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激流》 第1章 狭路 初春的中南平原,雨水向来少得可怜。到了最近这十几年间,更是连个把时辰的霏霏细雨都要指望老天格外开恩。俗话说春雨贵如油,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言,倘若没有雨,也就意味着一年的衣食没了着落。因此当这年三月的中南平原上忽然下起了织丝般的朦胧细雨时,荡漾在无数农家心头的只有企盼和甜蜜。 仿佛知道他们的心思,这雨下起来居然没了个停。到了黄昏时分,进一步化作瓢泼般的大雨,夹着风势,汹涌的敲打着一切阻拦的事物。在漫天飞扬的雨幕里,隔着十几步远便看不清人影。几乎所有的人都关上了门窗,躲在家里,怀着幸福的心情看着这场几十年才能一遇的澎湃春雨。 郑桢出身于盛产鱼米的归州,自然明白春雨对庄稼收成的巨大影响,然而此时本该高兴的他却黑起了脸。看着翻了浆的道路车马难行,一向沉稳的眉宇间也不禁露出了焦虑之色。身边的千余名士兵正在手忙脚乱的架设宿营地,被肆虐的狂风暴雨折磨的狼狈不堪。要不是脚下这座翠屏山的山体都是石质,恐怕浑身重甲的他们早已寸步难行。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艰苦努力,这才终于建好了营地。一名气喘吁吁的校尉一边向郑桢报告,一边诅咒这天气。郑桢望着他叹了一口气,道:“老弟,不是我说你,这个天气实在好的难得啊,虽说给咱们添了不少麻烦,可百姓今年有福了。” 那校尉的脸一红,低头道:“大人,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咱们御边十几年,刀山剑林里也没有这么狼狈过。一时情急,倒叫大人见笑了。” 郑桢点了点头转过脸看着山下,道:“是啊,咱们在这山上犹然如此,正在急行军的海大人还不知道难成什么样子呢,今夜定然是赶不到这里了。”那校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道路被雨水冲刷的和旁边的稻田一样泥泞不堪。莫说是马匹,就是行人怕也是只能高一脚低一脚的缓步而行。不由得开口说道:“这样的天气,我们难走,那帮叛逆也不会好过,看样子这一两天他们到不了这里。” 郑桢头也不回的答道:“但愿如此,不过小心没大错,今晚还是传令下去,明哨暗哨都给我加双岗。” 就在郑桢下令的同时,翠屏山以南二十里处的一个小山丘上,梁鼎远也在遥望着翠屏山。他骑着一匹黄马,驻足于半山腰上,任凭雨水浇打着他的身躯。良久,猛地调转马头,对左右大喝一声:“我们回去。” 跋涉不过数百步,他们已经回到了中军。这支队伍看上去盔甲零乱,兵刃也是各种各样。然而步履却不失齐整,士气也很高涨。尤其是他们在泥泞中脱鞋而行,虽然时不时有人被碎石树枝划破了脚,却没有一个人发出抱怨的声音。很明显,这是一支久经战阵的惯战之师。如果看清那面在雨中卷起来的大旗,人们就会明白,这正是郑桢口中的叛逆,三年前在中南平原举旗起义的农民军。 身为主帅的梁鼎远原是个富家子弟,为人聪慧,允文允武,本来在仕途上前景远大。可偏偏他生性喜好作一个育人的良师。安安稳稳的教了十几年书,一直到了三年前,眼看着四周乡邻纵然家徒四壁,官府却依然横征暴敛。屡次苦苦进劝却全没有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原来怎样还是怎样。于是他一怒之下,便带头杀官焚衙,聚众起义,一时间四方震动。三年来转战中南各地,败亡在他手下的帝国将领数以十计,已然成为北谅帝国的第一心头大患。 然而此时的梁鼎远心中一点都不轻松,纵横中南以来,虽然所到之处帝望风批靡,义旗过处更是应者如流。可随着队伍的扩大,粮草补给也渐渐成了问题。中南平原连续十几年的干旱已经使得当地的物资极度匮乏,两个月前,鉴于对前途的忧虑,他挥军直指上千里外的东南平原。一路势如破竹,只是进入东南平原后的民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仅仅是由于还能勉强维持个温饱,便几乎没有人愿意为义军出力。起义军就像瞎子聋子一样对帝的动向一无所知,完全处在被动之中。即使他当机立断,回师中南,还是没有彻底摆脱尾随的几股追兵。昨日更是听说帝国已经调动西北边境的戍边劲旅,意图将他们堵死在这里聚而歼之。 怀着沉重的心情,梁鼎远随着大队艰难的前行着。他又一次抬头看着翠屏山的方向,雨幕还是那么的浓密,什么都看不见。这时他的嘴角不由得轻轻的嘀咕到:“鼎方,一切都看你的了!” 郑桢绝对是个良将,在戍边的十几年间,他从一个伍长一路升到了副将。除了一身的好武艺外,更重要的是他拥有良好的判断力和出色的指挥能力。而在大将海威的麾下,有了这些就足以保证仕途的顺利。明察秋毫的海威清楚的知道每一个部下的长短处,所以十分放心的将前锋的重任交给了郑桢。 “抢占翠屏山,便卡住了梁鼎远的咽喉。”郑桢回味着海威在他临行前的嘱咐。站在翠屏山上,才知道海威的远见。翠屏山本身高不过二百余米,说是山其实只是个比较大的土丘。只是不但在方圆近百里的数十座土丘中最高,而且恰恰扼守着进入中南平原腹地的交通要道。过了翠屏山,只需度过那条并不宽阔的思水河,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腹地。要是被梁鼎远杀了进去,在两个平原间的山区里累得人疲马乏的义军很快就会回复元气,那时再想剿灭他们,就又要大费手脚了。虽然在内心深处有些同情义军的被逼无奈,但是一个帝人的角度让他无法认同义军杀官的举动。所以郑桢暗暗的下定决心,要把梁鼎远和他的部下钉死在翠屏山下,等到海威大军到来一鼓作气将义军完全消灭。 夜渐渐深了,雨越发的急了。听着密集的雨声和山下思水河奔腾的浪涛声,郑桢一直提着的心也慢慢的恢复了平静。这样的雨势谁还能够来偷袭呢?也许是自己把农民军看的太高了吧。这样的想法刚在脑海浮现,倦意就像潮水一样的涌来,上百里急行军后又忙着指挥扎营,郑桢实在是太累了。勉强支撑到半夜,对着帐外发出今晚最后一道命令:“把警戒再向山下推前五百米。”然后便伴着卫兵的回答声倒头睡去。 雨点密密麻麻的扣打在帐篷上,发出一阵阵隐隐含着节奏的回音,就像一曲催眠的乐章,让郑桢深深的进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剧烈的头疼中他猛然惊醒过来。还没有睁开双眼耳畔已经响起卫兵冲入营帐的脚步声,当卫兵那惊惶焦急的眼神跃入眼帘时,他的心立刻犹如海底一般的冰冷。敌人来了!敌人到底还是来了! 草草的套上外衣,连盔甲也来不及披挂,他提起了阔背长剑匆匆奔出了营帐。迎面十几米外隐约有人影晃动,夜雨浇在身上冰冷刺骨,他不由募的打了一个寒颤。更让他心寒的是不远处自己的一个士兵被对手噼翻在地,可在激烈的风雨声中却听不见临终的嘶喊。郑桢顿时醒悟到自己最后的命令是多么的愚蠢。在疾风暴雨的掩饰下,纵然那些岗哨能够提前发现敌踪,也无法将消息传到数百米后的大营中,毕竟这段距离足够让敌人追上并且杀死所有敢于暴露自己的哨兵。他无比愧疚的望了望前方,然后断然下了一道让左右惊讶莫名的命令:“不要管前面了,收拢队伍,全体撤退到山顶!” 看着呆若木鸡原地不动的卫兵们,他愤怒的喊道:“给我撤!这里全都乱套了,只有退到山顶重新组织,才能挡住他们!” 卫兵们这才明白过来,连忙向四周跑去,大声的喊着叫着,有时甚至踢打着士兵的躯体,粗暴的但也是迅速的把视线内的队伍再一次聚集起来撤往山顶。 梁鼎方反手一刀噼翻一个背后突袭他的帝国士兵,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继续向山上冲去。此时他的心里充满了快意,轻衣赤足仅带一柄长刀的他们虽然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可终于在后半夜赶到了翠屏山。而且看样子这里的守军完全没了指挥,只要动作再快一点、再猛一点,也许明天清晨就能抢渡思水河,重回中南平原。 突然又一柄长枪毒龙般的直刺他的咽喉,枪樱过处,带起了一蓬雨花。梁鼎方心中一凛,连忙后退半步,挥刀架开了长枪。只见那个使枪的校尉扭身跨步,枪身一旋又扫向了他。梁鼎方竖刀一格,却依旧挡不住枪身上涌来的那股劲力,无奈的只好再退一步。电光火石之间,那校尉借着居高临下的地势连出五枪,生生把梁鼎方逼退了五步。 抽空瞄一眼四周,梁鼎方不由得暗暗叫苦。虽然乘着帝队混乱的势头,自己的人马完全占了上风。然而一直跟着他行动的部队眼看他被拦在这里,就都只顾着噼杀身边的敌人,前进的势头完全停了下来。这样下去即使杀光了这里的士兵,恐怕时间也已经被耽搁了许多。更何况这里的帝国士兵和以前交手大不相同,纵然是孤身一人犹自苦战不退,显示出良好的训练和严明的纪律。难道真的是戍边的军队来了?真要是这样的话,那山顶上会不会还有另一道防线? 正在思索的片刻间,梁鼎方又被逼退了三步,焦躁已经布满了他的脸庞。那校尉死死盯着梁鼎方,毫不停顿的再出一枪。锐利的枪风刺破了风雨,划出一条笔直的走势,直奔梁鼎方的前胸。梁鼎方募的大喝一声,即便是在重重的雨幕中,依然把那校尉震的稍稍一顿,随后闪电般的伸出左手攥住了枪头。但见枪尖穿过了他的手掌,溅出几缕血花,最终停留在梁鼎方胸前一寸处。那校尉大惊失色,忙乱中奋力回抽,却恰恰被梁鼎方借力而上腾身跃起,半空中舞个刀花,势若奔雷般连人带刀撞向了他。那校尉闷哼一声,剧烈的扭了两下,颓然倒地。 撕下一缕布条,胡乱的把左手裹一裹,顾不上疼痛,梁鼎方一挥右手的长刀,带头冲向山顶。旁边的义军也纷纷弃下对手,紧紧的跟随着他。 郑桢退到了山顶,点一点招拢回来的士兵,只剩下二百多人。最要命的是在这场大雨中,所有的弓箭都脱了胶不能再用。怀着沉重的心情指挥着几个临时任命的军官安排好防御阵势后,他立在山顶默默的向下望去。在那浓密而看不见人影的雨幕里,自己纷乱的部下们还能坚持多久?对于舍弃他们郑桢心中充满了歉意,但却绝没有后悔。留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呢?没有指挥没有组织的部队很快就会被敌人解决,与其如此当然是退回山顶更加正确,哪怕这显得有点无情。想到这里他不由轻叹到:“想不到我的决断竟会用来丢弃部下。” 这时一个军官手指前方惊呼到:“敌人冲过来了!” 梁鼎方冲到距离山顶只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刚一看见帝的身影,便立即举刀示意停止前进。这一幕落入郑桢的眼中,也不禁在心中暗赞对手。从山脚下冲到山顶,一路上还在不停的战斗,此时的义军已然到达一个体力的极限,只是靠着顽强的意志来支撑。若是贸然强攻山顶的帝,怕是战斗不了多少时间就会彻底崩溃。可惜郑桢身边的士兵实在太少,而对手至少也有千人以上,要不然此时来个逆袭,胜败立分。现在唯有等着对手来进攻了,能支持多久算多久吧。 梁鼎方一边指挥着义军们驻足休息,一边打量着山顶的帝。越看越是心惊,翠屏山的山顶极小,看来这股帝最多不过二三百人,然而面对自己的优势兵力,却没有丝毫的混乱,这时梁鼎方已经断定今夜所碰上的确实是戍边的劲旅。回头看看自己那些身上浑着血水和雨水的部下,望着他们疲惫的脸上依然露出的坚强目光,梁鼎方心中豪气顿生。来就来吧,不堪一击的杂牌也好,久经沙场的劲旅也罢,既然你们一定不给我们活路,那就让你们的血或者我们的血来说话吧! 看着越聚越多的义军,郑桢索性不再去想今晚战斗的成败,脑海里反倒浮起一个古怪的头:要是我今天战死在这里,别人会怎么说我呢?帝国也许会给我一个封号,可是没有战死在胡虏的马蹄下,却死在帝国人的刀下,未免也太可笑了。这场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 没有等他解开自己的疑惑,义军已经吹起了号角,他们一反刚才乘乱缠斗的态势,整整齐齐的排好队伍,缓慢的而又坚决的向山顶的帝阵地发起了进攻。 两边的军队刚刚接触时,帝的长枪发挥了巨大的优势。由于义军为了减轻路上的负担,不但没有披甲,就连重一点的长枪也没有携带,他们清一色的长刀,一旦失去了突然性,在和帝拉开阵势的交锋中便落了下风。只是这样的劣势很快就被人数上的优势所弥补,如果不是山顶实在太小,无法让太多的人同时进攻,帝早就没有办法支持下去。就是这样,郑桢依然感受到防线的巨大压力,他明白目前的胶着仅仅是个假象,他所能坚持的就是能不能等到明天清晨。 梁鼎方挥舞着长刀一次次的冲上去,又一次次的被打下来。身畔浴血的战友,哀号着在他面前倒下的帝,这一切都已经变得熟视无睹,在麻木和疯狂中,他一刀一刀的砍向阻拦在身前的敌人,就连刀锋划过骨头的咯吱声,也无法让他的神色有一丝变动。 山顶的帝越来越少,自己站立的位置越来越前。终于,当天边露出第一缕光亮时,他发现自己的面前只剩下一个帝。 郑桢望着身边被自己砍杀的十余名义军,再看看横七竖八陈尸在四周的部下,他无奈的苦笑着停下了手中的阔剑。对着冲到面前的义军首领,他轻轻的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呢?” 梁鼎方也停下了长刀,望着眼前满身是血的帝官,眼里也流露出一丝敬意:“很简单,为了生存下去!可是你呢?你又为了什么?” 郑桢忽然感到雨势正在渐渐变小,天光也开始大亮,他轻轻的重复了两边“为了生存”,然后挺直了腰身,毅然到:“为了军人的荣誉!” 梁鼎方伸手拦住了准备冲过去的义军, 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这样的人就算是死也要让他留住尊严。” “谢谢你,真可惜不是和你一起在纵马边关,笑傲杀敌”,郑桢斜靠在一块大石上微笑着说道。 “不用谢,也可惜你不能和我一起横扫人间不平,去击杀那些贪官污吏”,梁鼎方一边走向他一边微笑着答道。 郑桢扭头看看山的那头,天边已经大亮,雨势也已经变得很小,只是依旧没有看见海威的旗帜。他回头伸手向梁鼎方做了一个阻止前进的手势,把阔剑架到自己的脖子上,再一次微笑的说道:“你赢了,不过我也赢了自己,你说对吗?”说罢右手横剑一勒,全身完全靠在了大石上,咳嗽着看着梁鼎方。这时梁鼎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同样的向山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答道:“不,你赢了,我输了,你们的后续部队已经到了思水河。” 郑桢的脸上露出最后一抹笑意,“是吗?那我真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祝你好运呢?”说罢无力的低下了头。 雨已经完全停了,海威的旗帜在思水河北岸飘扬着,梁鼎方的脸上无比的严肃。 第2章 短歌 急匆匆赶到翠屏山上,顾不上休息片刻,梁鼎远就在二弟鼎方的陪同下登高俯览海威的军营。远远看去,海威所部五军严整,法度分明。凭河而建的临时营地正靠着思水河最平缓的一段,从河边到营帐前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鹿角、地陷,当中每隔数十米便留出一个宽约四五米的空隙,显然是准备在必要时用作骑兵反冲锋的通道。而在每个空隙后面都有着几台威力巨大的投石车,封锁着那原本就不算宽阔的小道。这样严密的布置,加上交战时必然会出现的大批弓箭手,如果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兵力和不惜伤亡的决心,任何军队都绝不可能将其击溃。 梁鼎远一边看着一边无奈的摇头,带着些许激赏的口气道:“海威果然不愧为帝国名将,如此阵势,单从防御而言,已经堪称无懈可击。” 苦笑着点点头,自负勇武从来没有畏惧过的梁鼎方此时情绪也有些低沉。几年来驰骋沙场的经验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军营远不是依靠勇气就能摧毁的。 一指下方的军营,梁鼎远又道:“你看海威军中人多而不杂,车马锱重各就其位,兵员调动条理清晰。遇上变故定然反映快速,看来我军不论是强攻还是奇袭,都难以突破这里。” 横目一扫视线内的思水河,梁鼎方有些丧气的说道:“可是除了那里可以涉水强渡,其他地方的水流都太急促了。我军一路征战,架设浮桥的工具早就损失殆尽,沿河又有海威军的斥堠,要想偷渡恐怕也不太可能。“ 梁鼎远无语默立良久,转身问道:“军需官,我们的粮食还剩下多少?” 军需官上前一步答道:“若是紧着点,还能应付个两天,本来打算突到中南以后再……” 一举手拦住了军需官下面的话,梁鼎远决然的说道:“把粮食全都拿出来,今天让将士们吃个饱,午饭后中军全体去伐木编制木排,鼎方的前军抓紧时间休息,等到后军赶来,今晚我们在海威上游十里处偷渡。这一次不要讨论了,就算是不可能也要去试一试,总不能坐以待毙!”说罢向营中走去。四周的军官们显然也都认为再无良策,便不再多话各自去安排自己的工作,倒是原本沮丧的心情随着决心的确定稍稍振作起来,动作也恢复了麻利。 梁鼎方紧紧跟在兄长的背后,愧疚的说道:“大哥,都怪我昨晚行动太慢,没有突破思水河,搞的现在全军都陷入了死地。” “你真以为是你行动太慢吗?”梁鼎远没有放慢脚步,边走边问道。 “是的,要是我能快一点占领翠屏山,说不定就能抢在海威的前面渡过思水河。” 摇了摇头,梁鼎远停下了脚步,他紧紧盯着梁鼎方的双眼到:“你错了,在大雨滂沱里,奔袭数十里,漏夜抢占翠屏山,这已经是你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我不是因为你是我二弟才这么说,你想想,要不是你的速度完全超出了海威的判断,他又怎会仅仅只派了千把人来占领翠屏山,这点人是他打算预先来建立一个立足点,断然不会以为能靠他们挡住我的去路。” 抬头看了看天,他骄傲的又道:“就算是威名赫赫的海威,也绝不敢如此小看我,他现在这般的稳重,正是因为发现自己过于轻敌,已经犯了一个错误他不想再犯第二次,所以我们才能有时间在翠屏山上作些准备。抢渡思水河本来就是奢望,说实话假如你真能在占领翠屏山后还有时间去渡过思水河,那么海威纵然有雄兵十万,我也定能击败他。”说到这里,梁鼎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话音也从激昂转作低沉。“海威就是海威啊!以我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这般看似保守的布置,其实已经把我们逼上了死路。” 见梁鼎方也楸然不乐,他一挥手道:“不说这些了,再说下去军心恐怕就要未战先乱了。对了二弟听说你派人把一个敌将的尸首送还了海威,到底是怎么回事?” 梁鼎方连忙把昨夜的情况一一告知了他。梁鼎远点了点头,“你做的对,如此英豪,纵然是我们的敌人,也应该在死后好好的对待他。”说罢自己倒笑了起来,“却不知要是我们战死了,那海威会如何对待我们?是英雄相惜厚葬呢还是传首京师?” 眼看着兄长面对死亡的阴影却依旧谈笑风生,梁鼎方的胸中也不禁升起一股豪气,他长笑朗声道:“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我本是一读书郎,这几年跟着大哥提三尺剑,斩尽天下不平,纵然战死沙场,也远胜那些庸庸碌碌老死床头的窝囊废。要说怕,我只怕不能看见这天下苍生各享安乐。这大好头颅又有何惜哉!” 只听得“锵”的一声,他拔出了长刀,五指轻扣,和着回音唱到: 战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这一曲“战城南”原在中南一带老幼皆知,自他那粗豪的嗓中巍巍唱来,在悲凉的曲意里道尽心中的愤努和不平。曲子的余音还在空中回荡,却早已激起了义军们对前程往事的追忆,也不知是谁第一个轻声和唱,转瞬间整个义军的营地全都笼罩在悲怆之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股视死如归的坚毅。 几千人齐声合唱直传到数里以外,听着这般惊心动魄的歌声,海威的营中也不免有些骚动,居高临下的义军们看见海威军中匆忙集合的士兵,不由得中止歌声,发出了一阵阵轻蔑的大笑声。 就在山上义军还沉浸在歌声和笑声中的时候,一匹黑马旋风般的从山脚下急速冲向了山顶。马匹在骑者的驾御下,灵巧的越过各种障碍,速度竟是丝毫不减,眨眼便奔驰到了山顶。只见骑者一勒缰绳,那马发出一阵“烯律律”的叫声,人立而起。半响才落下马蹄,犹自四蹄猛刨着土地,仿佛还不甘心就此停下。马上的骑者笑骂一声,闪身跃下马来,一挥缰绳,任由那马欢奔而去。 梁鼎远兄弟一看见来者,脸上都浮起了欣慰的笑容。梁鼎方迎前一步,一把抓住那人的臂膀,忙不迭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满意的说道:“好小子,果然毫发无伤,总算没有丢我们的脸。” 那年轻人双目一睁,周围的人们只觉着眼前灿然一亮,他微笑着说道:“后军面对的敌人虽多,又怎么比得上二师傅你对上的海威。若是一群鸡狗之徒也能伤着我,哪还有什么脸来见两位师傅。” 梁鼎方听了这话笑得嘴都合不拢,满口除了“好、好、好”竟是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那年轻人轻轻挣开梁鼎方的手,合身恭恭敬敬的对着二人分别施了一礼。然后对着梁鼎远说道:“回禀师傅,弟子率稚虎营前去接应后军,先于昨夜突袭了左路追兵a州陈家的大本营,斩杀家主陈应龙以下共计两千余人,今天一早又在接天岭伏击了右路追兵阑州王家,阵斩王家统兵官王祥等共计三千余人。若不是敌军人数实在太多,加上雨大风急道路难行,追击的骑兵难以展开,战果定然还要出色。” 听到年轻人口中报出了一连串数字,站在梁氏兄弟左右的军官士兵们都长出了一口气。虽然斩杀的敌兵加起来也不过五千余人,但是阵亡的陈应龙和王祥却是两家最能作战的指挥官,这两人一死,纵然背后的敌军依然拥有十倍于义军的兵力,想来也不敢再贪功冒进。如果算上山路崎岖难行,至少在两天以内义军再无后顾之忧。 梁鼎远却像是对这些数字丝毫不感兴趣,他略略思忖了一下,对着年轻人问道:“扬儿,我军的伤亡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刚才还眉飞色舞的章扬神情顿时有些黯淡。他语气略带迟缓的答道:“后军原有两千五百人,加上我带去的稚虎营三百多人,伤亡共计一千二百人,其中轻伤二百余人。”说话间,原本标枪般挺直的身躯也微微颤动,想来那两次惨烈异常的战斗在他年轻的心中已然留下了巨大的伤痕。 仿佛早有心理准备,梁鼎远并没有再说什么,四周也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虽然长期的战争早已将义军们的哀伤和愁绪打磨的消失殆尽,但是接近一半的伤亡比率还是让他们感到了震惊。更重要的是,他们心中明镜般的清楚,面对总数高达数万的追兵,这样的代价已经降低到了最低限度。然而无法补充兵员的义军,还能经得起下一次消耗吗? 一个义军匆忙的叫声打破了快要凝固的空气。“将军,派去送还敌军尸首的人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帝官。“ 就当在场的军官们面面相窥,都在暗自纳闷的时候。梁鼎远微微一笑,朗声道:“海威还真懂得不战而曲人之兵啊,居然还在此刻派来个说客。也罢,就让我们听听他都说些什么,传他们上来。” 说话间一个军官目不斜视,昂首而入,到了梁鼎远的面前,躬身一揖道:“在下是海大人麾下前军游击陆天明,奉命前来贵营。海大人令在下首先感谢贵军送还副将郑桢大人的遗体,其次还有些私人的话要在下带给梁将军。”说罢看了看四周的人群。 梁鼎远举了举手,道:“阁下不必多礼,郑桢将军既是勇士,又岂能暴尸荒野,这算不得什么。至于那些私话,我周围站的都是我的好兄弟、好伙伴,你就在这里说吧。” 陆天明略一迟疑,道:“这……恐怕不太好吧,海大人嘱咐在下一定单独告知将军。” 摆了摆手,梁鼎远坚定的说道:“不用了,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 犹豫了片刻,陆天明一跺脚道:“即是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家大人命我对梁将军说:素闻将军出身中南名门,起兵作乱非为一己之私。此次纵兵东南,既知事不可为,犹能勒兵守纪,未曾抄掠乡野,东南百姓更是少受血光之灾。以此观之,将军实人杰也。如若将军能幡然悔悟,我家海大人愿以身家性命向帝国担保将军的性命无忧,甚至可以推荐将军出任边军将领。” “嗯,海将军如此看重在下,梁某深感荣幸。只是难道海将军不怕在下先降而再反?” 陆天明猛地一抬头,道:“海大人说了,他相信梁将军是个信人,言出必践。他还让在下告诉将军,这个建议只对将军有效,除了将军和将军挑选的十个人以外,其他人等必须受到帝国的制裁。” 话音刚落,梁鼎远突然仰天一阵大笑,边笑边指着陆天明道:“这、这就是你们海将军叫你带来的私话?” “正是!” 摇摇头收敛了笑容,梁鼎远严肃的对陆天明道:“你回去告诉你们海将军:我原以为英雄如海威者,虽与我势分而两立,然必能知我解我。可惜看来我还是错了,海将军毕竟和我不是一类人啊。倘若要我梁鼎远的脑袋换取部下的平安,不需海将军来取,我立即双手奉上。可若是要我拿弟兄们的性命来换自己的身家性命,简直就是侮辱我的品德。你这就下山去吧,告诉海威,既知我乃人杰,安以小人之举而度我?”说罢侧身而立,喝道:“送客!” 那陆天明眼中一阵异芒闪过,张口又道:“果然不出海大人所料,梁将军,海大人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 “你说。” “海大人说:我知此番劝告必然不能说服梁将军,但请梁将军明白,海某实在是为将军惋惜,这些话只是试着想挽回年老后的恨事,非是小看将军。既然将军决心已定,海某将磨利手中三尺之剑,提骄兵悍将。于翠屏山下、思水河边,和将军共同演一出轰轰烈烈的双雄会。也叫天下人知道,将军是如何的豪气冲天!” 这一番话说出来,当真是石破天惊。海威的判断力固然让人吃惊,陆天明语气中的骄横和霸气更是令周围的义军为之气馁。 陆天明傲然扫视着四周,心中很是得意自己这一席话。偏偏梁鼎远此时还在回味海威传来的最后一句话,而梁鼎方急切间又找不到反击的话由,。正当他意满神狂的时候,“忽”的一声只见两团黑乎乎的东西迎面飞向了他。陆天明登时大吃一惊,以为是义军羞愤之下动起手来,慌忙拔出长剑斩向那两团东西。剑物相交,令他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感觉,就象是一剑砍在了皮革之上,松软而不得力。定睛一看,却是两颗血淋林的脑袋。 章扬斜靠在黑马身上,斜着眼慵懒得对陆天明说道:“把这个拿回去给海威,告诉他看好自己的脑袋,不要像这两个蠢才,枉称世家俊杰,却被我轻轻松松的把头给摘了下来。” “这是……?”陆天明望着身前血肉模糊的两团物体,实在没办法辨认。 缓缓得抽出腰间长刀,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吹一口气。看着随风飘动的两缕断发,章扬对着陆天明露齿一笑:“除了陈王两家的狂徒,还会是谁?一个是陈应龙,一个是王祥。” 陆天明简直无法相信眼前竟然会是陈王二人的首级。作为帝国的中级军官,他太清楚两人的实力。何况按照情报,他们应该率领着十倍于义军的部队紧跟在后面,却又怎么莫名其妙的掉了脑袋? 看着惊诧不已的陆天明,章扬从心底笑开了怀。刚才陆天明的骄横早就激怒了他,四周战士的反应更让他明白不打下他的气焰,士气就会大幅的下降。想来想去,只有抓住时机抛出陈王二人的首级,果然如他预料般一举把陆天明的气势压了下去。 早已笑呵呵的梁鼎方连忙走到章扬的旁边,赞了一声:“好小子,够聪明!” 心神大乱之下,陆天明已经没了方寸。他只想着赶紧返回大营向海威报告这个糟糕的消息,匆匆忙忙的和梁鼎远打了个招呼,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到梁鼎远对他说道:“告诉海将军,就说梁某定然不会让他失望,叫他做好准备。翠屏山下、思水河畔,在他和我之间,总有一人要成就对方的威名。不过请他记住,胜利的代价肯定会让赢家觉得得不偿失。”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以后不要那么张狂,海将军的部下虽然威名赫赫,我梁鼎天的弟兄也是纵横中南不败。你手中的剑能杀人,须知他们手中的长刀更是饮惯了敌人的鲜血。” 陆天明听得心头怦怦乱跳,唯恐对方临时动气,暴起伤人。唯唯诺诺之下,态度老实的应付到最后,像众人打了招呼,下山而去。 目送着陆天明越变越小的背影,梁鼎远转过身来对着鼎方和章扬招招手,先自进了中军大帐。 第3章 突围 对着刚刚坐定的二人,梁鼎远酝酿了一下语气,对着章扬说道:“扬儿,你也知道目前义军的形势极端恶劣。前面是海威率领的西北戍边劲旅扼住了思水河的去路,估计人数不会少于三万人。后面是陈王两家的追兵,虽然比不上海威军的精锐,可蚁多咬死象,那五六万人的兵马重叠在山路上,凭我们这点力量怕是也冲不过去。毕竟经过这两天的连番恶战,算上轻伤,满打满算能作战的肯定超不过六千人。当此绝境,为师有些话想要告诉你。” 章扬听得这番话,神情激动的站了起来,他意气风发的说道:“师傅,古人云:围地则谋、死地则战。虽然现在我军被困险境,但是三军士气可用。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弟子愿引为前驱,为大军杀出一条血路。” “坐下、坐下!”梁鼎远对着章扬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为师不是打算自行放弃,只不过觉得你也长大了,有些话到了该说的时候。” 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章扬坐下身来,慢慢恢复了平静。这时梁鼎远继续说道:“你在五岁那年成了孤儿,从此就一直跟随着我们两兄弟。十三年来文韬武略、天文地理,能教给你的我们都教了,就连梁家例不外传的噼撩十三刀二弟也已倾囊相授。”一伸手拦住想说话的章扬,梁鼎远道:“为师告诉你,不是想听你感谢的话。而是要告诉你,我兄弟苦心培养你,固然是因为你天资聪颖,更是因为希望你能在我兄弟死后能为天下苍生做一点事。但是如今看来,为师倒有些担心你理解错了。” 看着一脸茫然的章扬,梁鼎远起身度了两步,望着帐顶双手背在身后自语道:“我本是富家子,功名利禄于我如探囊取物。可圣贤教诲让我不惜毁家举义,只是为了给天下百姓争一个安乐。为师举兵之时,自以为解民倒悬,只需振臂一呼,则大事成矣。却独独忘了人皆生而有私心,东南一行,明明是百姓已苦不堪言,但就是因为还有一口饭吃,他们就甘愿做牛做马。这样看来,时机还是没有成熟啊!” 猛地一转身,梁鼎远盯住章扬一字一句的说道:“扬儿你要记住,大义要取,然而决不可强求。事不能行之际,只有忍耐、忍耐!否则非但义不能张、志不能伸,反而身受其害。” 听着师傅的一席话,章扬的心中乱成了一团。梁鼎远的这些话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和他往日的教诲更是大有抵触。可是这几个月来转战东南的切身体会让他明白,师傅所说的这些都是至理名言,甚至可以说是一字一血换来的。 “古人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哼哼!”梁鼎远冷笑了两声,道:“话是不错,可也要知进退、明利害。要不然左右不过是个莽夫,徒然身死而遭众人笑。”看一眼低头不语的章扬,他叹了口气。“不是为师说句丧气的话,今日我纵横中南的义军怕是将要成了这些话最好的注解。” 听出梁鼎远语气中的黯然失落,章扬抬起头抗声说道:“师傅何出此言,虽说前有拦截后有追兵,但我义军乃是百战之雄师,未必就不能突出重围。只要进了中南平原,烟消云散还是卷土重来尚且未为可知。” 梁鼎远再一次的摇摇头,语带苦涩的说道:“为师心里自有见解,以我疲惫之师当虎狼之强敌,此次突围前景十分渺茫,若能给义军留下几颗火种我就心满意足了。” 侧身望一望始终不语的鼎方,梁鼎远道:“二弟,现在是义军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我看就把魏清的事告诉扬儿。要是我们有了不测,他还可以凭此伺机待动。”看见鼎方点了点头,他不忍心再看章扬那略带伤感的眼眸,一撩门帘出了大帐。 几乎是傻傻的听完梁鼎方的嘱咐,章扬的心中百感交集。危机和困境在他年轻的心里算不上什么,倒是梁鼎远话中流露的死志让他感到了一丝恐惧。从小到大一直在师傅的护佑下成长,即使是他已经成为义军中赫赫有名的少年战将,但却从来没有在远离师傅的情况下独立作战,他无法想象一旦师傅离他而去,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局面。 一个大巴掌拍在了他的脑袋上,只听见梁鼎方朗声笑道:“干什么这么垂头丧气,大哥不过就是随口说说,海威要想拿我们扬名,怕还不是那么容易。咱们可不是好吃的肉,没有几分钢牙铁齿,别想吞下咱这根硬骨头。”一把拉起了章扬,嘻嘻哈哈的借着考较武艺的名义和他对练起来。章扬到底还年轻,不过一会儿工夫,便从郁闷中恢复了常态。在吃了梁鼎方几次亏后终于抓住机会占了一次小便宜,呵呵笑着出帐而去。望着消失在门外的章扬,梁鼎方陷入了沉思。对于目前的局面,他和梁鼎远一样感到绝望。如果说兄弟俩人也算是活了半辈子没留下什么遗憾,那么他衷心的希望这个深受自己喜爱的弟子可以安然无恙。 仲夜时分,趁着月亮被厚厚的云层挡住。约六千名义军携带着临时赶制的几十个木排悄悄绕到了思水河的上游,营中只留下死志甚坚的二千名重伤员。他们点起了火把明灯,勉力在营中走动着,企图给海威制造一个假象,掩护义军主力偷渡的行动。 遥望着山上的灯光,章扬和梁鼎远一样心潮澎湃难以平静。放弃战友是多么的无奈,但是为了能有更多人去争取活下去的权利,他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六千人无声无息的行走在山路上,摸着黑跌跌撞撞的前进着。过了大约两个时辰,终于赶到了预先选好的地点。十几名精通水性的义军带着绳索偷偷的游过河去,悄无声息的摸掉了海威军的斥堠。紧接着两岸的义军开始有条不紊的架设浮桥,河水汹涌,转眼间便冲走了数个木排。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将十几个木排搭在了一起,建成一座勉强可以通过人马的浮桥。不一会,已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义军在颠簸不平中渡过河去,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很顺利。梁鼎远望着河那头死一般的沉寂,心中却隐隐升起了一缕不安,他一边催促着部下加快行动的步伐,一边担心的远眺着被黑暗笼罩的思水河北岸。 前军过去了,中军也过去了,此刻后军正在快速通过。梁鼎远立马在思水河的北岸边,在放松心情的同时不禁诧异海威的疏忽。就在义军开始向黑暗渗透的同时,一支火箭冲天而起,在空中绽放出几朵美丽的烟花。顿时雨点般的石头纷纷落向了浮桥,四周在刹那间亮起了无数的火把和气死风灯。弓箭和强弩发出令人惊恐的破空声,密集的射向义军的队伍,哀号和惨叫刹那间便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海威早有准备!梁鼎远的心中立刻闪过这个可怕的头,却立刻又被自己否决了。火龙正在从西北角急速的向东北蔓延,把义军动向照得清清楚楚的同时,也露出了海威军的底细。东北角上人数虽多达万余人,却大都是步兵,显然是预先设在那里用来封锁附近河流的,海威的主力还是在西北方向,令义军伤亡惨重的投石车和弓箭手也在那里。在一片混乱中,梁鼎远正要下令全军奔向东北,却听见章扬大声喊道:“跟我来!”只见他一拨马头,率领着稚虎营高速冲向了东北方。稚虎营的将士枪挑刀砍,转眼把海威军严实的阵势撕开了一个口子,撞进了阵形的中央,立时把海威军搅得一片慌乱。梁鼎远欣慰的笑了笑,赶紧命令梁鼎方率前军去阻挡来自西北方的海威本军,自令其他部队紧随在章扬的后面前进。 就在接触战发生的瞬间,夜月忽然露出了半边脸庞,似是羞怯又似多情的看着这一幕。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思水河的两岸,将惨烈的战场映照成一幅滴血的画卷。 像是要为义军助威,狂风卷着沙土呼啸着扑向海威军。一骑当先的章扬领着稚虎营,初时犹如一柄锐利无比的标枪划破壁垒,所到之处海威军立时土崩瓦解。只见他手中的一杆长枪刺、点、挑、扫,变化万千,不停在空中留下一道道追魂夺命的残像。左冲右突之下,竟是难逢一合之将。然而这支帝到底是戍边的劲旅,经过了短暂的混乱后,很快就恢复了组织。看见稚虎营往来冲突的雄姿,非但没有畏惧,反而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如同潮水拍打着岩石,一波退下,又一波涌上。 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章扬早已杀的性起。长枪急速的伸缩吞吐,带着强烈的劲力发出破空的嘶鸣。枪尖闪耀在半空,不是挑出一缕血花便是扎起了一截残躯。也不知在海威军中厮杀了多久,他抽空扭头一看,这才大吃一惊。和他一同杀进重围的三百人此刻只剩下了一百余人,余下的要么战死要么三三两两的被围困在人海之中,眼见得也支撑不了多久。更让他揪心的是后面部队和自己的联系也是时断时续,一会儿联成一片,一会儿又被敌军分割开来。 混战是空前惨烈的,斗志高扬的义军视死如归,可是他们面对的也是一支以强悍着称的劲旅。陷入战团的敌我双方,几乎每个人都要同时面对数名对手。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在惨叫声中倒了下去。 斜视着血肉横飞的战场,章扬的双眼里充满了愤怒的血丝,年轻的脸庞已经扭曲的近乎可怕。手中格挡着不断飞来的各种兵器,眼里的余光却在痛苦的注视着不远处战士一个个倒下,无边的悲伤慢慢而又无情的吞噬着他的心灵。 强忍住眼角即将溢出的泪水,他奋力大喝一声,枪尾重重一摆,扫翻眼前的两个敌人。对着紧跟在身后的校尉周善和一众部下,高声喊道:“跟着我冲过去!突破了包围全军才有出路!”众人轰雷似的应了一声,纷纷打马举刀扑向了海威军。 稚虎营本是义军中的精锐,清一色的配着高头大马,武器装备也最为优良。即使是此刻只剩下百十号人,一旦发起了冲锋,依然势莫能当。部署在东北角的海威军大都是步兵,虽然重甲厚盾骁勇善战,面对稚虎营风驰电掣的冲击,包围圈也渐渐有些松散。就在章扬即将荡破重围的时候,西北角的一个土丘上忽然急速升起了一面将旗,顿时海威军一齐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万岁”声,刚刚被击退的士兵犹如充了气一样恢复了斗志,潮水般反卷过来。 陷入苦战的章扬怒斥着挥舞长枪,远处那面将旗上一个斗大的“海”字迎风飘扬。看着越发勇猛的海威军堵住了缺口,章扬叹了口气,大声命令道:“靠过来,到我这里来。”只是一句话的功夫,他身边便仅剩下三四十人。 背后的思水河呜咽着,四周的敌人呼喊着。章扬的身上脸上散满了血迹,也不知道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回头望望在人海中已显得残破的“梁”字大旗,他毫不犹豫的对部下说道:“你们继续冲出去,我先回去看看师傅。”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所有的眼睛都在无畏而坚定的紧盯着他的双眼,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对战斗的渴望和对死亡的蔑视。章扬的心头猛地一热,撰紧了枪身,他从心底迸发出一声呼喊:“好吧兄弟们,要死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说罢扭转马头,在纷乱杂伐的金鼓声中带头冲进了人堆。 显然没有想到他们会再一次冲回来,海威军完整的内线包围圈又一次被他们斩开了一个缺口。当历经艰险的章扬看见梁鼎远的时候,迎接他的却是梁鼎远愤怒而失望的眼神。两马交错之间,梁鼎远的刀背重重的拍打在章扬的身上,他怒吼道:“混蛋,谁叫你回来的,眼看你们就要冲出去了,为什么要来自寻死路?不明是非,妄求忠义。你混蛋!” 破碎的衣袖在风中飞舞,梁鼎远挺立在马上。看着血染征袍的稚虎营将士,他脸上不停的变幻着喜怒哀乐。对于章扬回军的这个举动,在感情上他由衷的感到欣慰,可是理智告诉他,在今夜这个疯狂的时刻,如此行为只能用不智来形容。 早在喊杀声刚刚开始,他发现东北角上出现了万余名海威军的时候,他就明白预想中的失败果然无情的走向了自己。对于即将军亡身死的命运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唯一让他牵挂得就是能有多少颗义军的种子存活下去。因此当他看到稚虎营已经突近包围圈的边缘时,那一刻的快乐让他完全遗忘了自身所处的险恶。而章扬重新投入杀场的决定却让他的心又一次的回到沉重郁闷之中。 章扬年轻的脸庞熠熠生辉,他不是不知道这一回头可能迎来的就是死亡。然而望着师傅熟悉的身影,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即便这种真实注定将是短暂的。眼神之间强烈的碰撞清楚的告诉梁鼎远,即使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回来,回到十几年生死与共的师傅身边。 梁鼎远自嘲的想着:自己经年累月灌输给章扬求义的思想,到头来却让他自投死路,这到底是成就了他还是害了他?欢呼声打断了他起伏不定的思绪。和他放眼未来不同的是,已经筋疲力尽的义军看见自己的兄弟不计生死的冲杀回来,被疲惫压抑的斗志再一次昂扬,如同回光反照一样把海威军的包围击打的岌岌可危。 没有时间感慨了,在血肉横飞中梁鼎远迅速回到了现实中。故作冷漠的看一眼章扬,他快速的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先把梁鼎方的掩护部队调到前方,和章扬重组的稚虎营一起担当前锋,自己率领余下的部队殿后。盯着章扬发亮的眼睛,他死死的说道:“别管后面,冲出去,一定要冲出去。如果你再回来,就不是我的弟子,九泉下的弟兄们也不会原谅你!” 泪水不可抑制的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哽咽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重重的点一点头,章扬举起手中的长枪和梁鼎方一碰,嘶喊道:“跟我来,冲出去,为了不倒的战旗!”梁鼎方也把手中的长刀挥舞在半空,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吼,闪电般的冲向敌人。 厮杀,除了厮杀还是厮杀。血水飞溅在半空,兵刃的交击响彻大地。梁鼎方和章扬犹如两头出柙的猛虎,用刀枪噼开了一段血路,身后倒下你我双方无数的尸体。近了!又一次近了!包围圈已经快要崩溃,微笑轻轻的浮现在两人满是血迹的脸庞上。 募得听见梁鼎方一声巨吼,一支羽箭射穿了他的左臂。前方稀疏的敌人背后出现了数百名弓箭骑兵,他们往来驰骋着,手上的弓箭不停的拉放。一排排的义军倒了下去,奋力前进的势头即将被对手遏制。 “海”字大旗的下面,浑身甲胄的海威手搭凉棚,在明亮的月光下注视着东北角的战斗。当他看到自己当机立断派出的弓箭骑兵,在外围绕了一个大圈后及时赶到了战场,恰恰堵住了那股不可阻挡的铁流时,冷峻的脸上也升起了淡淡的笑意。虽然早就听说义军的骁勇善战,前一晚上更是付出了郑桢以下千余名士兵的生命,但是今晚的恶战还是让他感到了讶异。 义军已经被压缩在很小的一团地域里,那面“梁”字大旗更是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旗杆。可是只要它还没倒下,义军就还在勇敢的战斗。自己引以为自豪的精锐在对手的顽抗下迅速损耗着,海威也不禁有些心疼,好在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被拦住去路的义军彻底覆灭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做出一个让章扬放心的神色,梁鼎方把目光转向了前方的敌人。只有他自己明白伤的有多重,全身上下数十处伤口还没什么,这一箭却令他的左臂丧失了战斗力。眼前的几百名弓箭骑兵对突击部队的危害是惊人的,如果不能迅速靠上去,等到海威军再次增援,义军就真的要尸骨无存了。 一挥刀斩断了箭杆,他猛地咬破了舌尖,钻心的疼痛涌上脑际,却也聚集起了最后的精力。反手一刀插进马股,受痛的坐骑骤然加快了速度,只听他舌绽春雷大喝道:“前进是生,后退是死,弟兄们随我杀!” 听见梁鼎方的呐喊,章扬也催动坐骑紧随其后,领着部下齐声高呼着冲了过去。海威军显然发现了他们两个是义军中的指挥官,在一个偏将的指挥下将弓箭密集的射了过来。 苦于左手无力格挡弓箭,梁鼎方只能拼命挥动右手的长刀,伏身在马上冒着箭雨前冲。转眼间又有几箭射中了他,他强忍伤痛,双目怒睁,挺住一股真气,加速靠向敌人。目瞪口呆的望着浑身插满弓箭犹如天神般的他,死守在阵地的海威军也感到了巨大的恐惧。 终于,义军如同锲子一般切进了海威军的阵中。当梁鼎方的长刀恶狠狠的噼翻两个士兵后,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海威军也不由发出了一阵惊恐的叫声四散开来。 章扬也已经中了两箭,冲进阵地的义军几乎没有未曾受伤的人,但是目睹梁鼎方的英勇让他们每个人都忘却了自己,只剩下一个头:杀、杀、杀! 没有迎风猎猎的旗帜,也没有气吞山河的鼓声,在挥刀厮杀的义军心中有的只有热血。 盘旋着、噼砍着,赤红的双眼、凌厉的杀气彻底击垮了海威军抵抗的意志。当恐惧完全代替了勇气,拦在前面的海威军便在同一个时刻崩溃了。如同洪水冲垮了堤坝,义军的前锋势不可当的冲出了包围圈。 疾驰上一个山丘,义军前锋这才松了一口气。章扬高兴的向着梁鼎方喊道:“二师傅,我们冲出来了。”话音未落,他怔怔的看见梁鼎方的身躯“扑通”一声坠落马下。咬紧牙关透支了全部精力的梁鼎方终于支撑不住,头颅无力的歪倒在地上死去。望着梁鼎方犹然怒睁的双眼,章扬悲从心来,不由得哭出声来。 在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中章扬好不容易停止了哭泣,巡视一眼身边的义军,随同他们冲出来的几十个人倒有一大半脱力死去,剩下的不过十三四人。这时校尉周善走了过来,茫然的问道:“少将军,现在我们怎么办?”章扬站起身来,远远看一眼包围圈中,义军的阵势越来越小,眼看就要被海威军的浪潮吞没。而几百步以外,上千名骑兵正在蜂拥着向他们赶来。章扬抑制住杀回去的冲动,擦一擦泪水,怒声道:“全体上马,我们走!” 留恋的再望一眼那杆光秃秃的旗帜,向着海威军的骑兵们愤愤的“呸”了一声。章扬率先打马向着平原奔驰而去,此刻他心中想的是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第4章 蔡7 舔一舔干涩的嘴唇,章扬半蹲身体警惕的注视着四周。这是中南平原东部一片并不算大的树林,就在他视线以内流淌着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轻盈的流动着,发出舒缓悦耳的声音。强忍住嗓眼的干渴,他耐心的又等了一会,直到确定这片树林没有任何危险,才挥手示意后面的义军跟上。 短短的一天时间,曾经放肆不羁的他已经在死亡的时刻威胁下改变了许多。昨夜突围以后,一路上他们又遭遇了几股附近州县派出的伏军。虽然都是临时招集缺乏训练的府兵,战斗力更是和常备军有着天壤之别,但是依仗着人多势众他们常常蜂拥而上。由于疲惫和伤病,章扬所率领的十几个人往往只有且战且走。到傍晚前抵达这片小树林的时候,章扬的身边仅仅剩下了周醒等四个人。 捧起一撇清凉的溪水,章扬觉得嗓子口登时湿润了许多。看着不顾一切拼命喝水的同伴,他默默的站起身拔出刀来,走到树林边担当守卫。那杆伴随他多年的长枪已在白天的战斗中折断,就连这把贴身的长刀也多了几个缺口。月光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照耀在刀身上,如同一弯秋水般流光四射。章扬一面拂拭着长刀,一面想着昨夜那断肠的最后一幕。从白天伏兵的叫喊声中他知道师傅已经战死,激战中他无暇去想些什么,可是当现在他稍稍放松下来,往事一幕幕的涌进脑海,悲痛便不可抑制的浮上了心头。 十三年了,亦师亦父的两位师傅给了他太多的关爱,而今却突然只剩下他迥然一人。今后该何去何从? 思绪紊乱的想想从前又想想未来,他就这样一直呆坐到换班的义军前来。仔细的叮嘱他千万要小心后,章扬回到树林里和衣而睡。月儿悄悄的过了半空,他终于抵挡不住疲惫的侵袭,昏昏沉沉得睡了过去。 春寒料峭,夜风夹着刺骨的寒意掠过树梢,发出轻轻的哗哗声,淹没了许多细微的声音。那个放哨的义军也许是过于困倦,强撑了半个时辰,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一倒头栽在了树身上睡着了。 大约一两个时辰后,上百名徒步的府兵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偷偷得向树林靠近。踏在地上的足音在呼啸的风中几乎听不见,而睡熟的义军还在发出低低的鼾声。眼看敌人就要将他们包围,这时一群受惊的宿鸟从林中扑腾腾得飞起。章扬一惊醒来,猛地跃起,看着宿鸟飞去心中恍然明白。飞快得抽出长刀,他惊雷似得大吼一声:“上马!” 这一声呼喊叫醒了义军的同时,也让偷袭的府兵放弃了隐蔽前进的打算,喊叫着扑向树林。章扬对着林边的哨兵喊着:“快回来,快回来!”然而那个从睡梦中惊醒的义军看清了形势后,深深的陷入了自责中,扭头喊了一声:“将军快走!”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拔刀冲向了十几步外的敌军。在一连噼倒四五个府兵后,他被十数把长枪同时刺中,终于不支倒地。 借着哨兵拼死抵挡赢来的一点点时间,章扬等人已经收束停当骑上了战马,在他的率领下向着宿鸟飞去的方向狂奔。林那边刚刚赶到的几十名府兵看见高速杀到的他们,一时间慌的手足无措,仅有几个机灵的连忙射出手中的弓箭。伴着马匹前冲的势头,章扬的长刀在空中画出一条美丽的曲线,落下时轻易便斩杀了数名敌军。只是一个冲锋,他们就撕破了包围扬长而去。 马不停蹄的奔驰许久,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从东南平原回师以来所看到的第一个老百姓。在询问了当地的情况后,才知道一整天来不停的向东北前进,不但远离了思水河,也偏离了中南平原。唯一的好消息是附近州县的府兵并没有被征集,看样子他们终于到达了安全的地域。 震动天下的思水河会战以海威军大获全胜而告终,在海威给帝国的捷报中最后有着这样一段话:“此次讨逆,贼之气焰虽已稍显鲁钝,然犹兵勇将悍,其势也汹汹。唯彼不幸而遇大将军海,令旗所至,贼望风披糜;骁骑突刺,则分崩离析。万余寇逆,一朝轸灭,绝无一人一马遗漏。”据说当时提笔撰稿的幕僚写完了这一段话得意的哈哈大笑,而海威则是眉头皱了好长的时间,终于忍不住诱惑点头同意,毕竟全歼和击溃在考评上相差得太远。至于可能跑掉了几个人在他们看来实在算不上大问题,诺大阵势的义军都已经被消灭,几个漏网之鱼还能翻得出什么花样? 就在海威回师西北边防的一个月后,北谅帝国东部的均州南门外,有几个人慢慢悠悠的向着城门走去。领头的是个身着白衣,体态修长的年轻人,看上去风姿卓越,俨然是个世家子弟。他后面紧跟着三个壮硕的青年,打扮成长随模样,年纪不大,却腰挂长刀气势逼人。落在有心人的眼中,自然明白他们都是真正的练家子。只是帝国向来武风盛行,这种世家子弟出门游历的场面,比比皆是,倒也没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 这一日南门轮值的什长蔡七一改往日的和蔼,吆五喝六的呵斥着城门口的行人。说起来也难怪,昨日恰逢镇守南门的裨将管阚新娶第三个小妾,他好心好意的带着休息的弟兄前去帮忙,没成想忙乱中失手打碎了一个花瓶。出乎他意料的是,管阚非但没有看在同僚之情给予原谅,反倒当众责骂并且扬言要扣下他一月的薪饷用来抵偿那个花瓶。整整一夜间蔡七的心里是又悔又恨。他自年轻时投身军伍,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光是一个什长就当了十五年之久。若是以他的资历和本领而论,就是裨将也大可当得。只可惜他不但大字不识,更对拍马熘须一窍不通。这次管阚新娶小妾,若不是老婆强烈要求,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前去奉承的。果然不仅没捞到好处,还惹了一身骚,偏偏他又是个怕老婆的主,怎也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她。闷了一夜,便借着巡视胡乱发泄一通。 放走一个进城卖菜的农妇,蔡七一抬头看见那个白衣青年正走向城门,对于大都依仗家族势力的世家子弟,他向来就没什么好感。吆喝一声伸手拦下一行四人,横鼻子瞪眼的走上去准备开口找茬。刚走到跟前,却见那白衣青年对着他微微一笑,落在蔡七的眼里,只觉得犹如被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顿时觉得浑身通泰舒畅,烦意尽去。蔡七心中一惊,自知遇上了高手。再一扫那年轻人背后三人,便知道就是手下悉数上阵也奈何不了对方。 那年轻人一笑之后见蔡七立时停止了妄动,也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句,却依旧将一件东西塞入蔡七手中。略一掂量,蔡七已明白那是两块帝国的制式银元,思忖了一下,他把银元推了回去,淡然道:“不瞒阁下,蔡某如今确实缺钱,不过蔡某虽是一介莽夫,可也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蔡某在这均州看守城门也有七八年了,除了偶尔对着乡民发发脾气这等买路钱还从未收过。阁下美意,蔡某在此谢了。”旁边的一众军丁也齐声说道:“正是正是,你把我蔡大哥看成什么人了。” 那白衣青年眼中瞬的闪过一抹异彩,收起银元拱手道:“如此说来倒是在下冒昧了,忒也小看了蔡兄。蔡兄雅量,还望多多包涵。” 蔡七呵呵一笑,回了一礼道:“没事没事,阁下高人,蔡某可担当不起。再说如今帝国早已遍地索贿成风,也难怪阁下有这般举动。” 一整脸上神色,那白衣青年认真的说道:“若是蔡兄不弃,还望莫要再以阁下相称。小弟在均州还要呆上些日子,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蔡兄这般称呼,叫小弟好生不舒服。” 沉吟片刻,仔细打量了一下年轻人的举止风范,蔡七心中没来由的生出好感,爽朗的说道:“既是小兄弟这般说,蔡七就斗胆高攀了。”这句话刚一出口,旁边的兵丁登时骚动起来。那蔡七平日里对待手下士兵十分厚道,所以跟着他虽然没有油水,一干弟兄倒也没什么怨言。只是蔡七出了名的耿直,除了手下向来不与人称兄道弟,也正是因此昨日那管阚才丝毫不给他脸面。今日和那青年的几句对话从头到尾就透着怪异,最后居然和个陌生人拉起了交情,实在是大异往常。 也不管那帮兵丁们在嘀咕什么,蔡七又道:“小兄弟此次前来均州,可是为了那南北两大国手在疏玉泉的十番对局?” “曾亮生和柳江风在均州?”白衣青年惊讶的问道。 蔡七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小兄弟竟然不知道此事?两大国手的十番对局那可真是名动四海啊,难道小兄弟不好此道?” 那白衣青年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十九路棋局纵横俾盍之道,我又怎会不喜欢,只是小弟前段时间一直在外奔波,消息闭塞的紧。如今既然知道了,少不得要去观摩一下。” 点点头蔡七道:“正是,那南曾北柳的大名仕子们谁人不知,碰上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今天已经是第九局了,前几日你七哥也曾经去观摩了一局,可惜实在看不出道道,小兄弟要去这事就包在我身上。”说罢眉头一皱又道:“只是小兄弟的长随恐怕去不了了,那地方为了两大国手下棋时的清静,每天都限制旁观的人数,小兄弟一个人我还能卖个面子,人多了七哥也无能为力。” 那三人中领头的闻言踏前一步道:“我等先去城中找家客栈安顿下来,公子但去无妨,只是还要多加小心。” 蔡七一听这话笑着对白衣青年道:“小兄弟的这几个手下倒是忠心的很,不过你七哥虽说官不入流,可在这均州城里要保个人平平安安却也还不成问题。让他们去吧,回头让我的部下来说说住的地方不就结了。” 白衣青年也笑了起来,对着三人道:“既然这样,你们就先去吧,顺便把我们要找的人住的地方也问问,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待那三人应声而去,蔡七和手下打个招呼,自与那白衣青年缓步走向城中。 一路行来,只见街边商肆林立,人头涌动。那年轻人不停口的赞叹均州的繁华。蔡七的脸上也升起了自豪的神情,他得意的说道:“天下四大米仓三大布市,均州各得其一,想不繁华也难啊!小兄弟初来此地,所见所闻不过是百中得一,日子长了怕是还要惊讶许多。”那年轻人不由得点点头道:“七哥所说定有道理,不过七哥小兄弟长小兄弟短的叫着可有些别扭?小弟姓章名扬,草字佐云,七哥以后唤我佐云便是。” 这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正是死里逃生的章扬,随行的除了稚虎营的周醒外还有原来跟着梁鼎方的吴荆和王元济。那日脱离险境后,四人潜踪隐迹耐心的等到海威回师后才重返中南平原。然而在中南平原的遭遇令他们大失所望,当地百姓在义军失败后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不但没有人响应他们再举义旗的号召,反而有人暗中告密。要不是海威的报捷书中一口咬定没有人马漏网,只怕他们早已被大军围剿。饶是如此,章扬等眼见形势已不可为,也唯有黯然离开。这时章扬才真正领悟师傅要求他忍耐的含义,左思右想之下决定先到均州来找梁鼎方所说的魏清。此人原是梁氏兄弟的管家,义军举旗之初,他就被梁氏兄弟派到均州,带着变卖家产的全部资金为义军筹措粮草物资。只是没想到在城门口就碰上了蔡七这个爽朗的汉子,章扬一时心动,便起了结交之意。这一路行来两人越谈越投机,章扬觉得蔡七虽然有些粗莽,却是个性情中人,大可交往下去,于是便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反正在帝国眼里,义军早已灰飞烟灭,也没有人会有心去注意这个章扬是否就是义军中小有名气的少年将军。 两人“佐云”“七哥”的叫个不停,不一会已到了疏玉泉的园门口。疏玉泉是天下七大名泉之一,泉水清洌芳甜,古来就是文人墨客们用作饮茶的佳品。再加上疏玉泉本是从地下涌出,每日清晨泉水喷激而出,高达数丈,落下时溅在四周石头上更是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曼妙有如仙乐。故此被称作北国第一奇景。数十年前均州的几个富户共同出资建了一个疏玉园,从此要想再见到疏玉泉就成了难事。月来两大国手在此对局,疏玉园的门户越发严谨,等闲人只得望门兴叹。 蔡七还没走到园门口,远远的就和守门的几个人打起了招呼。那为首的一楞,笑道:“七哥怎地有空来这里?前两日看了一局不是还叫着头痛吗?” 瞄一眼偷笑的章扬,蔡七登时不好意思的骂道:“你个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七哥这点丑事,怕是被你们宣扬的整个均州都知道了。”在守门人的哄笑中他快步走近接着道:“今儿个是我兄弟想进去看看,哥几个怎么样啊?”闻得蔡七脱口而出的“兄弟”二字,众人俱是一怔,蔡七没有亲兄弟谁都知道,而蔡七不喜和人称兄道弟在这均州城里无人不知,就是他们自己也不过平日里和蔡七混的熟了,才七哥七哥的叫唤。看着眼前被蔡七唤做兄弟的年轻人,不由得刮目相看。 那为首的人考虑了片刻便道:“既是七哥的兄弟,万事都好商量,我这就领你们进去。只是我姜成倒没什么,其他兄弟那里七哥是不是要打点些茶水钱?”蔡七的脸上顿时一沉,心道这姜成往日里和自己也还谈得来,总以为他算是条汉子,没想到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见蔡七脸色不豫,旁边的人便都上来打起了圆场,纷纷道:“算了算了,我们怎么能收七哥的钱。”那姜成也不多话,一摆手阻止了众人,只是笑吟吟的看着蔡七二人。蔡七牙一咬,正待将怀中仅有的十几个铜钱拿出来,却被章扬伸手拦住。随手拿出一块银元递向姜成,口中道:“既是有这规矩,原该小弟来出,还望这位兄台多多帮忙。” 姜成看着那块银元,忽地仰天一阵大笑,他手指蔡七道:“七哥还真以为我姜成要收钱不成?我只是想看看这位小兄弟到底是不是七哥的兄弟,七哥能有这般举动,足以证明一切了。小兄弟这钱姜成如何敢收,要不然今后还不被七哥骂死。”回过身去让开道路,一伸手到:“姜成这就带两位进去,还望七哥莫要责骂姜成哟。” 大笑着给了姜成一拳,蔡七笑道:“臭小子,敢来试探七哥,我还以为我这双眼睛看错了人。”那姜成忙不迭的说道:“不敢不敢,只要七哥能把我当兄弟看,水里来火里去,姜成绝无二话。”说罢转身带头走了进去。 一边走着章扬一边盯着蔡七,倒把蔡七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耸耸肩道:“佐云为何这样看我?”章扬轻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七哥在均州名声如此响亮,看来小弟是高攀七哥了。” 前面的姜成闻言回头看一眼章扬道:“七哥可是均州的英雄,能做七哥的弟兄那才真是福气,却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和七哥这般亲近?” 不待章扬回答,蔡七连忙插嘴道:“莫要胡说,佐云的武功人才远胜蔡七,要是信得过七哥这一双眼,你就不要再多嘴了。”赶紧应了一声,姜成讶异的看了看年轻的章扬, 回过头领路前行。 也不知转过了几道弯,穿过数座精巧细致的亭台楼榭,章扬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池方圆数丈的泉水跃入眼帘,但见周围景色青翠迷人。旁边一座小山的亭中,正有两位长者对弈。左边的一个约摸五十来岁,身着青衫,神态从容写意。从年纪来看章扬估计他是那被称作“流水不先”的南曾曾亮生。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刚出头一身红袍的中年人,此刻脸上全神贯注。只见他满脸胡须不怒自威,正是那“斩龙圣手”北柳柳江风。 三人漫步上了小山,见那亭子四周数丈内,零散的坐立着十几个人,都在出神的盯着亭中的棋盘。蔡七靠在章扬的身边,一一指点道:“东边坐着的是本城知州赵大人,他身后站着的三个人是东、西、北三门的守将。北边那五六个你看看身上的穿着就知道都是本城的富户。西北角是教馆的众位先生。这南边的是……咦?怎么是她?” 章扬正听的仔细,忽然觉得蔡七口气诧异,转头向亭子的南边一看,顿时心中波澜横生。只见那南边的树林前,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斜靠在树上静静的看着棋局,脸上虽轻纱笼罩难见容颜,却依然明艳不可方视。此时恰巧一阵山风拂过,带得她裙裾飘飘似是要乘风而去。怎一眼瞧见,直教人疑是身在仙境,而她便是那将要流落凡间的谪仙。 第5章 对弈 五月的均州正是春光烂漫景色醉人的好时节。疏玉园内暗香涌动,飞蓬阵阵。泉水潺潺流转,山风绕肩而过。亭内是黑白对弈,亭外是繁花乱舞。 章扬的眼中却没了这一切,只是怔怔的看着那个女子,双目里迷离一片。此刻的他在旁人看来,实在和那些招蜂引蝶的登徒浪子没什么两样。若不是怕惊扰了亭中的国手,那女子身后的两个侍女早就叫骂起来,如今便只能轻轻的“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虽说这一愣神不过是片刻功夫,从低哼声中清醒过来的章扬还是暗暗心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纵横千军万马之中,虽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为何在她面前突然消失的干干净净? 硬生生的移开眼睛,他猛地摇了摇头,象是要借着这个举动摆脱那女子的身影。 站在旁边将这一切悉数收入眼底的蔡七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拍拍章扬的肩膀,装作没事一样的低声对他道:“她是江左名家李氏一族的六姑娘文秀,前天刚到均州,只是听说她这次前来忙于打点李家的诸多生意,却怎么有空来这里看棋?”皱眉沉思了一会,无奈的感叹道:“看来曾柳二位的名声实在是惹人心动啊,什么人都要来这里附庸一下文雅。”一指东南角上的七八个文士又道:“其实他们才是真正懂得此中奥妙的人,不是均州的搏弈高手,就是从附近州县赶来的方家,据说最远的提前了两个月来均州住下,只为了能一睹曾柳二位的风采。可结果呢?大眼瞪小眼一窍不通的进来了不少,他们反而要轮流排队才能有机会观赏棋局。” 听完这一席话,章扬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笑了笑道:“这又有何稀奇,七哥没看见那不学无术的往往高居庙堂之上,满腹经纶的反倒穷困潦倒。这帝国的怪事还少吗?”寥寥几句闲话,却勾起了蔡七的心事,想想自己从军二十几年,战功也不算少,偏偏就在这什长的位置上挪不了窝。那裨将管阚才干武功皆不入流,只是靠着他曾祖的荫萌轻轻巧巧的便成了自己的上司,弄得自己大好男儿还要整天受他的气。不知不觉的连连点头应道:“佐云说的正是,如今这世道也只能见怪不怪了!” 再走近十几步,姜成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去。章蔡二人自在东南角上找了个地方站定,探头向亭中望去。只看了数手棋,章扬便已经深陷其中。那柳江风执黑弈来大开大阖,棋风凌厉算路精深。他对面的曾亮生则下的四平八稳厚重异常。待到中盘时分,局势豁然明朗,柳江风抢得三个角地,实地上占了上风,而曾亮生的白棋外势雄厚深具潜力。两人在棋盘上各取所需,成了两分的格局。 正当旁观的高手们窃窃私议,以为这和前几局一样,又将以双方比拼官子而告终时,棋盘上风云突变!那柳江风似是不甘心再这么平平淡淡的收束下去,思忖良久,将一颗黑子重重的拍在了棋盘上。众人定睛一看,无不大惊失色。只见那黑子所落之处,深深打入了白棋的滔天阵势中,竟是欲图一举将白棋成空的潜力扫个精光。 眼见得柳江风按捺不住突然放出了胜负手,一直洒脱从容的曾亮生脸上也不禁凝重起来。长考了半响,这才将手中的白子摆了下去。微笑道:“柳老弟好重的杀气。”那柳江风看着白子落定,头也不抬的回答道:“曾兄的手可也不软呀,这不是正想将我一口吞下吗?” 亭中二人交换了一句话,便又对着棋盘苦思下去,外面却早已乱成了一团。那些蔡七口中的搏弈高手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纷纷低声推测起棋局的走势。有人说曾亮生流水不先的棋风怕是不善长攻击的手段,又有人说柳江风虽号称斩龙圣手却也不见得有治孤的妙招。一时间小山顶上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争来吵去最后一致以为这盘棋暂时还看不出输赢。好在那曾柳二人全神贯注的盯着棋盘倒也没听见什么。 隐隐听得众人的议论,章扬嘴角轻轻的一撇,他明亮的眼睛一扫那些高手,便又回过头去看着棋局。旁边一头雾水早已不耐烦的蔡七好奇的问道:“佐云,难道他们说的不对吗? 章扬微微点头低声道:“柳先生求胜心切,这一手棋打入的太深,气势固然十足但贪功冒进大违棋理。纵然柳先生棋风善战,只要曾先生不出恶手,此局便胜负已分。其实这点道理他们也应该明白,恐是被两位大师的名声所震,反倒没了平常心。”看着蔡七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笑道:“其实就是一句话,曾先生赢定了。” 章扬原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决不会被旁人听见,却没想到最后一句随着风势正好飘进了南边李家三人的耳中。那李文秀的身躯微微一震,一双明眸不由得隔着面纱看向了他。这时方才冷哼出声的侍女鄙视的看了看章扬,在她耳边故意大声道:“又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场中这么多高人都看不出来,他又懂什么,分明是信口开河。”章扬闻言浅笑了一下,也不分辨,自顾向亭中望去。耳中听见李文秀虽然呵斥住自己的侍女,却并未向他致歉,便知她心中也还是疑惑难明。 亭中二人又下了数十手后,只见盘上烽烟四起,一改先前的平和流畅。双方棋子搅杀在一处难分死活,端的是惨烈异常。曾柳二人每下一子,必是思虑再三方才离手落定。不一刻一路苦苦求生的柳江风固然是鬓间汗珠隐约可见,那曾亮生也已是须发尽湿。 再走十几步棋,曾亮生将一颗白子放定,轻轻的长出了一口气。可柳江风却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数次将棋子举起又重重的放回棋盒中,显然难以定夺。 听到一众人等又一次开始鼓噪,章扬苦笑着摇摇头向蔡七说道:“七哥,棋局已终,咱们这便走吧。”蔡七望着亭中的棋盘,虽是看不懂却也知道柳江风尚未投子认输,不由呀声道:“这棋还没结束啊?佐云你看错了吧?” 这一声叫的甚是响亮,不但惊动了亭外众人,就连曾亮生柳江风也闻声转过头来。此时已有人高声怒斥道:“哪里来的狂徒,两位先生的妙手,也是你可以妄加评论的吗?”看一眼那个忿忿然的文士,章扬一正脸色,手指他道:“这位先生好大的脾气,却不知你又如何断定我就看不懂这棋局呢?”那文士气怒之余还待多言,亭中的曾亮生已挥手扬声道:“那位小兄弟,既是已看清了局势,可否进来一叙?” 就在亭外众人面面相窥之际,章扬旁若无事的举步进了亭中。刚一立定只觉得凉亭甚是宽敞明亮,园中美景尽收眼底,更有阵阵山风袭来叫人神清气爽。暗赞了一声好一个佳绝地,他躬身一礼道:“晚辈见过两位先生。” 也不等曾亮生答话,柳江风已急不可耐的抢先喝道:“这个娃娃,你说这棋局已经结束,可有何凭据?”闻言抬头望一眼满脸怒容的柳江风,章扬挺直了腰身正色道:“晚辈也有一个问题,不知此刻坐在这里的究竟是帝国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柳将军呢还是人称南曾北柳的斩龙圣手柳先生?” 微微一皱眉头,柳江风放轻了语气问道:“这又有何区别?”一振衣袖,章扬从容拱手说道:“若是帝国柳将军,在下一介草民,自是不敢有什么头。可若是柳先生在前,晚辈纵然当不起“阁下”这般的尊称,却也不想听先生口中那“娃娃”二字。” 这番话说来理直气壮,隐隐指责柳江风在对待他的态度上有失长者之风,偏又事先扣死了柳江风的身份,假如此刻他依仗着将军的职位呵斥章扬,倒不免生出点仗势欺人的嫌疑。 柳江风的面孔转瞬间涨得通红,他死死盯着章扬看了半天,仿佛随时随刻都有可能爆发。章扬面带微笑泰然自若的站在原地,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毫不畏缩的与他对视着。一时亭中的气氛压抑异常,隐隐饱含着肃杀之气,就连亭外的众人也噤若寒蝉不敢做声,唯有那曾亮生浑若无事的品起了桌上的香茗。 对视良久,忽地柳江风展颜一笑,扭头对着曾亮生道:“曾兄,在我如此威势前面不改色之人,怕是也有十来年未曾见着了吧。”曾亮生手执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然后道:“十三年另一个月。” 点了点头又望向突然间有些出神的章扬,柳江风指着棋盘说道:“十三年前是我和曾兄第一次对弈,那时我自诩棋艺天下第一,遇上了曾兄不能取胜本已有些郁闷,不曾想一个路过的中年汉子只看了数手棋后也像你这般断言棋局的胜负。