓起身:“有什么事你就和玉生烟说吧。” 雪存对她露出了个不胜感激的笑:“多谢三娘。” 崔露离开后,雪存忙上前向玉生烟问话:“小玉郎君,子元他怎么样了?” 玉生烟一听她又叫自己“小玉郎君”,脸颊飞快红出两团红晕,挠着头:“郎君他今天要好些了,前两天真是食不下咽,坐立难安。” 崔秩常年习武,这一病起来居然病得这么厉害。 雪存:“他消气了没?小玉郎君可否替我做个人情,叫他见我一面?” 玉生烟为难道:“看上去还没消……小娘子,郎君这一病,连我的账也不买,我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你。” “你若实在放心不下,不妨等郎君彻底病愈了,气也消了,再来拜访?” 看来她真是把崔秩得罪得狠了,玉生烟都被他吓得唯唯诺诺。 崔秩从不缺女人倒贴,真等到那个时候,崔秩还会想起自己? 雪存掐了掐掌心,低声啜泣着,用哀求的目光看向玉生烟:“我很担心他。” 玉生烟不忍地别开目光:“我知道小娘子对我家郎君的心意,可此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雪存抹去眼尾的泪珠:“小玉,你能不能找身婢女的衣服给我?等他要用药时,我亲自送进他屋中。” 玉生烟瞪大了眼:“这这这、这不妥当吧。” 雪存:“如何不妥当?我向你保证,绝对牵连不到你。” 玉生烟摇头:“我倒也不是怕受小娘子牵连,只是郎君院中的婢女数目一向寥寥无几,更没有贴身侍奉他的。就算是送药,也只能送到外间放下,郎君他一向很讨厌别人无故冒犯他的领地。” 雪存信誓旦旦道:“我自有分寸。” …… 很快到了崔秩该用药的时候。 雪存换上崔家婢女的发髻和衣服,玉生烟好心带路,把她带进崔秩的院子,又走到崔秩房门前,他低声交代道:“小娘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多谢啦。” 崔秩又不会吃人,有什么好怕的。 雪存眉眼弯弯,向玉生烟颔首致谢。玉生烟替她推开屋门,她小心翼翼迈过门槛,走进了崔秩房中。 按理说,她该把药碗放在外间。 崔秩这人也真是奇人,都病重成这样了,还不许别人随意触碰他的底线,爬也要爬到外间,亲自用药。 雪存端着药绕过道道屏风珠帘,一路畅行无阻进了内间,却并未听到预想中崔秩的呵斥声。 直到凑近一方窄窄的卧榻前,雪存才发现,他这会儿睡着了。 他一手搭在双眼上遮光,一手还紧紧握住一本《水经注》不放,雪存只能看见他苍白的嘴唇和散乱的长发。他身上虽盖了层厚重锦被,但或许因病中无力的缘故,盖得并不严实。 雪存轻轻叹了口气,把药碗放在一旁,俯下身,伸手就帮崔秩掖被子。 岂料她的手刚一触碰到他冰凉的长发,几乎是一瞬间,他蓦地坐起身,利落地抽出榻头剑架上摆放的长剑,剑身紧紧抵在雪存颈边: “找死?” 雪存终于明白为什么玉生烟会再三提醒她了。 崔秩竟警惕到了好梦中杀人的程度,这看似太平的盛世朝堂上,到底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雪存不敢喘息,强行冷静地抬起头,直视崔秩的目光。 崔秩眼眶发红,眼窝深陷,他目光茫然,薄薄的眼皮因困倦在眼尾多出两层褶,一双浑浊如一潭死水的瞳孔猛地紧缩。 待他看清来人是雪存,才逐渐恢复意识,收回了剑。 崔秩还当雪存是哪个不要命趁他病来爬床的婢女。 雪存小声唤了他一句:“子元。” 崔秩无力地跌回榻上,躺下,翻了个身,不想见她:“原来是你。” 她竟然混进崔家扮成婢女见他,崔秩不知该夸她聪明呢,聪明到什么歪点子都想得出来;还是指责她愚笨,闯进内间不说,竟敢在他小憩时近身,还对他动手。 雪存把手搭上他肩头,可怜兮兮晃了晃:“郎君,你还在生我的气。” 崔秩冷笑着朝里侧挪了挪:“我崔子元一介凡人,哪里敢同仙女儿生气。” 第75章 见他父母 他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吓得走旁人,吓不走雪存。 雪存稍一酝酿,满腔无奈开口道:“那夜朱雀大街人来人往,我不慎摔倒,扭伤了脚。恰好偶遇姬侍郎,他好心送我去医馆,一来二去才耽误了整整一夜。” “我命云狐将此事速速告知你家奴婢,待她赶到春明门,你家马车已经不见了。” “早该来向郎君赔罪的,奈何我亦染了风寒,不得已拖延到今天。郎君,你怪我也好恨我也罢,我只盼着你早日痊愈,远离病榻。” 上元夜翌日,也是姬澄亲自将雪存送回国公府的。 在马车上时,她恳求姬澄与她统一口径,不要将上元夜的实情告知旁人。好在姬澄答应了,向她许诺大雁塔一事会守口如瓶。 但他死活不肯回答雪存,为什么要在崔秩面前莫名其妙扯了句谎。 雪存一点也不担心崔秩事后再去询问他真相。 崔秩虽多疑,但不是自取其辱的性格。 一听她原来是扭伤了脚,崔秩身体一僵,缓缓翻了个身,面向她:“雪雪,你为何不直说?” 那天清晨,她几乎是一看见自己,就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大步朝自己跑来。 却受尽了自己的冷言冷语。 崔秩不敢回想她当时在寒风中低落迷惘的神情,一想,他心口就隐隐涌上一股酸涩。 她就那样狼狈无助地被他扔在了灞桥。 雪存为进一步打消他的疑心,故作天真地站起身,把裙摆往上撩了撩,露出只缠绕绷带的细白脚踝,女子柔美的小腿线条半遮半掩,叫人浮想联翩。 她低眉莞尔道:“郎君别担心,已经好多啦。” 没有丝毫埋怨他的神色,更不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可她越是这般,崔秩心底就越是愧疚难当。 崔秩没料到,她会这么直率地给他看伤处,且还是腿……触及她小腿上那抹晃眼的白,他匆匆撇下一双长睫,脸颊愈发滚烫,呼吸也不可控地乱了。 雪存放下裙摆,双手捧上放置在一旁的药碗,跪坐到他榻边,笑眼盈盈:“郎君,药快凉了,你先用药。” 崔秩忽将一双皓玉似的手伸向她,捧着她微凉的脸,指尖温柔地摩挲。 他因生病体热,体温比往日滚烫许多,雪存甚至感觉自己下颌处烧了起来。 “雪雪。”他念念有词,长睫颤动,“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瓜。” 雪存偏了偏头,主动把脸朝他掌心贴得更近,顺带亲昵地蹭了蹭,一双琥珀杏眸溢满赤诚的爱意。 她刚欲开口应答,门外突然传出道女声: “五郎,可是醒了?” 崔秩一听到这声音,一个激灵,老老实实收回手,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悄声对雪存道:“糟了,是我阿爷阿娘。” 中书令崔昊和窦夫人? 情急之下,雪存险些没端稳药碗,她迅速寻觅崔秩屋内有何处可供躲藏。 崔秩对屋外大声应了句“阿爷阿娘请进”,复又低头对雪存小声保证:“你别怕,我会助你,不必躲躲藏藏。” 他甚至有心情与她低吟调笑:“知道婢女的本分么?嗯?” 他坐起身,雪存只好放下药碗,心虚地低着头迎上,恨不得把头埋进砖缝里,鼓足勇气,给中书令夫妇开了房门。 “相公,夫人。”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瞒天过海,毕竟窦氏先前没少参加各类宴会,指不定眼熟她。 窦氏和崔昊一看到她也是大吃一惊,默契地对视一眼,心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五郎竟允许婢女进屋侍奉他。 尤其是窦氏,忍不住多打量了雪存两眼。 这一打量就明白了大概缘由,生得这副相貌,难怪不得子元会破例。 夫妇二人没察觉出异常,雪存松了口气,又小心翼翼道:“奴婢告退。” “站着。”窦氏柳眉倒竖,一开口便是中气十足,“主子还没开口下令,做奴婢的哪有擅自退下的道理?” 雪存又羞又窘,急得像只误入灶台里的蚂蚁,偏偏这时崔秩还在内间云淡风轻笑道:“娘,她是新来的,还欠调教,莫要和她计较。” 真是奇了,自家儿子第一次替一个婢女说情。窦氏这才笑罢:“行,进来吧,郎君还需侍奉呢。” 雪存乖巧颔首:“是。” 夫妇二人坐到崔秩对面,细细问过他今日状况,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无非都是说些家常,叮嘱他好好养身。 雪存站在崔秩身侧,动也不敢动一下,余光却将崔昊夫妇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窦夫人生得富贵明艳,崔昊虽是人到中年,但可见其年轻时相貌不俗,尤其那双潋滟秀美的桃花眼,简直与崔秩一模一样。 窦氏的话兜兜转转,又饶回到雪存身上。 她向雪存挥手:“过来。” 雪存上前,她又道:“让我好好瞧瞧你的模样。” 雪存只好跪坐在她身前,徐徐仰起一张小脸,双眼却不敢直视她。 美人离得近了,窦氏这厢才发觉雪存的美貌,远比她方才匆匆一瞥时更叫人心生惊喜。 窦氏的态度一下子亲厚不少,恨不得捧着雪存的脸亲手雕琢一番。她舍不得挪开眼,忙问崔秩:“这婢女是何时进你院中的?” 崔秩本在隔岸观火,甚至因雪存被窦氏用赞许的目光打量,他心底莫名生出丝缕的骄傲。他们这样,算不算是带雪存拜见了他的阿爷阿娘…… 忽而被发问,他用力压住嘴角的惬意:“前日。” 窦氏松了手:“前日……” 她原以为,自己这个儿子,虽是朝廷高官,此生却是个出家人不近女色的命,冷心冷情得很。一朝有婢女近身侍奉,还是个顶天漂亮的,她如何不欢喜。 但漂亮归漂亮,这婢子的脸瞧着,却总觉得眼熟,好似她曾在何处见过。 一时间,窦氏甚至都做好等崔秩病愈,就主动把雪存抬为他妾室的打算。 雪存见她没有认出自己,心中悬着的巨石总算落地了。今日这桩小小的意外,叫她以不太光彩的形式,出现在突袭的崔氏夫妇面前,来日他们恐怕对她没什么好印象…… 算了,不必想这么多,届时崔秩总能想到说辞的。 窦氏又问道:“你有胡人血统?” 汉家女子鲜少生出这样奇异的瞳色,更不会有一只凌厉的高鼻;当然,胡人女子也少见如此细腻光洁的肌肤,夸张些的,个个跟罗刹鬼似的。 这婢女结合二者之长,神态虽谦卑之至,可骨子里那股不可亵渎的气韵倒叫人惊喜。 雪存:“是,家母祖上乃是鲜卑人。” 窦氏:“哦?难怪不得,既为鲜卑人,你祖上八成也是个旧贵了。” 崔秩适时咳了咳,窦氏立刻会意。 后面的话她便没继续问了,更没再问雪存母家祖上姓什么。她心想,抓着小丫头追根究底问她何至于沦为为奴婢,到底是件不妥当的事。 在崔秩屋内坐了半晌,闻到弥漫屋中的淡淡药味,窦氏才反应过来,苦恼地啧了声:“光顾着和五郎说话了,药都没叫他喝成。” 崔秩笑了笑:“无碍的。” 窦氏看向雪存:“去伺候郎君用药吧。” 雪存旋即起身,走回崔秩身侧,伸手挨了挨药碗,见药汤凉透了,又小心翼翼拿去一旁的暖炉上加热。 待药汁变得温热,她才取下,端回崔秩跟前,一手端碗,一手握勺,耐心地把汤药一勺接一勺送进崔秩口中。 最后不忘呈上蜜饯盘。 崔秩配合地取了枚糖渍话梅含进嘴。 元有容常年卧病,雪存儿时便是这么照顾她的,故而伺候病人用药这种事,她简直轻车熟路。 崔秩全程都忍着笑,心跳也随着雪存得体的举止逐渐稳了,一面吞咽汤药,一面偷偷打量自己这个“婢女”。 今日这一幕幕,真是惊险又怪异,更多的是刺激。他和他属意的女郎,居然在爷娘面前瞒天昧地。 崔氏夫妇皆默默注视着雪存一举一动,见她伺候崔秩不出任何差错,面面俱到,窦氏更是无比满意。 崔秩用完药,二人无事可说,不好继续打扰,又叮嘱崔秩几句,便一齐离开了。 “呼。”雪存直接坐到崔秩榻上,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并不明显的汗珠,“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崔秩贴在她身后,熟练地把她抱进怀中,笑道:“你信不信,我阿娘方才已经想让你做我们崔家的小媳妇了?” 雪存身形滞了滞,羞羞答答别过脸:“郎君别开玩笑。” 她这副小女儿情态叫崔秩愈发喜爱。 他很想再与她你侬我侬,甚至想与她像在梅林时那般亲热,可一想到自己尚在病中,只能遗憾地打消了念头。 崔秩松开她,开始把玩起她腰后的长发:“雪雪,等我病愈我再去找你。” “若我没记错,元夫人信佛?” 雪存:“是。” 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只听崔秩沉声道:“还记不记得我曾允诺过你的事。” 他允诺过自己的事很多,雪存桩桩件件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终于回想起,她最初接近他,原来是打着娘亲的旗号。 雪存:“郎君是想为我娘作一副观音图?” 崔秩点头:“嗯,观音大士寿辰近在眼前,我为元夫人作一幅观音图相送,雪雪可满意?” 能得崔子元作的观音像,也是桩得之不易的美谈了。等娘收到观音图,想必会很开心,雪存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崔秩又笑着去亲了亲她鬓边的秀发:“好,等我。” 第76章 帮了你一回,记得谢谢我 惊蛰一过,百川画坊就给镇国公府递来消息,道是崔翰催促雪存赶紧回去学画了。 雪存一边心想崔翰记性还真好,她都快忘了这回事,好在她也确实抽空练画,一边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前往东市。 到画坊后,崔翰什么都没教,只叫她先画一丛竹。 崔秩教她学画时,也喜以竹入手。雪存没跟着他白练,在纸上三两下画好一团墨竹,恭恭敬敬递到崔翰跟前:“还请老师指点。” 指点?怕是有人比自己更早指点过她吧。 这技法笔法力道转圜,一笔一画都有崔秩那小辈的痕迹,崔翰看破不说破,颇为满意点头道:“不错,用心了。” 好歹这小丫头现今画出来的东西不会再气着他。 …… 雪存离开画坊前,崔翰又叫住她,交代道:“花朝节将至,记得抄几卷《南华真经》和《冲虚真经》。