当时我激怒之下,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可他丝毫不为所动,自去盘上一路演示了棋局的走势,着法之精妙实是我平生所罕见。” 说话间他顿了一顿,似是又缅怀起当日的情景,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有那次的遭遇,我也决然成不了真正的国手。可惜我气恼之下竟没有询问那人的姓名,此后再也没见过他。哎!说起来这实是我生平第一憾事。”言罢口中一阵唏嘘,满是遗憾之意。 章扬听完了这段话脸上一动,欲言又止。这时柳江风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接着又道:“好在今天又让我碰到了一个敢说话的人,小兄弟,但愿你在棋盘上也能让我不失望。来来,这便将你的看法说出来听听。” 看到柳江风忽然转变了态度,李文秀的那个侍女撇撇嘴咕哝道:“这又算什么,不就是在你面前站站吗。那个光会耍嘴皮的家伙又能有什么了不起。” 话音未落,柳江风已是一个旋身怒目圆睁,两眼精光四射直瞪向那个侍女。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霍的一碰,那侍女抵挡不住他眼中逼人的气势,面色惊恐跌跌撞撞的后退了几步。 正当亭外诸人各自惊恐失色的时候,旁边的李文秀对着柳江风侧身福了一福,温婉的说道:“柳先生,我这侍女口无遮拦,冒犯了先生,文秀这便代她赔罪,还望先生看在江左李家的面子上,暂息雷霆之怒。”转首又对那侍女怒道:“柳将军沙场鏖战数十载,武威之重实人中罕见。你可知寻常人等在他面前莫说是谈笑风生,但能挺直腰杆便是件值得夸耀的事。你若再要胡说须知家法无情!” 她这短短的几句话,既向柳江风表达了歉意,又大大的吹捧了他一下。使得场中众人不禁对她的急智和口才另眼相看。 一证之下,柳江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这才觉得和一个侍女计较未免太可笑。望了望站在亭前风华出众的李文秀,他有些好奇的说道:“你便是李家那个才艺卓绝的文秀吧?果然不愧是李宏道的掌上明珠,想当年你爹面对着我也没你这般的风采。罢了罢了,看在侄女你的面子上,这等小事再也休提。”一挥衣袖,对着章扬招了招手,自去桌边坐下。 李文秀侧身再福了一福,起身狠狠的瞪了那侍女一眼,转头向亭中望去。不料入眼处却是章扬那似笑非笑的面容,她略略一顿,忙不迭的把头一低。 望着低头回避的李文秀,章扬心中若有所失,茫茫然的看向了棋盘。耳边响起柳江风诧异的声音:“咦,小兄弟你怎地还不开始?”听到催促章扬勉力收拾情怀,伸手拈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盘上。只听得亭外“啊!”的一声,竟是有两三人同时发出了惊呼。曾柳二人默不作声的对视一眼,均看出对方眼中隐含着赞许之意。 那白子落处正是数十颗黑子中的一个断点,然而看上去却似难逃黑棋的包围。亭外除了惊出声来的两三个人,其他旁观诸人皆面露不屑之意。也不出言解释,章扬双手飞快的将棋子一路摆放下去。众人一边看着,一边在脑中急速的思索,直觉得无论黑白任何一手都是目下唯一的正解。 只见白子在黑棋中一长、一跳、一扑、一滚,丝丝入扣,步步进逼,非但自身扬长而去,还将黑棋包打得严严实实,眼见得刚才还绵延不绝眼形无穷的一条黑龙转眼间竟是死了。 此时山顶鸦雀无声,众人都看的呆了。半响才爆出一阵“好啊”、“妙手”之类的赞扬声。 就在众人回味无穷的时候,柳江风微微一笑,伸手探入盒中取出一粒黑子,举在了章扬的面前。开口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小兄弟算路精深,妙手迭发,果然是深得其中三味。但恐怕小兄弟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现在应该轮到我走!”说罢拂开盘上章扬摆下的棋子,将黑棋补在了那个断点上。这时再去看那条黑龙,已然浑若一体全无破绽。 亭外又是一阵“啊”“噢”的声音传来,有的语带遗憾,有的却满是幸灾乐祸。 “如此一来,小兄弟该如何应对呀?”这一次却是那难得出声的曾亮生饶有兴趣的开口问道。 盘弄着手中的棋子,章扬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看来今天晚辈非要露丑不可了。”说话间他眼角的余光离开了那条黑龙,却瞟向了棋盘右边黑方连边带角最大的一块实地。柳江风一看他这个举动,脸上不由泛起了一缕苦涩,眉宇也募的蹙在了一处。 目光只是一闪,章扬手中的白子已在右边被黑棋枷死的数颗死子旁落下,正顶在黑棋并着的二子头上。这一手落定,章扬负手而笑,曾亮生也暗暗点头,柳江风则面如死灰,坐倒在椅子上。 看着三人不同的表情,亭外众人如坠云雾之中。一个文士两眼发呆的看着棋盘喃喃道:“逃又逃不掉,活又活不出。又有何用?”另一人接口道:“正是正是,虽说棋谚有云:二子头必扳,可黑棋只需将那几颗死子拔掉,这新下的棋子想活也难,不懂,不通啊!” 听着乱七八糟的议论,柳江风实在忍不下去,他跳起来抢过棋子,噼噼啪啪的拍在了棋盘上。几步下来盘上的格局又是一变,白棋借着几颗死子的余味,一路下行,将黑子的边角分割开来。看着所谓的高手们犹然不解,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道:“蠢才、蠢才,到了现在还看不出来?” 场中一片沉默,那些高手们相互间望了望又摇摇头,面带惭色的低下头去。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啊!原来如此!”众人循声齐齐扭头看去,却是那俏立在树林前的李文秀。 轻纱无风自动,隐约可见她一双星眸闪闪发亮,显然也正处在心神激荡中。在目光聚焦下她语带微颤,半是肯定半是试探的急声道:“无忧角下,二、五路,托!”这句话一出,恍若石破天惊,顿时场内拍头、捶胸、顿足之声不绝于耳。唯有看了半天一直装聋作哑冒充行家的知州、富户还在茫然四顾,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一阵忙乱后,才有那乖巧的上前为他们讲解道:“这二、五路一托后,黑棋只有内扳和外扳两个选择。若是内扳守角,则白棋向外一长自然和刚才下行的几个白子联成了一气,怎么看也是活的清清楚楚。若是外扳意图一举歼灭,那白棋先向角内一退、然后再扳再虎,必然成了劫活的棋形。 如此一来,白棋厚实的优势便发挥了作用,通盘劫材白棋远多于黑方,这个劫是必胜无疑。所以此时虽然轮到黑方行棋,但左右为难无法两全。棋局也确实象那年轻人所说已然结束。” 似懂非懂之间赵知州点了点头,伸手指向亭中正与曾柳二人交谈甚欢的章扬道:“也就是说,此人棋艺,非但远胜尔等,更是可与柳将军二人一比高下?!” 那乖巧的文士满脸羞愧无奈答道:“那小子噢不,是那位先生棋艺眼光确是胜过我等数筹,非但计算深远,更兼胆识过人。只是棋局毕竟已到终盘,他能否和曾柳两位国手比肩,还是未知之数。” 赵知州听完了这话,转头向后面的三个裨将说道;“不管如何,此人今天在柳将军面前是大大的露了脸,方才我好像看见他和那蔡七一同进来。回头你们打听一下他的住处,我自去登门拜访,想来总没有坏处。”背后三人齐齐的应了一声,立即便招手示意蔡七过去。 亭中章扬一边和曾柳二人高谈阔论,一边却暗自留心场中的状况,看到蔡七被知州唤去,心中虽料定和自己有关,却也难明因由。心神恍惚下匆匆和曾柳交谈了几句,约定两日后再来观看二人最后的对局,便起身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第6章 相逢 一路和蔡七交谈着走到门口,章扬已然大致明白了知州赵春山的用心。毕竟在象他这样不通棋艺的帝国官员眼中,柳江风身为左领军卫、扬威将军的一面肯定要远远重于围弈国手的另一面。而柳江风手握六州兵马,监领京畿防务,实权之重,影响之大,在帝国仅有海威等三五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这样的高官显贵若是能抓住机会搭上线,于赵春山今后的仕途定然大为有利。 想到这里,章扬不禁询问起赵春山平日的为人。蔡七皱起眉头答道:“这叫七哥怎么说呢?拿人钱财贪污受贿这类事他没少做,不过比起旁人来也还算是有些分寸。官声固然不佳,才干总还是有的。” 章扬点点头随即又陷入了沉思,突围后的一切都和以前快意沙场时截然不同,他时时刻刻都在考虑着今后的去路。短时间内再举义旗无疑是飞蛾投火自寻死路,既辜负了师傅的厚望又无济于事。然而三年来转战南北的经历告诉他北谅帝国早已是外强中干,各地民生之疾苦更是让他触目惊心。当此风云将起之时,他绝不甘心放弃心愿去做个安安稳稳的田舍翁。如今既是赵春山有意利用他,他又何尝不能反过来利用赵春山呢?对于已准备蛰伏待机的他来说,这会不会是一条另外的道路? 看着神色变幻不定的章扬,蔡七不愿意打断他的思索。虽然自己只是个粗人,却也明白一旦章扬和赵春山搅到了一起,必然会对他的人生产生不可预测的影响。想着刚才章扬在柳江风面前卓尔不群的表现,蔡七确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终非池中之物。如此重要的选择,还是让他自己去决定吧。 简单的和姜成打了个招呼,两人迈步走出了疏玉园,这时章扬才发现天色已晚。西边的夕阳低垂在山头上,映得满天都是鲜红的晚霞。望着落日余晖下熙熙攘攘笑语喧哗的人群,再看看身后富丽华贵的庭园,他的眼中刹那间露出了炽热而坚定的笑意。 “七哥,明天早上咱们再碰个头,到时我会告诉你在均州的住址,既是知州想见我,那总不能把他拒之门外吧。”说罢他狡猾的一笑,拉起蔡七的胳膊迈步向街中走去。 魏清默默的伫立在窗旁,扬首眺望着远方。窗外夜月如勾,星光似水,一片清辉洒落,入眼处遍地银光。身后沏茶的家人看了一眼他略显萧索的背影,连忙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近来老爷子的举动委实有点奇怪,白天还能强打精神处理杂务,一到了晚上却总是站在窗边郁郁寡欢。 听见家人悄然进来又悄然出去的声音,魏清的脸上浮起了一丝孤独的苦涩。谁又能知道在表面的风光背后,他内心深处有着怎样的悲伤。两个最亲近的人就这么走了,走的轰轰烈烈,却独独将他狠心的抛下。然而这苍茫大地,这富贵荣华,若不是为了他们,哪里还值得自己留恋? 微寒的夜风扑面而来,他的背嵴似乎又弯了许多。 这时一个家人轻手轻脚的走进来,低声唤道:“老爷子,有人找您。” 不耐烦的挥挥手,魏清道:“不见,什么人都不见,你叫他有事明天再说。” 踟蹰了一下,那个家人犹犹豫豫的又说了一句:“那位小先生说他是中南来的阿扬,叫我一定要告诉老爷子,他找的不是您,是展老头。” 展老头!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魏清闪电般的转过身子,连声问道:“他说他是阿扬?他说他找展老头?” 听着家人肯定的回答,魏清的心中巨浪滔天。展老头,三年来想听却从未有人叫起的名字,如今却在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出现。阿扬?难道就是鼎远离家十三年苦心栽培的弟子?难道在思水河的激战中还有人逃了出来?来不及再多想,魏清赶紧让那个家人把来客请进来。 站在魏清家的中厅,章扬既渴望着即将和魏清的会面,又不免有些担心。虽然梁鼎方告诉了他一切,他依然不能确定魏清是否会相信他的话。握一握腰间的长刀,他暗暗决定,必要时就让它来证明一切。 当魏清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章扬面前,章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师傅口中那个精明能干的老管家?微驼的背嵴,昏花的眼神,还有那根刺目的拐杖,短短三年,岁月竟然把他打磨得这般憔悴? 细细的审视一下站在身前的年轻人,魏清似乎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梁鼎远。锐利、自信、朝气蓬发,这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只是海威的报捷书言之凿凿的确定义军没有一个人逃脱,自己总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你找展老头?我这里从来没有这个人。”他看着章扬不动声色的问道。 眼前老人眼中的狡黠只是一闪而过,却没有逃脱章扬的眼睛。他就是展老头!章扬不由得微笑起来。 “我找的是三年前的展老头,如今他叫魏清。” 轻轻的一笑,魏清不再继续回避。他低下头去沉声道:“我不是展老头,不过我确实知道他,好像他是个会什么“弱水三千”的糟老头子。” 章扬心中暗暗敬佩魏清的老成持重,他这番话分明是试探自己的来历,除了梁氏兄弟外,还有谁能知道这个在梁家待了四十多年的老人真正的底细。 “天下莫柔弱如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他盯着魏清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完对方在武学上的成就,紧接着又道:“有道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可经过你修正后,梁家的噼撩十三刀,却已能斩断那缠绵的三千弱水。” 魏清的眼神中突然放射出灿烂的光芒,他微驼的背嵴眨眼间挺直了起来。一股夺人心魄的气势迅速从身前涌出,直逼向章扬的身躯。此刻的魏清已不再是那个憔悴的老人,而是一个复活的斗士! “飕”的一声,章扬的长刀已经破鞘而出,在空中轻轻嘶鸣。随着他清澈的断喝声,自上而下匹练般的斩开了四周缠绕的劲气。魏清的眼角猛地一缩,他如何认不出这正是噼撩十三刀中最具杀伤力的“鹰搏狡兔”。驭泰山压顶之势,于万千变化中找到敌人最弱的一点,随后便是不留后手全力以赴的攻击。这一式施展开来,那可当真是千军辟易概莫能当。 “这还不够!”,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章扬,踏前一步蓄势再发。那股被章扬一刀斩成两半的劲气募的一个回旋,乘着长刀去势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又一次铺天盖地的将它锁定。 “到底还是要用上这一手啊。”章扬无可奈何的摇头苦笑。即将被束缚的长刀借着碰上劲气时那一丝微弱的反弹,瞬的反挑而起。曲曲折折逢隙而入借势而行,似乎也没用上几分力气,便画出一条古怪的线路将布满四周的气息切得七零八落。 一拍双手散去劲气,魏清仰头发出一阵大笑,许久才停息下来。伸手拭去眼角不经意中流下的一滴浊泪,魏清欣喜的感叹道:“动之则分,静之则和,随曲就伸,辨隙制敌,好一个动静刚柔皆在手。鼎远啊,想不到今生我还能看到这‘分流断水’!”一低头看向章扬,他一改方才的冷漠,急切而热烈的说道:“来来阿扬,给我说说你们的事,你怎么逃出来的?前些时候又在哪里?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看到魏清转眼间变得像个孩子一样问个不停,章扬也笑了起来。他明白魏清的感受,在无边的绝望中忽然又看见了希望,谁还能保持住一颗平静的心。要不是这个老头够坚强,只怕没等到这份喜悦就已经彻底崩溃。 先请魏清派了个家人前去通知在客栈等候的周醒三人,他便亲亲热热的坐到了魏清的身旁,一五一十的将月来的遭遇全盘说出。两人一会哭一会笑的直聊到东方破晓,这才觉得有些饥渴。招呼家人送上了早点,他们边吃边继续着谈话。这时魏清认真而严肃的问道:“阿扬,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喝下一口清茶,章扬正视着魏清道:“老爷子,早晚有一天我还会举起战旗的。可是在机会出现之前,我决不会轻举妄动,失败一次已经足够了,真的再不想看见兄弟们的血白流。” 站起身来走到墙边轻拍着窗棱,魏清慢慢的追忆道:“三年前鼎远决定起兵的时侯,中南的局势已是犹如,就连我也认同了他的举动。然而到了均州后,接触了一些人和事,我才知道我们错的多么可怕。帝国的内部虽然烂了,但是表面上还涂着灿灿的金粉。大厦将倾之前,其势也巍啊!我给鼎远去过信要求他暂缓起兵,可是他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说什么‘舍身取义,岂待他人?’。多壮烈的口气,好英勇的汉子。结果呢?”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对着章扬又道:“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难得他最后醒悟过来,也难得你能够忍辱负重待机行事。我最害怕的就是你还要去当那徒然送命的莽汉子,现在我放心了。” 推开窗户,魏清指着钟声鼎沸的外面道:“你看,这均州代表着帝国的富足与繁华,它坐扼交通要道,城外又有沟通南北的运河,往来便利,消息迅捷,要是有一天连它也不再平静,那才是时机到了。”扭头看着章扬,他诚挚的说道:“阿扬,在这之前,你就变个身份,权且当当我这清记米行的少东家,至于择机待势到底怎么做,那由你自己决定。我已经老了,今后的路怕是要你自己去走。” 顺着魏清手指的方向,章扬贪婪的将晨晖初起的均州尽收眼底,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轿子刚一停稳,赵春山便撩起帘子走了出来。抬头看一下眼前并不起眼的魏家大院,他不禁有些自鸣得意,若不是嘱咐蔡七一有消息就来回禀,任谁也想不到那个年轻人居然会是清记的少东家。只是自己上任后多少已经得罪了他们,今天来和那年轻人打交道怕是难免有些尴尬了。 隔着窗户看见赵春山下轿,魏清一边走向前厅一边有些头疼的对章扬说道:“这个人表面贪婪,私地下动些什么脑筋却从没人知道。以前我给义军运送给养向来方便,一年前他上任后就不行了。粮食还好一点,武器要想离开均州基本上不可能。我也试过彻底买通他,可他不是借故推脱就是佯怒而去,还真有点刀枪不入的味道。” 呵呵笑着迎向走来的章扬和魏清,赵春山热络的上前拉着章扬的手道:“世兄昨日风采照人,实在让赵某羡慕不已啊!”偷偷在心底咕哝一声相信你才怪后,章扬也满脸微笑的回答道:“在下初到均州,原本打算安定以后就去拜会大人。想不到大人抢先一步光临敝号,这叫在下如何敢当,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恕罪。” “哎”赵春山一扭头道:“世兄这是什么话,魏老先生平日里对均州贡献多多,我早就有登门拜访之意,如今世兄也到了均州,若是我再不来,岂不叫世兄怪我赵某不知礼数。” “不敢,不敢。”章魏二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三人打着哈哈来到了正厅坐下,招呼家人上茶后,魏清一拱双手道:“大人今日登门赐教,不知所为何事?” 一指章扬,赵春山直截了当的说到:“不瞒魏老先生,今日赵某前来实是想和少东家交个朋友。赵某自知往日多有得罪,本来是无颜来见老先生的,只是世兄风姿卓越、人才俊杰,着实让赵某按捺不住这颗结交之心啊!” 闻言微微一笑,章扬拱手答道:“大人这话令在下无地自容,在下有何德何能,如何当得起大人这般厚爱。” 一挥衣袖,赵春山神秘的一笑道:“世兄何必说这种话,连扬威将军的棋局世兄也可从容解答,和赵某说话似乎用不着过于谦逊吧。也罢,为了取信世兄,我就把得罪贵号的原因说个明白。” 惊异的对看一眼, 章扬和魏清默不作声的等待下文。 “以前有时不让贵号的船只离境,实是因为魏老先生是中南人,魏老先生不必诧异,你的口音虽然改变了很多,但多少还有些乡音。赵某不才,这点还是听得出来的。”顿了一顿他又道:“魏老先生既是中南人,清记又是三年前刚刚建立,再要向外运送武器赵某就不得不防了。虽说清记是均州数一数二的米行,想来魏老先生也决不至于勾结叛逆。可是流言蜚语足以杀人啊!为了魏老先生着想,赵某这才时常扣下贵号的船只,只是赵某也知道,魏老先生的武器交易都是正当生意,赵某三番五次的横加拦阻委实是于心有愧呀。如今既是中南的叛逆已被海大将军一举荡平,今日赵某便当着少东家和魏老先生的面,准许清记米行的船只自由往来。非但如此,赵某还要将府库交给清记来打理,也算是略表赵某的歉意。世兄,这般安排,你意下如何?” 忽然间章扬明白自己小看了赵春山,他的话虽然婉转,但却明明白白的透露出他对清记的怀疑和放纵。虽然从魏清的口中章扬知道清记的一切交易表面上都天衣无缝,可只要赵春山一心查到底难免会在一些小地方看出破绽。赵春山怀疑清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今天才拿出来作为筹码。望着眼前笑容满面的赵春山,章扬的心中掠过一阵迷惘,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7章 异变 魏家大厅里三人默默的对坐着,一时间厅内寂静异常,就连窗外偶然飞过的小鸟振翅声也听得清清楚楚。赵春山悠哉游哉的端起茶杯,轻吹一口气,一边喝茶一边若无其事的看起了悬在四周墙上的字画。 过了好一会功夫,章扬这才抬头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闷的空气,他摇着头赞道:“想不到大人竟是如此坦诚,要说清记对大人以前的举动全无芥蒂之心,怕是谁也不会相信。只是今日既得大人亲口分说原由,在下若再去计较那些陈年旧事,倒显得小气了。反正我清记素来行的正、站的直,纵有些谤言秽语又何足挂齿。大人以为然否?” 右手五指一磕桌面,赵春山欣赏的看着章扬道:“正是,清记在我均州一贯是奉公守法,堪为商贾之楷模。今后倘若有人胆敢肆意诽谤贵号,赵某第一个饶不了他。” 两人的视线一个交错,俱都会心得微笑起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章扬先自浅饮了一口香茗,随后正色道:“明人眼前不说暗话,大人来意,在下也略知一二。但请大人放心,只要我章扬能用上力,便决不会有负大人的希望。” “好!世兄快人快语,赵某若是矫情,反倒不美。多余的废话我就不说了,过几天等世兄安顿下来,赵某在府中为你接风。” 和魏清东拉西扯的再客套几句,赵春山便起身告辞而去,只留下章魏二人站在门口发呆。 一回到大厅,魏清忍不住对章扬道:“此人好深的心机,我原以为他只是假清高,想不到他竟是早就对清记起了疑心。阿扬,今后你和他打交道可千万要当心啊。” 仰首看着屋顶思索片刻,章扬若有所悟的说道:“老爷子,我倒觉得可以和他好好的合作一下。您想想,他既是早就怀疑清记和义军有瓜葛,为什么不查呢?您也许觉得可能是他没把握,怕万一搞错了得罪均州的商户。可从他的话里我觉得,他是有意不查!” “有意不查?”听到章扬的话魏清有些狐疑的应了一句。 一转身看向魏清,章扬的眼中充满了自信,他侃侃言道:“是的,他有意不查。如果他真的来查清记,万一查不到肯定是既丢脸又得罪人,就算查出了什么也不见得对他就有好处,起码那些管御无方、纵容匪逆之类的评语就够他麻烦半天。正因为这样做费而不惠,他便干脆睁只眼闭只眼装装糊涂,反正他堵住清记运送给养的路子,也等于切断了清记和义军可能的联系。 深吸一口气,章扬越发肯定的说道:“如此看来,这位知州大人是个趋利避害,凡事都为自己考虑的人,只要有利可图,他的胆子可不小啊!这般有趣的人物,老爷子你说我要不要和他合作呢?” 闻得章扬这般合情合理的分析,魏清也不由低头暗自盘算,许久方才微微颌首。“嗯,阿扬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你不要把他看得太简单,此人又有眼光又能忍,决非等闲之辈。” “老爷子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只是现在他有求于我,我要是不抓住机会好好的利用一下着实有点可惜。不管他有多能耐,至少在没捞足好处之前,我们还可以相安无事。”抬头看一眼满脸诚挚的章扬,魏清点点头满意道:“你知道就好,凡事多加小心总不会错。” 就在章扬一心准备利用赵春山急于和柳江凤搭上关系的心情时,一件意外的事打乱了他预定的想法。当天晚上他们刚吃好晚饭,赵春山急匆匆的又一次来到了魏家大院,随身还带来了柳江凤的一封信,据他说是因为柳江风不知道章扬的地址,无奈之下命人送到他府中并且责令他务必转交给章扬。 草草看完信函,章扬才知道由于西北的战局突然恶化,帝国紧急命令柳江风回京师组建援兵,曾柳二人的最后一局棋也无限期的推迟了。在信中柳江风对章扬表达了失约的歉意,并且希望他能够抽空去京师相聚,当然这最少也要在半年以后了。 对着赵春山一扬手中的信纸,章扬略带歉意的说道:“大人,计划不如变化,柳将军这一走,在下恐怕就帮不上大人的忙了。” 赵春山有些烦恼的摇摇手道:“世兄何出此言,柳将军临行前不忘给世兄留信,足以证明世兄在柳将军心目中的份量。且不说柳将军只是奉命回京办事,将来和世兄还会相见。就是没有柳将军,世兄也还是赵某的好朋友。我只恨自己福薄,难得柳将军光临均州,赵某竟是无缘和他好好的交谈一次。” 章扬的心中也在暗叫可惜,嘴上却安慰他道:“世事难料,大人也不必遗憾,倘若今后在下能再见柳将军,必会将大人的心愿告诉他。” 抬头深深的看了章扬一眼,赵春山挥手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世兄,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倒是三天后便是端午佳节,到时均州城外的运河上会有一场龙舟大赛,不知世兄是否愿意和赵某一同前去观赏?” “承蒙大人宠召,在下敢不从命。” “爽快!”一提衣袖赵春山站起身道:“世兄拿我当朋友,赵某也不会辜负了世兄,下午赵某所说的一切依旧算数,这几日就请世兄派人去府库交接,越快越好。”说罢一拱双手自行上轿离去。 望着没入夜色中的轿子,章扬明白赵春山已在他身上压上了一个不知何时才有回报的赌注。只是他两天后才知道,这个赌注收起来也很烦人。 好不容易才送走了第十七位同时也是当天上午的最后一位客人后,章扬不禁痛苦的揉了揉脑袋,苦笑着对同样疲惫不堪的周醒等人道:“这两天我才知道当个商人原来是这么累,光是敷衍应酬就把人折腾成这样。要是能够选择,我宁愿在沙场厮杀,也不愿口是心非的和这些人打交道。” 深有感触的叹口气,周醒望着门口无奈的说道:“少东家说的正是,想不到这些人的消息这么灵通。清记刚拿到打理府库的权利,他们就一窝蜂的前来示好。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咱们却也拿他们没办法。魏老爷子倒好,自己躲出去清闲,可把我们害惨了。” 正当他们还在不停的唉声叹气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的齐声呀道:“怎么还有人来?” 入眼处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这两天频频碰头交好的蔡七。奇怪的是,他一改往日随便的穿着,浑身披甲,头顶铁盔。大步流星的直走到章扬的面前,这才伸手脱下头盔,紧锁眉头对着章扬打了个招呼。 “七哥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打扮?”看见这个豪爽的汉子心事重重的模样,章扬纳闷的问起了原因。 显然是心情处在极度郁闷中,蔡七鼻子里发出了重重的一声:“哼!还不是管阙那个无耻之徒干的好事。佐云还不知道,你七哥在均州的名声都是在五年前和海匪作战时舍命搏来的。那一年屡屡作恶于东南平原的海匪也不知从哪里听说均州物华天宝,富饶非凡,便纠集了一些人马窜绕均州。说来好笑,均州离海边也有五百余里,真正冲到了此地的海匪不过一二百人。可就是这一二百人,居然吓得当时的知州紧闭城门,任由海匪们在四乡奸淫掳掠,到最后居然要弃城而逃。你七哥实在看不过去,便带了手下的五十个人加上附近乡村的一些青壮,连夜赶上了那些海匪,厮杀了整整一夜,就凭着那股血气,侥幸打败了他们。要说后来没有封赏倒没什么,比起那些战死的人,蔡七还能活着就满足了。可气的是,那知州一心想拍管阙曾祖的马屁,居然把功劳送给了当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管阕,于是他便靠着这个凭空掉下的大礼从一个纨绔子弟成了南门裨将。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均州的百姓心里清楚的很。所以管阕上任以后,一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不思己过,反以为是你七哥在作梗。这些年来处心积虑一直想对付我,我再怎么迁就他也无济于事。这不,今晨刚收到东边莹州传来的消息,说是这次又有大批海匪试图再犯均州,估计人数远远超过上次。管阕听到消息,以为是个除掉我的机会,便命我带三百多人出城迎敌,倘若不能获胜就要以军法处置我。蔡七临行之前,左思右想,特地来和佐云打个招呼。” 听完了蔡七的这番话,章扬不由得肃然起敬。虽然从来没有和海匪交过手,可是义军在东南平原的那一阵子他没少听当地的百姓谈论此事。海匪的人数不多,但大都是亡命之徒,个个勇悍异常。按照东南人的说法,十几个帝国士兵才能勉强对付一个海匪。就算那些都是缺乏训练的府兵和城卫军,可也能看出海匪们的厉害。没想到蔡七凭着手下五十个人和一些乌合之众,居然能够打败一二百个海匪。想来那一战的惨烈和凶险必定不会象蔡七口中那般平平淡淡。 稳稳的矗立在厅中,蔡七的脸上坚毅异常,从军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面对声势远胜过往的海匪们,这一次他很可能再也回不来。然而在战死和被军法处死之间,他愿意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至少为身后这座自己守卫了七八年的城市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正午的太阳透过窗棂火辣辣的照在了章扬的脸上,在强烈的光线中他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睛,蔡七的身影在一片朦朦胧胧中是那么的熟悉,简直就是又一个突围前的梁鼎方。望着蔡七眼中那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希冀,章扬的心头忽然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激动,浑身的热血刷的冲上了头顶。 “七哥,我……” 还没等他说出“我们一起去”,厅门口出现了魏清那苍老的身躯。他刚一回家就听家人说起蔡七的事,忙不迭的奔到了正厅,一扫厅中众人神态,他暗暗庆幸自己回来的及时。伸手打断章扬的话,魏清对着蔡七道:“这位想必就是蔡七蔡什长吧,魏某久闻阁下大名,佩服之极。听说今日蔡什长又要为了均州的百姓出战。清记如今掌管着府库的出入,别的忙帮不上,就请蔡什长带着手下弟兄去府库挑选一些好的装备,也算是我们少东家聊表一点心意。” 章扬还待要说些什么,却被魏清凌厉的目光一逼,只得生生的闭住了嘴。 脸上掠过一阵惊喜的神色,蔡七高兴得搓起了手。他本来就为手下缺乏装备而头疼,除了必不可少的弓箭和长枪大刀,作为城卫军的他们几乎没有其他物资,就连他身上这一身盔甲,也还是他当年从边军里带回来的。若是能让自己在府库中尽情挑选,确实可以平添几分战力。 随着蔡七兴冲冲离开的脚步声,章扬忍不住对魏清抗声道:“老爷子,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 魏清扭头严厉的说道:“说什么?你不就是觉得不能辜负蔡七的情意,想和他一起去吗?你想过那些海匪到底有多少人吗?你想过你身上的责任吗?你想过你师傅的嘱咐吗?你想过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一连串猛烈的问题让章扬从冲动中清醒过来,他明亮的眼中狂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无奈。他无力的低下了头,口中呻吟道:“难道忍耐就必须退缩?择机待势就要眼看自己的好友去送死?这样的人生不要也罢!” “我没有让你退缩。”冷冷的丢过来一句话,魏清放慢了语气道:“阿扬你到底还年轻,难免会一时冲动。但是你要明白,冲动解决不了任何事,据我刚刚收到的消息,海匪这次来了将近有八百人。就算加上你们几个,也不过是为均州多添几个冤魂。如今整个均州城外都乱了,要是你真想帮帮蔡七,还是想想其他办法吧!”说罢看看抬起头的章扬,他又道:“记住,要冷静!” “冷静!”章扬低低的重复着这两个字,整个人都陷入沉思中。看到章扬已经完全控制住自己,魏清满意的笑了笑,挥手示意其他人跟着他离开,只留下章扬一人在那里苦思冥想。良久,章扬的耳朵轻轻一动,然后恢复了原样,片刻后眼睛又是一动,随即连他的眉毛、嘴角也开始了颤动。一丝微笑从嘴边泛起,转眼布满了整个脸庞。 从早上到中午赵春山都在为海匪进窜的事而忙碌,虽说管阕派出了曾经打败过海匪的蔡七前去清剿,还对着赵春山说那些海匪已不足为患。可不知什么原因,赵春山依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衙役传来了章扬求见的消息。 “恭喜大人!”章扬拱手迎面就是一句让赵春山莫名其妙的祝贺。 惊异的看着章扬笑嘻嘻的脸,赵春山奇道:“世兄此话怎讲?赵某怎地不知喜从何来?” 章扬放下双手,微笑道:“大人何必瞒着在下,此次清剿海匪,眼见得就是大功一件。难道在下不该恭喜大人吗?” 松了一口气,赵春山摇摇头道:“原来世兄说的是这件事,现在道贺只怕为时尚早,世兄来得正好,赵某正想找人聊聊此事。世兄请!”他一伸手把章扬让进了里间。 “听说大人已经派兵前去清剿,那还有什么担心?”章扬按捺住焦急的心情,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问起了赵春山。 赵春山挥手吩咐衙役上茶后,叹了口气道:“兵倒是派了三百多人,只是赵某总觉得不踏实,来来世兄请喝茶。” 章扬闻言腾地站了起来,他故作惊讶道:“大人为何只派三百人?难道大人觉得三百人就足以击败八百名穷凶极恶的海匪?” 手中猛地一抖,刚拿起的杯盅一斜,茶水顿时翻的满地都是。赵春山深吸一口凉气,望着章扬颤声道:“海匪竟有八百人?世兄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那管阕可是亲口对我说,海匪不超过一百人。” “嘿嘿”冷笑了几声,章扬道:“大人怕是被那管阕蒙骗在鼓里,如今不但是我清记,只要是和外地有来往的商家谁不知道这次海匪们气焰熏天,一心想把均州翻个地朝天。八百人怕还是少说了!”接着他灵机一动,不动声色的又说了一句:“只是不知那管阕为何要对大人说谎,难道他还记着与蔡七的过节,意图借刀杀人?不可能吧,他胆子再大,也不该拿均州的安定和大人的前程开玩笑呀。不会!决然不会!” 他此时越说不可能,赵春山就越觉得有可能。虽说他本人也不是什么好官,可毕竟是帝国二等学士正途出身,向来自视颇高。平日里对管阕这种靠着荫萌上来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好感,如今想起自己的位置正挡着管阕的前程,不由得相信了章扬的说法,一张脸随即阴沉了下去。半响才对章扬拱手谢道:“若不是世兄提醒,赵某还真被这匹夫骗了,哼!不计大局但知私利,这笔帐我早晚要和他算。可是现在,诶!世兄有所不知,我这均州城一共只有三千名守军,海匪既是来了八百人,出去少了恐怕打不赢,出去多了赵某又怕海匪乘机偷袭。若是均州有什么不测,赵某的前程也就完了。难啊!” 气定神闲的盘弄着茶盅,章扬微笑着说道:“在下倒是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却不知大人到底要的是小过呢还是大功?” 犹如落水的人见着了一根稻草,心神已乱的赵春山忙不迭的连声道:“世兄有话但请直说无妨,小过如何?大功又如何?” “若是大人要的是小过,那便高悬四门,紧守不出,任凭海匪在城外猖獗。只要守住了均州,到头来最多被上面评个剿匪不力,此乃小过。若要大功,在下斗胆,请大人拨些人马,我愿替大人剿灭这些狂妄之徒,也好保我清记不受丝毫的损失,至于战果全归大人所有,这便是我说的大功。小过安稳,但恐对大人今后仕途不利。大功凶险,然而回报也定然丰厚。”章扬娓娓道出了自己的两个建议,心中却唯恐赵春山胆怯之下选择了前者,真要是那样这一趟可就白来了。 赵春山的脸上忽喜忽忧,显然正在不停的权衡利弊。偷窥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头,章扬心急火燎。好半天,赵春山才把牙一咬:“好,赵某就跟着世兄赌上一赌,想来世兄既能在扬威将军面前傲然自若,也定能将这些海匪一网打尽。 世兄要多少人,赵某这便调给你。” 闻言章扬哭笑不得,没想到闹了半天自己所表现的才智竟然还不如那天在柳江风面前一站来的管用,此时他才看出柳江风在帝国官员心中的地位。 顾不得多想,他一伸五指道;“我要五千人。” 愕然一证后,赵春山不悦道:“原来世兄只是来消遣赵某,这均州全部人马都给你也没有五千人啊。” 微笑着摇摇头,章扬狡猾的说道:“不然,大人忘了帝国知州兼领的团练使一职吗?” 眼中瞬得一亮,赵春山恍然大悟道:“世兄你是说……” “大人果然英明,在下只要一千城卫军,其他的就请大人抽调城外的民团,这一仗是为他们打的,保家守土的勇气可不容忽视啊!” 两人爽朗的大笑声穿过门厅,直散到衙门的各个角落。正在忙碌的衙役们听见笑声不由诧异的停下了手,相互对视之下却都茫然的摇摇头,谁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能够让愁眉苦脸的知州大人如此开心。 第8章 险胜 兔儿山位于均州以东十五里,山如其名,酷似一只小巧玲珑的玉兔坐落在均、莹两州间的山路旁。从这再向东六里,便是素有险峰之称的虎尾岭。而调过头西去三里则到了坐扼横江天险的铁帽山。若是单论险峻,兔儿山比起这两个地方要差了许多,不过它却另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那就是兔儿山下的小路旁有着方圆数里的沼泽地。粗一眼望去,这片沼泽上长满了茂密的草木丝毫不见可怕之处,只有当人不小心踏了上去,才会明白什么叫没顶之灾。 正是因为看中了这个难得的地利,蔡七便带着手下的三百名士兵埋伏在兔儿山上。他认为海匪们为求隐秘,大致会选择山路。既然虎尾岭和铁帽山的险恶早已为众人所知,海匪经过时也必定会多加提防。倒是兔儿山下暗藏的杀机少为人知,在此埋伏很可能出乎敌人的意料。 太阳渐渐向西斜落下去,几缕薄雾若有若无的飘荡在半山腰上,时间就像他身边那条婉转欢快的山涧一样匆匆流逝着。 蔡七死死盯住远方的山路,额上挂满了汗珠。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不见敌人的踪影,若是海匪扪真的目中无人去走那条远上两三倍的官道,自己可就惨了。强压住狂躁的心情他又等了好半天,终于,在视线的尽头猛得跳出一个黑点,随后飞快的膨胀起来。眯起了眼睛仔细看清来的确实是海匪后,蔡七呼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命令部下准备动手。 小心翼翼的经过了虎尾岭,海匪们不由加快了行军的速度,拉的很长的队伍也因此收拢了起来。在担心的远眺铁帽山的同时,没有人注意身边那座山势平缓的兔儿山。突然,随着山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号角,满天箭矢破空横飞。几乎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数十名海匪就在第一波箭雨中倒了下去,整支队伍立刻象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了一团。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又一波箭雨带着火团嗖嗖落下,点燃了路旁的枯枝杂草。海匪们一边躲避着升腾而起的火焰,一边还要格打尖啸着飞来的利箭。晕头转向之中,他们狼狈不堪的逃向那片被草木掩盖的沼泽地,试图脱离弓箭的射程。 和蔡七预计的完全一样,近百名慌乱的海匪缓慢但却不可挽回的一步步沉入沼泽,在没顶前他们绝望的挥舞双手,口鼻进水的咕咙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此起彼伏。看到这酷烈的一幕,蔡七满是杀气的眼中也浮起了几丝快慰,手中的长弓更是不停的射向人群,几乎每一枝利箭离弦而出,必定有一人应声倒下。 可惜这种有利的形势没保持多久,在一个头领的大声呵斥下,海匪们很快恢复了秩序。随后三五成群的蜂拥而上,狂吼着冲击山上的防线,一时间四周杀气腾腾,满山都是他们刺耳的喊叫声。在第一道防线前再次扔下二十多具尸体后,海匪们终于和城卫军短兵相接。山腰间迅速传来刀枪的撞击声,利仞砍噼在盔甲上铿锵作响。急促的喘息和喉咙深处发出的野兽般嘶吼在金铁交鸣里清晰可闻。没过多久,空气中到处都弥散着浓重的血腥味。比起凶残勇悍的海匪,那些承平已久的士兵们显然缺乏战斗的意志,在贴身肉搏中根本抵挡不住疯狂的敌人。当一个士兵被活生生的噼成了两半后,就连站在第二道防线的几名城卫军都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眼看手下的士兵们几乎就要崩溃,蔡七不得不率领直属于自己的五十个人冲了下去。这些人在他调教下不但有着不错的武艺,其中大半还参加过五年前的血战,凭着他们突如其来的反冲锋,蔡七才勉强把其余的部队撤到了第二道防线上。 铁帽山的西边,章扬指挥着部队加速前进,只是除了那一千城卫军还勉强保持着队形完整外,其他的民团早就在行军中散的乱七八糟。想着以前自己率领的那支稚虎营,再看看身边的这群乌合之众,苦笑就象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地黏在了章扬的脸上,怎么也不肯褪去。好在这一切本来就在他的预料中,只要他们能够跟上,就算笑的再苦他也心甘。旁边的名义指挥官、东门裨将孙茂此时正在拼命的整肃队伍,虽然他平日里一直认为这些民团只配给城卫军摇旗呐喊,却也明白在目前的情况下多一个手拿刀枪的人就多一份力量。为了能够得到剿灭海匪的大功,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尽力组织好这支杂牌军。 夜色在杂乱的脚步声中悄然来临,上弦月轻巧的在乌云中穿梭,时不时投下一道光亮,照亮他们前面几十步远的山路。磕磕绊绊的翻过铁帽山,再渡过横江天险。募的,众人眼前远远的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火光,一闪便又归于黑暗。章扬的心中猛地一揪,扭头看向临时充当自己护卫的姜成。点了点头姜成忧虑的说道:“那里就是七哥说的兔儿山,就是不知道他还能支持多久。” “孙将军!”章扬侧脸果断的对孙茂喊道。“我带着城卫军先走,你领着其他人跟在后面。” 孙茂自问没有勇气只带一千城卫军就去和海匪交手,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章扬的要求。一挥马鞭驰上高地,章扬大声喝道:“城卫军,全体急行军!只要能在海匪攻上山前赶到兔儿山,我清记每人奖励五十银元!”这个最原始却也最有效的方式下去,立时激起了城卫军们的贪心和勇气,只听见四周轰然响起一阵叫好声,整支队伍急速脱离了大队人马向前狂奔而去。 疾驰了两步章扬忽的调转了马头,对着孙茂又道:“孙将军,请你让那些跟不上队伍的人点上几十个火把,但是他们一定要放慢行军速度。”听得孙茂应了一声,他便打马而去。 蔡七已经退到了最后一道防线上,他身边剩下了的六七十人也大都浴血带伤。要不是仗着从府库里弄来的二十具强力踏弩威力无穷,这条防线恐怕也早就被海匪们撕的粉碎。断断续续的射出所剩无几的火箭,在零星燃起的火光中蔡七看见横七竖八堆在山坡上的死尸不下数百。自己这一边固然牺牲了不少,可海匪们也死了将近两百人。从半山腰上敌人首领愤怒的叫喊中蔡七知道他也正为此心疼,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山前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恐怕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吧。 此时身畔踏弩发射时足以撕裂耳膜的震弦声越来越稀少,用不了多久,当弩箭用完的时候,他也就该去和地下的弟兄们会面了。 忽然,耳中纷乱嘈杂的杀伐声沉寂下去,山下的海匪们好像也停止了进攻。蔡七疑惑莫明的向四周望去,这才发现远处山峦之间有数十个亮点缓慢的向这边跳动。难道是援兵来了?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寂静中,偶尔响起残余的火星燃着枯枝时的“噼啪”声。几乎每个人都在心电转,默默的猜测着远处的火把下到底是什么人?许久才听见那个海匪头领故意大声的喊道:“弟兄们,抓紧时间把山上的这些兔崽子收拾了,那边的家伙动作这么慢,等他们来了,黄花菜都凉了。到时候再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能打就打,不能打咱就跑呗!” 明知这是那人故意动摇他们的信心,蔡七的心中还是一沉。转身瞪大眼睛看着沮丧的手下,他气血涌动怒声道:“老子不怕死!你们怕吗?”,隐约的光亮里只见他须发尽张,眼中燃烧着炽烈的战意。随即他的身畔响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不怕”、“老子也不怕”的回答声,最后齐齐化作一阵无畏的大笑。 山腰间的海匪闹哄哄的又开始了进攻,这一次他们显然调整了方式。被弩箭射倒一批再上一批,契而不舍的接近了防线,距离近得就连他们狰狞的面目也看得清清楚楚。蔡七再一次带领三四十人跃出防线反冲下去,在踏弩的掩护下艰难的击退了敌人。 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一次又一次的逆袭。每次进攻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就在踏弩射完了最后一支箭矢,蔡七紧握手中大刀准备做最后一次冲击的时候。山脚下突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闪闪跳跃的火光犹如夜空的繁星般璀璨夺目,把整个兔儿山照得恍如白昼。一声清越悠长的长啸声后,蔡七惊喜的听见章扬那熟悉的声音:“你们跑不了了!” 随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海匪们潮水一样从山上退去。这时蔡七才发现自己早已浑身乏力,手脚一软瘫倒在地上。 山脚下城卫军们排着密集的方阵,长枪如同刺猬一般向前突刺,仓皇退下山的海匪们面对枪林一时手足无措,无奈的一步步退往沼泽地。在听见几声滑入沼泽的惨叫后海匪们才又一次醒悟过来,纷纷掉头拼命冲向城卫军的阵势。绝境下的他们一面口中发出“呵呵”的怪叫声,一面凶悍的扑向代表死亡的枪尖,甚至在被长枪刺穿胸膛后依然挥舞着刀剑砍杀。血水扑头盖脸的喷洒在前排士兵的身上,一些人的眼中开始露出了怯意,严密的队列也不禁松动起来。 看见一条隙缝在城卫军的阵势中渐渐扩大,章扬只好命令全军缓步后退,借着弓矢始终和海匪保持几步的距离。敌人攻的凶,自己便退的快。而一旦他们稍有脱逃的迹象,就又冲上前去纠缠不已。整支城卫军好比黏在海匪们身上的胶布,捅又捅不穿、撕又撕不掉。两军就这样胶着在一起频频缠斗,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激战了约摸半个时辰,忽然城卫军的阵脚混乱向后退去,正苦于山路狭窄无法全力施展的海匪们大喜过望,大呼小叫着冲出山脚,四散着猛扑退却的城卫军。那个头领带着百余人率先杀进了阵势,手中长剑过处,人群纷纷倒下。只是一转眼,城卫军便陷入了一片恐慌之中。 此时章扬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本来城卫军是在他的指挥下有目的的引诱海匪们脱离山脚,以便后面的民团赶到后可以将他们包围聚歼。没想到这些城卫军一旦没了地利,立刻暴露出缺乏野战训练的缺陷,徒有人数优势,却不能抗衡海匪们亡命的攻击。就连赖以制敌的方阵也开始出现一股股溃逃的迹象。 毫不犹豫的挥刀斩杀一名领头逃跑的军官,章扬策马上前举刀厉声道:“再有临阵脱逃者,杀无赦!”。扬在半空的刀尖上几缕血迹一路下滑,直流到护手处方才猝然滴落于地上,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登时震住了那些惊慌失措的溃兵们。摇弋的火光中只见章扬浑身布满了肃杀之气,双目恶狠狠的盯向了众人。原地愣怔了片刻,溃兵们互相看了看,便又发一声喊,翻身杀了回去。 章扬这才偷偷的喘了口气,刚才一狠心杀了那军官已然令他愧疚无比,若是溃兵们继续逃跑,他到底能不能下手连自己也不知道。在得到了返回士兵的支持后,摇摇欲坠的本阵勉强得以支撑下去,只是在敌人凶猛的冲击下,时刻都有着崩溃的危险。 杀在前面的那名海匪头目在阵中如入无人之境,人影到处犹如摧枯拉朽般所向披糜。往往数十名城卫军刚刚结成一团,便被他纵高掠低的打散开来,竟是始终无法聚集起力量。眼看着城卫军在劣势中无力反击,章扬对着身后的姜成周醒招呼了一声,一夹马腹直奔阵中。 距离那头目不过十几步远时,又一名士兵惨叫着倒了下去。情急中章扬自马上纵身而起,手中长刀挟着暴烈的气势当头噼了过去。那头目眼角余光扫到了章扬扑来的身影,连忙一举长剑迎上,顿时一声清脆的金铁碰撞声向周围振荡而去,余音缭绕许久方歇。章扬半空中一个转身卸去刀上反震的余力,轻巧的落在了地上。抬头一看,那头目匆忙间吃不住这股巨大的冲力,不但长剑断成了两截,还腾腾腾的接连后退了十余步。甫一站定,他长满胡须的脸上立时气的发青,铜铃般的双眼里满是恶毒。伸手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把大刀,狂喝一声,猛地砍了上来。章扬不退反进,不等他刀势完全施展,手中长刀一闪,正噼在大刀的中央。耳中又是一声金铁交鸣,只是这次低沉而短促。两人一合即分错身而过,各自换了个位置哑然相视。那头目满脸骜色尽褪,惊讶的上下打量着章扬,沉声道:“均州什么时候有了你这样了得的军官?” 章扬微微一笑道:“早就有了,只不过你孤陋寡闻不知道罢了。” 闻言那头目急声暴喝道:“胡说!均州武将的底细我全都知道,除了一个蔡七,其他的皆是庸才,敢在这山上伏击我的定是那蔡七。”说罢沉吟片刻又自喃喃道:“他怎地不告诉我均州还有你这个人?”。 心中一动章扬正待发问,那头目似是已察觉到自己失言,便闭口不言自顾挥刀冲了上来。章扬挺身向前,手中长刀横切竖砍,时刻不离对方的头颈要害。缠斗了半响,一连串急促的碰击声后,两个人影霍然分开。章扬一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边抚刀傲视对手。那头目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已然多了七八处伤口,鲜血正从创处泊泊流出。他左手摸起了一把送入口中一舔,随后抬头“嗷”的一叫,眼中已全是疯狂。 这时城卫军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不一刻漫山遍野都是民团们兴奋的喊杀声。数千人从后方胡乱的冲进了战场,没有战术也用不着什么战术,五个一堆、十个一群的各自围上一两个人便刀枪齐下乱中取胜。激战连场早就和城卫军拼得筋疲力尽的海匪们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机灵点的扭头就向四周的山野逃去,动作慢点的则转眼已被砍成了肉泥。 望一眼身旁的凄惨景象,那个海匪头目龇目欲裂失去了理智,嚎叫着舞动大刀舍命扑向章扬。足尖点地快速的后退几步,章扬眼中清亮如水,冷峻的审视着对手的招式。长刀敏捷的格挡封架着迎面而来的刀锋,每一次都撞得对手恰巧偏离目标。待到那头目的气势稍稍一窒,章扬身形暴涨,手中长刀毒龙般噼捣卷钻直奔对手左右,每一刀下去自己的气势就增强了几分,双方再一声剧烈的交集后,他募的断喝一声,跃起在半空,穿云裂日般对着那头目噼面就是一刀。 不敢置信的看着嵌在自己额头的长刀,那名海匪头目发出一声凄厉的虎吼后颓然倒下。片刻后周围突然爆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倒把正在负手含笑的章扬吓了一跳。转眼望去,整个战场上已经不见一个海匪,四周或远或近都是均州的城卫军和民团,看样子除了自己以外,战斗早已结束。望着四周夹杂着各种羡慕、崇拜和敬仰的眼神,章扬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孙茂一边拍手走上前来,一边口中“啧啧”赞道:“世兄果然好武艺,如今一战而剿灭海匪,更兼亲手斩杀匪首。这般大功实在令人羡慕啊!” 暗道一声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想的是什么,章扬客客气气的拱手答道:“孙将军何出此言,这一仗全赖将军运筹帷幄指挥有方,在下不过是徒呈匹夫之用,那里又有什么功劳可言。就是这匪首,也是听见将军的声音惊慌失措,才失手被我所杀,将军可莫要弄错了。” 眼中掠过一片惊喜之色,孙茂明白了章扬决不会去和自己抢功,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凑到章扬的耳边,他轻声说道:“世兄美意,孙某受之有愧啊!今后但凡是世兄开口,只要我孙某帮得上忙,绝没有二话。” 笑嘻嘻的看向孙茂,章扬似是漫不经心的说道:“不过将军不要忘了,知州赵大人果敢能断,蔡七蔡什长坚韧勇毅,这两个人的功劳可疏漏不得啊。” 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孙茂伸出了大拇指赞道:“世兄高明,这功劳原不是我一人能吞下的,既得世兄指点,孙某敢不从命。” 远远的看见蔡七从山上走下,章扬连忙向孙茂告个罪迎了上去。摇摇晃晃的蔡七下到了山脚,猛地把章扬抱住,口中依依呀呀的哽咽无语。搂着满身是血的蔡七,章扬的心中也感慨万千。搀扶着蔡七走上一个土堆,两人静静的坐了下来。蔡七举目向四周望去,到处都是残破的军旗、断裂的兵器、横陈的尸体。火焰熄灭时发出的呛人气味和浓郁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让人闻之欲呕。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我蔡七这次还能活下来,佐云的大恩我就不多说了,只可惜我的那些好兄弟,再没福气过过太平日子了。” 缓缓得摇摇头章扬道:“七哥你怕是太乐观了,依我看,均州要想太平不是那么容易啊!” 蔡七惊讶的看看章扬,脸上也不由沉重起来:“如今海匪都消灭了,就算跑了几个,短时间内也掀不起风浪,佐云为何说太平不起来?” 扬手一指场中那海匪头目的尸首,章扬把他失口说出的那句话告诉了蔡七,随后苦恼的说道:“七哥你想想,他的这番话听来像不像另有指使者,而且也不大可能是海匪,否则决不能把均州的底细弄得这么清楚。” “不是听说抓了几个俘虏吗?你怎么不去审审?”蔡七听到章扬的分析也急了起来。 “我交给孙茂了。”扬手一指场中章扬对蔡七说道。 鄙视的看一眼正在耀武扬威的孙茂,蔡七不屑的说道:“这些家伙打仗时缩在后面,领功了就又跑在前面,他们能办什么事。” 耳中听着蔡七愤愤不平的口气,章扬知道他因为这些年的委屈而对孙茂等人绝无好感。他诚恳的拍拍蔡七的肩膀道:“七哥,有些事我要去插手,就会和他们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再说这点功劳也还不放在小弟的眼里。” 扭头认认真真的看看章扬,蔡七点头道:“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我蔡七定当他是个无知狂妄的家伙,不过从你佐云口中出来,就要另当别论了。” 章扬微微一笑道:“七哥太看得起小弟了。话说回来,现在的孙茂肯定比我更关心均州的安危,毕竟那里还有他的前程,这种事就让他去忙吧。” 两人正谈笑间,忽然看见孙茂转过头来对他们招了招手,脸上隐隐露出了惊慌之色。 第9章 竞渡 站在均州城头向远处眺望,运河如同一条曲折蜿蜒的玉带自北一路浩荡而来,到了城下猛地转了一个大弯,绕过了城东再向南奔腾。河两边垂柳依依,百花正艳。几只黄鹂翠鸟在枝头上下追逐,吵闹个不停。偶尔,当天上传来猎鹰响亮的啼鸣时,它们连忙慌慌张张的一头扎进柳条从中。过了好半天方才钻出一颗颤颤巍巍的小脑袋,紧张的观察着四周,一旦确定危险过去,便又开始叽叽喳喳的绕枝翻飞。 城东的运河河面比起南北两边要宽阔许多,湍急的流水到此也?*吕础ご锲甙死锏暮佣紊衔2u囱诔舻恼找掠成渥鹏贼缘墓饣浴庖蝗涨》甓宋缂呀冢莩且荒暌欢鹊牧劬憾杉唇诖司傩小睾恿奖咴缫衙苊苈藁橐蛔峙趴烁浇吹氖偎掖埃拥乐醒爰杆倚〈椿匮彩樱乐褂腥瞬恍⌒亩氯巳馈? 从一清早起,城里城外的居民就纷纷涌向岸边,企图抢一个视线清晰的好位置。个把时辰过后,两岸人群已是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除了一心来观看龙舟大赛的游人外,还有不少想乘机赚上一票的小商贩混杂在里面。叫卖早点的、推销布料首饰的、以及船夫招揽游客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端的是热闹非凡。 均州的水码头坐落在城东运河的中段,历来都是观看龙舟大赛的最佳地点,今年也毫不例外的挤满了人群。让他们有些奇怪的是,码头上不知何时竖起了一座高台,大伙胡乱猜测了好一阵子,才有那消息灵通的人说这是昨天半夜后,知州大人急令城中工匠彻夜赶制而成。至于到底有什么用,连他们也瞠目结舌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日上三竿后,城头一通鼓响,远处八艘龙舟依次驶来,舟上各队桨手穿着一色的衣服,就连龙舟上也各自染上了黑、白、绿、黄、紫、橙、蓝、红各种颜色。他们整齐划一的轻摇船桨,精神抖擞的驶向着自己预定的位置。龙舟过处,顿时引起了两岸一阵骚动。打头的几艘还没什么,到了最后蓝红两队经过时,只听见欢呼和喝彩不绝于耳,时不时还会响起一两声少女们兴奋的尖叫。这两艘龙舟正是属于往年轮流瓜分魁首的的单家村和刘家屯,却不知今年最终会花落谁家。 轻巧灵动的转了一个大弯,蓝舟船头的鼓手指挥右边众人猛地把船桨一推一扳,在掀起了一阵浪花的同时分毫不差的停在了出发线前。扭头看向还在慢慢划向船位的红色龙舟,那个一脸骠悍的年轻鼓手笑着喊道:“单大叔,你们早饭是不是没吃饱啊!怎地划的这么慢?” 随着他的喊叫声蓝舟上的桨手们哄笑起来,正在摇桨前行的红色龙舟上几乎人人色变,唯有坐在船头的鼓手面带微笑不为所动。这人看上去约摸三十五六,长的虎背熊腰,一张黑脸膛上胡须刮的干干净净,浓眉下的眼神里透着让人心定的沉稳。他松开手中握着的鼓锤,扬手对着蓝舟上的年轻鼓手道:“是小猛啊,今年你爹不来了?” 那个名叫刘猛的年轻人自信满满的答道:“单大叔,小猛今年刚好满十八,我爹叫我替他来参加龙舟大赛,他还说他去年不小心输给了你,让我今年一定要赢回来。” 欣慰的看着朝气蓬勃的刘猛,姓单的汉子满意的点了点头道:“好啊,年轻人就是要有志气,待会儿拿出点本事让你单叔叔仔细瞧瞧。” 虎头虎脑的应了一声后,刘猛自去指挥桨手们抓紧时间调整状态。这时城头响起了第二通鼓声,东城门豁然大开,知州赵春山一身华服在前领头而行,后面紧跟着四门守将和各衙门的官员。唯一让四周百姓觉得眼生的是那个走在赵春山身旁的白衣青年,只见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双眉如剑,一付明眸炯炯有神,缓步行来时嘴角边还略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虽然从衣着上看他也只是个布衣,偏是神态从容气宇轩昂,毫无半点拘束,让人感到他走在那里完全是理所当然。 一行人从东门一直上了高台,打头的赵春山径自走到台前立定。待到鼓声方停他静静打量着拥挤的四周,直到场中鸦雀无声后才大声说道:“父老乡亲们,今天是端午佳节普天同庆,我均州自然也不例外,本官原该少说几句,好让大家早点看到期盼已久的龙舟竞渡。不过在比赛开始之前,本官先要宣布一个好消息。” 嘈杂的人群刚刚平静下来,闻言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往日龙舟赛前知州大人固然会说些吉利话,却从未象今天这样郑重其事,加上那个高台建的实在蹊跷,众人隐约察觉到知州所说的决不会是小事。 台上士兵挥挥手示意人群停止议论后,赵春山接着神情兴奋的说道:“昨天下午,五年前窜绕四乡的海匪贼心不死,又纠集了八百多人企图偷袭我均州,幸而东门裨将孙茂将军和蔡七什长身先士卒,勇于克敌,更有清记米行少东家章扬章先生率领民团前去助阵。苦战了几个时辰,终于将这股亡命之徒全部消灭在兔儿山下。大家说这是不是个好消息啊?” 由于昨晚出战的士兵和民团回城后还在军营中休息尚未解散,因此均州城内除了那些和外界往来频繁的大商户外大都不知道海匪来袭之事。听着赵春山的话,对于海匪猖獗心有余悸的众人先是一惊然后又喜出望外,纷纷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蓝舟上的刘猛却听得一脸遗憾,连声叫着“可惜可惜”。他侧身问向红舟上的鼓手道:“单大叔,你知道这件事吗?唉!要是我也能去和海匪交交手,那该有多好。” 单姓汉子眼中烈焰一闪而没,沉稳的脸上纹丝不动,他冷静的说道:“你单大叔也不知道啊,不过小猛你不必心急,你还年轻,只要有胆子,还怕没有机会和海匪交手?”。 “嘿嘿”笑了两声,刘猛不好意思的搔了搔头。 高台上,赵春山满意的看着人群中的反应,他相信这样一来均州可以在短期内保持平静,自己也就赢得了应对危机的时间。倘若现在就把后面还有五六千名海匪的事说出来,整个均州不炸了窝才怪。反正按照那几个俘虏的说法,那些海匪要从东南平原渡海到莹州,然后再集结准备,没有半个月也来不了均州。 转头一瞥身后众人,只有章扬心领神会的一指高台,暗赞他大造声势稳定民心之举甚是高明,其他的人都面带忧色强颜欢笑,赵春山在失望之余不由下定了一个决心。 远远的看见台上赵春山转过身来一扬衣袖,八艘龙舟上的桨手们连忙各就其位,只等那第三通鼓声响起。刘猛紧张的看着旁边的红色龙舟,双手死死握住鼓锤,连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那红舟上的单姓汉子眼见他如此激动,丢过来一个安慰的眼神,示意他注意自己的情绪。眼神交错下,刘猛这才醒悟自己太过失态,感激的回视了一眼后渐渐平静下来。 随着赵春山宽大的衣袖向下飞快一挥,城头立时传来了第三通鼓声。在两岸突然爆发的欢呼声中河面浪花四溅,桨影翻飞。八艘龙舟荡开水波,齐齐向前冲去。仅仅划出数十米后,黑白两艘龙舟便加快了速度抢先脱颖而出,占据了领头的两个位置。 龙舟划出了大约二三百米后,岸上旁观的人群开始聚精会神的观看比赛,震耳的呐喊声随之低落下去,整个赛场上只有各船节奏分明的鼓声和桨手们统一的一二、一二声清晰的回荡在四周。半空中几只低飞的燕子不停的追逐着领先的龙舟,起伏的轨迹倒映在水中与龙舟带起的尾流交相辉映美妙无比。又划了数百米后,黑白绿黄等六艘龙舟俱都奋勇争先,不停的变换交替打头的位置。倒是那被人们寄予厚望的蓝、红两队不紧不慢的落在了后面,已然拉开了十余米的距离。两岸上有些急性子的人忍耐不住,开始大声的催促两队加快速度。 看着龙舟一艘艘驶近了高台,赵春山手捋胡须饶有兴趣的对着章扬道:“不知以世兄看来,那艘龙舟可以获胜啊?” 举手遥指河中,章扬气定神闲的答道:“大人请看,前面那六艘龙舟船速时快时慢后继无力,想来定是已全力以赴,虽然占了些许先机怕也难以长久。倒是那蓝红两舟看上去落后不少,可他们动作整齐、桨速均匀,显然正在蓄势待发,胜算估计要大些。” 转头问明蓝红两舟上是什么人后,赵春山点头赞道:“世兄法眼果然无差,那蓝红两舟之上正是今年最热门的两家。” 两人说话间龙舟已赛程过半,那刘猛斜看了一眼紧跟在旁边的红舟,手下一紧,稍稍加快了鼓声。蓝舟的节奏随之一变,桨速提高了少许,渐渐拉近了和前面几条船的距离。让旁观者奇怪的是,那红舟上的鼓声不疾不许丝毫未变,却依然和蓝舟并驾齐驱不曾落后。 台上的章扬纳闷之余,不禁留心起红舟的动向,直到看清红舟船桨翻起的水花忽然变小,这才弄明白究竟。原来红舟上的桨手们在那单姓汉子的暗示下,船桨吃水又深了几分。每一桨下去,都要多用些气力,速率固然未变,却大大提高了船速。 也不过就是短短一刻的功夫,距离终点还有三分之一的时候,蓝红两舟已经轻松超越其他六艘龙舟,率先奔向了终点。周边的人群也看出来端倪,在两家预先安排的助威者带领下纷纷大声的叫起好来。很快又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群,各自为自己喜爱的龙舟呐喊助威。喧闹声直传到河上,越发激起了操舟人的好胜之心。那刘猛手中再次一变,锤起锤落鼓点声密集的就像暴雨拍打在屋檐上,却依旧保持着清晰可辨的节奏,蓝舟的桨手也随之大声吆喝奋力划动。到了还有五百米处,已将红舟甩开了将近半条船的距离。 这时红舟上单姓汉子手中的鼓锤猛地向下一砸,赛场上立时响起一声低沉而动人心魄的鼓声。只见他双手快似乱刀噼麻般上下舞动,骤然急促的鼓声四散传开,犹如从远端云层中响起了一连串闷雷,直打的其他船上划桨的众人一时心慌莫名,不自觉的乱了手脚。乘着这个机会红舟上桨手们同时大喝一声,募的加快了出桨的频率。小舟稍稍一顿便向前激射而出,转眼又赶到了前面。 蓝舟上刘猛看见优势转瞬即逝,虎的挺直了腰身,骠悍的脸上神情霍然振奋。岸上众人远远望去,忽见他双臂一崩,上身的衣服即刻爆裂成无数碎片,随着船头呼啸而过的劲风飘上了半空。望着他那精赤的身躯上满是强壮结实的肌肉,人群中登时爆出一阵赞叹声,就连四周维持秩序的城卫军也为之吐舌惊羡。立于船头的刘猛对这一切似乎浑然不觉,一边紧密敲打着大鼓一边哼起了小调。说来也怪,那小调忽忽悠悠的由低到高,进三步退一步恰恰暗合着鼓点声。到了最后高亢激越宛若龙吟,生生把红舟上的鼓声压制了下去。那些已经满脸是汗微露疲色的桨手们听着调子,也不知从哪里又生出无穷的精力。但见他们身体前俯后扬,把浑身的腰臂之力都随着桨势用了上去,很快又和红舟拉开了大约两米的距离。 红舟上桨手们齐齐抬头望向了船头,眼中都露出了焦急盼望的神色。那单姓汉子轻轻的摇了摇头,沉稳的脸上波澜不惊,手中稳稳敲打着大鼓,似是任凭那蓝舟一点一点的超前。 眼看两舟各展奇技,岸上的观者早已看的如痴如醉,就连河边船上一个游客心神激荡之下坠入水中也无人注意。高台上众人忧色尽去,纷纷争论着到底谁能获胜。章扬却看得心中震荡莫名,早在刘猛鼓声骤起之时,他一眼就看清了刘猛所用的手势活脱脱便是一路化繁入简的枪法,起、出、收、转之际功底纯熟运用自如。那单姓汉子惊雷般的鼓技更是和刘猛同出一路,只是更加精巧圆润,起落时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就在两岸几乎就要陷入癫狂的时候,蓝红两舟距离终点已只有百米之遥。忙里偷空的看一眼依旧落后着五六米的红舟,刘猛也忍不住兴奋起来。正当岸上河中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蓝舟胜势已定时,那个单姓汉子吐气开声,脸上神色威严肃穆,只见他双手陡然一慢,鼓声一轻一重的破空而起,把刘猛清亮悠长的调子打得粉碎。红舟上桨手满脸透出喜色,一声吆喝,二十把船桨完全没入水中,随着轻重的鼓声一起一落,立刻在龙舟两侧卷起了一阵翻腾的激流。只是三五个波次,便已经追上了近两米的距离。 一片惊叫声中章扬心中赞许,那红舟上击鼓汉子的定力和自信着实让他佩服不已,自忖若是换了自己决不会忍耐到这时方才发力冲刺。 片刻间两舟又划出了五六十米,那蓝舟仅仅还领先一臂的优势。急怒之下,刘猛完全放弃了小调,满嗓子的吆喝起来,双手不再起落交错转而同时重重的击落在鼓面上,桨手们也顾不上额头如雨坠落的汗珠,嘶喊着飞快的挥舞船桨。两艘小舟紧贴在一起向着终点冲去,三十米、二十米、到了仅剩十米时,两舟已然难以分出先后。此时刘猛固然是乱发披肩声嘶力竭,那单姓汉子眼中的沉稳也一扫而空,精湛湛的露着炽热的渴望。两边的桨手俱都埋下头去拼命划动,再也顾不上观看鼓手的示意。 岸上人群潮水般涌向终点,无数人掂起脚尖试图看清到底是那一艘龙舟率先抵达。一声清脆的锣响后,惋惜声赞叹声淹没了仲裁人宣布胜者的声音。半响过后,人群里才纷纷扬扬的传开了红舟以一掌之先胜出的消息。 无力的伸开四肢躺倒在船头,刘猛沮丧的仰望着天空,旁边的桨手们也都偃头搭脑没了精神,一个个趴在船边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羡慕而失落的望向旁边岸上被人群紧紧围住的红舟桨手们。 天上的白云朵朵轻盈飘过,刘猛却把牙齿咬得“咯吧”作响,最后时刻输掉了比赛让他既恼又愧,要不是还有同伴,他早就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一个声音在身畔清晰的响起:“这位兄弟不必沮丧,你的鼓技不错,枪法更是上乘。”一惊之下刘猛倏的坐起,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衣青年笑吟吟的面孔。他闷哼了一声道:“好又怎样,还不是输了!”略顿一顿后又奇怪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枪法不错?” 没等白衣青年回答,挤开人群向这里走来的单姓汉子听到了他的问题, 抢先扬声道:“小猛!不得无礼!你难道没认出这位便是清记米行的章先生吗?章先生敢领民团去迎战海匪,自然是武道中的方家,你我的这点雕虫小技,哪里瞒的过他。” “不敢。”章扬对着单姓汉子躬身一礼道:“在下只不过勉强看出一点端倪,又如何敢称此道方家,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单姓汉子忙不迭的回了一礼道:“章先生过谦了,在下名叫单锋,这个小伙子是西乡刘家屯的刘猛。” 三人客客气气的交谈了一会,稍一熟络便自然而然的顺着话题探讨起了武技。那刘单二人所习的枪法果然一如章扬所料,确实出自同门。只不过刘家的枪法迅捷敏锐,注重速度和杀伤力,单家则把重点放在了气势上的修炼上,追求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界。 正在谈到兴高采烈的当口,旁边跑来一个城卫军的校尉,说是奉了知州的命令来请龙舟竞渡的前两名速去高台领奖。眼见三人闻言不悦,那校尉连忙解释说这是因为过一会还要举行歌舞会,只好抓紧一点时间,还请他们多多见谅。 无可奈何之下,三人约定歌舞会后再到清记把酒详谈,这才惜惜分手,各自散去。 第10章 崭露 歌舞会在领奖后的一片欢腾中拉开了帷幕,来自官办教坊的姑娘们鱼贯入场各显其能。一时台上舞姿蹁跹歌声曼妙,台下拍手顿足彩声不断。虽说上演的只是些寻常曲目,可对于难得看见这种场面的四乡百姓而言,委实算得上精彩绝伦。想想也难怪,花红柳绿春意正浓之际,再来个美女当前歌舞入目,倘若寻常人等不叫声好那才是匪夷所思。 光阴冉冉,正午的阳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洒落。与此同时,最后一个出场的歌姬也以一段婉转回旋的歌声宣布整个庆祝活动圆满结束。围观众人意犹未尽的徘徊在场中,许久才带着兴奋四散而去。 章扬挂着与单锋刘猛的约定,心不在焉的随着赵春山应付完了官商士绅们的感谢后,就匆匆赶回清记。一进大厅,便看见早到一步的二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倾听魏清说起武道的境界,待到话题告一段落他欣喜的上前道:“劳驾两位在此久侯,在下实在心中愧疚啊。” 听见章扬的声音单刘二人连忙起身回应,刘猛性急的抢先答道:“没有啊,我们也是刚刚才到,不过这位魏老爷子见识非凡,寥寥几句就让小猛受益颇多。我还真希望先生晚点回来,好让老爷子多多指点一二。” 见他说的毫不客气,倒把旁边三人都惹的笑了起来。这个年轻人的性格和他外表一样开朗直率,确实很容易就让人生出好感,一瞥魏清赞许的眼神,章扬对着刘猛说道:“你要是真想听老爷子的教诲,可以随时到清记来,这里肯定欢迎你。” 双眼放出喜悦的光彩,刘猛连声道:“先生此话当真?那小猛今后可要常来打搅了。” 微笑着摸了一下刘猛的脑袋,单锋稳重的脸上也略显渴望的说道:“莫说是小猛,就连我也心痒难耐。老爷子说的虽然不是枪法,可百兵运用之道殊途同归,确实令我们茅塞顿开。如若先生不弃,单某也想多来领教。” 一拍双手,章扬喜出望外的说道:“两位说些什么话,我清记又不是什么豪门大宅,哪有那么多规矩。只要两位愿意光临,在下必定倒履相迎。” 招呼家人端上酒菜,四个人热热闹闹的围着桌边坐下,一边把酒对酌,一边谈论起各自的见闻心得。章扬固然是心喜两人本领存心结纳,他二人也被章扬一战击破海匪之事勾起了仰慕之意。推杯换盅间,三人各抒心胸抱负,越谈越是投机,一顿简单的午饭竟然吃了两三个时辰还没有结束。 借着酒意微薰,章扬随手拈起一根筷子,凭着记忆比划起单刘二人化枪入鼓的手法,几番琢磨后,手中竹筷轻轻一颤霍然向前刺出,去势快速凌厉形神兼俱,依稀有了几分刘猛击鼓加速时的路数。单刘两人眼见他只是看过一遍,便把自家的枪法用得似模似样,不由得迭声叫起好来。虚虚再刺了几下,章扬停手笑道:“偷学了两招,二位不介意吧。” 端起酒杯单锋摇头感叹道:“老爷子说先生擅长的是刀法,依我看先生在枪上的造诣也不浅啊。这几枪使来招式上不过有三五分相似,却深得其中神韵。若是单论气势,恐怕我也有所不及。” 这番话在章扬听来还没什么,落在刘猛的耳中却让他大吃一惊。单家练抢首重气势,而单锋更是把它推到了极至。每当两家切磋交流时,他往往只需持枪一立,那份无处不在的压力就让许多人只能垂头丧气的拱手认输。此时单锋竟然如此推许章扬,着实令他一时难以接受。看见刘猛脸上半信半疑的神色,单锋笑道:“怎么,小猛你还不相信?那就去请先生露两手让你开开眼。” 迎向刘猛渴望的眼睛,章扬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本待婉言拒绝,转一想既然自己有心收揽他们,原该拿出点强者的本色。沉吟再三后他无可无不可的耸耸肩道:“行啊,你们非要我出丑的话,我就班门弄斧一回。” 收拾了酒席,几人来到了后院的练武场上。提起一杆长枪,入手处枪身那熟悉的圆滑令章扬心潮起伏。三年多的沙场生涯里,浴血百战中,枪,早已和刀一起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凭着自己于生死一线中练就的枪法,想来也不会让他们失望吧。 拖枪步入场中,侧身前虚后实默立片刻。他一拧枪身,沉肩曲肘,力聚而凝。缓缓待到气息鼓动,喷薄欲出之际,他低喝一声,长枪“噗”地划破虚空,自上而下如高山坠石不可挡,带着逼人的劲气激射向前。只见他身随枪走、枪随意动,刹那间在空中似灵蛇般一路绽放出六七朵枪花。直到去势已竭,残像尽灭时方才踏步扭腰左松右满,“呼”的把长枪横向崩弹出去。接着他一转一牵,枪身低崩高打往返不空,漫天斑斓里唯见他前奔后退神动天随,宛若行云流水,一任自然。忽的他收枪而立,万千幻影顿时雨散风停。 阳光下,章扬低头抚枪沉思,似是没听见旁边传来的喝彩声。刚才这一连串枪式虽然精妙,他却总觉得缺了点百兵之王的霸气。闭目入定思忖良久,当风儿将他的衣衫吹的猎猎作响时,才慢慢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但见他枪起中平,三尖齐聚同生。周身气息冲胸膈落肺腑,阴阳相交去而回还。手中执王霸利械,胸中养浩然正气,浑浑然几欲进入天地忘我之境界。此刻他心中已是一片空明,四周落叶飞沙声和呼吸声尽收耳底。 渐渐的章扬觉得自己气聚而精凝,精凝而神会,由内达外无处不刚、无处非柔,满腔气势已盛到了极点。片刻后身旁一阵狂风掠过,气机牵引下他双眼募然一睁,手中长枪石破天惊一震而起,如海倾山倒,势不可遏的送了出去,整个院中立时弥漫起一股夺人心魄的肃杀之气。枪尖过处其快如箭,其利如针,恍若青丝一线,击虎臂而有余。这一枪远远看去,好似弩弓暴起有去无回,全然未留半点后手。就连四周空气也被长枪的尖啸声卷挟在一起,咆哮着冲向前方。旁观众人直看的为之色变,几疑身处波涛汹涌之中。 募地他身随枪势连冲五步,枪头一沉生生在地上挑出一路深达半尺的长沟,这才堪堪卸去枪上余威。施施然收枪回立,场中章扬渊亭岳峙霸气横生。 只是等了半响,四周还是一片寂静,全然没有意料中应该响起的掌声。他揣揣不安的扭头一看,却见单锋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口中不停的呢喃着。旁边刘猛更是早已盘膝坐地,双手飞快的在空中比划。唯一好点的魏清脸上也挂着古怪的笑容望着自己。 章扬抱着杆长枪站在场中,只觉得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彷徨时,院门口传来蔡七诧异的声音:“佐云,他们在干什么啊?” 尴尬中的章扬仿佛看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他快步迎前道:“七哥来得正好,这个一时说不清,你还是问他们吧。来来七哥先陪我喝酒去。” 蔡七脸上的异色更深,“咦?你怎么知道知州大人请你喝酒?” 章扬一楞道:“知州请我?我不知道啊。” 皱起鼻子一嗅,蔡七笑骂道:“好小子,原来是自己在快活,居然也不叫七哥一声。得了,这边先打住,跟我去浣春楼吧,知州大人还在等你呢。” 抬头一看,天上落日西沉,云霞变换,竟是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时分。交待了魏清几句,请他一定留住单刘二人后,章扬自与蔡七出门而去。 跟着蔡七连过了十几条街,直到夜色上了柳梢,方才听见他说了一声:“到了”。章扬停足举目望去,浣春楼前红灯高悬,彩苏缤纷。楼上楼下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更有那体态妖娆的女子依窗轻唤,一派绮丽景象。 “这?难不成是……”章扬脸露疑惑问向蔡七,心中虽有七八分明白却又不敢肯定。 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蔡七道:“没错,就是这里,均州城第一销金窟,官办的娼寮浣春楼。” 章扬的头皮一阵发麻,虽说对这种风月场所早有耳闻,可毕竟自己从没有来过。想那赵春山看上去也还文雅,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地方来请自己。 看看章扬有些拘谨的神色,蔡七笑了起来:“嘿,想不到堂堂清记少东家,居然对烟花之地畏惧三分,这倒有些稀奇了。” 心中一紧,章扬醒悟到自己的表现有点不合身份,若是被有心人瞧见怕是难免会生出些疑虑。赶紧轻咳一声,他掩饰道:“七哥这次可弄错了,我是担心被别人知道知州大人在这种场合请客,传出去有损他的清誉。” 撇撇嘴蔡七低声道:“笑话,他哪里还有什么清誉。”欲待再说下去却又顾忌此处人多耳杂,便闭口领着章扬径自走了进去。摆脱了上来纠缠的几名女子,两人一路穿堂过厅,章扬渐渐看出里面别有洞天。那蔡七左一拐右一弯,越走越黑,两边呢侬低语和打情骂俏声此起彼伏。再过了数道门,章扬眼前忽然一亮,一座清幽小巧的别院已跃入眼帘。 此时天上星光如雨,夜月如勾。地下柳捎轻舞月影婆@,一片朦胧中有几支红烛透过纱窗,淡淡的摇弋着烛火。更有一曲琴声忽低忽高,千折百转。时而清远悠长叫人心旷神怡,时而又如泣如诉催人黯然神伤。 轻推一把有些楞怔的章扬,蔡七笑道:“佐云老弟,如今知道这销金窟的厉害了吧。前面的小楼不过是个点心,真正让人一掷千金乐不思蜀的是这座别院。来来进去吧,知州大人还在等你呢。” 出乎章扬的预料,别院正厢房中竟然摆了两桌酒席。除了高居正中的赵春山和四门守将外,还坐满了白天见过的官商士绅。场中非但没有一点他想象中的荒诞景象,反而隐隐被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 抬头看见章扬走了进来,慢脸忧愁的赵春山露出了一丝喜色,扬手一指身旁的空位:“世兄,坐到这里来。”接着又唤住转身欲走的蔡七:“蔡七啊,别走了,找个地方坐下来,今天的事你也听听。” 没等两人坐下,那南门裨将管阙阴沉沉的拱手说道:“大人,这蔡七不过是个什长,让他坐下恐怕不合规矩。”这话刚一出口,不但章蔡二人怒火中烧,就连赵春山也不悦的说道:“蔡什长这次立下莫大功劳,本官已向帝国报备提升他为校尉,批文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哪里又有什么身份不妥了?”扫一眼管阙,他放缓语气又道:“管将军,如今已是均州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还是精诚团结共御外侮为好。”闻言管阙冷哼一声低头不语。 和众人打了个招呼,章蔡二人各自坐下。赵春山挥手示意旁边的姑娘退下后,端着酒杯站起来说道:“好,现在人都到齐了,本官就把事情告诉大家。在此之前,先敬诸位一杯酒,祝大家同舟共济挨过这道难关。”眼看众人都心神不定的喝了下去,章蔡二人虽是心中好奇不明究竟,也只好陪大家共饮了一杯。 这时赵春山继续说道:“诸位都神通广大,想必对本官派人向刺史求救一事有所耳闻,可能也猜到了结果。不错,刺史大人那里不会有一兵一卒前来救援均州。”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赵春山的话把众人仅存的一点希望打得粉碎,顿时满屋子都是哀叹声和叫骂声。章蔡二人惊讶的对视一眼,这才明白为什么赵春山脸色焦虑,浑不似白天那般从容不迫。伸手压下众人的声音,赵春山忧愁的说道:“刺史大人对我的信使说,他所辖六州十七县下所有的常备军都被帝国调去了西北,从我刚接到的邸报来看此事确实。至于他那定州的八千名府兵,充其量也只是个摆设,完全不能指望。也就是说,我均州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来对付海匪了。快则半月,迟不过三十天,均州必定再有一战。不知各位可有什么好主意?” 房中众人乱作一团,七嘴八舌的胡乱出着主意。争吵了好半天,他们才推举出一个身穿紫色缎衣,体型肥胖的老者对赵春山道:“大人,我等素来只知道安分守己的做生意,这战阵交锋之事实在是一窍不通。只要能保得均州平安,要钱我们出钱,要人我们出人,还望大人千万莫要抛弃我等。” 苦笑着一指头顶,赵春山答道:“抛弃你们?我还想不想要前程了?诸位尽可相信本官,均州在,本官在。均州亡,本官也亡。”他这段话说来大义凛然倒也颇有几分气势,虽则在座众人并不相信他会舍身护城,却也明白了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拍拍屁股走人。 赵春山眼看众人愁色难消,便一指章扬道:“诸位难不成忘了均州还有章世兄在?前番他能令海匪全军覆没,这次想必也能护得均州平安。” 众人刷的一下齐齐看向章扬,眼神中有欣慰、有怀疑,更多的还是无奈。不管上一战打得如何精彩,他终究只是个布衣,无权无势也无资历。如今放着四门守将不用,把整个均州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这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的选择?东门裨将孙茂等人却都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只要能够躲过那些穷凶极恶的海匪,派谁去都行。唯有管阙面露不屑,傲气十足的斜视章扬。 章扬看着脸上平静如水的赵春山,只觉得越发的看不透他。假如他仅凭着和海匪前锋的一场遭遇就敢于把身家性命交付给自己,那还真搞不清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白痴。短短的楞了一下,章扬连忙道:“大人,在下恐怕难当此重任,还望大人另选高明。” “世兄何必过谦,我意已决,就委命世兄为均州团练副使,统领四乡民团,战时可以节制城卫军。这般举措,世兄你看如何?” 正当章扬因为事起突然,犹自估量胜算之际。那管阙又抗声道:“大人,此举不妥,此人只是个布衣,按照帝制,他不能出任什长以上官职。”话音刚落,旁边东门孙茂冷笑一声轻蔑的说道:“管将军大概是糊涂了,团练副使可以由当地名人贤士出任,这也是帝国规定。知州大人此举甚合体制,管将军就不要胡闹了。” “你!”三番五次被批驳的体无完肤,偏偏又总是自己出错,管阙一张脸早已涨的猪肝一样。怒气冲冲的指向孙茂,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狠狠的一跺脚,他拂袖扬长而去,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望着他的背影,赵春山脸色顿时黑了。孙茂见势凑上去说道:“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仗着他曾祖,连大人也不放在眼里,太狂妄了。”举手示意他不要多说,赵春山慢慢的转过头来,对着房中众人道:“他走了也好,这种不识大体的人要他干什么。”脸上神色再一变后,他笑嘻嘻的拍着章扬的肩膀道:“世兄考虑的如何?” 章扬心电转,把一切再三掂量,终觉得这是个积聚实力的好机会。若是一切都能由自己指挥,未必对付不了那些海匪。一到此他抬头朗声道:“既是大人厚爱,在下便勉为其难,担起这个担子,不过在下有三点要求。”听见他开口应允,赵春山笑逐颜开,连忙道:“莫说三个,就是再多赵某也答应,世兄但说无妨。” 微微一笑,章扬道:“第一,民团人员指派全部由我决定。第二,府库中的物资任由我使用。第三,城卫军由孙将军指挥,蔡七校尉辅佐。 ” 一席话说的孙茂眉开眼笑,明白章扬又要拉上自己去捞些资本功绩。至于兵凶战危之事,自有蔡七去抵挡,他大可安安稳稳的等在后面。而蔡七也在心中感激章扬给了他一个发挥才能的机会,想到自己终于不必再受人束缚,他虎目中不由射出了向往之色。 双手往桌子上一拍,赵春山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府库中的物资你尽管用,赵某自会向上头核报,不足的部分就由在座各位来补足。”房中众人交头接耳的议论一阵后,认为这已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纷纷点头同意。 解决了最要紧的事,大家心神一宽邪又生,吵闹着要那如嫣出来奏上一曲。蔡七凑到章扬耳边解释说方才院中听到的琴声就是如嫣所奏,她的琴技感人肺腑出神入化。这浣春楼的客人倒有一半都是冲着她来的。 章扬听了也心生好奇,色艺双全的名妓虽多,然于琴技大都只是附庸风雅,难称上乘。这如嫣被人如此推崇,倒要好好的欣赏一下了。 不一会厢房中来了几个姑娘,把屏风撤去露出了一道琉璃垂帘。只听后面“吱呀”一声,一个婀娜女子身着一袭绿衣,怀捧古琴,缓步走了进来。 第11章 琴韵 那女子来到台前,小心翼翼的放下古琴,隔着帘子对着众人侧身轻轻一福。自去香炉里燃起了一支檀香,烟霞缭绕间清香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旁边使女捧过一盆清水,仔仔细细的净完手后,她身对五徽端坐于琴前,轻巧的举起一双柳枝般的藕臂,左手按弦,右手试着一拔一勾,房中立时响起几声悦耳的音符。 调准了音调,她略略一整衣饰,凝神敛息,手中轻吟慢挑,缓缓的奏了起来。只见她十指如葱,疾而不速,留而不滞。初时琴声恬淡幽雅,如松风远拂,石涧流寒。继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歌之矣乃,一一现于指下。听着这般飘逸出尘的曲声,连那些浑身铜臭的商贾也不禁生出了遗世独立的头,满腔邪顿时荡涤得干干净净。 正当众人听的聚精会神,恍然以为自己身处深山邃谷,踏访老木寒泉之际。琴声忽的一暖,似有丽日当空,长虹贯顶。整个厢房内立时溢起一片万物知春,草木发芽的勃勃生机。随着那女子手中不停的揉绰注撞,曲调越发舒畅欢快。弦音流转下,如百花怒放,若鸳鸯临池,一派春意盎然。 此时房中一片寂静,唯剩曲声叮咚,婉转回旋,众人皆已听得痴了。 不一会,那琴声越拔越高,转而雄浑激越。落在听者耳中,仿佛看见自己穿怒海登险峰举目眺望,眼前天高地阔风平沙静,碧空万里如洗。一时胸中豪情壮志,汹涌澎湃。募地,一阵急促密集的琴声传来,宛若天边突然跃出两支虎狼之师,正在高速接近。弦音起伏跌宕,如闻铁蹄铮铮,烈风席席。章扬心中一阵震撼,勉力抬头望向帘后。隐约中琴声虽密,那女子抚来却从容不迫,十指或相凌不乱,或相离不殊。高声不漫,细声不湮。手如弦之魂,弦似手之影。走飞挑推间,峥嵘顿起。金鼓声、弓弩声、马蹄声、铠甲撞击声、兵士嘶喊声纷沓而来。待到琴声飞扬峻直慷慨激昂,穿云裂石直达云霄的时候,众人恍惚觉得自己真的置身于沙场之中。周身四顾,见两军交战,人马盘旋,时而有猛士斩将擎旗,时而有智者运筹帷幄。杀声震天彻地,凄嚎漫山遍野。 听着这般惊心动魄的曲声,非但厢房中那些心志不坚的人颤栗惊恐,泣不成声。就连院外的马匹也焦躁不安的发出阵阵哀鸣。只听那女子幽幽低叹了一声,琴声且低且缓,渐离渐远。众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七魂六魄悠悠然重回体内,恢复了神智。此时再去听那琴声,已是缠绵悱恻,时断时续。犹如依门眺望的深闺怨妇,正在担心自己从军的丈夫能否平安归来。弦音一声慢似一声,徐徐归于平静。 院内外琴音已灭,曲声已渺,众人却觉得耳边依旧迂绕着无限滋味。其中神奇之处玩之不竭,竟是难以言表。 章扬也沉默无语坐于凳上,方才琴声凛冽,如坠梦幻时,他的思绪随之飘回了思水河边、翠屏山下。依稀中梁氏兄弟亲切的音容,山顶上义军们悲慨的高歌,甚至连那夜月下的浴血苦战都一一浮现。 过了好半天,才听见赵春山讶声赞道:“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可思议!本官数月未来,想不到如嫣你的琴技竟然精进如斯,当真妙不可言!只是后半段杀戮之气太重了些,似有离经叛道之嫌,不知是何缘故呐?” 那女子双手离琴,于帘后轻声答道:“大人过奖了,如嫣不过是近来略有心得,哪里当得起大人如此赞誉。听姐妹们说近来均州烽烟再起,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妻离子散。如嫣一时心中感慨,这琴声就有些入了魔道,还望各位大人多多见谅。”声音传来,清脆宛如空谷之莺,众人听着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舒坦适意。 赵春山怔了一下,没想到她身坠风尘却这般悲天悯人,正在沉吟思考再说些什么才好。忽然他身边的章扬身子一动,竟然离座上前挑开垂帘,在众人一片哗然声中走了进去。 充耳不闻背后响起的声音,章扬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种强烈的所驱使。他渴望知道在那琉璃闪耀,人影隐约的帘后到底坐着怎样的一个人? 那女子听见响动抬起头来,虽有些惊讶却毫不慌张。只见她素手纤纤,细腰盈堪一握,头上斜斜的梳了一道坠马髻,一张清丽绝世的脸庞上眉似新月,唇如樱桃。星钻一般的双眸迷离中脉脉秋波时隐时现,令人油然而生爱怜之心。微蹙的眉宇间隐露一丝疑惑,似是在询问章扬为何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站在琴台前,章扬脑海深处如遭电光一击,不禁有些失魂落魄。 又是这种早已见惯不怪的震惊,如嫣脸上不为所动,淡淡的瞥了章扬一眼。忽见眼前男子明亮的双眸里迅速恢复了自然,转而散发出一股侵人肺腑的霸气,让她震撼之余顿生难以抗拒之心。心神激荡下她强自镇定,面带不悦对着章扬说道:“这位先生好像莽撞了点,如嫣献琴时素来不喜被人打扰。” 此刻章扬已经似乎迷失了本性,从看到如嫣的第一眼起,他的心中便升腾翻滚着把她占为己有的欲。这种头是如此的疯狂,让他根本就不想去考虑什么情由爱意。压低身子几乎凑到了如嫣的面前,紧紧盯着她的星眸,章扬的语气炽烈狂热:“我想告诉你,你,是属于我的!” 这句话声音洪亮四处皆闻,就像半空中响起一道霹雳,震呆了厢房中所有的人。蔡七更是有如一只被梗住了喉咙的鸭子,弹起的眼珠险些掉到了地上。他怎么也没想到刚才进来时还拘谨羞涩的章扬,现在竟然狂浪到这种地步。 脸上感受着章扬热切的呼吸,如嫣脑中一片晕眩,想要出声斥责却又觉得浑身酥软,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她惊讶的发现这个男子鲁莽无礼的话语竟然把自己十数载古井无波,只求琴道的平和心境生生撕开了几丝裂缝。她低下头避开那光彩照人的眼神,聚起神智里残存的一缕清明,软弱无力的说道:“难道先生以为如嫣身在青楼,便如那蒲柳杨枝,君欲采时采之,君欲弃时弃之。全然不必考虑如嫣的感受?” 一席话如同一盆凉水噼头浇下,章扬这才从肆意狂乱中醒悟过来。挺直了身子深吸口气,他一边平复着狂乱的心情一边缓缓说道:“如嫣小姐说的正是,在下委实失礼了。我心虽生,奈何君心未起,强求又有何益。在下举止失态,还望如嫣小姐切莫放在心上。” 他语气中的失落惋惜听在如嫣耳中,只觉得心绪紊乱,百味交集,一时弄不清自己到底应该高兴还是后悔。口中呢喃了几句,连章扬也没听清她究竟说了些什么。两人呆对片刻,如嫣起身对着帘外微微一福,扬声道:“各位大人,如嫣身体不适怕是难以为继,这便先行告退。”说罢她眼角余光复杂莫名的在章扬身上停了一停,随后转身抱琴向门外走去。 房内众人面面相窥,全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就在她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章扬坚定而又充满自信的声音:“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要让均州百姓少受血光之灾。”闻言如嫣的双肩一颤,募的顿在了原地,许久才举步前行。 “啧啧啧!”坐在魏家大院的客厅里,蔡七绘声绘色的描述完浣春楼的场面,对着章扬赞道:“佐云你还真是会装,弄得七哥以为你是个道学先生,要不是有个如嫣出来,哪里看得清你的真面目。”章扬的脸上已经红的象个熟透的苹果,任凭诸人嬉笑戏弄。那股支撑的一去,他自己回想起来都有些难为情。 笑呵呵的一捻胡须,魏清为老不尊的打趣道:“少年心性,原是如此,美女当前,难免要神魂颠倒了。”刘猛也是满脸向往:“可惜小猛没去,否则说不定要和先生争上一争。” “你敢!”蔡七瞪大眼睛对着刘猛夸张道:“你是没看见,当时佐云一出来,双眼发亮快要喷出火来。那些个早就对如嫣姑娘有邪的人都不敢出声,生怕佐云上去找他拼命。” 章扬越听越不像话,憋不住道:“去去,七哥,你再胡说,我可要和你急了。”旁边诸人眼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由笑得东倒西歪。嬉笑声中只听见章扬转了个话题正色道:“好了闹也闹够了,这件事到此为止。现在既然知州大人把兵权暂时交给了我,大家还是商量一下怎么应付哪些海匪吧。” 厅内众人对视一眼,想起了海匪们的凶悍俱都收敛了笑容。思虑再三,几个人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一直商讨到了半夜方才去休息。 两天后,各乡的民团纷纷来到了均州北门外指定的地点集合。站在一个小土包上,章扬苦恼的来回踱着步子,山丘下那万余名民团乱七八糟的挤作数团,全然没有纪律可言。“还真是头疼啊!要把这些乌合之众整合起来,十几天时间根本不够。”他低头思考着怎样让这些民团尽快具备一定的战斗力,没有注意到单锋正陪着一个汉子走了过来。 “章先生”单锋满脸高兴的喊道:“你看,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江路平江兄。” “啊!是江兄?”闻声迅速抬头,章扬热情的看向这位近五年连任均州民团总提调的汉子。他身材不高却十分结实,一张黝黑的国字脸上布满了久经风霜的痕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正在盯着章扬。 两人几乎同时露出了微笑,江路平客气的拱手说道:“章先生一战成名,江某早有拜见之心,今日终得一遇,果然风采非凡。” 章扬笑着摆了摆手:“撮耳小贼,胜之何足挂齿,江兄又何必学那迂人饶舌客套。” 眼中一亮,江路平赞赏的点头道:“胜而不骄,真大丈夫也。既是如此,江某便省下那些废话,却不知章先生对击退海匪作何打算?”他直截了当的提出了问题,急迫紧促的语气显出他内心深深的忧虑。 举手一指山丘下松松垮垮聚作几堆的人群,章扬佯做不解道:“有他们还不够吗?” 江路平的脸上顿时一僵,他当了五年的民团总提调,自然知道这些人一哄而上打打落水狗还可以,要是拉开架势和海匪们作战,只怕对手一个冲锋就全都垮了。眼前的年轻人前次用兵时明明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把他们放在最后以多欺少占了便宜。难道一场小胜便让他改了主意,竟然想和海匪死打硬拼? 看见他脸上惊愕的神情,章扬故作奇怪的问道:“怎么了江兄,有什么问题吗?” “章先生。”江路平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章扬,他诚恳的说道:“以江某看来,均州民团大都出身农工少经训练。说句难听话,收拾百来个海匪或许还可以,要是和这么多敌人面对面的硬碰,徒然送命还在其次,让均州落入海匪的手中罪过可就大了。” “好!”章扬双手一击赞道:“江兄头脑清醒,判断准确,有你从旁协助,我就放心了。”伸手一指那些民团道:“江兄请看,他们人数虽多却杂而无序,所依仗的不过是那份保家守土的决心,能胜但决不能败。上次海匪人数太少,我还可以直接动用城卫军去对攻消耗。这一次就不行了,如果我先派城卫军出战,反而成了以少打多,肯定被海匪们一口吞掉。要是和民团一起去呢,人数上可能是二比一,作战能力却未必能比的上海匪。假如双方纠缠在一起时间一长,只要有一个人动摇逃跑,那就会全军皆溃。” 江路平听的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所以江某以为我们还是守城比较好。” “不然。”章扬微笑着摇摇头。“所谓攻则有余,守则不足,被动挨打终非上策。何况均州城池虽然高厚,可民团都来自四乡,要他们丢弃家园不顾亲人,那这一仗不用打就已经输了。” 单锋在旁边听的入神,这时插嘴道:“章先生说得不错,起码我单刘两家的儿郎就不愿缩进城池束手待毙。” “对攻不行,死守也不行,所以我想首先动用民团,在海匪的来路上层层狙击,一路且战且退决不纠缠。再派人掐断对手的粮道和退路,然后根据敌人的动向,寻机觅势,动用全体城卫军击其弱点分而制之。只是这样一来,接连的撤退必然会导致民团士气低落,我原本担心他们或是徒逞匹夫之勇,或是望风而溃。如今既然江兄和我担心的一样,以你的远见加上威望,应该能够带领民团坚持住。” 江路平低头沉思了良久,抬头苦笑道:“其他的我倒不担心,我当了五年的总提调,说几句话大家还听的进去。怕就怕民团们慌忙之中自乱阵脚,到时候我叫都来不及。要是因此误了大局,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均州父老。” “嗯,这个我也想过,好在还有十几天的时间,要把他们训练成精兵固然不可能,教他们怎么跑,跑的哪里总还可以吧。”章扬神色古怪的说道。 随后的十几天里,章扬东奔西跑忙的不亦乐乎。先是把民团中那些年纪大点的筛选出去,理由竟然是他们跑起来太慢。接着又把剩下的六千多人分成了长枪队,弩弓队和长刀队,其中长刀队的人数少得可怜,只有六七百人。当江路平诧异的问起原因时,章扬解释说因为长刀要是用起来不熟练,和拿着一块废铁没什么两样。相反长枪只要稍稍指点,任何人都能发挥一定的杀伤力。听了这样的理由,非但江路平,就连单锋刘猛也觉得很有道理。 那段时间每天从清晨到夜晚, 均州北门外始终上演着一幕奇特的场面。两千名弩弓手站在由四千长枪手组成的方阵后不停的发射弓箭,待到弓矢射尽,他们率先后退。前面的长枪手同时齐齐呐喊着奔向前方,然而最多冲出去三四十步,立刻扭身回逃。整支队伍虽然跑得飞快,倒也还勉强保持着队形。这样的训练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到最后单锋忍不住大笑着说:这恐怕是天底下最能跑、最会跑的一支部队了。此言一出,四周赞同之声登时络绎不绝。只有刘猛苦着个脸,说他率领的长刀队到现在一次逃跑都没有练过,到时候肯定成了给大家垫背的主。 晨风夹带着草籽的清香席席吹来,温柔的围着章扬打了个转,又轻盈的飘向它方。贪婪的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觉得自己的精神陡然为之一震。 章扬脚下是距离均州三十多里的一座山峰,从山上望下去,宽阔的官道笔直通向前方。按照探子的报告,这次来袭的海匪仗着人多,不愿意走那条坎坷难行,容易被伏击的山路。反而顺着官道前进,一路声势惊人,进展迅速。判明了他们的动向后,昨天夜里他便率领着全部民团赶到这座山上,准备迎头痛击海匪的先头部队。 悄悄的走到他的身边,刘猛焦急而又有些渴望的说道:“先生,海匪怎么还没来?” 第9章 煽动 皇城里的宝座在喧闹过后终于换了一个新的主人,才干平庸的大皇子在自己兄弟嫉妒的目光中,喜出望外心满意足的成为了北谅帝国又一位皇帝。在那每日里上朝散朝的金板声里,人群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去,光阴弹指已过了数月。 钱浚之俯身在王台之下,偷眼看着这位被自己亲手送上帝座的人物,不知怎的,总也找不到面对先皇时的那份敬畏。起初他以为是自己依仗大功从而小看了新皇,最近才品出,更关键的是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既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也没有那种锐意进取的雄心。 宝座呆了不过数月,先皇的孝期才刚刚开始,可这位新天子,却迫不及待的偷偷纳了几位嫔妃。这也还罢了,要命的是,一旦与臣子意见相左,他竟然总是退缩畏惧,全无上位者的自信。就连暗自庆幸可以摆布他的钱浚之,也禁不住叹息先皇怎会有这样一个儿子。 难得的是,今天皇帝似乎有些反常,甫一下朝,便急忙指派中侍传召钱浚之单独觐见。起因很简单,皇帝想要扩建安泰宫,而柳江风与铁贞等人坚持先皇丧期之内,不宜大动土木。本来这事就像以前的例子一样,臣子们一坚持,皇帝首先打起了退堂鼓。事情到了这里本该就此了结,偏偏那铁贞还要劝谏皇帝爱惜民力,非但如今不能扩建,最好今后也不要扩建。皇帝虽然懦弱,也架不住臣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天威。这不,当朝时没有多说,散朝后就把他找来询问主意。 “臣以为,扩建宫殿,可算得皇上的家事,完全可以不必考虑臣子的态度。” 皇帝听到钱浚之如此表态,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随即又皱眉道:“但是卿家也看见了,铁贞言辞激烈,附从者也不少。朕要是执意行之,恐非善事啊。” “皇上此言差矣。”钱浚之整了整面色,摆出忠贞的架势道:“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以微臣看来,铁贞胆敢如此杵逆上意,靠的就是他们一党势力,无视君王圣威。” “这……恐怕还说不上吧。”皇帝显然没想到,钱浚之一上来就给铁贞扣了顶大帽子,这顶帽子分量之重,便是皇帝也觉出有些不妥。“先皇在世时,常言铁贞乃骨鲠之臣。今日之争,也是他谏议大夫分内之事。” “非也非也,皇上本性善良,此乃臣子之福。但,铁贞之流,或敬畏先皇,可对吾皇颇有不尊之意。”听到钱浚之只把大帽子扣住不放,皇帝心中一个犹豫,倒生出问个究竟的心思。“卿家此言怎讲?” 钱浚之俯首叩首,璇有抬头作激昂道:“皇上可还记得,当初立储之争,铁贞等人极力反对。虽因先皇诏书而不得已迎奉皇上,然事事与吾皇作对,分明是心有不甘。” “当初若无卿家鼎力相助,朕十之是继不了位的。卿家之功,深在朕心,绝不会相忘。”皇帝为着他提起立储之争,再次温言嘉奖后又道:“可当日形势,虎贲、怯辟均在柳卿手中,羽林也是卿家和田将军各执一半。加上拥立老三之人甚众,倘使柳江风、铁贞果有废立之心,当真易如反掌。然众臣终究是按照先皇诏书,奉迎朕躬。以此观之,并无不尊之意啊?” 钱浚之暗骂一声这时候你倒坚持己见了,心中只得提示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他当然明白,柳江风为帝国立下的功勋,早已深深印在皇族心中难以轻易动摇。就是这位几乎被他拉下马来的皇帝,也决不会愿意随手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拔不快。 想到此处,他不由佩服管捷传来的建议,居然如此贴切。柳江风、铁贞等人的影响既然不可正面撼动,那边旁敲侧击,慢慢引发皇帝的疑心就是。 “皇上,铁贞等人究竟如何,臣且不轻易断言。但柳江风一党囊括京中武备,就连先皇都有提防之心,所以才有微臣与田恺接领羽林统帅一事。当初先皇暴亡之日,若非羽林抢先进驻内城,焉知结果如何?” 皇帝心中一动,那一晚全城封锁,虎贲、怯辟把守要隘,内外音信断绝。就连自己兄弟闻讯进宫,也在路上屡屡耽搁。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何奥妙?这一头忽起忽灭,皇帝自嘲的摇了摇头,马上否决了自己荒谬的想法。 仔细注视着皇帝脸上神色变化,钱浚之因为皇帝那一瞬的怀疑而暗暗窃喜。“皇上若是以为微臣所言夸大其词,臣有一略可以试之。” 皇帝心中好奇道:“卿家不妨说说。” “柳铁一党所以屡屡冲撞天子,所依仗的不过是手中兵权。假如皇上不能断定,便可从此着手。” “削了柳卿兵权,这万万不可。”皇帝显然吃了一惊。“先皇在世,柳卿执掌京畿重兵几逾数十载,德高望重功莫大焉,朕如轻易削之,岂不是自毁长城?” “皇上还是不相信臣哪。”钱浚之叹息一声,似若无奈道:“但微臣之意,并非贸然剥夺柳江风的兵权。请问皇上,今日帝国手中兵力堪与他相比者,是为何人?” “这朕如何不知,不过破虏、振武二将军耳。” “吾皇圣明!”钱浚之抓住时机送上一记马屁,紧接着道:“振武将军乃执意拥立皇上的忠臣,但其与柳铁一党意见相左,若用他来试探,恐有不公之嫌。” 瞥见皇帝频频点头,面露嘉许之色,钱浚之暗暗好笑,故作严肃道:“剩下的就只有破虏大将军了,皇上可于朝上宣布欲招海威还朝,倘使柳江风一意反对,那便是贪恋手中权柄,意图左右京畿,其心可虑。倘使柳江风等人并不反对,那就是微臣错了,敢情皇上降罪。” 皇帝静静的盘算了一会,点头道:“卿家此议甚是妥当,明日朕便当众宣布此事,但无论结果如何,决不会怪罪卿家。” “臣,谢恩。”再一次叩首行礼中,钱浚之那张几乎贴着地面的脸庞上斜斜屑笑。他虽然不理解管捷为何非要他挑动皇帝宣招海威还朝,进而以此攻击柳江风。但他却很清楚,不但海威不愿回来,就是柳江风也绝对不会赞同此时征召海威。察尔扈方平,经远都护府新建,大小事务恰如千头万绪,非得海威坐镇不可。用这个所谓试探一举挑动两位大将与皇帝的嫌隙,可当真是毒、毒、毒啊。 天上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柳江风的心情也是十分的好。虽说大皇子继位并不合乎他的心意,但几个月来的表现却让他觉得这还不是一个太坏的结果。性格懦弱自然容易听从臣子劝谏,只要百官刚正,说不定也能扶持着新皇来一次中兴盛世。 看见他饶有兴趣的仰天微笑,正在殿外巡视的田恺笑着走上来行了一礼:“大人今天心情不错啊。” “田将军也看出来了。”柳江风嘿然应了一声。“皇上从谏如流,大大出乎柳某的意料,能有如此君王,你我更当尽力报国。” 田恺却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凑前低声道:“大人切莫早下结论,下官听说昨日散朝后钱浚之被私下召见,出来时满面春风甚是得意。” 心里咯噔一下,柳江风按下疑惑,回答道:“许是皇上有事相询呢,你我也知道,论其揣摩君上心意,咱们是大大不如啊。” “但愿如此。”田恺听他这么一说,也觉着自己有些多心,他退开几步让出道路:“早朝就要开始,大人还是先入殿吧。” 龙椅虽然坚硬的有些过分,可一旦坐在这个睥睨天下万民的宝座,手掌搭住那象征王权的龙首扶把,皇帝心中还是充满了生杀握于掌心的快意。天性里的那一点懦弱,在王台下百官恭顺的烘托中,飘飘然似乎再也不复存在。 皇帝微笑着,并不苍老的面容上谦淡随和,赫然有了几分贤君的模样。然而就当臣子们心满意足的从皇帝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方略时,却被他忽然正容说出的一席话惊得发呆。 “诸位爱卿,朕虽初登大宝,也知为人臣者,克尽职守鞠躬尽瘁,所求不过是功必赏、过必惩。朕深夜思之,董峻海威以赫赫军容,扬我帝国声威于塞外,其功不可谓之不大。但董卿虽已享尽哀荣,海卿却还在那苦寒之地为朕守护边陲,久累良臣不知体恤,此诚非仁主之道也。故朕欲招还海威回京觐见,以示恩宠,不知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殿内一阵骚动,百官纷纷面带讶色交头接耳。皇帝的这个提议来得太过突然,简直就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虽是隐隐觉着此举不妥,一时间也想不出利弊所在。 眼看那群臣之中,柳江风默然不语,皇帝的眼角轻轻一跳,温声道:“柳卿素识大体,对朕的提议可有何见解?” 嗡嗡声瞬息平复,不论是略有耳闻的钱浚之一脉,还是与柳江风铁贞往来密切的官员,此时都静下心只等他阐明己见。 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中,柳江风的嘴角不易察觉的 他并不说话,只缓缓抬头望向皇帝,清澈端正的目光里带上了一点点疑惑。皇帝忽然觉得有些心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忙不迭把视线从柳江风的身上移开。 铁贞却在一旁叹了口气,皇帝此举是何用心姑且不论,但此时宣招戍边大将绝非上策。先皇虽然一直小心提防董海二人,可在抚慰边疆永保太平的诱惑下还是选择了继续外放海威。而今上仅凭一纸诏书幸登王座,才不显威不彰,在海威眼中又会变成何种考虑呢? “臣以为如今征诏海威,并非其时。”柳江风终于开口道。 皇帝的眼睛猛地蜷缩了一下,却又不甘心的问道:“这是何故?” 在心底里暗叹一声,柳江风仰头道:“臣有所闻,近来草原动乱不绝,奋威军正四处弹压。海威坐镇中枢,日夜奔忙,连蟠龙峡大营都无暇相顾。此刻招其还京,恐生大乱。” 听到他提起草原动乱,钱浚之心知不妙,赶紧抬头望向王台。果然皇帝大感意外,一双眼睛正疑惑的投向了他。钱浚之把头一低,硬着头皮道:“启禀皇上,臣以为柳大人过虑了。西铁勒为王师所破,各部尽皆降服,纵有人贼心不死,不过藓芥之患,何必一直劳动海大将?” “不然!”柳江风一个转身,面向他愤道:“钱大人此言差矣。铁勒,国之大患,今日幸而平之,怎可贸然小视。草原初定,人心未附,海威决不可轻离。” 钱浚之偷眼一瞄皇帝,只见他神情犹豫,既因为钱浚之先前的话得到应征而有些惊慌,又被柳江风的话语打动,此时正是困惑动摇之中。钱浚之心里暗叫不妙,顾不得自己要说的话还未曾对皇帝提过,急急道:“皇上,招海威回京也曾是先皇的意思。” “哦?”皇帝果然动容,他探出身子对着问道:“父皇也是为了体恤海威么?” 无奈的听着钱浚之连声应是,柳江风却无法出言反驳。先皇顾忌海威功高震主的担心只能在暗处私下叙说,决不能摆上台面。这样一来,自己又怎能再阻止皇帝下诏呢?看见了柳江风着急求救的眼神,铁贞、舒安国纷纷挺身而出试图说服皇帝取消这个头。然而当皇帝以先皇有意为由,非要他们说出反对的理由时,殿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嗖”的一声弓弦震动,半山腰上那只正在奔跑的野猪应声嘶吼,颓然顺着山坡翻滚下来。一匹乌椎骏马飞快赶到了野猪近前,马上骑手俯身张望,随即转头大声赞道:“李将军好箭法,百步开外犹能穿颈而过,一矢毙命,实在令下官佩服。” 李邯夹弓带箭,跟在章扬身后徐徐驰来。他压制着脸上的得色,谦虚道:“刘将军又在胡说,李邯的箭法只能说过得去,平贼军中的第一好手,自然要数章大人。 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章扬却仿佛浑没听见,只顾信马沉思。几人见他举止大异往常,似有满腹心事,便相互打了打眼色,纷纷收住了口。过了好半天,章扬忽然觉得周围静得异常,举目诧道:“咦,怎的都不说话了?” 单峰见旁人都在冲他努嘴,只得催马上前与章扬并骑道:“佐云若是有事,今日围猎就到此为止吧。” 不以为然的挥挥手,章扬笑道:“也说不上什么大事,不过是我胡思乱想,你我弟兄平日公事繁忙,难得出来散散心,怎好半途而废。” “大人可是在为了禁绝铁勒人偷越冰峰而烦恼?”他说得虽然在理,但那心不在焉的神情却引动李邯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是。”章扬摇摇头道:“自从我平贼军加强了巡逻,仍能偷越穆尔古冰峰的铁勒人每日屈指可数,这点事还不值得我操心。” “那却为何?如今怀州治安严密政事通明,平贼军阵容齐整蒸蒸日上,连我等都能抽空出来游历,大人又有何烦心之事?” 章扬淡淡一笑,扬鞭冲着西面道:“我只是在想,今上六召海威而不得,接下来会怎样?” 他一提起此事,众人皆都哑然。自从月前开始,皇帝压制住大臣们的反对,下诏命海威还京以示恩宠。却没有想到,海威以都护府军务繁杂,草原不靖为由,屡屡上书祈求延期。偏是皇帝这次不知吃了什么药,竟是铁了心一定要让海威从命。 起初诏书上还是温言劝慰大赞其功,到得后来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强硬。如今已经接连下了六道诏书,海威依然没有动身,再这样下去,此事最终会如何演变,任谁也猜测不透。 “要依我说,海大将既然是先皇赏拔的都护使,当然要尽忠职守,现在察尔扈草原上部落仇杀不断,海大将既然不能轻离,那便索性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扛着就是了。” 吴平刚刚大咧咧的说出自己的意见,李邯立马反驳道:“那怎么行,皇上第六道诏书里明令海大将卸去经西都护使一职,即日起程回京,王命所在,岂可抗拒?” 他不提王命倒还罢了,一提起来反引得众人皱眉摇头,只差脱口说出乱命二字。章扬瞥了他一眼,似是不经意的说道:“王命,是要靠天子威仪来支撑的。今上刚继大位,徒有位分而无半点声名,能拿什么来压制海威呢?” “大人!”李邯惊呼一声,不敢相信地问道:“大人难道以为海大将会……” 微微 海大将不肯轻离职守,虽有抗命之嫌,却是一心谋国,如今落得个连诏催促更横加斥责的下场,谁知道他将作何反应?” 第1章 陷阱 暮春的天气还算不上酷闷,可若是行进在太阳底下,却也有些热的撩人。当迎面吹来的微风忽然停息,正在马上颠簸的陈泽安立刻就品尝到了阳光的炽烈无情,衣甲内全身上下很快便布满了汗珠。抬头望一眼挡住了风势的山丘,他低低的咒骂了一句,随即举手示意部下停止前进。 前方官道两侧,一座座小山包连绵不断。虽然山上全都光秃秃的不见一棵树苗,距离官道也至少有上千米的距离,陈泽安却依旧不敢放松警惕。自从登陆莹州以来,他所率领的这支前锋部队除了遇上过几次村民零星的反抗,还没有碰到真正的对手。一切都太顺利了,顺利的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大半个月前蒋大胡子骠悍骁勇的八百名部下就是在这均州全军覆没,仅剩下三人翻山越岭仓皇逃回。只要想起此事,他就忍不住猜想眼前的平静中究竟隐藏着多少杀机。好在三叔率领的五千名后队距离这里仅有一两个时辰的路程,自己手中又掌握着三百名精锐的骑兵。决胜固然不足,自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擦了擦顺着额头流淌到眼际的汗水,他命令大队暂且停留在官道上休息,先派出数十名骑兵去搜索两边的山包。他宁可放慢推进的速度,也要确保自己这一千名前锋不落入敌人的包围。越是靠近均州,就越要小心谨慎。 几里外的一个弯道前,均州的民团们也远远看见了海匪的出现,他们兴奋的相互低声传递着消息,只有章扬揪然不乐。前方山包上那支搜索骑兵摆开的架势,显然十分老道熟练。上山时一分为三,两队在前反八字展开,一队在后随时准备支援。过了山丘向下,后队也散成两股,每人之间相隔十余米遥遥呼应。这种充分利用骑兵机动性的侦察队形,章扬早已在和帝的交战中领教过多次。无论你埋伏得多么巧妙,最多只能消灭部分搜索骑兵,根本就无法突袭敌人的主力。只要对手不怕自己的行军速度慢如蜗牛,倒确实是十分安全,海匪中看来也不乏精通帝国战术的好手。唯一让他稍感奇怪的是,擅长舟楫的海匪怎么会拥有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 “放弃这里,全军后退三里。”扭头对着江路平下达了命令,章扬不理会可能引起的骚动,一拉刘猛的手臂率先起步。 “不打了?”刘猛惊讶的叫道,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的晕红迅速憋成了紫色,一边走一边赌气道:“先生,咱们埋伏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就这样算了?” 一指前方正在来回搜索的骑兵,章扬平静的问道:“就算我把全部部队留给你,你有把握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吗?”低头估算了一下,蔡猛无奈的摇了摇头:“这附近的山上都没有树林,缺乏遮掩。埋伏得再好,最多只能吃掉前面的两队,后面的肯定要跑掉。” 章扬点头说道:“咱们在暗,敌人在明,要是为了这几十条小鱼放走了后面的大鱼,那就太不划算了。只有一口吞下海匪的前锋,至少也要把他打成残废,这样才能震住后面的大队人马,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若是一击不中,被他们看透了虚实,这里所有人死拼烂打也不一定拦得住后面的敌人。” “可是他们要是一直这样走下去,咱们不是永远也没有机会?” 抬头看看骄阳似火的天空,章扬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机会?机会有时候就是等来的,现在还是看看他和我之间,谁更有耐心吧。” 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照在陈泽安的脸上,他整个人都已经浸泡在汗水之中,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内衣黏滋滋的贴在身上让人十分难受。和他一样暴晒在阳光下的部队正在缓慢的向前移动,在过去的三个时辰里他们仅仅前进了六里路,周围部下的眼中已经隐隐露出了怀疑。毕竟再这么烤上几个时辰,就算发现了敌人只怕也没了战斗的力气。要是后面的三叔赶上来,会不会责怪自己太懦弱? 从马背上提起水囊,狂饮了两口,他再一次举目审视四周的地形。两侧的山包起伏越来越平缓,已经可以任由骑兵驰骋。手搭凉棚看看不见云彩的天空,陈泽安犹豫了一下,终于将手中全部的骑兵都撒了出去。两百名骑兵沿着两侧山包搜索,剩下的一百名以官道为中心向前半圆形散开,自己则率领剩余的步兵跟在后面,整支部队顿时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烦躁不安的围着一块石头拼命打转,刘猛不时的把眼神投向不远处坐在草地上的章扬。一退再退之后,民团们已经接连后撤了九里地,非但是他,就连老成持重的江路平都快要失去了耐心。可章杨倒好,悠哉游哉的在那里闭目养神,似乎毫不担心敌人的动向。胸中那股无从发泄的冲动和干燥的空气混杂在一起,让刘猛觉得格外的憋屈。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章扬双眼募地一睁,熠熠神采中竟然也饱含着急切。迎着对面走来的单锋,他微微颌首问道:“他们动了?” “动了!”单锋一贯稳重的脸上也不禁泛起了激动之色。“骑兵搜索,步兵前进,全部人马一起行动。” “到底还是忍不住啊!”章扬感慨了一句,从地上弹身站起,转头向众人笑道:“这回,你们不用再抱怨挑好的地方又要放弃了。” 脸上的阴翳一扫而空,褪去的潮红再次涌上面颊,刘猛追在章扬屁股后面快乐的大声喊道:“先生,让我去安排吧,保证把他们侍候的舒舒服服。” 道路两旁草丛中升腾的热浪滚滚而来,陈泽安头上的汗水肆意纵横,旁边的部下也已经一个个汗流浃背。又前进了约摸两三里路,官道的左侧出现了一片河塘,远端无数浮萍缓缓漂动,清澈的水面上涟漪不惊,一眼便能看清浅浅的河底到处都是游弋的鱼虾。早已经干的冒烟的士兵们收住了脚步,眼巴巴的看向陈泽安。抬头看见前方的骑兵们搜索完草地,打了个安全的手势,他吝啬的点了点头。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河塘边就挤满了喝水洗脸的人,甚至还有人脱下盔甲享受起那份难得的清凉。 孤身一人伫立在官道上,陈泽安静静的看着河塘边纷乱的场面,忽然心中掠过一阵不安,可又说不清眼前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狐疑的扫视官道左右,再眺望两侧山上的骑兵,他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短暂休整后的部队重新焕发了精神,列着整齐的阵容继续向前挺进。河塘已经被甩在身后,清凉的回忆却留在了每个人的心中。陈泽安扭头望望越来越远的河塘,那份不安也随之渐渐的淡薄下去。 突然左右山包上的骑兵齐声发出惊呼,只见前方官道两侧草丛中跃出近千名民团的身影,他们排着散乱的枪阵呐喊着冲了过来,片刻后便与匆忙聚集的前锋厮杀在一起。来不及冲刺的骑兵在麻草一样密集的枪林中完全丧失了优势,手里的马刀根本无法抵御长枪的攒刺,死亡的亲吻伴随着枪尖不期而至。 在百余名前锋骑兵绝望的抵抗下,陈泽安大声指挥着部队迅速聚成防守的阵势。长枪手和刀盾手压住阵脚排成密集的方阵,所有的弓弩兵箭矢上弦,整齐的迎向敌人。一连串清晰有效的命令后,部队恢复了正常。 前方最后一名骑兵哀号着被十余支长枪穿透胸膛,陈泽安的脸上没有一点惊讶,他镇定的示意手下做好准备,冷笑着审视冲过来的民团。前锋骑兵的毁灭换来了敌人的虚实,代价虽然大了些也勉强还值得。那些踏着纷乱的步伐,毫无章法埋头前冲的敌人一旦失去了突然性,就只能用一群乌合之众来形容。挥手示意两侧山包上的骑兵包抄敌人的后路,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扭转不利,彻底消灭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民团。 近了,越来越近了,那些没脑子的民团竟然还没发现自己危险的处境,难道他们以为凭着一股血性就能克敌制胜?陈泽安轻蔑的努了努嘴,阵中立时飞出一片箭雨,射向逼近的敌人。仿佛被破空的尖啸声唤回了理智,方才还高声呐喊杀气腾腾的民团忽然停下了脚步。原地怔了一怔,齐声吼叫着逃了回去。 莫名其妙的回顾左右,陈泽安看到的是无数双茫然的眼睛。一心准备厮杀迎来的却是这样的场面,所有人都一时转不过弯来。满怀疑虑的盯着飞快溃散的敌人,陈泽安下意识的谨慎起来。虽然这支毫无纪律可言的伏兵在他眼里并没有太大的威胁,可是这样不堪一击似乎也太不可思议了。陷阱!一定是有陷阱!压下心头乘势追杀的,他喝止了几个性急冲出的部下。 远处马蹄踏击山石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从两侧山包冲下的骑兵在草地上急速奔驰。旋风一样冲刺的烈马上刀光闪闪,两支骑兵队挟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逼近了败退的民团。就在陈泽安以为那些民团即将被骑兵们如同割草般斩杀时,一阵低沉的鼓声传来,立时震撼了整个大地,在骑兵和民团之间的草丛里,满天箭矢掠空而起,远端的天空为之一暗。高速奔驰的骑兵们仿佛一头撞进了乌云中,转眼间惨叫着一排排倒下。一些侥幸只是马匹中箭的骑手刚刚坠落在地上,就被后面来不及减速的奔马践踏而过,喷洒而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土地。 陈泽安痛苦万分的呻吟了一声,他明白骑兵的覆灭已经不可挽回。面对前方草丛间冒出来的几千名敌人,撤退,应该是他目下唯一的选择。 “天啊!”还没有等他发出命令,身后便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哀叹,语调凄凉绝望充满了震惊。他忐忑不安的扭头一看,远处刚刚经过的河塘里,大片的浮萍无风自动,已然漂到了这岸,从那下面爬出来近千名均州民团证明了他刚才的不安并非是空穴来风。他们吐掉用作呼吸的竹管,迅速沿着官道展开,手中的弓刀泛射出冰冷刺骨的杀意。 紧握战刀的手指关节处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惨白,骑在马上的身躯也微微晃动。似火骄阳下,陈泽安却觉得如同置身于寒冬腊月。 和旁边只顾击掌相庆的民团不同,章扬目不转睛的关注着战局。残余下来的六七百名海匪在前后优势兵力夹击下,并没有放弃抵抗四散而逃。反而在一阵短暂的慌乱后立刻又猬集在一起掉头撤退,一面奋力抵御着来自后方的冲击,一面组成了一个锥形阵容反覆突击河塘边的民团。章扬心中的疑问越发的强烈,在这样的绝境下向两边溃逃是愚蠢但又充满诱惑的想法,只有严格训练过的部队才能凭借纪律遏制士兵们混乱的头,继续保持战斗力和清醒的头脑。然而惯于打家劫舍的草寇似乎很难做到这一点,那么前面的海匪到底是些什么人? 靠近河塘的官道旁,单锋持枪挺立在民团的中央,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拦在了海匪的前面。每当防线几乎就要被敌人冲开缺口时,总会及时出现他矫健的身影。那杆锃亮的长枪好似一条醒目的蛟龙,不停的穿梭闪耀于阵中。鲜红的枪樱左右游动,把各自为战的民团们带成了一片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 官道的另一头,整个形势正好相反。刘猛带领着三四千名民团,猛烈的冲击着敌人的后队。远远的看上去,殿后的海匪们就象是惊涛骇浪中的礁石,剧烈的摇晃着,顽强的支撑着。 从一名被刺倒的海匪身上拔出长枪,刘猛陷入了彻底的亢奋中,他圆瞪着血红的眼睛,挥舞着长枪嘶喊道:“跟我杀!”。踏着地上的尸体,他率先冲进敌人的后队。眼角瞟着衣甲,长枪快速有力的挑刺攒打,很快便撕开一个口子。然而敌人的各个兵种搭配的相当完美,长枪手和刀盾手密切的配合在身后弓箭的支援下十分具有弹性,他刚冲进去几步,便陷入了四面为敌的境地中,不得不退了出来。民团们毫无方寸的厮杀在进退有度的敌人面前根本无从下手,甚至常常在局部上处于劣势。几个勇悍的民团奋不顾身的砍翻对手后,立刻就倒在了其他敌人的围攻下。 一次又一次被海匪击退后,刘猛的身上已经多了十几条伤口,正当他准备再次进攻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干得不错,下面就交给我吧。” 匆匆赶到的章扬制止了刘猛的冲动,他早已看清在官道上民团们无法发挥人数上的优势,缺乏训练的他们争胜心切,相互之间反而有些碍手碍脚。冷静的指挥着长枪手和弩弓手离开官道转向海匪脆弱的两侧,然后再把长刀队排成齐推并进的阵势,有条不紊一步一步的蚕食着敌人,静等两边民团到位后再给于敌人致命的一击。 骑在马上前后冲杀的陈泽安已经渐渐陷入了绝望,前面拦路的民团虽然阵伍稍显散乱,可当自己每每就要突破时,那个气势逼人的首领总能恰当的给于他迎头一击,牢牢地扼住了去路。而自己的后方,形势变得更加恶劣,进攻的人数虽然少了许多,但是那种不急不燥逐步推进的打法杀伤力却反倒增加了。至于那些离开官道的民团,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去包抄自己的两翼了。 悔意不可抑制的浮上脑海,他懊恼当初三叔提出再次攻打均州时自己为什么不坚决反对,如果大伯还活着,这种贪图小利的行动大概就不会发生了吧。 两侧的草地上终于出现了民团的身影,飞来的箭矢起初三三两两稀稀落落,很快便密如蝗雨。海匪阵中的还击和他们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四面围攻下,海匪的防御圈渐渐被压缩成一个极小的区域,伤亡也越来越大。看着一些不愿等死的士兵放弃了继续固守的头,疯狂的迎着枪尖刀刃冲了出去,陈泽安眦目欲裂。他仰头嘶吼了一声:“三叔,你错了!”随后不顾身旁亲兵的阻挠,跃马出阵,“呵呵”叫喊着扑向民团。战刀刚刚切入一名民团的躯体,数十支利箭尖啸着蜂拥而至,顿时把他扎成了一个刺猬。无力的松开战刀,脸上浮起解脱的神情, 他睁着茫然的眼睛“扑通”一声坠落马下。 犹如被人抽去了嵴梁,刚才还死战不懈的海匪们斗志立消。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兵器,很快四周便到处都是刀枪坠地的“呛啷”声,剩余的两三百人同时放弃了抵抗,束手就擒。 站在圈外冷冷注视着突然发生的变化,章扬断定自己的猜测正确无误,需要的只是找个人来详细说明一下细节。 激战后的官道上血流满地,方圆几百米内残肢断刃比比皆是。胜利的欣喜一过,民团们就被眼前凄婉的场景深深震撼,他们默默无语的在死尸堆中翻寻着,试图找到还活着的人。团聚在章扬身边的民团首领们脸上也没有笑容,很多人真正第一次领略到战争的残酷,十几处伤口流血的刘猛匹自挺立在场中,悲伤的望着身旁倒下的民团,其中有不少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过了许久,才有一滴清泪自眼角无声的滑落。 走过去拍拍刘猛的肩膀,章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他站立。伸手一抹泪滴,刘猛侧头激动的问道:“先生,为什么海匪也会这么顽强?” 摇了摇头,章扬举目凝视着远端的官道,缓缓说道:“他们不是海匪!” 第2章 缘由 “什么!”眼中充满了惊讶和困惑,刘猛一时无法理解章扬的话。转目四下里游离了一圈,他指着不远处一个敌人的尸体道:“可是先生,他们身上穿得确实是海匪的衣服啊。” 章扬微微一笑,他踢开脚边几柄断裂的兵器,拾起一把弯弓虚虚一张,递向刘猛:“小猛,你可知此为何弓?”伸手接过长弓,刘猛只觉得入手处坚实沉重,他仔细掂量了几次,又试了试弓身,抬头答道:“先生,这个应该是如意弓吧。” “不错,正是如意弓。弓长三尺八,弦长二尺七,牛角为翼,柘木为体,满弓需用力三石,箭矢可达二百步。这可是帝队的标准装备,普通人就算想买都不一定能买到。但是你看看,这里最少也有两百把。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攻防有度纪律森严,明知身陷死地犹能进退井然毫不慌乱,和十几天前来袭的那帮人是大不相同。你刚才问,他们怎么会如此顽强,现在我想就不用再说原因了。” 闻言觫然一惊,刘猛品出了话中余味,他不解的问道:“先生怀疑他们是帝国的军队?这怎么可能?” 扫一眼不远处那二三百名俘虏,章扬苦笑道:“莫说是你,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当初在兔儿山歼灭那批海匪的时候,我就和七哥说过后面可能有人指使。可惜当时被俘的那几个人只是小喽喽,不知其中内情。如今看来,我猜得还太保守,就看等一会能不能在他们身上找到真正的答案。” 招呼江路平一起审问了俘虏中几个带队的人,在用尽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后,章扬终于证实了他的猜测大体上正确。稍稍有点出入的是,这支伪装成海匪的部队并不能算是正规的帝队,而是曾在东南平原和义军交锋的陈家军。作为帝国贵胄之后,a州陈家和阑州王家一直是东南平原最大的两家豪门,甚至被帝国特许拥有招募三千名私兵的权利。几个月前,由于当地帝队在和义军的交锋中伤亡惨重,他们便借着助战的名义,大肆扩张自己的势力,各自拥有了将近三四万人的私人军队。义军覆灭以后,眼见帝国在东南军力空虚,他们不愿拱手交出到手的权力,然而当帝国断然削减了军饷后,维持军队的庞大开支就成了他们沉重的负担。为了获取长期发展所必需的庞大资金,陈家刚刚接任的家主陈应德不顾众人反对,决定掠取素以富足着称的均州。考虑到避免引起帝国的剧烈反应,陈家首先派出了不久前才被收服的海匪蒋大胡子所部八百人为先导,他自己率领六千名精锐以为后盾。在他看来,凭着海匪的暴桀,就算攻不破均州城,抄掠四乡直到大兵压境应该没什么问题。万万没有想到,蒋大胡子竟然迅速全军覆没,仅有三人幸免。为是否继续进攻均州,陈家内部还爆发了一阵争吵,最终陈应德摆脱不了财富的诱惑,强行决定乔装打扮成海匪再次攻打均州,方才战死的指挥官就是他的侄子陈泽安。 听着俘虏原原本本的将事情一一交待,江路平呆立当场,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攻打均州的竟然会是陈家的军队。章扬却回忆起几个月前在东南平原和陈家军的交锋,虽然陈家私兵的战斗力远远比不上海威那样的边军,但和民团相比,还是高出了太多,方才这场战斗的艰苦程度更证明了双方的差距。想到这里,他立刻修改了自己原定的作战计划,叮嘱江路平放弃层层狙击缓步后退的战术,改为利用民团熟悉地理的优势,小股多路骚扰敌军,尽量延缓敌人的速度。他自己则带着周醒等人立刻赶回均州,准备提前调动城卫军出战。 忧心忡忡的望着准备离去的章扬,江路平担心的问道:“章先生,你认为均州还能保住吗?” 翻身上马正待扬鞭的章扬扭头看了看众人有些颓丧的表情,毫不犹豫的在半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落日余辉下,他挺直在马背上的身躯沐浴于万道霞光之中,昂扬的仿佛一羽正待撕裂黑暗的雄鹰。只见他脸色坚毅斩钉截铁的答道:“当然可以,只要我们齐心,均州决不会让这种小人得志。” 野风吹拂着四周的杂草,西边的天际被残阳映得一片血红,官道上几匹骏马飞驰而过,急促的马蹄声敲打着昏昏欲睡的大地。心急如焚的奔驰在回均州的路上,章扬的脸上略带愁闷,方才那豪迈的话语固然振奋了军心,可是他知道,凭着自己手中的兵力去和久经战阵的陈家军作战委实胜算不多。他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在脑海中转起了主意,各种各样的想法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被他否决。直到涉水渡过了横江,这才打定了主意。 明亮的月光下,章扬勒住马缰缓步进入了均州,脸上的忧愁也被平淡从容所代替。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每一个细小环节处理不当都可能影响到军心民意,他绝不愿看见因为自己的表现而引起均州的骚动。吩咐周醒先行赶回清记,他自己直接去了知州衙门。虽然有些惊讶于他突然赶回均洲,闻讯出迎的赵春山还是十分热情的把他让进了书房。 “世兄怎么突然回来了?前方战况如何?”刚一坐定,赵春山便急不可耐问起了形势。 章扬略略欠身答道:“托大人的福,我军已经消灭敌人的一千名前锋。” “太好了!”赵春山兴奋的站起身来向门外喊道:“快,叫厨房准备一些酒菜,本官要和章世兄好好的喝上一杯。”随即转身对着章扬道:“世兄,权且稍候片刻,他们马上……”还没把话说完,他突然注意到章扬脸上毫无喜色,不由得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中。 这时章扬才继续说道:“大人,据俘虏交待,这次来袭的并不是真正的海匪。” 神色惨然跌坐于登上,赵春山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唉,世兄,来的可是东南平原a州陈家的私兵?“ 章扬霍然为之色变,放在扶手上的双臂一震,险些跳了起来。他心中闪电般的转了数转,终是想不明白赵春山为何能料到是陈家所为。身体向前稍倾,他双目中射出一道凌厉的视线:“难道大人早就知道了?” 看着章扬不满的眼神,赵春山连忙解释道:“世兄切勿多心,赵某并不知道其中玄虚。只是上次聚歼海匪后,偶然和一位朋友说起后面还有数千名海匪。结果没过几天,此人便告诉我说这些人极有可能是来自东南的陈家。当时赵某还不相信,如今既是世兄肯定来犯的并非海匪,那我这位朋友所说的话也就十有是真的了。世兄,不是赵某故意隐瞒,实在是这种说法太过骇人听闻。赵某虽有所怀疑,又如何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肆意谈论。” 将信将疑的看了看他,章扬低头沉默不语。赵春山尴尬的站在房中,不知道如何才能解开章扬的心结,毕竟眼下局势这般险恶,怎么也不能让章扬就此心生芥蒂。台上的烛火无声的跳动着,赵春山的脸上也随之忽明忽暗。过了约摸半注香的功夫,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跺了跺脚对着章扬道:“也罢,赵某这就去将那位朋友请来,好教世兄相信赵某所言非虚。”说罢自去命人准备好轿子,匆匆离衙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轿子落地声和一个车夫“吁吁”喝止马匹的叫唤。片刻后赵春山“小心、慢点”的话音从外面传来,谦和的语调里夹杂着一些环清脆的撞击声。章扬心中纳闷,猜不透来者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让赵春山这般恭谨。 房门开处,赵春山侧身请来客当先进入。纤纤人影刚落入章扬的眼中,他不由得惊“咦”了一声,门口出现的竟然是那日疏玉园偶遇后再未露面的李文秀。此时她脸上薄掩的轻纱已不知去向何处,露出了一张聪慧清雅的面容,细长的柳眉下那双弯月般的眼眸微微一闪,整个书房里似乎立刻溢满了璀璨的夜星。就在章扬心神摇弋的瞬间,她举步轻移到房中,从容对着章扬侧身一福道:“文秀见过章先生。” 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章扬口中迭声道:“不敢当,文秀小姐太多礼了。” 抬头看一眼手足无措的章扬,李文秀忍不住轻轻“扑哧”一笑,大大方方的对着章扬说道:“当日先生枰上论道才华横溢,文秀本以为均州就此又多了个才子。没想到区区数日后,先生便身披锋锐决胜于沙场之上,委实令小女子心悦诚服。如今均州生死存亡系于先生一身,文秀这一礼只是略表心中的敬意,又何来多礼之说。” 旁边赵春山看的有趣,笑呵呵的上前说道:“两位都是人中俊杰,依赵某看就不必客套了,来来,都请坐下说话。” 三人各自落座,章扬收敛起微漾的心怀,对着李文秀正色道:“听赵大人说文秀小姐十余日前便猜到指使海匪窜犯均州的是阑州陈家,却不知是何缘故?” 听得章扬问起此事,李文秀毫不在意的浅浅一笑:“说穿了毫不稀奇,我江左李家在东南也有许多产业,不是文秀夸口,东南的一举一动但凡有点价值,我李家没有不知道的。知州大人当日一提海匪的事,文秀回去稍一应证,便知是陈家在背后操纵。” 轻“哦”了一声,章扬双眉微蹙,奇怪的问道:“陈家竟然如此大意?这等大事也敢随意泄漏?” 抿了抿朱唇,李文秀的脸上闪过一抹骄傲,她言道:“那倒不是,我家探子带回的消息虽多,但并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文秀觉得其中有三条颇堪玩味,其一是据报东南平原的海匪历来人数不多,从未超过一千人。其二是因西北有变,东南的帝队也悉数抽调一空,如今只有陈王两家拥有超过五六千人以上的实力。其三则是莹州段原段知州当初正是靠着陈家的举荐才坐上了这个位子。把这三件事一联系,文秀便有九成把握断定来的乃是陈家。” “唉!若是文秀小姐早点告知原由,赵某定深信不疑,又何至于弄到今天方才知道敌人的真相。”听着她抽丝剥茧般步步道来,赵春山摇头叹气,懊悔不已。 流水般的月光轻巧的透过花窗,渗透到烛火未能照亮的各个角落。李文秀耳垂轻摆的星坠,在夜月的映照下,一闪一闪的散发着夺目的光华。静静的望着这个一眼便从谜团中找到答案的奇女子,章扬有些出神。不经意间转目迎上了他的视线,李文秀原本晶莹剔透的眼底立刻浮起一层难以捉摸的薄雾,朦胧中似羞似怯又似有几分闪躲。 “咳、咳”赵春山重重的咳嗽两声,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他自顾向章扬说道:“文秀小姐如此一说,世兄就不必怀疑赵某藏私了。却不知世兄面对陈家精锐,欲待作何打算?” 将目光自李文秀的身上收回,章扬侧头飞快的答道:“在下赶回均州,也正是要和大人商量此事。以今日战事看来,陈家私兵能征惯战,决非民团所能抵御。我准备立刻动用城卫军,借地利与之抗衡。不过光靠均州,纵能小胜,只怕也难一劳永逸。” 烛台上“噼啪”的爆了一个灯花,房中突然一亮瞬而又暗淡下去。顷刻间,赵春山便没入了灰暗之中:“不错,陈家在东南还有数万人马,若是成了僵局,均州早晚要被他洗劫一空,世兄于此可有对策?” 理顺了心中所想,章扬冷静的说道:“有!陈家违抗帝国命令,私蓄重兵,无非是为了争夺东南平原的控制权。此次贪图均州财富,行险一击,意图何在可谓路人皆知。大人想想,阑州王家又怎会任其坐大闭目等死?大人且派一人从中稍加挑拨,到时他后院起火,便再也顾不上均州了。” “驱虎吞狼!世兄好计谋。”闻言愁容尽散,赵春山失落的脸上骤然振奋,他转身对着李文秀道:“文秀小姐,赵某知道江左李家向来不愿卷入这种俗事,只是如今均州危急,此地官员又和王家没什么来往,赵某唯有厚着脸皮,提个不情之请。” 轻举罗袖拦住了赵春山下面的话,李文秀沉吟片刻,对着章扬问道:“先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一计能否成功,不在于说词, 而在于均州能否挡住陈家的进攻。若是陈应德能在短时间内攻破均州,纵然王家有心搅局,怕也于事无补。” 章扬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点点头道:“此事干系重大,文秀小姐原该谨慎。不过在下虽然不敢妄言必胜,要守住均州还有几分把握。” “愿闻其详” 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章扬道:“夫战,在天时、在地利、在人和。陈家仰仗士卒骁勇,提一旅之孤军,独悬于均州腹地,已失地利。假冒海匪藏头缩尾师出无名,又失人和。六月已近,梅雨将至,陈家渡海远道而来,粮草辎重必将供应不畅,可谓再失天时。有此三失,陈应德要想取胜,唯有力求速战速决。而均州得天时、拥地利、兼人和,陈家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若形势可堪一战,我举全城之兵与其对决。若形势不利,我便据山河之险阻其进路。只要我均州军民不贪功冒进自乱阵脚,陈家又能奈我何?” 夜风无声无息的穿过门窗,房中的闷热顿时换作了一片清凉。烛火顺着风势东摇西摆,长长的火苗把书房照得透亮。李文秀弯月般的眼眸眨了数眨,最后漾起了几道熠熠的神采。“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江左李家愿助先生一臂之力,也来斗一斗这贵胄豪门。” 第3章 争执 密密的乌云遮住了阳光,天地间一片昏暗。潮闷的空气里渗满了呛鼻的浓烟,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官道两侧的小山包上,烈火正熊熊燃烧。升腾的火焰如同蜿蜒的巨蛇,从山顶向四周急速蔓延。