你书法造诣不低,这次必能一鸣惊人。” 花朝节? 经他一提点,雪存才想起这桩她从前从未参与过的要事,否则险些错过。 圣人感念故去的韦皇后,在她死后为她设庙立神祠,将她封为花神,每年花朝节都有无数人前去焚香礼拜。 当今的后宫,若非要论韦后离世后最受爱重者,非董贤妃莫属。 董贤妃年纪随轻,可她不但貌肖韦后,连才情也像,故而圣人放心将后宫委与她掌管。 道教是大楚国教,二月二花朝节前,各家贵女都要依照董贤妃之令,誊抄《南华真经》和《冲虚真经》等道家经书送进宫。董贤妃会选出抄得最好的那份,拿去韦后神祠中供奉,每年一换。 谁能得到董贤妃的赏识,谁在长安贵女中的名声便能一飞冲天,雪存自然愿全力一试。 只是还要准备二月十九的观音寿辰,随之而来法华寺还有法会……这下佛道两家经书都要抄,根本就抄不完。 何况元有容得知,法华寺今年新收留了一批因河南水患无处可去的小沙弥,还总在她耳边念叨着叫她记得去布施。 此外一开春,元氏的订单又增多了,两大商会也有得忙。 一大堆事情蜂拥而至,雪存苦闷地揉了揉眉心,暗叹忙里偷闲的日子结束了。 花朝节前,她几乎没再出过镇国公府一步,成日闷在家中埋头抄写道经。 道经准时抄写完成,宫中派人来各府收,雪存又马不停蹄地抄写《金刚经》和《妙法莲华经》等,以供法会布施。 她丝毫不知自己抄写的道经,兜兜转转,竟被姬湛拿在手里观赏。 花朝节前夜,皇宫。 姬湛下值后,照例带上有待修校的书卷,进宫陪伴李澹左右。表兄弟二人还会同时被皇帝问话,回答皇帝诸多的问题。 宣王李澹身为韦后幼子,早在十岁那年就被加封并州都督,按理早该前去封地上任。但皇帝极其溺爱这个小儿子,只让他遥领并州都督一职,舍不得他离开长安半步。 李澹至今住在宫中,甚至在他五岁时,皇帝还命姬湛做他的伴读。 姬湛与李澹既为表兄弟,又多了层伴读关系,可谓亲上加亲,是故他留宿宫中也是常有之事。皇帝特赐他居于朝晖殿,与李澹所住的含章殿仅百步之隔。 宫人们起先见到他时不时神出鬼没的身影,还会受到惊吓;时间一长,只要看到抹一闪而过的艳色衣角,便习以为常,知道那是四处乱窜的姬湛,渐渐也不觉得奇怪了。 这个活祖宗,皇宫可谓是他第二个家,来去自如的,谁敢有胆子去管? 各家贵女抄写的道经都暂时存放在文华殿,只待明日花朝节,董贤妃一一过目,亲自挑选。 一个小太监却趁皇宫巡逻守卫交接的间隙,鬼鬼祟祟溜进了正殿。 他小心翼翼,捏起厚厚一叠纸张,快速翻找着什么。 贵女们都在经文上署名了,不一会儿,小太监翻到镇国公府上的,双眼一亮,从衣襟中掏出方砚台,又从袖中拿了块墨,把殿中花瓶里的水倒进砚台,就地研磨起来。 待墨汁研成,他再三检查要泼黑的那份是否为雪存所书,刚一抬起砚台,头顶就传来一句鬼魅般的问责: “啧,狗太监,嫌自己命长?” 小太监吓得以为自己撞见了鬼,又怕惊叫声引来守卫,只能生生憋住这一句。他憋得身形颤颤脸色灰里透白,一抬头,却是见一双黑得发邪不见活气的狐狸眼,在梁上幽幽盯着自己。 从未见过哪家贵公子喜好当这梁上君子的,且还穿着身妖孽似的紫袍。 “原、原来是校书郎。”小太监忙磕头认错,“奴婢见过校书郎。” 姬湛勾唇笑了笑,跳下房梁,一手把着腰后横刀,另一手甩着抹额把玩,浑然一副不伦不类随性洒脱的模样,缓步走到他跟前: “蓄意毁坏供呈给文德皇后的道家经学,可知是何重罪?” 小太监没料到他一眼洞悉出自己此行目的,吓得什么都交代了:“奴婢是受韦家小娘子指使。” 一听又是韦皎皎,倒也在姬湛意料之中。这几年来,年年都是崔露最受董贤妃赏识,韦皎皎一向看不惯她,又比不过她,今年居然做出毁卷这种行径。 但姬湛还是假意询问小太监前因。 谁料小太监却说,他奉命要毁的是高雪存上交的那份。 韦皎皎每年都是最后一个上交的,目的在于打探其余贵女书写状况。这一打探,却是发现镇国公府高雪存异军突起,那一手排版与好字比崔露更惊艳。 她这才想了如此昏招。 花朝节礼拜韦后一事乃重中之重,最后择选出的道经,连皇帝也会过目。每家贵女上交的经文,即代表了对故去韦皇后的态度。 若是明日叫皇帝和董贤妃发现高雪存的道经被毁,那她高低也要被扣上个大不敬之罪,至于惩罚重还是不重,全凭皇帝一念之间。 小太监苦苦求饶,姬湛难得大发善心,含着笑叫他转找出韦皎皎写的那份。 “韦娘子的在此。” 小太监双手呈上。 姬湛眯了眯眼,以戏谑的口吻命令他:“你方才准备好的墨,泼上去。” 小太监吓得痛哭流涕:“校书郎饶命啊,奴婢也是受韦娘子所迫,若是叫她知道奴婢办事不力,奴婢会受罚的。” 姬湛:“与我无关,叫你泼你就泼。” 小太监又苦苦哀求半日,见姬湛不为所动,只能含泪咬牙泼上去。 姬湛又命令他:“吹干。” 若是吹不干,其余贵女的书卷也会受牵。 小太监努起嘴用力吹了大半晌,吹得嘴皮子卷起条条白屑,湿润的墨迹才终于干涸。 如此,姬湛才笑道:“滚。” 待小太监连滚带爬离开文华殿,姬湛把抹额系回头上,不紧不慢亲自整理起满地的狼藉来。 雪存抄写的南华真经赫然映入眼帘。 他握在手中反复欣赏,最后对着落款处的“镇国公府高雪存书”几字,自言自语道: “帮了你一回,记得谢谢我。” …… 今年花朝节被董贤妃选中的人果不其然是雪存。 消息传遍长安贵女圈,所有人都大感震惊,其中最受震撼之人当崔露莫属。 一开始有人以为雪存找了代笔,直到清河崔氏的小娘子们为雪存作证,叫那些质疑之人去百川画坊一探究竟,雪存的许多字卷都列在坊内,才堵住了漫天飞的猜疑。 可崔露整整三天都没缓过劲。 这个高雪存,平日到底是她小看了。 当真应了那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开始,她以为阿兄看上高雪存,只是贪恋美色;到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难怪不得,阿兄当初会对她说,有人的字写得比她更好。 崔露越想越不服气,怎么偏偏打败她的就是高雪存呢? 她气得把自己锁死在书房练字,谁也不想搭理,就连宣王等人见天气转暖邀她蹴鞠,她也不去。 随之而来还有另一个消息,韦皎皎上交的经文,竟是一团黑漆漆的破烂。她好歹是韦皇后母家的小辈,圣人得知此事,没怪罪她不敬,只叫她在家中自省半月。 崔露心想,她今年虽未夺得第一,但听说韦皎皎吃瘪,她这心里比得了第一还舒坦。 “小露,你别较劲了,听香菏说你这三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崔秩放心不下她,特来她院中探望,谁知连他这个做兄长的也被拒之门外。 崔露在屋内气呼呼答道:“阿兄少虚情假意了,找你的心上人去吧,我这个妹妹一点也不重要。” 崔秩今天的确要去找雪存。 他和玉生烟听崔露这么赌气一说,双双哑然失笑,又站在窗外同崔露开了几句玩笑。 主仆二人被崔露推开窗门甩出的书砸中,才匆匆逃离,出发前去镇国公府。 浣花堂。 雪存这段时日抄书都快抄吐了,甚至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云狐和灵鹭恭喜她受董贤妃赏识,她也左耳进右耳出地敷衍了过去。 直到灵鹭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她屋中,扶着门框,咳得弯下了腰:“小娘子咳咳……你、你别抄了,出大事了。” 雪存目不转睛,手不停笔:“什么事能大过法华寺法会。” 灵鹭:“崔五来镇国公府找你了!” 雪存淡定道:“哦,我马上出去。” 这也能算大事吗,多半是崔秩又打着崔露的名号邀她外出,雪存早就习惯了。她甚至觉得崔秩这人很有做贼的天赋,偷偷摸摸的功夫堪称一流。 岂料灵鹭大喊:“不是啊,他人都坐在金风堂和老夫人说半天话了!今天就他和玉生烟两个,没有别人!” 第77章 我当真好喜欢你啊 雪存头脑一热,指尖一软,险些坏了一卷辛辛苦苦快要抄完的佛经。 这个崔秩,胆子也忒大了吧,竟然不声不响直接跑到镇国公府来,还不如直说要自己的命呢。 他事先并未说他的观音图竟是这种做法。 被他打得半残的王乂现在还住在国公府,他这样冒冒失失地登门,就不怕招大伯二伯记恨? 雪存僵硬地站起身,让灵鹭给她梳妆更衣。 待到施朱傅粉完毕,又见云狐跑回来传信儿:“小娘子,崔五说他要在国公府花园给夫人作画,叫你把夫人请出去。” 雪存颇为埋怨道:“知道了,祖母那边他是怎么说的?” 云狐收了收声:“小娘子放心,就崔五那张嘴,把老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说你与崔三娘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上次你去崔家时,特意携重礼求他为母作画。他感念你的孝心,不敢推辞,故而今日登门为夫人画像。” 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 雪存戴好披帛,匆匆推门而出:“既然如此,我去知会娘亲。” 元有容一听她专程请人为自己作画,也是大吃一惊。 “以我之貌画观音……”元有容对镜抚过鬓角,“这不妥当吧,更不敬重。” 雪存笑盈盈把脸贴近她,与她一起看向光滑的镜面:“娘,这世上多的是扮观音的女子。儿时我还听舅舅说过,江州庙会也是由你年年扮观音,怎么如今反倒害羞了?” 快要过去二十年,又经历过两次生育,元有容这张脸,却同当年初嫁时无二。 雪存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元有容的目光却渐渐黯淡了。就算她的容貌如当年,可心境又能如当年么?她不适合再扮观音了。 元有容扭过头,抓起雪存的手,不住忸怩:“梵婢,既然崔家要赠我观音图,不如你来扮观音入画,娘收到了一样会喜欢的。” 雪存蹙了蹙眉,心想娘亲怕是不知道崔子元早给自己画过像,不满地嘟囔道:“娘,我都事先和崔中丞说好了,他是专程来给你作画的。你别担心,他才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呢。” 她软磨硬泡多时,元有容才终于应下,更衣后,同她一起出了浣花堂。 …… 国公府后花园。 因着崔秩现身,几乎整个国公府的女眷都倾巢出动,却也与崔秩隔得远远的,不敢近前,只为近距离一睹堂堂御史中丞的风姿。 就连高诗兰等人也忍不住好奇观望,他作画时是何姿态。 崔秩的风寒已痊愈,今日又恢复了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模样。 他回想起雪存在雪啸山庄夸赞过他的话,特意挑了身类似晋时的广袖宽袍穿上,只为做她心目中的荀令兰陵。过腰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发间别一枝极长的粉玉桃花簪,桃花眼桃花簪,任是心底再无情眼角眉梢也自含情。 因他身形修颀如桐木,哪怕随意一站,一个人便是一幅盎然的春意。 一粉一白两道身影闯进花园,崔秩暗暗扬了扬唇角,果然是雪存扶着元有容一齐现身。 母女二人走近,尚未对他这个朝廷命官行礼,崔秩便率先对元有容作揖拜见道:“晚辈是博陵崔氏崔秩崔子元,家中行五,见过元夫人。” 元有容见到他相貌时不由愣怔了一下,她上前虚虚搀扶起崔秩,柔声细语道:“中丞何必同我一个深宅妇人客气?快快起身。” 崔秩笑曰:“您是长辈,晚辈不敢不敬。” 元有容又若有所思盯了崔秩片刻,忽没头没尾道了声:“中书令的孩子……崔中丞,令尊令母近日可安好?” 崔秩只当她是寻常寒暄,耐心作答。 答毕,他又请元有容坐在坐榻上,以供他临摹。 崔秩将画笔纸张等器物一一摊开,却对着空白的画纸踌躇多时,不愿下笔。 “玉生烟。”崔秩不悦拧眉,“你是怎么做事的?颜料都没备齐。” 玉生烟:“郎君,我——” 话说到一半,他梗着脖子强逼自己咽了下去,心道郎君可真装啊,这些东西,不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按照你的指示收拾的? 但谁让自己是个侍从呢,唉,就是个背黑锅的命。 崔秩对雪存脉脉一笑:“七娘子,辛苦你带我去取贵府的颜料补上空缺。” 雪存和玉生烟默契地对了对眼神,原来崔秩打的是这个主意。也罢,旁人皆未看出她与崔秩之间的端倪,且国公府除她以外,没人对书画有浓厚的兴趣,整个公府颜料最齐全的地方,除了浣花堂还能是哪儿? “中丞请。”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她始终与崔秩保持五步之隔,又对元有容道,“娘,您稍等,我和中丞去去就回。” 说罢,玉生烟和浣花堂的一众婢女也随行前往,还真叫人看不出她和崔秩之间的猫腻。 真正的猫腻岂能让外人瞧见? 崔秩一迈进雪存的书房,便急不可耐关上了房门,从她身后抱住她,将她紧紧圈在怀里。 他深吸一口她的颈边香,声音压低到沙哑迷离:“雪雪,你有没有想我?” 想他? 雪存没被他吓破胆就算不错了。 他总是出乎意料地以各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上回是马车,这回直接杀到公府。方才在众人面前竭力端着,雪存到现在还后怕,腿都快吓软了。 “崔子元。”难得雪存连名带姓喊他,她在崔秩怀中扭了扭身,无果,只能任由他桎梏,“你知不知道你吓死人了。” 又是这副似嗔似怨的娇娇语调,听得崔秩心头发痒。 崔秩贪恋地埋下头,恨不得一张脸都长进她颈间。他轻笑,呵出的热气像一双无形的小手,挠得雪存的后脑处一片酥麻:“我迟早要见你娘亲的,不是么?” 他抓起雪存烟粉色的披帛,把在手心不断玩弄:“雪雪,你今天好美。你身上颜色,倒与我的发簪相配。” 雪存转头去盯他的发簪,果然是枝栩栩如生的粉桃。这样阴柔艳丽的长簪,寻常男子可不能轻易尝试,唯独他崔子元戴上,竟是没有半分的脂粉气。 或许这簪子还很适合姬湛。 雪存冒出这个想法时头皮一凉,好端端的,她想到那个瘟神做甚? 崔秩趁她走神,松开她的披帛,又去扣住她的手。察觉她掌心不复以往柔嫩,他心疼地揉捏起来:“你这段时间足不出户,究竟要抄多少经书?