火势是如此凶猛,仿佛一转眼,大片翠绿的林地就彻底没入了通红。炽烈的火舌狂舞着吞噬了一切,身后只余下一地灰烬。 热浪铺天盖地的溢向周围士兵,穿透了衣甲,灼烤着四肢。 蔡七左肩着地连续几个侧滚,就势避开了背后窜出的一缕火苗。还没等他爬起身来,眼前忽然闪出一道冰冷的寒光。奋力扬起左手,厚实的铁牌走出一道弧线,格飞了来袭的兵器后又重重的砸在敌人身上。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 被击飞的九环刀从天而落,紧贴着蔡七的面颊插进了地面,锋利的刀刃在他眼前来回颤动。蔡七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双手间冷汗直冒,自知刚才已在鬼门关上转了一遭。咬牙定下心神,他看也不看那个蜷缩成一团的敌兵,跃起身来向着人多处冲去。 血腥的攻防战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天,均州的城卫军和大部分民团集结在一起,奋力抵挡着陈家的进攻。无论是在官道旁、田野间还是山岗上,几乎每一处得失,都要经过十数次反覆的厮杀。靠着两侧居高临下的地利和官道上草草搭建的临时营寨,均州军队始终保持着和敌人大致相同的伤亡人数,局势也因此一天天向着有利的方向发展。然而这一天从清早开始,陈家就摆出了决战的架势,带甲步兵在弓弩手的掩护下不惜代价轮番冲击两侧山包,一旦占领制高点便立刻投入骑兵向营寨三面夹击。面对这般凶猛凌厉的攻势,章扬并没有派出手中掌握的两千名后备前去增援,反而命令身处第一线的蔡七自由选择撤退的时机。 仅仅一个上午,陈家已接连突破了五个山包三座营寨。进展是如此顺利,以至于陈家私兵的士气陡然上升到了惊人的高度。领头冲锋的近百名玄甲劲卒起初还小心翼翼,杀到后来,竟然凭着一股骄横的霸气脱离了本队,放肆的一路追击撤退中的城卫军。当蔡七意外的发现敌军阵中出现裂缝时,早已极度愤怒的他断然下令燃起了山火。这把火暂时隔开了后续的追兵,同时也截断了那百余名先锋的退路。憋闷了大半天的均州军队这才缓过劲来,迎着火势蜂拥上前,把无路可退的敌人切割成几段后一一蚕食。 踩着松软发烫的泥土,陈应德黑沉着脸大步走上一座山头。几天来均州军队所表现出的意志和技巧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更麻烦的是,后方的运粮队屡屡被民团骚扰,逼得他不得不经常抽调兵力前去支援,偏偏那帮乌合之众打了就跑,滑的像泥鳅一样,着实令他头疼不已。经过一夜的反覆思量,他放弃了对后路的保护,一早便将全部兵力投入了正面战场。他满心指望这些能征惯战的部下可以一举打通前往均州城的道路,而胜利似乎也曾经距他仅有一手之遥。只是这场可恶的山火,却猝然夺走了希望。 透过断断续续的烟雾,他看见火势另一端,数十个黑影一点一点被如蚁的人群吞没。遥遥望着得手后扬长而去的敌人,他的目光近乎疯狂。 “大人何必动气,些许损失无关大局。”客卿徐潞眼见他面色不豫,连忙出言劝慰。 冷冷扫了他一眼,陈应德嘿然道:“些许损失?当日翠屏山雨夜一战,若非这些玄甲壮士拼死相救,今天站在这里的就不是我陈应德了。十数载辛苦调教的精锐,竟然折损在这些乡巴佬的手上,我安得不怒。徐先生虽然才智过人,难道还能替他们上阵搏杀不成?” “这……”徐潞脸上时红时白,不知该如何应对。另一个客卿李光见势,一扬手中的马鞭,遥指前方岔开话题:“大人请看,我军今日势如破竹,敌人只剩下那背水而建的最后一座营寨,不过此寨虽有两侧山岗以为犄角,却绝难挡住我乘胜之师。依李某看来,火势一灭,便是敌人授首之时。” “哦,李先生何以如此肯定啊?”听到他自信的语气,陈应德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李光振了振精神,指点着前方道:“此寨建于横江之前,想必是敌军将领效法古人背水而战,欲置诸死地而后生。然以均州记志所载,这段江水最是浅缓,只需避开七月间的汛期则人马皆可涉渡。如今六月刚至,那敌将分明是既想让部下死战又想为自己留条后路,这般首鼠两端,岂能与我胜兵相抗?况且前面的山岗与官道相距甚远,当中一段地势开阔,利于骑兵而不利于步兵。若大人以两支偏师监视两侧敌军,主力直驱营寨,以我军今日之气势,破此易如反掌。” 闻言喜色顿生,陈应德鼓手道:“李先生一针见血,与我所见略同。此刻乌云齐聚,过一会必有风雨。我倒要看看,没了大火,谁还能救得了他们。两位先生就请在此静观,应德先去军中准备。” 目送他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快步离开山岗,徐潞摇了摇头,满脸黯然。 “徐兄,陈老三就是这个脾气,我看你就不要再计较了。”以为徐潞还在为刚才的事情而生气,李光无奈的劝了一句。 徐潞低头来回踱了几步,脚底过处,几块拳大的石头应声而碎,竟是早已被大火烧得酥裂。他紧盯着散了一地的粉末,猛地颤了一下:“我并不是在乎他的脾气,陈老三爱惜勇士,原是他的长处。可他素来重武轻谋,顺耳之言则听,逆耳之言则弃,实在叫人心寒。李兄方才所言,若不是恰合他速胜的心意,休想他理会。唉!单恃勇力只一匹夫耳,又岂是长久之计!比如这山石之坚,可敌万钧之力,然而被烈火一烤,也难承我一脚之重。他若再这样刚愎自用,纵能胜得此役,前途亦颇堪忧虑。” 长长的叹了口气,李光苦笑道:“徐兄,想当初你我空有一腔抱负,却因出身卑微而报国无门,要不是应龙兄慧眼识人,咱们定难有出头之日。就算是为了这知遇之恩,你我也该当尽心竭力。至于陈老三高兴怎么做,就由他去吧。” 徐潞看了看身旁的好友,欲言又止,转头向前方望去。他们立足的山岗下原有一处茂密的森林,此时早已被肆虐的火魔席卷而空。数十只失去家园的山雀在天上不停盘旋,发出了阵阵惊悸的哀鸣。两人迷惘的对视一眼,只觉得彼此心中都乱成了一团。 站在寨墙的最高处,章扬双臂环抱在胸前,整个身躯标枪一般卓然挺立。平静的面容上,一双漆亮的眼眸始终凝视着前方,丝毫未被变幻的战局惊动。看到蔡七彻底消灭了那些玄甲劲卒,章扬轻吐一口气,向着刚刚赶到的单锋笑道:“小猛还在生气吗?”。 想起被章扬勒令不许出战的刘猛还躲在下面闷闷不乐,单锋的眼里也露出了几分笑意:“是啊,眼看战斗这么激烈,先生却偏偏不让他去支援,可把他急坏了。” “陈应德此番孤注一掷,锐气逼人,我们又何必一开始就和他死拼硬顶?你去告诉小猛,过一会敌人到了寨前,我定让他杀个痛快。” 单锋眼中异彩一闪,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告诉他,闷了这几天,我也想松松筋骨了。” “后面都准备好了吧?”明知道稳重的单锋必定会将一切安排妥当,章扬还是再次询问了一句。 “一切俱已到位,人马也正在撤回寨中。蔡七那边只留下了两千人,我已经通知他稍加抵抗便自行退过河去。” 赞许的点点头,章扬道:“那里和寨子很难呼应,如此安排十分妥当。”说着说着他忽然狡猾的一笑:“只怕陈应德做梦也想不到,最希望下雨的反而是我们。” 阴沉沉的天空下,章单二人同时抬起了头。 风越来越大了,黝黑的乌云翻滚着渐渐凝成一团,不停的变幻着形状。突然,一道霹雳撕破天际,耀眼的电光照得四野苍茫。片刻后震耳的惊雷连珠响起,激起两军阵中的战马一片嘶鸣。 雷声虽大,雨点却小。朦松的细雨在狂风中斜斜飘散,聚于叶尖,又坠入泥土。晚春的百草千花,润泽在风雨里,越发显得娇艳动人。轻舞的枝条上,该绿的更绿,该红的更红。远处咆哮的火魔在雨雾中挣扎着忽起忽落,绝望的喷吐出最后的火焰。 这雨虽然稀稀落落,下得久了,却依旧打湿了草木山川。当几点飞舞的残星终于黯淡,便再也看不见半点红光。 就在烈火熄灭的同时,等待了许久的陈应德傲然举起了右臂。十来支号角顷刻间发出短暂响亮的进军声,荡破了寂静。号声方停,数十面旗帜便齐刷刷的直指前方,几千名士兵组成的军阵迅速开始移动。很快,烧成了废墟的山岗被抛在了后面,沾满了黑色尘土的铁蹄和皮靴踏上了葱茏的原野。浓重的杀气弥漫在空中,把树木从中避雨的鸟兽惊得四散而逃。透明的雨幕里,无数盔甲折射出一条粗长的光线,在马蹄声和铁甲撞击声中不可遏止的冲向那座顿显单薄的营寨。 滚滚的洪流前行中霍然一分为三,两股由骑兵组成的队伍脱离了大队,飞快的驰向两侧山脚,而中军则一直前进到营前半里处方才止步。不多时几个鼓点响起,三四百名手持巨盾重刀的士兵越阵而出,试探着朝营寨挺进。一批手持劲弩的弓兵紧随在他们身后,准备在形势不利时掩护刀盾手撤退。 沉重的脚步声整齐的回荡在四周,一股无形的重压伴着他们向前涌动。营寨里的均州军队似乎已经被这股气势慑服,静的听不到半点响动。 一字展开的军阵中央,陈应德身披铁甲,高坐于马上,冷视着半里外的一举一动。当刀盾手距离营寨大约还有两百步时,原本不紧不慢的鼓声骤然激烈。阵中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中兵器相互撞击,清脆的交鸣声冲天而起。前方的几百名士兵应声散开阵型,呐喊着高举盾牌向前狂奔。 百余步的距离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他们直冲到仅剩下六七十步的地方才被迫停下。密密麻麻的鹿角横贯于寨前,那些粗大的树枝削尖了两头纵横交错的插于地面。只有彻底摧毁它们,才能够顺畅的攻击寨墙。 刀刃噼砍在枝干上发出沉闷的回应,间或夹杂着树木断裂时特有的“嘎嘣”声。这时寨墙上梆子声急促响起,无数人影探出身来张弓急射,飞蝗一样的箭矢簇拥着亲吻巨盾,“噗噗”的撞击声连绵不绝。偶尔有人被接踵而至的冲击掀翻在地,立刻就让十数支羽箭夺去了生命。 鼻子里冷哼了一下,陈应德漠然观看着战场。前方部下所持的巨盾外裹着熟铁和牛皮,虽然过于沉重,但防御弓箭的能力却十分突出。敌人若是再不冲出来近战,那些鹿角很快就会成为一堆废物。 一如他心中所想,营寨中鼓声连贯响起。大门开处,几百名长枪兵一拥而出,从一处已经残破的缺口冲向刀盾手。狭小的空间里,两军绞杀在一起,在贴身肉搏中,陈家私兵由于手中巨盾过于沉重,显得动作迟缓。丈许的长枪灵巧的穿越缝隙,追刺着刀盾手任何暴露的部位。领头的均州将领尤其凶悍,枪身突刺横扫,打翻了一片,暴烈的呼喝声连半里外的陈应德也听得清清楚楚。 “大人,进攻吧!”一名将领唯恐局面恶化,凑到他耳边低声询问。 陈应德扭头怒喝一声:“急什么!”便又把目光转向了战场。 这时刀盾手已抵挡不住敌人的冲击,放弃了缺口向后撤退了十几步,双方更多的士兵也卷入了面对面的交锋。深感累赘的陈家私兵纷纷扔下巨盾,挺刀奋勇向前,场中局势很快发生了变化。虽然那勇武的将领依然所向披靡,然而陈家军整体素质上的优势却开始慢慢显露。标撒在空中的鲜血已不再只是陈家一方所独有,身躯被刺中和肢体被砍断所引发的惨叫在两军阵中不断响起。雨水冲洗着倒下的尸体,和殷红的血液混杂在一起,小溪般泊泊流淌在青绿的草丛间。 金属碰击声越来越密,晃动的人影却越来越少。 终于营中鼓声再起,又一批士兵涌出了寨门。挥挥手示意鸣金,陈应德心中浮起了看透对手虚实的快感。 “当当当”的锣声传开,残余的一百多名刀盾手丢下敌人,在弓兵的掩护下急速后退。显然是惧怕弓弩的杀伤力,均州的军队并没有追击,只是枪尖对外缓步退回了营寨。 狂风呜咽着拂动草木,雨丝却眷恋的牵挂在衣甲上。甩开湿透的披风,陈应德在马上立直了身躯,巡视了一眼队伍。刚才那残酷的战斗看来并没有震动这些历经杀场的老兵,整个阵型依旧肃穆。静静等到退回来的士兵重新完成了编组,他满意地举起佩剑斜指前方,意气风发的大声命令道:“全军、出击!” 猎猎旌旗摇动,一队一队士兵逐次出发,像朵朵乌云在大地上游离。飘飞的细雨抚摸在士兵脸上,温柔的犹如情人送别的香吻。一张张或年轻或苍桑的脸庞上,没有恐惧和忧虑,只有习惯后的麻木浅浅浮现。 近了,营寨就在眼前。顺着旗帜的指引,弓弩兵无声的沿着阵前展开,上千名刀盾手穿过他们留下的缝隙,再次逼向鹿角。陈应德一边玩弄着剑柄上的佩饰,一边轻藐的眺望前方。鼓声里士兵们将身体隐在盾后,狂热的破坏一切。也许是厌倦了那种徒劳的感觉,长长的寨墙上没有一箭飞出。手握敌人无法破解的优势,却没有看到垂死的挣扎,陈应德甚至有点失望和无聊。 鹿角已经被破坏了一半,均州的军队还是一片沉寂。陈应德的心中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又为严整的军容而骄傲。面对我这样的对手,敌人恐怕正在绝望中等待灭亡吧。 紧肃的脸上漾起了笑容,他仿佛看见自己冲进富饶的均州,然后指挥着满载财富的部下杀回了东南平原。漫天的火光里,狰狞的笑声中,那可恶的王家灰飞烟灭。而后呢?而后当然是跃马天下,成就霸业。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远比大哥更优秀。 一阵喜悦的呐喊,把他从虚幻的胜利中拉回了现实。刀盾手完全摧毁了鹿角藜藩,开始向营寨冲锋。点头示意部队跟进,他一夹马腹准备去采撷第一个果实。 勇猛的士兵突然停下了步伐,推挤着无法前进。寨前二十步的地方,一道一人多高的壕沟再次拦断了去路,架在大门前宽达三丈的板桥也在方才被撤退的敌军毁去。 虽然有些意外,陈家私兵们却并不着急。前面几排的士兵举盾掩护,后排就地挖土填壕。几乎每个人都觉得可笑,难道敌人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我们吗? 一种刺耳的绞弦声隐隐在寨中响起,就在他们忍不住好奇心,从盾后探头窥望时,巨变衢生! “嗖嗖”的破空声里,无数箭矢噼头盖脑射向壕前的陈家私兵,其中一支带着尖啸直奔陈应德而去。他漫不经心的挥剑格挡,却被一股顺着箭身传来的大力震得浑身巨颤。完全是出于本能,他下意识的仰身闪躲。斜飞而起的箭矢在他脸上带起了一簇血花,急如闪电般穿透身后近卫的身体,又飞出了十几步远,这才徐徐坠地。 无法相信地看着胸前破开的大洞,直到血液象破堤的潮水般狂喷而起,那名近卫才吼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凄厉的喊声一瞬间就嘎然而止,余音还未停息,丧失了知觉的躯体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看着碎裂的虎口,陈应德顾不上自己此时的仪态有多么狼狈,惊惧的四下寻找着刚才那支箭矢。长达四尺的铁箭平静的躺在地上,黑色的箭身隐泛着寒光。眼光一落到目标上,陈应德的脸即刻扭曲变形。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喊出了一生中最响亮的一个字dd“撤!” 第4章 退让 此时又一蓬箭雨自寨上绽放。刹那间,灰的天、绿的草、翻黄的泥地尽都失了颜色。昏沉的雨雾里,但见纷纷洒洒四处飞掠的箭矢带着道道亮丽的轨迹,有如满天流星般或直或斜、或高或低,噼了风裂了雨一往无前。促密的撞击声后,片刻前还仿若坚不可摧的巨盾这时竟好似纸糊一样不堪一击。闪亮锋利的金属箭头撕开一切阻隔,锥入肌肤,再裹夹着血液破体而出,把让人惊艳的绯红尽情标散于空中。 残盾下倒伏的死尸,受伤者挣扎的凄嚎,并未让寨墙上的弩弓手们露出丝毫犹疑,反倒越发加快了速度。在这个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冰冷战场,哪里容得下半点宽恕?瞳瞳人影起伏之间,霹雳似的惊弦声一阵快似一阵,像是要把眼前这片土地生生变作修罗地狱。 终于,又急又脆的金锣声从远端骤然响起,顷刻间荡遍四野。遥遥望去,陈家阵中旗掩鼓息全军疾退,仓惶中仍不失齐整。寨下那些遭受重创的刀盾手们,直似在黑夜里看见了指路明灯,匆忙拖起巨盾,不再四下躲避头顶身畔掠过的弩箭,自顾汇聚成稀疏的阵型向后奔逃。偶尔人群中传来几声中箭后濒死的惨叫,长长的队伍只稍稍一顿,便又接拢了空隙继续退去。 “可惜!”目送敌军渐渐远遁,章扬一拍横栏,惋惜的感叹道。 “是啊,真是可惜!若是能有两座床弩,定能要了陈应德的狗命。”忆起方才那枝功亏一篑的冷箭,单锋不由扭头望向身旁一座巨大的弩机。只见七八个民团正手牵巨索,背身绷紧双臂,满脸通红的奋力拉扯,好半天才听见“吱呀”一声,弓满箭张。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透过望山略略一瞄,手中铁锤登时落下。闷闷的震弦音后,整个寨墙都随之微微晃动,一呼一吸之间,即有凄厉的喊声远远传来。 “嗯?单兄怕是弄错了我的意思。”顺着单锋的目光瞥了弩机一眼,章扬毫不在意。这霸气逼人的八子床弩虽号称一矢所至洞金裂石,但那其慢无比的射速让他委实觉得无味。几十步内,那些快速发射的臂弩踏弩一样可以穿盾裂甲。要不是为了借它造造声势,他才不愿意在这庞然大物上浪费人力。 抹去额上几滴雨珠,章扬指着已脱离射程的刀盾手道:“单兄请看,陈家这些私兵闻鼓即进,闻金即止,败而不乱,退而不散,当真对的起精兵二字。若是陈应德能察而后动,不臆断,不躁进,咱们那百余具弩弓藏得再好,也难以收到这般奇效。何况失察倒也罢了,危机既成,他就该断下决心挥军猛攻。所谓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敌我纠缠正是一举分出胜负的良机,不冒巨险,焉得大胜?退一步说,就算他觉得此时不值得拼命,那也该令弓箭上前反击,掩护刀盾手撤退。像他这般震恐于一矢之威,不明底细,便惶惶然引军退避,定为兵家所笑。此举貌似怜惜士卒,其实反将手下弃在了绝境里自生自灭。哼!东南陈家,可称是百代军武,如今竟被一犬所领,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眉毛斜斜一扬,单锋笑道:“原来先生是为他们可惜,今日这番评论要是被陈应德听去,免不了气血上涌头脑麻木,最好干脆把那五脏六肺炸烂它一个两个,也省得单某在此懊恼。” 章扬愕然一愣,失声笑道:“哈哈哈,想不到单兄也会说笑。不过气死他我看没指望,丑死倒还有几分可能。” “丑死?” “不错,此人明知事机已泄,偏要强行为之,就他家主的身份而论,在大局上已输了三分。方才那一仗,先是看不出我军骄敌之计,而后又不能因势利导随机应变,更可谓少谋寡断。身登豪门显位,手握虎贲健儿,原该横扫,创立不世之功。只是以他的举动来看,最后说不定要将兵锋尽折于这均州城下,到时众口铄金,想不丑死也难啊!” “不管他是气死还是丑死,只要能把陈家赶出均州,我第一个笑死。”两人正谈笑间,一个低沉哑涩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扭头望去,江路平摇摇晃晃走上了寨墙,一身白色的衣衫已被泥水染成斑驳片片,只隐约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庞。急喘了几口气,他勉力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微笑道:“幸不辱命!” 章扬眼中一热,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口中迭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江兄既然来了,那就一定是完成了!” “其他的我都不担心,就怕时间太短了。”强撑着越来越困倦的双眼,江路平又不放心的再问一句:“到时候真的有用吗?” 这时连单锋也忍不住插口答道:“有用!有用!江兄放心,再有一晚也就够了!” “那就好,我现在、现在想睡……。”似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江路平顾不上身在何处,倒头沉入了梦乡。 雨,还是不紧不慢的下着,细如丝松如褛,把空气织的水意蒙蒙。陈应德的眼里却几乎要喷出火来。去时将近千人的刀盾手退回来不过四五百人,残存者脸上的怨恨和怀疑更让他感到羞愤难当。那座单薄的营寨,似乎一掌就能推倒,却偏偏给了自己狠狠的一刀。 刀方落,血便流,心更伤。 呼呼的狂风穿过了河流,越过了山岗,绕着营寨兜兜一转,隐约把伤者的呼叫传来。模糊的视线里,敌人正在搜索战场,像是要用他们来做一场成败的见证。怒火如同泼了油的柴堆,灼烧着陈应德的胸腹。然而指尖四尺铁矢的箭锋,又把一切冷却、冰封。他圆睁的双目忽而暴起,忽而黯淡,最后只能将恨意埋在深处。 两匹战马自背后山岗驰来,很远就听见徐潞那令他厌烦的声音:“是谁让撤退的,简直混蛋!” 话音停息时,徐李二人已冲到中军旗下。板着张铁青的脸,扫视着一干军官,徐潞愤然再问一遍:“是谁让撤退的?” “是我!”陈应德眉头微皱冷冷答道,他一举手中铁矢傲视徐潞:“均州小贼狡诈异常,事先埋伏了大批弩弓,连专破攻城器的八子床弩都运了过来,我见刀盾手不能抵挡,所以传令退到射程以外。怎么,难道徐先生另有高见?” “大人你!”强压住冲动,徐潞勉强放慢语气道:“大人,敌之长在于依山靠寨恃险固守,我之长在于兵锋锐利士卒骁勇。方才两军直面,乃堂堂正战,取胜之道不过一个勇字。敌人弩弓虽利,我军何尝没有夺命的羽箭?但能贴上去近战,成败得失,只在此一击。而今这一退,不但白丢了许多将士的性命,更将几日苦战赢来的士气统统丧尽。大人,你错了!” 陈应德耳听身后即刻响起一阵“嗡嗡”声,不用看也知道是手下士卒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他脸色铁青将箭矢朝着地上奋力一掷,咬牙怒道:“胡说!你知道什么!八子床弩威力无穷,千步之内可贯穿三层铁甲,叫他们不退反进,岂不白白送命。” 听他这般强辞辩解,徐潞气极反笑。激愤之下再顾不得许多,竟直指陈应德道:“八子床弩?他们能有几座?大人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旁边李光见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急得连连在他身侧打起了手势。徐潞只当自己没看见,继续说道:“帝国制器录云:八子床弩,铜骨木身铁箭,高六尺,宽四尺,长七尺八寸,重一千两百斤。先不说均州府库里能有几座,单说这重量,只要有个十具八具,那座木制的营寨压也要压垮了。若是只有两三具,以他那专破攻城器的上弦速度,能有多大威胁?” 脑中轰然一炸,陈应德险些晕了过去。徐潞的话好似深夜鸣钟,惊得他手脚冰凉。此时他不由又悔又恨,既悔自己被床弩一惊,便一子错满盘输。又恨那个营寨里到现在还没碰面的敌手,对他玩了个虚中带实,实中带虚。然而最令他恼怒的,却是徐潞竟然无视上下尊卑,当众不留丝毫情面。这个被大哥当成宝贝的家伙,怕是从来也没有真正把自己放在眼里。 不能承认,决不能承认!陈应德心里暗暗嘶喊。要是就这样认错,陈家还有什么人会相信自己?争锋天下的宝剑刚刚举起,难道就这样散了风流,丧了雄心?不能,决、不、能! “住嘴!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知道什么叫兵危战凶。当时当地,只有暂退才是最好的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我收拾了两边山包上的敌人,再乘夜突袭。雨夜昏暗,弩弓之利必然大打折扣,如此方是上策。”他一扬手拦住还要说话的徐潞,阴沉沉的瞪着他道:“不必再说了,你不在阵前,不知情由,我姑且原谅你这番妄言。若再胡言乱语乱我军心,小心军法无情!”此刻他的眼睛要是把刀子,早不知把徐潞杀了几回。 见徐潞满脸忿然犹带再言,李光伸手强拉住他的马缰,半拖半拽的脱离了中军。行到数十步外,徐潞终忍不住仰天恨道:“竖子实不足与谋!” “何必呢,徐兄,咱们到底是陈家的客卿,总该给他留几分面子。”为难的看着徐潞,李光深感到进退两难的尴尬。 “面子?再过几天,怕是连里子都没有了。”徐潞哧鼻冷笑道:“李兄,你还没看出来吗?眼前均州主将,审时度势,机巧百出。先伏杀前锋以立威,再步步为营以挫锐,如今又无中生有平空弄了点花样。虽说都是些平常手段,但能运用的这般得心应手,实已初具大将之风。陈老三之所以还能暂时维持不胜不败的局面,全赖陈家百战之精锐。要是他和对手换一换部下,早就不知葬身何处。生死犹未可知,还顾忌什么面子。我倒真想知道,此人到底是谁?” 李光也疑惑道:“是啊,均州升平已久,如何能有这等人物。” “想来也可笑,打到现在,还不知对手是谁。陈老三既不知己,又不知彼,焉能不败?应龙兄苦心经营的家业,看来早晚要葬送在这匹夫的手中。算了,多说无益,李兄,咱们就此别过。” “怎么,你要走?”李光粟然一惊,一张脸顿时灰暗下去。 苦苦一笑,徐潞茫然看向天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今日我让陈老三丢尽了颜面,以他的脾气,就算怕当众下手引起非议,也定然会暗中要了我的性命,再不走那就真是等死了。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与陈家为敌,再怎么说,当初应龙兄的深情厚谊徐某没齿难忘。无论到哪里,只要能帮得上忙,我自会尽力而为。” 深翠的枝叶慢慢变成了黑色,天空暗了下去。顶着一身湿透的盔甲,蔡七望着山坡上的一片狼藉嘿然一笑。他原打算按照计划稍微抵挡一下便主动撤退,可在交手后却发现敌人的气势有些低落。早上那一路盯着自己屁股紧追不放的彪悍之师似乎突然从空气里消失,换成了一支虽然训练有素却缺乏斗志的疲兵。山上山下拉锯了五六次,这巴掌大的山岗居然还在他手里。要不是担心伤亡太大,还真愿意就此退让。 听着山脚下再次传来阵阵鼓声,他站起身来,猛地大喝一声:“好了兄弟们,咱们该退了。” 纵马疾驰上山顶,望着队形散乱夺路狂奔的均州军队,陈应德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虽说慢了点也晚了点,总算还是赶在入夜以前拿下了两侧山岗。只要今晚能一举击破那座寨子,所有的烦心事自然烟消云散。至于徐潞这背主小人,回师后哪怕掘地三尺,也定要将他收拾。 忙碌了小半夜,做好了一切准备后。陈家私兵随着震破云天的鼓声,擎着滋滋作响的火把,从三面蜂拥而上。狂风细雨里,火光一会儿猝然暴涨,一会儿几近熄灭,把士卒的脸庞映得狰狞恐怖。匆忙赶制的投石车,远远的向寨墙倾泻着石块,偶尔砸中目标,传来一两次闷闷的“怦怦”声,倒也平添了几分威势。不多时,寨上寨下,弓弦声已连成了一片。空中飞翔的羽箭,仿佛地狱的幽灵,总是突然从黑暗中出现。时隐时现的光亮中,雨花伴着血花,一朵一朵接连绽放。狂烈的风声渐渐压不住鼎沸的人声,悄悄收敛了呼啸。 脚踏浑浊的泥水,低喘着背起裹满泥土的布袋,私兵们无视身旁正接踵倒下的同伴,只顾拼命去填平壕沟。而寨上的人们也疯狂的探出身体,张弓搭箭,迎着死亡同时送出死亡。三尺、四尺、五尺,眼看沟就要平了。这时寨门豁然打开,麻丛般密集的枪尖闪着寒光扩散开来。起初短促清亮的铁器交鸣声不过零零散散,慢慢则汇成了铿锵的洪流。嘈杂混乱的人群里,不断有身躯木桩般重重摔倒,随后便被更多的人践踏着融入大地。这一刻的杀人者也许下一刻就成了被杀者,刺中敌人的喜悦或许转瞬间就成了被刺的惊嚎。黑夜里,火光中,绝望的眼神如同一支正在传递的鼓花,永不消失。 进进退退,分分合合,也不知和陈家私兵厮杀了多少回合,单锋终于感到了疲倦。背后的几处伤口不停撕扯着,锥心般的疼痛。然而手中的长枪还在不停的奋力旋舞,一次又一次没入咽喉。腥热的液体喷洒在脸上,粘粘的几乎无法张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天地一片迷红。 三四把长刀不约而同的噼来,他横枪连挑带架,顺势用枪尖扫出一条诡异的曲线,几陀血肉立时随着惨叫飞散在空中。忽然,他觉得左胁一痛,一支铁矛悄无声息的划过了腰际,强忍着痛意,他急速横向踏步扭臂,枪尾重重的一摆,竟生生把偷袭者的头颅砸得粉碎。红红白白的液体还未从空中坠落,便又见十数名敌人大呼小叫的冲向这边。正当他_目暴喝一声,欲待挺枪死战时,一缕红缨乍然出现,枪尖落处如蕊花初放,草木为之折腰。连串响起的倒地声后,人群中已露出刘猛的身影:“单大叔,轮到我了!” 深深的喘了几喘,单锋腾出手来捂住左肋的创口,对着精力充沛的刘猛骂了一句:“臭小子, 来的倒还及时。”也不等他答话,便领着部分疲兵向营寨退去。 攻击、撤退,再攻击、再撤退。这个夜晚是如此漫长,长的连死神的鼓声也变得有气无力。粉碎的投车、断裂的兵器、密如蜂窝的箭矢,东一滩西一团洒满了泥泞的草地。四处散落的头颅滚动着像石块一样平常,残肢碎肉和着血液更让人觉得这本就是大地的模样,生命在无情中验证了它的脆弱。 东方偷偷亮出了一丝光线,只是在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里,淡的几乎看不见。立马山岗上,陈应德疑惑的张大眼睛,揉了又揉。隐约中,一夜乱战苦战血战也没能撼动的营寨,此刻却好像有些异动。 “大人!敌军退了!”几个近卫手舞足蹈欣喜的大叫,他只觉得喉头一哽,险些落下泪来。“大人!大人!”一个军官在山坡上焦急的呼喊着:“要不要追击?” “要!当然要!你们这些四条腿的短于攻坚,白白干等了一夜,再不让你们痛快痛快,老子怎么说得过去。”突如其来的胜利砸的他晕晕乎乎,言语也放肆起来。几声号角连绵后,山脚下留作后备的一千名骑兵登时打马狂奔,直扑向正在涉水撤退的敌军。长出一口闷气,陈应德恍然如在梦中:就这样赢了? 第5章 反卷 翻飞的铁蹄带起响声如雷,养精蓄锐多时的骑兵把马儿抽得飞快,只差没给它插上双翅。起起落落间,大地轻微的颤粟着,像是连它也感到了恐惧。 越过暗红的杀场,超过徒步追击的同伴,前方还在涉水抢渡的均州军队已历历在目。仅到膝盖的江水四处飞溅,被匆匆的步履搅得浊黄。落在最后的敌人不时回头张望,模糊的脸庞看不清是何种表情,可那些越发纷乱的手足却泄漏了他们的惊恐。 那边的敌人刚刚连滚带爬的逃上岸,这边的马蹄又一次在江中荡起一的涟漪。清凉的江水弹在脸上,惹得骑兵们兴奋的舞刀狂吼,铁掌和卵石相击的回音,激得满腔杀意不住膨胀。近在咫尺的喊杀声甫一传入耳中,均州军队顿时鸟兽般四散,全无奋死反击的举动。 “好!好!”看见骑兵们终于追上了敌人,铮亮的刀锋起落着闪耀光芒,陈应德迭声大呼,神情激动异常。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经此一胜,均州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一个乖巧的军官偷看了他一眼,赶忙迎合道。 陈应德摆了摆手,故作谦逊道:“唔,战局未终,此话还早了点。”那军官见他红光满面兴致盈然,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敌人心志已丧,又被我衔尾追杀,难复有再战之能,今日这得胜酒是喝定了。” 一片轰然里,围绕在他身边的诸将颂扬不断应声连连。陈应德再无法克制,扬鞭哈哈大笑道:“也罢,待到拿下了均州城,我与尔等不醉不休。”说话间他得意的一扫众人,却见李光孤零零的立在人群外,极目向下远眺,脸上似带着几分犹疑。他只道李光顾虑昨日大话说得太满,如今见多费了一晚才攻克营寨,难免心中惶恐。现下既已获胜,倒也不必过于计较,催马上前几步他随口道:“李先生,多一时少一时只是小事,不必耿耿于怀。” 嘴唇嚅动了几下,李光强笑道:“大人说笑了,李光虽不才,却还知道大人决不会为此怪责。只是……”他顿了一顿,似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陈应德见状奇道:“李先生为何吞吞吐吐,有话但说无妨。” 抬手指着横江对岸,李光拿捏不定的说道:“有件事甚是奇怪,大人你看。” 勉强回头草草的看了一眼,陈应德见江岸那头,自己的部队仍然占着上风。不禁语气一冷:“先生多虑了,我军锋芒所向披靡,有何不妥?” “不,请大人再仔细看看,敌军既已败退,理当一心回城,为何却散得漫山遍野都是。如今各个方向都有溃兵,连那离均州越来越远的小道上,也有不少人马,大人你不觉得其中似乎有点古怪吗?” 心脏不争气的狂跳了几下,陈应德的背上凛然冒出几滴冷汗。一如李光所指,粗看下好似慌不择路的均州溃兵确实结结实实堵塞了所有去路。从高处望去,正在纵情噼杀的骑兵已经落在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中,只剩下横江一条退路。他惊疑不定的说道:“那又怎样?步兵眼看就要过江,到时就算来一次野战,我陈家精锐又何惧这些乌合之众。”话虽肯定,却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会如此简单。 就在两人心神不定时,江上游隐约传来了水声,初时不过如泉水潺潺,片刻工夫就变成了“哗啦啦”的浪涛拍岸声。陈应德神情先是一紧,随后反倒松弛下来:“原来是水攻,这等小雨下了不足一天,就算他拦坝蓄水又能有多大作为?”不以为然的话音里,却见李光满脸错愕死盯着他,眼神中有讶异,有震惊,更多的却是无比的失望。 “没有水攻!根本就不用水攻!他们这般处心积虑,就是要将我军暂时一分为二,快!快!快撤!”李光歇斯底里的大喊声中,江面上已然水波汹涌,白浪逐天。数尺高的浪花卷叠着奔腾而来,转眼便在两岸间构起了一座不可逾越的水墙。霎那间陈应德恍然大悟,只觉得胸口如遭锤击,一口鲜血直冲咽喉,几乎就要吐将出来。“完了,全都完了!”李光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呆呆的看着前方。 “擂鼓,升旗!”站在一片小土坡上,章扬压住心头的狂喜沉声喝道。满脸疲意浑身带伤的单刘二人兴奋的对视一眼,再不理会创口传来的阵阵裂痛,自地上一跃而起,夺过了鼓手的器械。交错的槌影下,雷霆般的鼓声震撼了江岸两头。远处的树丛里,蔡七领着两千名城卫军迎头冲向敌军。伪作溃散的士兵们也连忙收住脚步,就近聚成一个个方阵,笨拙但却坚决的调转方向,朝着陈家私兵压去。 站在人群里,看到几日来不眠不休赶筑的河坝果然发挥了奇效,江路平笑得连额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白衫上那斑斑点点的污渍,在这一刻简直就是天下间最华贵的装点,让他感到由衷的自豪。 耳听江水暴涨的声音,被滞于横江西岸的陈家骑兵只稍稍一愣,随即便看清了险恶的局面。领头的将领手忙脚乱的指挥部队收拢了阵型,仗着骑兵巨大的冲击力来回砍杀,犹如一只滚动的刺猬,虽无力破开缺口,但勉强维持着一处立足之地。 染红了东岸的鲜血又淋上了西岸,求生的让每个人都变成了野兽。连夜鏖战后疲累交加的均州军队,面对垂死顽抗的敌人,一时也无法将人数上的巨大优势转化成最终的胜利。望着僵持的战局,章扬渐渐有些心急。他明白,这匆忙积聚的江水顶多能挡上半个时辰,若不能尽快解决当面的敌手,让陈家步兵渡过江来,那可真成了玩火。一到此,他抛开了顾虑,翻身上马,对着单刘二人大喊一声:“我去!”便带着周醒等人冲了下去。只见他们在人群里东转西转,很快把仅有的百余名骑兵招呼在一起,仔细的绕着敌军兜了一圈后,斜刺里杀向侧尾。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连细雨也打得人脸上微疼。章扬呼吸着潮润的空气,只感到四肢百胲说不出的舒畅。急急的马蹄声中,他俯身弓背,人马合一,手中长枪攥的铁紧,如同一把锋利的解腕尖刀斜向插进了敌军阵尾。当头撞上的几个陈家骑兵,仅仅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他借着马匹的冲力刺挑砸扫,尽都打落马下。远远望去,只见他单人匹马,若霹雳,似闪电,去势直如风卷残云,不等敌人回过神来,就在阵中扯开了一道口子。百余名骑兵紧随在他马后,像是锲子钉入了空隙,生生切下了一段尾巴。眼见他声威一壮如斯,四下里的均州士兵们不由精神大震,潮水般将分割下来的敌人吞没。 江水一分一分的消退,鼓声也越加激烈。此时章扬已杀的酣畅淋漓,敌人何处略显单薄,他便领着部下一头钻了进去,左冲右突间,不断有小股的敌人被他从阵中剥离。若说陈家骑兵的阵容初时像个巨大的雪球,他们就如一道炽烈的阳光,一分分的将对手融化。 土坡上,单锋和刘猛下意识的敲打着大鼓,四只眼睛瞪得熘圆,早已看的傻了。单论勇气杀意,他们不见得逊色。但章扬现下所表露的那种寻隙捣蹊的洞察力和在万军丛中十荡十决的气势,却让他们自愧不如。 随着那一团锐不可当的枪影移动的越来越快,包围的圈子也越缩越小。密密麻麻的人群里,陈家骑兵神沮气丧,斗志渐渐低迷。当最后一丝骚动也从绿野上消失,片刻前还喧闹无比的战场一时陷入了寂静中,只有三四支猛禽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尖啸着顶风冒雨在低空徘徊。胜利的喜悦在均州士兵的嘴角悄悄荡漾,所有人眼里都掩不住溢出的欢笑。疲惫算什么?辛劳又算什么?就算那满身创口还止不住疼痛,只要能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中,便是最大的幸福。 静默后的欢呼爆发的如此突然,连贪婪的猛禽也吓得振翅高飞。当洪亮的合声传到陈应德耳中,他脸色惨白,“哇”的一声吐出血来。迷迷糊糊中,他癫狂的叫道:“我能赢,我还能赢,不许退,谁也不许退。”叫着、叫着,他一口气提不上来,立时昏了过去。看见众人只顾围住他乱成一团,李光叹了口气,上前拉过一个陈家子侄:“世侄,如今形势刻不容缓,若你不想在这里枉送了性命,赶紧命令山下的部队撤退。” “这……”那人犹豫的看了看昏迷中的陈应德,踌躇道:“三叔刚才不许后退,我怕今后担待不起。” 见他如此不知轻重,素来圆滑的李光也不禁勃然大怒,他反手一指横江西岸已整队待发的均州军队,冲着那人吼道:“蠢材,先要把命保住,才有今后。再不抓紧时间,等到江水消退,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被李光噼头盖脸的一骂,这才霍然清醒,再不敢有半分迟疑。急匆匆的拉过几个金鼓手,他正待下令,忽又回过头来问到:“李先生,退到哪里才好?” 李光沉吟道:“现在连伤者在内也不足三千人,又没有多少马匹,跑是跑不远了。你且下令,全军后退三里,据险死守,先稳住再说。”望着那人唯唯诺诺应声而去,他窒闷的摇摇头。这一仗输得委实太惨,不但折损了大半精锐,还葬送了几名陈家最有潜力的将领。经此一败,陈家再想翻身,恐怕十分困难。他和徐潞固然是好友,却识见不同。虽也觉得陈应德才干略有不足,但还抱有一丝侥幸的心理,总以为世事无定,凭着陈家的势力,或可补救缺憾。然而眼下这冷冰冰的事实打破了幻想,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头到尾根本就想错了。仰头闭目一叹,他烦燥的走向中军旗下,随着大队撤向了远方。 兵败如山倒,而胜者之势,沛莫能御。世间事,就是这样相对而又绝对。江水退后,均州军队依靠高昂的士气支撑,不顾久战后的疲劳,一路势如破竹,悉数击垮了殿后的小股敌军,强行前进到陈家占据的山岗下方才稍作休息。 刚安顿好部下,蔡七就留意到脚下的石块草丛间,依稀残留着昨日激战的痕迹。深黄的泥土上,黑褐色的血斑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下星星点点,却犹然触目惊心。某种难言的眼神一闪而没,他对着侧前方的章扬感慨道:“佐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七哥当初一听说陈家大举进犯,就以为这回怕是死定了。后来想想,老天爷待我不薄,要不是有你,对付蒋大胡子的时候我就完了,能交上你这样的兄弟,死了也不亏!” “七哥你!”章扬听得心里一暖,正待插话,蔡七又道:“你先听我说完,七哥在军队里混了二十几年,城卫军和民团有多大能耐,陈家的私兵又有多少斤两,我是一清二楚。那时说你能打败陈家,我真不相信。但叫我拿这条命陪你,七哥没二话。可万万没想到,陈应德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好好的一支军队,还没用上劲,就这里丢一点那里丢一点慢慢折腾光了。老实说,到现在七哥还有点晕晕乎乎难以置信。佐云啊佐云,七哥越来越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到这里蔡七向章扬身边一凑,眼里浮满了敬佩和迷惑。 没来由的一窒,章扬突然觉得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催促着他,鼓励着他把一切全都表白。正当他就要开口时,却看见单锋满脸纳闷的走了过来。略带歉意地望了眼蔡七,他扬声问道:“单兄,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刚抓的俘虏一定要见你。他说他是陈家的客卿,想见识一下到底是谁能把陈家打得这么惨。不过我觉得奇怪,咱们在这附近抓住的都是带伤掉队的,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没跟上。” “莫非是陈家的死士?”蔡七听得古怪,连忙发声提醒道。 单锋低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不太可能,他穿的倒像是个文士,而且身材单薄,看上去没有危险。” “那就把他带过来,让我看看。”章扬无所谓的挥挥手:“纵是死士,也值得一见。” 单锋听他语气豪迈,不由赞赏的点了点头,自顾转身行去。不一会,他和刘猛一左一右,带来了一名文士。只见那人青衣儒帽,方脸短须,清瘦的身躯步履从容,面上神情更挥洒自如。边走还边对刘猛说道:“如何,我料他定会见我,若连这点胆魄也没有,怎敌得住陈家百战兵锋?”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章扬身前,那文士镇定的理了理湿透的衣衫,躬身一礼道:“徐潞见过阁下。”这一礼还未到底,他已看清章扬的面目,却见他手脚顿时一僵,定在了那里,片刻后竟凄惶的大笑起来。“咳咳”声中,他笑得前俯后仰,连眼里都溢出泪来:“原来是你!原来竟然是你!枉我徐潞自诩为智者,偏偏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你!陈老三啊陈老三,你败的不冤,委实不冤啊!” 蔡七等人见状莫名其妙,愕然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又齐齐把目光转向章扬。没奈何的皱眉苦笑了一下,章扬示意自己也不知原委。对着似哭又似笑的徐潞,他客客气气的拱了拱手:“这位先生,你我曾是旧识?” 笑声陡然一低,徐潞死盯着章扬咬牙切齿道:“我认识你,你却未必记得我!”闻言一怔,章扬疑惑的上下打量着他,苦思冥想起来。 徐潞一挥衣袖:“不用想了,你记不起来的,还是让我提醒你吧!翠屏山前,陈家军中。” 眼睛猛然一张,随后又慢慢闭了下去,章扬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夜瓢泼的大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星没有月,耳边只有轰隆隆的暴雨声。他赤足拉着马缰,高一脚低一脚奋力在泥泞中跋涉。 整个稚虎营和后军鱼贯在他身后,人拉着马,马又拉着人,任凭雨水把全身浇透。几个兄弟看不清道路,失足落下了悬崖,没有人惊呼也没有人畏惧,只是默默的继续向前。然而谁都知道,在每个人脸上肆意流淌的雨水里,都有一股是那咸咸的泪滴。 活下去!就为了这最简单的要求,他们没有停下悲伤的权利。 黑黝黝的天地间,那一点朦胧的火烛是多么的醒目,只有到了那时,他才终于放下了心。一声充满仇恨的怒吼后,无数帐篷被马蹄踏倒,无数的敌人还在睡梦中便再也不能醒来。豆大的雨滴疯狂的扑打着四际,把那些染红的衣襟重又漂洗成原来的颜色。有几顶帐篷倒下时被火烛点燃,旋即又被大雨打灭,不过那短短的一瞬,已足够让他找出中军大帐。陈应龙,那个号称世家俊杰的家伙,被他堵在了门口,恶狼一样持刀反扑。冰冷的夜雨下,刀光映着帐内的点点烛光,绚丽而多彩。可是长枪,从未辜负过他的长枪,只是轻巧锐利的在空中一滑,便打碎了重重刀影,穿透了陈应龙的咽喉。当一股血流顺着枪尖溅射时,他眼角的余光却越过陈应龙的身躯,看见帐内案几旁,一个文士席地而坐,正怨毒的盯着帐外的他。 “是你。”章扬吐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你的眼神和那夜一模一样,我早该想起来了。” 第6章 坦白 双眼涨得一片血红,徐潞冷笑着讥讽道:“不敢当,阁下当日意得志满,眼中哪里还有徐某这等废物。哼哼,我倒是奇怪,你怎不顺手把徐某也杀了。” 章扬神情一正:“在下当日一击得手,又岂能再做纠缠?先生明达,自当知道次日接天岭的恶战。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若是换个时间地点,就凭你随侍左右的谋士身份,我怎也要杀之而后快。” 鼻子里闷闷的低哼了一声,徐潞道:“说得好,说得好!只是你也太小瞧徐某了。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徐某虽是庸才,知遇之恩,杀友之恨,又岂敢有一日苟忘!” 他昂首踏前一步,双手握拳,白皙c削的脸上竟有几分杀气一泻而出。此时的他非但不若文客,反似个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见市井豪杰。伸手拦住作势待扑的刘猛,章扬饶有兴趣地看了看徐潞,釉黑的眼底深处禁不住流出一丝赞许:“恩怨不相忘,先生真大丈夫也!然先生纵然睿智,事先想也不知均州主将是我,今次却所为何来?”只听他朗声一笑:“我小窥了先生,先生却也莫要小窥了我。以你之地位,当真会掉队被俘?” 风中雨丝如箭,扑打在他的头上,把原本乌黑的铁盔洗耀的发亮。望着那张满脸自信英气勃勃的面庞,徐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愤茁顿时消散无踪,他谓然叹道:“不错,徐某今日单身闯营,本是为解陈家危亡之局。至于见到你,倒是意外了。” 章扬眉角一挑,略带几分好奇问道:“原来先生竟是来做说客,不过陈家豺狼之心,人所尽知。纵虎归山,必后患无穷。却不知先生想用什么来打动在下?” “金银珠宝,常人皆以为贵,徐某本也打算试试它的威力。只是如今遇上了你,这个头便再也不值一提。” “那也未必,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自古有之。先生又怎能断定在下不喜这阿堵物。”摇摇头章扬轻笑着反驳了一句。 百味交集的深望了章扬一眼,徐潞感叹道:“若你能被钱财买动,应龙兄也不会兵败身死了。阁下毋庸敷衍,徐某也不必废话,愿不愿意放陈家一条生路自是由你。在下不过想请教一句,陈家精锐尽亡于此,何人得利最多?” 心一动,章扬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起来陈家贸然进兵均州,固然是因为贪图此地繁华,财货丰盛,更重要的却是由于在东南平原一时与王家成了僵局,无奈之下才不顾根本冒险向外发展。自己原来考虑形势不利时请王家拖拖他的后腿,如今得胜,这个主意却非要改变不可了。想来陈家打垮了王家,自然要扩张。可若是王家打垮了陈家,下一步只怕也是冲着均州而来。如此看来,眼前这残余的陈家私兵,非但不能消灭,还要把伤兵俘虏一并奉还,让他们继续去和王家打生打死方是上上之策。唯有这样,均州才能真正得到一段时间的安定。徐潞此人一语道破天机,委实是个厉害人物啊。有这等明辨大势的人才在,陈应德却依然兵行险着,倒也算是件咄咄怪事。 静等着章扬的决定,徐潞的心中忐忑不安,只是表面上依然气定神闲。个中的利害得失他已经点了个通透,然而能起多大的作用谁也不知道。时间悄然的流逝,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徐潞心头猛地一沉,突然想起章扬既然能杀官造反,又何尝不能把局势搅乱,来个混水摸鱼。倘若他真要如此,自己这番刨析就反成了指点他作乱的途径。双手里温热的汗珠,和外衣上那冷湿的雨水一夹,竟让他不由颤粟起来,面庞上顿时一片惨白。 忽地,章扬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向着他伸出了手。 大事一定,双方又在细节上争论了半天。几番唇枪舌剑以后,才终于谈妥了退兵的条件。陈家赔付的金额就连不知钱财滋味的刘猛也为之怎舌,更不用说徐潞会有何想法。如果不是章扬最后同意放还俘虏,徐潞几乎要把他看成是地道的奸商。饶是如此,他还是满心欢喜的答应了各项条件。毕竟,形势比人强,此时此地,能保住剩下的军队便已是万幸。 向章扬借了一匹战马,徐潞急匆匆的赶去陈家营地。望着他的青衫背影越行越远,渐渐缩成了一个黑点。章扬脑海里却越发清晰的浮现出徐潞那张白皙c削的面孔,愤茁和冷静,怨恨和尊重,这些原本冲突敌对的情绪在徐潞身上却出人意料的糅合在了一起。遗憾的笑了笑,他对着蔡七等人感叹道:“徐潞此人,明辨大势,睿智坚贞。如此人才,却偏偏与我是仇家,当真令人惋惜啊。” 四下里一片寂静,蔡七等三人默然不语。章扬扫了众人一眼,苦笑道:“你们想必都听出来了,我也不想再瞒下去。人生在世,知己难求,若要我一天到晚带个面具,连至亲好友面前也不敢脱下,实在是难熬啊。” 徐潞的出现坚定了章扬披露身份的决心,而这曾经生死与共的嗜血杀场,也正是坦诚相见的好地方。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第一个回答的不是刘猛,也不是蔡七,而是那素来沉稳的单锋。此时他脸上肃穆庄重,话音真挚:“单某虚度年华,曲指已三十余载,平生所敬唯天地君亲,刎颈之交不过小猛父亲一人。有时难免扪心自问,自己这般持重保守可有意义?今日听到章先生这番话才敢确定,交友贵在知心而不在言行。先生但请放心,单某别的不敢说,这张嘴总还算得上严实。”他又拍拍刘猛的肩膀,接着道:“至于小猛,先生更不必顾虑,任谁都看得出,他可是对你崇拜的很。倒是七兄,身为朝廷官吏,拿着帝国俸禄,怕是有些为难呢。” 看着三双眼睛转向了自己,蔡七有些恼怒,若不是章扬眼中的信任,他早就跳了起来:“看我做甚?蔡七自是个粗人,说不出那许多拐弯抹角的话来。摊开来说吧,佐云,听到徐潞说的翠屏山,陈家军,我就知道你是中南乱军中人。其实经过这一仗,大家都有些明白,你这等生猛老练的战将总不会平空掉下。嘿,杀了几个官,造了一次反,便当真罪该万死么?我蔡七就不信!只不过今后任你如何,决不能拿均州百姓做垫脚石,他们生养我数年,蔡七早就决定为均州不惜一切。”他言辞激烈语气坚决,到最后才缓和下来,紧盯着章扬字字句句如铁斧裂石:“除此以外,佐云你便叫我赴汤蹈火,七哥也在所不辞。” 一股暖意从心头喷涌而出,烧得章扬脸庞炽热通红,沾满雨滴的身躯面容顿时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蒸腾跳跃。他深邃的双眼闪闪发亮,禁不住“噌”的一声,拔刀斩断了身旁一颗大树。隆隆的巨响过后,蔓枝带叶的树木轰然倒折于地上,他这才缓缓收刀回鞘,平复了情绪:“章扬何其幸哉,得蒙各位不弃。而今虽无笔墨,但以此树为证,今生必不负诸位!” 就在章扬挥刀断树的同时,徐潞已驰入陈家破败简陋的营地。入眼处,遍地都是沮丧恐惧的面容,一个个失魂落魄的士卒有气无力的来回走动,仿佛全都对前途失去了希望。徐潞黯然下马,有些内疚的穿行在人群中。没等多久,闻得消息的李光已急急赶来。相离不过一夜,他竟然c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萎靡不振。直到看见了徐潞,这才露出些喜色:“徐兄,可是改变主意了,那可太好了,这个乱摊子我真有些背不动了。” 望着兴奋的李光,徐潞有些感动:“多谢李兄如此关心,不过徐某决心已定,万难更改。这次前来乃是告诉李兄,我已经说服均州军队罢手退兵,条件是陈家支付一笔偿金。还望李兄通知陈老三,叫他就近速往莹州段原处借些财物,如此尚可保住陈家一点元气精血。” 难以相信的盯着他看了又看,直到确定徐潞绝非玩笑。李光的身躯突然一阵颤粟,蜡黄憔悴的脸上顷刻间涌满了血色。他嘴皮上下翻动,也不知嘟囔了些什么,昏暗的眼中终于渐渐放出了光芒:“徐兄徐兄,得友如你,应龙兄死也瞑目了。”徐潞急道:“李兄,徐某如何并不要紧,只是你必须快些说服陈老三,时间长了莫要生变。” “徐兄且宽心,现在陈老三还在昏迷中,此事我来作主。”有了这完全意外的好消息,李光胆气平生,全无越厨代庖之惧。忙不迭的吩咐下去后才转向徐潞:“徐兄主意已定,李光自不便强求,只是去向何处,可有打算?” “行一步是一步吧,这一身才学,想来还不至于饿死。”提起前程去路,徐潞也不由惘然,一时也说不出个方向。“李兄,你苦守陈家,今后怕也艰难,自己还要多加小心啊。” 李光的眼里晶莹初现,却坚韧道:“没什么,若不是陈老三太难容人,徐兄何尝不是如我这般守着忠义。以前在徐兄的托庇下李光轻松写意,今后就来偿偿那个中难处吧。” 抿了抿嘴唇,徐潞知道再不必多说。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彼此能会意知心便已足够。 真的要走了,了却了最后的心事,自己该可以轻松的走向新路。也许,还不能让自己彻底忘怀的,便是那个年轻人了。若不是两人份属敌对,倒很想和他交往一二。只可叹,知遇之恩难报,杀友之恨难消。要怪,就怪这天、这命、这时,无情而冷酷的捉弄了自己一回。 山下,轻纱般的雨雾里,景色一片模糊。徐潞转头痴痴的望着,像是要寻找什么,又似在割舍什么。别矣!旧时河山如画,依稀往事还留。而今只能收入袖中,留待午夜梦回,再慢慢品味了。 知州大堂的太师椅上,那张老辣的面孔依然毫无表情,管阙站在堂下,早已经恨的牙直痒痒。当初父亲令自己前来均州时,曾言此人性格温和甚好相处,哪里知道,此人分明是个狡诈多变的老狐狸。 望一眼脸色黑赤的管阙,赵春山几乎忍不住要耻笑出声。这种纨绔子弟,但见他人立下功勋,便立刻妒火中烧,也不管是非曲直,一味卖弄那些贬低折损的手段。若是碰上些只知拍马迎奉的官员,自然言听计从,可遇上了赵某人,就该另当别论了。眼看管阙气怒交加,他觉得到了开口的时候:“管将军,你所言甚有道理,不过清记的少东家浴血沙场,陷阵冲锋,这功劳也是明摆着的。何况他本乃客身,以团练副使的名义督领全军。要是我将他擅自撤兵一事以军法论罪,于情不和,于理也不通啊。管将军一心明典重刑,整军肃武,此意拳拳可鉴。只是就现下时局而论,教赵某委实为难。”他口中唏嘘,伪装烦恼的搓了搓手,忽然道:“要不这样,烦请管将军修书一封给振武将军,请他向刺史大人发道公函,这样赵某也好拿个凭据压一压外人的议论。” 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哼,从管阙的鼻子里传出。傻子也明白,这等放不上台面的事情倘若变成了公文,简直就是给那帮谏议大夫送上最好的把柄。老父管捷原本就对自己不很满意,这种事更是万万做不得。 “大人还真是深谙为官之道啊,不过有些时候,能放手的最好还是放手,免得一不小心惹火烧到了自己。”管阙知道今日再弄不出什么结果,便阴阳怪气的丢下了几句话,敷衍着行了半礼,大咧咧的昂然转身出府。 一个身影掀开了后厅的帘子,孙茂疾步走了出来。他满脸铁青望向门口,愤然怒道:“他奶奶的,这小子太猖狂了,就算他老子是振武将军,也轮不到他来均州撒野。”听到这番话,赵春山嘿然笑了起来,指点着孙茂道:“瞧瞧,又忍不住了,你俩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这不知好歹的脾气你才知道?本官若与他叫劲,岂不辱没了斯文。” 他端起茶来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口,方才放下茶盅,眼中一道寒光猝然闪现:“既然他老是看不惯章杨,那就让他们俩去拼个死活。哼,凭他这块料,怕还不够人家当点心吃的。” 孙茂浑身凛然一抖,有些惊惧的看着赵春山。从来只看见这位老大人嘻嘻哈哈不动声色的收拾了对手,今天这样杀气四溢的话却是第一次听见。那章杨自来均州,马不停蹄左右征战,又给自己连着带来两次功勋,左看右看也是个好人。如今均州刚刚安定,便将他随手抛出,这样的处置令他这死党也有些畏惧心寒。 耳中没有听见回答,赵春山已把孙茂的心迹算了个透明。他不悦道:“糊涂,难道你以为本官天性薄凉?你且想想,那章杨居于劣势,犹能摧败陈家。管阙此等饭桶,焉能与其较一日之长短?此计或可算是借刀杀人,却绝不是卸磨杀驴。” “我明白了。”孙茂听的发呆,下意识的答了一句。 “你不明白!”不满的叹了口气,赵春山再也懒得多说一句。此时房内寂静,只听见户外雨声嘀嗒不断,淋在屋檐地上纷纷乱乱, 惹得他心里越发烦躁郁闷。眼前这个孙茂,忠诚没有问题,然而终究是个武夫,脑子里少了一根慧筋,比起章杨来可谓天差地远了。只可惜清记米行和中南叛军素有瓜葛,那章杨的来历着实有些不明不白。再者近来他灭海匪,破陈家,表现也太过夺目,难免引人注意。虽然他对均州对自己都可称得上仁至义尽劳苦功高,可万一他真是叛军余孽,这顶亮灿灿的官帽恐怕就不属于自己了。如此看来,此人到底是用还是不用,还需从长计议。 “孙茂,章杨等人何时可以回城?”沉吟了半晌,赵春山忽然问道。 “陈家偿金今晚就会送到,估计明日清晨他们就可回城。” “那好,你去一趟小西山横云楼,就说本官明日正午宴请全城官绅,答谢一干有功之人,叫他们早些做好准备。” “是,大人,我这就去。” “且慢!”赵春山喝住了转身要走的孙茂,叮嘱道:“办完事后你再去浣春楼,就说是我的意思,明日宴上,如嫣姑娘定要出席。” 孙茂讶然抬头,却见赵春山的眼里泛过一丝奇诡的神采。 第7章 冲突 横云楼东西南北皆在十丈以内,单以场面而论,实在算不得盛大。在寻常人等看来,它能位居均州诸多酒楼之首,倒成了一个异数。其实这饮食一道,高低上下之分,初始在形,其后论味,到了最后,却也还要落在意境上。那横云楼坐于小西山麓,九曲溪旁,怀拥山川之秀丽,旗携日月之余晖,比起那些位于嘈杂闹市的寻常酒肆,自然就多了几分雅致。更难得楼中的几位大师傅心思灵巧,调理出来的酒菜,素重清淡幽洁,隐有与天地合,与景色齐的味道。放在个中同好的眼里,理所当然的换来了一时无俩的称号。 这一日正午未至,章扬等人在赵春山亲自引导下前往横云楼。刚转过最后一道弯,众人便不由屏息惊叹。就在前方不远处,横云楼沐浴在一片云雾之中,朦胧中依稀可见小楼四周梅雨连阶,草色葱澜,空中烟霞缭绕,水气蒸腾。偶有燕子低回,尾翼三振,青鸟一啼,满山皆翠。当真可谓是占尽天地精华,让人心气遐爽,悠然快意。只可恨沉醉不过片刻,楼内已呼啦啦的涌出了近百名官绅富商。顷刻之间,整个寂静的山谷便被吵得翻了天,最让人生厌的是那些马屁高手,远远的便开始在人群中大呼小叫,生恐此地诸人忽略了他的存在。章扬皱眉侧目,只见赵春山脸上也油然露出些许厌恶,他叹道:“这帮家伙,不知半点修身之术,没得污了良辰景色。赵某苦心挑选的佳绝地,被他们如此糟蹋,真真何其不幸。” 章扬嘴角微扬,不经意间拉出了一道弧线,他淡然道:“将军百战犹获罪,说客低语已高升。这等只知拍马迎逢之人,帝国可谓遍地都是,大人难道今日才知道?” 步子突然一顿,赵春山不由尴尬起来,他干咳了两下,苦笑道:“世兄这话虽是有理,却连赵某也一同骂了进去,他们能赴这庆功宴,说起来还不是赵某下的帖子!” “大人切莫误会,在下可没有半点指责大人的意思,官面上的事,要应付的总还得应付。”章扬说来不温不火,虽然语气有些不屑,却也令赵春山无奈的点了点头:“世兄聪慧,这仕途一道,确实不能被爱憎左右,有些事你纵然不愿也必须去做。唉!你不是官身,倒有些可惜这番见地了!”若有所思的望向章扬,赵春山双手反覆抚弄着腭下的胡须,眼中晦涩难明。 “大丈夫生而在世,本当率性而为,若处处缩手缩脚,怕也没甚么滋味。”章扬随口冲出一句,见赵春山不以为然,便一笑道:“在下妄言,大人姑且听之。” 赵春山却并没有立即答话,只是投向章扬的目光却更加混浊起来,半晌后方才摇头道:“少年心性,少年心性!”这一叹过后,他似是不愿再提此事,三言两语的岔开了话题。 说话笑笑间一众人等已来到楼前,顿时陷入重围之中。打躬作揖敷衍应酬了好半天,这才千辛万苦的从人群中脱身而出。紧跟在章扬后面挤进楼内,蔡七眼看赵春山仍在楼外客套,伸手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心有余悸道:“好家伙,这可比真刀真枪的打上一仗还要累人,我算明白了,今后要想升得快,非得好好练练两片嘴皮子。” 接过小二递来的毛巾,单锋抹了把脸,他笑道:“依蔡兄的秉性,再怎么练也是白忙。不过赵知州固然不能免俗,总归还能把握些分寸,蔡兄暂时还不必担心。” 不多时众人各各入座,赵春山略略说了几句,大意自是一敬诸将劳苦,二祝均州平安。他的说辞虽短,却也面面俱到,花团锦簇,一下子便把席中的气氛闹了起来。酒不过三巡,堂内已人声鼎沸,杯盅交错,果真有了几分太平气象。 蔡七性格豪爽,又素喜杯中之物,那轮番前来敬酒的各色人等倒有大半被他应付了过去。只是说来也怪,自打赵春山祝酒完毕,他的脸上便略显青白,待到和别人客套了几次后,更是郁结纠缠。但见他人来杯干,一盅盅的闷头喝下,直看得桌上旁人瞠目相望,不知何故。 再喝了几轮,蔡七脸上已红白混杂,甚是吓人。此时又一道佳肴上台,引得各桌上呀声连连。耳听得旁边箸声、杯盘声、笑闹声络绎不绝,他终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跳将起来。“各位大人!”蔡七深吸一口气,面向堂中霍然大声道:“蔡七出身军旅,没见过什么市面,要说这酒席如何,蔡七只有一个字‘好!’,可要说起蔡七吃的如何,我也只有一个字‘闷!’。”他一仰脖子干了一杯,看也不看旁人,话音愈发响亮:“想必诸位要笑我不知好歹,放着美食当前,高朋满座,居然还要说闷。可在蔡七看来,这美酒佳肴,这平安景象,哪一样不是士卒们浴血换来的。偏偏我今日踏进此门,从头到尾竟然没有听见一个人提起他们。难道寻常士卒,生来就只是刀头舔血,黄沙埋骨的苦命人?他们遗下的孤儿寡母,生来就只是草棚贫窟,冻饿无食的饿死鬼?我闷!我闷啊!” 一语甫灭,应声全无,蔡七横转醉眼,扫了一圈。只见厅内众人,有人面带惭色,无以为语,更多的却是不以为然,自顾低头盘弄杯盅。他呆立片刻,心头那股失落浪翻潮涌,不能自抑。苦涩的笑了笑,蔡七再也说不出半句话,重重的跌坐了下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七哥,你和他们说这些,时间错了,地点也错了。”一双有力的手伴着低低的话语搭在了他肩膀上,章扬明亮的双眼似是直射进他的心窝。“佐云!”蔡七浑身一暖,脸色重又显出生气。这时他才留心到,自己这桌上,人人都敬佩地看着他,就连硬挤进来的孙茂,也松了以往上官的高傲。 突然,右首桌上传来一个声音:“蔡什长,哦不,应该叫你蔡校尉才对。”讥讽戏昵的语调里,管阙傲气十足的站了起来。他顿了顿嗓子,像是要让这个称呼停留的更长一些。“才几日不见,蔡校尉突然意气风发啊。不过这种事,原是知州大人考虑,你怎知赵大人没有对措?”这话听来平常,却连消带打,既损了蔡七,又把矛头指向了赵春山,惹得无数目光立时转向了厅中的主桌。 众目睽睽之下,赵春山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可恶。他带着笑意挥挥手,浑若无事的立起身来,脸上平静的不见丝毫波动:“蔡校尉也是一心忠义,可敬可佩,虽然急了一些,总是出于好意。本官原准备酒宴过后,再去安抚百姓,如今看来,未免有些失策了。来来来,蔡校尉,本官这便敬你一杯,切莫以为本官办事拖沓,心中没有父老哦。”一扬脖,他杯中美酒一空,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争议便被他轻描淡写的敷衍了过去。眼看蔡七也爽快的干了一杯,赵春山拍拍双手,故作兴奋道:“诸位,今日还有一幸事,浣春楼的如嫣姑娘听说本官要办庆功酒,自告奋勇来此助兴。如嫣姑娘琴技天成,意境深远,我等能在这山清水秀之地,抒怀畅饮之时,听绝妙一曲,实为人生快事也。不知诸位可愿与本官共享此佳音?” “老匹夫,果然狡猾。”眼看旁人都陷入了骚动之中,管阙咬牙切齿,恨意丛生。难得蔡七跳出来做个靶子,本想借机一泄心头嫉火,却没料到赵春山不为所动,几句话便糊弄了事。他还在暗自赌气,厅内已响起婉转的琴声,弦音欢畅欣喜,叮咚悦耳,有劫后余生之乐,含普天同庆之悦,正是一曲[庆重生]。如此应景应时,又能紧扣众人心声的曲调,除了出自如嫣之手,均州更有何人? 曲声悠悠,穿庭过堂,瞬忽没入草木山川之中。有那近窗的食客无意望去,只感到连楼外的青山碧草,都在丝丝雨中活泛起来。听得许久,厅内忽有一声杂音乍起,琴声立断。诸人正愕然间,那如嫣已盈盈推案站起,缓缓行了几步,垂首探腕,自去席上取了杯酒,开口道:“小女子今日献艺,本想以琴为声,一表衷心谢意。只可惜……” 众人屏息相待中,只见她臻首微抬,瞄了一眼满堂宾客,浅笑道:“只可惜各位大人们官威太重,倒压得如嫣乱了方寸,既然这琴弹不下去,小女子只有借着杯中清酒,略表寸心。”如嫣说来谦逊,可谁不明白,她是嫌弃此地鱼龙混杂,不知规矩,生恐委屈了自己心声。 赵春山巍然端坐正中,耳听如嫣一番说辞,屑笑之余倒也生出几分同感。他素知如嫣从不饮酒,本待起身劝阻,却见她手执酒杯原地踌躇了片刻,鼓足勇气漫步行向章扬那桌。赵春山心中一动,竟静默不语,只把眼角余光投向了管阙那边。 小小厅堂,能有几步之遥?等到众人一并回过味来,如嫣已到了桌前。眼见章扬起身相迎,那双黝黑的眼眸毫不避讳的撞了上来,如嫣心中一颤,几乎拿捏不住那小小的酒盅。她低眉垂目,避开章扬的视线,举杯道:“先生当日狷介放肆,有失君子之风。若以此而论,断当不起如嫣这杯酒。然先生为我均州,浴血沙场,别时一诺,果然应证。今日如嫣方知,小节之于大义,实有如萤火之比皓月。”说的这里,她胆气渐壮,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直视章扬:“先生,小女子特来敬你一杯,一谢你挽危澜于昨日,二愿你长守诺于明朝。” 杯中酒色淡如朝露,如嫣的眼神清似碧水。迎着这般滢然流动的目光,章扬知道自己再脱不出那未知的漩涡。彼时惊艳的不过是容貌琴声,如今更心动于她的巧言谈吐。“如嫣小姐能恕在下鲁莽之过,真教人欣喜难言。这杯酒,在下自然喝下,如嫣小姐的话,更当铭记五内。”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举杯饮下。彼此都觉得酒虽醇美,犹然难以醉人,倒是那一缕似有似无,淡淡相知的味道,有些叫人迷恋不已。 他二人一敬一饮,自得其乐,全未把满堂宾客放在心上。在如嫣看来,既是庆功酒,原该只敬豪壮之士,与那旁人有何相干?而章扬虽明白此举有失骄狂,偏生遏制不住冲动,一时也顾不上许多。 冷眼看着众多惊羡妒嫉的眼神,赵春山自道章扬毕竟年轻,这怀壁其罪的道理,如何也敢轻易忘记?纵使他人自恃身份,管阙那狂徒又岂会安定。他嘿然一笑,视线稍转。果不其然,不知何时开始,管阙脸上已碜的铁青。看这情形,虽然背后有人死死拉住他耸动的肩膀,只怕他终究要起而发难。 “大人,你看要不要提醒章扬一句?”孙茂见场中气氛怪异,抽身来到赵春山身旁。“你只管多看多听,莫要多事。”赵春山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要来的早晚会来,何必白费力气。”孙茂挨了他当头一喝,唯有闭口噤声,退到他身后。 饮下了平生第一杯酒,如嫣立时体会到荡气回肠的滋味。几缕绯红借着酒意,悄然爬上了欺霜赛雪的脸颊。伸手捋一捋额前垂发,她惊讶的发现指尖过处满是温烫。罢了罢了,管它酒醉也好,心醉也罢,今日便由那紧锁的心扉顿开,让那执坳的情怀初放。但、愿、他、能,知我,怜我,惜我! 眼前的明眸为何一笑便又垂下?那乌亮的蝉发怎么还在颤抖?章扬怔怔的端着酒杯,心里却交织着喜悦和担忧。酷烈的醇酒已顺着身体向外燃烧,只不知其中酿就的到底是“敬”字还是“情”字。一阵清风悄没声息的从窗外偷偷熘入,吹过了厅堂,吹过了人群,也吹乱了她的云髻雾鬓。终于,那道目光从青黛的娥眉下露了出来,羞涩里分明带着几分笑意。没有闪躲,也不再逃避。 章扬终于笑了,管阙终于怒了! 他怒气上涌,振开了背后紧拉的双臂。“章扬!”,一声嘶喊后,变调的声音把管阙自己也吓了一跳,他避开众人奇异的目光,压低了喉咙,恶毒道:“今日是庆功酒,可不是百花酒。大庭广众之下,你与一勾栏女子眉来目去,仕子身份何在?大人们的颜面何存?。” 如嫣浑身巨颤,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方才还情意微澜的眼中此时已充满哀怨无助和自卑。望着那双叫人心碎的明眸,章扬眼角一缩,一双手缓缓向腰间伸去。杀气止不住的向四周蔓延,刀锋已自匣中映出冰冷的寒光。“管将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嫣在看见他的举动后,唇边突然浮现一抹欣慰的笑容。而后她不知从哪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力量,竟然挺直了柔弱的身躯,抢在章扬前面,骄傲的转身迎向管阙。 “管将军,如嫣身在青楼,籍没教坊,自知卑微。但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当日将军欲取如嫣为妾时,怎不嫌弃我身份低贱?今日我怀谢恩之心,敬义士一杯,纵有仰慕之心,也不过人之常情,为何将军要出此恶言?更何况如嫣苦求琴道,尚知自重自爱,如何便让各位大人颜面无存?若按将军所言,列位明雅韵,喜弦音的高人上客难道都是无耻之徒?” 这一席问话说完,堂内众人既惊于她的傲骨,又想起管阙追花逐柳的恶名。他们原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袖手旁观,此时却惟恐自己也无端端落个失仪的嫌疑,十成里倒有九成开始低声指责管阙未免过分。要不是畏惧他家世显赫,眼见就要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小贱人!”见众人被如嫣几句问话引得变了立场,管阙气怒攻心,全不顾自己该有的仪态。“你一个勾栏艺妓,老子娶你作妾那是抬举。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居然质问起本将军。呸!我说你贱你就是贱,哪来那许多废话。” 厅中一片哗然,就连站在柜内的东主也暗暗摇头。如嫣呆立场中,怎么也没有想到管阙居然会像个无赖般强蛮无理。几滴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终是忍不住坠了下来。章扬看着她颤抖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愤气自丹田蓬勃而出,疯狂的撕咬着心肺,狠狠的鞭鞑着肌肤。他原本还不明白管阙为何突起发难,待到如嫣大胆直言,已知他是色心未泯。如今恨他污声谩骂,更怜如嫣气苦无依,心中早已燃起的杀机,便如干柴遇火,烈焰逢油,再也按捺不下。 “管阙!你既有胆辱我,那便刀剑相见吧!”章扬暴喝一声,拔刀进步,直逼向管阙身前。众人惊听雷霆一声,慑懦望去,但见他双目怒张,发带蓬飞,狰狞直如猛虎。瞬时间满堂静默,乱声全无,唯有章扬重重的步伐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第8章 王霸 “你,你想干什么?”目睹章扬杀气凛冽的逼了过来,管阙的喉咙里挤出了一丝恐惧。他情不自禁的连连退了几步,直到腰杆碰上了桌面,方才勉强撑住了身躯。黑色的脸上猖狂褪去,在刀光的映射下不停抽搐。 鄙夷的望了他一眼,章扬冷笑道:“你说我想干什么?你我皆为武人,既然敢口出狂言,当然要在刀剑上分个高低,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学那泼妇骂街不成?”他晃了晃手中长刀,虚虚噼了几下:“来吧,莫要推三阻四,平白污了将军之名。” 管阙依着桌台,脸上惧怒交错,他的右手搭上了剑柄,却怎也没有勇气拔出鞘来。突然,一个身着蓝衫的中年人自管阙身后站起,他踏步拦在了中间,对着章扬拱了拱手:“阁下请息怒,我家小将军一时口误,何必要兵戎相见。若有得罪之处,崔某愿代他赔个不是。”不等章扬答话,管阙顿时好似充了气般跳将起来,他指着章扬大声叫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此人身影才现,章扬心中立时一紧。虽然那人只是两脚微分空手而立,可浑身上下有意无意散发出的那股气势,堪堪阻住了章扬澎湃奔腾的杀意。一顿之余,章扬凝目望去,见那人年约四十,紫脸重眉,神色间倒有几分大气。这时管阙的叫声传来,章扬冷笑一声,却见那人也眉头微皱,似是对管阙的举动同样有些不满。 “赵大人!”回避了管阙的喊叫,那人转身面向赵春山的所在,正色道:“事情闹成这样,你怎么也不开开尊口。” 一直隐坐人群中静观待变的赵春山被他点名提及,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他嘿然笑了一下,立起身来,躲过章扬若有所悟的目光,仔仔细细的打量了那人一番,沉声问道:“你又是何人?” “在下振武将军麾下,中军虎帐尉崔哲。”那崔哲不卑不亢的报完了姓名,随即埋怨道:“赵大人身负一州职责,如何任由属下胡闹。倘若大人早些出声阻止,何至于生出这许多事端?”孙茂听他言语放肆,殊多不敬,正想出声喝斥,赵春山早已挥手拦住了他。这中军虎帐尉一职,论起来不过与校尉平级。然当今帝国多事之际,能在扬威、振武两将军麾下任中军近侍,不是有真才实学,便是亲友至交。他们这种人,位分虽低,却也不是能轻易得罪的。 “崔兄何出此言,本官如何不想劝阻,只是事发突然,想劝也来不及啊。崔兄你近在管将军身边,不也是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发生吗。”赵春山言语圆滑,一推一打,反诘了两句,顺便已把自己推托得干干净净。他见崔哲脸色一变,便见好就收,故作大度的笑道:“管将军出言失当,章世兄年少气盛,依本官看来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如各退一步也就罢了。” “不行!”管阙和章扬异口同声,一并叫了起来。管阙是自认刚才在章扬的威逼下手足失措,折了太多颜面,既然崔哲已挺身而出,若不羞辱一下章扬,怎么也不甘心。而章扬本就是为如嫣而怒,此时见赵春山话中没有顾及如嫣一丝半毫,如何肯就此罢休。他二人想法各异,却同时反对起赵春山的建议。 赵春山脸上露出几分难色,他望望二人又望望崔哲,一摊双手为难道:“崔兄,你也看见了,总之是少年脾性,哪里劝阻得来?就算本官强行遏止,只怕他们私下里还要争斗。”崔哲听他如此一说,倒也有些犹豫,他自是知道管阙外厉内茬,偏又死要面子,如果此时不能遂了他的心意,保不齐今后还要弄出什么花样。“这……,依大人之见呢?” “本官以为,莫若就让他们较量一二,武人重行,比一比也是寻常。只是彼此都要留意小心,切勿见了血光就是。”赵春山见他人虽傲烈,却似顾虑甚多,不难糊弄,嘴角边便泄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嘲笑。 崔哲沉吟了片刻,抬头望向管阙,只见他面容苍白双手微颤,投过来的眼神里除了阴狠怨毒倒有大半似在求助。崔哲从他父亲多年,几乎是眼看着管阙长大,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虽是长子,却无疑是管家五兄弟中最没有出息的一个。平日里狐假虎威,借着家族的权势欺弱逞强或还无妨,真要叫他性命相搏怕是还没上场脚底已先自软了。那赵春山说得好听,可刀剑无眼,万一有个闪失,自己如何交待? 他思来想去,终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对着赵春山低声道:“大人,我家小将军未经战阵,手底难有分寸,为保两方和气,能否让崔某代他一战。” “这个嘛,还要看章世兄的意思了。”赵春山没想到崔哲会横地里插了进来,不由得一愣。他心底虽是厌透了管阙,极想借此机会整治整治他,但管家威势正盛,也不容自己太过明目张胆。支吾了一下,他随手便把难题丢给了章扬。 想起赵春山一开始袖手旁观,如今又推卸责任,章扬即便再鲁钝,也明白赵春山似是别有用心。然而管阙此人,可谓卑劣无耻,自己便是坠入局中,也要先请他尝尝厉害。决心一下,章扬正欲出言拒绝崔哲代战,忽然感到背后有人在拉扯他的衣服。回头望去,如嫣不知何时已奔了过来,左手执住他的衣衫,右手不停的摇晃,那犹带泪痕的脸上满是忧色,分明在苦求他莫再执坳冲动。顾及她的处境,章扬心中顿软,十分杀意倒被锁去了七七八八。“罢了,既然赵大人不愿见血光之灾,我就与崔兄切磋切磋吧。只是,若我幸而得胜,管阙必须亲向如嫣姑娘赔罪。”看着如嫣楚楚可怜的身姿,章扬心有不甘的退了一步。 “好!”崔哲面上一喜,也不征询管阙的态度,毫不犹豫的应了下来:“如崔某技不如人,定让我家小将军向这位小姐赔罪。” 眼见一场龙蛇争斗成了舞狮献艺,赵春山眼中闪过一缕失望。随即他振振袍袖,若无其事的呵呵笑道:“能不伤和气,正合我意。这小西山上,有一谢晚亭,故老相传,云此亭凌于山顶,沐于霞霭,乃高绝之地。有此佳处,既配得上二位施展手脚,又可让我等一饱眼福。崔兄,章世兄,咱们且去那里如何?”他见二人齐齐点头,便笑而起步,当先出了横云楼。 众人只行到了半山腰,谢晚亭已然跃入眼帘。但见亭角高挑如锥岩,斜指苍天,直若几条正待破空而去的飞龙,盘绕守护在山顶。六根粗壮的亭柱,带着郁郁紫红,卓然傲立,让人心下震慑,几疑它们撑住的不是亭顶,而是无尽的苍穹。数十颗青松绿柏,零零散散的落在谢晚亭旁,那为人称颂的劲骨傲躯,在此地竟也黯然失色。 向上再走了几步,道路已越发崎岖,别说如嫣这样的弱质女子,就是许多年纪稍大的官绅,也开始气喘吁吁。赵春山回顾左右,便收住了脚步,原地看着谢晚亭赞道:“耳闻不如一见,想不到这秀色媚人的小西山上,竟有如此傲天孤地的去处。诸位,前路难行,我等就在此歇息,远观他二人如何?”他这提议来的恰到好处,即时引起随行众人同声应和。 崔哲望了望了谢晚亭,神色甚是满意,他转头对章扬道:“能在这般妙处与阁下一战,崔某大感快慰啊。” 他说来客气,章扬也就不好意思装作没听见。抬手对崔哲施了一礼,他沉声道:“请。” “请!”崔哲自度年纪比他大上许多,应了一声,便不再客套,率先行了上去。山风过处,只见他衣袖飘飘,隐隐然似有仙人之姿。目睹这般景象,站在章扬身侧的单锋不由凑了上去,遥指崔哲背影低声提醒道:“佐云,你留心细看,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章扬被他一说,禁不住抬眼打量起来。小径之上,崔哲的步伐忽疾忽缓,粗看之下,仿佛杂乱无章。落在他的眼中,却明白那一起一伏之间,恰恰和着风势而动。 偷眼看见章扬面容突然凝重下来,如嫣心头一紧,也猜到崔哲有些不寻常的地方。她垂目犹豫了一会,忽然举起纤手,自头上拔下了一枝玉簪,急行了几步,大着胆子拉住了章扬的左臂。 “怎么了?”章扬扭头奇怪的问道。 如嫣却并不答话,只是轻轻咬紧了下唇,手握玉簪弯下身去对着路边的石块一砸。一声清脆刺耳的“叮当”之后,那温滑晶莹的簪子已断成两截,在绿草黄土间翻了数翻,最后定了下来,凄凄然闪烁着残缺的艳光。她有些心疼的蹙了蹙眉,随即小心翼翼的拾起两截断簪,送入了章扬的手心。 抬头痴望着章扬的双眼,如嫣细弱的声音里居然透着无穷的坚毅:“这枝玉簪是如嫣往日最爱,十余年来不曾须臾离身。今日先生冲冠一怒,如嫣唯有断簪明心!只愿先生多自珍重,万勿让如嫣未尝新簪滋味,便坠人绵绵余恨之中。”她语中隐涩,借着爱簪之心,遮遮藏藏的表露了自己的爱慕牵挂。章扬紧紧握住两截玉簪,眼里溢满了说不出的快慰。无数话语在他唇边转了又转,最后只凝成短短一句:“你放心!” 如嫣依依不舍的放开了手,自去站在了蔡单等人的身旁。她举目向上望去,只见谢晚亭旁,此时云浪翻涌风雨澈寒。不多时,章扬的背影已进入了亭中,与那崔哲相对。短短片刻后,二人忽又步出亭外,竟纵身上了亭顶。她正彷徨焦虑时,耳边传来单锋安慰的声音:“如嫣小姐莫要惊慌,以他二人之力,也唯有亭顶方才施展的开。若是真要在亭中相斗,只怕不要三五个回合,这谢晚亭就要毁在他们手里。”如嫣心头一宽,这才稍稍放下了忧心。 山风激荡,过面如似刀割。单锋眯起双眼,紧紧注视着谢晚亭上。此时章扬已站在亭顶右侧,只见他左足前点,右足蜷踏在飞檐尖上,双手和于一处压在柄端鞘口,却并不拔出刀来。再看那崔哲,四下里打量之后,自去落足于左翼飞檐正中,一柄三尺长剑,已然脱鞘而出,横在了身前。 紧盯着崔哲的连番举动,单锋忽而有所触动,他低声疑惑道:“崔哲?崔-哲?难道他竟是出身于北地六大家?”听他说的蹊跷,刘猛连忙好奇的凑了过来:“北地六大家?单大叔,他们是些什么人物?”迟疑了一下,单锋有些不敢肯定:“我曾听人说起,边军中常有东三家或是西三家之称,合起来就唤做北地六大家。这六大家族久居于边疆,历代子孙惯经战阵,常以刀剑雄于军伍。那东三家里便有崔姓一族,正是以剑法出名。你看这崔哲剑横于胸前,鞘隐于肘后,刚柔并济,大有进则飞于天,退则潜于渊的气势,分明是出身名门。不过……六大家族庭训巍明,首重义理二字,若崔哲真是六家中人,怎么会帮助管阙这等小人?” “会不会是怕了管捷?”蔡七猜度道。 “不能!”单锋断然答了一句。“六大家根深叶茂,当年甚至有人敢于顶撞帝皇。如今再不济,也该不会畏惧区区一个振武将军的气焰。” “单大叔。”虽然什么也没听懂,如嫣还是忍不住关心道:“其他的我不明白,总之这个崔哲很厉害,是不是?” 单锋笑了笑:“如嫣姑娘,你可莫要叫我大叔,佐云虽比我年少许多,如今与我也是兄弟相称,你还是叫我单大哥来的好点。”看见如嫣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单锋转头望向山顶,认真道:“至于崔哲,虽然有可能是六大家的子弟,不过,我相信,佐云决不会输给他的!” “此剑行王者之道,守堂皇正气,存义士之风,阁下还请小心了。”一剑在手,崔哲浑身立时散发出威严气象。此时的他,意气磅礴风姿超卓,再不是那湮没于百余名宾客之中,丝毫也不起眼的随从侍卫。章扬见了他这般变化,不由斗志上涌,激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他合于身侧的双手缓缓前伸,左手下滑衔鞘,右手满握刀把,整个人顿时如同弓弦一般绷紧了起来。那柄在鞘长刀,更是在蓄势待发,几乎冻结了左右气息。 “好!”崔哲募地赞了一声,手中剑微微前探,吞吐不定。山顶咆哮的风雨云雾,到了他的身前,去势立缓,仿佛已被那三尺青锋尽数拦下。 忽然数十步外,一声松摇柏动,落在两人耳中,直如惊雷一般。章扬眉角飞挑,刀锋流转,已破鞘而出!远远望去,银芒裂空如电,几无踪迹可循。崔哲脸色一变,似是没有想到章扬的刀势如此狂烈。他足下急点,不退反进,手中青锋似飘花落雪,顿时把自己掩在一团迷雾之中。 一个照面方过,两人已交换了位置。站在飞檐中间,崔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脱口道:“好霸道的刀气!” “不敢当,阁下手中的利剑才叫神鬼莫测。”章扬神色肃穆,眼中藏不住惊叹之意。方才他刀在半空,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得手时,崔哲手中的长剑突然一振而起,爆发几如骤雨,短短一瞬间,竟在他的刀上连刺了十几剑,生生把自己避无可避的一刀卸到了身旁。纵是他贯来自信,经此一剑,也知道今日若想求胜,定是异常棘手。 崔哲露出了一丝苦笑,他举起剑来摇头道:“崔某浸湮于此道,几逾四十年。常以为刀虽为百兵之帅,却失于直,损于猛。一招出手不留余地,易为高者反制。想不到今日阁下一出手,便叫崔某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他仰头看天,脸上满是向往:“若是有缘,真想看看丁家老二遇上了你,又该如何应对?”说到这里崔哲收回了视线,恳切地对章扬道:“不过,阁下刀中杀气四溢,似是太过注重霸道一路。我辈武人,虽常历兵危战凶。但一味追求凶悍骠勇,终是难成大器。” 沉默了一会,章扬望着刀尖,说出了自己不同的意见:“阴阳变化,岂有定规?刀法也好,剑法也罢,不论王霸,都只是护身杀敌的伎俩。有王者之剑, 若行暴虐之事,其人所守该算王道还是霸道?握霸气之刀,施仁义之举,其人所重又该算是霸道抑或王道?” 手中青锋略略一跳,崔哲展颜笑道:“原来你志不在此,倒是崔某多事了。不错!王霸之道,在乎运用,拘泥于个中差别,着实落了下乘。”他饶有兴趣的看了看章扬:“你心志远大,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你我到底也还是敌手,说这话,不怕我嘲笑么?” 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章扬道:“观其言,知其人。单以修身而论,能谨守王道二字,岂容旁人小视?再说,你已知我与管阙相恶,犹能出言劝戒,我虽算不得聪明人,这点眼光判断还是有的。”他二人论长道短,不知不觉中已然变了称呼,彼此间的敌意倒消融了大半。 瞄了山腰一眼,崔哲无奈道:“虽然我也看不惯管小将军,只是为身份所羁,情非得以,不得不替他出头。”他面色郁闷,似有说不出的苦衷。良久,他叹了口气,提剑勉强张开笑容:“往事不提也罢,你看山下诸人,已隐隐躁动,你我还是续那未终之局吧。” 此刻山顶层层云霭聚集,空气冰凉彻骨。在章扬看来,谢晚亭上崔哲那挺直的身躯,在风里烟里渐渐模糊起来,再也无法看清他的喜怒哀乐。 第9章 彷徨 “对不起了!”刚刚进入清记米行的大门,章扬又一次对如嫣表达了歉意。为了防止她回程中再次受到管阙的骚扰,章扬自告奋勇,和蔡七一起护在她马车左右。由于亲眼目睹了他怒火上涌时的可怕,陪行的老鸨没敢多说一句废话,甚至在他邀请如嫣顺路去清记小憩时也未曾反对。 “这是第几遍了?先生不烦,如嫣也已经烦了。”略带娇瞋的说了句,如嫣的脸上有一股自怨自哀的神色淡淡呈现:“如嫣身在青楼,这种事哪里避得开去。今日先生尽力而为,如嫣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知好歹,还要抱怨。” 怜惜的看着那张淡秀静美的面庞,章扬真的无法抑制自己的愧疚之心。谢晚亭一战,他与崔哲终究只斗了个平手。虽然他相信若是无所顾忌全力以赴,定能以重伤为代价,取了崔哲的性命。然而崔哲毕竟不是管阙,他的坦荡,他的无奈,都让章扬无法下定决心。只是,到底还是委屈了如嫣啊。 “这两天里,我一定会去浣春楼。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品出了章扬话中的意思,如嫣猛然抬头,直直的盯着章扬,眼底里流动着难以置信的喜悦。当她确定章扬并非玩笑后,那股炽热便从眸中散到眉头、散到脸上,然后一直散到全身。鹅黄的单衣里,照出玉颈嫣红。乌黑的发髻下,映得肌肤格外明艳。面对如此佳人,章扬几乎就要融化在她的目光里。 如嫣忽然把头一低,羞怯的声音低如蚊蝇:“我该回去了。” “混帐!”目送如嫣在蔡七的陪同下离去,魏清再也克制不住怒火,他语气里充满了失望怨恨:“你大概已经忘了师傅,忘了那些死去的弟兄。” “我没有!”章扬愤然抬头,脸上写满了委屈。 魏清冷冷一笑:“你没有?如果你还没有忘记他们,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行险?怎么会把自己忍辱负重的誓言抛在了脑后?哼!还要诡辩!” “我……”章扬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痛苦的揉了揉头,颓然跌坐在椅上。半晌才听见他低沉缓慢的声音:“老爷子,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喜欢她的美貌,喜欢她的琴声。不过那时,如果在我和她之间作个选择,我会选择自己。因为我明白,经过了翠屏山的那个夜晚,章扬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名字,而是所有兄弟共同的名字。” 闭目停顿了一会,他接着又道:“然而,我今天又遇上了她。不但遇上了她,而且看见她在无端的羞辱下,是怎样的无助、怎样的让人怜惜。当她在我面前,亲口把我比作她最爱的玉簪时,我想,就算是叫我为她而死,我也愿意!”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像是依然沉浸在那一瞬间。魏清静静望着他,铁青的面庞也不禁开始松动。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本应该挥慧剑,断情丝,永远做那意在天下的好男儿。这昂藏七尺身躯,只能战死沙场,不能亡在儿女情长之上。但是!我做不到!看着她被别人谩骂,我只有一个**头,那就是――拔刀!杀人!!”章扬的声音激烈起来,他遏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睁开眼来几乎是嘶喊着继续说道:“老爷子,师傅的死我不敢忘记,弟兄们的血更不能白流。可是,老爷子!这一切,难道就非要和如嫣扯上关系吗?难道,我可以为师傅为弟兄们而死,就不能为如嫣而死?” 魏清长长的叹了口气,脸上怒潮褪去,只余下说不出的萧索落寞。银白的头发抖了又抖,本已佝偻的背嵴似乎更加弯了下去。他慢慢坐到章扬的身旁,轻轻的说道:“我也曾年轻过,知道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曾喜欢过别人,知道什么才是‘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只是,阿扬,我已经老了,陪不了你多久了。我愤怒,是因为害怕你为儿女情长,消磨了斗志,忘记了恩仇。真要是那样,有朝一日我到了地下,怎么有脸去见你两位师傅。”说着说着,他老泪纵横,伤心不已。章扬慌了手脚,忙不迭立起身来,连声安慰。难过了好半天,魏清才仰起了脸,他紧盯着章扬的眼眸,一字一顿:“答应我,扬儿,不管今后遇上什么事,不管你会走什么路。永远!你永远不要忘记师傅和弟兄们!” 重重的点了点头,章扬哽咽着答道:“我会的!我一定会的!”听到了章扬的答覆,魏清的脸上露出了疲倦的笑容,他挥了挥手,出人意料的说道:“既然你如此喜欢她,那便早日把她赎出来,也好少个牵挂。以后,莫要负她就是。” 时间仿佛在这刻停止,空气宛如在此地凝结,章扬呼吸一顿,无法相信自己听见的话。魏清抽出手来,狠狠地在他头上拍了一拍:“怎么啦?惊喜过度,成了傻子不成?”章扬这才醒悟过来,好不容易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好了好了,快去洗把脸清理一下,回头把今儿的事都和我说说。”慈爱的看着章扬离去,魏清靠上了椅背休憩起来。 到底还是老了啊,这一会工夫人就累了,他一边暗自感叹一边阖上了双眼。 十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消失了个月的日头忽然得意地挂上了天空,阴湿潮闷的雨季在暖暖阳光的照射下,恋恋不舍的告别了这个城市。早起的居民争先恐后将自家的衣物被褥拿出来晾晒,更有那性急的人急忙从箱底翻出了篾席清洗吹干,生活在喧嚣中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海匪的祸害已经被人遗忘,陈家的失败也渐渐成了往事。对于升斗小民而言,那一场担忧恐惧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玩笑,当然,它并不曾让人感到愉快。唯一还能让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就只剩下那个在危难中突然出现的青年。男人们喜欢一桩桩诉说他的勇敢,在赞叹的同时臆想着自己的未来。女人们则喜欢议论他的多情,在羡慕向往之余哀叹自己的归宿。 然而事实上,章扬却远不如他们口中那般快乐。经过一场用生命搏来的胜利之后,他惊讶的发现,自己除了得到几个知心好友,一个红粉知己以外,什么都没有改变。均州还是从前的均州,依然在官绅富商的引导下,平静的过着每一天。早晨太阳从东边升起,傍晚落日自西方垂下,而他只能在粮行内,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和热血。 巨大的潜流在各个地方汹涌汇集,但在均州人的眼里,那一切仿佛都十分遥远。每天吃些什么和穿些什么已经足够他们烦恼,至于千里之外的种种动荡,只是一个个小小的故事。 陪着笑脸送走一群客人,章扬长吁了口气。在锱铢必较中磨练耐心,这恐怕是连他两位师傅也从未想过的方式。可现实就是这么无奈,拿惯了刀枪的双手必须拿起算盘,决胜千里的智谋只能用来选择买进或是卖出。倘若不是单刘两家还有几百名追求武学的汉子,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彻底蜕变成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 门外太阳渐趋正中,又到了每天前往单刘两家的时间,章扬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想起那些热情爽朗的汉子,想起那些精光四射的兵器,他便仿佛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往日。理想与壮志,在清脆的交鸣声中是那样清晰,让他清醒的记住自己永远不能沉沦。 一辆马车在阶前停下,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重获自由的如嫣。她漫步走了进来,柔软的腰肢有如风中摆荷,叮当的环佩在身旁轻盈的舞蹈,甚至,那一身湖绿的裙裳,也带来阵阵清风飒爽。离开了浣春楼,在魏清的安排下,如嫣先拜了蔡七为兄。一旦摆脱了对未知前途的恐惧和忧虑,如嫣脸上终日弥漫着灿烂的笑容。每当她那婷婷身姿出现在清记的门口,大多数伙计唯有痛苦的闭上双眼。否则的话,在他们的唇舌和柜台之间,难免会多出许多透明闪亮的液体。 “先生,你猜我带谁来了?”面对章扬,如嫣已不再拘谨羞涩。她每天中午和章扬同车出发,傍晚再在他护送下返回蔡七家中,这一段路上,早已洒满了她嘤咛的笑声。就连道旁忙作的农人也知道,均州有一辆快乐的马车,马车里有一个快乐的女子。 可是今天,即便看惯了她的明眸皓齿,见惯了她的娟美面容,章扬依然无法从她调笑的眼神里,猜出来者是谁。 “章先生,冒昧打搅,可莫要嫌我唐突。”悦耳的声音里,马车口出现了李文秀那张淡秀幽闲的面孔。章扬惊讶的望了望她,然后又转头望望如嫣,无法想象她们二人怎么会凑在了一起。“我来时正好碰上了如嫣姑娘,便索性和她同乘一车。”看出了章扬的意外和困惑,李文秀微笑着解释了一句。这时她的侍女跟下车来,递过来一条滚金镶玉的丝质围纱,李文秀瞄了瞄身旁,不动声色的又推了回去。 下意识的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章扬这才发现,如嫣和李文秀相比,姿色或不遑让,衣饰上却差得太远。若是单论布料,两者还没什么差别,但一加上那些小巧精致用料考究的佩件,立时拉开了两人的差距。难怪如嫣一见那条围纱,脸上便黯淡了许多。 长年生活的环境带给如嫣的自卑感觉,可能表面上已经看不出来。只是,一旦面对李文秀这样出身华贵的女子,总是让她常常自惭失色。向着李文秀微微点头表示了自己的谢意,章扬在心里责怪自己过于粗枝大叶。他温柔的拉起了如嫣的手,对着她猝然欣喜的双眼笑了一笑。 而他并没有注意到,李文秀的眼中,闪过了一缕羡慕,一丝惆怅。 把来人一并让进了后堂,章扬对着李文秀道:“文秀小姐大驾光临,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啊。来来,文秀小姐请这边坐。”李文秀谢了一谢,却并未坐下,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啧啧赞道:“清记素有均州第一米行之称,想不到东主所居,竟然如此朴素。难怪如嫣姑娘天姿国色,却也不好奢华,偏偏喜欢淡雅素洁。”她语中机巧,即品评了屋宅,又暗示自己并未鄙视如嫣的衣饰。果然,如嫣听了这话,一直低垂的头颈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 章扬笑着摇了摇头,似是对她在这些地方卖弄聪明有些不以为然。吩咐家仆上完茶后尽皆退下,章扬对她道:“好了,如今这屋中只有四人,文秀小姐有何来意,但说无妨。” “难道没有事情,我就不能到先生府上一游?何况,这里还有如嫣姑娘。说不定今日我来,压根就是为了找她,章先生又何必如此多虑。”虽然明知道章扬猜得不错,李文秀却觉得心里异常烦躁,忍不住讥讽了几句。待到她看见章扬满脸尴尬,心头不由一惊,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失了平常心。 “先生猜得不错,文秀此来,确有要事相商。”只是稍稍一定,李文秀重又恢复了她那平稳冷静的口吻。 听她语调庄重,章扬正色应道:“愿闻其详。” “先生聪慧,文秀便放肆直言了。不瞒先生,我李家在江左方圆数百里内,可谓一言九鼎,名声显赫。然古语有谚:中庸之道,当诚于心,敏于察,守经达变。而今帝国多事,有风雨飘摇之虞。东南之变,更足以为鉴。我家老父居安思危,常言千金易得,壮士难求。故文秀大胆前来,敢问先生,可愿与李家同舟共济?”章扬一惊抬头,想不到李文秀居然如此大胆之露,竟把自家图谋清清楚楚的摆在了自己面前。 看清了李文秀眼中的渴望,章扬踌躇了一下,推托道:“在下乃常人,当不得壮士之称。此次摧败陈家,也有大半出自侥幸。再说赵大人对我颇为赏识,弃他而去,似有失仁义之道。” “先生何必说谎。”似是早就料到了章扬的答覆,李文秀微微一笑:“若是陈家还陈兵均州城下,先生如此一说,文秀或许会相信。而今有先生霹雳手段,均州早已化险为夷,不复有倾城之虑。至于赵知州嘛,请问先生缘何先在谢晚亭与人刀刃相见,后又投闲置散,做起了行商坐贾?难道先生之志,竟是困顿于黄白之物?”眼看章扬又要辩解,她笑着伸手拦阻:“先生可莫要再欺我,个中缘由,文秀虽不敢说能完全猜透,但**不离十还是有把握的。” 章扬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搜刮了半天的肚肠,依然找不出一个借口。看见他不再乱找理由推三阻四,李文秀眼里浮起了希望:“先生,能否告诉文秀一声,行还是不行?” 目光在她的脸上盘旋了数圈,章扬知道,回绝了她就等于放弃了一条坦途。与自己去挣扎、奋斗相比,这条路要舒适许多。他可以拥有可观的权势,也可以拥有巨大的财富,甚至,还可以拥有眼前这个丰神秀媚才气无双的绝妙女子。而他所要做的,不过就是低下头去,在某个人物面前,弯下自己挺直的嵴梁。 只是,自己会弯吗?能弯吗?愿意弯吗? 一时之间,章扬陷入了彷徨之中。 第10章 暗刃 管阙循视着眼前几个黑衣男子,精湛的眼神,剽悍的身躯,还有那散着诡异气息的兵器,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十分满意。 领头的汉子挺着标枪般的身躯,骄傲的站在前列。他并不知道管阙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动用了八百里飞骑,把四散潜伏的他们偷偷的招拢起来。甚至,他也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有没有经过管捷的认同。然而当自己明白面前放着建功立业的机会时,他还是毅然选择了把那些疑惑担心统统埋藏在心底。 一个真正的战士,最可怕的不是战死沙场,而是碌碌无为的终老于榻上! “你们的对手很强。”管阙皱着眉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出了这句话。“崔哲曾与他交过手,自认生死相搏之际,难有胜算。所以,我特地把你们找来,为的就是不但要杀了他,而且还要干干净净,不留下半点痕迹。能做到吗?” 几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自信,无声无息的点了点头。他们清楚,崔哲在军中的名气虽然响亮,但是他的剑,可以较技高台,却不一定比自己更善于杀人。毕竟,“暗刃”这个令人恐惧的称号,本身就意味着死亡的召唤。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哼哼!”口中**着婉约多情的诗句,管阙的脸上却布满了狰狞狠毒,他自言自语道:“就让你再快活半天吧,好教你在黄泉路上知道,什么才叫做乐极生悲。” 窗外白云朵朵,在碧蓝清澈的天际悠然飘动。不远处有一只雏鹰,振动着稚嫩的翅膀,顽强而不屈的向着高空冲去。李文秀依在窗前,面容平淡如水,仿佛刚才并未听见章扬拒绝的回答。只有紧靠她身旁的侍女,才能看清那一瞬间,她眼里分明曾闪过失落和欣慰。 “文秀来时的路上,一直在想先生究竟会怎样回答。”李文秀转过脸来,对着站在场中的章扬笑了笑。“可是到了门口时,却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希望先生答应还是拒绝。现在好了,答案已自先生口中而出,文秀再不必为此而烦恼。”她嘴角轻盈的笑着,明眸上却是雾一般的朦胧。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街上卖花少女清纯的叫卖声和铁铺里叮当的敲打声,顽强的穿透了门窗,越发衬出屋内怪异而宁静的气氛。 如嫣静坐在一旁,低头绞弄着手帕,偷看着身旁章扬如同刀刻的侧脸。她并不清楚答应或是拒绝,对章扬意味着什么。然而当她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的说出“抱歉”时,心头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欢喜。她伸出轻柔的纤手,悄悄伸入了章扬的掌心之中。 望着那缠绕交错的十指,李文秀忽然有股逃离的冲动,她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祥和平静的说道:“文秀的任务已经了结,也该告辞才是。不过在临走之前,文秀还有几句话想对先生说。”章扬怔了一怔,连忙答道:“文秀小姐请说。” 李文秀看着章扬,关切的说道:“文秀知道先生文韬武略,皆有过人之能。只是这世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坦白说,如今先生处境十分尴尬,虽然不见得会有人明目张胆的挑衅,却也要留心小人作祟。” “你是说……”章扬迷惑的问了一句。 “振武将军的驻地离江左虽有二百里,有些事李家也略有耳闻,管捷或可算是个人杰,然龙生九种,各各不同,未必都能知道利害得失。”隐隐的提醒了章扬一下,李文秀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便带着几分遗憾惘然告辞离去。 “小姐,那个家伙如此不识抬举,你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客气。”刚刚转过了一个街角,那侍女已经忍不住问了起来。她撇了撇嘴,气嘟嘟的还在忿然不平。李文秀见她这副模样,不由笑了起来:“真不知章先生那里得罪了你,闹得如此激动,难不成你还在记着疏玉园的过节?” “哼!他也配我牵记?”那侍女鼻中不屑的哼了一声,接着道:“咱们李家有什么不好,巴巴的上门请他,居然不知好歹。” “你知道什么!”听她口中放肆,李文秀斥责了一句。她抬头望望天空,然后一指那只还在盘旋向上的雏鹰,感叹道:“如今他虽地位寻常,不过是那雏鹰初起,偶尔低飞。若有朝一日,待他振翅冲天,云程万里之际,又岂是常人可以仰视。至于你我,与他相比,至多不过是燕雀鹂鸟而已。只可惜如此俊杰,终是与李家无缘。看来,爹爹纵有一腔雄心,未必会一帆风顺啊。” 听她如此推崇章扬,那侍女虽还有气,也只有闭口不言。李文秀淡淡的笑了笑,随口道:“我知你还有些不服,来日方长,你看着就是了。” 七月的天空,已经有了重重的暑气。在烈日下折腾了一个下午,章扬早已浑身都是汗渍。坐上了回程的马车,他第一件事就是把篷布全都卷了起来。当傍晚的清风拂上了面颊,他舒服得几乎想把外衣全都脱去。 做了一个臭不可闻的手势,如嫣有些害羞的说道:“晚上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一洗。” 夸张的张大了嘴巴,章扬故作惊讶道:“脱下来?那我穿什么呀?” 举起双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槌了几下,如嫣的眼角也写满了笑意,她瞋道:“先生又来取笑如嫣,七哥家里难道连件衣服都没有?我回头告诉他,看他怎么收拾你。” “这算什么玩笑,闺房之乐以后你自然知晓。”看见如嫣羞得直低下头去,章扬得意的笑道:“我和老爷子说过了,等过了夏天,气候一凉快,我就娶你过门,也省得每天颠来跑去,还要常常麻烦七哥。” 如嫣把头一抬,又飞快的低了下去,只是那红成一片的耳朵和颈项,却泄漏了她的喜悦和娇羞。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那,你今晚在七哥家吃饭,好吗?” 抚摸着她丝锻一般的长发,章扬的胸中充满了甜蜜,他不禁脱口答道:“好!” 连着挥了几次手,直到看见如嫣依依不舍的进了蔡七家中,章扬这才转过身来,举起灯笼,迈开了轻快的步伐。一切都如意料中一样顺利,蔡七高兴的答应担当如嫣娘家的代表。而他的夫人,那个表面凶悍,其实内心善良的女子,更是自告奋勇的提议由她出面去找个名义上的媒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夏天早早过去,秋天快快来到。 夜风吹拂着树梢,发出轻柔欢快的沙沙声。星光掩藏在皓月背后,悄悄的嘲笑章扬无法合拢的双唇。偶尔远处的庭院里,有几声蝉鸣争相响起,那容易让人烦躁的杂音,此时也仿佛变成了祝福的曲调。 再转过两个街角,就要回到了清记。章扬加快脚步,急着想把今天所有的事情一一告知魏清。突然,他心头剧震,脑海里涌起了一阵不安。疑惑的把灯笼挑高,章扬松肩沉腰,定住了身体,右手迅即附上了刀柄。 风,还是那风,拂面依然清凉。月,还是那月,躲躲藏藏,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街前飘落的花瓣,盘旋了几圈,斜斜坠落于地面。四周,沉浸在一片安宁之中。章扬舒了口气,握刀的手渐渐松了开来。未免太多心了,他自嘲的摇摇头,探出灯笼照照前方,继续自己匆匆的步履。 没等他行出几步,一朵厚厚的乌云遮住了弦月,章扬只觉得眼前猛然暗了下来。 几股冷风自背后袭来,冰的险些冻住了血液。金属刺开空气的声音急速传来,快得让人无法思索。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章扬的手心额头已挂满了冷汗。完全是出于本能,他猛地发力跺脚,在足下青石碎裂的同时,章扬如同一只蝙蝠般飞了出去。 “咦!”有些意外的声音里,几柄兵器同时刺在了虚空。章扬头也不回,把灯笼向上用力抛去,随后急奔了两步,双足轮番在道旁的大树上一点,整个身躯借着反震的弹力,忽的翻了回去。 一连串的“噗噗”声从树干处接连传来,脱手拔出了鞘中长刀,章扬暗道侥幸。此时灯笼已从空中坠落,转眼间燃成了一团火球。跳跃闪烁的红光那头,五个黑衣汉子并肩而立,正用惊诧的目光打量着他。“好身手。”一个似是领头的黑衣人脱口赞了一句,随即又惋惜的摇摇头:“可惜,任凭你如何了得,终是过不了今夜了。” 话音未落,那五人已两翼齐张,分头逼了过来。章扬持刀前冲,眼看就要一头撞入包围时,忽然轻巧的转了转身子,全力扑向左边的两人。 “拦住他!”又一次出手落空后,那领头的黑衣人已经恼羞成怒。他大声提醒了左边二人后,近乎疯狂的追向了章扬的背影。 杀气四散纵横,章扬手中长刀急速的碰了十数下,终于破开了眼前两人的剑网。估摸着背后的敌人还有丈许之遥,他眼中厉芒暴涨,一连七刀噼下倒有六刀是冲着一人而去。各个击破!这几下交手虽是兔起鹘落,章扬已察觉到对手的难缠。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怕还没见到敌人的身影就一命呜呼了。现在也唯有抢在敌人合围之前冲出去,才有生还的一线希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刺客竟是出奇的顽强。直面他的黑衣人连着接了他六刀以后,虽是手足带创,却依然死战不退。耳听背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章扬气血上涌,陡然长啸一声。手中长刀荡清波,凝碧水,携着冷冷杀机兜头盖脸的落在了那人头上。 一团黑影募地在刀光中飞了出去,章扬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那个拦路的黑衣人被他连手带肩噼去了小半个身子,鲜血自伤口飙洒如泉喷。只是,那人还没有倒下!他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带着野兽般的神情,仍然向章扬递出了剑锋! 一声长长的叹息里,章扬几乎有些不忍的划开了那人咽喉。借着身体前冲的余力他转过身来,愤怒的看向围在他身旁的四个刺客:“谁!谁叫你们来的!” 没有回答,那四个刺客默然不语,自顾挺剑而上。忽闪而过的月光下,照出寒光似雪,清洌袭人。章扬怒容顿敛,迅速冷静下来。此时此刻,倘若再费心猜度主谋是谁,无疑是自寻死路。所有的疑问,还是留到逃出生天后再去考虑吧。 狭长而短小的剑,忽然动了。毒蛇般的剑锋上下交错,有快有慢,即时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罗网。章扬长刀一挑,几声细密急促的声音后,他的身躯有如乳燕投林,蝶舞繁花,在纵横变幻的剑林里穿来穿去。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黑影里,清脆的金铁交鸣声似骤雨初下,连绵不绝。俄顷,有一缕轻烟撕裂束缚,突向天幕,翩翩然在空中旋绕转折。 翻了一个跟斗踏在了地上,章扬止不住大声喘息。方才他在重围中全力以赴,虽是重创了一个刺客,可自己的手臂肩膀也多处见红。若不是瞅准了机会,从那受伤后动作迟缓的刺客旁冲了出来,只怕现在已成了地上的一具僵尸。微微动了动了身躯,伤口传来的刺痛不由令他咧嘴吸了口凉气。今日,难道真要丧命于此? 一股平缓而熟悉的气息自身后席卷而来,把周围一切统统包容了进去。章扬脸上现出的欣喜笑意,不禁让对手在惊讶之余,警惕起来。 陈身在章扬身侧,魏清佝偻的背嵴挺拔如山。“阿扬,没事吧?” “没事。”听见章扬的回答,魏清点了点头,这才把目光转向刺客。体会出他们周身散发的阴暗狠毅,魏清不由皱起了眉头。领头的黑衣人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对着旁人送出了继续的眼神。带着血迹的剑锋慢慢抬了起来,在一声断喝后狂飙突进。 魏清双手急合,再摊开时已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柄短刀。配合着章扬泰山压顶般的迎面一噼,他的短刀自下而上撩起,封死了两人身前所有角度。震雷般的巨响后,打头的刺客连退了几步,持剑的手臂软软的垂在身侧,竟是再也抬不起来。章扬原地晃了几晃,脸色瞬时变的惨白,嘴角边渗出了几丝极细的血迹。 纵身向前护住了章扬,魏清心中震撼。刚才章扬那一刀,无论是刀法气势,都把噼撩十三刀的精义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结果,竟然是两败俱伤。 摸着筋骨俱碎的右臂,黑衣人的眼中布满疯狂。他左手戟指直点前方,喉咙里死死的迫出一声:“杀!” 杀!随着他的命令,几名刺客同时向前冲刺,他们不顾魏清拼命的拦截,一心一意紧追着章扬。眼看章扬的刀法开始迟缓,举动越来越无力,甚至有时不得不在地上一滚才能避开杀势。魏清急得白发乱舞,再也不理会自己的安危。手中刀如长虹贯日,一个人似老鹰扑兔,浑浑然全是有去无回的舍命一击。 刺客接二连三的倒下,血花很快染红了青石街道。当看见最后一名追杀的刺客在他和章扬合拢的刀下,露出仓皇绝望的眼神。魏清的心神一松,终于定下心来。 此时“嘣”的一声机弩骤响,他转头惊望。却见数枝黝黑的弩箭,密如蜂群,疾如闪电,奔向了无力闪躲的章扬。霹雳九连环!魏清心中**头闪起,顿时他明白了刺客的来由。脱手掷出短刀,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身躯扑在了章扬身上。 眼睁睁的看着刀锋袭来, 失去右臂的黑衣人根本来不及躲避。震了一震后,他望着没入胸前的刀柄,脸上露出的却是古怪的神色。暗刃!暗刃!就为了你这虚名,我付出了生命为代价。可是,为何我擅自动用了禁物,却还是让你蒙羞?他嘴里含糊的咕哝了几句,终于倒在了地上。 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挥洒着惨白暗淡的光辉。章扬仰面倒在地上,手中抱着魏清失去知觉的躯体。那苍老的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容,似乎还在叮嘱呵护着他。眼泪,不可遏止的从他心里流出,雨水一样,冲刷了面颊,打湿了衣襟。 一个头颅从遍地死尸中抬了起来,蓬乱且沾满了血迹。月光似是被它吓住,慌乱的再次躲进了云层。黑暗里,有一双漆亮的眼神,燃烧着仇恨,穿透了苍穹。 空荡荡的街道上,风卷残花,在血泊中一跳一跳。 “管阙!我要杀了你!” 狭小的密室里,管阙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忽然,他仿佛听见什么声音,止住了来回的脚步,脸上刷的一下,爬满了死一般的苍白。屋外,黑暗潮水般涌来,把所有生的气息裹挟得干干净净。 第11章 前路 月儿悄然已隐去,朝阳在漫天云霞里升上了半空。章扬呆呆的坐在魏清棺木旁,整个人如同泥塑般动也不动。初次与魏清见面时的惊喜,平日相处时的殷切关怀,还有前两日他愤怒的神态,一点一滴,历历再现。虎目中,泪早已干涸,可红丝血痕,依然在眼底淤留。 上苍,你未免太残忍! 望着痴痴的章扬,闻讯赶来的蔡七等人默然无语。“人死如灯灭”抑或“节哀顺变”,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就算再多,又真能弥合伤口,抚平失去亲人的痛苦吗?至少他们中间,谁也不清楚。 如嫣站在章扬身侧,虽然明知道这一切早在谢晚亭就已经注定。然而此时她的脸上,还是抑不住内疚自责。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章扬就不会晚归,而魏清也许就不会由于担心而出门寻觅。那样的话,或许一切事情都会按照另外一个轨迹发生。她心绪紊乱的胡思乱想,口中轻轻的说道:“对不起。” “和你没关系!”章扬忽然烦躁的暴喝起来,当他看见如嫣的身子一颤,眼中瞬时溢满泪水时,不由心头一软,放缓了语气道:“这事怪不得你,要怪就怪我太小看了管阙。我本该想到,像他这种人,定是心胸狭窄,睚毗必报。就连李文秀都提醒我要多加注意,偏偏我还不放在心上。老爷子的死,是我害的呀!”他心情沉痛,语中满是悔恨。 “先生,赵大人来了!”刘猛从门外匆匆进来,凑在章扬耳边说了一句。 “替我请他进来。”章扬胡乱的撸了一把脸,闭了闭眼睛,勉强振作精神,带着众人走向了客厅。 挂着张沉痛惋惜的面孔,赵春山甫一进门,便对着章扬跺脚道:“世兄,怎么会这样?好端端的,魏老爷子如何突然被人刺杀?” 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章扬此时再也不想和他敷衍兜圈,他直截了当的说道:“赵大人,想必你也明白凶手是谁,用不着我掖掖藏藏。坦白说吧,依大人之见,我该如何应对?”一手递过从魏清身上起出的弩箭,章扬直视着他。 似是没想到章扬如此激愤,赵春山苦笑着伸手接过,当他一眼认出这短约寸许的箭矢,正是帝国大将方能拥有的霹雳九连环时。只听他“蠢人!蠢人!”的连连叹了两声,也不知究竟是说管阙还是那留下了痕迹的刺客。没奈何的摇摇头,赵春山眼中虚伪尽去:“事已至此,赵某再说什么怕也挽回不了世兄的心意,却不知世兄到底做何打算?” “我要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恶狠狠的话语,章扬的目光看向门外。锐利的像是想要穿过门庭,穿过大街,穿过高墙,直到穿透管阙的心脏。 “杀他么?”赵春山莫测高深的笑了起来,他撇撇嘴道:“就为这等不学无术的匹夫,世兄准备以血换血,从此亡命天涯?” 章扬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赵春山道:“大人终究还是怕啊!也难怪,振武将军重兵在手,若是为此事对你心存芥蒂,于大人的前程委实是个麻烦啊!” “我怕了吗?”赵春山微微含笑,唇边的几根胡须一阵乱颤,像是听到了什么惹人发笑的故事:“振武将军虽权势熏人,要想寻赵某的麻烦,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一正脸色,对着章扬道:“世兄莫要多心,管阙与我,决不是同路人。赵某今日来此,只是想把利害说清,好教世兄做个正确的选择。” 紧紧地盯着赵春山的面孔,章扬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痕迹。良久,才失望的收回目光,自嘲道:“说来说去,我终是看不透大人啊。” “世兄又何尝不是难以看透。”飞快的回了一句,赵春山接着又道:“只不过如今世兄关心则乱,全无往日气定神闲的风采,自然也就看不透赵某的用心了。” 听了他的话,章扬似是品出了味道,他请蔡七等人暂时回避之后,强撑起身体,恭恭敬敬的对着赵春山施了一个大礼:“在下不才,愿听大人明言。” 赵春山皱眉苦笑,顾了顾左右,开口道:“世兄才气无双,恐怕早已猜到当日小西山谢晚亭一战,实是赵某有意纵容。只是,任我如何思量,也没有想到会害了魏老爷子,这一点赵某必须先与世兄分说个明白。” 见章扬嘴角一阵搐动却并不作声,赵春山舒了口气。 “管阙此人,粗鄙骄狂,虽出自名门,却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如今他暗下毒手,实已丧心病狂。世兄要杀他解恨,于情相合,于理相符。按说,赵某本不该多嘴。”他顿了顿,像是在肚里盘算了一下说辞,方才接着说道:“管阙乃帝国俾将,若依律送有司问罪,拖延时日不说,还有可能被他父亲管捷从中翻云覆雨,弄出许多变化,此实不妥。可要是世兄欲凭单人利剑,取仇人首级,痛快是痛快了,却未必能心想事成。虎帐尉高手暂且不提,光是他南门守将的衙门,就有近百护卫,世兄可有把握在重重阻碍中,不让管阙逃离?” 见章扬低头沉吟,赵春山又开口说道:“有如此多的顾虑,世兄该当明白,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啊!为今之计,管阙做贼心虚,见你未死,定惶惶不可终日。只需放出风声,但言世兄日夜图谋他项上头颅,管阙必仓皇失措,引亲信之人,还奔振武将军帐下。到那时,千里路遥,何处不可下手?岂不比在均州城内来得容易?” 至此章扬已全盘了解赵春山的用心,忍不住讽刺着接道:“如此一来,在下大仇得报,大人也没有失职之过,果然好计策啊!却不知大人对在下还有什么吩咐?”赵春山愣了一愣,脸上浮起几丝被看穿心迹的尴尬。他连着打了几个哈哈掩饰过去,笑着赞道:“世兄当真是个明白人,赵某这点心思几无所遁。不错,世兄事毕之后,还请另寻高就,均州就不必再回来了。” 说来道去,这老狐狸兜了几个圈子,还是想一边利用章扬帮他解决管阙这个麻烦,一边又利用管阙的死逼走章扬这个隐患。可恨的是,明知道自己被他计算,章扬还不得不承认,赵春山所言确实是最好的复仇方式。 “大人但请放心,在下报仇之后,决不再来打搅大人。世事多变,章扬今日在此预祝大人仕途无碍,一帆风顺。”努力挺直了腰杆,章扬的语调客气而又疏远。 城下的运河水滚滚而逝,在傍晚落日的余辉下现出晕红如血。章扬依在城墙上,手执长刀轻轻拍打着垛孔,随着空洞沉闷的回音声声响起,他心头的忿慨压抑一浪高过一浪。为什么,自己甘于寂寞,忍辱负重换来的却是傲慢和欺凌?为什么,自己呕心沥血,舍生忘死护卫的这座城市,在一个肮脏无比的小人面前竟然要驱赶自己离去? 寺庙里的钟声远远响起,残阳不屈的挣扎了几下,终于无奈的沉入了西边。河上纤夫的号声粗矿恢宏,在宁静的夜色下分外让人震动。 “先生果真在这里。”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混杂在风中,自身后传来。章扬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李文秀手握裙摆,一步步地走上了城墙。 “昨日魏老爷子初七,文秀有事耽搁,今日特去拜祭,不料却不见先生踪影,好奇之下问了问如嫣姑娘,这才知道先生雅兴大发,竟独自上了这高墙。怎么,难道均州城外,还有什么让先生记挂的东西?”她缓缓走到章扬身旁,极目远眺,仿佛不经意的随口问道。 章扬摇了摇头,没有解释自己因为郁闷难当才跑了上来。 李文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便不再开口,只是默然陪在他身傍。渐渐的,夜色弥漫了天际,行舟夹着余热,在河面上往来穿梭。远处的一堆篝火,在风中狂舞了一阵,终于越烧越矮,最后猝然散成满天的星斗。皎洁的月光下,水面折射着宝石般的碎光,绚丽却又清冷。 “你不必再来劝我,李家,现在我更不能去了。”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章扬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一声长长的太息,从李文秀的口中滑出,那双细匀修长的黛眉下,有两颗夜星黯淡了下去。她望着城外运河,答非所问的说到:“四十年前,帝国为了沟通南北粮道,动用数十万民伕日夜赶工,费钱无数,终于开掘了眼前这条长达千里的运河。若要问起它的好处,只需看看今日富饶的均州便知究竟。可惜当年前皇为了早日能得其利,妄求虚名不顾国力,硬是把九年的工期压缩成了三年。结果,运河是提早建成了,国库也落的个一贫如洗,百姓更是怨声载道,好端端的一件为民求利之事最后竟成了暴政。从此帝国国力空虚,日渐积弱,到了如今就连西北交战的军饷也要另行加征。谁不知道这是饮鸠止渴前景可危,然而帝国已势成骑虎,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问题是,这两者之间,当真能分出轻重缓急吗?” 章扬回过头去,惊讶的看着这个语出惊人的女子。李文秀像是并未感受到他的目光,只顾自言自语道:“古来多少王朝,其兴也速,其亡也忽。究其根源,不过就在‘失民心’这三个字上。帝国如今全力以赴,以图在百姓不堪重负走而挺险之前平定西北边患。用心虽好,却难免失之自负。猛药可以治固疾,更可以要了人的命啊。今上常处深宫之中,安知天下风云?依文秀看来,这堂皇富丽的帝国大厦下,根基已经动摇,假以时日,必有大乱发生。”她言语凿凿,显出这些都是她深思熟虑后的肺腑之言。 “身出累世豪富之门,生逢乱世,若不能及早准备,其中凄惨,毋庸讳言。我李家虽算不得贵胄之后,却也明白个中利害。贤人豪杰,枭雄霸主,此存亡之道也。故文秀明知必遭拒绝,犹然厚颜相求,一心惟愿,能得先生臂助。”她这才转过脸来,盯着章扬的眼睛,慢慢的又说道:“然而现在,文秀却并不是来劝先生襄助李家。相反,文秀要劝先生自取一道,于莽莽干坤中,建功立业。此意,苍天可证!此心,明月可鉴!” 满天璀璨的星光下,她的眼眸依然亮的让人不敢直视。章扬迎着她的目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头一阵狂跳,不由低头避开。 几乎听不见的一声低叹后,李文秀眼底晶莹乍现,她连忙转头看向城外,声音沙哑起来:“先生乃人杰,自当恩怨分明,但管阙一亡,振武将军舔犊情深,必将伺机报复。我李家虽有捍卫之意,却恐有心无力,反而害了先生。文秀思之再三,终以为先生得手以后,直趋京畿为上。为怕先生忙碌,所以才追城而来,一表心意。”她说到最后,声音已恢复平静。 “京畿?托庇于柳江风制下,以图来期?文秀小姐如此苦心为在下考虑,真叫章扬难以为报。” 嘴角边第一次露出衷心的笑容,李文秀俏皮的摇了摇头:“先生何必在文秀面前乱打马虎?罢了罢了,既是自作聪明,索性一并到底。我料先生,定会打算拜访扬威将军,但托庇二字,却断然不会为先生所为。何况,西北动荡,良臣猛将,此其时也。前有海威以白身投军,今日手擎破虏金印。后有董峻以书生从戎,而今已官至平贼将军。至于校尉将佐,更不知凡几。以先生之能,但得机遇,何尝不能重兵在握,徐待天下生变?” 冷汗自颈下狂涌,章扬惊得说不出话来。这几日他想的虽多,却还比不上李文秀考虑的这般周详细致。委身于边军之中,潜踪隐迹,寻机觅势,这是目下唯一的选择,倒还不难猜测。只是那徐待天下生变一句,当真有如石破天惊,让他不禁怀疑李文秀是否看穿了他的底细。 望着他目瞪口呆的模样,李文秀心底嬉笑不已,好不容易才板起了面孔若无其事地说道:“有些事虽无凭据,但蛛丝马迹,足以为证。非但是文秀,赵知州心里,最顾忌的只怕也是此事。用先生退敌,一是事急无奈,这二嘛可就有掩耳盗铃的嫌疑了。否则的话,以他的老辣,何以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来。可笑海威,威名传于四方,铁律行于军中,偏偏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勾当,平白便宜了先生。” 一而再,再而三得听她提起海威之名,章扬的面孔不禁有些变色。李文秀眼角余光扫见,却故作不察,反倒伸出手指,反反覆复的在城墙上书起海威二字。望见墙上砖土簌簌脱落,海威二字扑面而来,章扬脑血上冲,不得不闭上了双眼,半晌方才重新睁了开来。此时那字虽多,他却视而不见,再无半分失态。 李文秀见他如此,终于停下指来妩然一笑。章扬怔在原地,既感激她用心良苦,又苦于自己无法明言。一时不安愧歉,纷纷涌涌,尽都写上了面颊。 “夜露已深,蔡校尉大概也要关城落锁了,咱们还是下去,莫要给他添了麻烦。先生,你看如何?”仿佛并未看见章扬复杂的脸色,李文秀轻快的提了个建议。倒是章扬隐约觉得,她的声音似乎越发婉转悦耳。 体味着各自心情,章李二人施施然下城而去。却不知他们身后,有两条长长的身影投在阶梯上,忽而分离,忽而又交错在一处。 刀是好刀,枪是好枪,府库里数十堆兵器和在一处,泛着精钢特有的光芒。单锋挑出一把锐利异常的钢刀,顺手插进左手提着的皮囊中。他望望身旁兴高采烈翻箱倒柜的刘猛,皱眉道:“小猛,你爹当真同意你跟着佐云走?” “当然!”刘猛头也不抬,自顾挑选着兵器:“别的不说,我只要告诉爹爹,单大叔也有份,他哪里还会有意见。” “臭小子,原来是把我给卖了,看来今后要多小心你才是。”单锋听他答得干脆,终是放下心来。这时刘猛一声欢呼,猛地抽出一杆铁枪。只见那枪身黝黑暗淡,除了枪头有些长的出奇,丝毫不见过人之处。不料被刘猛拿着粗布一番擦拭后,略略一举,那铁枪上端竟有寒光流转自在,清澈碧凉。单锋愕然奔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细看,刘猛已把枪身一收,藏在了自己身后:“先说好了,这杆枪归我。”他嬉皮笑脸的看着单锋,口气却十分坚决。 单锋努嘴喝道:“哪来这许多废话,你单大叔还会和你抢它不成?”。他把手一伸,刘猛只得泱泱的把铁枪递了过去。 把玩着手中兵器,单锋啧啧赞叹:“枪尖尺半的我见得多了,像这样长达二尺,两面锐角开锋的利器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好枪,果然好枪。”眼看自己的宝贝结局堪忧,刘猛在旁边慑诺道:“单大叔,咱们可是说好了的。” 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单锋有点惋惜的递了回去:“府库之中宝贝多的是,我才不会和你争这一件。话说回来,你可要好好挑选,兵器乃武人之命,莫要害了别人。” “知道,精益求精,重中选重嘛。”刘猛应了一句,随即又问道:“单大叔,我一直不明白先生为什么只要一百人。咱们单刘两村七百多条汉子,人人精通武艺,就算再怎么挑选,也能有个三四百人,干吗要把人数限定在百人以内?” 单锋听他问起,便停下手来答道:“你也不想想,咱们干掉了管阙以后,去的可是京畿重地,要不是为了确保管阙不至于逃掉,佐云连一百个人都不想要。再说到了京城,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还不知道,人手一多,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保不齐出点岔子那才麻烦。” “那什么时候动手?”听他说的有理。刘猛忙着点了点头,转**一想又追问起管阙的事。 “应该快了吧。”单锋抬起头来,目光看向库外。“这两日赵知州派人传信,说管阙三番五次到他府上哀求恐吓,看样子他快要吓破胆了。嘿嘿,等他一离均州,咱们就跟上,挑个好地方,送他黄泉路上快刀一把,铁枪一枝!” 第12章 黑焰 “小将军当真要回去?”崔哲攒眉问道。 管阙脸色一寒,狐疑的望了望他:“那章姓小儿整日持刀在我宅旁行走,分明是待我不备,痛下杀手。如此险境,我怎能再呆下去?崔哲,你莫不是起了异心吧?” 崔哲喉咙一梗,被他呛得险些说不出话来。他脸上涨得通红,不满道:“小将军何出此言?崔某奉振武将军之命,卫护左右,如何会起贰心?此事若不是小将军私自动用暗刃,怎么会闹到这般田地,却与崔某何干?” 听他提及暗刃,管阙不由心虚起来,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口道:“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奶奶的什么狗屁暗刃,连我老爹的霹雳九连环都用上了,居然还收拾不下一个章扬。”他口中尽是埋怨,却无半点痛惜的意思。崔哲虽对暗刃中人向无好感,此时见他这般冷漠,难免也有兔死狐悲之伤。管阙骂了几句,忽而对他说道:“这事闹得有点大了,你准备一下今天就走,先到老爹那里帮我解释解释,再请他派人到路上接应一下。” 崔哲一惊说道:“不妥,小将军,振武将军亲命我护卫左右,岂能擅自离去。再说小将军要是匆忙上路,风险太大,不如派人传信,等将军那里援手来了再起程不迟。” “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许多废话。你老是叫我等等等,是不是想让我死在这里啊?”管阙瞪了他一眼,面上又浮起几分疑色,他盯着崔哲讥讽道:“我知道你在军中名头响亮,可斯斯文文的会舞剑有个屁用,关键时刻还得会杀、杀、杀。你既自承不敌章扬,留在我身边有何益处。你只管去就是,出了事情我绝不怪你。” 犹豫了一下,崔哲还待坚持,偏又有些忍不下那口恶气。此时里屋几个黑色的人影晃动,隐约可以辨出乃暗刃中人。他这才醒悟到,虽然管阙不满此前行动失败,却还是把逃生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至于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罢了。想了又想,他一咬牙应了下来。 黎明的清风刚开始吹拂,燕离湖上,几只雪白的鸥鸟已清啼着掠过水面。鱼儿争相自湖中跃起,在空中优美的转了个身,然后破开一道涟漪,转眼钻得无影无踪。湖旁的芦苇丛中野花烂漫,把一片金黄点缀成五彩斑斓。 当殷红如血的朝阳自东方升起,清香迷人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数十人组成的车队。被重铠层层裹紧的管阙骑在马上,不停难受的扭动身子。他虽出身于军事世家,可自幼受到族中长辈宠爱,除了在父亲的逼迫下,极少尝试披甲带胄的滋味。只是如今性命攸关,他也不敢再贪图享受。好不容易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管阙突然发现前面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望着眼前秀丽景色,他不禁扭头问道:“老夫子,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五十开外的干瘪老头兴冲冲的打马冲了上来,他摇头晃脑的指着湖面说道:“此乃燕离湖,方圆六百顷,号为横江以北第一大湖。小将军自当知道,北地干旱,鲜有湖泊,而燕离之水,育大小河流数十条,实为一小小奇迹。据经史考据,燕离湖本名雁离,乃大雁冬去春来必经之处,传的久了,无知小民以讹传讹,就变成了燕离二字。更据史料记载,燕离湖有……”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管阙已扬鞭阻道:“够了够了,问你个名字,你拖拖拉拉的说那么多干嘛。”被他极其无礼的打断了话头,再听见旁边众人轰然嘻笑,老夫子灿灿打马,拉着脸无言退到了一边。 “干嘛放着官道不走,要选这条路?我瞧着道路狭小,好像不太好走。”说话间管阙望见小径弯曲狭窄,队中人马挤作一团,不由问起身旁打理路线的暗刃中人。 那人面色冷峻,精廋修长的身躯在马上微微一躬,对着管阙答道:“回小将军,这地方的官道地处荒僻,人烟稀少。倒是燕离湖旁,因着土地丰腴,耕者众多,来来往往反而要热闹些。再者若走前方龙门滩渡湖而过,可以节省三天的时间。卑职私下思量,总觉着早点回去安心,故而舍官道取此小路。如小将军觉得不妥,咱们这就回头。” 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管阙犹豫了起来。这一路行来,他日日胆战心惊,唯恐章扬会紧追其后。如今要离开官道,行此小径,难免心中惶恐不安。只是提早几日回家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思来想去终是摇头说道:“算了,既是已上这条路,那便走吧。” 自高处望去,燕离湖如同一支巨大的杓子漂浮在北方大地上。而龙门滩,恰恰在这杓子的中央。章杨策马立在一个小山包上,眼睛直盯着远处的黑影。百余名单刘两家的战士手握府库中挑选出的兵器,正在旁边细心的整理着马鞍。出于共同的利益,赵春山不但任凭章杨提走一批兵器,还慷慨的送给了他近两百匹战马。当然,这些都是与陈家一战中得到的战利品。 遥视管阙一行距离渡口不过里许,章杨的嘴角流露出一股冷酷的笑意。跟随他一行走了七八天,终于等到了机会,所谓北人骑马,南人行舟,古有明训。如今管阙为贪图近道,竟然头脑发昏,忘了忌讳。只要能赶在他上船之前追上去,管阙进无所进,退无所退,这条小命可就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一个前冲的手势后,百余名骑兵紧随着他,悄悄的自山包向下奔去。人影刚一驰出了密林,顿时四散开来,迎着燕离湖的走势,组成了一道弧形阵容。马鞭飞快的在空中舞动,清脆的响声顷刻淹没在骤然而起的暴雷声中。 耳听着突如其来的响声,管阙回头张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纷纷扬扬的尘土下,少说也有百多名骑兵正向自己冲了过来。此时此地,除了章扬以外,更有何人?他面无人色的看看左右,仓皇地喊道:“快,快到渡口去。”话音起时,他手中早已扬鞭起步,第一个纵马逃了出去。 章扬下了山坡,催马如飞,一骑绝尘,率先冲在了前面。和他这老练的御手相比,单刘两家的汉子除了有限几人,大都只能勉强控制狂奔中的战马,如何跟得上他的步伐。很快,便与他拉开了二三十个马身的距离。眼看着与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章杨自人群中认出三个黑衣无甲的特殊人物。那夜的遭遇电般重现,章杨神色激厉,猛地喝了一声,双腿一夹马腹,去势更疾。 眼瞅着章杨单人匹马冲在了前头,那三名暗刃中人目光交错示意,各自点了点头,齐齐脱离了大队。在他们想来,当日章杨长街遇袭,硬打硬拼之下,虽废了领头之人,自己却也伤势不轻。如今这里三人合力一击,迎头相撞,未必不能要了他的性命。 太阳仿佛突然一跳,挣脱了朝霞的拘束,豁然跃上了天空。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在如茵碧草中照出一条淡淡的余影。黑色的马匹黑色的盔甲,于高速奔驰里恍若一团黑色的火焰,不停燃烧跳跃!那三人骇然相望,俱都看出对方眼中的恐惧。暗刃!暗刃!原只能在黑暗中亮出锋利的短剑。沙场,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已经来不及掉头逃开,硬着头皮挺起手中利剑,三人只希望能接下他这一击,然后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一股几乎能摧毁一切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杆几乎能横扫一切的长枪挟风而至。碰撞声是如此短暂疾密,让人情不自禁的怀疑,是否自己把一个声音错听成了三声。看见左右二人还没来得及吭声便已坠落马下,残留者刚要为自己幸存而欢喜时,忽然,一股郁闷自胸腹直冲头顶,让他在头晕目眩之余不由张大了嘴巴。口中飙洒而出的,除了鲜红的血液,竟然还有几团绿白相间的杂物。 耳听背后终于传来第三次“扑通”,章扬头也不回,只扬了扬手中长枪,便强行抑住旧创处传来的痛楚,直追向前方。 逃!逃得越快越好!俯身在马背上,管阙突然憎恨自己为何不好好学习骑术。前面的渡口渐渐清晰,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此时,一阵远比他紧密的马蹄声越驰越近,管阙回头张望,神色再变,险些从马上掉了下去。扭头拼命的抽打着马鞭,管阙一边痛骂那三个家伙徒有虚名,一边希望自己身边的近卫能再把章杨阻上一阻。 数十支枪戟布成半圆,密密麻麻的对着后方。方才那一幕,已看得管阙近卫心惊胆战,再也不敢贸然与他对决。高低纵越的马匹上,枪尖寒光四射,把周围丈许都护了进来。莫说是人,恐怕就连飞鸟也无法穿过。近了,那人越来越近了,他迎着死亡的丛林,丝毫没有减低速度。拼命的调整角度,士卒们下意识的咽着吐沫,喉咙口一阵阵紧张的悸动。撞上了,眼看见要撞上了,然而他的身影鬼魅般的一闪,竟然就此消失不见! 烈马斜斜的贴着地面,划出一道匪夷所思的弧线,就在枪林前方寸许,闪电般绕了过去。黑甲自马腹下出现,章杨一个翻身,重又坐上了马背。围着圆阵兜了半圈,在护卫们还没有醒悟之前,他已急驰而去,直奔到了渡口前方。横枪立马拦在路上,章扬冰冷绝然的眼神直盯向管阙。红色的枪樱随风轻轻舞动,妖异的区别着生与死的距离。 还有三百步,不,可能只有两百步。望着章扬背后的渡口,管阙眼中全是生的渴望。前进还是后退?周围的士卒无声无息的看着他,等待着命令。管阙咬牙切齿的看向章扬,入眼尽是那轻蔑无比的嘲笑。手中利剑紧了又紧,足下马匹动了又动,管阙向前奔了几步,忽然胆气一泄,竟又调转马头,钻进了护卫之中。正待冲锋的士卒们陡然一震,投向他的目光里全是惊愕与不屑。 “管阙,你死定了!”恍若并未看见这可笑的一幕,章扬举枪直指管阙。后方追兵卷起的风尘漫漫,仿佛为他这句话做了最好的注解。 人群中,管阙只觉得他的枪尖,遥遥锁住了自己的咽喉。 清凝碧透的伊水自西定门流入京城,东去数里,便到了号称“一池胭脂如梦”的绮海。说起这绮海,其实本不过是三个连在一处的小小湖泊,间中伊水相连,重叠往复九曲连环。湖面烟水徊绕,明漪微澜,直如几颗玲珑剔透的明珠镶嵌在京城之中。 绮海周围,酒肆林立,勾栏瓦舍,随处可见。每每到了夜里,湖上画舫听丝竹袅袅,湖边楼台有笙歌曼曼,那彻夜难停的曲声歌声,委婉柔曼,绕梁不绝。若是碰上了一个好天,更可见湖面华灯映水,空中明月辉映,天与地竟是恍若连成了一体,教人无从分辨何处是繁星,何处是灯影。此辈中人,入了这里,难免流连忘返,浑然不知身在何方。 这日夜里,绮海一如往常热闹,天还没有黑透,便有那画舫骊舟早早的开浆行船。只是说来也怪,这许多船只一旦路过牡丹渡口,无一例外的加快了浆速,降低了曲声。有那不知事的客人愕然相问,舟上船娘遥指岸旁,但说扬威二字,便有嘈杂,也转瞬即歇。 柳江风一身红袍,满面憔悴,循着每日惯例,独自向一艘画舫行去。依窗遥遥望见他的身影,许媚娘已迎上了舱面。 “来了?”随着极寻常的一句问候,许媚娘自然而然的伸手上前扶住了他。那白日里威猛逼人的虎虎身躯,此时在她手中,竟是空泛乏力。 柳江风微笑颌首,迈步进了船舱,自去倚在了榻上。许媚娘疾步走到台前,小心翼翼的捧过了一碗莲子羹,看着柳江风疲倦的脸色,她有些心疼地说道:“大人若是乏累,何苦还要过来。”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啊!媚娘,你跟我也有两年了吧。我柳江风于天子脚下,执虎贲雄兵。虽深得今上信赖,何尝不害怕旁人的流言蜚语。出没绮海烟花之地,本为自污以避嫌。再怎么疲乏,这样子总还是要做的。只是委屈你常常担这虚名,我心下倒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柳江风斜靠在枕上,一边翻看带来的书信一边答道。忽然,他脸上神色振奋,有几分笑意流了出来。 “什么事情让大人如此开怀?”难得看见他这般高兴,许媚娘不禁奇怪的问道。 柳江风扬了扬手中书信,笑着说道:“这也不算什么公事,告诉你也无妨。东北边军来报,道振武将军之子管阙于燕离湖畔,遭匪人突袭。随行六十三人,无一得于幸免。” 许媚娘愕然举目:“这算什么好事?道路不靖,吏治混乱,大人原该恼怒才是。” “你有所不知,此类事件看不得表面文章。我这封信,是朝廷眼线专程报来,其中蹊跷,全都说得清清楚楚。管阙擅自动用霹雳九连环,暗杀他人在先,事泄之后,仓皇隐遁,却终究丧命在燕离湖边。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曾和你提起的那个章扬。如今管捷急怒攻心, 已下了乱命,欲取他项上人头。嘿嘿,管捷私下蓄养死士,弄了个什么‘暗刃’出来,不臣之心,隐约可见。至于他儿子,目无纲纪,仗势凌人,实属死有余辜。” 许媚娘听他这么一说,才明白这事情背后,错综复杂,远不是她所能了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又问道:“那,那个章扬,如今不是很危险吗?大人既然如此赏识他,也该替他想想办法才是。” 面上虬髯动了一动,柳江风的神情凝重起来:“如今西北形势危急,我坐镇京畿,调配兵马,犹感 好在他手脚还算干净,管捷虽然心里明白,却没有拿到确凿证据。明目张胆的派人截杀,想来他还不敢。”顿了一顿,他缓缓直起身来沉声道:“信上说,管捷已得到章扬留下的踪迹,去向正是往京畿而来。只要他能挺过一路上暗地里的追杀,进了京师六州之境。管捷纵有三头六臂,也不敢在我脚下胡来。” 此时他语音铿锵,一扫疲态,虎躯上虬髯无风自动,这才真正显出他纵横庙堂之上,叱诧风云的豪雄本色。 舱外灯影星光,辉煌一片,把整个湖面照的透亮。柳江风踱到舱口,遥望东方,心中不停问道:章扬,你究竟能不能看到我与曾亮生的最后一局? 第1章 狂徒 第二十四章 长街,清风,东边的天际已经开始露出了鱼肚白。京师南城来风轩的伙计李二,如同往常一样,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两个哈欠,然后迎着第一缕晨曦准时打开了大门。 来风轩的价格一向公道,环境又整洁,历来都是那些手头拮据的外地士子们聚会之地。今年又逢帝国三年一次的会试,来风轩里,更是每日都挤满了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才子俊彦。这不,刚过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楼上楼下已坐满了客人。纵是他们刻意留心自己的仪态吃相,尽量不发出声音,楼内也还是难免显得有些嘈杂。 二楼临窗的雅座前,几个蓝衣仕子进完了早点,吩咐小二沏上了一壶清茶,便优哉游哉的赏起了不远处绮海的风景。朦朦胧胧的晨晖下,只见绮海一扫晚间艳丽,空旷的水面上波光遍洒,微漪涟涟。怎一眼望去,疑如万浪卷雪,千川素裹,好一派淡雅高洁的气度。那近窗的年轻人看得发呆,止不住衷心赞道:“小弟未至京师,便久闻绮海妍丽多姿,常以为这般去处,必是厚脂重粉,腻而不淡,充其量有些雕琢之美。想不到早晨的绮海,却是如此飘逸出尘。” “这算什么?”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文士漫不经心的应道:“方老弟初到此地,一时惊艳,原也寻常。绮海能得享盛名,可不光是因为烟花繁茂。自早到晚,绮海有三绝。一曰晖雪卷浪,二曰暮霞飞红,三曰夜月莺歌。若不能尽看这三绝,就算不得到过了绮海。老弟多呆两天,自然知道其中妙处。” 那姓方的年轻人听的眼神发亮,旋又奇道:“即是有三绝之称,敢问林兄,为何绮海之上,此时竟无游人?” 嘿嘿的笑了两声,被他称作林兄的中年人又道:“晖雪卷浪与暮霞飞红虽属天下奇观,却需心态平和方能品味。而今内忧外患,京师中人谁不忧心忡忡?何来闲情逸致赏那奇景。” “思元兄所言不差,方晋老弟,你自北疆而来,当知形势险恶。如此局势下,绮海三绝里,除了醉生梦死的夜月莺歌还有些往日气象,其他的不提也罢。”坐在旁边的另一个人摇了摇头,颇有感触地插了一句。 