手都起茧了。” “若实在抄不完,我替你分担好不好。” 雪存摇头:“快完事了。” 她在他怀抱中艰难转身,轻轻抬手推他的肩:“好了,你快去挑颜料吧,你在我院中待得太久旁人会怀疑的。” 崔秩这人调起情来,怎么没完没了没大没小。 “遵命。”崔秩不舍地松开她,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是恨不得捣出黏腻缠绕的丝线。他实在心有旁骛,趁机亲了亲她的耳垂,“雪雪,我当真好喜欢你啊。” …… 若非有个玉生烟冷脸挡着,恐怕国公府一众女眷,便会以观摩崔秩作画的名义,将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上演一出看杀崔秩。 她们早将他打伤王乂一事抛诸脑后了,眼里只容得下他那张举世罕见的好容颜。 崔秩一气呵成画成观音图,时值傍晚,老夫人命人备下丰厚晚膳,欲留他在公府享用,却被他疏冷地推脱了,半刻都不愿在国公府多待。 主仆二人行向元有容道辞,快步离开。 元有容回到东屋后,对他画成的观音图爱不释手。 “不愧是崔氏子弟,画功可谓无人能出其右。”她望着画像上的观音,忽然双眼发热,“梵婢,今日多亏你相劝,我已经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她少时长在江州,每年庙会,邹媪都会把她打扮成观音模样乘车巡游,为当地百姓洒净瓶水祈福。江州有江南西道的水雾烟雨,秀丽山峦,有疼爱她的阿兄,原来她也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元有容多愁善感,多哀多泪,雪存虽早已习惯了,却不忘劝她:“娘,您别掉眼泪了,对您身子不好。您若是喜欢,我年年请他为你作观音图。” 她一面说着,一面在心中想,若她真能嫁成崔秩,往后就是一家人,再也不愁没人给娘画观音图啦。 即便她……她待崔秩,并无多少真情,可看在今时今日之点滴,她愿意慢慢学着为他付出些许真心。 …… 观音寿辰一过,法华寺每年的法会又开始了。 法华寺因接收了一批懵懵懂懂的小沙弥,故而今年法会与往年不同,前去听禅布施者只多不少。人人都争先恐后捐赠香火,以保这群小沙弥来到长安后衣食无虑,潜心修禅。 元有容把这件事念叨了整整一月,又事无巨细叮嘱雪存布施事宜,雪存带上云狐灵鹭,一起前去法华寺。 法华寺内,她又遇见了清河王父子,同来法会布施的还有兰陵。 只是比之去年,清河王的阵仗小了不少,这次连清河王府兵士都没带。 李霂正与大雄宝殿内的小沙弥眼对眼互相张望,无暇分心,清河王和兰陵顺理成章地把他扔下,齐齐向雪存走来。 清河王笑道:“七娘子,又见面了。” 雪存颔首:“臣女见过清河王,见过郡主。” 兰陵挽上她的胳膊:“听阿兄说,你与阿兄初见,便是在这里?” 雪存:“是,确切地说是在后山。” “霂儿,别耽误小师父早功。”几人身后,忽然传出一道熟悉的男声,“你若是也想出家当秃驴,我帮你把头发剃了,让你和小师父们的脑袋一样圆,嗯?” 怎么又是姬湛这个煞神。 第78章 拜倒石榴裙下 他们公主府不是信奉道教么,姬湛怎么也来法会了。 他甚至直接当着一众人的面,管小沙弥们叫秃驴。 真没礼貌。 雪存有点想掐人中冷静一下。 清河王干咳道:“仲延,佛门重地,不可妄语。” 姬湛环抱双手,艳丽的面上含着笑,缓步走来:“佛祖慈悲,小师父们想必也不会与我这个俗人计较。” 他的目光并未落到自己身上。 雪存不愿与姬湛再同处一地,忙借机找借口溜走:“清河王,寺中天竺高僧要开始讲禅了,臣女先行一步。” 姬湛却忽向她开口问道:“天竺高僧?就是那个又黑又瘦的红胡子老秃驴?听说他们天竺人十年八年都不洗一次澡,这你们也能忍。” 他笑眼邪肆,点漆双眸直勾勾盯着雪存不放,一副势必要找出她失控痕迹的架势。他凝眸盯了好一会儿,确实瞧出雪存在隐忍地失态。 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慢慢红了,下颌绷得紧紧的,看不惯他,又拿他没办法。 姬湛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眼底一惯戏谑的笑意中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真心。 清河王知道,对付姬湛这种行径,要用何种方法。索性直接不加以训诫,更不与他费口舌,转问雪存道:“法会结束后,七娘子可要布施?” 雪存:“是,臣女奉家母之命,又一早与住持协商好了,特意为小师父们准备了新的僧服,待到法会结束便分发。” 眼前二人都将自己刻意忽视,姬湛也不恼,唇角依旧噙着抹贱兮兮的笑,悠扬地轻哼起歌儿来。 见姬湛的气焰灭下,清河王对雪存浅笑道:“小王亦为法华寺购置了大量经书,法会结束,七娘子可愿与我一同布施?” 今日布施者无数,若无权势,只能乖乖排队等候,可跟清河王一起就不同了。这样也好,能省下不少时间,雪存点头同意。 …… 雪存与清河王一左一右,相隔不过两三尺,一个支起张分发僧服的桌子,一个架起张堆叠经书的高案。小沙弥们领完新衣,往旁边挪一步,就能领到经书,简直省时省事。 布施乃是行善积德之举,每到此时,身份再显赫的人也会亲力亲为,是故云狐灵鹭及清河王府奴仆,都只是站在一旁打下手。 小沙弥们虽都是出家人,但他们年岁尚小,身上还保持着俗世小男孩的腼腆天真。双手接过新衣,一仰头,望着雪存的脸,比壁画上的飞天仙子还美丽,就呆愣愣地瞪大双眼,嘴也不听使唤了,张得能塞下颗鸡蛋,道谢的话语更叫人无可奈何: “多、多谢清河王妃。” 小胖墩沙弥身后站着的细瘦小沙弥,忙拽着他的衣袖,窃窃私语提醒他:“说错啦,说多谢施主就行。” 雪存轻笑着,好言解释道:“小师父,我不是清河王妃,往后若再见我,莫要喊错啦。” 她担心小沙弥触碰了清河王的忌讳,又转看向清河王:“郡王,这位小师父不知您家事,一时失言,您……” “区区小事。”清河王大度地摆手,“我怎会放在心上。” 他刻意侧了侧身,把嘴角用力下压,不叫雪存瞧见他是何神色。 方才听到那句多年不曾听见的“清河王妃”,真是恍若隔世,悲喜交加。叫他呼吸一滞,眼前一片眩晕,时而将一旁雪存的身影看作亡妻;时而又清醒无比,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 他期待着雪存能主动再与他说些什么。 雪存殊不知此刻清河王心底百感交集,仍在认真地分发僧服,她目不旁视,对每个接过僧服的小沙弥都施以微笑。 直到一个强势的身影挤进她和清河王中间。 “常言道日行一善。”姬湛抢过雪存手中尚未送出的僧服,长眉微挑,“我也要行善,高七娘,你不介意吧?” 雪存笑容一僵,迅速低下头:“不敢介意。” 清河王只当姬湛要来捣乱,揉了揉眉心,面色尴尬:“仲延,法会非同小可,你要闹也得分清楚场合。” 姬湛淡定应付道:“表兄,我今日过来,不是来胡闹的,你就当我来蹭一蹭你和高七娘的福因,日后也好结个善果。” 善果?雪存忍不住在心底嘲讽他,就你这样的,还妄想结下善果?那真是佛家之不幸。 姬湛余光瞥见她忿忿神色,默默数了数,这是高雪存今天生的第三次气。 他知晓分寸,转瞬间,倒是规规矩矩把个耀武扬威的作派收敛起来,当真沉住气,协助雪存和清河王一起布施。 百来套僧服经书一一发出去,说少也不少,但说多便更不算多了,不到半个时辰,雪存和清河王就布施完毕。 直至分发到最后一个浓眉大眼圆嘟嘟的小沙弥,姬湛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手将僧服递给小沙弥,另一手空出,寒声叫住小沙弥:“站着。” 小沙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手乖巧地结礼,歪头问道:“阿弥陀佛,施主何事?” 姬湛忽嗤笑起来:“让我摸摸你的脑袋。” 圆滚滚光溜溜的头,尚未烫上戒疤,光下真是锃亮锃亮的,一个接一个排成两列,惹眼极了。 姬湛早就想这么做了。 好心的施主摸摸脑袋而已,又不会掉几两肉,小沙弥大大方方把光头凑了上去,叫姬湛摸得心满意足。 只是雪存这次当真没忍住,在姬湛看不见的地方,含蓄地翻了个白眼。她直言要打道回府,领着云狐灵鹭,真是逃命似地跑出法华寺,直奔长安城。 清河王等人为不耽误别人布施,很快也外出。 姬湛上马前,被兰陵单独叫去一旁。 兰陵不解:“表哥,你方才为何非要挤在阿兄和雪存之间呢?真是煞风景。” 听她用“煞风景”形容自己,姬湛不可思议笑道:“何为煞风景?” 兰陵当他没开情窍,竟察觉不出清河王那份微妙情愫,只得直言:“你碍着我阿兄和雪存了。” 妨碍。 姬湛眉心一折,反应许久,才想明白,遂又问她:“表兄当真动了再娶的念头?” 兰陵点头:“是,霂儿连娘亲的模样都没见过,如何不可怜?我和阿兄商议后……” 她絮絮叨叨说了大堆,后面的话,姬湛双耳发鸣,逐渐听不清了。 无非是觉得高雪存有多适合做这个清河王妃罢了。 姬湛冷冷一笑,他低估了她,更高估了旁人的自控能力,没想到连清河王也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世俗男女之情,本就是他最为不解之事。若一个人连自己涌动的欲望都克制不住,与只知交媾的禽兽何异。 人若生情,无异于将自己的软肋广而告之,简直是最愚蠢的行径。 姬湛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又漫不经心问道:“表兄自己,对她可有意?” 兰陵一顿:“自然,这么一个活生生的温柔大美人站在你面前,任是块石头,也该生出裂痕。” 姬湛:“他不知高雪存与子元之事?” 兰陵笑道:“那又如何?待到她谈婚论嫁那日,婚书上写的是何人名字,才是最有用的。” …… 半月过去,长安春意盎然,姬湛也终于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鹦鹉。 鹦鹉笼是褚厌从东市拿回来的。 今日虽休沐,但姬湛无心春色,并未同长安城中大多数人一样外出踏青。 褚厌把鹦鹉放到他身旁空位,却迟迟不肯退下,在书房门口处来回踱步,面上满是纠结。 姬湛被吵得心烦,将书本往案面上重重一砸:“你到底想干什么?” 褚厌慌忙谢罪:“郎君,属下有一事,关乎宣王,不知……” 姬湛单手托额:“我说过,宣王之事无论大小,一概告知于我。” 褚厌抬眼试探道:“那属下真说了?” 姬湛:“说。” 褚厌:“方才我去东市取鹦鹉时,正好撞见宣王。但见宣王追上一辆马车,红着脸,扭扭捏捏地朝马车中递去一封书信。” 姬湛笑道:“就这么件小事?他也快到成婚的岁数了,情窦初开,不足为奇。” 褚厌深吸一口气:“郎君猜猜,收他书信的女子是谁?” 姬湛的心跳莫名加快,无心顾及新收获的珍禽,忽坐正身形:“少卖关子,说。” 褚厌低下头:“是高七娘子,高雪存。” 姬湛拧眉:“没看错?” 褚厌:“属下绝不会看错,今日十五,高七娘必去百川画坊,马车正是从那个方向驶出。” 他又小声嘟囔道:“更何况,伸出马车的那只手,简直白得我差点瞎了,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女郎有她白……” “高雪存。”姬湛轻声念叨着雪存的名字,面上阴晴不定,“又来一个。” 褚厌听不懂他话中意味,好奇问道:“郎君,什么叫又来一个?” 姬湛懒得与他费口舌,叫他起身去书桌旁研墨。等墨研成,姬湛洋洋洒洒亲手写了封请帖,折了个对折,转交给褚厌:“后日发放请柬时,记得把这份交给国公府。” 褚厌恍然大悟,再过九天,就是姬湛的二十岁生辰,也是他的成人冠礼,届时公主府会宴请长安百官名士,给姬湛一个万众瞩目的成人礼。 在此之前,郎君可没说过他愿宴请国公府的人。 看来他是想让高七娘登门祝贺了。 第79章 入阵曲 高琴心被云狐请到了浣花堂。 “八妹妹一定收好。”雪存把李澹的信转交给她,又亲手为她倒了碗浆酪,推到她跟前,笑问道,“你何时与宣王……” 高琴心到底长大了,也有了不可告人的小女儿心事。 方才若非宣王以为她同自己一起外出,半路拦车,雪存还不知她与宣王之事。 高琴心羞赧得面红耳赤:“去岁在梅林时,我无意间偶遇了宣王。” 原来冬至夜还发生了此等事。 高琴心既然选择隐瞒,雪存更不好奇追问细节,毕竟那是她的私事,且她与亲王相交,知道太多对自己并无好处。 待她走后,雪存全当无事发生,挽袖,继续练习字画。直到一日后,一封请帖打破了浣花堂的宁静。 姬湛的冠礼竟然邀请了国公府所有小娘子,就连高诗兰和高倚文都很是意外,华安公主母子一向傲慢,从不愿与国公府有过多的往来。这次兴许是因为姬湛的冠礼,要办得越热闹越好,公主才破例一回。 但雪存知道,姬湛这封请帖,是冲着她来的。 他就是想看她去出丑。 灵鹭道:“小娘子,姬家二郎的冠礼,你要去么?若是你要去,奴婢便早些为你配好衣裳。” 雪存摇头笑了笑,把请帖塞到厚重的书堆下,眼不见心不烦:“我去做什么,去碍公主的眼?全长安都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我何必去自找不快。” “就算我想去,也实在分身乏术。眼下牡丹花期将至,这一开春,元氏的订单又暴涨了三倍。沂王府今年要办牡丹宴,这才是头等大事,我们万万不能搞砸了。余下的事情,等我忙完这一阵再说吧。” 她的语气倒轻松,灵鹭越见她这般,心底越是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意,蹙起两弯毛绒绒细眉:“小娘子,你……” 雪存:“我怎么了?” 灵鹭快要哭了:“你这么累,奴婢实在心疼你,听说太子已从河南动身回长安,兴许连沂王府牡丹宴都能赶上。小娘子,崔五郎至今态度不明,等太子回到京师,你该如何是好。” “早知如此,你就不该吊死在崔五这一棵树上。他这人嘴上说得好听,占了你这么多便宜,除了金银珠宝,却一点表示也舍不得拿出来,更不急着亲事。” 如今听人提及太子,雪存心中再没初时那份恐惧了。 