方晋望了他二人一眼,有些纳闷道:“两位兄台,西北边患虽烈,然而以小弟所见,前有三大将驻防要害,后有扬威将军运转调度。边军之中,更是精兵猛将如云,纵然不能一举荡平,但也用不着担心才是。” “坏就坏在这三大将的身上。”林思元轻轻的放下茶盅,扳着手指说道:“破虏大将军海威治军严谨,多谋善断。平贼将军董峻果敢勇毅,性格刚烈。就连定北大将军邱钟也是老于战阵,稳健持重。若帝国任选一人为帅,或急或缓,早晚都能平定边患。偏生就是这三人一齐出阵,要想取胜反倒难了。” 这时窗外朝阳初起,映得绮海之上,金光四射。万千雪影,一瞬俱灭。方晋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诸多变化,一颗心都系在了林思元的话中。“三大将皆人中龙凤,小弟虽无缘相识,但据我父亲大人所言,他们都不是心胸狭窄之人。缘何林兄却断言三人齐出,反而适得其反?” 林思元与身旁友人对视一眼,会心的笑了起来。他转目望向方晋,耐心道:“令尊身在宝山,自然迷惑。倒是我等事外之人,看得清楚一些。且不论三大将脾性各异,难以调和。就说这军无统帅,令何以行?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何况是十几万大军屯于那荒蛮之地。三大将各恃功勋,危难时或可相互救济,局势一旦平稳,必生嫌隙。若不能同心协力,安能破贼?” “正是正是,还有那扬威将军,身负如此重责,每日里却只知留连花街柳巷,全无忠君之心。”他三人的话语虽然并不响亮,但在这拥挤的来风轩里,终是不免被旁人听见。偏生这个时候的来客,无不是自负胸中才学的仕子学士,听得他们此番议论,纷纷插起嘴来,以示自己识见非凡。喉咙最响的一个,更是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柳江风。 眉头微微一皱,林思元脸上毫不掩饰的露出了厌恶。他面对着方晋继续说着,话里却满是对那人的嘲讽之意:“柳将军白日里呕心沥血,谁人不知。至于晚间举止,干卿何事?君子不言他人**,此至理名言。肆意攻讦,未免有失包容。” 那插话的人怔了一怔,脸上刷的红了起来,嘴里犹自硬道:“身负帝皇厚恩,自当竭死报之。扬威将军既然位居高位,当然应该做出表率。大义固不能失,小节更不能亏。” 林思元不由冷笑出声,他立起身来拂了拂衣袖,看也不看那人,自顾对方晋道:“此间非谈话之地,才子俊彦,蠢人莽夫,怎能共一话题。方老弟若不嫌弃,就与丁兄一起,到舍下做客详谈。” 眼见他三人傲然擦肩而过,视若无睹,施施然下楼而去。那插话之人早已气得满脸发紫,直楞在原地望着他们背影,口中不停骂道:“狂徒,匹夫,竟如此目中无人!”他不骂还好,一说反倒引起楼内阵阵哄笑。看见他满脸诧异不知所措,有人好心笑着解释道:“你可知他是何人?”那人正自彷徨疑惑间,旁人越发嘻笑不停。“他就是京中第一狂徒――林思元!今日对你还算客气了,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不骂你个狗血淋头才怪。” 那人嘴巴张了又张,似是还未能醒悟过来:“他,他便是那文采动于朝野,骄狂胜过公卿的林思元?” 午后阳光灿烈,柳江风推开了书房的窗户,静静的看着院中,良久方才回身坐到了案前。诺大的书桌上,层层叠叠的堆满了各式文书,封面上俱都留有急、加急、十万火急的字样。柳江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又把头颅埋进了纸堆中。忽然,门外亲卫低声叫道:“大人,曾先生来了。” “哦,快请!”他面上一喜,连忙放下手中笔墨,起身迎了出去。 “柳兄还是这般日理万机,难得空闲啊。不知曾某此来,是否有失唐突?”前脚刚进房门,曾亮生便看见了他案上小山一般的公文,下意识的出言询问。 柳江风呵呵一笑,对着曾亮生道:“曾兄大驾光临,柳某欢迎还来不及,怎会有唐突一说。何况这些呈文的官员,屁大的事,也恨不得弄成天下第一要件。莫看这里公文繁多,真正要紧的怕是一件都没有,平白费了我的工夫。” 望着柳江风有些憔悴疲倦的脸色,曾亮生感触地点了点头:“柳兄这个位置,身系国之安危,着实累人。” “不说了,不说了。”柳江风大气的挥挥手:“曾兄今日前来,不会就是为了安慰柳某吧。” 曾亮生面容一正,凝重道:“不错,方才曾某听人说起一桩惊天大事,心中惶恐。又怕流言不实,特赶来柳兄这里求证。” 愕然望了望他,柳江风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惊奇:“消息传的好快啊,今日早朝才定下的事情,现在竟然已传到了曾兄的耳中。” 见他虽没有肯定,却也并不否认,曾亮生猛地一跺脚,平和从容的脸上立刻布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这么说,真有此事?”苦笑着咧咧嘴,柳江风示意他坐下再说:“难道我还会骗曾兄不成?” “你、你、你!”戟指向前,曾亮生并不落座,急急几步逼到了柳江风的身前,话音里已抑不住熊熊火气:“宦官监军,此亡国之道!柳江风,你身为左领军卫,扬威将军,乃国之柱石,如何连这点都不清楚?海威,董峻,邱钟,哪个不能独当一面,怎地偏要派那些不知利害的宦官前去。” 虬髯一阵乱颤,柳江风脸上血色上涌,虎目圆睁。两人怒目相对,僵持了半天,才听他叹了一声,身躯顿松,低声无力道:“柳某并非见识浅薄,庙堂之上,也曾抗声进谏。然今上心意已定,左右就是不肯改变主意。朝中大小官员,又多是察言观色之徒,以柳某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扭转干坤。奈何!奈何!” 望着柳江风无辜而又无奈的表情,曾亮生纵有浑身怒火只能强自按捺下去。沉默了片刻,他心烦意乱的叹道:“想不到西北十数万军士,背井离乡,守卫帝国,而今命运竟要悬于宦官手中。” “以今上的意思,监军的人选应该是中侍费南。此人虽无太大能耐,但忠心耿耿。如今也只能指望他恪守本分,不要坏事就好。”柳江风的声音低沉迟缓,几乎难以耳闻,分明是连他也不敢相信自己话中那虚无缥缈的一丝希望。 鼻子里挤出几声嗤笑,曾亮生忿忿道:“忠心,忠心,就只为了这两个字,便把良臣猛将放在一边,将帝国命运都付于宦官手中?一旦战事不利,胡虏南下,到时我北谅帝国万千子民,岂不要流离失所,受那无妄之灾。” 柳江风闻言身体抖了数抖,却并未显出怒色。显然曾亮生的种种顾虑,也早已被他考虑过了。犹豫再三,他神情苦涩的挣扎辩道:“武将拥兵自重,古来就是帝王心头大患。今上这般处置,想必也是出于不得已啊。” “是吗?”曾亮生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典藏明训,柳兄已然忘了?胡虏铁骑年年窥望,这几年更是秋后便大举南下。如今边患之烈,几成帝国存亡根本。这等当口,今上怎么还只顾猜忌臣下?” 长叹了一声,柳江风苦笑道:“曾兄有所不知,自从东西铁勒崛起于草原之上。帝**力,已成内轻外重之势。西北三大将中,海威拥有步骑五万余人。邱钟麾下,兵甲更达十万之众。就连士卒最少的董峻,也有两万精骑。至于东北管捷,自恃路途遥远,制下兵马多寡已不为朝廷所知。以柳某估算,不会少于八万。这四人合计,就把握了重兵二十余万。相比之下,还掌握在今上手中的兵马不过三十万人,刨去各地调来的府兵、城卫,其中真正算得上精锐的不过柳某所领京畿六州三万虎贲和二万羽林。倘若真有人心生异**,朝廷能否挡住,还真是个疑问。曾兄,你想想看,面临这种太阿倒持的局面,今上又怎能不担心?” 曾亮生倒吸一口凉气,满腔不平已被眼前的事实震慑。“帝国人力无数,大可再募新军,征集个数十万人马,也算不得难事。” “征兵是不难,但钱呢?粮草呢?从何而来?”柳江风顾虑老友颜面,没有直接驳斥他的书生之见,只是摇头细道:“世人但知帝国地广人多,可曾想过,东西铁勒之人,逐水草为生,以掳掠为荣。上马成军,下马为民,几乎没有后顾之忧。而帝国之军,须免钱粮,减赋税,制兵甲,配辎重。十万之师,耗百万民力。贸然再征新兵,动摇国本,不用铁勒攻来,自己就处处烽烟了。别说再征上数十万大军,就算只招上数万人马,帝国也已承受不起。” 听他一五一十的细细道来,曾亮生心惊肉跳,哑口无言。半晌才迟疑道:“可是上有疑便下有惑,这般处处提防领军大将,弄不好适得其反,逼他们作乱啊。” 柳江风嘴角一咧,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刻下之帝国,有如路人行走于千仞高山,身旁便是那万丈深渊,可谓命悬于一线之间。其中步步得失,唯有后人方知。你我身在罄中,举止是对是错,反而无能看清。为今之虑,先不说其它,但能平安挺过今秋胡虏进犯便是上上大吉。” “如此说来,帝国前途命运,竟只能由老天来决定了。”曾亮生茫然望了柳江风一眼,只觉得那双气势逼人的眸底深处,有无数担忧恐惧正在闪躲萌发。 窗外有乌云袭来,遮得阳光一暗,连带着书房内的光线也晦涩了下去。 当落日垂下,绮海周围,早被变幻的晚霞映成迤逦的粉色。岸旁初秋时节的树木上,曾经翠绿的枝叶已悄然染上几缕浅黄。一缕淡淡湖风掠过,拍打得它们阵阵颤动。行走在堤坝上,单锋不停转头张望出没于人群的同伴,他带着少许担忧对章扬道:“佐云,你怎么改变了主意,放任他们随便行动?” 收回在水面上来往逡巡的目光,章扬怪异的笑道:“单兄,你看看我这张脸上可有何变化?” 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单锋并没有发现他与往常有些什么不同。“看不出来,佐云,你不会是想要我赞扬你几句五陵年少,潇洒英俊吧?”憋着喉咙口的笑意,单锋打趣起来。 “至于嘛。”章扬并未介意,他撸了撸衣袖道:“单兄,你我日日相聚,自然难以察觉变化。可要是和初离均州时相比,你我此时怕是只能用落魄憔悴来形容了。” 随手摸摸自己廋削了许多的面孔,单锋感叹的点了点头。两个月来不是逃亡胜过逃亡的生涯,六十天里大大小小上百次的追杀伏击。十七人战死,三十五人受创,这曲折千里路,行来是何等不易。直到进了京畿六州之地,才好不容易脱离了管捷所能影响的范围。比起那些不幸战死的同伴们,仅仅有些容颜憔悴,已是一件太幸福的事。 “明日我便要去见柳江风,若不能拿出点从容姿态,岂不让他小看。”凝视着渐渐热闹的绮海,章扬的平淡的语气里,四散出一股强烈的自尊。 柳江风虽然赏识自己,可若是被他看见如今这副狼狈模样,谁又敢保证他会不会改变**头。义军亡了,魏清死了,均州不能回了。如果再不能得到柳江风的帮助,那满怀壮志,该从何起步? 水色渐渐深了下去,近端犹带玛瑙般的晕红,远处却早已没入黑暗之中。船桨划动时带起的碎碎波涛,在缥缈的歌声里时隐时现。 “走吧, 单兄,这般美景,可莫要平白辜负。”两人此时已心意相通,抱着放松休憩的**头,顺着岸边堤坝缓步行去。行不过几步,单锋已被夜色下的绮海迷住,他赞道:“想不到在帝国的心脏,竟有如此秀丽宛约的景色,虽说东南形胜,精巧细致,料来也不过如此。” 摇了摇头,章扬似是极力从脑海里搜寻点滴记忆。只听他慢慢说道:“东南山川之柔美,天下难有其二。绮海虽是出色,终限于方圆太小,难有那丽色天成,包蕴万物的气度,格调上先天就低了一筹。好比那些舫中曲声,生涩呆板,如何能与大家相提并论。” 单锋笑了一笑,自是知道他又想起了还留在均州的如嫣。有如此高手为鉴,此处的凡曲俗调,又怎能让章扬击节赞赏。两人说说笑笑,不一会便行了数里路,断断续续听完十余支小曲长调。章扬掩不住内心的失望,正待招呼单锋转身离去。忽然,一阵琵琶声越水传来,急如骤雨,坚如金石。细腻时似柳飞樱舞,激昂时若慷慨高歌。曲声瑟瑟,按滑游移不定,然而任它千折百转,却始终不带轻靡之音,堪堪洗尽了这一池胭脂的浓腻。 四周浆声齐缓,八音俱灭。行人过客,驻足入迷。章单二人愕然相望,心底里都想知道这曲声究竟是何人所奏。 第2章 急报 凑到岸边停靠的画舫前,陆续掷出了数个银元,那船娘犹自不肯说明何人奏曲。即便单锋生性稳重,此时也不免有些恼火。他看了看章扬,又勉强再拿出五个银元,盯着船娘道:“这样总行了吧。” 那船娘眼睛一亮,目光贪婪的在银元上逗留了许久,神情蠢蠢欲动。眼见她就要开口说话,这时一直待在舱头默不作声的船夫轻轻哼了哼,那船娘身躯陡然一凛,忙不迭的摇头拒绝,眼神里竟有一些惊慌。章扬匹自不死心,正待继续追问时。忽听身旁有人嘲讽道:“有了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这等浅薄之人,真真不知天高地厚。” 章扬闻声急转,看见后方数丈以外,有个中年文士正傲然对视。此人身材矮小,双眼眯缝,要不是一袭蓝衫在身,脱脱然似个市井之徒。他见章扬神色似笑非笑,心中明白根由,恼怒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阁下仗着几个臭钱,就敢藐视天下人么?” 正在窃笑的章扬不由一怔,他收起笑容,打量了一下,拱手道:“不敢,在下虽衣食无忧,却还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是方才举止,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多多谅解。” 听他语气谦恭,那文士倒也不好再行发作。他嘴里嘀咕了几声,也不多话,便待转身离去。 “且慢!”章扬急追了几步,出声挽留。 停下足下步伐,那人不耐烦的回头道:“又有何事?” 章扬奔到他身前,诚恳道:“敢问阁下,可知方才那绝妙琵琶究竟为何人所奏?” 那文士栖笑一声,大咧咧的答道:“你还看不出来?那船娘明明甚是爱钱,偏生不敢拿你这飞来之财。由此可见,这奏琵琶的人可不是寻常人等惹得起的。我劝你一句,绮海之上,佳丽如云,你就断了这个**头吧。” 见他把自己当成了寻花问柳之徒,章扬有些不高兴的说道:“阁下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未免有失偏颇。在下素爱雅乐,今日难得遇见高人,一心求见,哪有其他想法。阁下不愿说,也就算了,何必胡乱猜测。” “咦”了一声,那文士倒来了兴趣,望着章扬好奇道:“这绮海之上,每夜游客不说一万,也有八千。听了许湄娘的琵琶,叫好之人虽多,能断言她技艺高超的倒也没有几个。你能听出高下之分,也算不容易了。” “许湄娘?”章扬双眉斜挑,轻轻的重复了一遍。那文士听见他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话多失语,漏了底细。他尴尬的笑了笑,索性道:“既然被你知道了,我就干脆明说吧。不错,弹奏琵琶者,正是京中名家许湄娘。不过,她虽沦落舫间,却无人敢于调戏。船家不肯告诉你,也是怕惹祸上身。早些时候为着她栽了跟斗的阔少公子也不知有多少,如今任你有钱有势,再无人敢于尝试。阁下既是只为音律,我奉劝一句,听完了也就算了,莫再求根问底。” 仿佛在为他的说辞作注脚,许湄娘的琵琶声刚刚消停,绮海上顿时又闹将起来。各色琴音曲调纷纷扰扰,混着俏语骂声响成一片,与刚才的宁静恍若天地两重。 章扬越发纳闷,追问道:“这却是为何?” 那文士难得出言劝诫,如今见章扬还不知进退,一点耐心早就扔到水底去了。他不耐烦地喝道:“为何为何,你可知许湄娘乃扬威将军红粉知己。柳将军的赫赫虎威,岂是常人敢于撼动。”此人眼尖,早看见自己话音方落,画舫上的船夫船娘,已是连忙起锚开桨。倒是眼前这两人,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倒轻轻的笑了起来。他心下以为,章单二人孤陋寡闻,怕还不知轻重。**及这消息到底是从自己嘴里漏出,好人要做就干脆做到底,便又说了几句:“你们不知道,每晚此时,扬威将军定在许湄娘的舫中。以前有人骚扰,都被柳将军以霹雳手段,整得惨不可言。连带那多嘴的家伙,也都遭了殃。如今绮海,人人都知,却又人人禁语。” 他意简言骇,只说结局,想着能吓退两人的心**就行了。却不料章扬感谢之余,忽然笑着说道:“既是人人害怕,阁下又怎敢高谈阔论,全无半分惧意?” 见自己打了自己嘴巴,那文士稍稍一愣,随即狂放道:“怎能把我与那些凡夫俗子相提并论,若是听得扬威将军,就能叫我闭口不言,岂不弱了京中第一狂徒的名头。我起初不说是敬他三分,何曾怕过他来?”他傲然望了望章扬,竟就此起步,大笑着扬长而去。 “狂徒,果然是狂徒。”看着林思元的背影,单锋哭笑不得。“我向来以为读书之人,温良谦恭让,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目无余子。”章扬却并不多话,只是轻轻笑了一下,道:“走吧,咱们去把小猛他们找回来,早点回客栈休息。既然知道了柳江风每晚逗留此地,明日我就来和他见上一面,总好过去他的将军府邸。” 几匹骏马疾驰在京师北城大道上,当头的军官手里扬鞭抽马,口中不停高声呼喝:“西北六百里加急,闲杂人等一律闪开。”他虽然喊的喉咙发哑,可白日当空之下,正是行人商贾络绎不绝的时候。那京师大道纵使宽阔异常,也还是常常有人来不及闪开,阻在了他们的面前。每每遇到了这种时刻,这些军官士卒却丝毫不减马速,或是自行人头顶腾空跃起,或是擦着他们身体呼啸而过。然而任凭他们骑术如何了得,终究不免打翻几个篓筐,撞倒数个摊位。还不等那些平白无故突然遭殃的百姓回过神来,数个银锭银元自空中坠落,叮叮当当的在地面上弹跳。只听那军官沙哑干涩的声音远远传来:“军情紧急,抱歉了。” 盯着地面上还在四处滚动的财物,两厢过客俱都心头发寒。那些被打烂的货物虽然不少,却无论如何也值不了这许多。究竟西北又有何事发生,竟让这些军兵无暇下马细查? “你且先喝口水,慢慢说。”兵部大堂上,柳江风望着气喘吁吁的报信军官,神态平稳的吩咐道。 那军官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接过侍卫递来的茶水,道了声:“多谢大人!”便埋头咕嘟咕嘟的一气喝下。伸手拦住瞠目结舌欲待再去取茶的侍卫,他清了清喉咙,对着柳江风施了个军礼:“禀大人,下官是平贼将军麾下,后军参将方戈武。此次奉董将军之命,六百里加急,有紧急军情报告。” “你何时启程的?”柳江风仿佛随便的问了问,方戈武却立声应道:“十月初八晚,下官自蟠龙峡大营出发。” 满意的点了点头,柳江风淡淡的赞了一句:“今日是十月初十,一千七百里路,你不足三天便到了,当真不愧是董兄的部下,路上死了几匹马?” 方戈武神情一震,脸上升起些许敬佩。“大人明鉴,下官一行八人,一路上人不歇息马不停缰,共死了二十一匹良马。”董峻所部全是精骑,一半的战力,倒是来自那些日行数百里的骏马。在他们心中,一匹伴随自己冲锋陷阵的良马,便如自己手足一般值得珍惜。这次为了报信,竟然一口气死了二十一匹,饶是他知晓军情紧急,眉宇间还是流露出惋惜之意。 柳江风听到数目,终于面色为之一动。“究竟是何要紧之事,令董兄如此不惜马力?”他当然明白,董峻的手下,如不是奉有严命,绝不敢这么糟蹋马匹。更何况方戈武本身职位不低,定非不知轻重缓急的蠢人。 深吸了一口气,方戈武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说道:“据探马回报,九月二十二日,西铁勒可汗吁利碣在察尔扈草原与那瀚、乌克、喀罗等七部落会盟。商定于今秋合军南下,进犯帝国北疆。更有传言声称,此次入侵,西铁勒将尽发全族之兵,意图一举击溃帝国西北驻军。董将军听了这个消息,当即命令下官回京禀报,并令下官转告大人,望大人能速速调集粮草援兵,以备不时之需。” “那瀚、喀罗也降了铁勒?”柳江风再也无法保持安详,腾的站了起来。察尔扈草原辽阔宽广,四处散落了大大小小上百个部族。自打西铁勒崛起,东征西讨十几年后,已有二三十个部族被他吞并。然而铁勒虽强,那瀚、喀罗两族却与他有世仇。虽无力正面对抗,却常常在铁勒南下骚扰时于背后捣乱。十几年来,铁勒顾忌后方,从来不敢全力入侵。可是如今不知为何,连那瀚、喀罗也和他会盟。如此一来,秋高气爽,马肥草长的时候,西铁勒定会大举进犯,以图打破这几年僵持的局面。 “是!”方戈武的口气里也有些沮丧。“听董将军说,那瀚、喀罗两族首领的家人被铁勒骑兵俘获,在吁利碣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屈从。如今两族已各自派出两万骑兵,参加了铁勒的队伍。” 柳江风急急的踱了几步,强行压住自己内心的忧虑,安慰方戈武道:“方将军一路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援兵一事,我自会考虑。” “大人,军情紧急,万万拖延不得啊。”究竟是戎马老将,方戈武早已看出柳江风的真实心境。他拱手告辞的时候,忍不住又多说了一句。 微微点点头,柳江风冲着他挥了挥手,便自顾背身仰天思索起来。 夜色悄然又至,牡丹渡口,飘雪舫上。柳江风靠在塌上,一手执文书,一手擎管笔。耳畔琵琶铮铮不断,他却好整以暇,在乐曲声中勾勒批阅。许湄娘偷眼观看,见他今日全不似往常平静,时不时竟发出几声感叹。她心中关切,手中曲调也不由杂乱起来。若是放在平时,柳江风早已抬头取笑,而今却恍若未闻,丝毫也没有异动。 许湄娘越看越是担心,弹到后来,五指失措,生生扯断了一根琴弦。耳听得刺耳的杂音,柳江风这才醒过神来,诧异的问道:“湄娘,你怎么了?” 举手捋了捋秀发,许湄娘掩饰道:“没什么,一时失手,倒惊动了大人。” 柳江风深深的望了望她,没头没脑的解释道:“我很好,你莫要为我担心。” 不自然的笑了笑,许湄娘放下琵琶,欲待起身前往后舱。柳江风忽然伸手拉住了她,转头对着舱外喝道:“柳某在此,来者何人?” 已经太久再没有碰上有人敢入夜打搅,许湄娘愕然之余,有些好奇的盯向了舱门。这时舱外的不速之客开口答话,却并没有称呼柳江风的种种官职:“柳先生别来无恙,故人冒昧相访,不知先生可愿意见上一见。” 紧锁的眉头一展,柳江风的唇旁现出些许笑意,他似是早有心理准备,朗声道:“你到底来了,算来早个三两日便该前来拜见。不过能找到这里来,也不容易。” “不敢,知道此处,纯属巧合。在下之所以拖延了几日,乃为路途仓促身心俱疲,到了先生这里,方能稍加休憩,故而来迟了一步,还望先生海涵。”伴着这客客气气的对答,舱口处已出现章杨的身影。只见他一身白衣胜雪,棱角分明的脸上精神抖擞,难寻半点疲态。他进得舱来,施施然对柳江风行了一礼,随即又对着许湄娘拱了拱手。 许湄娘手脚一乱,忙不迭的侧身回福,口中道:“不敢当。” 眼看章扬口中迟疑,柳江风猜到他正在考虑如何称呼,随便的挥挥衣袖:“你叫她湄娘便是,都算不得外人,用不着客套。” 许湄娘浅浅一笑,不待章扬答话,机巧的对柳江风道:“这位便是章公子吧,你们俩先谈着,我去后舱弄些点心来。” 瞧着她进了后舱,章扬笑道:“先生好福气,许小姐如此聪慧,定能消解许多烦恼。”柳江风双目一瞪佯怒道:“当日在疏玉园,你何等狂傲,在我面前也非要争个阁下之名。今日见了湄娘,怎就转了性子?公子小姐这般虚礼,废了也罢。”说话间他打量了章扬几眼,满意道:“不错,管捷帐下,异人甚多,你能千里入京,犹然毫发无伤,总算我没有看走眼。” 听他说起管捷,章扬胸中那一路的酸甜苦辣,纷纷扰扰全都袭来。好不容易他定下了心神,开口道:“说起管捷,还要多谢先生。他帐下的暗刃确实有些古怪,战阵上固然不堪一击,但追杀行刺令人防不胜防。若不是先生在京师六州督查严谨,以我等疲惫之身,能再坚持多久倒是个疑问。” 此时许湄娘已自后舱端来两碗莲子,柳江风示意章扬不要客气,一边进食一边道:“管捷身居振武将军之职,本该严守律法。他私下蓄养死士,还敢暗地追杀,何曾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纵然如今多事之际,我也不能容许他在天子脚下乱来。至于你,怎地会起心杀了管阙?事情来由经过,你需得给我一五一十道个明白。若是没有恰当的理由,就算我再赏识你,也要按律法行事。” 他语气虽然郑重,章扬却不慌不乱。就在两人进餐之时,已将和管阙冲突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只是他没有想到,关于管阙一事,柳江风早已巨细皆知。此时相问,不过是试探他的诚意。相比之下,他与陈家几番征战的过程,倒成了柳江风意外的收获。 把章扬的话和自己得到的情报从头到尾的应证了一下,柳江风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他沉吟着搅动羹杓,全没注意碗底已是空无一物。“既是如此,你的举动也算合乎情理。再说如今无凭无据,叫我怎么处罚你呢?”他狡黠的笑了笑,婉转的道出了自己不想追究此事的态度,随后又道:“那你进了京城,可有何打算,是否愿意到我手下做点事情?” 拱拱手表示了谢意,章扬直截了当的说道:“先生能有此心,在下铭记五内。不过听说管捷眦睚必报,若久留先生身边,恐怕会替先生招来许多麻烦。如今西北战事正凶,倘使先生能推荐在下前去军中效力,我已心满意足。” 柳江风忽然一阵大笑:“管捷匹夫,岂敢欺到我的头上,有何惧之?然纵横边关,奋武威以报国家,是为男儿本色。你能有此心,确实难得。实不相瞒,我听你说起与陈家交手,本就有意让你去军中效力。如今你主动提出,倒也省了我许多口舌。这样吧,半月之内,朝廷将有援兵北上,你就和他们一起走。”说罢他顿了顿,想起了一件事情。“可惜两个月后,我就要和曾亮生续完十局之约。如此一来,你未必能看到了。” 章扬本以为要费上许多口舌才能说动柳江风推荐他去边军,却没想到如今疏廖几句,便得到了肯定的答覆。讶异之余,也不免高兴的说道:“若是先生不嫌在下浅薄,我可以看完了再去。” 白了他一眼,柳江风道:“要去就要快去,过了两个月,待到入冬时节,胡虏北返,还要你去干什么?” 心中豁然震动,章扬顿时醒悟到,铁勒人肯定是有所行动了。 第3章 疑惑 “啪”的一声,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盘之中,谏议大夫铁贞神情陡变,抬眼望向对面的柳江风:“什么?你还不肯放弃派遣援兵?” 棋盘之上,黑白纵横交错,已到了官子时分。那铁贞虽是被让四子,此时局面也已岌岌可危。方才他听见柳江风坚持己见,一定要再发援兵,心神恍惚之下,更是落错了子位。原本棋盘下角,黑白正在劫争。黑子虽是劫材不利,却占了缓一气的便宜。待到他平白费了一手,整个大局已然彻底崩溃。然而这时他的心思,全都转到了北援的上面。眼看柳江风还在望着棋局欢笑,他恼怒的立起身来,挥袖在盘上一拂,那些墨玉白石制就的珍贵棋子,顿时稀里哗啦洒的满地都是。 这付棋子虽是铁贞的宝贝,却早已答应柳江风,只待下满了二十局让子棋,便连同棋盘一并相赠。如今见了这番景象,如何叫柳江风不心疼。他急急忙忙的俯身下去,还未来得及收拾。铁贞已双脚交错,狠狠踩踏着凌乱各处的棋子。他望着嘴角不停抽搐的柳江风,嘴里恨声道:“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偏生你这般珍惜。国家大事,你反倒漫不经心。边将功高震主,利器太阿倒持,你还嫌不够?西北已有几近二十万强兵,为何还要****不忘,再增添他们的军权?” 柳江风也不辩解,只是掰开他双足,小心翼翼的拾起了棋子。铁贞挣扎了几下,终于敌不过两人之间巨大的差距,气喘吁吁的怒道:“小人!小人!枉我以为你忠贞似铁,今日看来,你也是个孽贼!不,比孽贼还要可恨。” 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上窜下跳,直到铁贞再也没有力气叫骂,柳江风方才笑道:“完了?骂不动了?该我说话了?我可从没说过自己忠贞如铁,这句话给你还差不多。名字都叫铁贞,谁还能和你比什么忠诚?” 仿佛被他噎了一下,铁贞疑惑的望着他道:“你,你真的起了异心?” “胡说!”柳江风脸色陡变,阴云暴雨,转眼布满了他的面孔。他恶狠狠的盯向铁贞喝道:“柳某忠君之心,坚如铁石。莫说是现在,就算兵临城下,事无可为,柳某也要做那力挽狂澜的最后一人。铁公,你说话给我小心一点。” “这才是我认识的扬威将军,如今官职高了,时日长了。若不如此相激,难能听见你再次亲口表白啊!”耳听他转口威吓,铁贞反倒嘻嘻的笑了起来。看见他突然变得古怪的面容,柳江风这才醒悟到从头到尾,铁贞都是在演戏。自己虽然强耐性子,终究还是被他骗了过去。一想起方才铁贞狠狠践踏的模样,再看看现在他慌乱的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棋子的狼狈姿势,柳江风想骂骂不出口,想笑笑不出声。 “可惜了我的宝贝,就为你这一句话,竟然要费这么大的功夫。”铁贞手捧棋子,就如抱住了自己的心肝,委屈得说道。 柳江风叹了口气,自去坐在了椅上,虬髯下的那张脸带着失望说道:“铁公,你我之间,也用得着这样试探吗?” 闻言神色肃正,铁贞放下棋子,合拳对着北面虚虚一拱,这才开口道:“实不相瞒,若是为我自己,纵然刨心沥胆,也决不会疑心柳公。此次相激,实乃今上的意思,铁贞不过是枉做小人。” “今上?”柳江风如遭五雷轰顶,只觉得浑身瘫软,再无半分力气:“难道我一片忠心,竟然还不能被今上体察?”他抖了抖身上的官袍,苦涩道:“铁公请看,柳某身上这一袭官衣,如今宽大了多少?日夜操劳,废寝忘食,所为何来?今上就是疑遍群臣,也不该怀疑到我的头上啊。” 柳江风委屈的声音传到铁贞的耳朵,纵令他以谏议之职,听惯了困苦哀怨,也不禁为之动容。他慢慢坐到柳江风的对面,安慰道:“柳公莫要沮丧,今日是铁贞奉命来试探柳公,安知明日是否会是柳公来试探铁贞?君子坦荡荡,柳公之心,铁贞明白,天下明白,今上又何尝不明白?否则的话,京畿六州三万虎贲,皇城之内二万羽林。这些足以翻天覆地的虎狼之师,如何能掌控在柳公一人手中?此次缘由,全为那增兵一事。以今上看来,西铁勒虽有全族尽起之意,但邱钟海威董峻麾下,更是帝国第一等的悍兵。前次委派费南监军,又暂令邱钟节制三军。阻止吁利碣的勃勃野心,当无问题。可柳公三番五次,非要强调今秋形势险恶,丝毫也不体会今上的难处。试问柳公,若是你易地相处,能不疑惑?只令铁贞试探,已表明了今上对柳公的信赖,换了他人,那来这许多周折,早就寻个借口,夺官去职!” 威猛的身躯越缩越小,柳江风痛心之余,不得不承认铁贞说的有理。和边军相比,自己手中也就只有虎贲羽林两军可堪一用。但羽林拱卫皇城,除了皇帝御驾亲征,绝不可能调去戍边。至于三万虎贲,在现今这种潜流暗涌的局面下,正是靠着他们,才维系了各地那些蠢蠢欲动的封疆大吏们仅存的一些忠诚。一旦抽师北上,速胜还好说,只要僵持数月,保不定就会有人起了异心。自己私下里的打算,原是准备抽调一半虎贲,再从府兵城卫中挑选出两三万精锐,一并交给董峻。一来增强西北的实力,二来改变边军里邱钟一枝独秀的局面。偏偏没有考虑到,现在这种强枝弱干的形势下,今上既然已派出费南监军,又怎么可能再削弱京畿的兵马。千错万错,自己就错在既然早已知道今上的心意,偏偏又被董峻传回的消息打乱了心思,居然坚持派遣援军。短短几日之间,自己的态度判若两人,也就怪不得遭疑了。 见他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铁贞终于放心道:“柳公,今日之事,铁贞违抗上意,冒死明言,只为敬服于柳公忠贞可动天日。还望柳公放宽心怀,以国家为重,莫要因此对今上有何怨言。” “铁公但请放心,无论如何,柳某的一片忠心,决不会改变。”柳江风的声音虽低,却峥烈坚决一如往常。铁贞点点头,立起身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月金秋,桂花盛开。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溢满了郁郁的清香。虽说铁勒可能大举入侵的传言飞快散播开来,可随着天气越发凉爽,各处湖畔山峦的游人还是较平日多了不少。战争就算再凶险,毕竟还远在千里之外。而身披铁甲四处巡逻的虎贲和皇城口枪尖金光璀璨的羽林,在无形中给了百姓们安定的信号,至少在眼前,人们并不打算就此惊慌失措。 但常人的认知绝不代表所有人都是如此平静,朝堂之上,柳江风每日都在担心中苦苦捱过。而朝堂之下,方戈武更是心急火燎,急等着援军的消息。甚至一些像林思元这种在野之人,也从蛛丝马迹中嗅出了一点异味,始终密切注视着北方的军情。 这一日正午,林思元和方晋、丁岚两人又聚在了来风轩上。他人虽狂傲,却素重友情。方晋既是丁岚的世交,很快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他的新朋友。前两天更在无意中发现,方晋的父亲竟然是董峻手下的大将方戈武。如今为了求援,迟迟逗留在京师。联想到近来京师广泛流传的谣言,林思元越发和方晋打得火热。只是任凭他如何拐弯抹角的询问,方晋的一张嘴始终把的铁紧。有时他甚至怀疑,方戈武是不是连他的儿子都蒙在鼓里。否则的话,实在无法解释这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伙怎么能识破他话中种种圈套。 方才借着酒兴,他又尝试着问了几次,结果当然又是空手而回。正当他百无聊赖憋得难受时,楼下的大道上,急匆匆的奔过了一群虎贲军士。这段时间为着谣言四起,虎贲的巡逻密度远远大于往常。眼下的这群人除了马匹行进的稍显急促,本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当他视线不经意得落在了打头军官身上,却禁不住失声“啊”了起来。他看得清楚,那军官不是别人,恰是当晚在绮海边追问许湄娘的年轻人。彼时此人还不知许湄娘的身份,明摆着是外地来的生客。怎么短短几日,却摇身一变,成了虎贲中的军官?从他甲胄服色看来,级别竟还不低。 林思元脑中转了数转,终是想不明白此人如何能有这般变化。他好奇心一起,再难按捺下去。趁着队伍还未走远,他狂性又发,探身窗外,不顾一切的扯着喉咙喊道:“阁下、仁兄、兄台!” 章扬打马行在路上,脑海里正在胡思乱想。自打他拜见了柳江风后,次日便被编进了准备北援的虎贲军中。除了他自己被弄了个游击的头衔,单锋刘猛以及剩下的八十多名同伴也都安插成了他的直属部下。只是没有料到,还没等他做好准备,柳江风突然又取消了北援的计划。这样一来,他不得不耐心呆在虎贲军中苦苦等待。十几天来,除了上下午各巡逻一次,清闲的几乎能把他憋出病来。这般无趣乏味的日子到了今天,方才有了一点改变的迹象。 小半个时辰前,他接到柳江风贴身亲卫传来的紧急军令,着他带领部下,封锁京师北门外的大道,来往行人,一律扣留。虽然奇怪为什么派遣他们这支驻扎在南城的虎贲,而不是就近调集北城守卫,他还是毫不犹豫的火速招齐了人马,打算直接穿城而过。 当林思元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虽然已经变得细微弱小,章扬依旧生出了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扭头张望,视线立刻被林思元的身躯吸引了过去。只见来风轩上,露出了半截蓝衫,晃晃悠悠摇摇摆摆,让人担心他随时会掉下楼去。这时也许是看见章扬回头,林思元越发叫得急切:“兄台,是我,是我呀!” “是那个狂徒。”此时不单是章扬,军中人马全都被他惊动。单锋只望了一眼,便撇撇嘴不屑得说道。 章扬不由笑了起来,他从来也没想过,一个人能狂放到这种地步。稍稍放慢马速,他扬声回道:“知道了,阁下可有事吗?” 听到章扬的答覆,林思元精神大振,他顾不得别人能否看见,连连点头喊道:“有,有啊!兄台何时有空,请到来风轩一聚,有要事相商。”远远的看见章扬举鞭应了一下,林思元这才收回了窗外的半截身子。待到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楼内,才发现所有人的眼神都像看着怪物一样停留在他的左右。好在他狷狂惯了,当下若无其事的又坐回了椅中。 “林兄,你什么时候有朋友进了虎贲军中?”丁岚盯着他纳闷的问道,他两人相交十余年,结识的都是文人墨客,何曾与武人打过交道。 林思元故作神秘的笑了笑:“不可说,不可说!” “说!”丁岚紧追不舍,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我与你倾盖相交,情如兄弟。也没听你叫过一声兄台。那军官是何人,能让你阁下、仁兄、兄台的乱叫一气?” 双手没奈何的一摊,林思元见糊弄不过去,苦笑道:“若是说他根本就不是我的朋友,你可相信?”他这话传开,不但丁岚方晋,连旁边侧耳偷听的闲人也齐齐摇头。林思元旋即合掌一击道:“这就是了,我说与他只见过一次面你们定不相信,可要叫我说出他的底细我也确实不知道。如此一来,岂不是不可说吗?反正此人若非失诺之人,早晚会来这里,到时候你们自己询问,不比现在逼我胡说好上许多?”怀疑的盯着林思元看了几遍,确定他果真没有说谎,丁方二人这才悻悻的放过了他。 眼前的王台,高不过六尺,却让人觉得是那么遥远威严。汉白玉砌就的阶梯,漾着冷冷雪白,在帝皇与群臣之间,划出了一道无形的阻隔。龙袍上的金色刺绣,折射出道道耀眼光芒,而帝国皇帝苍老的面孔,便在这无数辉煌下保持着让人恐惧敬服的仪态。 宽敞的大殿上,回荡着柳江风有些焦躁的声音:“西北八百里急报,秋十月十七,西铁勒吁利碣可汗举全族之兵,裹带那瀚、乌克、喀罗等七部落,大举南下。十月二十五日,监军费南随邱钟所部前出三十里迎敌。二十七日,双方于猫儿湖附近遭遇。镇北将军旋令中军步兵六万屯于飞鹰峰,骑兵五万后撤两里,分驻于飞鹰峰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抬头看了眼皇帝。邱钟的这些布置,即便在他看来,也是无可挑剔完全正确。而皇帝也似乎很是满意,只轻轻的嗯了一声,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其时,猫儿湖有铁勒军前锋八万轻骑,我军步骑合计十一万。双方于飞鹰峰附近激战两日,互有胜负。到了二十九日凌晨,我军援兵海威部五万余人距飞鹰峰还有两日路程,董峻所部两万余人则只剩一日路程。而据估算,吁利碣所率领的铁勒本军十二万人离猫儿湖也仅有一日的路程。”**到这里,柳江风的声音忽然艰涩起来,他咽了咽喉昽,接着慢慢读到:“二十九日卯时将尽,铁勒前锋忽拔营后退。已整军待战的邱钟部见势即尾追不舍,两军于猫儿湖以北四十里处纠缠了数个时辰。正午时分,吁利碣所部突然逼近战场。以轻马利矢,迅速包抄了我军左右两翼。邱钟以营中辎重结阵,采取守势。战至傍晚时分,中军为铁勒精骑连续十五次冲击突破,定北将军血战阵亡,全军遂成崩溃。” “什么!败了?”皇帝勃然色变,口气中尽是震惊。“他既然知道援兵将至,吁利碣又离他不远。为何轻弃重地,致全军于死地?” 愤怒的声音响彻了大殿,话音里压抑不住的火气震得群臣慑诺,都把目光转向了柳江风。 柳江风的脸上 但费南认为机不可失,强令邱钟追击,两人争执到最后,费南以代天子监军为由,终于调动全军。” 皇帝忽然沉默了下去,监军费南本来就是他一意孤行派去的。然而却没有想到,这个有忠心没谋略的中侍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了要命的错误决定。大殿周围沉浸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大臣们低头左右对视,却没有人敢于在此时出声指责费南。 “那么,后来呢,既然邱钟阵亡,以海威董峻的兵力,恐怕无能抵挡吁利碣的攻势,铁勒人现在攻到了哪里?”长久无语后,皇帝终于带着疲倦悔意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再次出声询问。 第4章 廷争 到了人人几乎绝望的时候,柳江风的语调却又洪亮起来。“此战败北,邱钟与费南尽皆阵亡,十一万大军有五万人或战死或被俘,另有两万人逃散,余下约四万残兵南撤七十余里,于三十日午后与加速前进的海威军汇合。得知邱钟兵败,海威当机立断,舍弃了锁天关、揽月峰等六处关隘,直退到一线岭才依仗天险,整顿全军,与铁勒军形成对峙。十一月初二、初三、初四接连三天,西铁勒全军齐至,猛扑一线岭,试图一举叩开边防。海威以中军精锐踞于一线岭最前线,左右二军不时发动反击。当其时,乱云齐聚,天光黯淡。将士浴血以报国家,谋臣竭智以尽忠诚。海威身受五矢,犹披甲巡营,部卒表里俱奋,皆有死战之志。战至初五,海威军伤亡约两万余人,歼灭铁勒军也达三万之众。到了午间时分,海威将前、后二军尽数抛出,放弃阵地,冒死反扑西铁勒大营。而邱钟残军也整顿完毕,随即在左右两侧前出,牵制敌军。吁利碣见哀兵之势不可挡,遂拔营后退三十里,以避锋芒。自此以后,两军在一线岭纠缠对阵,形成了僵局。” 柳江风一口气说完海威军的壮举,此时大殿上下,人人振奋。就连皇帝也露出满意的神色,点头道:“摧锋于正锐,挽澜于极危。海卿不愧是北谅帝国的破虏大将军,得如此人臣,国家幸甚。” 这时柳江风脸上现出笑意,他对着王台禀道:“还有更好的消息。几乎在海威得知情报的同时,董峻也获得了快马回报。半个时辰后,董峻聚集全军,当众焚烧营帐辎重,仅携十日口粮,挥军北上。四昼夜强行军一千二百里,突袭了察尔扈草原上西铁勒的族居重地,解救了那瀚、喀罗两族的人质,现正在回师途中。” 这个消息一经说出,满殿都回响起嗡嗡的议论声。邱钟兵败,已经把各位大臣的神经绷得铁紧,而后海威董峻两人创造的战绩,却又让他们大大的舒了口气,放宽了紧张忧虑的心情。这次铁勒南下,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危机,铁勒的骑兵本就彪悍,再加上裹挟了七部游牧,当真是来势汹汹。如果真能把那瀚、喀罗两族从中分化出来,无疑能大大减轻帝国的压力。 皇帝的脸上稍稍松驰,思索了片刻后又道:“海威勇且坚,董峻猛且烈,朕甚喜之。以柳卿看来,西北有此二虎将,能得安泰吗?” 正当众臣以为柳江风定然满口应允的时候,他却再次出人意料的答道:“不能!”。顾不上四周惊诧怪异的目光,柳江风急急奏道:“海威之胜,乃哀兵之故。人之濒于死境,必有潜力爆发,但此力强而不久,势不能长。若两军继续对峙下去,以海威此时手中所余的八万人马对战西铁勒二十万大军,虽有一线岭天险,早晚也有败北的一天。至于董峻,固然奇袭得手,然行踪泄漏,回途定凶险万分。倘若不幸被围,则前功尽弃。西北战局,已到关键时刻,帝国非但没有胜算,反而可说是极其危险。” “皇上,扬威将军危言惑众,有损帝**心民气,皇上万万不可相信。” 不用回头,柳江风也知道说这话的人定是中书令钱浚之。此人拍马熘须,媚上邀功向来拿捏的极有分寸。近来想必早已看透皇帝不愿再派援军的心思,每每在朝堂之上,大肆宣扬封疆大吏的危险。此时更是不惜一切,试图迎合上意,借着西北之争压倒自己的地位。 只是,皇帝虽老,还不糊涂。早先敌我军力相仿,不派援军,至多不过战火久一些,损失大一些。可如今形势剧变,帝国存亡,已迫在眉睫。皇帝当真会被他盅惑,坐以待毙么? “大胆!”一声威严震怒的呵斥自皇帝口中传出,钱浚之浑身颤抖,情不自禁的跪了下去。只听皇帝手指着他怒道:“军国大事,汝知几何?敢在此妄言!西北乃国之屏藩,一旦失去,胡骑南下,京师以北再无天险拒之。柳卿之意,本持重之举。兵锋战阵,算多者胜,算少者亡。你一介文臣,莫要胡乱多嘴!” 频频以头叩地,钱浚之再也不敢说话。 就在群臣以为接下来定然要处置他的时候,皇帝话锋一转,似是就此放过了他,自顾对着柳江风和颜问道:“为今之势,柳卿有何建议?” 望着眼前的一幕幕,柳江风心中翻江倒海。表面上看,钱浚之的进言已被皇帝驳回。可毫无惩罚的结果,也表明他又一次赌对了皇帝的心思。就是到了这种时刻,皇帝依然还在提防边军大将!只不过,现下局势实在危险,皇帝心中也清楚,派了援兵有尾大不掉的可能,但不派援兵就会面临国破家亡的险境。所以才会喝斥钱浚之做座姿态,这等情势下,这般心思里,却叫柳江风如何应对? 他脑海里繁复混乱的思忖了良久,把利害得失一一盘算,终是不能放弃武将的本性。咬了咬牙齿,柳江风豁出一切,上前奏道:“抽调京畿兵马,北上增援!” 大殿里的空气立时冷了起来,皇帝的双眼如鹰隼般猛然睁开,跳下王台,穿过人群,死死的停留在柳江风的身上。那目光若利剑,似刀斧,往来穿梭,像是恨不能把柳江风的胸膛噼开,看看内心到底如何?额头上不知不觉的淌下豆大汗滴,柳江风挺直了身躯,迎向皇帝的目光清澈坚毅,只差没有高声表白自己的忠心。 良久,皇帝这才阖上了双眼,闭目沉思。立在柳江风身旁的铁贞偷偷喘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这时也不知是因为殿外的阴云还是殿内人数太多,立于王台下的群臣们只觉得呼吸急促,满身是汗。看着殿旁手执仪仗的宫女侍卫一如平常,倒令他们油然生出了羡慕之心。 “虎贲、羽林两军不能动,其他的就由柳卿调度。海威董峻需要多少,就给他们派多少!”皇帝迟疑了一下,随后又语出惊人道:“若是他们还不满意,就说是朕亲口下令,准他们就地自筹!” 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的话音方落,殿内已乱作一团。柳江风愕然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张苍老无力,几乎令人不忍睹视的面容。 “万万不可啊!皇上!”铁贞震惊之余,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扑到王台前,哽咽着奏道:“帝**制,大将只能统军不能征兵。若此例一开,万一海威董峻拥兵自重,则国将不国啊!”他的话音未落,王台前已聚满了应声符合的群臣。相比之下,孤单单一人独立的柳江风顿时显得无比刺眼夺目。 皇帝的视线却丝毫也不顾**那些大臣,只是信赖倚重的落在柳江风的身上。柳江风双唇颤动,内心激荡起伏,一时说不话来。不派援军可能亡国,派了援军也可能亡国,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王座上,皇帝的困惑艰难,恐怕并不是群臣所能体会的吧!海威、董峻,天子放任如此,若你们还要心存贰心,我柳江风绝不答应! 仿佛读懂了他眼中渐渐炽烈的神色,皇帝忽然微笑了起来。柳江风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宽阔浑厚的声音压住了群臣,激烈的回荡在大殿之中:“臣,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誓死捍卫吾皇。天下虽大,兵戈虽利,但得臣在一天,定教帝国江山稳若磐石!” “江风威严,不输当年啊!有卿在此,便令天下汹汹,朕何惧之?”皇帝忽然换回了二十年前未登基时亲切的称呼,一刹那间柳江风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过去。他虎目蕴泪,感动难名,朦胧中依稀看见,皇帝的眼角似也曾有一点晶莹忽闪而过。 章扬那身黝黑的盔甲刚刚出现,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来风轩内立即变得鸦雀无声。身着各色长衫的仕子学士紧盯着这个突然光临的虎贲军官,揣摩起他的来意。也难怪,自从章扬奉命封锁北城大道以来,足足有两天时间,南返的客商散兵一律被虎贲扣留。与此同时,城内的虎贲羽林也开始了搜捕,只要是传播战事消息的人,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统统被暂时投进了大牢。直到今天早晨,朝廷公布战报以后,这才解除了禁令,允许众人议论。 耸肩笑了一笑,章扬示意自己并没有恶意。他扭头向一个仕子问道:“请问阁下,有没有看见林思元林先生?” 那仕子慌乱了好一阵,终于弄清了他找的并不是自己。右手向上一指,他扭头避开章扬的视线,急促的说道:“在上面。” 章扬见他胆子实在太小,拱手说了声“多谢!”便不再多话,自行上了二楼。 没等他目光落定,林思元已经扬声高喊:“兄台,在这里。”趁着章扬还没有走过来,他得意地对着丁岚方晋说道:“过一会你们自己问吧,看看我是否说谎。” 走到桌前与众人各自行了一礼,章扬望着林思元笑道:“不知林先生究竟有何要紧事,竟然当众喧哗,不顾仕子体面?” 林思元还没来得及说话,丁岚已气怒交集,指着他道:“你连我都要骗,这位兄台明明和你相熟,你还要说只有一面之缘。”林思元急得抓耳挠腮,偏又无从解释章扬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看见他的窘象,章扬暗自好笑:“这位先生怕是弄错了,林先生与我确实只见过一次,不过他曾在我面前自称京中第一狂徒,如此一来,他的身份倒也不难弄清。” 林思元的精神一振,得意道:“如何,丁兄,方老弟,人家亲口说明,我果然没有骗你们吧。” 搞不清他们弄些什么玄虚,章扬好奇的看了看他们,又问道:“林先生,到底何事相邀?” “这个,这个……小二,再来一付碗筷。”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林思元连忙岔开话题,转头招呼。这时方晋插话道:“敢问兄台,现今官居何职?”章扬愣了一愣,他没有想到会碰上这种问题,瞟了一眼方晋身上的蓝衫,他答道:“在下虎贲中军游击,怎么了?” 那方晋忽然立起身来,恭敬的行了个军中礼节:“下官见过大人,下官此次赴京赶考之前,乃平贼将军帐下右军校尉。而今虽脱了军职,但礼不可废。” “噢……”章扬的面色沉了下去,他似是随口说道:“久闻董将军以书生从戎,历来爱惜人才。想不到大战当前,他还能让你脱离军职。”此时非但是他,就连丁岚林思元,也都惊讶的望着方晋。他们和方晋相交二月有余,竟然没有听他说过自己早先的身份。毕竟在这个当口脱离军队的人,说好听点是求取功名,说不好听点就有怯敌畏战的嫌疑。 一张脸已涨得通红,方晋急急辩道:“我家历来以武勋传家,家祖有遗愿,希望子孙后代能出个正经学士。故而在三个月前,父亲大人命我脱离军职,进京赶考,决非小弟怯弱胆小。这几日惊闻西北巨变,小弟已求得家父同意,放弃会试重回军中,只是兵部文书还没有下来,小弟无法启程。” 众人这才齐齐“哦”了一声,脸色登时释然。 听他明知凶险,依然要赶回军中,章扬心里倒也赞叹起来。他站起身来举杯过额,道:“在下不知其中周折,多有得罪,这便敬方兄水酒一杯,以表歉意。” 那方晋立起身来也举杯干了下去,豪爽道:“大人莫要客气,说不定今后有缘,你我还会并肩作战。”章扬会心的笑了笑,伸手拉他坐下。转头对林思元道:“林先生,我怎么看来看去,你都不像是有事相询?难道是戏弄在下不成?” 正在伸箸夹菜的林思元手里一僵,旋又笑道:“哪里话?不瞒兄台,当夜绮海边上,我看你还是个生人。可转眼之间,就成了柳将军制下虎贲游击。这等怪事,对林某来说,可当真是好奇的很,要紧的很啊。”他眯着小眼,认认真真的说道。 章扬心中好笑,自忖难道能告诉你我本是义军残余,然后又因为打败过陈家,追杀过管阙。再由于和柳江风是旧识,所以摇身一变,成了虎贲中人?望着林思元渴求的眼睛,他嘴角一斜,故意恐吓道:“林先生胆子不小啊,如今时节,还敢刺探军情,小心在下把你当成奸细,索拿归案。到时五木之下,你再怎么申明冤情,也要嫌晚了。” 丝毫未被他的说辞吓住,林思元定定心心的饮了杯酒,看了看方晋再转头道:“兄台何必虚张声势,若是不愿说就算了。反正林某近来流年不利,交的朋友都是隔心隔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何况,凭我这京中第一狂徒的名头,谁会相信我是奸细。” “痛快。”章扬听着林思元的话,虽觉得他的好奇心太过旺盛,可头脑清楚,遇事明白,倒也可以结交一二。想到这里,他避重就轻,对着众人道:“就凭久经战阵这一个理由,大概足以解开林先生的疑惑吧。” 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林思元慢慢道:“虽然勉强了些,不过也还说得过去。罢了,君子不强人所难。你能如此谦恭礼士,总算难得,林某就交了你这个朋友。”他也不理会章扬的态度,仿佛以为天下人能得他的认同便是个了不得的荣耀。好在章扬已在绮海边领教过他的狂傲,当下也不以为杵。四人推杯换盅,渐渐相熟起来。 过不了多久,楼下忽然热闹非凡,初时只有三两个人大声争论,慢慢的炒成一片,喧哗声响亮的像是要把楼顶都掀开。四人停箸倾听,终于弄清了楼下正在争辩邱钟败北的根由。参与争论的人群中有的是纸上谈兵夸夸其谈,有的却是目光敏锐体察入微。可惜书生意气,向来听不见别人的意见。吵着吵着,渐渐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指责邱钟年老昏聩,无能力挽狂澜,占据高位结果害人害己。另一派则为邱钟辩护,道是一切错误,都因为宦官监军,要不是费南从中搅和,邱钟也决不会丧师辱国。两群人相互争执,闹了个天翻地覆,到最后说服不了对手,各自齐声叫着要上万言书。以上达天听,凭圣意裁断。 “有趣,想不到这么明显的事情,被人背后一蹿捣,居然真的黑白颠倒,难以分辨了。”林思元冷笑了几声,看向下方的眼睛中满是不屑。 章扬心头一动:“怎么,有人看法与林兄迥异?” 第5章 上书 皇城里浑厚悠长的钟声荡过夜空,平祥而又安泰。宵禁后的大街小巷上,除了巡更老人手中的梆子还在断断续续不停响动,已然难得看见人影。 柳江风望着面前探子送来的简报,满脸忧愁。自从帝国公布了邱钟战败的消息,整个京城随即陷入了恐慌的气氛中。若不是同时宣扬了海威和董峻联手创造的稳定假象,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按照他的意思,本来是想强行封锁消息。但钱浚之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竟然劝皇帝公布详情,说是这等大事,压是压不下的,倒不如早日公布,取信于民。如此说法放在国泰民安时自是正理,在此危难时刻却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何况军情与民事,又怎能混为一谈。这不,短短一日之间,坊间传闻,沸沸扬扬。大批逗留京师赶考的仕子,更是议论纷纷。 国家有难,那些仕子们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用意虽好,终是失之鲁莽。而今更有消息传来,一批外地学子准备给朝廷递送万言书。此事一旦成真,会有什么结果连他也说不清楚。邱钟战败的根由,错综复杂不可明言。若归罪于邱钟,不免有失公平。可若怪罪于费南,又等如在皇帝脸上打了一个耳光。一想到此事,柳江风就觉得头痛不已。 章扬静坐在一边,他并不知道柳江风为何深夜把他叫来。即便看完了案几上的文档,他依然觉得这些事情合情合理,并无怪异之处。 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柳江风开口问道:“我年龄已大,难再体会少年心气。此时请你前来,只是想问一问,以你之见,能否消除仕子们上书的**头?” 怔了一怔,章扬下意识的答道:“不可能,帝国文风,重骨鲠之气。仕子赴京赶考,千万英才济济聚于一堂,本就担心能否脱颖而出。如今有了这种事,既不必考较才学,又不必冒刀兵之险。一朝昂扬,得以扬名天下。此等好事,他们只会担心能否挑头留名,断不会避让。” “全无风险?”柳江风涩涩的笑了笑,他既苦于不能明言此时上书的惊险,也就无从反驳章扬的观点。然而如果不能寻到个合适的借口,又怎能消弭这场即将来到的风波?他的目光随着跳动的烛火闪了几下,忽又问道:“我下午派人找你时,听说你去了来风轩,可有此事?” 想起午时与林思元的会面,章扬禁不住微笑起来:“不错,我是去了来风轩,还碰到了那个京中第一狂徒。” 仿佛早就听过他的名头,柳江风也流露出一股怪诞的笑意,他点点头道:“来风轩历来是仕子如云,你可曾听到他们对上书一事有何看法?” 伸手一指案上文书,章扬道:“大多数人的意见都和这上面的相同,林思元倒是对此不感兴趣,他说这种沽名钓誉之举,行之无益。”看见柳江风的神色有些失望,章扬又忆起一件事,当下说道:“对了,我们评论此事的时候,他还说起一早便有人奉了中书令之命,请他领衔上书,当即被他回绝了。” 虎目猛然一张,柳江风的眼中瞬时爆出精湛的光芒。他急道:“你可知道,中书令之意,究竟是追究邱钟还是费南?” 章扬愣了一愣,没想到这件事让柳江风这般激动:“这个……,我没有追问。若是大人有意弄个明白,明日我请林思元亲自过来分说。” “钱浚之也卷在里面,这事可就越发的麻烦了。”柳江风眉头紧皱,自言自语了几句。“也好,明日你用我的名义,去请他过府。此人声名动于京畿,我也可借此机会见上一见。” “和你说了多少回了,我家大人吩咐:方将军一来,就请到前厅歇息。他手头一旦得闲,马上就来见你。”望着焦躁不安,反覆追问自己的方戈武,柳府的管家性子再好,此时也有些厌烦。 “唉!”重重的叹了口气,方戈武也知道自己的态度实在不妥。短短一盅茶的功夫,他已经盯着问了四遍柳江风的去向,也难怪别人开始腻味。他踱了两步坐回了椅中,强忍急躁,双眼巴巴的看看管家,又看看门口。 叫来侍卫给他换上一盅热茶,那管家觉着刚才说话太重,安慰他道:“方将军,我看你也不要着急,既然今上已经有了旨意,援兵自然很快就会发出。我家大人昨夜又是一晚没睡,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编组援军。凡事总得计划好了才行,慌慌乱乱的给你十万杂兵也派不上用场。” 方戈武拱了拱手,正待说些感谢的话。这时门外有数人的脚步声传来,方戈武从椅上“滕”的跳将起来,几步抢到门前,恭敬道:“大人,下官在此……咦?怎么是你个小畜生?”。厅门开处,走进来的并不是柳江风,而是几个文士,最奇怪的是,他的儿子方晋赫然也列在其中。 突然撞上了父亲,方晋不由怔了一怔:“父亲大人,你也在这里?” 未等他两人交谈,柳江风已领着一个年轻武将走了进来。他二人对视一眼,按下心头困惑,各自上前行礼。柳江风眼角一扫,已看清了众人,他止住欲待发问的方戈武,直接说道:“方将军,两日以后,我会交给你五万援兵,这下你用不着天天往我这里跑了。” 方戈武惊喜的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如此一来,下官总算可以面对董将军了。” 看见了柳江风随后的手势,他纳闷的瞄了一眼儿子,满怀心事的退了出去。眼看厅中再无旁人,柳江风指着那几个文士,转头问向章扬:“这几位里谁是林先生呐?” 听得他发问,林思元踏前一步施了个大礼,起身不卑不亢的说道:“不才就是林思元。” 柳江风望了望他,忽然笑道:“你就是京中第一狂徒?依柳某看来,你彬彬有礼,算不得狂嘛。” “不然。”听他口气有些看轻,林思元傲气上涌,立刻反驳道:“不才行这一礼,是敬那为国操劳的扬威将军。若是换了柳江风,林某却未必会曲这五尺之腰。” 饶有兴趣的注视了他半天,柳江风对着章扬说道:“有意思,有意思。当日你我初见,你傲然问我凭的是什么身份,我已经觉得你够胆大。想不到今日居然有人比你还狂,索性不把柳江风三字放在眼里。哈哈哈,后浪起,前浪灭,难道柳某当真老了。” 见他笑的开心,章扬自是明白他并未恼怒,对着管家打了个招呼,他笑着随声应道:“要不,他怎能算是狂徒中的狂徒。” “狂不打紧,只要有资本。”柳江风招呼众人一并落座,人既然已经来了,一时半会,他倒也不急于询问钱浚之一事。仔细看了看众人,他对着林思元道:“不知你有何才学,能如此目无余子啊?” “天文地理,诸子百家,林某无不知晓。”既然已在柳江风面前狂了一回,林思元打定主意,索性不再虚伪客套。 端起茶盅的右手停了一停,柳江风哼哼的笑了起来:“哦,这么厉害?倘若我还未进学,听了你这话,怕是要五体投地了。可是现在嘛,以你的年纪,这也算不得了不起。万事通而易,精而难,你且说说,最得意的是什么?” 林思元的眼神陡然明亮,他屡试不中,常恨世间少有伯乐。如今听柳江风的口气,像是要考考他的能耐。想到一身才学或许有施展的可能,纵令他天性骄狂,此时也认真起来。“不才涉猎甚广,经典史籍,烂熟于胸。文章词赋,信手可得。不过穷究于此,乃酸儒之志。林某最得意的,却是那经世济国之道。” 柳江风低头喝了一口清茶,仿佛并未注意他所说的话。缓缓的把茶盅放回案上,他才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既然精通经济,试问当今帝国之危,该如何解决?” 他这问题一出,房内众人各自张望。章扬心中的答案自然是彻底打烂,重新建造。而方晋丁岚二人则同时觉得题目太大太难,一时头绪纷乱,不知如何才是上策。独有林思元思忖良久,抬头干脆地说道:“没办法。” 神色一愣,柳江风虽然并不指望他能拿出什么锦囊妙计,却以为林思元会淋淋洒洒地说上一大段。就是未曾想到,会有这么一个答案。 “你也没办法吗?看来京中第一狂徒,也不过是空有虚名,全无半点真才实学。”他伸手又去端起了茶盅,再也不看林思元一眼。 “嘿嘿”的冷笑了两声,仿佛受不了柳江风的刺激,林思元气冲冲地说道:“林某说的没办法,其实是因为没可能做到,若是果真能按照林某所言,化解帝国之危轻而易举。” “好狂的口气,柳某倒想听听,你这可安天下的妙策究竟有无可取之处。说出来是你的本事,能不能做到那是柳某才担心的事。” 到了这种时候,林思元知道自己只有说明一切方可得到柳江风的尊重。他也伸手端茶喝了一口,顺便理了理思路:“帝国有今日之危,远处是因为赋税失调,近处则是由于外重内轻。赋税失调好比是将死之人割肉以食,越饿越割,越割越饿,虽能一时填饱肚子,却有失血过多之虞。而外重内轻则仿佛一童子手举铁锤,不用力难以伤人,用了力又怕控制不住,最后砸到了自己头上。此二者看似毫无关联,其实本为一体。赋税平则民生富,民生富便兵甲强,若能当真如此,纵有人心生异**,也断无反噬之虑。” 微微露出满意的神色,柳江风插话道:“你说的是缘由,可事已至此,又能有何为?”众人回过神来,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了林思元。 苦笑了一下,林思元道:“亲征!今上御驾亲征!果真能如此,困顿于京畿的虎贲羽林二军便可投入战场。其一能解西北危局,其二能顺利成章的控制住边军,这其三嘛,一旦击破铁勒,今上挟新胜之威,震慑群臣。外无远忧,内无近患。大可裁兵减将,休养生息,不出十年,定能国泰民安。” 不知不觉的已听得入神,柳江风一边体味,一边频频点头。不料林思元说到最后,却叹气道:“林某想的虽好,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今上年事已高,又久闻有旧疾缠身,且不论今上能否奋起雄心,单单只是那些愚忠之人的苦苦劝谏,便是道过不去的难关。” 柳江风听罢哑口无言,他私下忖度,就算素以忠贞为国自诩的铁贞,恐怕也不会答应皇帝亲征。这狂徒说的果然不错,计策虽然可行,偏偏就是无能实现,难怪他一上来就干脆说了句没办法。可是,这绵延了数百年的煌煌帝国,就只能苟延残喘,慢慢消亡下去? 堂外桂子花香,悠悠荡荡,悄悄钻进了众人鼻中。嗅着了那股浓郁的香气,柳江风闭目深吸,一时沉寂不语。 深秋的塞外,连天芳草之上,唯见碧空飞穹。偶尔几朵游移的白云,被湛蓝的天际一衬,连忙慌乱羞怯的四散飘零。瑟瑟的晚风掠过,把远处的兽味全都捎了过来。董峻勒马横缰,疑惑的扭头眺望远端。再次用力抽抽鼻子,他终于能够肯定,数里之内,绝无半点人烟。 掀开头盔随手抹了把汗,一张犹带书生意气的面孔上登时多了几分沧桑。毕儿达好奇看着董峻的一举一动,心里还在纳闷,这样画一般的人物怎么能统帅那许多剽悍骁勇的士卒。 自从五个月前不慎被铁勒游骑俘获,毕儿达满心以为自己从此只会在矮小简陋的小屋中渡过余生。当听说大哥为了他的安全,违心参加了会盟时,更是后悔自己当初没有豁出去死战,平白玷污了那瀚族永远不屈的名声。只是因为后来又在小屋中遇上了喀罗的密丹,他才明白,这一切不是因为自己怯懦,而是铁勒人早有预谋。 屋外的野花从盛开到枯萎,墙边的青草自萌芽到蓬发。毕儿达历数着每个日日夜夜,几乎就要绝望时,却在一个月满星朗的夜晚,亲眼目睹了北谅人不可思议的突袭。察尔扈草原的男儿,谁不为自己的骑术骄傲。海泡子边长大的少年,那个不是自夸英雄。那些曾经被他深信不疑的信**,在眼前这个男人面前,轰然变得粉碎。 密丹不会忘记,他也不会忘记,当铁勒骑兵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那比打磨过千次的羊皮纸还要雪白的面容只红了一红,千军万马就如同惊雷一般涌了出去。铁勒号称草原无敌的雄兵,那时也仿佛恶狼口中的羚羊,挣扎了几下,终于绝望的尽数倒了下去。 察觉到他的目光,董峻戴上头盔友好的笑了笑。他破釜沉舟千里突袭,原只为牵制吁利碣,诱他调兵北上,减轻海威的压力,何曾想过还能捡到这两个宝贝。等到弄清了他们的身份,董峻立刻就明白,保住他们的重要性甚至超过要保住自己。 与铁勒人的战马相比, 帝国的军马高大强壮,历来长于冲刺而短于耐久。加上这次远程奔袭,为求保证突然性,更是竭尽了马力。从这几天的情况看来,自己引以为傲的精骑已经无能摆脱铁勒人的追击。可令他想不通的是,一直吊在后面的铁勒游骑怎么再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自从回军的那天起,跟随在他身后的敌军就越聚越多,却总是如影附髓,并不直接上前挑战。一旦他整军回头,敌人也迅速后撤,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只有那些马鸣声日夜不停,缠绕盘旋在他的耳边。可这些烦闷的声音一旦消失,反而让他更加心绪难安。 南边勒支山脉的距离越来越近,在阳光下投射出重重叠叠的倒影。董峻的眼皮跳了跳,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在那一瞬间,他心中肯定,铁勒人不但来了,而且早已埋伏在勒支山脉那纵横交错的小道上。宽阔的草原不但是雄鹰翱翔的地方,也会让自己不论胜败都能突破重围。也许在铁勒人的眼中,与其事后把精力放在四下追捕上,还不如稍稍放弃一点优势,结结实实的把自己圈在牢笼之中。他手中的马鞭向上一举,两万名骑兵不约而同的勒马停缰。 草原上的野风说来就来,毕儿达揉了揉眼睛,恍惚看见那张白脸上又红了一红。 第6章 北援 太阳还是那么明晃晃的挂于天上,几头家猫懒散的伸开四肢,眯着眼睛躺在自家门槛前。通济绸缎庄的杜老板站在门口看了看天,又看看隔壁生意火爆的干丝小店,恨恨的啐了一口,嘴里咕哝道:“真他妈邪门,老子正经的绸缎生意居然比不过卖百页的小摊店。” 这杜老板也会说粗话,要放在往日,那可绝对算是南城的奇观。附近三街五巷的,谁不知道老杜出了名的好脾气。就算是你嫌他卖得贵了,扯了衣服剪了绸缎,至多能换来他皱皱眉头,那脸上该笑的地方他还是在笑,绝不会给你来个当场翻脸,横鼻子瞪眼睛上窜下跳。 可泥人也有火性不是?任谁手里攥着万贯家财外加日日财源广进,冷不丁却碰上门庭冷落车马稀疏,心里能不憋屈?再和旁边赵老头夫妻忙得脚不沾地这么一比,也就难怪通济的伙计听见了老板开骂,非但不稀奇,反而觉得骂得好,骂得痛快。 骂归骂,杜老板心里清楚地跟明镜似的。这几天的怪事,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帝国边军打了一场大败仗。从前的老客熟人,有事没事的都要来转转。如今倒好,连个鸟影子都看不见。你说他们不仗义?扯淡!眼瞅着就要不太平,手里不捏着点救命银子谁能安心?这点浅薄道理,他老杜总还能明白。真正把他气坏的,是那些成天在围着百页干丝店前打转的外地学子。你买了就赶紧走啊,干嘛非得几十个人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五个铜板半斤的干丝,嘴里谈着什么国家大事,那不是存心恶心人吗? 他在这里心情不爽,那些囊中羞涩的学子们却兴高采烈,群情振奋。十年寒窗苦读,刺股悬梁所为何来?还不就是图个有朝一日卖于帝王家。如今好不容易撞上一件大事,不显点能耐见识,岂不白来京师一趟。纵然对面来风轩客满进不去,在这小店前争辩争辩也是一样。 杜老板是为没有客人恼火,来风轩的东家则是为了客人太多而发愁。按说开门做生意,哪有嫌人多的道理。可问题就在于,当客人来这不是冲着吃喝,而是单单为了吵架的时候,那个老板不心惊肉跳。读书人讲礼节不假,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要是读书人急了,别的不会,砸点碗呵碟啊那也是免不了的。事情要到这里也就算了,最多怨自己倒霉,白干一天。可他们嘴里谈的都是什么啊,是军国大事!是庙堂之争!弄好了来风轩一举天下成名,弄不好可就明摆着要被封店抄家,这些提心吊胆的苦楚,谁又会替他着想? 林思元耳里听着两群人激烈的争吵,眼里看着来风轩东家一天比一天惨白的面孔,止不住对章扬笑道:“柳将军明见,林某一说中书令的意思,他便断言会有今天,果不其然啊。” 摇手示意自己正在倾听学子们论战,章扬心里十分佩服他们的伶牙俐齿。再怎么没理的话,被他们曲着绕着,渐渐也就成了不容置疑的明言。就连邱钟兵败这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件,竟然也被他们寻出许多可以攻讦的地方。一派道费南十恶不赦,一派说邱钟罪大恶极。至于各自论据,更是海阔天空无奇不有。 不知不觉中,两人从清晨坐到黄昏。论战的学子们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始终僵持不下。最后吵的乏了,都说对方不可理喻,还是等到明天上书以后,再看看谁是赢家。 一枝笔悬在半空,墨汁顺着毫尖滴落于书笺之上。柳江风凝腕沉肘,整个人好似定在了那里:“明日,他们就要上书了?” “是。”章扬侧身立在旁边,眼睛却早落向案几。几个碑体大字凝重厚实,端端正正的渗在纸面上。虽是被方才落下的墨汁打乱,依然还能看清是原先写的什么。 是、非、成、败。 关于书法一道,章扬只是寻常。毕竟连年征战,实在找不出时间潜心修习。可梁鼎远当年帮他打下了基础还在,他此时看来,那四字气象浑穆骨血丰满,若不是右边对应的空处没有写上字,无论如何也该是幅佳品。 “可惜了!”望着那摊浓墨渐渐腻开,转眼把字迹俱都掩埋,章扬不由惋惜的说了一句。 柳江风双唇一抿,忽然动了。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右手在砚上一蘸,瞬息便笔走龙蛇,豪迈恣肆的书下“任人评说”四个狂草。 章扬“呀”的呼了一声,只觉得那四字如利剑出锋,奔腾激放令人肃然战栗。 向后退了半步,柳江风满意的看了看那张半黑半白的素纸,手中已“嘎嘣”一下,生生拗断了那枝价值千金的银毫贡笔。 “今晚有援兵北上,你便和他们一起走吧。”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贡笔,柳江风平静的说道。 章扬立刻就呆了,他知道柳江风答应给方戈武的五万援兵要到明日才能挑选妥当,今晚又哪里会有援军可派? “今上不许我调动虎贲羽林二军,却不能阻止我派遣亲军。我这左领军卫、扬威将军的府邸,除了五百贴身亲卫,还有三千壮士可用。他们当年都是出身于虎贲,而今虽已不属各军,总是帝国第一等的强兵。既然我不能从虎贲中调集将领,索性就交给你吧。” 张了张嘴巴,章扬越发讶异。进入京师时日虽短,他也已经见识过了直属柳府的亲军,无论骑射格斗还是气势斗志,他们都不是柳江风口中的强兵,而应该也只能说是――悍兵!即便他知道柳江风对他极其赏识,也从来没敢想象会把这支军队交给自己。 柳江风还在低头看着断笔,语气冲淡随和,像是在说一件极寻常的小事:“我本来打算把他们交给董峻统领,既然今上疑心难去,又何必再给他增添困惑。”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话音里也多了些嘱托的味道:“我的亲军号称‘烈风’,人人勇毅刚决,折戟对冲自然不在话下。然壮士久离沙场,难免血气消磨徒具空壳。就好比塑了金身的泥像,一旦风雨侵袭,很容易便土消瓦解。倒不如乘着这次机会,再让他们历练历练。你年纪尚轻,军中资历又浅,本来这统军一职,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只是他们随我日久,惯于听令而短于变通,少有大将之才。难得你锐气方刚,且毫无背景,仓促间是我唯一的选择。章扬,你可千万莫要让我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句句道来,情真意切坦白直率。章扬听着听着,心头暖意澎湃,连他话中意味也来不及思索,已经点头应承下来。见他答得太过爽快,柳江风迟疑了一下,又提醒道:“你天资聪颖,才气超卓,又经历过实战。倘若只论用兵,那是毫无问题的。但,西北形势复杂,种种利害盘根错节。无论对敌对友,有些事情不能光从军事上考虑。若是你现在还不明白,就记着以后慢慢体会吧。” 隐隐约约的觉出柳江风的意思暗指海威董峻,章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想了一想,对着柳江风许诺道:“大人请放心,不管怎样,我带去的是大人的亲军,以后回来也还是一样。” 呵呵的笑了笑,柳江风的虬髯摇动起来:“我虽非此意,可你能想到这些,也算是不容易了。你这就回营吧,整顿整顿,傍晚再来随军北上。” 起身行了一礼,章扬满怀心事的刚刚走出门口,耳中只听见“嘶啦”一声,分明是柳江风撤裂了那页狂草。他急急回头,屋内,柳江风盯着四散飘飞的碎屑,整个人竟是有种说不出的孤单落寞,他自言自语道:“这世上,总有些话不想说又不能不说,总有些事不想做也不能不做。左领军卫、扬威将军,那又如何?” “怎么,害怕了?”董峻望着眼神惊恐的毕儿达,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毕儿达瞧瞧勒支山下,正在遮天蔽日向前冲锋的铁勒骑兵,狠命的咽了口吐沫,挺起胸膛道:“那瀚的男儿,从来不知道害怕这两个字。” 密丹贼笑了一下,撇撇嘴道:“得了吧,那你上次怎么会被俘?还不是怕死。” “噌”的拔出弯刀,毕儿达瞪着密丹,两只眼睛顿时就像待宰的羔羊般涨的血红。他一踢座下战马,便要冲了过去。 “算了。”董峻轻轻喝了声,伸手虚虚一挡。毕儿达怔了那里,强忍住冲动收刀回鞘。当刀锋上的寒光消敛一空,他才突然想到自己怎么听从这个人的吩咐。密丹一时也傻在了旁边,毕儿达跳脱任性,谁见谁怕的坏脾气他很清楚。可是今天,在这个面孔白的像天上云朵地上绵羊一样的男子面前,毕儿达怎么忽然就成了最乖巧的孩子? 董峻不知道身旁少年的心事,当然他也不想知道。两个孩子的争执,与眼前铺天盖地扬起无数风沙的铁勒骑兵相比,轻的就像入水不沉的鸿毛一般。 “禀将军,据卑职观察,铁勒人左翼不超过一万,右翼约有三万。”号称军中千里眼的前军副将李邯只扫了一眼,便看清了铁勒军的底细。半个时辰前,就在勒支山脉前方两里处,董峻忽然命令全军右转,沿着山脚平行前进。军中的每个人都知道如果绕道而行,至少要多上八天的时间,而余粮绝对支撑不了那么久。但董峻的命令就是铁的定论,没有人怀疑,也没有人抱怨,只是齐刷刷的调转马头向着未知前进。然后,就是无数铁勒骑兵从山峰的阴影里冲了出来。董峻没有笑,部下们也没有笑,因为这样的故事已经太多,多到如果不是这样的结果那才会让人惊讶。 漫漫风尘下,匆忙聚集起的铁勒骑兵就近集合,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两支分队,齐头并进。 “左翼交给你了。”还是那样淡淡的口气,所有的将领却全都明白,李邯的任务就是率领五千前军誓死挡住左翼的三万敌人,一直要等到右翼敌军被彻底消灭为止。 双眼放出炽烈的光芒,李邯即刻纵马奔到前军中间,拔刀扭头向着部下喝道:“前军听令,阻击敌人右翼,随我……”那最后一个字在他喉中盘了数盘,带着血性,带着刚烈奔涌而出:“……杀!” “杀!”同一声呼喊,在五千人的喉中齐声回荡。雪亮的钢刀脱离紧锁的鞘口,伴着金黄的飞沙向前冲去。 天上万里无云,地上却惊雷阵阵。三万铁勒健儿与五千前军猛士就如两股破堤而出的巨浪,迎面撞在了一起。辽阔的草原上,立刻就开始绽放鲜艳的红花。 “后军割裂敌人,左右两军围歼,中军向前一里随时准备。”再也不看绞杀在敌阵中的前军将士,董峻简洁的下达消灭左翼敌人的命令。三股铁流自他身旁流出,水银泻地般的包围了左翼的铁勒骑兵。毕儿达连连怎舌,就是他那号称那瀚三勇士之一的大哥,要是面对比自己多出一倍的铁勒骑兵,也未必会有战斗的勇气吧。 不管毕儿达在怎么想,北谅帝国与铁勒的六万骑兵除了董峻的中军以外,已经绞杀在了一起。弓弦声,刀枪声,嘶喊声与哀号声,就像草原上叮咚诱人的三弦琴那样由远而近,响彻了整个战场。 风沙,除了风沙还是风沙,层层叠叠无休无止,从盘旋往复的战马脚下,从被拔出地面的草丛中间不停升腾。唯一的例外,就只有在躺满了人马尸骸,看不见半点生气的几个角落。 忽然间,一群铁勒骑兵突破了重重阻隔,直扑向董峻的中军。待到只有百步之遥时,一个精赤上身,仅用兽皮束在腰间的铁勒将领挥动手中弯刀,大声喊道:“董峻小儿,今日看你往哪里跑。” 仿佛听见一件极可笑的事,董峻皱皱眉头,右手的马鞭轻轻一扬。数十支如意弓瞬息张开,如满月,似流星,把枝枝利箭向那人送去。还没来得及再叫骂几句,那剽悍的铁勒将领虎地吼了一声,已然被十数支箭矢穿了个通透,璞得坠落马下。 董峻神情不变,手中马鞭又是一扬。身侧一员猛将立时带着十余名精骑越阵而出,急如电,疾如风,趁着敌人惊魂未定,转眼闯了进去。那猛将把手中宽刃铁枪一转一刺,已将铁勒将领的首级挑在了枪上。半空中急舞了一圈,荡开数把弯刀,只见他虎躯凛凛洪声喝道:“将军面前,胆敢喧哗者,斩!” 望着他这般壮烈,连毕儿达的胸口也有热血膨胀,几乎忍不住就要抽刀冲了上去。此时那群冒死冲锋的铁勒骑兵心胆已丧,浑身锐气为之一泄。当数千中军得到号令,列队来回只是一冲,便把他们尽都斩杀个干干净净。 董峻立在中军大旗下,双眼只瞟了一瞟,随即就转向了左右两个战场。 京师北门外,烈风军火红的旗帜,在夕阳的映射下,越发像一缕燃烧的火焰。望着两旁数千名急急奔进城门的虎贲,章扬若有所悟道:“难道有大事要发生了?” 紧了紧手中铁枪,单锋也有些吃惊:“瞧这情形,事情怕还不小。” “是不会小啊,要不然,柳江风何至于赶我连夜出京,前方军情再急,这三千人马早走个半天光景,又能有什么用?”章扬瞧着正在忙着封锁城门的军士,越发疑惑。 “管它呢,既然要咱们北援,咱们去就是了。”满不在乎的插了句话,刘猛的脸上全是跃跃欲试的激动。西北、塞外、狼烟、胡骑!我要来了! “禀将军,烈风军全体三千二百人,已经整队完毕。”一匹枣红马飞奔到他身前,章扬怔了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已经被柳江风分派了一个参将的头衔。 世事变化有如沧海桑田,放在几个月前,他那里会相信,自己竟然会变成一个帝国将领,虽然还只是较低的参将一级。 收回短暂游离的思绪,他一正面容,严肃的说道:“传令下去,全速前进,六日内必须赶到蟠龙峡大营。” “是!”那军官应了一声,随即又迟疑道:“将军,我军人少,是否应该放慢速度,和方将军一起前进。”这些久随柳江风的骄兵悍将,若不是因为他亲自下令,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章扬的指挥。如今一离京城,立刻就怀疑起章扬的能力。 章扬神色不变,却知道此时不宜单以军令为由。他和颜解释道:“前方军情不明,董峻将军许久没有消息。柳大人命我连夜出京,就是为了抢夺时间。”说到这里,他微笑着激道:“再说,董将军的部下能四天突进一千二百里,难道柳大人的烈风军六天还赶不了一千七百里?” 那军官心头一振,满腔豪气顿时被激了起来:“将军说哪里话,烈风军什么时候输给过别人,卑职这就去传令。”他掉转马头,嘴里呼的打了响哨,马蹄疾疾,飞快的将命令传到了观望的人群中。仿佛是被别人用刀捅了一下屁股,当先的军旗向前一斜,整个队伍立刻如同蛟龙出海般向前狂奔。 第7章 坚持 熊熊篝火在草原上辗转跳跃,照亮了战士们疲惫的脸庞。毕儿达坐在地上,仰视着远处董峻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景仰。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激战,董峻的部下终于消灭了右翼铁勒骑兵。胜利是可贵的,然而代价也是巨大的。除了始终没有动用的中军以外,负责围歼的左、右、后三军伤亡都接近了两千,至于舍命阻挡铁勒左翼的前军更是在消耗了大约四五千名敌人后,锐减到一千余人。当铁勒军由于目睹左翼全灭而丧失斗志缓缓后退时,董峻也清楚自己的实力已经不足以再发动一次决战。于是,这场惊天动地血肉横飞的会战以激昂开头,结果却用平淡收尾。双方人马一边撤退,一边小心翼翼的相互对视,谁都不敢激怒对方。 夜色下,远处铁勒人的营地里也是一片通亮,董峻携着部将,立在最高处,静静的观察着动向。脱去了盔甲的李邯,结实的上身左一道右一道缠满了渗着血迹的白布。白天惨烈的肉搏战里,他亲手斩杀了数十个敌人,当然自己也少不了要多出几道伤口。 “李邯,你有何看法?” 看着远端愈发明亮的铁勒营地,李邯的脸色阴沉下去:“将军,敌人增兵了。” 点点头不再说话,董峻轻轻拍打手中马鞭,眼神越过敌营,直没入前方的勒支山脉。“敌军援兵新至,必然要调整部署,今夜他们不会偷袭了。” 董峻手下的将领都是知兵老将,自然清楚在这种兵力占优,又扼住敌人唯一退路的情况下,根本就需要冒险混战。只要能拉开阵势,布好防线,拖也能把这支精锐无匹的铁军活活拖死。跟随董峻这么久,他们第一次感觉到有失败的阴影在心中窜动。 “他们不来,我们去!”董峻一掷马鞭,断然说到。 几位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俱都说不出话来。李邯鼓足勇气,上前道:“将军,敌人既已增兵,我们还是回避为好。” “回避?回避到哪里去?军中余粮不过三日,伤兵又这么多。如今人困马乏,若是掉头退避,这宽阔的草原,就是你我葬身之地。他们既然给我准备了一个笼子,我就钻进去,能不能吃掉我,那还要看他们的本领如何!” 李邯沉默了下去,他何尝不明白,与铁勒人相比,自己这方日夜奔袭人困马乏,肯定无法摆脱追兵。摆在面前的,也只有冲进勒支山脉这一条路。可是,就算过了勒支山脉,当真便能脱离险境吗?他摆了摆头,像是这个可怕的**头彻底甩掉。毕竟,董将军的判断,什么时候错过? 仿佛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董峻又说出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来:“进了勒支山,我就不走了。” 违背常理的决定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把众将的头脑全都搅的乱七八糟。舍死前进倒也罢了,怎么真要冲进了勒支山脉反而要停留下来? “我军至此,天不可倚,人不可倚,只能指望地利。若全军南返,铁勒必紧追不舍。以目前状况来看,结果只会是全军覆灭的下场。明知死路,何必前行。待到突入勒支山脉,李邯你带些亲兵连同毕儿达密丹,南返求援。其余各军,与我共同驻守勒支山脉,拖住敌人。” “不!”见他要留下涉险,众将齐齐鼓噪,反对道:“军中余粮不多,坚守不了几日,还是将军回去求援,我等留下便可。” 董峻望着一张张脸庞,忽然微笑了起来:“各位好意,董某心领了。我等同在边关征战了十余年,明为上下,实为兄弟。董某今日也不提军令二字,只试问诸位,若铁勒人得知董某不在军中,还会把这万余人放在眼里,苦苦逗留于此吗?” 一如泄了气的羊皮水囊,这些将领全都哑口无言。谁不知道,这支骑兵之所以强大精悍,全系在董峻一人身上。董峻亡则全军亡,董峻在则全军在。一旦发现董峻远遁,铁勒必然毫不迟疑的弃下残兵穷追不舍,到那时,留下的固然白白送死,去求援的只怕也难逃生天,真要如此那才叫冤枉。 嘴里慑诺了几下,李邯又道:“可是军中无粮,势不能久啊!李邯怎能放心离去。” 脸颊突然一抖,董峻决然说道:“杀马!” “杀马?”众将表情各异,却毫无例外的浑身震颤。董峻仰面朝天长长叹了一声,随后重复道:“杀马!军中尚有良马一万多匹,节省一点,足以支撑一月有余。李邯你快去快回,应该还来得及。” 梗起了脖子,李邯倔道:“不行,卑职不能去!” “你说什么!”董峻双眼怒睁,直如匕首般刺向李邯。李邯起初还昂头对视,渐渐的抵不住董峻眼中压力,低头诉苦道:“海大将现今自顾不暇,定然无力援助。京师里小方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半点消息。卑职若是求不来援兵,有何面目来见众位兄弟。李邯情愿随将军死战,也不愿独自苟且偷生。” “放肆,你以为我让你去求援是叫你偷生吗?李邯,要死何等容易,一根绳子一把刀,甚至随便找块石头,也能要了你的小命。我要去你,是叫你带回援兵,把一干弟兄从绝境中救出去。这,可比一死了之重要的多。如今铁勒已被我吸引过来许多人马,海威那边未必不能抽调人手。就算他见死不救,朝中自有柳兄在,他见识过人心胸坦荡,必然会派兵北援,这些你用不着操心。” 李邯抬起了头,眼睛中竟有泪花浮现,他低声哀求道:“将军……”一伸手拦住他下面的话,董峻背过身去,嗓音有些哽咽道:“莫要多说了,夜色已深子时将至,各位将军,快去做好准备吧。” 萧瑟秋风掠过,吹得将士身上的铁甲越发冰凉。摘去了铜铃的战马,悄声行进在草原上。然而天上半圆的月亮,无情的将光亮洒满大地,丝毫也不在意人群中接连不断的污言秽语。卷旗息鼓,试图突袭的北谅骑兵,在铁勒大营前半里处不得不接受被发现的事实。随着董峻手中马鞭扬起落下,万多名骑兵齐声呐喊,挥舞着雪亮的战刀,抱着希望带着决然冲向了敌军。 铁勒人显然没有想到居于劣势的帝**队会不顾天时悍然出击,起先他们有些惊慌失措,误以为董峻另有什么图谋。无数士卒从睡梦中被踢醒,匆匆拿起刀枪剑盾,拼命阻止帝**队的进攻。一方是誓死前进,一方是决不后退。两军人马,就在营前狭小的空间混战成一团。 一排帝国骑兵冲了进去,在砍杀了许多敌人后又被更多的敌人砍杀。一排铁勒士卒顶了上去,在噼倒许多帝国士兵后又被更多的帝国士兵噼倒。双方的战线忽而前进,忽而后退,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石磨,贪婪的搅食着血肉。金属撞击声是如此之密,以至于有些士卒在被敌人杀死的一瞬间才发现手中兵器早已断成两截。烈马的悲鸣撕破夜空,盘旋着在光明与黑暗间纠缠不去。此时的每一个士兵,不再把自己看作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杆枪、一柄刀、一枝箭、一块盾,甚至是草原上最常见的一根野草。 疯狂了,如果只有疯狂才能生存,你有什么理由拒绝?与其选择正常的死去,不如选择疯狂的活着。天开始畏惧,蒙上了厚厚的乌云。月开始害怕,躲进了云层把光亮紧锁。谁能想到,不是因为理智的复活,而是因为黑暗的突然来临,血腥无比的战斗方才有了个短暂的空隙。 终于,有火把亮起。光明痛苦的闭上眼睛,只为他知道,从此将背上罪恶的枷锁。然而他想错了,就在那短短一瞬间的平静里,铁勒的将领们总算明白帝国的骑兵是要冲向勒支山脉。不管是狂喜还是苦涩,他们终于在这场看似毫无意义的消耗战前选择了避让,下决心要和董峻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虽然某些角落,激烈的局部战斗依然持续,但道路,已在帝**队前方慢慢展开。 当所有活着的战士冲过了营寨,董峻立刻率领这支已不足万人的军队开始最后一次冲刺。骏马承受着主人生存的希望,用尽全部精力,把敌人甩开!甩开!哪怕只有千步之遥。 “嘶”的一声,董峻从甲中内衣上扯下一幅白布,伸指就着坐骑流出的血液急急书了些字。他扬手抛给李邯,沉声道:“替我交给柳兄,快走,快走!” 来不及细看他写了些什么,李邯匆匆将布幅揣进怀内,泪流满面的对着董峻道:“将军……” “走!”董峻的白脸忽然就红了,他掉转马头,再也不看李邯,自行带着部下向山峰上挺进。李邯“啊!”的狂呼起来,领着毕儿达密丹等人拨马向着南方疯狂的冲去。几点黑影,如星丸跳跃,渐渐没入无穷的黑暗中。 西北望, 黄沙漫卷苍茫。 狼烟急, 虏骑猖, 人臣安可坐消亡? 东南望, 山河万里雄壮。 天欲倾, 国有殇, 断头相见又何妨! “这!这便是董将军要给左领军卫的东西吗?”望着手中带着黑红字迹的白布,章扬仿佛看见一个顶盔贯甲的中年书生,于尸山血海中犹然气度庄严傲然挺立。他心中震撼,一双手也激动的抖了起来。 烈风军虽然不习惯听从他的指挥,但精兵始终是精兵,不过五天出头,他们已经到达了蟠龙峡大营。那些本想向他显显威风的军官们还来不及有所举动,便被大营中挣扎迎出的李邯吸引了过去。那晚冲过了勒支山脉后,李邯不眠不休,轮流换骑战马,在三天前赶回了蟠龙峡大营。按照他的意思,看见营中没有一个援兵,当即就要前往京师。然而他就算是铁打的身躯,在多处负伤又几天没有休息以后,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痛苦的在病床上熬了三天,这一日听说烈风军已经赶到,他强支病体,第一时间见到了章扬。 “是,章将军,你们大概是前锋吧,后面的人什么时候到,柳将军会来吗?”强忍着那幅白布再次引出的悲恨,李邯急不可耐的问道。 抱歉的笑了笑,章扬不得不说道:“后面是有五万援军,但何时能到,下官也不清楚。” 李邯刚刚跳到一半,伤口一痛,身子又沉了下去。他怒道:“你们不是前锋吗?如何连本军的位置也不清楚,章将军,你这个参将怎么当的?” 身后的几名烈风军官本来事不关己,此时听到李邯随口训斥章扬,觉得实在有损烈风军的颜面,不由上前插嘴道:“李将军,我们烈风军从来不归别人管辖,这次也不是前锋。后面的五万援军由方戈武方将军统帅,比我们晚了半日出发,章将军当然不知道。” 怔了怔,李邯明白自己刚才太过鲁莽,倒是错怪了章扬。只是他毕竟身为副将,好歹比章扬要高上一级,这道歉的话实在有些说不出口。见他支支吾吾面带歉意,章扬若无其事的笑道:“李将军关心则乱,下官非但理解,而且佩服。不过烈风军方到,能否先准备一些食物填填肚子。至于增援一事,下官与将军进帐详谈如何?” 李邯再怎么耿直,也晓得章扬说的是正理。他招呼亲兵去安排烈风军休息后,默默的在前面带路。那几名军官正要离去,忽听章扬道:“你们也一起来吧,兹事体大,让你们早点知道也好。” 面面相对的呆了一会,一个军官跺跺脚率先跟了上去,其余人见有了先例也就顺水推舟涌进了大帐中。招呼众人各自落座,李邯斜靠在椅上,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身上伤重,挺直了坐不久,还望章将军莫要见怪。” “无妨,都是武人,这点难处谁不知道。”章扬随口说了一句,那几个军官却眼中一亮,连带李邯也惊讶道:“章将军也受过战伤吗?我看将军年轻面生,还以为是靠荫萌上来的,不知章将军原先是在海大将还是邱大将麾下。” 含笑摇了摇头,章扬道:“都不是。” “难道竟是振武将军将军麾下?”李邯皱皱眉头,显然对管捷没什么好感。 “也不是。” 李邯愣了愣,横目扫了那几个军官一眼,待到看出他们眼中也是一片迷惘时,他奇怪道:“这倒令我猜不透了,扬威将军纵横沙场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章将军那时还小,怕还不能从军吧。” 章扬见他越问越细, 不免有些头疼,只好敷衍道:“下官是在东南方经历战阵的,详细情况柳大人十分清楚。这些以后再谈也不迟,李将军,你先把情况说说。” 虽然还是没有得到答案,李邯总算能肯定他不是初次上阵的纨绔子弟,一颗心满意了不少。加上章扬主动询问董峻的情况,立时让他转入了正题:“我是七天前离开董大人的,当时大人见形势逼人,下决心据守勒支山脉,嘱托我回来求援。我当日一到大营,立刻派遣了两路人马分头求援,京师的一路不用说了,海大将那边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正面敌军压力太大,实在不能抽调援兵。我正急的没办法,这不,你们就到了。”他说来虽然事事力求准确,却根本不想掩饰对海威的失望。毕竟董峻这次出兵,本意就是为了减轻海威的压力,如今自己身陷重围,海威却不肯发兵相救,如何能让他心服? “那,如今董大人那里可有何消息?”章扬倒本来就没有想过海威会调兵救援,在他想来,海威能抗住吁利碣的屡次进攻已属不易,抽军转进也实在为难。 一提起董峻,李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几滴泪珠在他眼眶里打转,眼瞅着就要掉了下来:“将军手下已不足万人,而今困守于勒支山脉超过七天,肯定开始杀马为食了。章将军,请你无论如何,速速带兵增援。” 第8章 烈风 晨雾弥漫在草原上,淡的如同缕缕轻烟。破晓时分的白云,不等朝阳跳出,已经急不可耐的等在了天上。而勒支山脉的顶峰,此时还沉浸在清脆的鸟鸣声中。那滴滴流淌的泉水,渐渐汇成小溪,婉转于花丛之中。一个士卒走了过来,他腰间钢刀的碰撞声,尖锐的划破了片刻前的安详。振翅而起的小鸟,恋恋不舍的围着山顶打转。它,能去哪里? 是啊,它,能去哪里?方圆数里之内,到处都是血腥,到处都是残骸。除了凶猛的苍鹫,哪一个鸟儿会喜欢这些? 董峻舔了舔舌头,只觉得唇上的血泡更加多了。坚守勒支山脉的主峰已经过了十五天,山上仅有的一点溪水除了用来喂马和煮食外,实在无法满足这么多人的需求。每当渴的难受,连他在内的帝国将士们就拿马血解渴,日子长了,很多人的嘴里开始长满血泡,甚至于糜烂。 大概是没有想到董峻也会死守不出,原来聚集在各方要道上随时准备追击的铁勒骑兵们,现在也分散开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将勒支山脉裹了个严严实实。当至少也有五万之众的铁勒骑兵彻底暴露在面前,所有的将领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全军满员,没有人会有丝毫的畏惧,可当手中只剩下不足万人,其中有一半还带着轻重不一的创伤时,谁要是敢于宣称我不害怕,那,已经不属于勇敢而叫做疯狂。 董峻当然不会疯狂,所以他用前所未见的忍耐指挥着帝**队顽强支撑下去。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在剑与火的碰撞中,挣扎着,坚持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铁勒的将领们终于肯定董峻不会突围。在失落和失望之余,他们加紧了进攻。起初一天只有两三次的试探,慢慢发展到一天要进攻十几二十次。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真正领悟到自己当初设下的牢笼如今反而成了最大的阻碍。山地,从来就不是骑兵的乐土! 又一次交锋在半山腰展开,居高临下的帝国士兵们挥舞刀剑,死守着脚下每一寸土地。仰面上攻的铁勒士卒虽然难受无比,却也不打算轻易就退了下去。已经被血液浸泡成黑色的泥土转眼又染上一层艳红,红的比突然跃起的朝阳还要刺目。终于,一小撮铁勒士兵打开了缺口,顿时更多的敌人像见了血的苍蝇,一齐向那里涌去。 山顶上,左军副将吴平担心地看了看董峻的面容,一提手中铁锤便要冲下去。 “慢!你听。” 吴平耳朵一凝,只听到半山腰间,有歌声猎猎而起。几个被围的小兵聚在一处,一边格挡着敌人的兵器,一边和声唱道:“狼烟急,虏骑猖,人臣安可坐消亡?” 狼烟急!虏骑猖! 那歌声一转,已带嘶哑之音。待到身旁几个同伴倒下,最后一人背靠大树拼命砍杀,眼神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可是,他、还、在、唱!“天欲倾,国有殇,断头相见又何妨!” 断头相见又何妨! 那小兵中了数刀,再也无力举起兵器。他的身躯顺着树干慢慢滑下,嗓子口犹然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又……何……妨!” “又何妨啊!”吴平再也压抑不住,他仰天狂嘶,堂堂七尺身躯上泪花如雨,喷薄而出。正当他满怀激愤,无从发泄时,董峻忽然暴喝一声:“杀!” 杀!!!!!犹如惊涛拍岸,比若风雷乍起。整个山顶,无数人影向下狂奔,就连那创重难起的伤兵,也奋起余力,怒目高唱: 西北望, 黄沙漫卷苍茫。 狼烟急, 虏骑猖, 人臣安可坐消亡? 东南望, 山河万里雄壮。 天欲倾, 国有殇, 断头相见又何妨! 歌声一浪高过一浪,卷过山峰,卷过树木,卷过已然仓皇遁逃的铁勒士兵! “壮哉!”山脚下,数千名铁勒骑兵簇拥中,一个老人听着气吞山河的歌声,看着狼狈退下的铁勒士卒,不由衷心赞道。“董峻,得臣如你,北谅何幸,我铁勒何悲啊!” “大汗,你莫要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董峻小儿,此时不过苟延残喘,不消几日,我定将他拿来见你。”一个紫脸大汉听着不服,昂首对着老人叫了起来。 那老人盯着他看了几眼,忽然大笑起来:“好,奔古尔查,你果然不愧是铁勒第一勇士。董峻虽能,我铁勒还有比他更能的。有你这句话,我便可以回去安心对付海威。只要你能擒住董峻,此处五万人马今后全是你的部属!” 听他许诺的封赏如此之厚,奔古尔查喜出望外,滚下马来亲吻着老人的皮靴:“大汗,我奔古尔查对天起誓,不活捉董峻,誓不为人!” 那老人满意地笑了笑,随即又道:“实在不行,死的也成,不算你违誓。” “多谢大汗!”奔古尔查听了这话,心中更是笃定。在五万人马包围下,勒支山脉简直可说连只鸟儿也飞不出去,何况是董峻这么一个大活人。要说担心,他只担心董峻见势不妙,舍身殉国,刻下既然大汗允他死活不论,那就更没有问题了。 目送老人一行渐渐远去,奔古尔查扭头望着部下,一张紫膛脸上,宛如刚刚喝下了数十斤青稞子酒般兴奋不已,他手指山上恶狠狠道:“给我冲,谁能第一个冲上山去,赏他牛羊二十头,乌克美女十名。斩杀或生擒董峻者,赏牛羊各一百头,乌克美女二十名。” 他喊声未落,周围的铁勒骑兵顿时鼓噪起来,牛羊也就算了,乌克族的美女却是大草原上公认的稀罕物。如今一举便可得到十人以上,谁还能不奋勇前进。 拭去铁锤上的斑斑血迹,吴平喘息着走到董峻面前,禀告道:“将军,北边的防线有些支撑不住,又向山上后退了一百步。” 董峻用马血湿了湿嘴唇,这才点头应道:“知道了,今日铁勒攻势大异往常,像是不惜代价也要攻上山来。北边仅仅后退了一百步,殊为难得。”见他极艰难的立起身来,吴平连忙抢前几步,伸手要去扶他。董峻瞪了一眼,推开吴平的双手,自己强撑着走到高处向南眺望。 “李邯也该来了。”视线的尽头,空荡荡的只有几头野兽正在草原上悠然行走。吴平心中一苦,难过道:“将军,朝廷会不会看着我们自生自灭?要不然,怎么小方一点消息都没有。” 默然背身不语,董峻犹如一尊塑像立于山头。良久,方听他低声道:“事已至此,连我也不敢肯定。邱钟一败,帝**力捉襟见肘。虎贲羽林二军又不太可能离京北上,真正能指望的,恐怕只有平时不在眼里的城卫府兵了。”说到这里,他忽俄一笑,傲然道:“我以区区两万精骑,来去驰骋数千里,扬国威震虏胆,何等畅快淋漓。书生从戎,能有这般壮举,纵令马革裹尸又有何憾!” 正当吴平听的心神动荡,准备一抒死志时,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援兵来了!援兵来了!”。董峻和吴平齐齐打了个激灵,举目向南方张望。只见远端几缕烟尘冲天而起,来势极快,转眼便露出了隐约的人影。 “天哪,是烈风军!柳将军来了!”吴平一看见来军阵中,数十面火红的旗帜迎风招展,他喜出望外,失声向着董峻喊道。谁不知道,帝**中只有柳江风的亲军才用清一色的红色战旗,眼前的援兵,除了烈风军,更有何人? 董峻也面露喜色,他根本没有想到,柳江风竟然连亲军也派了过来。仔细的又观察了一下,他摇了摇头,语气冷静下来:“来的不是柳兄。” 心中意外的一阵乱跳,吴平连忙死死盯向来军。好半晌才回过头来,纳闷道:“将军,来的确实是烈风军啊。” 董峻肯定的说道:“烈风军是不错,但领军的决不是柳兄。”他见吴平满脸疑问想说又不敢说,不由微微一笑,指点道:“若说我用兵偏重于‘猛’,海威执着于‘稳’,那么柳兄用兵,就全在一个‘狠’字。没有机会不出手,不见兔子不撒鹰,一旦有隙可乘,则全力以赴,这才是柳兄的风格。可你看,烈风军离此十里有余,便已全速冲刺,如此举动,断非柳兄所为。”他停下来看看远方,怅然若失道:“何况,假如真是柳兄亲至,何至于烈风军竟然独自突进?” 透过烈风军后渐渐寂灭的烟尘,吴平也看出来援的只是一旅孤军。极度的亢奋过后,他不免有些失望道:“烈风军虽然骁勇,但三千人马对上五万骑兵,好比杯水车薪于事无补,怎么能救得了我们?” 怎么能救得了董峻?高速前冲的战马上,烈风军资格最老的游击萧东广一边指挥部下,一边瞄着不远处的章扬。当日听李邯说明了情况,这个年轻人立即下令烈风军先行奔向勒支山脉与董峻汇合。虽然并不害怕战死,但敌众我寡的事实还是引起了烈风军所有军官的疑惑。兵者,国之大事!只逞匹夫之勇能有何益?要不是这个年轻人最后分析的还有点道理,他们绝不会跟随他贸然投进死亡的疆场。现在,第一关就在眼前,是骡子是马就要见个分晓了! 章扬握紧手中的铁枪,一颗心里全是从未体验过的豪迈。管它皇帝如何管它帝国如何,便只为天下苍生,大好男儿,也该持干戈以卫国家。热血,在排山倒海的马蹄声中,不可遏制的充溢膨胀。 不远处的铁勒骑兵,此时正在彷徨失措中。和高处的董峻不同,烈风军带起的烟尘,阻隔了他们的视线。望着这支狂飙突进的红色之旅,奔古尔查下意识的认为后面将有更多的敌人。一连串紧急的军令自他口中传出,分散于南山下各处的铁勒骑兵急匆匆的汇集到一起,迎向来袭的帝**队。 小而强悍的烈风军堪堪冲到前方里许,忽然左右一分,径自向铁勒的后方抄去。奔古尔查压住内心的冲动,冷笑着阻止部下分头迎击的要求。和帝**交战十几年了,如果还不知道他们这种举动就是想打乱自己的队形,铁勒第一勇士的称号早就落在别人身上。瞪大着眼睛注视着烟尘中,奔古尔查的右手随时准备发出冲击的命令。 “敌军已经和我们平行了!”一个铁勒将领沉不住气,大声叫了起来。奔古尔查不满的看了看他,直到他垂头羞惭的退了回去,这才把目光放回到前方。烟尘渐渐落了下去,草原一点点的露了出来,奔古尔查死命的眨眨眼睛,额头有汗滴开始流下。不可能的,不可能只有这点人马。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情不自禁的打马前进了几步,仿佛这样就能发现隐藏在烟尘中的帝**队。 没有!真的没有!当尘埃悉数落定,奔古尔查不能置信的看着前方,口中发出难堪无比的怪叫声:“分头追上去,给我把他们跺成肉泥!”他双手分开颤抖着向侧后方指去,简直恨不能变成破空飞跃的利箭,追上那群狡诈的北谅人,刺出无数窟窿。 “好,跷敌以勇,示敌以疑,虚虚实实,用的妙啊。”看见烈风军就要毫无损伤的绕过敌人,董峻衷心地赞了起来。这些用兵之道说来简单,其中分寸却须拿捏的恰到好处。既要显示自己的威武,又要让敌人觉得你不太重要。明明势不如人,还让敌人错以为你来势汹汹。下方将领运用得如此巧妙,董峻能不心喜? 吴平见董峻大表赞赏,当然以为不会错。这时烈风军已将冲到山脚下,几乎就要撞上用来预防董峻突围的三道拒马栏。而铁勒人也终于醒悟过来,全都疯狂的调头冲锋,吴平拎起铁锤,正要下去相助,董峻却忽然拦住了他:“别急,我看他的举动,也是知兵之人,断然不会急于上山。” 他还真没说错,烈风军左右两股人马在距马栏前一停,稍稍整了整队伍,竟拨转马头相对而进。自上向下望去,只见烈风军像是一支小而紧密的铁夹,直夹向铁勒人有些混乱的前锋。也难怪,铁勒骑兵原本面向南方准备迎战,等到发现上当后再调头急追,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一时之间,再怎么严整的队伍总会有点混乱,勇敢些的不顾一切冲在前面,胆子小点的自然就落在了后面。等到奔古尔查看见烈风军突然东西对进时,已经无法控制最前面的部队。 三千多把战刀向空中高高举起,明晃晃的让人以为白昼里出现了群星。火红的旗帜下,刀光泛射着金黄的阳光,在绿绿草原间涂抹上一层血色。夹子的两端无情的合在了一起,慢慢把勇士的呐喊与挣扎碾成粉碎。奔古尔查的脸色变了,由自大变成后悔,又从后悔变成愤怒。铁勒第一勇士的鲜血开始燃烧,烧向不远处那团红色的旋风。 望着烈风军聚成一支铁拳,小心翼翼却又毫不留情的砸向铁勒骑兵。董峻点头又一次赞道:“夫战,勇气也!夺其心魄,裂其肝胆。吴平,你要好好学学,人少不要紧, 只要把握时机找出弱点,一样能叫敌人尝到痛苦。”这一次,吴平倒领悟的很快,兵锋对冲猛士相决,原本就为他所爱。如今居高临下,更加看出滋味了。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董峻见铁勒骑兵重新整好了队列,烈风军的转进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对着吴平道:“差不多了,你带人下去接应吧。记住,不可恋战。” 奔古尔查已经快要气疯了,好不容易才把这股到处乱窜的敌人逼进了死角,马上又被董峻的部下打乱了部署。那小股敌人一看见拒马栏被破坏,立刻就像出了圈的野马逃到了山上。这下可好,忙了半天除了损兵折将什么都没抓到。他越想越是不忿,催马来到山脚下,对着上面嘲骂道:“董峻,你自诩人杰,也不瞧瞧这帮子家伙的德性,逃得比兔子都快,还指望他们来救你?做梦!有种的下来和你爷爷奔古尔查一对一,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英雄好汉!”他把胸膛捶的咚咚作响,摆出一付吃定所有人的架势。 不屑的笑了笑,董峻连话也懒得回答。明明是他自己无可奈何,还要抱怨对手怯懦,这种拙劣手法,实在难入他的法眼。忽然,半山腰上烈风军中,有一骑飞下,其速之疾有若凭空画影,瞬息便冲过了拒马栏的缺口。董峻大惊失色,无法理解那通晓兵法的将领怎会送给奔古尔查一个挽回士气的机会。 第9章 史评 偏僻的藏史楼内,北谅帝国史官、中大夫狐直涕泪满面,就着一盏豆油小灯,匆匆在绢黄的史册上记下:“丙申年秋十月,帝国定北大将军邱钟、中侍费南于猫儿湖畔丧师辱国。西北为之斜倾,京畿因之震动。八千学子以报国之心,怀忠贞之意,欲上书宫禁,弹劾罪臣。十一月,帝国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盅惑天听,以虎贲三万,阻塞言路搜捕仕人。是夜,六门俱闭,三城皆锁。行人侧目,妇孺悲泣。血水足以漂杵,江河竟已变色。呜呼!国事如此,天子之威何在?”他草草书完,在灯下细看了一遍,还没有来得及锁入史箱,只听“咣当”一声,几个羽林卫士撞开大门,迅速冲了进来。领头的军官抢前几步,噼手夺下史册,疏疏一瞄不由勃然大怒:“给我抓起来!” “你敢!帝国有律,除天子外,史官秉笔直书不得降罪。你等擅闯禁地,是何人指使?”狐直挣扎着望向那军官,眼中几待喷出血来。 那军官冷笑一声,执起一方玉佩道:“今上口喻,中大夫狐直举止诡秘,有乱史之嫌。着羽林骁骑校尉田剀予以追查,一旦属实,交由左领军卫处置。”他一抖手中史册,道:“而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不可能,不可能。”认出田剀手中确实是皇帝随身携带的玉佩,狐直双眼失神停止了挣扎,只是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血水足以漂杵?江河竟已变色?”柳江风皱了皱眉头,抬头向狐直问道:“八千学子不假,可我抓的都是带头的人,满打满算也不满六百。自搜捕到今天,狱中无一人枉死,你何至于编造如此谎言?” 理了理被军士们扯成乱七八糟的官服,狐直站在堂中,愤愤道:“当夜你搜捕仕人,据我所知就有东城南宫靖跳河自尽,北城王宣投缳而亡,还有王宣老父因此心疾发作,次日便过世了。你还要说无一人枉死,无耻!” 旁边田剀大怒,撩起一脚踢向他的嘴巴。狐直自顾挺立不避不让,竟是准备生生受他一击。柳江风见他鲁莽,急声断喝道:“停下!”。田剀虽闻言收腿,还是有三分劲道从狐直的脸上扫了过去。他“哇”的吐出两截断牙,和血冲着柳江风厉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叫我住口吗?可笑,可笑!” “可笑的是你!”坐在旁边一直没有出声的铁贞忍不住道:“他们惶恐畏惧自寻死路固然令人惋惜,但区区数例,你便肆意夸大,史官之志何在?秉笔之心何存?” 狐直怔了怔,随后昂首坚持道:“不管如何,他们总是因为搜捕而死。我朝言论向来开放,刑不上大夫,罪不至仕人。如今此例一开,今后还有人敢于议论朝政吗?铁贞你身为谏议大夫,该知道一饮一啄,循环报应。” 见他犹然固执己见,铁贞摇头叹道:“狐大夫,仕子之死,柳公确实难脱其咎。但史家刀笔刻录丹青,字字皆如山岳之重渊海之深,岂可马虎。你窥孔言方,以猜度为凭,可还记得据事直书公正不阿的准则?” 一滴汗珠自狐直蓬乱的鬓间渗出,他心头发冷顿时无言。这几日京师气氛异常紧张,当他听到几个仕子寻死的消息,想当然的以为事态定然十分严重。秉着史官本分,他下决心要把这件前所未有的大事记录下来。可是,自己真的做到了褒贬无差书法无隐吗?若是只有柳江风一人驳斥,或许还有文过饰非的嫌疑,但素以骨鲠着称的铁贞也不以为然,那自己十之**就确实过了。 望了望茫茫然不知所措的狐直,柳江风伸手去案上执起笔来,在史册上面勾勒删减了几处,随即掷入狐直的怀中:“柳某既然敢有如此举动,早就准备背上千古骂名。然邱兄血战至死,乃国之忠魂,岂容你如此诬蔑。血水江河两句夸张过度,天子之威更非你能评判。这几句我替你删了,其他的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他虬髯微颤语气震怒,显然心中无法平静。 抱着怀中绢书,狐直意外的看向柳江风。眼瞅他迟疑不动,田剀在旁边恨声道:“还在磨蹭什么,柳将军放你走了!哼,你这种酸儒,连事情都没弄不清就胡涂乱写,分明是想沽名钓誉。” 狐直愤然斜了田剀一眼,这才扭头对柳江风说道:“若是狐直真的错了,自然会来向你道歉。不过,无论如何,你擅动刀兵压制朝野议论,终难免为后人诟病。” “柳公,柳公,你怎么了。”铁贞连连唤了几声,才把追着狐直背影发呆的柳江风叫醒过来。 “噢,没事。”扭头迎向铁贞,柳江风微微一扬眉头,却没能掩住眼中的失落。 铁贞盯着他的面庞看了半天,这才安慰道:“柳公,行大事者不畏人言,你这番苦心,日后定有公论。” 摆摆手故作洒脱的笑了笑,柳江风道:“有铁公知我,柳某已心满意足。世人如何笑骂,后人怎样评说,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长长的叹了口气,铁贞行到窗前,锤了锤阳光下油然锃亮的紫檀窗棂,迟疑道:“其实,你可以不这么做。” 我当然可以不这么做,柳江风在心底默默说道。仕子们闹到再凶,那矛头也不会指到我的身上。可是如果我置身事外,一旦那两封万言书上到天子手中,他该如何取舍?怪罪于邱钟?军心必然动荡。归咎于费南?天子煌煌威严就肯定要受损。两者都不答覆?那,更是愚蠢的选择。只有我!只有我挺身而出,动用武力抢先压制,方能将这必然引起悍然风波的事端消弭于无形之中。铁公啊铁公,天下之口悠悠,万民之心戚戚,能有几人明白其中道理? 铁贞虽听不到他的回答,却也了解他的心意。他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眼光落在了院中。深秋的暮色下,无数曾经娇艳的花朵已泛黄凋落,倒是有几株梅枝,星星点点傲然卓立,顽强的在冷风中舒展着绿色。 “铁公,你可曾想到,一个月后我和曾兄最后的一局,现在已被说成是朝野之争、正邪之分了。”虬髯动了一动,柳江风忽然没来由的说了句话。 由于惊愕和诧异,铁贞的神色变得异常古怪:“难道连曾兄也不能体谅你的苦心?” “和他没关系。”柳江风慢慢闭上眼睛,缓缓而无力地说道:“我这次举动可谓得罪了天下士人,而曾兄虽然入京不久,却已被他们视作楷模。他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就要与我对决于枰上。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自然会有人得出这样的结论。” 铁贞只觉得自己再也无话可说,当人人都把白马看成黑马时,你就算喊破了喉咙,又能改变什么?难以察觉的苦笑了一下,柳江风豪放坚韧的脸上终于有痛苦闪过。 奔古尔查笑的很开心,那个正在打马下冲的敌军在他眼里,已经和满地的死尸没有任何区别。他握紧手中的破天刺,慢慢举过腰际,只等着最后插进来者的胸膛。 阳光愈发烈了,却总也追不上那黑色的影子。奔古尔查把双眼眯了眯,极力想从斑斓的光线中寻出那人的模样。近了,那人已靠近了残破的拒马栏。奔古尔查比猎鹰还要锐利的眼珠疯狂得跳了几下,因为他发现,那团黑影前突然暴出了一道枪影,遮住了身躯,甚至,还刺开了几缕灿烂的阳光。 一种终于找到了对手的快意袭击了奔古尔查的全身,他欣喜的擎起破天刺,隔着丈许虚空,猛然催马向前突去。两马交错的瞬间,连串细密的碰撞汇成短短的一声,在众人刚刚眉头紧蹙的时候便嘎然而止。奔古尔查勒住马缰,徐徐吐了口闷气,扭头望向已在十丈开外的敌人。 此时他们已错身交换了位置,那满身黑甲的战士抬眼瞟了他一下,兜回马头又冲了过来。奔古尔查轻斥一声,破天刺平端于胸前,双腿狠夹马腹,毫不犹豫的调头迎了上去。旁人眼睛一花,只觉得有两股狂风撞在一处,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在空中滞留了片刻,这才向四下里荡开。 “好汉子!”奔古尔查倒拎破天刺,忍不住出声赞道。他心知肚明,两人第一次交锋时,那人枪上的劲道有一半是借了马匹前冲之力。可第二次交手,却是实打实来不得半点玄虚。能连续接下以勇力扬名的奔古尔查两次出手,无论如何也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那人并未答话,只举起手中长枪,虚虚上扬。奔古尔查怔了一怔,刚才那两下交手,以他天生巨力,都不免有些酸麻,难道那人竟然毫无所动?他无暇细想,将破天刺抗在肩上,一心要想试试那人究竟有几分能耐。 两匹战马盘旋了几步,忽然不约而同的向前冲出。奔古尔查大喝一声,破天刺高举过头,只待两人相接,便要噼头砸下去。眼看将近未近时,那人左手一松,仅用右手握把,抢在奔古尔查的前面,把长枪直送向他的咽喉。这一枪来得太过意外,奔古尔查只得侧身一闪,手中破天刺也改走斜线扫向那人腰间。此时两人已贴在一处,正当众人以为他避无可避时,那人身体向前一冲伏在马上,左手收右手挑,竟用枪尾险险隔住了破天刺。两股劲力相交,他们本已不稳的身子俱都晃了几晃,奔古尔查固然差点掉下马去,那人也是被他震的前后摇摆,连踏在马镫里的双脚也滑出了一半。 他二人还在重整姿势的时候,山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金锣声,几个大嗓门的帝国士兵急速奔走,高声喊道:“北山敌袭,北山敌袭。”那人脸色陡变,狠狠的瞪了奔古尔查一眼,径自向着山上奔去。 奔古尔查愣了半晌,方才向左右怒喝道:“没有我的命令,是谁擅自攻山?”他手下一个将领打马冲了过来,婉言道:“北边现在是图都烈统领,恐怕他不知道您正在挑战敌人。”说罢急忙对他眨了几眼。这图都烈是大汗的第三个女婿,自身又颇有勇力,向来对奔古尔查不是太服气。今日有这般举动,大概也是害怕奔古尔查万一得胜后乘势攻下山来,一举超过自己的地位。所以才借着奔古尔查正在交手的空隙,抢先进攻。 大大的喘了几口气,奔古尔查好不容易才压住胸中的怒火,他一挥手道:“传令各部,散开来围住勒支山。”听他并未下令协同进攻,那将领知道他心头还憋着一股气,当下也不敢再多说,连忙奔回阵中传达命令。 “章将军何必如此冒险?”望着眼前面带汗珠的章扬,董峻和颜问道。抵住了北山铁勒人的又一次进攻后,他终于见到了烈风军的全体军官。短短的聊了几句,他便带着章扬来到一处空地,急着想了解京中的情况。可在此之前,他禁不住指出章扬的举动有点冒失。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章扬心里也有些后怕。奔古尔查的实力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两人交手虽然只有三个照面,自己却丝毫也没有占到上风。实际上,要不是第一枪借着马力,和他连着三下硬对硬的结果究竟会如何,还真的不好说。也许只有等到下次交手,才能知道自己的枪术究竟能否弥补膂力带来的差距。 见他笑着不语,董峻摇头说道:“你新掌烈风军,急于立威,此心可嘉。但不察敌军底细,便贸然以身犯险,非大将所为。这种举动,以后还是少做为好。” 章扬猛地抬头,一脸笑意已然换作惊愕。他不明白董峻是怎么知道他刚刚统领烈风军,又是怎么知道他挑战奔古尔查,为的仅仅是在烈风军中建立威望。这个满嘴血泡,一张白脸已经变得蜡黄的平贼将军难道竟能猜透别人的心思? “烈风军是柳兄亲军,素来为他亲自掌控。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柳兄派出烈风军,却可以肯定,你出任主将也就是出发前的事。与烈风军中的老臣相比,你的年纪稍微轻了一些,既然没有足够的资历,就只有通过杀敌来建立威望,奔古尔查的挑战,恰恰合了你急于建功的心意。”看见章扬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董峻笑了笑又道:“从你十里外就冲锋开始,一举一动,无不暗合用兵之道。能明白一巧足以降十蛮的人,偏偏还要甘冒奇险,与奔古尔查以勇力相较。除了立威这一种可能,我看不出还有什么意义。” 合了合嘴巴,章扬觉得还是承认的好:“大人说得不错,下官确实是急于求成了。” 稍稍点点头,董峻对章扬敢于承认错误的态度十分满意,他伸手示意章扬坐下,然后道:“我本是一书生,除了这些年来马术精进,可谓手无缚鸡之力。然而两军交战,士卒在于勇,将帅在于谋。我能一路升到平贼将军之职,靠的就是察而后断,断而后行。你文武双全,又为柳兄看重,资质远胜于我。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你今后只要记住,身为主帅,要尽量置身于战场之外,这并非胆怯,而是你的职责所在。耀武扬威,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充其量也仅为一勇夫。” 听他苦口婆心,句句都是金玉良言,章扬连连点头,到末了才冒出一句:“下官明白了,不过如今下官还算不得主帅,偶尔冲锋陷阵,那应该可以吧。” 董峻哑然失笑,忽然唇边扯的一痛,忙捂住嘴巴过了半天才道:“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总以为不能显威于阵中就算不得壮士。罢了罢了,只要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莫去徒逞匹夫之勇就是。” 他二人这一番交谈,倒觉得彼此投契,仿佛亲近了许多。再聊了一会,顺着董峻的问题,章扬把京中的形势简单的说了一遍。知道了皇帝坚持不肯动用虎贲羽林二军,董峻的脸色登时有些黯然,只是后来听说方戈武即将率领五万援兵北上,他才露出了一点喜意。 遥指东方,董峻对着章扬道:“勒支山脉以东二百余里,就是海威扼守的一线岭,如今铁勒被我吸引过来许多人马,他的压力应该大大减轻了。只要我们能撑到小方援兵赶到,西北的局势大约也可以好转一些。”他远眺前方,只见茫茫草原一望无际,却没有注意到,章扬的脸色曾经变了一变。 野风呼呼吹过山顶,把几片枯黄的落叶卷在空中。这时左军副将吴平跳过一块巨石,向着他俩跑了过来。 第10章 夜机 “你说什么!有人要抢烈风军的水和粮食?”董峻不能置信的盯着吴平,见他畏畏缩缩的向后退了几步却又点点头,顿时恼了起来:“立斩不赦!我董峻麾下不要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 吴平一惊抬头,急忙道:“将军,他们抢水抢粮食不是为了自己,是想给那些伤兵啊。” 脸色平缓了许多,董峻怔怔的想了一会后,对着吴平道:“还是要杀,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动机,乱我军规就该严惩不贷。况且烈风军千里来援,是何等不易,怎么如此不识大体。” “大人,现在是用人之际,不能轻开杀戒啊。再说此事因烈风军而起,还请大人让下官前去处置。”听到董峻不肯改变主意,章扬心中不忍,连忙出声请求。他知道烈风军久随柳江风,多少有些傲气,这次和董峻部下为着粮食起了冲突,难说到底是谁的错。 像是被他那句用人之际打动,董峻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急匆匆的带领章扬奔向闹事的地方,吴平一边走一边表示着谢意:“章将军,谢谢你在董大人面前求情,说实话,能跟随大人熬到现在的,个个都是汉子。为了这点事就被杀头,可惜了。” “吴将军,下官只是做了点分内的事,你可千万不要谢我。” “章将军何出此言,他们确实违反了军规,大人治军,雷厉风行,这次想必看在你们是客军的缘故才通融一二。若非章将军求情,大人决不会轻易放过,无论如何,我也要替他们谢谢你。”因为章扬主动出头的缘故,吴平对他的态度也十分客气,并没有仗着自己的官阶有所轻视。他二人行的匆忙,很快就看见了闹事的地方。只见十几个董峻麾下的军士已被绳索捆在一边,两旁站满了军官士卒。董峻麾下的固然是满脸不忍,烈风军中的士兵也有些过意不去。看见章扬奔了过来,几个烈风军的军官迎上来道:“将军,他们见了咱们马上的粮食,就要上来抢,弟兄们怎么劝也没有用。” 头也不回的急向前走,章扬问道:“他们有没有说是想拿给伤兵的?”等了一会没有听见回答,章扬收住脚步扭头望去,那几个军官面带惭色,支吾道:“一开始没说,后来他们再提的时候已经打起来了。” 章扬皱了皱眉头,也不再多话,直接走入人群中。那些被捆的士兵眼中并无惧色,倒是有着一点点没完成的遗憾。盯着其中一个什长装束的小军官,章扬问道:“为何私抢粮食,你难道不知道军中哄闹,依律当斩吗?” 那什长昂起头,毫无后悔地说道:“下官当然清楚,只是兄弟们实在可怜,我本来想好言相求,多少总能要到一点粮食和水,可你们烈风军竟然只顾自己,全没有同患难的样子。我一气之下,就动起手来。” “你动手以前果真和他们商量过?”章扬的脸色阴沉下去,不管怎么说,烈风军此时和董峻麾下可谓同舟共济,如果这种情况下都有隔膜之心,那实在太可怕。 一个军官凑了上来,他对着章扬禀告道:“将军,他当时确实曾开口相求,但我军没有一个军官在场,其他的人不敢随便答应,只是叫他再等一会。可他性子暴躁,以为咱们的人是在推托,三言两语的就越说越不好听,再后来就动手了。” 烈风军甫离蟠龙峡的时候,章扬考虑到李邯所说的情况,下令每个士兵尽其马力各带三十斤干粮和几大囊的清水。为了防止有人嫌累赘,还特意吩咐没有军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处置这些物资。万万没想到,就为着这个原因竟然引发了一场冲突。 章扬舒了口气,事情既然是这样,那就好处理许多。他盯着那个什长道:“你违抗军规,聚众闹事,按理本应斩首示众,**在你非为一己之私,减为三十军棍,其余人只是附从,每人十马鞭以儆效尤。我如此处置,你可心服?” 那什长听他责罚极轻,倒是有些意外,他看了看章扬又道:“下官手下弟兄,都是听了我的命令才会闹事。请大人放过他们,所有处罚由下官一并承担。” “你还颇有义气,不愧是董将军的部下。”章扬赞了一句转而又道:“但军法岂是儿戏,哪能由你随心所欲。你带着手下,自己去到中军领取处罚吧。”示意旁人解开他们的绳索,章扬望了望有些沮丧的他道:“其实你也太心急,这批粮食和水本来就是准备大家共用的。我烈风军既然不畏死地,又怎会在乎这些东西。”耳听他说来豪气干云,烈风军的一干军官士卒都齐声附和。那刚才与他们起了冲突的士兵,更是主动凑了上来,只等章扬一句话,就要把马上的粮食和水交给他们。 愣了一下神,那什长见章扬不像是说笑的样子,眼眶里登时红了起来。他扑通一声单膝点地,对着那几个烈风军的士卒就要道歉。一挥马鞭卷住了他的手臂,章扬手中发力把他扯了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若你真的觉得错怪了他们,那今后就携手杀敌,莫再要自相冲突。” 听着吴平将章扬的处置一五一十的详细道来,董峻只是一笑,随口道:“你看此人手段如何?” 面带钦佩之色,吴平答道:“烈风军有骄气,我军有傲气,两相冲突原是极麻烦的事情。难得他处置公允,把握分寸恰到好处,又能揣摩手下勇气胆意,信手就让有些不平的烈风军心甘情愿交出物资。遇事之机变通达,卑职实有不如。” “你只看到这些吗?”董峻有些失望,他见吴平不解,便解释道:“他这番处置,最见本性的是不让那个什长代领手下的责罚。军者,令行禁止,容不得半点私情。他能坚持这点,早晚必成大器。”他立起身来,遥遥望着南方:“你与李邯,是我军中双臂,可在这些细节上,却比不过他。” 不觉有些羞惭,吴平躬身应道:“是,大人,卑职今后定当留心注意。” 缓缓摇了摇头,董峻道:“你们终究是吃了没有读过书的亏,要得士卒仰慕容易,可要让他们敬畏就难了。” 烈风军此时看向章扬的眼神里,就开始有了一些敬畏。这短短的一日里,章扬先露其谋,后耀其勇,最后又显示了他赏罚分明。虽然还无法取代柳江风在军官士卒们心中的地位,总算也让他们开始默认主将的威严。领头吃了一顿马肉充饥,章扬暗自盘算晚间突袭铁勒大营。忆起与奔古尔查交手的前前后后,让他觉得铁勒军中似乎也有些嫌隙,倘若能充分利用,或许可以稍稍扭转被动挨打的局面。 “你有几分把握?”听完章扬的打算,董峻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起章扬。 “七成。”章扬自信满满的答道:“下官与奔古尔查单挑,北山敌军却违诺抢先进攻,等到下官回营,奔古尔查又按兵不动,以此观之,至少北山敌将的举动不合奔古尔查的心意。趁着他们还没时间弥合误解,我军今夜突袭,时机上应该算恰到好处。再者铁勒人以拒马栏防阻大人突围,有其利也必有其弊。只要我军能在通过拒马栏时不被察觉,定然会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 “七成?你有些过于乐观了,依我看来,最多只有五成。”董峻沉思了一会,脸色毅然道:“机不可失,就算有些风险,也值得一冒。兵家处于劣势,不出险招难以克敌制胜。我被他们逼得也难受太久了,你乘夜突击,振奋一下军心也好。”章扬正待高兴,他却嘿然一笑道:“若海威在此,定然竭力反对。如果是柳兄嘛,肯定打破脑袋,也要把胜算弄到九成以上。也只有我这个书生不像书生,将军不像将军的怪家伙,才会同意你的建议。” 夜终于深了,深秋的山岗上,露水随着晚风,冰凉刺骨的让人有些畏缩。明月在云层中不停挪移,时不时把清冷的月光照在地上。伏在半山腰间,章扬紧张的望向北侧山脚。董峻的部下已经全体转移到南山一侧准备应付敌人可能的呼应,如果烈风军不能成功的搅乱北山脚下敌营,一旦他们腾出手来冲击山上,那这场风险可就冒得大了。 十几个机灵的士兵隐在齐腰高的杂草丛中,耐心的等着月光暗淡的瞬间冲上去破坏拒马栏。相比之下,铁勒人的游骑哨委实太懒散,可能是董峻长时间只守不攻让他们养出了惰性,本该分散游动的他们三三两两并骑行走,视线的死角也大了许多。 终于,一个士兵伸手示意已经完成,章扬压住有些激动地心情,悄没声息的领先前进。到了开阔的地段上,他一抽马股,四蹄飞奔如电,加速冲了出去。三千多烈风将士,手执利刃,如脱闸洪水破堤之潮,汹汹涌涌不可遏制。几个铁勒游骑突然看见大团黑影自山上扑下,一时瞠目结舌,竞发不出声来。章扬冲到近处,伸枪奋力一挑,那早被破坏的拒马栏直飞出数丈开外,方才重重的坠落在地上。耳听得沉闷的响声不停传来,那些铁勒游骑终于警醒,口中呼哨连连,一边示警,一边捍不畏死的迎向烈风军,试图稍稍阻止他们的去势。奈何烈风军计划周密,一突破障碍,便三五十人分成一股,也不多做纠缠,只是埋头冲向铁勒人的大营。 无数火把在空中飞舞,带着美妙的弧线,落在了帐篷上草地间。仿佛转眼的功夫,北山脚下的铁勒大营便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匆忙从睡梦中爬起的铁勒士兵,一时无法适应骤然亮如白昼的光线,手中虽然已抄起兵器,却茫然四顾不知所措。乘着敌人还在混乱之中,烈风军当真仿若飓风一般呼啸着在营中杀了几个来回。许多铁勒士卒刚骑上战马,便被四下里突来的敌人斩落于马下,待到剩余的人回过神来奋力抵抗,烈风军早已一沾即走熘之大吉。 闪烁跳跃的火光里,图都烈听着四周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心里乱如麻团。自己刚才还在做着第一个突破山岗的美梦,眨眼却已处身于溃败之中。身旁仓皇乱窜的人影不断,让他无从估计来袭的到底有多少人。他抽刀斩了几个溃兵,这才慢慢收拾住军心,聚起队伍向后方退去。无论如何,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防止董峻乘机突围。 杂乱的呐喊渐渐平息,大营里只偶尔响起铁勒骑兵长短不一的呼哨声。待到图都烈整军前进,早先还井井有序的营地上除了烧尽的灰尘和死尸伤者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影。一顶帐篷被烈火烧毁了撑竿,忽然扑通一下倒在了图都烈的面前。透过四散飘飞的尘土,只见图都烈咬牙切齿,嘴角边几缕血迹径自向下流淌。 “痛快!痛快!”刘猛拂拭着手中长枪,心满意足的大声庆贺。刚才这一阵猛突里,他和单峰冲在前面,与烈风军的几名老臣暗暗别起了苗头。虽然由于战况太过混乱,无从分辨到底是谁占了上风,但可以肯定,接连毙杀了十七名敌骑的他绝不比任何人逊色。起码那些老手们现在的眼神里已经不再只有轻视,取而代之的是猩猩相惜的暖暖目光。 章扬的手上却没沾上几点血迹,他牢记着董峻的叮嘱,开始刻意回避乱战。仅是遇到了无从避让的情况,他才挺身相搏。饶是如此,三枪挑翻了两名铁勒将领的事实还是让他有些热血澎湃。今夜的奇袭,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大获成功。 南山脚下,一听到北边有厮杀声传来,奔古尔查迅即招齐人马,奋力上攻。不管他与图都烈有何矛盾,承担围困董峻重任的终究是他。一旦事情出了纰漏,大汗决不会放过他。可惜董峻的部下韧劲十足,如今又全军协力固守南端,无论他怎样大呼小叫暴跳如雷,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手下一次次的冲上去,又一次次的退下来。等到北边寂静下来,他不得不失望的收束部属,放弃了继续进攻的**头。 山上那可恶的歌声再次响起,只不过现在没了悲怆哀伤,而是充满了喜悦欢欣。 远离勒支山脉几百里外,方戈武并不知道此时的勒支山,正在品尝一次决死后的美妙果实。他心急如焚的看着无边的夜空,连声催促道:“快!再快一点!” 当然要再快一点,军中虎将李邯都甘愿委屈的突围报信,董峻处境可想而知。烈风军虽然已经前去救援,但他们带去的不过只是一点希望,而希望的实现就落在了自己身上。看着绵延漫长的队伍,他恨不能用马鞭狠狠抽打,让他们再次加速、加速! 长长的队伍已经开始有些混乱,在连续不断的急行军后,这支从府兵城卫中抽调出来的援军慢慢显露素质的差距。虽然都是精挑细选的士兵,可有些人还能咬牙坚持,有些人就已无能为继。看着军官们哀求的眼神,方戈武即使内心不愿意,也只能传令让大队停下暂时休息。 方晋打马冲了过来,一收到援兵,方戈武没有多考虑就让方晋立刻随军北援。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管它兵部文书到没到,值此危难时节,有心杀敌哪里还用顾虑这许多。 “父亲,这样行军速度太慢,孩儿觉得有些不妥。” 扬了扬下巴,方戈武看看自己的儿子:“那你觉得该当如何?” “孩儿想再从中挑选一次, 把那些还能赶路的聚集起来,先行前去救援。” “又要分兵吗?”方戈武沉思起来,用兵之道,最忌累次增兵,一点一点投进去的十分力道,远不如一次锤下的五分劲力来的有用。但董大人处境危急,方晋的建议也有他诱人之处。 见他还在犹豫,方晋道:“孩儿领兵先行,一旦到了勒支山脉,决不贸然相争。我只要远远瞧着勒支山扎住大营,让董大人知道援兵已至就行。纵令铁勒人如何挑衅,我定会忍到父亲率全军齐至方才出击。” 方戈武老怀欣慰,儿子的想法知进退,守利害,很是持重。自己在他这个年纪,还没有这许多见识呢。他点了点头,应允道:“既然你想的周全,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一切自己小心了。” 兴奋的应了一声,方晋打马回旋,急驰向队中。不知不觉地,几滴泪花盈满了方戈武的眼眶。方家以武勋传家,如今又轮到自己儿子上阵杀敌,难道上天真的不许方家弃武从文吗?他俯身马上,默默在心中**叨:爹爹,原谅儿子不孝,国家有难,方家岂能坐视。您的心愿,只有再等上几十年才可能实现了。 第11章 震慑 石上山泉滴滴滑下,还不等落到地面,早被人用水囊接走。挨过了这许多天,那条小溪越流越短,最后唯有在泉眼处才能见到水珠。好在那泉眼虽小,一滴一滴出的不慢,耐心的等上一天,总能凑满几百袋水囊。应付剩下的马匹是够了,至于将领士兵,只能全靠马血解渴。就连那些伤兵,不到弥留阶段也无权享受。 相比起来,烈风军的情况要好上不少,毕竟他们晚来了十几天,底子还没有消耗干净。虽然免不了唇上长泡嘴里发疼,只要号角一响,依然能够精神抖擞的上前迎战。董峻的部下就惨了,拖着虚弱的身体强行上阵,往往打着打着身体一软,莫名其妙就送了性命。然而再怎么艰难困苦,凭着心底里的一口气,他们还在苦苦支撑。 董峻坐在帐篷里,心头火烧烟撩。方戈武的援兵迟迟不至,士气也慢慢有些低迷。如果不能坚持到最后,自己千里奇袭,章扬漏夜突击,都不过昙花一现于事无补。帐外号角金锣一阵乱响,董峻动也不动。这敌袭警报来的多了,人人都有些麻木。反正敌人冲上来,自己就迎上去,等到打退了敌人,再等待下一次交锋就是。 一个人影掀开帐篷,董峻余光一扫,已知来的是章扬。这个年轻人头脑灵活当断则断,董峻到了后来,索性委托他在自己疲劳过度时全权指挥。现在正在交锋,他离开军前到这里干什么? “大人,像是方将军的援兵来了。” 随口“噢”一声,董峻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浑身一凛,急声道:“什么?小方来了?” “好像是。”语气里有些游离,和章扬素来果断的性格大相径庭。董峻皱眉道:“来了就是来了,你怎么说好像。” 章扬苦笑道:“有一支军队自东南而来,远隔十里便扎营下寨。瞧着不像是铁勒人,可如果真是方将军,为何不上前呼应,实在令下官琢磨不透。” “去看看!”董峻强撑身体,在章扬的扶持下向帐外行去。此时喊杀声已经渐渐湮灭,显然双方都发现了那支军队,疑惑下根本无心恋战。 “是我们的援兵。”董峻望了几眼肯定地说道,他见章扬不解,解释说:“那支军队扎营时前宽后窄,重心落在后半段,正是小方的风格。放眼整个西北,如此阵势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章扬阖首表示明白,随即又问道:“即是方将军来了,为何不一鼓作气贯通我军?难道他自忖兵力不足吗?” 再仔细地看了看,董峻道:“只怕你说得不错,这座营寨扎的甚是紧密,最多能有一万多人。看来大约是小方的前锋,本军还未赶到。” 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章扬也为之心怀一宽,不管怎么说,有援兵来到,解围之期就不远了。正当他准备扶着董峻进帐,却见他摇摇头说:“小方的性子就是过于求稳,连他带的人马也染上了这个毛病。下面的将领不知道是谁,别的没学到,小方的耐性倒学了个七七八八。” 这时吴平听到消息赶了过来,正好听见了董峻最后一句话。他插嘴道:“那是那是,要是换了我或是李邯,早就冲过来了,打了再说嘛。” 董峻不由失笑,他指着吴平道:“要按你的脾气就全完了,援兵本来已不算多,再一点一点望虎口里送,那不是找死吗。”他举手一指章杨,感慨道:“若是换了他,定然与你们不同。” “不是冲就是守,还能有什么?”吴平纳闷的问道。 “这就是我所以是董峻,你所以是吴平。”打趣了一句,董峻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示意章扬自己说。 见躲不过去,章杨硬着头皮道:“要是下官领军,自然不会在十里外扎营,肯定还要前进。”吴平眉开眼笑,看了董峻一眼,仿佛在说:大人你瞧,他还不是和我一样。董峻双眉一扬,理都没有理他。这时章杨已经说了下去:“下官会挺进到离山三里处方才扎营,而且营寨比这更小更密。” 面露满意之色,董峻见吴平还有些摸不透两者间有何区别,便道:“离山十里就扎营,虽然稳重,但却有两大缺陷。其一与勒支山相隔太远,不能遥相呼应。一旦铁勒人合兵攻击一处,另一方即使有心援助也定会中途被截。其二本身兵力少,更应该敢于近敌,示之以威。这般远隔十里便驻足不前,分明是告诉铁勒人我没有你强,我心中害怕。如此一来,敌人势必越发猖獗。所以,章将军之言甚和我意。逼到山前三里,把营寨扎的再密一些。就算铁勒人有心攻击,有山上山下首尾相助,看似冒险,其实安全。” “这么说来,下面的人犯了大错了?”吴平面带忧色惶然看向远端,这一点刚刚出现的希望,难道竟如镜花水月转眼成空? 嘿然笑了一声,董峻自豪的说道:“如果山上不是我董峻,他便是错了。既然有我这个天大的诱饵在,铁勒人恐怕只会犹豫不定,难以下决心。他们若想去攻打营寨,少不得担心我乘机熘掉。这个营虽然扎的有些偏差,放在此时此地还算勉强过得去。” 山下的方晋并不知道他们正在肆意评论自己,他只顾忙着催促部下赶紧布好鹿角挖好地陷,尽量做到万无一失。带着这些仓促重组的士卒面对铁勒人,他无法控制内心里的紧张。只有拼命把营寨搞得像模像样,才能让他增加一点信心。 白天一晃就过去了大半,到了傍晚时分,探明四周情况的铁勒骑兵开始在营寨附近集结。赶紧命令弓弩手上寨墙准备,方晋摩拳擦掌,有些害怕又有些渴望即将来临的激战。 西边的晚霞猝然一散,快要落下的夕阳猛然发出惊艳的光芒。仿佛被那血色抽了一鞭,铁勒骑兵即刻发动,向着营寨滚滚而来。听着雷声由远而近,几个站在寨墙上的士兵频频发抖,差一点连手中的弓箭也拿捏不住。与他们比较,方晋到底是经历过战阵,虽然脸色有些发白,却挺剑立在高墙,身子更是站得笔直。看见他这番气概,那些慌乱的士兵才渐渐定下心来。 忽然“嗖”的一声,一枝利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噗的钉在了寨墙上。望着那尾羽还在颤动的箭矢,方晋怎舌庆幸之余,不免担心己方即将面临的伤亡。见敌人开始攻击,不等他下令,寨墙上的弓箭手们已纷纷乱乱,自发展开还击。一时间,两军间隔的空隙,漫天羽箭纷飞,有些箭矢碰在一处,擦出几点火花分头向地上落去。本来帝**队用的都是制式如意弓,射程要比铁勒人超出一截。可惜这些府兵城卫平时训练实在太差,能张个满弓的还不到三成,大部分人只能拉个半开,箭矢也就歪歪斜斜不走直线,常常飞到半途就去势已竭疲软无力。相反铁勒人充分发挥了精良的骑术,左右不停驰骋,每每等到速度提到最高时,才弯弓搭箭,借着马匹的冲劲送了出去。 两军对射良久,见己方渐渐压住了敌人,几名铁勒将领打起呼哨,登时分出一半人马收起弓箭向营寨突来。望着敌骑越来越近,方晋反倒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再怎么经验浅薄,也知道手中随时都要留有余力的常识。当铁勒骑兵挤在鹿角前忙于破坏时,他挥了挥右手,寨墙上射下的弓矢立刻就密了一倍有余。纵然那些铁勒将领见势不妙,来的快去的也快,依然狼狈在地上留下了数十具尸体。 小小的接触战里取得了小小的胜利,方晋丝毫也不敢得意忘形,如果下一次敌人再度发起冲击,就肯定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了。两旁士兵们搀扶着受伤的同伴走下寨墙,然后又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岗位。当血腥的杀戮避无可避,唯一的选择就是勇敢地面对。 记不得是第几波敌人扑了上来,寨前早已被破坏殆尽的鹿角地陷已经无法阻止他们的步伐。瞪着血红双眼的弓箭手只来得及震弦两次,便足以看清敌人狰狞的面孔。冲到了近处的铁勒骑兵跳下马来,一边挥舞着沉重的铁矛狠狠撞击寨墙,一边四处寻找着可以攀登的空隙。嗜血的喘息声从寨墙下开始蔓延,象毒蛇一样蜿蜒着向上爬去。仿佛是突如其来,又像是意料之中,贴身的肉搏战忽然就在几处缺口爆发。一双双眼睛在月色下闪着寒光,随后便可看见瞳孔急速收缩放大。锋利的刃尖切开**,把绝望的嘶吼窒杀于喉咙中间。无论是前进抑或后退,死亡的鼻息始终在周身缠绕。 抬腿在敌人的身上狠狠蹬了一脚,方晋费尽力气方才从尸体中抽出长剑。破碎的铠甲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满身黏稠的血迹不知道是从何而来。几乎耗光了手头所有的预备队,突上寨墙的铁勒士兵总算被清除干净。望着月亮还是懒洋洋的挂在勒支山上,方晋心神交瘁,甚至怀疑自己能否看见明早的太阳。 月亮时不时的在树梢间投下淡淡光辉,章杨站在董峻身后,眼睛眨也不眨,始终盯着十里外的营寨。远处点点火光不停燃烧,隐隐约约照出一团团辗转腾挪的黑影。即便是相隔遥远,只看那火光忽进忽退,章杨也能想象出战场上寸土必夺的惨烈。眼睁睁的看着不能相助,毫无疑问是一种令人痛心的滋味。 “这样不行,明天我们得主动出击一次,震慑一下铁勒人。”仿佛也体会到了那边营寨的困苦,董峻忽然说道。 “下官带烈风军去吧,大人麾下的士兵,已经不太适合马上冲锋了。” 董峻吸了一口气,徐徐方才吐了出来:“也只有辛苦你了,不过突击归突击,要记住只是为了吸引铁勒人的注意力,千万不要远离勒支山。” 听出他语气中暗藏的关切,章杨点了点头:“下官一定会多加留心。” 朝霞终于噼开了迷雾,把最后一颗星星藏在身后。章杨御马立于烈风军的阵首,向着董峻挥了挥手,便一提马缰,率先奔向山下。说来也怪,那些嘴唇干裂面容枯藁的战士一旦回到马上,忽然就让人生出不敢仰视的杀气。 号角声呜呜的回旋在四周,董峻强撑着身体站在峰南,身旁的大旗在猎猎山风中不停招展。在他的视线以内,三千匹战马列着松散的阵形,起先缓缓顺着山坡前进。渐渐的,战马开始小步慢跑,接着就四蹄腾空飞奔起来。马蹄落地的轰响声震慑山谷,汇成暴雨风雷,向着敌营扑去!乌云在拒马栏前稍稍一顿,随后如同撕破黑暗的霹雳,荡开阻隔,迎着匆匆而至的箭雨展开冲锋。 大地在轰然作响的金属声里左右摇摆,火红的旗帜黑色的盔甲,闪亮的刀锋冰冷的枪尖。于两股人马碰撞的一瞬间,随着狂野的喊杀声四处播散。 奔古尔查望着来势汹汹的烈风军,一面组织拦截,一面赶紧派人召回刚去进攻敌人营寨的一万名骑兵。北边图都烈的手下难以调动,那支援兵又吸去了不少兵力,弄得他现在竟觉得手头有些捉襟见肘。眼看敌人气势太盛,他不得不下令放弃一线后退了里许,这才重新展开阵势。 烈风军去势之快,连董峻也吃了一惊。这支疲老之师,像是突然间恢复了活力,饶是奔古尔查大呼小叫指挥手下拼命阻截。只一会儿工夫,他们由北杀到南又从东冲到西,竟在铁勒当面的两万军中任意驰骋。领头的章杨狂呼酣战,枪锋过处如秋风横扫落叶,无人堪敌。奔古尔查有心上前溺战,偏生烈风军来去纵横,飘忽不定,让他难以把握时机。幸好他势头虽猛,铁勒军队到底人多,待得那一万骑兵也赶到战场,烈风军渐渐陷入困难之中。 和煦的阳光下,董峻心头焦虑。他既担心章扬他们被围,又担心那边营寨的主将按捺不住,贸然领军来援。瞄了一眼见那边不见动静,他心中稍定,只是催促鼓手擂得再快一点再响一些。 这时奔古尔查已经扔下中军,领着几千精骑死命的追在章扬后面。扭头看了一眼,章扬暗暗叫苦。烈风军本就人少,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敌人纠缠。可是现在看见奔古尔查紧追不舍,原本被他冲成乱七八糟的敌军阵势也开始在他前面重新汇聚。甚至有时几十个落单的敌人,也敢不避不让,指望着能拖他一拖, 等到奔古尔查赶上。 山上吴平眼看那条红色的小溪即将被吞没,不由黯然望向董峻。哪知道就是这一转头的功夫,战场上的局势又是一变。只见两股夹缝之中,那彪人马转了个弯,向着营寨的方向虚虚冲了一段,等到奔古尔查以为他们想突围,心急忙乱的抢了个斜线。烈风军却又调头沿着来路冲回。这一下铁勒人措手不及,在奔古尔查和拦路的敌军之间出现了一个半里长的缺口。章杨见了当然毫不客气,沿着口子脱离了包围圈,顺带还收拾了一些落在后面的铁勒骑兵。 几个回合下来,吴平看得眉开眼笑,奔古尔查却险些连鼻子都气歪了。要说铁勒骑兵作战,从来都是仗着马匹之力,分进合击以少胜多,什么时候被别人反过来教训?可他越是心急,就越是被章扬带得团团转,空有数倍兵力,倒和烈风军一追一逃,玩起游戏来了。等到章扬估计自己这边疲态将露,干干脆脆老老实实的往山上一跳,奔古尔查这才发现上了他的大当。 这场战役从头到尾,看上去像是烈风军肆意纵横威风凛凛,其实一直都在避强凌弱,压根就没消灭多少敌人。可不管铁勒军队伤亡有多小,士气上却是实实在在的遭了狠狠一击。以至于随后的几天,铁勒军队对于进攻方晋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总是惦记着要从烈风军身上报复回来。 第12章 解围 京师兵部大堂里,柳江风坐于案后,眼光却不停绕着李邯送来的两个少年打转。那瀚首领的弟弟和喀罗族长的儿子,只要想起这两个身份,他就有些兴奋。西北形势的变化,除了邱钟战败以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那瀚喀罗两族参加了会盟,从此西铁勒一扫后顾之忧,放心大胆的全力南下。可是这样重要的盟约竟然建立在人质的基础上,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牢靠。以那瀚喀罗两族与铁勒的宿怨,一旦得知人质获救,恐怕立刻就会撕毁那强行写就的一纸文书吧。 “毕儿达、密丹。”他唤了唤两人的名字,直到他们把好奇的目光转移到自己身上才继续说道:“你们想不想回到自己族中?” “当然想。”用不着多加思考,两个少年已经异口同声的回答了他。察尔扈草原上有着亲人和朋友,海泡子边留着童年的记忆。既然有幸脱离了铁勒的虎口,回到自己的部族就成了他们夜夜的牵挂。 满意地看着他们的反应,柳江风笑道:“我可以马上派人送你们回去,不过在这之前,我要提醒你们,现在铁勒人还是你们部族的盟友,这样就回去要小心再被他们抓走。” 抬起头一脸愤怒,毕儿达似是忆起了小屋中那几个月的光阴:“盟友?