太子一但回到长安,沂王党必然按捺不住,两方派系又要打擂台。国公府就算急着把她献给太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把脸伸出去叫人扇巴掌。 雪存沉思片刻,在纸上三五笔列出一个清单,叫灵鹭交给云狐去置办:“是时候该探一探崔子元的态度了,我就不信,他当真心如匪石。” …… 又是每月二十七。 雪存扮上男装,鼓足勇气走进白玉楼。 几天前,听高诗兰回国公府显摆,道是姬湛的冠礼可谓空前盛大。 圣人特意前去公主府赴宴不说,甚至亲自为他束发加冠,完成成人之礼。此等尊荣,长安年轻一辈子弟中,也只有姬湛才配拥有了。 雪存对姬湛的冠礼毫不感兴趣,他的生辰宴上发生了何事,她更是一概不知。 可她知道,等会儿姬湛定要借口刁难她。说不准一刁难,又叫她不能及时赶回国公府。 真叫人发愁。 “主人,这是上月商会的账本,请过目。” 雪存跪坐在姬湛身前,挺直身板,乖乖将账本举高。 最开始,她对姬湛用这种羞耻的称呼说话时,还会脸红心跳。几月过去,她已练就一副波澜不惊死水般的老脸,任由姬湛如何刻薄,她也喜怒不形于色。 意料之中,姬湛没有接。 姬湛倚坐在矮椅上,单手抵额,姿态散漫:“高雪存,我的生辰宴为何不去?” 尤记得那天,几乎全长安的女郎都去了公主府,可他的目光翻来覆去穿过重重人群,就是没有看见她。 她故意的。 姬湛尤为不满,什么时候,她竟有拒绝自己的本事了。 雪存早知他会问,故而已将说辞准备得滴水不漏:“启禀主人,近日商会与元氏订单增多,小的一时抽不开身,遗憾未去赴宴。” 姬湛“啧”了声,夺过她手中账本,也没兴致翻看。他忽然坐直身,双手撑着下颌,凑近她,唇角噙着笑,摇头晃脑: “高雪存,我今天没叫你元慕白,你大可正常与我交谈。我要你重新说一遍,为何不去?” 雪存不动声色朝后挪了挪腿,努力与他拉远间距。她垂眼答道:“卑贱之人,不敢去污了公主的眼。” 这句话他们二人都明白是何种意思。 她已经把自己贬低到如此份上,姬湛总该放过她。 谁料他不屑嗤笑:“怎么,你如今还学会了自轻自贱这套?说到底,你是不想给我送贺礼吧。” 这句话他说得没错,雪存还真就不想给他送礼物。 “小的不敢。”雪存闭上眼,趴伏在地,“郎君,若无其他事,小的就先回国公府了。” 姬湛:“我没让你走。” 雪存心急如焚:“郎君,欠您的贺礼,我一定补上。” 姬湛却笑道:“我不稀罕那些俗物,你若诚心想补,不如这会儿给我跳一曲兰陵王入阵曲,跳得我开心了,你就回家,如何。” 雪存怔了怔:“我、我不会……” 姬湛:“你不会?三天前,你与郡主一同出游,你当着她和霂儿的面,表演了一次所谓翻云覆雨手。你现在告诉我,你不会?” 雪存震惊,他怎么什么事都知道?又或者说,他居然派人跟踪她? 她解释道:“翻云覆雨手不过是以手作舞而身形站定罢了,我投机取巧,只为博郡主和世子一笑。郎君,我真的不会跳舞。” 姬湛半信半疑:“高长恭姓高,你高雪存也姓高,你为什么不会跳兰陵王入阵曲。” 周天子姓姬,你姬湛也姓姬,周天子死八百年了,怎么不见你姬湛去陪葬? 雪存当然只敢在心里这么骂他。 这个人怎么能不要脸强词夺理成这样,她真是服了,普天之下,居然有人脸皮比元慕白还厚。 姬湛看她那副懵懂为难的模样,想必没有说谎话骗他。 他瞧着颇为烦恼,把双长腿搭上桌案,身子又大马金刀往后一靠,问道:“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敕勒歌你总会唱吧?” 在大楚,无人不知入阵曲与敕勒歌。入阵曲确实不见得人人都会跳,可敕勒歌一定人人都会唱。 雪存想明白了,他今天就是来从自己身上找开心的,只得点头:“我会。” 姬湛:“叫你的人取只羯鼓过来,我亲自为你伴奏。” 待白玉楼小厮取来羯鼓,姬湛怀抱羯鼓,正襟危坐,对雪存颔首示意:“唱。” 雪存强憋着心中怨气,小声开口:“敕勒川,阴山下……” 鼓点忽然停下。 姬湛横眉看她:“大声些。” 雪存无奈之下只能清了清嗓子,重新准备:“请郎君击鼓。” 富有节律的鼓点重新响起,伴随鼓点,还有道娇甜婉转的女声: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曲唱毕,雪存自己都极为满意,她的嗓音不说余音绕梁,至少听得过去。 虽然并不适合唱浑厚苍凉的敕勒歌。 可姬湛什么都没说,白净冶丽的面上更是没有半分波动,反因她方才歌声,陷入深思。 半晌,才见他一手放下羯鼓,若有所思笑道:“我看你这敕勒歌,根本没唱出高神武大业未成的长恨,更唱不出东魏将士们的血泪不甘。倒像是——像是怀朔镇上,娄昭君与他初见时所唱。” 雪存被他说得一阵肉麻恶心。 他居然将自己的嗓音,比作娄昭君初见贺六浑,他这是把他自己当成高神武了?无耻小人,也配与枭雄相提并论。 雪存被他戏弄,双颊涨得通红,正欲反驳,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躁动: “方才那首敕勒歌为何人所唱?” 这道嗓音极为耳熟,雪存尚未反应过来,姬湛瞪大眼,轻声提醒她:“是崔序。” 崔序?好端端的,崔序为何会现身白玉楼。 “崔录事,您不能进去,这是咱们会首的书房!” 崔序朗笑道:“正因如此,我更要一探究竟,究竟是何妙人,能将敕勒歌唱得如此柔情蜜意。你们会首金屋藏娇,太不厚道。” 他身为朝廷命官,白玉楼的人怎拦得住?何况姬湛单独外出,并未携带侍从,云狐也在后院门外等候,崔序是铁了心要闯书房。 崔序见过她,不能让他识破自己的身份。 雪存向姬湛投去求助的目光。 姬湛和雪存一样急,现在再抱着她翻窗来不及了,眼见崔序的影子已行到廊中,他心生一计,忽然一把将雪存扯到身前: “别动。” 雪存稳稳跌坐在他宽阔有力的怀抱,甚至坐在他坚硬如铁的大腿上。 这个螳螂精,差点没给她磕骨折。 意会到姬湛的想法,雪存识相地把脸埋进他肩头,与他紧紧贴作一块。 “叫啊。” 姬湛忽用了扯了扯她的腰封。 叫?叫什么叫。 姬湛的目光,又落在她扎起来的长发和那身男装身上,她这身行头,没有任何一刻比眼下更碍眼。 他不能让崔序以为他喜好龙阳。 书房门被崔序大力推开,下一瞬,姬湛也一手扯下雪存的发冠,长发瞬间盖住她整个后背,另一手猛然朝她腰上软肉掐去。 “啊哼——” 第80章 宋玉东墙 崔序万万没想到,推开门会撞见如此香艳的场面,更没想到,在会首书房寻欢作乐的人竟是姬湛。 姬湛正对门外,席地而坐,怀中还坐着位背向门的美娇娘。 只见姬湛一手紧缠美娇娘的细腰,另一手不由分说,大力覆在她肩头,宛若狼王按住爪下猎物。无数意乱情迷的吻,雨点般落在美人颈侧,叫她发出销魂的嘤咛,听得人浑身燥热。 经廊外烛光照耀,若隐若现的,他只露出半张染满情欲的瑰丽脸庞。崔序对上他半边曜石黑的眼眸,他也立即如鹰隼般,目光死死锁住崔序,划出道摄人寒光,崔序当即吓得胆战心惊。 “看够了么?”姬湛冷笑着勾起唇角,缓缓撒开怀中尚在轻颤的美人,冲崔序偏了偏头,“崔六,好奇害死猫。” 崔序恍若被他的森冷目光冰封在原地,浑身都僵硬得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眼下他终于开口,崔序才勉强恢复神智,强打起精神,站正身,毕恭毕敬谢罪,亲手为他合上了门: “小人有眼无珠,今夜醉酒闹事,世子勿要怪罪。” 说罢,姬湛和雪存只听得屋外急促的脚步声,崔序果然乖乖下楼了。 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尚在眼前,雪存感觉自己紧张得快要化作一滩水。 偏偏姬湛的大腿极其难坐,硌人不说,还烫得离奇。 姬湛呼吸略重,无端带着烦躁,手掌拍在雪存肩头的力度,却很是轻盈:“下去。” 方才虽是与她做戏给外人看,他每一个吻,也根本没落在她温热细腻的肌肤上。可离她这样近,连她两股间的热度他也能感受到,她甚至还坐到了…… 姬湛的眼下耳尖红得快渗血。 雪存不紧不慢“哦”了声,扶着他的双肩,撑起身,缓缓从他怀中退离。 她肤色过白,脸色稍有异常都能叫人察觉。是故她退到一侧时,早已羞得无颜见人。 她好歹在外混迹闯荡过,虽没吃过猪肉,可猪跑总见识过,遂不比闺阁贵女天真无知。一想到在她最讨厌的人怀抱里,发出了不可描述的声音,雪存真是死了的心都有了。 本以为姬湛又要借机迁怒于她,谁料他别开目光,低头整理衣着,头回听见他语气温吞:“时候不早,我送你回公府。” 雪存细眉一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姬湛怎么忽然这么好心?她不需要他这种好心。 她刚想开口回绝,又怕莫名其妙踩中姬湛的狐狸尾巴,叫他炸毛,再被他一番戏耍就得不偿失,思来想去,她默许了。 …… 长安暮春雨纷纷。 姬湛与崔秩等一众好友聚于曲江池画舫。 今日无事,本是崔露提议来曲江池游玩赏雨。谁料她一到曲江池,又有女伴来寻,眼下带着香菏跑得无影无踪,不知往何处去了。 池边画舫内一时只剩姬湛与崔秩和若干随从。 雨声催得人昏昏欲睡,请进舫的乐师也奏得极为一般。崔秩索性挥手把人打发退下,在画舫窗边摊开笔墨,准备即兴作一幅烟雨长安图。 刚一动笔,玉生烟怀中护送着什么物件,自门外,一路兴奋地冒雨小跑而来:“郎君郎君,七娘子特意给你送的礼物。” 他迈进画舫,见姬湛懒洋洋地半倚在一旁的坐榻上,手里拿着本《十六国春秋》,正看得入迷,他顿了顿:“校书郎也在啊,这——” 崔秩放下笔,转身笑道:“无妨,仲延是什么人,有什么话是不能当他面说的?” 姬湛坐正了身,将书册放到一旁,满不在意似地瞥了瞥玉生烟手中物件:“小玉,也叫我好生瞧瞧,这高七娘送给子元的礼物。” 他看向崔秩:“子元不会这么小气吧?” 崔秩无谓道:“自然。” 玉生烟这厢才笑嘻嘻把东西摊开。 “咦?”玉生烟举起一枚颇具古意的小物什,偏他也算见多识广了,却认不出,“郎君,这是什么?” 崔秩接过来看,不过是在掌心里把玩几下,便即刻断言道:“金错刀,王莽新朝时所铸造,是为钱币。” 玉生烟恍然大悟:“原来七娘子给郎君送古玩来了。” 崔秩:“除了这个,她还送了何物?” 玉生烟想了想,答道:“确实有,不过云狐姑娘说,剩下的什么锦缎古琴貂裘这类,我不便拿在手中,她就先行送进府了。郎君,好端端的,七娘子先送你这古玩作甚?” 自家郎君也不好这一口啊。 “啧。”倒是在一旁看戏的姬湛轻嗤道,“小玉,这你就不懂了。” “美人赠我金错刀,可曾听说过?” 玉生烟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这是郎君从前读过的诗文。” 崔秩毫不犹豫解下自己腰间玉玦,这是他从小戴到大的贴身之物,看得玉生烟眼睛都直了:“云狐还没走远罢?拿上这个,给她送回去,叫她一定要交给她家小娘子。” 玉生烟接过玉玦,收藏妥帖后,为不耽误崔秩交给他的正事,打着伞冒雨返回。 崔秩随手把金错刀放在桌案上,埋下头,提起笔,对着满湖满眼的烟雨,又重新作起画来。 姬湛双手环抱,自坐榻上起身,缓步走到他身侧,伸手抓起那枚金错刀,反复把玩。 “子元。”姬湛似笑非笑,目光微妙,“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你这是正式与她心意相通了?” 崔秩目不转睛,玉白的手指轻轻研墨:“你若觉得算,那便算吧。” 姬湛忽朗声干笑了几下。 崔秩淡然道:“无论如何,我都能想方法让她进崔家的门,不必替我操心。” 姬湛却矢口否认:“操心?我的确替你操心,可我操心的,不是窦夫人那一关。” 崔秩指尖一滞:“那是何事?” 姬湛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你真想听?” 崔秩:“直说无妨。” 姬湛感叹道:“高雪存,的确是万分的貌美。” 崔秩笑道:“我非圣贤,焉能不为之所动。” 姬湛笑得愈发张扬,狐狸眼中生生透露着股诡异,当着崔秩的面儿,一只手缓缓探进身前衣襟之中,翻找着什么: “若是宋玉东墙,你也能忍?” 崔秩拧了拧眉,宋玉东墙?不,他相信雪存不是那样的女子。 下一瞬,姬湛从衣襟里不紧不慢夹出只小巧荷包。 荷包上绣着蝶戏水仙,绣功堪称卓绝无二。 从荷包封口处,又隐隐透出浅粉色的一角,极为惹眼,极为熟悉。 崔秩预感不妙,放下画笔,拿起荷包仔细查探。 一打开,就见荷包底静静卧着枚垂丝海棠花。 第81章 崔五怎待小娘子如此冷淡 “小娘子,你说董贤妃会喜欢咱们送的牡丹么?我可是听说,她效仿韦后生前行事,在宫中戒奢以俭,居不重席。你挑的这几株都是花中上品,若是被她拒了岂不……” 岂不尴尬。 灵鹭和云狐挽高衣袖,助力雪存,将六株形色各异的牡丹,小心搬进马车。 董贤妃近日总爱召雪存进宫。 自从雪存在花朝节一鸣惊人,她便对雪存青眼有加。花朝节后,她常召雪存进宫为她抄录诗文,整理成册。 这些诗文或为六朝散篇,或为当今圣人偶尔起兴所作。 董贤妃本闲来无事,今年一见雪存的字迹,就临时起了整编文选的兴致,是故隔三差五就叫人把雪存请进宫。 她虽无皇后头衔,可却是当今后宫真正的掌权者,说话总是温温柔柔,平易近人,不摆架子。 雪存心想,与她交好,说不准来日能派得上用场。 与高位之人结交同做生意的门道别无二致,一言一语你来我往间,皆是暗藏算计,雪存并不觉得奉承讨好可耻。 眼下牡丹花期已至,洛阳送来的名贵牡丹一批接着一批,她精心挑了六株,打算今日送去董贤妃跟前。 数目不多不少,也方便董贤妃收下。 雪存盯着含苞欲放的花苞,思忖片刻,胸有成竹轻笑道: “贤妃知晓这些牡丹出处是元氏,她必不会收下。可若是告诉她,这是我在兰陵坊时亲自栽培出来的,兴许她会领我这份情的。” 何况兰陵坊旧宅,的确有小块种植牡丹的花圃,经得起“有心人”查探。 一切准备妥当,雪存和云狐灵鹭坐上进宫的马车。 她万万没想到,华安公主今日亦在宫中,且眼下就在董贤妃殿内。 雪存不敢贸然入内打扰,也不好随意走开,只能静站在殿门外,颔首等候。 公主得知董贤妃有客来访,且那位小客人是元有容的女儿。没过多久,她拍了拍董贤妃手背,起身笑道:“本宫先回府了,望贤妃在宫中多多珍重。” 董贤妃再三挽留,奈何公主去意已决,只好一路相送到殿门。 眼见公主的艳色裙摆越来越近,雪存心一横,咬了咬牙,提前在门外跪好行礼:“臣女见过贤妃,见过公主,贤妃千秋无恙,公主千秋无恙。” 公主疾步如飞,连个正眼都没瞧她,倒是董贤妃,轻言细语地免了她的礼数。 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离公主这么近,以往宴会,虽听闻公主亦在宴上,可雪存总是刻意避开她,不去碍她的眼。 看这架势,公主对自己可谓完全看不上眼。看不上就看不上吧,娘亲和公主府本就关系尴尬,倒省了她不少事。 雪存方这般想着,公主的脚步却猛地顿住,吓得她心跳都快了几拍。 公主徐徐转过身,迈着优雅的步调,长而沉的裙摆拖得石砖沙沙作响,径直朝雪存走来。 雪存不禁万般紧张,莫非是方才她礼数不到位?还是身后云狐灵鹭不到位?不应该啊…… 她胡思乱想之际,公主的目光,宛若一把削铁无声亦无痕的利刃,一点一点,从头到脚,蚕噬着她的身躯。 雪存莫名回想起夜闯她闺房的姬湛,暗道这母子二人真是奇了,连目光都如出一辙,叫人如芒刺背,生不如死,一道眼刀便是一记酷刑。 公主面上慢慢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红唇一侧高高扬起,略显浮夸。可因她相貌极其美艳,叫人倍感威压,一开口,声线更是华贵慵懒: “你就是高昴和元有容的女儿。” 她方才转念一想,与其刻意忽视这小丫头,倒不如好生瞧瞧,究竟是何种模样,能把她的长子迷得五迷三窍。 雪存不敢表现出半分怠慢,恭敬道:“是。” 公主被她这谨小慎微模样逗得轻嗤:“啧,真将本宫当做洪水猛兽了?抬起头来。” 雪存乖乖扬起张嫩生生白到发腻的小脸,却依旧低垂个眉眼,不敢正视公主。 即便如此,也够公主将她的模样看个仔细了。 乌发如缎,眉如春柳,琼鼻媞媞,果然是个出尘空灵的美人,如此容姿,唯有潇湘妃子可勉强与之媲美。 莫说是姬明那糊涂东西,便是她,也想将人迎进府中做儿媳。 前提是眼前人并非元有容血脉。 公主暗叹遗憾,未几,拂身离去,未多作片言只字,雪存如释重负。 …… 董贤妃得知雪存特意给她带来牡丹,起先还夸赞她有心了。直到六株极品牡丹被搬进殿,董贤妃脸色一沉,语气也颇有苛斥: “七娘,你这是何意?你协助本宫已有多日,怎糊涂成这样,从何处得来就送回何处。” 那六株牡丹各不相同,分别为姚黄、豆绿、赵粉、白雪塔、沉夜紫和一株举世罕见的墨玉,这丫头片子,一出手就叫人大吃一惊。 太贵重了,她如何敢收。 雪存不紧不慢,笑语盈盈解释道:“贤妃娘娘,牡丹娇贵,经不起折腾。若是送回兰陵坊,怕是再也种不活了。” 董贤妃怔了怔:“兰陵坊?” 雪存:“是,这些牡丹都是臣女在旧宅时亲手所植。” 各类牡丹皆是种子易得,可花却难养成,越是名贵的品种,越是折腾花匠。 譬如这墨玉,千粒种子中,只能养成少少的几株,生根发芽本就是难事,何况还要在长安的气候下养至茁壮开花,堪比登天还难。 却叫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养成了。 董贤妃由衷对雪存多了几分赏识。 “娘娘,臣女将花挖出兰陵坊旧土,此为一伤;牡丹又经马车颠簸送进宫,此为二伤;若再原路送回,埋回旧土,则为三伤四伤。四伤过后,根茎受损,它们活不成了。” 雪存满脸正色,说得头头是道,都说中了董贤妃心坎。她为楚人,如何不喜牡丹? 只是她清俭多年,殿内不见任何贵重珍品,雪存又忽然送上几株堪称价值连城的牡丹,才叫她一时愠怒。 听完雪存解释,愠怒之后,董贤妃心底只余惭怍。 小姑娘好心送来亲自养护栽培的牡丹,她岂有寒人心之理,她不收,这牡丹白白凋折,也算她一桩罪过。 董贤妃笑邀她同坐一榻:“是本宫误会了,七娘,你当真心细如发,什么事都做得这样好,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好女郎。” 雪存谦虚道:“承蒙娘娘夸赞,臣女本名不见经传,更为人所轻视,若非娘娘照拂,何来今时今日美誉满载长安城的高七娘?男儿尚知晓提携玉龙为君死,臣女今日冒然献花,只为以萤火之光,回报娘娘皓月恩情。” 是人皆爱听好话,董贤妃早对旁人这套司空见惯,今日却被雪存一番甜言蜜语,哄得心花怒放。 董贤妃忽而长叹,带着些许凄楚幽怨:“本宫许久没同今日一般这么开心过了。” 雪存不知她为何见乐景生哀情,只敢在心里猜一猜,究其原因,大概还是离不开圣人吧。 果然,只听董贤妃轻声道: “我进宫时才十六岁,而今不过二十八。陛下乃前所未见的明主,常年在外征战,开疆拓土,令四夷臣服,功盖秦皇汉武,自从韦皇后故去,他对后宫更不感兴趣。” “万幸我有半分肖似韦皇后,能得他偏爱,才在后宫之中有了立足之地。虽说后宫清净,嫔妃之间不见任何争斗,奈何我福薄,身无子嗣,叫这殿内空寂得可怕。时日一长,空对着满眼宫阙高楼,屋檐上的瓦片,数了何止一千遍,宫里的女人,不疯掉都是祖上积德……” 雪存忙握住她的手,加以安慰:“娘娘别害怕,若您不嫌臣女吵闹,臣女愿常到宫中与娘娘解闷作伴。” 董贤妃笑中有泪:“我哪会嫌你吵?巴不得你天天来寻我才好呢。” …… 一走出皇城,灵鹭就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小娘子,你这张嘴真是厉害,什么事都能叫你办成。” 云狐:“多少贵妇想与贤妃结交,都毫无门路可言。如今小娘子与她交好,不愁来日没有靠山。” 雪存点头:“是,多一条路总比少一条路要强。” 说到此处,她恍惚有片刻失神。 再有三天,太子就到长安了。而沂王府牡丹宴的请帖也已发出,雪存在受邀贵女之列。 这场牡丹宴,沂王声称专程为太子接风洗尘,届时东宫也会出席。国公府更是为她专程准备好了赴宴衣裙,有何目的,心照不宣。 她不可避免地要在宴会上遇见太子。 雪存步履踌躇,精神不济,却听灵鹭在一旁小声道:“小娘子,崔五郎。” 她闻言转身望去,见崔秩后她一步走出宫门。 没想到两家马车停一块去了。 见崔秩上前,雪存含了抹浅笑向他行礼:“见过中丞。” 崔秩面色冷淡,更像是不情不愿嗯了一声,连与她闲谈的兴致都没有,快速上了马车。 崔家马车先行一步,雪存才登上自己的车。 刚坐进车内,灵鹭满是费解:“我怎么觉得崔五今日不大对劲?方才对小娘子也忒冷漠了些。” 雪存没有多心:“外人面前,他不一直都是这副死样?” 她可算发现了,在外人面前装不熟,是崔秩的一大乐趣。 灵鹭瘪了瘪嘴:“但愿是我想多了,否则又要小娘子哄儿子似地去哄他。” 第82章 姬仲延,你放开我 四月初八,沂王府牡丹宴前夕。 听闻沂王府一切事宜准备妥当,雪存放下沉甸甸的账本,抬手,揉了揉酸乏朦胧的双眼:“今年的生意真不好做。” 灵鹭端来补身安神的炖汤,见状,上前替她捏肩捶背:“再不好做,元氏的订单也及时完成了,小娘子辛苦。” 雪存笑道:“我有什么辛苦的?不过是在府中翻翻账本,真正辛苦的是洛阳那边的老人们。” 今年开春后,洛阳的天说来也是奇怪,阴晴不定,反复无常,雨水多得离奇,无数花农的心血都付诸东流。 偏偏元氏还接了沂王府牡丹宴的单,若是到期交不出规定的数目,沂王妃必不会善罢甘休。 洛阳一收到雪存的来信,就为这份大订单忙碌了整整三月。元氏千名花农,几乎夜以继日都在田间打转,甚至连吃喝睡觉都在田地里头解决,收到程姨的来信,雪存都快心疼死了。 好在花农们的辛苦没有白费。 无数牡丹平安运进长安,又移植在沂王府,成功存活。 沂王妃出手阔绰,大手一挥,给了雪存一笔不小的数目。雪存秋毫未动,全叫人送去了洛阳,一一平分下去,算是元氏诸位花农的答谢。 有了这笔钱,他们少说这一年也不愁吃穿。 雪存饮完炖汤,面上紧绷的神色不但没缓解,反愈发沉重。 灵鹭不免担忧:“小娘子,实在不成,你明天就装病吧,老夫人总不能叫人把你抬进沂王府。” 一想到小娘子明天会现身太子眼前,灵鹭接连几天都没睡好。 雪存摇头:“现在再装病已经迟了,说不准还会打草惊蛇。何况这回,祖母也要亲自去,方才我去金风堂请安时,她指明了要我陪同。” 老夫人这是成心把她栓在身边,不让她有一丝机会可以溜走。 雪存又道:“左右躲不过这一劫,明天一大早我先去沂王府。祖母年纪大了,她若执意要盯紧了我,就请便吧,反正难受的是她。灵鹭,你就不好奇元氏牡丹今年品相如何?沂王府里那一大片,可都是咱们的心血啊,我一定要仔细看看。” 灵鹭乖巧地点头:“小娘子想做什么,奴婢就跟着你做什么。”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雪存就妆扮妥帖了。 国公府为了能让她万众瞩目,尤其是在太子眼前,可谓煞费苦心。单是为她特意准备的衣裙,伸手一摸,就知价值千金。 灵鹭为她梳发时,忽灵机一动,从园中采来海棠、白玉兰等春花,一一编进她发间,最终梳出个匠心独运的双蝶髻。 看了半日,灵鹭总觉欠缺了什么,又在真花空隙处填进各色彩蝶钗: “小娘子,你今天就做蝴蝶仙子好不好?” 雪存被她哄笑:“好,那你做我的小花仙。” 主仆二人没有半刻耽搁,直接向沂王府出发。 沂王府奴仆甫一打开大门,便见门外伫立着道高挑袅娜的丽影。揉揉眼再看,这美人鲜衣墨发,巧笑倩兮,当真是美得一个如梦似幻,柔秀生光。 怕不是天女下凡。 雪存竟叫若干奴仆看得发痴。 灵鹭递上帖子:“镇国公府七娘子承蒙沂王妃相邀,前来贵府赏花。” 这一大清早就往人家府邸里钻的,属实不多见。但来者是客,牡丹宴早几日前就准备俱全,婢女不敢多嘴,悉心将雪存领进了府邸。 沂王府占地极广,乃长安城五大巨宅之一,与另一大巨宅华安公主府互为邻里,光是这两座宅子就占掉一整隅。 尽管雪存不是头回来,却依旧在婢女的引路下走得晕头转向,终于走到一片花海前。 望着满满一片晨风中摇曳的牡丹,雪存和灵鹭惊得目瞪口呆。 她只知沂王府要各类牡丹总计万株,却不曾想,沂王府会如此布置。 花宴布局向来以“雅”为主,这沂王府偏偏选择了最简单方法,硬生生填花成海,大气磅礴,尽显牡丹花中之王风范。 雪存庆幸自己今天算是来对了。 她与灵鹭一前一后,游走在花海小径中。途径过每一簇向阳怒放的牡丹,各有千秋,竞相争艳,都叫她不忍再前行。 这么大一片牡丹,即便粗看一遍,少说也要半个时辰,遑论细看。 雪存和灵鹭在洛阳时就常常下花田,与花匠们一同栽培牡丹。她二人都对牡丹有着别样的钟爱,尤其眼前是自家的牡丹,观赏起来,难免比旁人更为专注。 这会儿的沂王府,四下几乎不见人。 不知不觉,雪存走到一片临池的翠玉牡丹边,此时长安的太阳也升起,暮春暖光照耀,洒酽春浓。 元氏的翠玉牡丹与别家不同,培育有异香,雪存改不了一见翠玉就俯身去嗅的习惯。 她拢起鬓边耳下碎发,轻闭双眼,微弯腰身,面色几近虔诚地感知鼻下的馨香。 一闻到翠玉的香气,就像回到了繁花似锦,笛音阵阵的洛城。 “元慕白的牡丹,果然名不虚传,高七娘以为如何?” 听到这鬼魅似的声音,雪存以为自己大白天活见鬼了,她慌忙张开双目,朝后踉跄几步,呆愣愣盯着眼前人。 姬湛启唇轻笑道:“怎么,看见我,很意外?” 他指了指离这里最近的一堵墙:“翻过去,就是公主府。” 雪存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并非幻觉,她四处张望,不见灵鹭身影,必是姬湛的侍从所为。 这个人和他的侍从当真是脑子有疾,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偏要翻墙。 雪存轻仰起头,一双猫儿似的浅瞳,半是无奈半是倦怠地看向姬湛,默默无语。 他今天依旧锦衣华服,头发高高扎成一把马尾,耳下别金环,肩头还站着只碧眼小鹦鹉,颇有几分粗犷胡风。尽管他已行过冠礼,却仍旧不肯同其他男子般好好束发。 入眼满园的春,都敌不过他一双斜飞冷艳的狐狸眼,一张极致繁华秾丽的美人脸。 姬湛不满地压了压眉,眼底却是荡漾着藏不住的笑意:“高雪存,你真没礼数,我是朝廷命官,为何不向我行礼?” 方才他已远观她多时。 眼前美人的脸,就算看得有千千万万遍,也的确是看不够的。每逢她出现,总会带给人截然不同的惊喜。 譬如今日,难得见她穿得流金溢彩,发间别尽长安花,在晨光下虔诚地亲吻一朵初醒的牡丹。 雪存不愿与他多纠缠,她几乎抽搐出一个不情不愿的笑,嗓音泡过蜜水儿一样:“见过校书郎。” 姬湛颇为满意,更没做出副欲强留她的神色。 雪存见机想离开,不料反被他一脸凝肃地叫住:“当心了,别乱动。” 她屏住呼吸:“怎么了?” 姬湛一本正经:“你头上别的是真花?” 雪存微微颔首。 姬湛:“方才我看见一只蜜蜂,顺着你头上的花,钻进了你发间。” 果不其然,眼前雪肤花貌的美人惊恐地瞪大了眼:“郎、郎君别吓我。” 姬湛正色道:“真的,我记得在何处,你别轻举妄动,我帮你取出来。” 雪存欲哭无泪,她的发量本就多到厚重,这回又尽数挽在了头顶,似座小山。 若那只蜂儿在她发间蛰伏,待沂王府人一多,一热闹起来,惊着蜂儿,届时蜇到她的头皮,她就要当众出丑了。 对于姬湛的好心,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得到她默许,姬湛迈步向前,站在她身前半掌处,几乎快与她贴在一起。 难得听到他语气带有安抚意味:“你别紧张,放松。” 雪存紧咬下唇,眼睫乱颤,双肩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去。 姬湛无奈,右手双指,指尖缓缓插入她发髻中,转移她的注意: “你送崔子元金错刀,当真就对他情根深种到这种地步了?” 雪存瞳光快要震碎了:“你、郎君怎么知道?” 姬湛笑吟吟道:“天底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说罢,指尖有模有样地在她发间翻找。他垂下浓密的眼睫,又低声问她:“他的玉玦,你用得可满意?” 这个人怎么一天到晚这么多嘴多舌。 雪存不悦地别过脸,不敢真正得罪他:“郎君,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姬湛的指尖继续在她发间游走,冰凉的发丝,光滑如缎,他摸得万般惬意,“你与他心意相同,郎有情妾有意,是不是该谈婚论嫁了?” 雪存不愿答。 远处陆续有人声,看来沂王府宾客渐至。 她只想早点找出那只蜜蜂,然后躲他十万八千里远。 她就这么讨厌他,眼底的厌恶多得快要溢出来。 姬湛忽而就着触碰她乌发的手,一把将她往怀中扯: “他今天也要来沂王府,高雪存,你说说,若是让他看到,你前脚送他金错刀,后脚就能和别的男人尤其还是他的挚友,在花丛里拉拉扯扯——” 雪存惊惧地身形一抖,眼下终于明白过来,她头发里,根本就没有钻进所谓的蜜蜂,她又中了姬湛的诡计! 她冷静而挣扎道:“姬仲延,你放开我。” 第83章 花丛里的野鸳鸯 姬湛料定她会是如此反应,乌眉一挑,把人往怀中拢得更紧了些,轻声道:“好戏还没开场,我如何能放?” 雪存面色惨白,姬湛这招当真狠毒,他次次出手都能直击她要害,若真叫崔秩撞见了,她跳进黄河也说不清。 她咬牙切齿:“郎君这么做,就不怕自己也蹚浑水?今日牡丹宴,想必公主亦会前来,若让她得知,你与她最厌恶之人的女儿拉拉扯扯,你——” “你就不怕被人骂不孝么?” 不孝? 姬湛眸中氤氲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我是长安城出了名的不孝子,没少把我阿娘气得牙痒痒,不过是对着个貌美小娘子搂搂抱抱,她才不会生气。” 雪存被他气得脸色乍青乍白,她承认,比起姬湛,论不要脸这一块,她输得太彻底了。 眼见姬湛软硬不吃油盐不进,雪存又无力摆脱他束缚,她慌乱垂下目光,瞥见他精瘦腰身上的蹀躞带,几是电光火石之间,她就想到了一个损招。 姬湛屡屡欺辱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就别怪她反击了。 雪存找准时机,一把环住姬湛的腰,她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倒叫姬湛肢体一僵。 她、她这是……束手就擒了? 姬湛感觉到腰后被一双柔软的手紧紧裹缠。 “高雪存!” 下一瞬,咬牙切齿又不敢声张之人却成了他,等他反应过来雪存意欲何为时,已来不及了。 “哗——”的一声,雪存解下他的蹀躞带,铆足力气扔进了一旁池水中。 男子的里衣亵裤倒不是全靠一根腰带栓紧,可蹀躞带被雪存一解,姬湛这身圆领袍,瞬间变得松松垮垮,不伦不类,甚是不雅观。 姬湛如此在意自己的外貌与穿着,雪存灵机一动,料定他不会再几乎胡闹下去,最好赶紧滚回公主府换一身衣裳。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姬湛瞪圆了眼,死死攥住雪存的腕子,并无撤离之意,“高雪存,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的主人了?” 她居然敢反抗自己,她怎么能反抗自己? 雪存面不改色:“郎君是元慕白的主人,可今日赴牡丹宴之人是高雪存,并非元慕白。郎君若想算账,也该算镇国公府高雪存的。” 姬湛冷笑:“你也配和我讨价还价了。” 见他并无半点撤离的念头,雪存急躁起来。 难道他真要拉着自己一起玉石俱焚。 不,不对,他姬湛多风光得势啊,有那样的爷娘兄长,还有个皇帝舅舅。就算他当众非礼自己,也不会受到半点谴责,只因他是自己高攀不起的人物。 旁人只会骂不检点,当众勾引姬湛,骂她想攀高枝想疯了。 不断有人语传来,看样子来者甚众,雪存甚至从中听出了崔露的巧笑声。 雪存吓出哭腔,双腕不住在姬湛手中剧烈颤抖,一弯细眉蹙到极致,欲哭无泪:“郎君,你我之间有何恩怨我都任由你处置,我求求你,看在我阿爷的份上,不要毁了我的名声……” 她终于肯服软了。 姬湛甚是满意,心底竟涌动起微妙的怜惜:“任我处置?当真?” 雪存紧咬下唇,虚弱点了点头,余光却已瞥见崔露等人五颜六色的裙角披帛,她们快要撞见她和姬湛了。 饶是姬湛轻功了得,现在他再走开已经来不及,何况他从不在外人面前轻易暴露武力。 她真的要完了。 雪存心如死灰,下一瞬,眼前一阵天翻地覆,紧接着她似只小小的虫蚁般,眼前只剩湛蓝的天,无数摇曳的牡丹,和姬湛那张胜过牡丹艳丽的脸。 姬湛竟是将她扑倒牡丹从中。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方法。 “啊呀!” “什么动静?” 沂王妃与崔露等人只听得一阵巨响,脚步纷纷转向翠玉牡丹处。 “嘘。”姬湛肩背宽阔,将雪存整个人牢牢压在身下,“别出声,藏好些。” 雪存屏息凝视,不敢有露出任何破绽,把脸朝他肩窝处埋得更深,不住在心中祈祷着他一定能把这群人打发走。 她一双雪手下意识环紧了姬湛的脖子,瞧上去,当真是亲密无间,难舍难分。 沂王妃一见好好的翠玉牡丹倒了大片,脸色黑得难看至极,领着一众贵女大步上前查探,发现竟是一男一女在她精心布置过的花海里苟合。 这对该死的野鸳鸯。 “你们好大的胆子!”沂王妃气得指尖抖动,话都磕磕巴巴,“光、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沂王府做出此等不雅之事,还毁了我的花田!来、来人!” 她情绪激动,崔露强忍住或许会被这对野鸳鸯污了眼的风险,领着香菏前进一步,与她并排而立,安慰道:“王妃别急,这会子宾客还未到齐,这片花田还有补救之法。” “啧。” 众人只听见姬湛轻佻一声冷笑,他缓缓侧过脸,不忘将雪存挡得严严实实,毫不畏惧对上沂王妃火焰似的目光: “沂王妃,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臣一时情难自禁,不慎毁了你大片翠玉牡丹。至于花田损失,去元慕白处走臣的账。” 在花丛中公然与人苟合的男子竟是姬湛。 姬湛这一露脸,引得所有人震惊不已。 尤其是崔露。 崔露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心底压过一阵密密麻麻的痛意。 难怪不得,前阵子六哥神神秘秘地告诉自己,叫自己莫要再痴痴念着姬湛了,姬湛早有心上人。 她不住追问,崔序却再未透露只言片语,只反复告诫她,莫要付错了真心。 姬湛虽一向纨绔不羁,可何时如眼下这般失态过?居然在别人府上的花丛中,就做起了这种肮脏下流之事。 这不是她认识的姬湛,不是与她竹马多年相伴多年的姬湛。 崔露心如刀绞,余光却怎么也忍不住朝姬湛身上瞥去,连腰带都解了,他就色急成这样? 那双环在他颈后的玉臂白嫩得刺眼。 崔露试图看清那女子相貌,姬湛却是刻意将她护得好好的。 突然间,崔露瞥见了一朵石蒜。 是一朵嵌在臂弯处的石蒜,那女子的衣袖滑至肘侧,衣料层层堆叠,隐隐约约露出半点花蕊,含羞待放。 这样的石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曾亲眼见过其主。 崔露宛如五雷轰顶。 第84章 太子 众女眷被姬湛吓退离后,雪存才慌忙才他身下钻出。 前有白玉楼做戏瞒天过海诓崔序,后有沂王府同卧牡丹丛,几次近身接触,雪存愈发觉得姬湛轻佻讨厌。 身上这件衣服更是穿不得了,方才众女虽未识破她身份,待会儿再相见,未必不会认不出她这身着装,幸好马车里还有备用衣裙。 雪存羞得面红耳赤,失态地瞪了姬湛一眼,低下头,匆匆离去。 还真是藏不住气性。 这样才有意思。 姬湛轻笑。 …… 崔露目睹了方才花丛发生的一切,百般不是滋味,更恨不得立即打道回府,将今日所见所闻悉数告知兄长,哪儿还有兴致赏花? 她要告诉他,你放在心窝子里的小娘子,分明是个多情虚荣的妖女,分明是个玩弄人心的薄情女郎,你莫要再喜欢她了,这女人根本不值得。 香菏见她神情郁郁,精神涣散,便多嘴问了几句。 崔露起先不愿说,主仆二人走至清静无人之地,香菏才见她浑身发抖,唇色苍白:“香菏,可还记得去岁雪啸山庄之事?” 香菏应道:“奴婢当然记得。” 崔露失神呢喃:“你记不记得高七娘臂上的花纹,彼时我还好奇问过她。” 香菏生怕记忆有何疏漏,仔细回忆一番,才敢确定答复:“是,那回奴婢就在温泉边伺候,当时情形,犹在眼前。小娘子,你怎的忽问起这件事来?” 崔露终是忍不住落泪:“仲、仲延……方才他在花丛里,和他苟合的那名女郎,就是高七娘。” 香菏大惊:“小娘子,你当真没有看错么?” 崔露哽咽痛苦道:“绝无可能,她臂上那朵花纹,我看得清清楚楚。香菏,我该怎么办,阿兄该怎么办。她就是个害人精,为什么她一出现,我就样样都不如她,我就要受尽旁人的冷嘲热讽。如今兄长被她戏耍玩弄,就连我的心上人也为她的美色吸引,我什么都比不过她,呜呜……” 她哭得实在伤心,依偎在香菏怀里,一张小脸梨花带雨,快要背过气去了。 香菏想方设法安抚她许久,皆不见效,眼见沂王府宾客愈发多,香菏只得苦言相劝: “小娘子莫难过,御史台已下值,五郎必是在前来沂王府的路上了。待会儿若叫他撞见你这副伤心相,细究原因,你又该如何应答?” “如何作答?”崔露愤恨不已,“当然是如实告知阿兄真相,让高七娘身败名裂,绝了她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思!” 香菏急道:“小娘子别轻举妄动,方才只有你一人瞧真切了,也只有你一人知晓她臂上花纹之事。咱们没凭没据,光凭一张嘴,高七娘一向巧言令色,五郎如何信服,旁人又如何信?此事不若等过了今日再议,先以王府宴席为重。” 她言之有理,沂王妃又四处派人来寻崔露,崔露只得先去净房更衣净面,全当无事发生过一般。 待出了净房,崔露又是人前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贵女。她陪着沂王妃在府邸走走逛逛,果然如香菏所言,不一会儿,便撞见了刚至沂王府的崔秩。 阿兄还是那个阿兄,一袭白衣,飘若惊鸿美若谪仙的阿兄。 见到自家兄长,他越是光鲜,越是万众瞩目,崔露眼前就越是不禁浮现花丛那一幕,险些没忍住眼泪,委屈得心脏发疼。 崔秩挑眉笑她:“怎么见了我就是这副表情,那我走?” 崔露方想对他说些什么,好提醒他一二,眨眼,又见同是一袭白裙的雪存自正门进府。 乍一看她,真是与阿兄天造地设的一对。 雪存在马车里完全换了一身行头,就连发髻都重新叫灵鹭编过,就是为了不叫任何人起疑。 且这回,她陪同在王老夫人左右,任是谁也不会怀疑她就是姬湛的情人。 崔秩远远地望见她,又瞥见她身侧的老夫人和身后跟着的高瑜,只得收回视线,连半分的目光触碰也没有发生。 今日有祖母盯着,雪存压根不敢动什么小心思,老老实实扮演乖乖女。 老夫人的马车姗姗来迟,一下马车,见雪存竟是换了身装扮,险些动怒。 可看到雪存那张脸,哪怕是披块破布,在人群中照样出挑,不愁吸引不到太子的注意,老夫人才放下心。 公主一家后脚进了沂王府。 难得见他们一家四口走在一块,众人纷纷前去行礼问安。 又要和姬湛碰面,雪存心里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搀着老夫人上前。 姬湛方才趁乱回府,匆匆换了件袍子,哪还看得出半分放浪形骸模样。他又摆起素日惯有的一张臭脸,无一人哪怕是沂王妃,也不敢在公主面前提及他的行径。 倒是姬澄热络不已。 姬澄当着公主的面,就敢往雪存姐弟二人跟前凑:“雪存,这位小郎君便是兰摧弟弟?” 雪存把高瑜拉至身前:“是,兰摧,这位是吏部侍郎,快行礼。” 姬澄笑容亲切,忙伸手将高瑜动作打住:“无需多礼,更无需唤我侍郎与我生分了。人前人后,兰摧只管叫我一声阿兄。” 高瑜乖觉应道:“阿兄好。” 姬澄夸赞他:“听说你已顺利入学国子监,且还是诸多子弟间的魁首,不愧是小神童。” 高瑜抬手挠了挠额头:“多谢阿兄夸赞,瑜才疏学浅,入学测试不过侥幸夺魁。” 见此情形,公主和姬湛默契地对相视一笑,默默转身走远。 就姬澄这张笨嘴,没话硬要找话,旁人听着都尴尬。他哪里是想同高瑜搭腔,他都快将心思写在脸上,把眼珠子黏在高雪存身上了。 半个时辰后,随着东宫宦官一句高嗓,这场牡丹宴最尊贵之人太子抵达沂王府。 雪存随着无数宾客齐身跪下。 她正巧在左右宾客第一排,不敢抬脸,只能看见太子那抹一晃而过的明黄色衣角,从她面前走得极快,半分停顿都没有。 雪存缓缓舒了一口气,她面上神情,却被对面的姬湛、崔秩二人尽收眼底。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 亦或者说,刻意观察她反应如何的目光。 太子与太子妃于主位坐下,免去众人礼数,并赐座,雪存才温温吞吞站起身,魂不守舍地坐在老夫人身侧座席。 借此机会,她才敢用余光去打量高位上的太子。 韦后所出的三个皇子中,为宣王李澹相貌最美,沂王体肥,太子嘛…… 太子也不过是个消瘦的青年人,许是近日深得陛下赏识,精神也不似传闻中一般萎靡。他唇上已蓄厚厚一层须,因着在外治水近一载的缘故,肤色比旁人都略深。 简直与众口相传的魔头两模两样。 第85章 中毒 许是雪存幸灾乐祸,又或许国公府当真高估了她的美貌,总之这场宴会,太子目光平静,寡言少语,丝毫没有朝她看向过几回。 雪存甚至开始暗喜,若太子对她实在无意,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众人意趣正盛时,却是沂王率先起身,向太子敬酒,说出的“兄友弟恭”客套话,无非是庆贺太子治水功德圆满,平安归来。 太子仍是一声不吭,反倒是太子妃微笑回绝: “太子在河南治水时不慎失足卷入洪水,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如今太医叮嘱他,身体未痊愈前,万不可沾一滴酒水。” 居然还有这等事,长安这边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在场宾客臣子虽未发声置喙,但观他们面上神色,纷纷是副心照不宣模样。 也对,一国储君险些溺水而亡这样的大事,若是泄露半分,重则动摇社稷国本。 沂王酒气入脑,把着酒杯,肥硕的身形跌跌晃晃,不依不饶,依旧要敬酒: “嫂嫂此言差矣!吾兄自幼精于骑射,可拉弓十石,百步穿杨。今观兄长气色,不像是不能沾酒的样子啊……嗝。” 席上崔昊高声提醒他:“沂王,您喝醉了。” 沂王妃唯恐沂王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忙走进场中,欲要拉他回坐席,反被沂王一把推开:“去去去,我们兄弟久不相叙,你们女人少指手画脚。” 沂王变本加厉,甚至上前一步,将壶中美酒倒进太子案上杯盏中:“兄长,请饮酒。” 太子面无表情,目有嫌恶之色,既不接沂王的酒,也不搭沂王的腔。 宴间太子党已有坐不住的了:“沂王!兄尊弟卑,您这般咄咄逼人,逼的还是一国太子,便是以下犯上目无礼法!” 太子妃冷笑道:“沂王,事不过三,需要东宫的人助你醒酒么?” 沂王气得面红耳赤,口中嘟嘟囔囔着什么,因醉酒口齿不清,场上之人也听不出一二。 眼见两党剑拔弩张,好好一场牡丹宴弄得气氛紧绷,宣王李澹不顾姬湛眼神警示,径直起身,站到二位兄长身侧。 “大哥,四哥。”李澹拿起太子案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大哥身子不好,四哥又盛情难却。” 久违听到年幼的小弟忽然唤自己“大哥”“四哥”,太子和沂王面上都略有几分松动,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少时韦后还在的时光。 李澹喝完酒,笑眯眯道:“久别重逢本是人世之喜,我不忍大哥四哥之间生了嫌隙,这杯今朝醉,就由小弟代大哥饮过。” 这个李澹,合着是来和稀泥了。 沂王酒醒了大半,再有不满,也知道该顺着李澹给的台阶下,好将他方才醉酒的荒唐行径轻飘飘掩过。 但这个给他台阶的人,他才不肯轻易放过。 “啧,澹弟如此贴心,如此关心兄长,不如替兄长将这壶今朝醉都用完?” 沂王直接冲李澹递去酒壶。 众人不禁为李澹倒吸一口凉气,谁人不知他年纪尚小,酒量不佳。 这个沂王,仗着得势,愈发无法无天,当这么多人的面都敢欺压胞弟,若真叫他继承大统,以后还得了。 李澹神色淡然,毫不畏惧地接过酒壶,连杯盏都没用上,当着沂王的面,把整壶酒享用个精光。 见他如此听话,沂王这才满意,贱兮兮笑道:“澹弟真不愧被阿爷称赞为秀敏温仁之质,我呀,真是佩服佩服。” 李澹双颊透红,脚步也摇摇晃晃,回到坐席都困难。 公主向二子使去眼色,姬澄姬湛意会起身,一左一右,将李澹搀扶回席。 宴上这桩兄弟相逼之事,被李澹顺利化干戈为玉帛,众人无不对他刮目相看,称道连连。 谁知李澹人还没坐稳,下一瞬,大口鲜红的血直接喷口而出,刹那间便将姬澄半边衣袖染上血色。 姬湛怒目高喊:“酒中有毒!” 主位上的太子妃反应最及时,即刻拦到太子身前:“沂王设宴行刺太子,定有刺客,护驾,护驾!”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李澹方才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喝掉了本该由太子喝下的酒,毒性发作得如此之快,可见沂王早有贼心。 在这种场合见血,且受伤之人还是宣王,若干赴宴的女眷吓得花容失色,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雪存虽也受了惊吓,但不至于像只没头的苍蝇。 可一见其他贵女多在梨花带雨,瑟瑟发抖,她太过淡定,会不会…… 雪存有样学样,蹑手蹑脚,钻到案几底下趴伏着,刻意抖动起四肢来。 …… 沂王府花宴的动乱很快被裴绍平息,危机解除,赴宴女眷也纷纷打道回府,只余若干朝臣门客滞留。 府中并未如太子妃所言有刺客埋伏,裴绍直觉敏锐,直接带着人手赶去后厨,抓住了鬼鬼祟祟欲要逃跑的一个伙夫。 伙夫面上带疤,形貌丑陋,被抓至众人面前跪下,由裴绍当众审问。 此事干系重大,不可轻审,更不可私审。沂王夫妇一见到他,更是恳求裴绍还自己以公道。 裴绍抬脚碾向伙夫的五指:“受谁指使意图谋害太子,若不从实招来,别怪本官心狠手辣。” 无论是太子或是沂王一方,都希望听到真相,便屏息凝神,静待答案。 伙夫忽放声大笑,看向人群之中最尊贵的太子,神色似恶鬼: “大齐储君德不配位,丧伦败行,杀你又如何?太子可还记得,三年前被你玩弄至死的东宫小太监冯宥!他是我这草根一样轻贱之人的亲弟弟啊!” 什么,太子居然好男风? 伙夫又大声向沂王谢恩:“多谢沂王愿予草民复仇之机,今我主计不成,天命不在我主,雪中送炭之恩,草民没齿难忘。草民,先去矣!” 说罢,竟是咬舌自尽,很快没了气息。 沂王神色慌乱,语无伦次:“裴少卿明察,小王我、我绝不敢买凶弑兄啊。” 太子到底历经过生死,发生兄弟相残的糟心事,再不似从前喜怒形于色,反异常平静: “老四,有什么话,留着去陛下面前说,留着去给澹儿说,哼。” 李澹若无法脱险,沂王便彻底一败涂地。 …… 公主府。 李澹中毒后,为免沂王府人多眼杂,再行加害之事,几乎是事发之时,姬氏兄弟就将他背去了隔壁的华安公主府,又快马请来御医诊治。 一直到次日清晨,李澹才脱险。 他在宴上中毒太深,御医再来晚些,他便驾鹤西去了。 打发走公主和姬澄,姬湛凝眉肃目,压低声音:“宣王,你怎么能服用那么多毒药。” 他没想到李澹竟有如此胆量,超乎计划之内。 李澹干咳两声,强撑着虚弱的身躯,轻笑道:“做戏要做足,若是连我自己都不信,外人又如何得信。” 他低垂眼睫,长长的睫羽也遮不住目光中忽而起的哀伤:“你说,阿爷会要四哥的命么?我是不是做得过分了……” 姬湛冷笑:“今日你不与两个兄长争,就凭你是文德皇后第三子,来日,他二人必容你不下。宣王,你不能心软。” 李澹面色复杂,无力点头:“那,冯宥的兄长,如何了?” 姬湛:“放心,他的身后事和他的父母,我都已安排妥当,绝不亏待。” 第86章 崔秩只想纳她为妾 沂王府花宴突生变数,太子死里逃生,太子党惊恐之余更是暗喜: 沂王这回,怕是当真要失势了,谁不知圣人最忌兄弟相残之事? 有人欢喜有人愁,雪存就是那个愁得辗转反侧的。 无论行刺之事是否是沂王手笔,事情终归是出自他府上,宣王眼下更是生死未知…… 太子的位置,被沂王弄巧成拙,经推波助澜,往后恐怕会更稳固。 国公府就会更铁了心把她送进东宫。 雪存整整一夜都未合眼,天光渐亮时,睡意方上涌。 睡得越短梦境愈乱。 梦中弹指间就能穿过光怪陆离的三千世界,漫长得恍若过了百年,等被灵鹭叫醒去请安时,也不过才过一个时辰。 雪存宛若行尸走肉,迷迷糊糊,挺着具只歇息了个把时辰的身躯赶往金风堂,强撑起精神同老夫人请安。 请完,正欲回屋补觉,却见云狐拿着张拜帖上前,低声转述: “小娘子,崔五邀你曲江池一叙。” 雪存脑子迟钝了半刻,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今天又是个休沐日。 她和崔五,似乎已许久未单独见面过了。 可昨夜沂王府出了那档子大事,此时此刻,他这个身居高位之人不该在宫中么?罢了,再想那些事,脑子都要坏了。 雪存叫灵鹭又给她添一层妆遮掩愁容,借口外出,顺利前往曲江池赴约。 …… 崔秩在画舫等她。 雪存率先见到的是守在门外的玉生烟。 玉生烟见她一袭素衣款款前来,分明是株出清水的芙蓉,却不敢像往常一般露出欣赏的目光,而是挺直身板,干巴巴悄声唤了句小娘子,不敢用正眼瞧她。 雪存心中莫名生出几缕怪异,这玉生烟,平时也不似这般扭捏的啊。 她颔首微微一笑,一手掀开珠帘,游曳入内,满室中,扑面而来又是崔秩身上雪松香。 “郎君。”一闻到他清冽的气息,雪存精神了几分,“让你久等了。” 崔秩正在煮茶。 见她来,他眼皮也不抬一下,不紧不慢摆弄着手中茶具,按照她一贯口味加香料烹煮,道了声:“坐。” 雪存强行按捺住急切的心情:“郎君今日找我,是为何事?” 其实她眼下并不关心崔秩如何,她更关心朝堂局势。 可她一个女子,若在二王相争一事上多嘴多舌,终归是不好。 崔秩默默不语,直到将新茶烹好,盛了一盏,推至雪存跟前,才掀眼看她。 她眼下眼底那抹憔悴,饶是敷再厚的粉也盖不住。 崔秩的目光又缓缓下滑。 见她腰上不过挽了几条丝绦结子,并无旁物,他不动声色,笑问:“玉生烟送来的玉玦,怎不用?” 雪存偏过头去,假意羞赧:“今晨出门太急,忘了戴上。且那是郎君之物,我若正大光明用了,怕旁人对郎君多加妄议。” 崔秩语气中,难得带有不容反抗的霸道:“今日起,你可以日日佩戴,无人敢置喙。” 此中意味再直白不过。 她在崔秩身上花费无数心思,终于等来这天了。 雪存怔怔睁大眼,佯装天真:“郎君此话何意……” 崔秩:“雪雪,我会纳你为妾,我保证,你是我崔子元唯一的贵妾。” 贵妾? 一语惊醒梦中人,雪存笑容逐渐凝滞,眼底不知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为莫大的失落,涌起层层水光。 “郎君找我,便是为了说这些。”她低下头,无措地盯着鞋尖,深深呼出一口气,“郎君真是会说笑,我虽身无一技之长,可好歹我也是——” “雪雪。”崔秩皱眉,打断她,语气坚定沉着,“你当知晓,你的身份,不够格做我崔家的未来主母。” 他想到她骗他的那些话,想到他视若珍宝,她却随随便便给出去的荷包手帕…… 崔秩不顾眼前美人憔悴到煞白的面容,斩钉截铁道: “我给不了你正妻之位,可我敢保证,未来的崔氏家主,只会从你腹中诞生。雪雪,我崔子元此生只会爱你一人,我不计较你从前的过往,可我要你,从今往后,心里、眼里都只能有我一人。” “我性情善妒,眼睛更是揉不得半点沙子。” 雪存忽然嗤嗤一笑。 他说他爱自己。 他的爱就是让自己做妾,就是让自己嫁进崔家永远低人一等,要叫她永远屈居于人下? 多可笑的爱,原来都抵不过整个崔家的利益。 他怎么说出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 雪存侧过身,只对他露出半张毫无血色的侧脸,不愿看他: “郎君,你若决意与我一刀两断,大可直言,我高雪存绝不纠缠,不必用这些羞辱人的话把我逼走。” 崔秩头有点痛,事到如今,她还不知悔改。 他扶了扶额:“雪雪,我没有开玩笑。崔氏主母非门阀世家贵女不娶,可无论那个位置是谁,都不重要,我有的是方法叫你母凭子贵,你是我唯一的妻。” 雪存闻言,脊背不禁冒起冷汗,手心也被指甲掐得生疼。 她不可思议地仰面侧望他:“母凭子贵?郎君是想给你的未来正妻用什么药,还是干脆叫她嫁进崔家后,死得不明不白?好让我这个贵妾趁机扶正。” 她当真聪明。 崔秩没有出声反驳。 当真是好无情的一个男人,当真是好可怕的一个男人,原来她嫁进崔家,不仅要以妾室身份高攀他,还要提前背上一条不明不白的血债么? 凭什么,她从没想过要杀任何人,她凭什么要提早背负一条人命,就因为他的贪心,因为他的既要又要。 这就是男人,这就是世家嫡子,每一步,都在他的精心算计之内。 雪存不断呢喃:“原是我自作多情,我以为,郎君与那些庸俗世故的世家子弟,绝不相同。” “若要叫我做妾才能与郎君相伴,我绝不答应。郎君,你我就此断了吧,就当从未认识过。” 崔秩现在对她的耐心已用尽,更无当初那些挑逗安抚她的兴致。见她起身欲要离开,他一把抓住她细细的胳膊,咬牙切齿: “当初你费尽心思接近我,难道不就是为了今天。” “我给过你机会的,我曾真心实意地想聘你为正妻,是你一次又一次亲手推开。” 这回轮到雪存大惊失色。 他什么都知道。 从自己接近他那一刻起,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测和掌控之内。他能想到这些,同样在雪存意料之内,可雪存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崔秩,低估了男人。 何况他说,她一次又一次亲手推开? 为什么? 事情尚有转机,雪存毫不犹豫,立即举三指起誓:“我不明白郎君又对我生出了何种误会,可我高雪存愿以性命发誓,我接近郎君初心不纯是真,可我并非朝秦暮楚之流。” 她振振有词,面不改色,望着她不见一丝慌乱与波澜的双眸,崔秩笑得无奈又悲凉: “你还在骗我,宋玉东墙,不过如是。” “上元夜的烟火好看么?魏王府的投壶赛,你与他眉目传情了几次?还有更多、更多我不知道的。” “雪雪,你仗着我喜欢你,一而再再而三把我崔子元当成狗耍,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魄力啊。” 第87章 郎君,你这是在逼嫁 他都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可他也误会了。 一股寒意蔓延到头顶,顷刻间,雪存的天塌了。 她眼前发黑,浑身战颤,无声地在心底质问姬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毁了我。 崔秩垂下眼睫,抬手,看似温柔地抚过她凌乱的鬓角,指腹却在悄然用力:“我说过,我不介意你从前之事,可往后,你的身心只能属于我。” 不然他会疯掉。 他无法接受任何人染指他的雪存。 “郎君。”雪存干涩开口,对上他雾气迷蒙的双眼,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机会,“无论如何,我与姬家二公子,绝非你所想的那般。” “若我说我身不由己,若我说我是被他死缠烂打,郎君会信么?不,你们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是多年的挚友,而我高雪存在一年前,尚且是个被人指着鼻子骂奸生子的女郎。我心思不纯,我贪慕虚荣,我不择手段,有错的人不会是他,只会是我。” “我是非纯良之辈,可我也不愿被人凭空污了清白。” 说罢,星子一样的泪珠便簌簌滑至她下颌缘。崔秩心头猛地一震动,依稀想起与她的初见,那时在国公府,她也是坠下同样的一滴泪。 崔秩后知后觉,其实早在那时,他就已经注意到她了。他从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佛门总言八苦之爱欲痴欲,他崔子元从未跳脱出来。 可越漂亮的小娘子,也越是会用眼泪骗人。 “是吗?”崔秩冷笑,弯了弯唇角,显然不信,“雪雪,你既有苦衷,我又恰好有你需要的东西,事到如今,你除了嫁我,还有的选么?” “你一个人,如何与整个国公府为敌,如何逃得了太子的魔爪。” 崔秩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维持仰面姿态:“除了我,整个长安,无第二人敢娶你,敢从国公府手里要人。” 雪存红檀微张,檀口吐出湿热的气息,叫他手背发痒。她强颜欢笑,哽着嗓音,不愿低头: “郎君,你这是在逼嫁。” 他只知姬湛与自己私下有往来,知道国公府的计策,便可以肆无忌惮以此为要挟,要挟自己做妾。 若他顺藤摸瓜,从姬湛那儿查出更多细节,知道自己就是元慕白,岂不是要让自己做那人人喊打的外室? 崔子元啊崔子元,你有如此算盘,不去经商当真可惜。 雪存心跳得极快,一时却想不出办法应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就着姬湛那边再查下去了。 崔秩挑了挑眉:“你还不明白?不是我在逼你,是你只有我一人可以选。” 但见雪存昏昏沉沉,面露苦色,双唇惨白,一副魂魄早已归天的憔悴凄楚模样。崔秩终是于心不忍,一手松开她,另一手搭在她肩上,暧昧地替她整理起大敞的衣领,轻声道: “乖,你且先回去好好考虑。” “雪雪,我给你时间。” …… 待雪存离开,门外的玉生烟如释重负。 听到崔秩在门内唤他去煮茶,他大气不敢喘,草率地抹了抹额上细细密密的汗,才梗着脖子入内。 方才二人的谈话,一字不差落入他耳中,叫他惊出一身冷汗。 玉生烟只知道,自从上次郎君给人送去玉玦等贴身之物,一直到今天,心情都不大美妙,但又一直憋着不说。是故郎君在御史台时行事,较以往,更为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连日来惹得无数朝臣叫苦连天,原来竟是遭了郎君的怒火。 今日好不容易把小娘子请来,一开口,居然是叫人家做妾! “有什么话就说,少端出这副温温吞吞欲言又止的作派。” 崔秩忽如其来一句冷呵,吓得玉生烟手腕一颤,险些将茶汤洒出。 玉生烟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我、我不敢说……” 崔秩冷嗤一声。 玉生烟口干舌燥,鼓足勇气,才小声道:“郎君,方才我见小娘子很是伤心,您今日惹哭了她,就不怕她当真破罐子破摔?” 崔秩不紧不慢:“无妨,她若真不惜命,一开始便不会伺机接近我。” 他斜了玉生烟一眼:“怎么,想替她说话?” 玉生烟慌忙低下头。 他要如何开口? 下属难当,今日郎君执意纳小娘子为妾,他若一言不发,往后郎君后悔薄待了小娘子,必然会怪罪他今日缄言之举;可他若说此举不妥,在他眼里,小娘子绝非多情凉薄的美人,与湛郎君之事恐是误会,又会激怒郎君。 两头都不讨好,说了是错不说也是错,他也在这画舫里待得如坐针毡。 侧边楼梯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画舫共分上下两层,非权贵不得出入。平日也没人稀得去楼上玩,加之今晨实在为时尚早,出门时,长安城连人都不见几个,因此他们也甚少特意上下检查。 主仆二人纷纷戒备,简直荒唐,居然有人大清早就藏在楼上,偷听了他和高雪存的所有谈话。 崔秩抽出折扇,一瞬间,甚至起了杀意。 “阿兄。” 谁料来人的一句阿兄,更是叫他浑身一僵。 小露是何时出了府?何时跟着他来到画舫?他今早出门前,她分明还在睡梦中。 崔露脚步踉跄,眼有泪花:“你当真想娶她?” 崔秩不动声色收回折扇:“我与她相识多日,我以为,你当知道我的打算。” 崔露匆匆打断:“不可!就算是纳她为妾,我也第一个不同意!她凭什么可以嫁进我们崔家,她凭什么要做我的嫂嫂!” 崔秩不免意外,半晌,才道:“小露,你与她虽不算交心挚友,可我以为,你应当不讨厌她。” 崔露:“从前是不讨厌,可也说不上喜欢。如今我才知,她不止滥情,她还——” 还不知检点,品性放浪,光天化日就敢与姬湛交媾吗? 话到嘴边,崔露又生生怔住了。 沂王府花丛里的风流艳事,当事人不单是高雪存,还有仲延。 今日她大可为了打消阿兄的念头,搅黄这桩婚事,直接道出实情,叫阿兄知道高雪存是何等面目,不再受高雪存美色蛊惑。 可阿兄与仲延相识多年,情同手足,他们之间又该如何收场? 更何况,公然以清白之事定女子品性,她崔露也不屑做。 崔露想了半日,冷静下来,重新想好措辞: “阿兄,她与仲延亦有往来私情是真,你就当真不介意,当真一心要娶她进门?” 崔秩不仅发愁:“小露,大人的事情,你不许过问。” 崔露委屈道:“可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亲妹妹。” “阿兄,有些事,我不便与你细说。总之,你就算是看在我的份上,你也不许娶她,我讨厌她!为什么她一出现,我们与郑姐姐、与仲延十几年的情谊便摇摇欲坠,为什么我的风光都被她抢走了,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跟喝了迷魂汤似的,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阿兄,你可是天之骄子,又何必为她折腰!” 崔秩只当她在替自己抱不平,只当她嫉妒雪存与姬湛之事。 他起身,无奈道:“小露,这些事情轮不着你操心。你不喜欢她,阿兄大不了带着她搬出崔府另觅住处。” 他交代玉生烟:“我先行一步,你留下来,护着小娘子,确保她安全回府。” 说罢,竟是不管崔露,大步离开,消失在曲江池畔。 玉生烟恭恭敬敬:“小娘子,您还是先回府吧。” 崔露暗暗咬紧后槽牙,不情不愿离开画舫。 阿兄这是铁了心要纳高雪存了,但这件事,可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高雪存……就算是给阿兄外室,也是不够格的。 一到崔家,崔露便直奔窦夫人院中。窦夫人正在院内挽弓射靶,崔露匆匆自前方穿过,险些中箭。 窦夫人皱眉:“小露,何时变得如此冒失!” 崔露顾不得方才凶险,攀住窦夫人的手臂便是一阵哭诉:“娘,你还记不记得阿兄院内那个鲜卑婢子?” 窦夫人点头:“自然记得,后来却也未再见过一面。我多番向他打探那婢子下落,他只说人被他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她笑道:“那婢子姿貌甚美,我打算待子元娶了正妻,将她抬为子元的妾室。” 崔露直言:“她才不是什么鲜卑婢,她是镇国公府元有容的女儿。” 窦夫人大惊:“此话当真?” 第88章 你们母女真是好手段 雪存浑浑噩噩回到家,沾床便一头倒下,只管睡个昏天黑地。 水火不容的储君之争、崔子元欲纳她为妾……太多事如暴风雨来临前的阴云,压得她喘不过气,更无暇思考,最好一觉醒来这人间彻底完蛋才好。 等雪存再睁开眼,似是午后时分,长安渐渐入夏,暑气已显露出几分威力了。 隔着纱幔,隐隐绰绰的,后方坐榻上已坐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正在绣架上一针一线灵巧地穿梭。 娘是何时来的? 雪存趿着鞋,小跑到元有容身侧坐下,无比依赖地抱住母亲:“娘,你在绣什么呀?” 元有容笑道:“你二伯母给我送了几匹好料子,这颜色不适合我穿,思来想去,不如给你添一条新裙子。” “时下虽不流行留仙裙了,但必定衬极了我家梵婢。” 原来娘是要给自己做条留仙裙。 母女俩就绣法针法等事上絮絮叨叨好一阵,元有容才停下针线,捧着雪存憔悴惨白的小脸,满心满眼的关切:“梵婢,昨日沂王府之事,把你吓得不轻吧?” 今日不单是雪存,许多前去牡丹宴的贵女亦是遭受惊吓,今日纷纷闭门不出,半个长安城都死气沉沉。 雪存只得顺着元有容的意点头:“是有些,不过我歇息好了,娘无须担心。” 余下的那些女儿心事,经受的来自崔五姬湛等人的各路磋磨,她怎敢在元有容面前袒露半分? 唯有一件事,搅得雪存连梦里都不安生。她鼓足勇气:“娘,宣王他——” 元有容知她在问什么,此事在长安已传得人尽皆知,就连自己这个常年无力出府的人都听说了。 “宣王尚未脱险。”元有容脸色微变,语调倒是平静,“好歹是天潢贵胄,陛下嫡亲的血脉,长安能人神医众多,定会有挽救之地的。” 尚未脱险。 雪存倒不是存心咒那个美丽的少年,她无非是迫切想知道结果。 宣王死了也好,脱险无事也罢,都能叫人一锤定音。偏偏生死未卜,才叫人心中忐忑煎熬。 不行,宣王万万不能死,他一死,太子岂不彻底赢下这一局? 出于方才那抹很快就消逝的愧疚,雪存决定这几日都安分下来,在家中抄诵佛经,默默替宣王祈福。 也好叫她静心思考,该如何面对崔子元,面对这段大梦一场空似的关系,究竟是她痴心妄想,还是尚有转圜的余地。 雪存当夜就多点了几盏灯,于灯下熟稔地写起佛经。 云狐和灵鹭见她今日心情不佳,脸色也难看,生怕触到她霉头,不敢细问崔子元究竟与她说了何事。 在曲江池时,她二人被崔家护卫遥遥拦在画舫外,崔子元同娘子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直至夜间见她有闲心抄经了,才敢端着酪浆上前。 “小娘子,你可真好心。”到底是跟了雪存几年,灵鹭耳濡目染,往纸面上一瞥,入眼便是一段《地藏经》,“常言道心诚则灵,神佛定能被你打动,庇佑宣王起死回生,早日康健。” 雪存被突如其来的马屁逗得压不住笑,紧绷的眉眼这才舒展开些。她头也不抬:“想问的话直问便是。” 灵鹭也当真不客气:“崔五究竟与你说了些什么?我看那玉生烟的脸色,也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必是不好的事吧?” 一向沉默寡言的云狐都安慰了两句:“小娘子,不好的事情只管说,我和灵鹭永远站在你这边,无论对错。” 雪存淡然道:“哦,他要我做他的妾。” 云狐和灵鹭双双瞪大了眼:“什么?” 雪存不紧不慢,将白天画舫内发生的一幕幕,一字不落告知二人。 灵鹭急得踱来踱去:“这个崔五,居然是如此工于心计,得陇望蜀,既要又要,简直就是个毒夫。” 云狐已经抽出佩刀:“我去会会他。” 雪存忙制止道:“不必,此事先晾在一旁吧。” 灵鹭不解:“小娘子这是……” 可若是连崔五都放开了娘子,娘子如今,还能倚仗谁呢?偏偏这崔五是个没心的东西,要叫娘子做妾,叫她不上不下,叫她徒劳无功。 雪存垂下眼眸,缓缓解释:“我不想见到他,看到他就烦。在我做好决定之前,我倒要看看,是他心急,还是我心急。” 话虽如此,她的指节还是下意识攥紧了笔身,是啊,她如何能与崔秩相比?他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她和崔秩之间,真正要急的那个人,从来不是他。 雪存不敢将心里话说与两个婢女听。 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真到了全长安只有崔秩一人能向她伸出援手那一步,或许,她会乖乖认命,去做他的妾室,全了他的意愿。 …… 接连几日,雪存都受到董贤妃之邀,与其余贵女一同前往宫中,为尚在昏迷的宣王于坛前祈福。 佛家的、道家的……宫中什么法事都试过了,太史令与精通占星之术的姬澄夜夜观察星象,道是依照星象,宣王的性命保住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醒。 祈福完毕,雪存离宫时,好巧不巧,与崔露正面碰上。 崔露亦是董贤妃叫进宫祈福的。 见了雪存,她娇憨地冷哼一声,发泄似地,将步子跺得极响,钻进马车,不愿与雪存有任何接触。 雪存只略感疑惑,她几时得罪崔露了?或者,崔露知道了些什么? 罢了,崔露本就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女郎,她早已习惯,便吩咐着车夫转了向,先去一趟国子监。 瑜哥儿除了刚入学国子监那次,她和娘陪着他一道去过,这么多天来,她还没去真正意义上探望过他一次呢。 长安城看似又恢复了看似繁华平静的日子。 雪存在国子监陪高瑜用午膳的时刻,浣花堂也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听耿媪说窦夫人登门,元有容无比诧异。她再三向耿媪确认,是不是博陵崔氏那位主母,耿媪也再三应答,是,就是那位窦夫人。 元有容脑海中浮现起一张桀骜英气的面孔,她们之间的事,好像已经久远到像上一世了。 多年未见,她突然造访…… 元有容更衣见客,至会客堂时,窦氏似已等候她多时,一旁茶案上的茶汤都见底了。 “没想到,你还是那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岁月从不薄美人啊。元有容,别来无恙。” 没等元有容说话,窦氏双眼微眯,打量起她,似要将她身上看穿个洞,率先开口,看似夸赞,实则阴阳。 元有容不过看起来病弱,性子却非软弱,她轻笑道:“不知窦夫人前来寒舍,所为何事?” 窦氏冷笑:“元有容,你当真不知道你养了个什么好女儿?” 竟是事关梵婢,可印象里,梵婢这么乖巧,与崔家似乎从无……不,窦氏的儿子,名满长安的崔家五郎,不就是他给自己作的观音像。 元有容怔住:“夫人这是何意。” 窦氏冷嘲,事关崔秩,也不怕自己言辞粗鄙了:“何意?她都爬上御史中丞的床了,你身为人母,岂能不知。” “聘着为妻,奔者为妾,堂堂贵女却扮作婢女,登我崔府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我儿子暗通曲款,元有容,你们母女真是好手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