这位大叔,察尔扈草原有句谚语:高飞的雄鹰和凶狠的豺狼永远也成不了朋友。大哥只是为了我才签了那份盟约,只要毕儿达能平安的回去,那些强盗自然会得到应得的报应。”坐在旁边默默不语,密丹觉得自己想说的话都被毕儿达说了个干净。 柳江风点了点头,既然这两个少年胸中的怒火已经点燃,那么自己就用不着再去添柴加油。“好,既然你们一切都想好了,我这就安排人手送你们回去。” 感激的对着柳江风行了个草原上的谢礼,毕儿达忽然问道:“这位大叔,我想问问,那个救了我们的董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黎明前夕,本该是天光最暗的时候。勒支山的主峰,还沉浸在寂静中。忽然有一个暗哨拨开树丛,跌跌撞撞的摸黑向着中军奔去。连着被地上杂草拌了几个跟头后,那暗哨大约是认为太耽误时间,干脆扯开喉咙大喊:“方将军来了!” 就在这一日凌晨,方戈武统帅的三万多后续部队终于到达了勒支山下,他一路前进所燃起的火把不但惊动了山上的董峻所部,铁勒方面也根据火把数量估算出他的兵力。经过了几近一个月的僵持,双方在士卒数量上第一次拉成了平手。由于担心未能拿下董峻而受到处罚,奔古尔查决心继续耗下去。在他看来,如果董峻因此放弃死守展开对攻,他还有一半的希望获得胜利。而在董峻眼里,不彻底击垮奔古尔查,自己也不可能安然回返。 徒劳无功的事情奔古尔查向来不喜欢做,当他认定由于方戈武的到来,铁勒已经无力再全面围困勒支山时,他很干脆的就收拢了兵力任凭董峻和方戈武会师。 “将军!”第一眼看见董峻,方戈武险些要揉揉眼睛才能肯定。蓬乱的头发肮脏的衣服,枯黄的面容上满嘴血泡。这个如同山中野人般的男子当真便是那白面丰神的董将军么?只是待到一双熟悉的眼神含笑望来,他鼻子一酸,禁不住道:“卑职救援来迟,让将军吃苦了。” “哪里话,你来的不晚嘛。”董峻毫无责怪他的意思。“我此次出击,早就有过战死的准备。而今能得生还,这些苦头又算什么。” 这时吴平已风一样卷了进来,直冲到方戈武的身前才停下,他狠狠的锤了一拳哑声笑道:“小方,你总算还有点良心。”方戈武侧目张望,心中感慨更盛。往日铁塔一般雄壮的吴平此刻双眼深凹布满血丝,整个人都好似廋了一圈。 和众人尽皆见了面,吩咐手下赶紧把干粮和饮水分发下去。方戈武心情松了松,道:“将军,铁勒人已经合兵一处,在咱们南返的路上扎了两座大营互为犄角,看来是还想纠缠下去。” “嗯,既然他阴魂不散,那就在这里分个胜负再走。” 方戈武犹豫了一下,出言劝道:“将军,你身体虚弱,不如由轻骑护着先回蟠龙峡大营,这里就给我们吧。” 摆摆手董峻一口回绝:“不行,当初我既然没走,现在就更不会走。如今表面看着势均力敌,但府兵城卫第一次面对铁勒精骑,能有多少战力未为可知,我若不在此盯着委实放心不下。”他似是不愿别人再多说,话锋一转向方戈武问道:“你的前锋是谁带的队?怎么用起兵来和你像得厉害。” 方戈武眼中一亮,兴奋道:“禀将军,那是小儿方晋。” “呵呵,原来是小小方啊,怪不得怪不得。”吴平裂嘴笑了起来,当年方戈武的岁数在他们一批人中最小,这小方一叫就叫到了现在。如今倒好,老子头上的小字还没去掉,儿子又成了小小方了。 “他比你强,第一天据寨死守全是你的路数,后来慢慢就知道适当的在敌人进攻时发起反击。能在实战中自行悟出这点,今后肯定比你要有出息。”董峻觉得方晋这几天的表现可圈可点,便在方戈武的面前夸了几句。 天下父母哪有不希望子女成材的道理,儿子能得到董峻的赞可,方戈武当然十分高兴,可自己又不好随声附和,只得在一旁嘿嘿的傻笑不停。 “那小小方呢,怎么不跟你一起来?快去把他叫来”吴平叫得顺口,见方戈武孤身一人,连忙催促道。 “路上碰到了章参将,他们在京中就认识,所以在一起聊聊。再说他右军校尉的职位兵部还没有行文恢复,不方便来见将军。” “章将军,你们烈风军那天可真神气,我在寨子里遥遥看着,心里羡慕的不行。”坐在章扬的帐中,方晋满脸都是向往。 章扬笑了一笑,谦虚道:“方兄坚守营寨,有大忍之能,章某也是极佩服的。” 方晋的脸上一红,年轻人血气方刚,不怕别人说鲁莽就怕别人说稳重。只是两人相熟,他知道章扬确实没有讽刺的意思,便坦白道:“不瞒章将军,第一天晚上我差点支撑不住,连冲出去决一死战一了百了的想法都曾经有过。好在那股子叫人几乎要崩溃的劲道一旦挺过去,后面的感觉就要好上许多。” 对他这种体会章扬很是清楚,当初思水河突围,放弃一切舍命战死的**头比他不知要强烈多少。可到了现在回头再看,忍耐其实比冲动更需要勇气。 “如果我能说服董将军,你愿不愿意来烈风军?”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章扬眼角的余光却密切注视着方晋的反应。脸上青筋一暴即没,方晋忽然把头低了下去,声音里有些无奈:“只怕这个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现在局势稍有缓和,不知大家以为该战还是该退?”董峻扫了一眼帐中的将佐军官,出声发问。不等有人答话,他接着说下去:“诸位都很清楚,西北如今是什么情形。可能有人还在想,等到朝廷大军齐至,再去扭转干坤也不迟。但是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们,除了烈风军和小方带回的五万援兵,短时间内不要再指望有任何支援。连年征战,帝国已疲惫不堪,实在不能继续无休止的向西北填进人力物力。我们,只有依靠自己!”他有意识的顿了一顿,留出一点时间让那些刚刚得知详情的军官们思考思考,等到四周纷乱的议论声渐渐平息,董峻才继续说道:“战,可能胜也可能败。退,至少我有把握让大多数安全的回到蟠龙峡。可如果为了一时的安全,让此处敌军转向一线岭方向,合军击溃海威所部。那时候面对倾族而出的铁勒骑兵,我们还能退向何处?” 章扬望了望吴平,两人会心地笑了起来。在此一战的决心董峻早已下定,然而那些初来乍到的城卫府兵能不能有血战到底的斗志,就全看他今天煽动的结果。两旁新来的军官们呼吸渐渐急促,显然头脑都还处于混乱之中。 “你我身为帝国武将,食君之俸,当尽报国之忠。前进,哪怕战死,你们也会获得无尽的荣耀。后退,即便可以偷生,等待的将会是帝国的军律和百姓的蔑视。董某决心率军前出,与铁勒决一死战,现在你们可以开始选择跟随或者退缩。”他一指帐外,平静的说道:“愿意去的站到外面,不愿意去的就留在这里。” 率先立起身来,章扬和吴平等人大步向外行去。董峻走到帐边,忽然扭头说道:“古人有诗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董某希望,坐在这里的都是铁铮铮的血性汉子!” 山下二十里外,有条小河如一钩弯月般流淌在草原上。一座小桥下,水面波光粼粼,折射着南岸两座营寨外冲天的杀气。董峻站在巨石之上,静静的负手眺望。他的身后,一个个身影鱼贯而出,慢慢排成整齐的队伍。董峻转过身来,瞄了眼空无一人的中军大帐,几缕微笑从他唇角漾开,最后占据了整个面部。阳光下,他刚刚恢复些许血色的脸庞又一次闪过红光。 “十二月七日,被围困于勒支山脉达一月之久的董峻得到帝国的五万援军后,主动向铁勒军队发起进攻。就敌我情势而言,董峻手**有约六万人马,其中府兵城卫五万,烈风军不足三千,丧失野战能力的平贼骑兵将近七千人。铁勒方面,有奔古尔查所部三万以及图都烈手下约两万人。战斗爆发于凌晨,铁勒军以钦纳河为界,隔着仅有的一座小木桥展开阵势。董峻以残部为前锋,直接向木桥发动了十一次冲锋。战至已时,铁勒军见我方稍显疲态,欲以图都烈所部前突,冲过小木桥背水列阵。奔古尔查则率领部下自下游七里外渡河,试图绕到我军背后,形成扼其喉跗其背的必胜态势。值此关键时刻,董峻白马素袍不着盔甲,出阵列于敌前。铁勒游骑先发二矢,中其左臂右肩,董峻隐忍不发。片刻后,图都烈全军半渡,前锋拒我军不过七十步。此时董峻方拔刀回顾,纵马高呼‘杀贼!杀贼!’,于是千军奋烈万马嘶腾,将士以必死之心寻存活之道。铁勒猝不及防,图都烈避退无路,仅带近卫七百陷入重围之中。午时三刻,北岸敌军悉数廓清,图都烈也亡于乱军阵中。此时奔古尔查已迂回于我军背后,钦纳河南岸仍有铁勒万余残兵,战局依然险恶。董峻驰马于军中,勒令诸将不得后顾,以烈风军两千三百人为刃尖,全力向南挺进。到了申时一刻,奔古尔查已与我军衔尾相接,横扫了殿后的五千府兵。然而与此同时,钦纳河畔,烈风军以九百人阵亡为代价,终于突过了木桥。天险一失,南岸铁勒残兵顿时溃散,我军蜂拥过河,整军掉头,兵锋直指北岸追兵。奔古尔查隔河相望,见我军士气高涨,知大势已去事不可为,只得引军北走。此战从凌晨直至黄昏,我军阵亡七千,战伤者更达一万二千之众。而铁勒方面,遗尸一万一千余人,溃散溺毙者不详。” 听着柳江风读完战报,大殿之上,群臣为之色变。即便是全然不懂军事的臣子,听到了这些伤亡的数字,也足以想象战况的激烈和残酷。董峻以一介书生官至平贼将军,历来为一些武将诟病。然而经过这几场战斗,真正让人们了解到他性格中的刚烈。 发现人人脸上都露出钦佩,钱浚之有些酸熘熘的说道:“伤亡一万九千人才杀了这么点敌人,算他惨胜都嫌勉强。” 柳江风勃然大怒,于庙堂上首次咆哮道:“钱浚之!你莫要信口胡言!以董峻所部初次上阵的新军,能有如此战果,称其为奇迹也不为过。此战过后,董峻退可以守蟠龙峡大营,进可以逼至一线岭,威胁吁利碣的侧翼。西北军情,豁然为之一缓,实乃盖世之功。” “柳卿!”皇帝忽然不悦的叫了一声,他见柳江风立时噤声,才放轻了语气道:“董峻之功,朕自有封赏,倒是你的烈风军,怎么突然到了他的麾下?难道你把朕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吗?” 没想到皇帝忽然追究起烈风军的事,柳江风有些惶恐的回答道:“回禀皇上, 当年皇上亲自赐名后,烈风军已经不隶属于虎贲。臣见西北太过危急,故而贸然派遣烈风军前去救援。不过,烈风军仍为臣下亲领,并未交付于董峻,此举也只是权宜之计。” 听他用自己的话来做挡箭牌,皇帝未免有些恼怒,等到得知烈风军并没有划归董峻时,他的脸色方又平缓了许多。不管怎么说,虎贲羽林二军确实没有动用分毫,烈风军虽然精锐,终究只有三千人。想到柳江风这些年来的忠心耿耿,皇帝心头一软,提不起责罚他的**头。 钱浚之见皇帝默然,猜到他的心思,乘着群臣缄默的空隙,他奏道:“皇上,既然左领军卫认为西北情势已缓和,大可把烈风军调回京畿。方才听了战报,烈风军可当真是伤亡惨重啊!如此为国效劳不惜流血的将士,理当多加体恤。”见他口中啧啧惋惜,一派谋心为国的样子,放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怕要以为烈风军是他的亲军才对。 刚在心里大叫不妙,柳江风已沮丧的听见皇帝赞同道:“钱卿此议,公允持重,有古大臣之风。柳卿,既然烈风军此战损失巨大,调回京师休整一下也好。” 无奈的点头应下,在钱浚之得意的目光中,柳江风郁闷的退回到群臣之间。 第1章 裂缝 北疆的深秋,寒冷总是不等太阳落下便匆匆来临。冷风带着盐渍地里传来的涩苦气息,无情的侵蚀着整个一线岭。岭下数十里内沙土空旷寸草难生,只有几株不知道存活了多少年的老树,还挂着一些残枝败叶顽强挣扎。 忽然,一块早已被盐雾蚀透的巨石,像是终于经受不住这冷热变化,噼啪一声裂作几段,自峰顶迸飞四散。听到那一声暴响,几名侍卫立刻不约而同的向海威靠去,手中的盾牌更是把他全身上下都遮了个严严实实。有些不满的横了一眼,海威依旧双手抱于胸前,自顾望向十里之外的铁勒大营,似是丝毫也未被惊动。 当日邱钟兵败,他面对数万败军时,脑中跳出的第一个地方便是一线岭。若论关山险阻,锁天关揽月峰等等隘口无不强于此地,然而茫茫千里草原,唯有这一线岭,因着方圆数十里内到处遍布的盐渍地,成了游牧者最为厌弃的所在。在这种水草罕见的地方作战,铁勒人就地补给的优势全都化为乌有。只需挡住他们锐气十足的首次冲击,战争必然演化成一场国力的消耗。帝国如今虽然内外交困,但若不惜一切全力以赴,家底毕竟要比刚刚兴起于察尔扈草原的铁勒来得厚实。但能耗到初雪飘零万物枯萎,年年南下年年北返的铁勒也就只能咽下再失良机的苦涩。 空气里浸透着湿湿的盐味,堵得人鼻孔发紧。海威猛地嗅了嗅那股气息,却觉得实在是种享受。 岭下,有几声碎石碰撞的响动传来,海威听见那混杂其中的步履,便已知来者是谁:“天明,都安置好了?”陆天明急赶了几步,走近他身旁,恭恭敬敬的对着他的侧影行了个礼:“是,大将军,京师来使俱已安排妥当。” 稍稍一点头,海威仿佛漫不经心问道:“如此就好,他们可有意见?” “那倒没有,他们也明白大将军终日劳于军机,并未有什么怨言。” “是吗?”海威忽然笑了起来,鬓角间几根白发随之微微颤动,在一片黑色中赫然醒目。他淡然道:“都是些明白人啊!” 他们怎敢不识相!陆天明恨恨的想到。帝国此次宣慰,轻车简从仅有八人,比起他们带来的封赏,实在有点不合体制。更可气的是,明明一线岭比勒支山要近,他们却偏偏先去了董峻那里。早先董峻获援的消息就已经让苦等援兵的海威部下们大为不满,现在宣慰使又做出这种举动,越发激起了他们的怒火。 “大将军,朝廷未免太过分了,这样厚此薄彼,将士们心中不平啊!”作为跟随了海威十几年的老部下,陆天明没有丝毫顾忌,一番指责愤然脱口而出。 海威阖上双眼,不动声色的说道:“董将军被困勒支山,帝国自然要全力解救,轻重缓急之际,难免会顾此失彼。再说董将军以一旅孤军千里奇袭,气势何等雄壮?便是海某也要说上佩服二字。朝廷先去褒扬他,实乃情理之中。”他不等陆天明插话,已然接着问道:“此事休要再提,我且问你,今次使节前来,除了宣慰,可有其他?” 陆天明摇摇头答道:“回禀大将军,刚才卑职再三打探,来使只道明日便要回京,并未提起其他。不过听他们说,今上对董峻还有一条口谕,着令烈风军即日回京休整。卑职看来,这也算不得大事,烈风军虽然精锐,毕竟只有三千人,钦纳河一战后,更是仅剩千余残兵,休整也算必然。” 一股山风夹着浓浓的腐酸气吹了过来,呛得陆天明眯起双目,禁不住渗出了眼泪。迷糊的视线里,他没能看到,海威的脸色衢然一动。 ****** “章将军,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空澈透底的钦纳河边,董峻并马于章杨身旁,仰头一叹,有些遗憾的说道。 此时天色方晓,朝霞缀在碧空,阳光透过云层挥洒下来,连一地衰草,都泛起了晕红。烈风军火一般的旗帜,在四周猎猎招展。旗下,千余名死中得生的壮士,沉默得一如古松。章杨回头张望,目光在勒支山上留连了许久,这才答非所问道:“大人,若是按照下官的脾气,定不愿在此时离开。只是下官答应过柳大人,烈风军由我带出来,也会由我带回去。” 董峻怔了一怔,片刻后微笑道:“既是如此,董某便修书一封,厚着脸皮向柳兄要人了。章将军请先替我带句话,就说烈风军的伤兵董某自会好好照顾,早晚送回京师,到时候可要他付出点代价才行。” 两人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章杨挥挥手中马鞭道:“大人,下官临别之际,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请说。” 章扬回手一指钦纳河:“此战虽胜,我军伤亡也堪称惨重,按理本该退回蟠龙峡休整。但海大将那边僵局未解,铁勒兵锋犹然如鲠在喉,就此而言,大人又该进军一线岭的侧翼。如此进退难决之际,不知大人欲作何选择?” “好,好,好!”击掌连赞数声,董峻欣赏的看着章杨道:“你能考虑得这般周远,日后拜将封侯绝非难事。”他精神一震,扬鞭遥指东方道:“一线岭不比勒支山,它乃横于帝国门前的铁索,万万不可有失。如今时已深秋,铁勒之锐气难以持久。我若提疲兵,鼓余勇,振旗而下,不须交战,吁利碣便只有退兵一条路可走。何况,董某人自投笔从戎,匆匆数十载,还从未有过惧战之举。” 他虽未明确回答,章扬如何不明白?躬身在马上行了一礼,章扬告辞道:“大人气概非凡,下官便在京师等着好消息。” ******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海威也送走了帝国宣慰使。当负责护送的百余名骑兵彻底没入夜色中,陆天明在旁不屑的撇嘴道:“口惠而实不惠。” “够了!”海威低斥一声,瞪了瞪他道:“今上封我为安北公,许我于军中自行筹兵,更赐名奋威军,此实属武人无上之荣耀。从今往后,你要再多嘴,休怪我治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是,卑职知道了。”陆天明噤声应道。这时旁边中军副将蒋克虎冲着他挥了挥手,看着他退下后,漫步来到海威身旁:“大将军,其实天明说得没错。虽然这次军中上下封赏不少,但援军却是一兵一卒也没有。比起董峻既得援军,又进位大将军,委实让人心中不服。自行筹兵虽好,可毕竟远水难解近渴啊。” 盯着蒋克虎看了半天,海威摇头笑道:“克虎,当年你与郑桢同时进了我的麾下,又几乎同时升什长、校尉、游击、偏将、参将、副将,足可称为我的左膀右臂。可你勇猛过之识见稍逊,若是郑桢还活着,决不会像你这样。”一提起郑桢,蒋克虎神情黯然,海威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他肃容道:“有些话对天明他们不能说,但是告诉你,我却十分放心。” 蒋克虎猛一抬头,眼中瞬时溢满了激动。轻轻的拍了拍他肩膀,海威示意随他一同坐下:“今上握着虎贲羽林二军,迟迟不肯增援,我知道将士们心中都有怨气。” “大将军明见,将士们都想不明白,虽说羽林拱卫京师不得轻动,虎贲为何也不来增援?眼睁睁得看着我军在劣势下苦苦厮杀,朝廷到底是何用意?” 默然点点头,海威举目望向南方,冷不丁道:“克虎,你可知道功高震主!” “咝”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蒋克虎惊疑不定的望着海威道:“大将军,难道今上竟然会怀疑我们?” “怀疑倒未必,提防只怕免不了。”海威的语气有些沉重,饶他心性稳健,这等事却也让他胸中郁闷不已。“如今帝国赋税,一大半用在了西北,朝廷自然会有外重内轻之虑。今上年事已高,想来日夜惦记的就是‘守成’一**。虎贲羽林已是最后的筹码,断不肯轻易放手。” 他说来婉转,意思却十分清楚。蒋克虎心头一冷,脑海中登时乱如缠麻:“可今上既然有顾忌,如何肯让大将军自行筹兵?” 海威轻轻一笑:“克虎你从军多年,自然明白兵家之要,首推粮草辎重。西北贫瘠,财物两缺,纵然我能募兵无数,一旦离了朝廷的支持,定成无源之水势难持久。扼住了我的咽喉,他们还怕什么呢?” 黑云如帷幕般卷了过来,转瞬掩住了满天星月。蒋克虎眼前一暗,只觉得有块巨石噼头盖脸的压在了心头。一腔报效国家的雄心壮志,在十数万敌骑面前坚如铁石,丝毫也未曾动摇过。然而与这无端的怀疑微微一碰,生生便露出了几丝裂缝。 他用力地摇摇头,像是要说服海威,更像是要说服自己:“大将军,也许,也许我们想岔了。起码董将军勒支山遇险,朝廷并未视之不顾。” 长长的叹了一声,海威苦涩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我何尝愿意这样想?我海威从军时不过一布衣白身,而今已位居安北公。今上之厚恩,朝廷之器重,实在叫海威粉身难报。但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决不愿相信今上有忌惮之心。”蟋蟋索索的衣袖声在旁边响起,似是他对着南边拱了拱手:“我也曾想过,天下局势躁动不安,今上抓住虎贲羽林二军,不过是为了预防万一。至于董峻有援军而我没有,一来可能是帝国确实抽不出兵力;二来可能是董峻文人出身,更容易获得大臣们的关切。然而帝国宣慰使的话,才让我明白,原来董峻何尝不为今上顾忌。平贼将军麾下满员也不过区区两万人马,他都被朝廷提防,何况是我?” “这,这……”蒋克虎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董峻被困险地,便有援军来救。朝廷来使宣慰,也首先去了勒支山脉。在蒋克虎的眼中,董峻正是热得发烫,哪里有一星半点被怀疑的迹象。 月光忽然透过云层的隙缝露出一丝光亮,淡淡的影像中,他看见海威的嘴角微微搐动,脸上似笑而又非笑:“你,终究只是个武夫!庙堂之上的勾当,又岂是你能想象?我且问你,烈风军为何人所领?大军云集,一千人马何以引出今上口谕?” 蒋克虎愣了愣,随即脱口答道:“烈风军不就是扬威将军的亲军吗?今上口谕,想来也是**及烈风军伤亡过半,意欲抚恤吧?” 鼻子里轻哼一声,海威仰首朝天:“当真要这样倒简单了,虎贲不出,柳将军却派出了自己的亲军,为的就是向我和董峻表露一下未敢相忘的心意。可就是这小小心意,也让今上辗转难安,非要将烈风军召回不可。柳江风坐上左领军卫、扬威将军的位置已有十年,堪称今上心腹。连他都不敢放任,今上当真是年老昏聩了。” 年老昏聩!这四个字如利刃噼山,震得蒋克虎的身子摇了数摇。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海威竟然敢如此评论帝国皇帝。难道?这个他一向以为忠贞如高山的人物也会有异心?难道?裂缝一旦生成就再也无法弥合?浑浑僵僵中,他只听见自己下意识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克虎只知世间有海大将,水里来火里去,但得有令,至死不违!” 海威忽然就沉默了下去,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只要有一条路可走,海威决不做叛臣贼子!” ****** 又是凌晨,又是朝阳扫尽迷雾。随后,便又是拔地而起破空而来的金鼓声和马蹄声。一线岭下,铁勒骑兵纷纷涌涌,如怒涛拍岸,裹挟着枪林刀海,一**的冲向海威大营。 数万铁骑带起的雷动,足以让胆小的士卒魂飞魄散;无数人齐声的呐喊,分明叫弱者为之心惊。但那股能开山裂谷的奔流,却总是一次次的冲上,又一次次的在磐石面前无奈的停留、退散。失去主人的骏马在战场上盲目的徘徊,于遍地残肢断刃中长声嘶戚。干裂的泥土在铁蹄下碎作灰尘,在空气中不停起起落落。 “大将军,军中鹿角、拒马几乎损耗殆尽,再这么打个十几天,将士们恐怕要用血肉之躯来阻挡敌骑了。”击退了铁勒数次冲锋后,蒋克虎提着一杆铁铩,不安的奔到中军向海威报告。只见他一身是血,左臂上的盔甲已经卸掉,胡乱的缠着数道布条。 海威的部下与董峻不同,素来以步卒为主,全军上下骑兵不过八千人,就是收拢了邱钟的败兵,能厮杀的骑兵也不足两万。哀兵之气可一不可再,如今面对逗留不去的十数万铁勒军队,海威只能靠着营寨支撑,绝不敢贸然与其野战。可守城守寨,最要紧的便是物资充足,倘若真的连鹿角拒马都没了,那时战与不战只怕就由不得他了。听到蒋克虎的话,海威左右俱都大吃一惊。偏生此时大营背后,一群老鸦在岭上盘旋尖叫,弄得众人越发心烦意乱。 老鸦叫,雪纷纷?人群中海威神情一动,踏步噼手夺过蒋克虎腰间的弓矢, 只见他背身急转,弓如满月怒张,“嘣”的一声便射了出去。众将愕然相视,都以为他气怒攻心,竟然想要射杀那些不识相的乌鸦。可是,峰岭高耸,距离何等遥远,单凭这一箭之力,又如何能够达到? 就在人人困惑间,空中已有一个小小黑点飞快坠落。海威收起弓箭,快步赶向那里。待到跟在他身后的众将看清猎物不过是个麻雀时,不由哑然失笑。倒是蒋克虎略有所悟,眼睛直盯着海威的举动。这时海威已经掰开麻雀的口舌,从中取出一粒谷物。蒋克虎豁然一震,抬头望向海威,口中呢喃道:“麻雀藏食,大雪将至!” ****** 京师北门外,守城的戍卒忽然看见几点红星跳跃,不多时,烈风军鲜艳的旗帜越来越清晰。就在守城军官急于下去迎接的时候,仿佛在无声无息间,天地已经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这雪,来的好急!鹅羽般的雪花自空中荡下,在凛冽寒风中呼啸着扑向大地。没过多久,官道旁边的黄土野草,渐渐被掩埋的干干净净。 旗前,马上,章扬抽刀出鞘翻腕平刃。只兜手一转,便在空中截住了十数片雪花。他凝视刀身,对着左右道:“若是一线岭的雪势也能如此,海威董峻不日便可不战而胜。” 第2章 3劫 “三劫连环?古来争棋无名局,想不到今日竟能看到千古难逢的奇局。”章杨手握曾柳二人最后一局的棋谱,脸上惊愕羡慕,几无言语可以形容。 就在他于西北匆匆往来的间隙,曾柳二人的十番胜负已经尘埃落定。曾亮生最终以局数获胜并不稀奇,但这盘和局却令他大出意外。枰上争锋一如战阵,非是白胜便是黑捷,两厢不分胜负向来只是仙家传闻,而今曾柳竟然当真弈出如此妙局,想必定会震惊天下流传百代。 柳江风将手伸到了炭炉旁,眼睛却望向了窗外。院中梅花已然盛开,形如倒卷金钟的花瓣在层层积雪上傲然摇弋,淡黄的花色在一片洁白中孤芳独艳,冷峻的让人生出仰视的心情。“我也没有想到啊!起初我二人各自攻守有序,所争者不过气势。棋至中盘,缠绕对杀,便有一劫初现,那时我欲争个先手,便脱先他顾。未料到曾兄寸步不让,竟然也置之不理。你仔细看看,这几手一出,又生杀劫,哪里还有退路?棋道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下成这幅满盘只知争强好胜的模样,我不免有些悔意,奈何此局为万人瞩目,绝无半途而废的可能。纵使心中不愿,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了。”柳江风指点着棋谱,将那日经过一一道来。章扬耳听他语中情绪变化,便仿若看见了他俩对弈时骑虎难下的尴尬。 棋谱还没看完一半,章扬已经数度抬头。往日国手相对,无不竭尽所能三思而后行,可谓步步小心。而曾柳此局,厮杀之惨烈,招数之刚强,实属匪夷所思。若不是盘中算路精深,几乎要让人怀疑是两个初学者对局。 “至刚则无柔,柳大人,以下官浅见,此局可算是攻杀之名篇。但以棋理而论,如果没有三劫连环的结果,却也无甚过人之处。”待到章扬看见谱中双方眼花缭乱的提子打拔,忍不住评论了一句。 柳江风缓缓吁了口气,眼睛依然盯着外面:“我当时虽然奇怪以曾兄往日棋风,断不至于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然而眼看棋局进了自己的路数,还是有些欣喜。此二劫虽然不容有失,可要是能相互交换各得其一,我自信拿下此局并非难事。万万没想到,正当我准备主动消劫时,曾兄竟在别地又挑起了一劫。这区区数子的小劫,此时便关乎全盘胜负,再也无人敢从环环相扣中脱身。”他脸上一紧,皱纹顿现,神情居然无比痛苦。章扬望在眼中,心头不免诧异,那曾亮生此前已胜五局,十番胜负早已有了结论。这一盘虽然坊间谣传为朝野之争、正邪之分,但以他二人的交情,柳江风纵然不胜,何至于如此耿耿于怀?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柳江风已然推开了窗子。寒风凛冽,片刻便把屋内空气冰冻了起来,就连柳江风的虬髯上也挂起了几丝霜露。“三劫连环!三劫连环!枰上还可握手言和,要是天下如此,会有何种结局?” 他话音落定,外面梅枝上的几朵小花恰巧被索索落下的残雪一砸,抖了数抖,险些掉下了枝头。章扬眼角没来由的一眯,手中的洒金棋谱,忽然变得重如千斤。 “西北乃一劫,民生乃一劫,此二劫之凶险,足以倾覆天下。如果再有什么波澜,怕是当真要山河变色了!”柳江风心事重重浑然忘我,撑在窗棂上的右手不知何时用力过度,竟然将那无比坚硬的楠木生生拗断。 章杨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多说。柳江风所言当然很有道理,但是自己又怎能将大逆不道的想法在他面前表白?扬威将军、左领军卫,这个华丽无比光彩照人的头衔,假如没有一颗对帝国无比忠贞的心,那里能够一戴就是十年? 天色还是不见黑,惨白而又阴淡。柳江风在窗前立了良久,终于恢复了些许心情,转身抱歉道:“我倒是忘了,你刚刚回京,身体定然疲乏,这些话本该过几天再和你慢慢说。” 轻轻的笑了笑,章扬道:“大人客气了,这点辛苦,下官还顶得住。” 冲着他摆摆手,柳江风不以为然道:“莫要这么说,年轻人不知道爱惜身体,今后可别懊恼。对了,那个林思元,最近干得不错,京中第一狂徒的赫赫大名连今上都有所耳闻。” “是吗?”章扬的眼睛一亮。“听大人这么一说,下官恨不能马上敲他一笔竹杠。” “敲竹杠?”柳江风愣了愣,旋即大笑道:“不错不错,此人潦倒半生,现在终于得以出头,说起来当然要感谢你啊。” ****** “红霞孤雁,十里烟波难觅。飞浪叠雪,三载光阴无踪。”林思元身着赭红官袍,摇头晃脑的在来风轩上高声吟唱。 “不通不通,林兄此言谬矣。”几名好友见他又要张狂,忍不住驳道:“红霞孤雁固然难得一见,这飞浪卷雪有何特别?随便哪日都能见到。” 林思元面露嘲笑,瞧着他们道:“一字之差,失之千里。林某说的是叠雪而非卷雪,上有鹅羽飘盈,下有清波似雪,这才能称之为叠。尔等不学无术,可惜啊可惜。想来那日清晨绮海上的美景也没有几人看到,如此难得的机会竟然不知把握,真让我替你们羞愧。” 那几人被他连嘲带讽,脸上都有些不自在。倒是章扬等人,全然未受影响。眼见他眉飞色舞洋洋得意,章扬忽然笑道:“我说柳将军怎么夸奖起林兄了,有如此口才,自然无往而不利。” 仿佛在品味鲜鱼时被鲠了一下,林思元顿了顿,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章兄这话可够狠啊,林某辛苦操劳,如今却变成了伶牙俐齿的说客。” 众人的笑声里,章扬拱起手笑道:“不敢不敢,我们林兄有经天纬地之才,谁敢说你是说客。” 扭头傲然仰天,林思元口气逼人道:“非是林某夸口,这一次要没有林某从中出谋,章兄只怕要与董将军殉国了。” “哦?这是何故?”章扬听他说的厉害,好奇的问道。 得意的招呼伙计再送上些好酒,林思元不慌不忙的吃了一筷菜肴,慢条斯理的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领着三千烈风军轻骑突进,辎重自然不多。但随后的五万府兵城卫,要想转战千里,所需物资可不是个小数。就说粮草一项,若非我妙计周旋,那五万战士,不到勒支山就要挨饿!” 章扬还未表态,他身旁的单刘二人已经笑了起来。林思元见状不悦道:“怎么?你们不信?我只问你,京师官仓,储有多少粮食?够合城百姓吃上多少天?” 眼看旁边众人俱都哑口无言,他悻悻道:“料你们也不知道。官仓储粮,原该足以支用三年,但这几年天下歉收边患不断,官仓中只余一年粮米!除去应付边军定粮,要想抽出五万人的粮草,本来是不可能的。” “林兄此言过激了吧,京师军民合计不下百万,挤出五万人的口粮,想来并不是一件难事。”听他说的太过坚决,一旁有人不禁插口反驳。 不屑的撇撇嘴,林思元盯着他看了半天,冷笑道:“又一个不通民生的公子哥,你可知道西北贫瘠几无余粮,只有自京师向西北运送。要是把民夫的口粮和报酬一并折算,运到西北一石,路上就要用掉五石!” “这……”听见他这番见地,众人这才明白何以西北一地的边患,就把帝国拖累到如此地步。 章扬初听他说起,难免也吓了一跳,等到脑子稍微平静,不由问道:“既是如此,不知林兄又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林思元从容自在的端起酒杯,故作神秘道:“古有‘平准’之法,各位可有所耳闻?” 说起那平准之法,在北谅帝国前,为各朝各代所通用。此时在座的,几乎都是知书达理之人,起码也曾听说过。林思元见众人似懂非懂,不仅悠然笑道:“古人用‘平准’,可以调节价格。林某借用方法,却是不花一个铜钱,便可从粮商百姓手中借得粮食。” “冬借春还?果然高明!”听到章扬的赞声,林思元傲道:“高明倒说不上,只不过难以想到而已。春耕米贵,古来如此。但对帝国而言,官仓里的粮食就是粮食,如何也变不成金钱。京师既然没有多余,早晚要从外地填补,林某不过利用了一下时间。” 此时众人纷纷醒悟,四周只有啧啧的赞叹声不绝于耳。章扬却若有所思,冷不丁问道:“京中官仓余粮无多,怎么粮商百姓手中反倒有些积存?” “这个,就要从帝国赋税说起了。不过章兄,此事说来话长,还是今后慢慢讲给你听吧。”看见林思元面色突然变得难看,章扬知道其中定然另有蹊跷,也就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 来风轩上酒宴散尽,天色也已经擦黑。章扬扶着七八分醉意的林思元,东倒西歪的行走在南城大道上。这一路行来,林思元睁着醉眼,迷迷糊糊的讲解周围典故。除了那些酒徒难免的废话,却也着实让章扬知晓了许多事情。 那大道中央,人来车往,积雪自然早就没了。可在沿街两旁的房顶屋檐,皑皑白雪依然堆积如故。一些融化的雪水顺着瓦楞流淌,不等落到地面,就已经在空中凝成了串串冰凌。几个调皮的孩子吃力得仰起头,把手伸得老高,这才掰下了几支剑状的冰凌,随即兴奋的砍杀起来。章扬笑着看了一眼,心中却突然为之一痛。十几年前,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可是而今,如父如母的师傅何在? “你也不要难过,这一场大雪下来,京师也不知道多了多少乞丐,要是你见一个难过一个,那就休想出门了。”被凌厉的晚风吹了一会,林思元的酒意也醒了大半。他见章扬脸色突变,还以为是为了一个蜷缩在街角的小男孩。 听见他说话,章扬这才注意到那个孩子。只见他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一张小脸早已冻得发僵。章扬心头一软,把怀中的铜子银元统统拿了出来,放在了那孩子面前。不料那孩子轻轻一推,对着章扬道:“大叔,小磊的爹妈都死了,小磊拿着这些钱也不会用,小磊想到大叔家干点杂活,只要有饭吃就行。”他有气无力的声音还很稚嫩,可说话时的语气却并无哀求之意。见章扬神情怪异,他以为是嫌弃他太小,忙不迭摞起袖子,袒露出一条结实的小手臂:“大叔你看,小磊很有力气,什么事都能做。” 章扬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连忙脱下外衣裹住了那孩子的身体:“好,好。我答应你。” “谢谢大叔。”那孩子心情一松,竟然立刻就在他手中睡着了。章扬探手在他额上试了试热度,禁不住摇头道:“这孩子,烧的这么厉害,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 “呃”的打了个饱嗝,林思元赶紧不好意思的捂住嘴唇,含糊道:“这两天大雪,压倒了数千民居,死伤甚众。一夕间便失去双亲,成为孤儿的不在少数。” 摇摇头默然不语,章扬**起自己孤单的童年,心中越发难过。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个孩子横抱在胸前,大步向前走去。林思元怔了一怔,连忙赶上几步道:“章兄要去哪里?舍下虽小,安顿个孩子还不成问题。” “林兄,你只有这句话还像个样子。”章扬脚步稍缓,口中道:“不过柳将军已经把别舍暂借于我,住上个百八十人完全可以,这孩子还是让我来照顾吧,就不劳林兄费心了。” 林思元脸上神情陡变,忽地停下脚步,带着三分醉意喊道:“林某知道你对我不满,想来是怪林某口中无良,见此人间惨事却无动于衷。但林某非是小人,几日来接济贫民,家中方得的一点微薄薪水,俱已散尽。徒有心而无力,除了假装没看见,还能做什么?”他激愤的话语冲口而出,在身前不住化作团团白雾。 “不,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林思元看见章扬忽然扭头停步,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要怪,就怪这莽莽世间,从来就没人在乎百姓的死活。” ****** 一脚踢开别舍大门,章扬抱着那孩子直奔向房中。从四处闻声冲出的单刘两家的汉子们,只看见他的背影风一样的卷进了门堂,留下一串声音在空中回荡:“小猛,你马上进来升个炭盆。单兄,麻烦你到厨房弄点红糖水来,这孩子病得厉害。还有,快去请个大夫来。” 院内众人呆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忙不迭奔走呼喝,顿时乱作一团。这些擅长舞刀弄枪的家伙,碰上了此类事情,全然不知从何着手。好在单锋老练稳重,吩咐其他人分头答理后,自己便匆匆出门,去请大夫出诊。 “好险!”大夫从那孩子脉上收回了右手,庆幸道:“这孩子风寒侵体外加饥饿过度,体内火毒肆虐肌理混乱,要是再晚上个半天功夫,神仙也难救治。” 章杨听他这么一说,知道那孩子还有救,一颗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是有些不明白的问道:“他流落街头,受点风寒自然难免。可是京师重地,应该不乏乐善好施之人,怎么会饿得这么厉害。” 那大夫自单锋手中接过诊金,随手便写下了一张方子,叮嘱他们要快点熬制后才道:“官府的粥棚向来是做做样子,就不必多说了。至于那些想得些好名声的善人们,也大都限定时间数量。灾民一多,哄抢成风,像他这么大的孩子,纵然拼了命也不一定能弄到食物。” “京师竟然连我们均州也不如?”刘猛听得纳闷,忍不住插嘴道。 有些好笑的望了望他,那大夫道:“原来你们是从均州来的, 难怪不知京中情况。这位小兄弟怕是第一次出门吧,帝国虽大,像均州那样富饶的,能有几处?何况京师虽然富丽堂皇,却只是达官贵人的好地方。寻常小民,和别处相比,也不见得能好上多少。”他一边答话,一边已经抽出几根银针,在那孩子身上扎了下去。“老朽先给他下两针,加快血气运行,等一会把药给他喝下,效果会来的快点。这病来的凶猛,只要药效对症,去的也快。” “多谢老先生了。”章扬刚要举手行礼,却被那大夫拦了下来:“千万莫要如此,医者父母心,这原是老朽该做的,何况还受了诊金呢?”说罢他又自嘲了一句:“来时便听说,这孩子是从路边抱回来的。说来惭愧,按理老朽本该不要报酬。如今厚颜,如何当得起阁下行礼。” “老先生太客气了。”见他秉性敦厚,章扬也就不再坚持。那大夫收拾了一下,起身告辞而去。行到了门口,他转头对着送行的章扬道:“阁下有善心,老朽极其敬佩。不过恕我直言,天下可悲可叹之人数不胜数,阁下即便倾尽全力,又能救得几人?”长长的一声叹息后,那大夫摇着脑袋慢慢离去。 灯笼与人影越去越远,渐渐沉入黑暗之中。天上星辰难见,朦朦胧胧只可望见一颗两颗。章扬站在门口,耳中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又能救得几人?又能救得几人? 第3章 胡商 除夕夜的前几天,好消息终于接连从西北传来。先是董峻提军进逼到一线岭的侧翼,与海威形成了犄角之势。没过几天,大雪纷至,铁勒补给越发困难。等到那翰喀罗两族得到人质脱险的消息,乘夜偷偷撤军后,一心想要坚持到底的吁利碣终于无奈的选择了退兵。关于他在最后时刻的表现,坊间巷尾有无数流言散播。相比之下,更多人宁愿相信一种说法:当日引军北还时,吁利碣手捋白发遥望南方,痴痴良久。直到铁勒骑兵退尽,才终于掷鞭于地,口中哀叹“百年良机,一朝错失。察尔扈草原的鹰神啊,为何不保佑你的子民!” 和百姓们盲目的乐观不同,柳江风只是庆幸帝国又多了一些喘息的机会。邱钟的阵亡,对于军心士气的损伤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一下子丢掉了数万能征惯战的精兵。在帝国皇帝死活不肯派遣虎贲羽林两军的情况下,西北的边军在整体上唯有处于守势。吁利碣此次撤退后,不到来年秋天,恐怕也无力南下。如何抓紧时间充实边军的实力,就成了柳江风日夜苦思的难题。西北民风强悍,征兵自然不算困难。可要是任由海董二人随意扩军,一来西北赋税收入必然下降,二来已经不堪负重的帝国支出也会再次增加。他思来想去,仅仅得出一个字的结论:难! 只是,任凭这有多难,终究也还要解决。坐以待毙苟延残喘,岂能是他柳江风所为? “钱、钱、钱!”他连着低呼三声,本已紧蹙的眉头更是挤成了一团。说一千道一万,便有再多缘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国库空虚无以为继啊! 冷眼在旁观看了许久,林思元自衬摸透了他的心思:“若是大人还在为饷银苦恼,下官倒有个主意,或可接济一时。” “哦?”柳江风眼睛一亮,不由得再次打量起林思元。这个京中狂徒由他推荐到户部担当主簿后,第一次出手便得了个满堂彩,确实是个能干之人。只是这一次,所需筹措的物资众多,他还能想出什么妙招吗? 看出了柳江风还有些疑惑,林思元笑了笑,自信的说道:“帝国财政一如湖泊,赋税则如小溪。那湖泊虽大,能蓄得多少还是由溪流决定。倘若抽之过急,不免有干涸之虑。但是,大人可曾想过?湖泊再大,也大不过海洋。就算天下干涸,小溪断流,对于汪洋大海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 林思元抖了抖袍袖,知道此时该是把自己全部手段尽都表露的时候。他上前一步,贴近了柳江风,郑重道:“内无源便外引水,大人不必把目光拘泥于帝国之内。京师西城,有数千胡商聚集,只要稍稍许诺一点好处,西北所需定可解决。” 面色一冷,柳江风不豫道:“取百姓之利而贡商贾,此实非妙策,何况他们还是异族。你这个主意,断断行不得。” “大人怕是误会了下官的意思。”见他一口回绝,林思元并没有沮丧,他笑道:“自从前朝重农而抑商,商贾之地位卑下久矣。而今但凡财力雄厚者,大都绞尽脑汁捐些散官。一来耀祖宗之名,二来也是为了通关过卡方便。但异族胡商,非我国人,自然就无计可施。大人位高权重,想必不了解此中奥妙。帝国商贾之税虽重,也不过十取其二。可胡商们真正缴纳的,往往十取其四,甚至十金中要纳上五金。” 嘿嘿的笑了起来,柳江风戟指对着他道:“你这话恐怕有夸大之嫌,税吏虽然不属我的管辖,但私下高征而中饱私囊,我也有所耳闻。然而十取其五绝不可能,若暴利能如此,岂不是天下人尽要弃农而从商?” 林思元摇了摇头,继续道:“倘使局限在帝国境内,大人所言当然是正理。但胡商所贩之物相隔万里,途中更需历经沙漠高山之险,并非人人都可做到。正因此故,往往一趟货物,可得利三四倍。就算十取其五,他们也还是有利可图。只是这样一来,所花费的时间精力未免有些不值。所以这最近几年,胡商的人数已经从极盛时的数万人下降到了数千人。假如大人能特许胡商十取其三的税率,非但能先筹得一笔款项,今后国库收入还能大大增加。比起平白流入贪吏囊中,可谓是两胜之举。” 心中怦然一动,柳江风不由大感兴趣。将胡商税率从十取其二升到十取其三,帝国皇帝绝不会有异议,倒是那些捞取好处的各级官员难免群起反对。这种弊端由来已久,直到今日方为自己所知,想想便明白,卷入其中的人数定然不少。哼哼,帝国已病入膏肓,非得猛药不能救治。就算要与众人为敌,自己也在所不惜。“你说得有些道理,依你之见,怎样才能叫胡商自己先缴纳款项?这笔款子又能有多少?” 听到柳江风显然认同了这个主意,林思元更加来了精神:“大人只需明告胡商,凡捐纳金银达到一定数量的人,可以给他们五年或者十年的固定税率。倘若还有人胆敢勒索,自有大人处置。如此一来,势必群情踊跃争相纳贡。据下官估计,假如定的合理,可以维持西北大约两年的军用。” 门外的日头已经到了正中,暖暖的冬日阳光照在柳江风身上,让他感到了几许暇意。“其他的没问题,只是真要有人敢勒索,自有朝廷法度,何必要许诺由我处置。” “这就叫拉大旗作虎皮了。”谈到了具体细节,林思元得意道:“要说帝国法度,十取其二的税率在胡商身上根本就没有实现过。对他们而言,再好听的条款也比不了大人的承诺。毕竟,扬威将军左领军卫的赫赫官威,谁人不知?” 柳江风神色稍稍一变,自是顾虑到这种趋势对帝国实在不利。法度威严却比不了高官的许诺,长此以往,法崩而礼坏,极有可能动摇国本。可惜如今形势逼人,所谓事急从权,也顾不得许多了。 “听你这么一说,难道要我亲自前去与他们交谈吗?” “万万不可!”迅疾的一伸手,林思元做了个阻止的动作。“这些胡商都是老而成精之人,在帝国呆的久了,风土人情无不知晓。大人要是亲自前去,反而让他们自高身价。依下官来看,只要派一个官职寻常但又是大人极亲近的人去就行。” 大有深意的望了望林思元,柳江风唇边露出一丝笑意:“考虑得如此周到,看来你这个狂徒,并非丝毫不明白人情世故啊。那你觉得,派谁前去比较好呢?” 林思元神色转而正肃,他拱手推辞道:“此事关系重大,下官不敢妄言,还是大人决断为好。” 点了点头,柳江风细细沉思起来。铁贞吗?当然不行,他官职过高,又身居谏议大夫之职,对这种威权重于法度的举动肯定反感。曾亮生?也不行,他仕子出身,从来藐视商贾,要与胡商洽谈,只怕他首先想说的就是教化二字。其他亲信好友,不是官职过高便是奉差离京,倒是那个章杨比较适合,参将之职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又暂居烈风军主将之职,在外人看来,当然是自己的亲信。就他本人而言,去西北时日虽短,个中困难想必也有所了解,断然不至于反对这个建议。 又盘算了几下细节,柳江风终于开口道:“既是如此,就让章扬陪你去吧。一旦有了回音,我再上书请今上定夺。” “好!”出乎柳江风的意料,林思元竟是十分满意,他拍手同意道:“章兄出语,柔中有刚,时常有辛辣尖锐之举。和那帮老奸巨滑的胡商打交道,狠一点也好。” ****** 自京师内城而出,转向西行,只需走过两里地,便到了胡商云集的西城。此处风景异味十足,完全迥异于帝国特色。大道虽宽,两边却建满了各式各样造型古怪的房屋。有的圆顶,有的尖顶,却无一例外,都找不到牌楼飞檐的痕迹。空中里弥漫着羊肉那重重的膻气,偶尔有几声奇怪的弦琴声传来,不由叫人疑惑自己处身于何地。 章扬纵马行于路上,面色虽然平静,心中早已认定不虚此行。那些就着火炉烤成的食物,还有行人手中只熟了五六分,犹带血丝的肉食,都让他明白自己接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林兄,你不是说胡商富足异常吗?怎么此地有这么多的小贩?”居高临下的打量了周围环境后,章扬忍不住扬声问道。 林思元手中缰绳略略一收,侧目笑道:“你可知道,西城聚集了多少胡人?”见章扬等人俱都摇头,他随即舞动双手对着四周虚虚一抱:“这里住的胡人不下六七万人!而当中真正的商人只有十分之一,其他的要么是家眷,要么是仆人部属。还有一些便是生意失败,潦倒穷困的落难之人。他们景仰帝国文化,甘愿定居于此,但身为没有入籍的异族,自然只能靠贩卖杂物为生。你要是以为他们就能代表胡商,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章扬转头对着单锋刘猛道:“看来今日你我最好多看少说,免得林兄口中再多出几个笑料。” 这时萧东广纵马赶上几步,在旁啧啧插嘴道:“莫说是章将军了,卑职在京师住了十几年,只是听说西城风味独特,常常以为言过其实。今日一见,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章林二人交换了个眼神,齐齐微笑起来。这萧东广虽然曾随章扬转战西北,但毕竟是烈风军的老资格。柳江风派他前来,说是为了利用他在各个官衙人头熟悉,以便从中协调。可在他们心里,难免起些疑惑。要是他现在的话出自本意,倒还像是个爽快的汉子,那些没来由的顾忌自然也就能放下了。 扬鞭遥遥一指前方金碧辉煌的建筑,林思元道:“诸位请看,那里就是胡商公推的会所,往日有大宗生意,定是在那里分配调停,此处也正是咱们第一个要去的地方。” 只是说来也怪,那地方看着近在咫尺,章扬等人却足足绕过了六七条街,这才看见它的大门。还没等他们靠近,两边的建筑里忽然涌出数百个持刀弄剑之人。饶是章扬等人惯经战阵,碰上了事起突然,一时也有些紧张。单刘二人更是飞快的从马上擎出刀剑,急忙护住了左右。可任谁也没有想到,那些胡人大呼小叫的从马旁擦过,转眼便埋头自相残杀起来,似乎全然未看见他们。 几个人手持刀抢怔在马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有些不知所措。那街头械斗好生惨烈,不过片刻工夫,就有数人喋血倒在了他们马下。凄厉的惨叫声在刀光剑影中接连响起,旋即又淹没在更多的怒吼声中。一个手持利剑的胡人被数人追杀,且战且退的来到林思元的马旁,最终却还是被几把弯刀噼倒在地上。弯刀扬起时带出的血水,噗的一声溅得林思元满脸都是。他猛地打了个机灵,像是终于醒悟过来,一边举袖胡乱擦拭着面孔,一边对着众人大叫道:“千万不要动手,这是伯阿人和西摩人之间的冲突,咱们只要靠到一边,绝不会有人骚扰。” 心中虽然嘀咕不已,众人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也就随着林思元慢慢靠到了街边。乘着双方还在闷头苦战的空隙,林思元便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原来那些手持弯刀满脸胡须的全是来自沙漠的伯阿人,而拿着各式各样长剑的则是从更西方过来的西摩人。早先与帝国来往的大都是伯阿一族,他们来往于东西之间,将帝国盛产的丝绸瓷器去交换西摩人的翡翠玛瑙,两边所得的暴利简直是匪夷所思。好事做得久了,难免会泄漏风声,等到西摩人知道丝绸瓷器并非伯阿特产时,其中的一些聪明人便自发组织商队,携带大批宝物前来帝国。三番五次之后,伯阿人资讯之利既然丧失,手中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日子就越来越难过了。帝国势大,伯阿人不敢轻易造次,于是便把气撒在了西摩商人的头上。等到帝国税吏横征暴敛,商贾的利润一薄,两边的冲突愈加激烈。只是像这样各自动用数百人的大规模厮杀,却也还是第一次。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街道中央倒满了死伤的胡人,刚才把大道堵的严严实实的人群此时还能挺身咬牙血战的已是稀稀落落。然而剩下的虽然不足百人,却大都是本领出众的人物,非但没有罢手停战的意思,格斗起来反而更加血腥。眼看着一个伯阿人刚刚噼倒敌人,随后立刻便被几把阔背长剑斩杀当场,最让众人不能接受的,是那些西摩人竟然意犹未尽,匹自多噼了几剑,生生将其乱剑分尸。 章扬皱眉观望,心底里有股说不出的厌恶:“两厢交战,生死由天,竭尽全力杀死对手无可厚非。但这样亵渎死者,又与野兽有何区别?” 苦笑着看看自己沾满了鲜血的衣袖,林思元道:“唉!章兄,人一旦失去理智被仇恨蒙蔽,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们之间争斗已久,彼此间恨意之深,绝非我等外人所能体会。” 他正在摇头叹息,忽然感到有道眼神火辣辣的从身上一转而过。林思元扭头望去,只见章扬目光凛冽神情坚毅,腰间钢刀出鞘正慢慢指向场中:“大庭广众之下,为私利而聚众械斗,岂能轻易纵容。帝国管辖之责,何以疏忽到这种地步?” 林思元见了他的举动,不由大吃一惊,连忙纵马拦在他的身前,急声道:“章兄不可鲁莽,众寡悬殊,万万不可轻起刀兵。再说我们是来和他们谈交易的,绝不能挑起事端啊。”他话音刚落,章扬忽然展容一笑。那笑容里带着自信傲气,还有几分不可压抑的坚决:“天下事,归根到底是由实力来决定的。如果在天子脚下, 京城之中,只能任由胡人肆意猖狂,你又怎么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接受条件?林兄,小心闪开了。”说话间他手中长刀极巧妙的在林思元的马股上点刺了一下,那马儿突然受痛,顿时四蹄发力,向旁边跳了出去。 猝不及防下,林思元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坐骑。这时他再回头望去,章扬已横刀胸前,催马缓缓向场中行去。 “住手!”一声雷霆怒吼,刹那间响彻大街。那些胡人久居帝国,多多少少都通晓一些言语。这叫声如此清晰洪亮,不由令他们手中一缓,纷纷偷空窥望。待到他们看清来者虽然气势雄浑令人不敢小视,可身后只跟了区区数骑人马时,立刻便又举刀挺剑,斗在了一处。 落在章扬身后,萧东广看见场中态势,直气得脸色发青。自从烈风军成军以来,京畿六州境内,无论宵小大盗,但凡看见了烈风军的士卒旗帜,尽都望风而逃。可今日这帮胡人,居然还敢争斗不息,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仿佛了解他的心思,章扬手中刀已斜斜上扬,萧东广只觉得胸中热血砰的一下,噼头盖脑的涌上了脸颊。他伸手握住刀柄,一双眼死死盯着章扬的刀尖,只等它指向了天空,便要纵烈马执长刀,一泄帝国武人的赫赫声威。 第4章 借威 马蹄敲打着青石路面,发出迥异于金铁碰撞的响声。五六个骑者调控着战马,灵巧的躲过了地上的死尸后,加速向着还在纠缠的胡人冲去。 静止的骑兵也许不可怕,然而一旦他们让展开了冲刺,对手又恰好没有准备长兵器时,噩梦就成了唯一可能的感受。数把刀锋,挟着巨大的冲击力,犹如巨斧噼上了朽木,飞快的将街上人群一一冲散。 章扬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在胡人的臂膀与兵器中辗转回旋。往往他们刚刚惊讶的转过头来,手中的刀剑已然被打落在地。有几个膂力过人的家伙纵然挺住了章扬的第一击,可不等他们喘过气来,随即就再次被后面的单刘等人用刀背狠狠的在臂弯处砸了几下。动作慢点的还好,只不过是一时疼的难以再握紧兵器,那些反应稍快连忙挥舞武器的家伙反而遭了殃,先是听到一声骨骼断裂的闷响,半晌后终于尝到了筋裂骨碎的巨大痛楚。 借着突如其来的冲击,章扬等人仅用了一个照面,就撕开了外围的几团人群,直冲入械斗中心。只是越往里走,所遇到的反抗也越来越激烈。那正在争斗的双方,眼看他们来势凶猛,又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何用意,竟不约而同的抽出人手前来阻拦。 震臂扬刀打翻了一个胡人,章扬感到这样下去,再想不伤人委实有点难办。情急之下,他扬声喝道:“北谅帝国参将章扬在此,闲杂人等,一律放下兵器,否则以胡奸论处!”此时场面实在混乱,几个胡人还没有弄清他说些什么,已经顺着身体前冲的惯性向他递出了刀剑。章扬怒目一张,当下手中再不留情,刷刷兜头就是几刀。可怜围攻的胡人虽多,偏偏各有归属,口中叫嚷的再响,暗地里都怀了坐收其利的打算。等到发现章扬的出手竟然杀气十足,还来不及后悔,早就被他快刀砍倒在地。 这时章扬再把原话叫嚷了一边,效果顿时好了许多。这些胡人虽然大都是亡命之徒,却也不是一点都不知好歹。之所以敢在京师重地聚众斗殴,一来是利欲熏心,二来也是因为前几次小规模的械斗事后毫无惩戒,让他们以为只要不涉及帝国百姓便无人理睬。如今见章扬等人下手突然变得狠辣,一时彷徨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横目向场中一扫,章扬注意到大多数人即便没有放下刀剑,也已经放慢手脚退出了战团。然而在街道的正中央,十余个伯阿人闷头不响置若罔闻,只顾向着面前的敌人死命搏杀。章扬重重的哼了一声,明白只有尽快解决他们,才能防止那些正在迟疑的胡人再次卷入械斗之中。向身后作了个手势,几个人迅速靠在了一处,紧跟着章扬奔向了街道中央。马势飞快,转眼便将那里的情况尽都收入眼中。 只听章扬轻轻的“咦”了一声,他没有想到,和那十余个伯阿人对抗的只有三人。非但如此,其中竟然还有一个是女子。那女子隐在两个男人身后,时不时看准机会从中杀出,向前突击几下又迅即退了回去。她一头金色长发没有扎束,随着身体起伏不停跳动,越发显得身手矫健,一柄细长的利剑在她手中点刺挑抹,用来可算是中规中矩。至于她身前的两个男子,全都握着阔背厚剑,大开大阖,一招一式劲道十足。这三人虽然人数上处在劣势,但彼此之间进退默契,不但挡住了伯阿人的围攻,偶尔还能重创一两个敌手。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那些伯阿人眼见章扬等人快要接近,忽然齐声乱喊了一通,纷纷舍命前攻。瞧那架势,分明是想不惜代价,赶在章扬来到之前,彻底解决了那三个西摩人。 这一下舍死突击,显然出乎三人的预料,仓卒之下,一个应对失误,顿时把那女子暴露在伯阿人的面前。那女子终究在力量上先天不足,几下硬拼硬打后,马上露出不支的征兆。左侧的男子见势不妙,吼了几声奋力向她靠拢,无奈三人鼎足之势不再,他竭尽了全力,依然无法冲过伯阿人的阻挡。 勉强又挡了几下,那女子手中的细剑随着一记碰撞折成了两段。手中忽然轻了许多,那女子不由一愣,眼见就要被迎面噼来的弯刀斩杀。好在章扬瞧的仔细,几乎在她断剑的同时,奋力掷出了长刀。那刀去势极快,后发而先至,就在她额前寸许,将将撞上了弯刀。两柄利器在空中猛然一碰,各自斜飞而去,只在那女子的颈上划出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那女子体会死里逃生的感觉,章扬已策马冲到了双方中间,顺带侧身捡起了地上的一把铁剑。一连串交鸣声后,章扬已借着冲刺,荡开了他们的兵器。等到他掉转马头奔了回来,其余几人也已经打发了一些碍手碍脚的胡人,匆匆赶了过来。 短短数息之间,变化之大,让那些伯阿人也不知所措。再要想攻杀那三名西摩人,显然必须先放到眼前这几个帝**人。能不能成功姑且不论,单是章扬等人身上异常醒目的甲胄,就让他们犹豫不决。毕竟,这里是京师西城天子脚下,胡人自相残杀,也许没人过问,一旦牵扯上帝**人,随之而来的报复定然不是他们所愿意面对的。 几个伯阿人相互望了望,在章扬第三次呼喝声中,终于无奈的叹口气,丢下了手中兵刃。看见他们已放下武器,不等章扬将目光转移,那三个西摩人也已经自动弃械于地。场地中央的刀剑撞地声传开,四周也陆续响起了类似的声音。 “不知大人……”伯阿人和西摩人那怪异的帝国官话几乎在同时说了出来,恶狠狠的对视几眼后,他们又一次同时问道:“不知大人为何到西城来?又为何非要阻止我们私下处理纠纷?” 问题固然大致相同,但在章扬的耳中,伯阿人的态度显然要比西摩人来得生硬。这也难怪,只要他再迟一步,伯阿人肯定要占了上风。轻轻的拂拭着拿回的长刀,章扬笑了笑:“本将军前来,当然是有要事。至于你们所谓的私下处理,竟然闹到了当街械斗,本将军又怎么不阻止?此乃帝国境内,你等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刚刚赶来的林思元听见章扬的口气,和单锋刘猛交换了一下眼神,险些把肚子都笑破了。他们没有想到,碰上这种场面,章扬也会开口一个本将军,闭口一个本将军,把自己的架子搭的十足,完全没有以往谦恭冲淡的样子。若不是此刻正需震慑胡人,他们早就鹦鹉学舌趁机取笑了。 那些胡人却明显被章扬吓了一跳,拿捏不定他到底是何身份。一时间四周寂静,无人敢上前多嘴。眼看就要冷场,章扬又仰头道:“本将军今日前来,原有要事去商所会谈。你等这些杂事,自行去五城兵马卫申领处罚吧,要是有人再生事端,休怪本将军调兵前来剿灭。” 听他这么一说,人群中心思灵活的已经猜到要有变化发生,可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则无人敢于断言。两边领头的各自凑在一起商量了一阵后,推选出两人先去商所通报,其他的便在章扬等人的监视下开始整理打扫现场。杀气一过,胡人们也开始有些悲伤,待到有人在死尸中发现亲朋好友,更是哭声喊声纷纷扬扬。 ****** “有请大人,西城数十年来,除了税吏,还从来没有其他官员来过。大人此次光临,不管是何来意,我等商贾皆感荣幸。”刚走到商所门口,十来个衣着华丽的老人已经迎出门来。这些人大概是在帝国长久居住,一口官话不仅字正腔圆,而且遣词用句也十分准确。 章扬拱了拱手,道:“奉扬威将军令,特来与诸位商谈更改税率一事。” 那些胡商脸色顿时一变,更有人几乎立刻就要叫出声来,要不是旁边的人强行阻止,只怕已经冲到了章扬面前。将他们的神情变化一一尽收眼底,章扬与林思元相互一笑,当下也不解释,起步随着胡商走进了商所之中。 刚进大门没几步,门外已是一片喧哗,各种各样的胡语声中,夹杂着几句怪异的帝国官话,大都是表示愤怒之意。那些胡商听见声音,连忙分出几人出外压制,然而没过多久,有一人旋风般闯了进来,身后数人紧追不舍,却偏偏总是落在后面。 一眼看清来得正是刚才获救的女子,不等身旁的胡商上前阻止,章扬作了个让她说话的手势。那女子奔的太急,来到章扬等人面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大大的喘了几口气,她顾不得胸口还在急促起伏,气鼓鼓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也是个贪婪的家伙。我们的族人冒险来到帝国,挣钱容易吗?你们今天加抽一成,明天又加抽五分,现在税率已经到了五成,怎么还不满足?难道你救我们就是为了多榨取一点金银财宝?”她语调虽怪,话却说得飞快,好在咬字还算清楚,七七八八的总算将自己的意思大致说了个明白。 几个胡商脸色再变,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到了章扬脸上。帝国税吏丑恶的嘴脸见得多了,而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地位还有他所代表的人物,远远不是那些不入流的小官所能比较。一旦不小心激怒了他,会给整个西城乃至停留在帝国的胡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章扬双眼忽然一瞪,目光中的威势把周围胡商弄得心惊肉跳。他踏前几步,直逼到那女子身前,眼中的无形压力更加盛了几分。那女子仰头对视,一双蓝色的眼睛毫不畏惧的盯向章扬,直等到他开口说话:“谁告诉你我要增加税率?” “你!”那女子怎听之下,不由为之愕然,这才发现自己完全是想当然,她心慌意乱的后退了一步,倔强道:“反正帝国官员前来,除了要钱还是要钱,难道你就会例外?” “大胆!”几个胡商再也忍耐不住,小心翼翼的偷看了一下章扬的脸色,急声喝道:“米兰迪,你不要太放肆了,就算拉罗舍功劳再多,这里也不是你乱说话的地方。” 嘿然笑了一声,章扬冲着她挥挥手道:“税率一事,我们商量好了自然会通知下去,你还是出去吧。” 那女子狠狠的一跺脚,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当下只得气冲冲的奔了出去。那几个胡商刚要开口道歉,章扬已扬声阻道:“此乃小事,不要放在心上。倒是本将军心中有些疑惑,还请诸位分解一二。” “大人有何问题,只管问来。” 抬手一指众人,章扬问道:“要是我没看错,你们中间有伯阿人也有西摩人。刚才两族舍命相拼,怎么你们反倒相安无事?” 闻言俱都苦笑,那些胡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推出一个代表上前解释道:“说起来实在难为情,我们两族本来十分友好,要不是帝国税率一再上调,怎么也不会自相残杀。外面都是一些小本经营的行商,如今帝国税吏征收的金额越来越高,逼得有些人为了抢夺生意,不惜动用武力。大人想必也明白,同一族人自然要亲近一些,起初不过是个人之间小冲突,慢慢就变成了两族之间的矛盾。至于我们,都是家底殷实的商人世家,彼此都有数十年的交情,怎么会和他们一样不识好歹。再说,帝国不是有句话吗?万事和为贵啊!” “和为贵?”林思元冷笑数声,对着胡商们说道:“看来你们心中有许多怨气啊,什么事都推到帝国的头上。” 那出头的胡商一阵惶恐,连忙辩解道:“不敢,不敢,我们在帝国住了大半生,早已把自己看成是半个帝国人,怎么敢随便抱怨帝国。只是大人,现在对我们征收的税金确实是太高了,有时候苦苦奔波一次,所能赚到的报酬不但没有,反而要亏空,很多族人都已经濒临倾家荡产的边缘。” “胡说!”林思元冲口打断他的话,指着那胡商手上的翡翠指环道:“你莫要欺我不通此行,就说你这个指环吧,从西摩那里收购,最多只要三十银元,但在帝国出售,起码也要一百二十以上。扣去税金勒索途中费用,你或许挣不了太多,却决不至于亏本。” “大人慧眼。 ”明明谎言已被拆穿,那胡商却赔上笑脸道:“我说的是有点夸张,可绝不是想欺瞒大人,实在是被税吏们征怕了,要是不这么说,恐怕他们连六成七成的商税也敢喊出来。大人如此见地,不知位居何职啊?” 看见他们竟然能够面不改色的当面说慌,甚至还百般寻找理由狡辩,章扬等人无不佩服林思元的远见。要不是拉着柳江风这面大旗,恐怕再多好话也无法这些生性多疑处处留手的胡商们真正信任自己。而今威吓打压之后,再来谈及细节,方才能掌握胜算。 “这位是户部主簿林大人,本将军乃烈风军主将,今次受扬威将军之命,特来商谈确定今后的税率。” 一听完章扬的介绍,几个胡商俱都眼中一亮。帝国商贾地位本已卑微,而他们则更是低贱。往日一个小小税吏就敢信口勒索,所依仗的无非是帝国重农抑商的传统。如果能得到扬威将军左领军卫这样实权人物的支持,起码今后再不需为那些小人烦心了。只不过,天下间会有凭空掉下的好事吗? 短短的一阵激动后,那出头的胡商带着警觉的神色,半是希冀半是疑惑道:“不知扬威将军作何打算?这商税准备定在几成?此外有没有其他要求?” 第5章 踏阵 望着柳江风期待的目光,林思元突然就失去了故弄玄虚的初衷,他老老实实地说道:“大人,此次交涉,收获非小。胡商们已经答应,只要大人的建议得到今上同意,他们都愿意捐银买个公平。下官初略算了一下,此项收入,大约可以支撑西北边军十五个月的花销。” 眼角眉梢齐齐耸动,柳江风身躯禁不住开始震粟,竟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肩负起捍卫帝国安全的重任已经太久,而国库空虚辎重匮乏的苦恼始终挥之不去。如果真能得到这样一笔资金,起码可以组织一场像样的反攻,从根本上改变西北被动的局面。 瞬间剧烈的冲动过去后,他又把冷却下来的目光转向林思元身旁,直到看见章扬也默默的点头示意此事属实,这才终于从椅上一跃而起。“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陛见,早日将此事定下。” ****** 钱浚之站在殿堂中央,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思绪却乱如麻团。柳江风突如其来的建议,完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些年来,因着自己主管制定赋税,从税吏手中也不知多少好处。柳江风这提议一旦通过,就意味着自己从此少了一大笔进项。可偏生这提议是把税率提高充实国库,怎么看都对帝国有利。非但皇帝为之心动,就连满殿大臣也纷纷点头赞同。若是强行出头反对,只怕连自己的一班死党都未必敢附和。 他正在焦躁不安时,柳江风已然将自己的意见说了个透彻:“改税明率后,帝国可用胡商捐银整顿军备,如能重新编组训练半年,便可抢在秋季铁勒进犯之前先行出击。此前十数年,帝国拘泥于守势,铁勒要攻便攻要退便退,我军则东奔西走疲于应付,实非上策。而今不需动用国本,便能有一年用度,不妨主动进击,拔其根底撼其巢穴,一战而求边疆十年安息。” 两眼一眯,钱浚之的眼中充满了找到缺口的得意。柳江风啊柳江风,你太急于求成了。如果你不是这么急着摊开底牌,我还真不好反对。可是现在嘛,鹿死谁手就难说了。 “柳大人的建议不妥!”他突然踏出班列,在大殿中央作出大义凛然的模样。“商贾税率两成原本已十分沉重,若再增加一成,实有横征暴敛之嫌。况胡商虽非我帝国子民,但吾皇宽容大度,胸怀包吞四海,岂可因此而贤名受损?”他偷眼见王台上的皇帝稍稍动容,一颗心越发放松。“再说,铁勒屡扰我边疆,决不能等闲视之。钱某不才,也知兵家之事谋定而后动。柳大人欲以一年为期,扫平塞北,未免太乐观了。一旦事不能成骑虎难下,帝国哪里还有余力拖延下去?” 他寥寥几句,便把群臣注意力从税率引到战事上来。确实,铁勒虽小,却屡屡为患,以一年之期欲伤其元气,实在有些叫人难以置信。柳江风心中着急,偏又无法在此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帝国的困顿处境。至于不反击就是慢慢等死之类的明白话,更是说不出口。 短短小半个时辰,大殿之上已经吵做一团。文官持重武将多勇,一时壁垒分明,就有几个如铁贞般明白事理的文臣相助,也依然没能取得压倒性的意见。钱浚之冷眼旁观,自是心中暗喜。这般围绕战局争论,要想得出个结果,哪里容易?所谓天下事逃不过一个“拖”字,只要双方固执己见互不相让,这让他头痛的建议自然不了了之。 “咳”的一声,王台上忽然传来皇帝的声音。远远望去,他有些苍老的面容毫无表情,让人无从猜度在他心中偏向于哪一方的意见。金黄的龙袍在高处一闪,带起的寒风虽小,却让群臣尽皆闭口无言。 皇帝就在众人敬畏的目光中站了起来,目光飞快的于大殿上转了一圈,然后便是那苍老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响起:“朕自有定论,此事无需再提。” ****** 又是一日飞雪到,永泰宫内,驻枫亭旁,但见红梅欺雪,有松柏凌霜。几名艳服宫女,静静的站在熙芳池旁。此时雪势已小,落在她们眉梢肩头,不等伸手去拂,早就化作点点水迹,了无踪影。从熙芳池向亭内望去,一支衮金铜炉里,炭火正烧的通红。暖意从炉边散开,带着一股股清烟,直飘到雕梁之上。 炉旁,皇帝安坐在软椅上,手中举起一把白银酒壶,笑着对柳江风道:“来来来,柳卿,此乃西域属国所贡,名曰‘明光’。据贡者所称,这酒需冰窖三年,于雪中酌饮,始能得其妙处。今日你我君臣难得一聚,唯有此酒,方可一述朕心中快意。” 柳江风神情一变,连忙自锦墩上起身道:“微臣不敢,此酒既是贡品,只有皇上才配得上。” 摇摇头摆手示意他坐下,皇帝持着酒壶道:“柳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贡品之多,若全让朕来消解,岂不是撑也要撑死了,朕叫你喝,你喝就是了。” 见柳江风不再坚持,皇帝身旁的中侍赶上一步,接过银壶给他二人分别斟上。那酒色碧绿清澈,因为冰的久了,入得玉杯之中,更是隐约有一股寒气顺着酒盅边缘流动。 “好酒!”只是浅浅一尝,柳江风已觉出这酒果真有不同寻常之处。入口冰洌芳甜姑且不说,光那冷中带热,去势如线便让他明白这酒后劲定然淳厚。皇帝手执玉杯,笑而旁观,却不停的催促着他多饮几杯。三五盅下去以后,柳江风只觉得浑身如火,非但体会不到这数九寒天中的冷意,反而感到这冰窖美酒爽快淋漓,忍不住起身脱去了外袍。 注视着他雄壮的身躯,皇帝感慨道:“当年柳卿骁勇天下闻名,而今一晃数十载,朕已是许久未见柳卿的身手,倒也有些怀**。今日有此良机,柳卿可愿为朕作一剑舞?” 那酒意涌上,柳江风正是满腔奋烈无从发泄,这时听到皇帝的吩咐简直就如雨后甘霖求之不得,当下毫不推托,起身束了束衣袍,恭敬道:“皇上有命,臣敢不献丑?”说罢纵身行到亭外,自禁卫手中接过一把利剑,掂量了几下,双手并把对着亭内一礼道:“微臣有一请求,望皇上能召集庭乐,奏一曲‘踏阵’以助声威。” 皇帝双眼顿时一亮,略显苍白的面孔上也多出许多血色。二十年前他还是太子身份时,柳江风正是他手下的一个侍卫统领。那一年的冬天,也是在雪季,潞州王起兵反叛。一时之间,朝野震恐于潞州王麾下八万精兵能征惯战,老臣宿将,畏缩不前。自己在柳江风苦苦劝说下,终于狠下决心,亲自率领两万羽林雪夜进击。两昼夜急行军后,赶在大雪融化前越关绕岭,奇袭了潞州王的老巢。那一战虽然以有备对无备,可是能够一举击溃潞州王的三万中军,阵斩叛贼首级,实为自己一生中的骄傲。‘踏阵’之乐,也因此而生。然而,自己有多久没听这首曲子了?一年?两年?还是十年? “来人!传乐师!” ****** 铁板声铮然一响,如冬日惊雷,震得永泰宫内人人尽皆战粟。皇帝手中酒杯微斜,旋即五指用力,死死扣住了玉杯,那躺卧于软椅上的背嵴也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亭上积雪淅淅落下,散了乐师一头,本已花白的头发被皑皑白雪一衬,越发让人感到苍茫。 这一组乐师原是帝国皇帝登位时的旧人,早先三天两头,不时于宫廷内外献技。而今一晃二十年过去,许多年轻人渐渐成了老者,表演的机会却愈加减少。这一次难得听见召唤,众人皆抖擞精神,一心要把磨练长久的功底显露一下。 镗镗作响的铁板声刚一停止,几把胡琴轰然随着余音而起。曲声交错纠缠,你高我低,纷纷杂杂芸芸乱乱。只是任它千回百转,却总也洗不去众人耳中铁板铿锵。忽然,一声琵琶脆响,如清谷回音鸾凤初啼,一举荡涤听者胸中的烦躁。就在此时,仿佛被曲声牵动,柳江风乍然左足猛挑,满地雪花凌空而舞,把他的人影遮了个严严实实。 眼见白雪朦胧,人影恍惚,一名乐师急忙将手中鼓槌砸下。鼓声方起,雪花中但见剑光一闪,如狂风拂野霹雳当空。众人只是眨眼之间,柳江风已踏出了三五步,巍巍然横剑站在场中。稍稍顿了片刻,他怒吼一声,红袍无风自动,瞬息卷作团团光影。利剑过处,刺撩转引,去势譬若奔雷,回手恍如惊电。那漫漫风雪,能吹得松摇树动,却偏生无法扫乱他的衣袖襟边。不消半支香的工夫,柳江风的剑光越舞越急,慢慢的连乐师手中的鼓槌也有些追赶不上。此时旁边几人俱都停下手来,全把目光投到了鼓手的身上。只见那人花白的鬓间额下,到处都是汗珠涟涟,更有几滴顺着眉毛淌进了眼中,激得他双眼眨了又眨。饶是如此,那鼓手涨红着脸依然勉力支撑,两只手直把大鼓敲得地动山摇。 皇帝却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听到了往日万马嘶鸣风狂雪疾,将士浴血沙场裹创苦战。然而这一幕幕一回回,让他气血翻涌豪情无限的往事,究竟是在何时被自己遗忘?他一声叹息,伸手向旁边探去,有知机之人连忙送上一枝翠笛。皇帝手中刚满双目顿张,老迈的身躯从椅上站起,立时生出君临天下的威仪。 “夫雄也,威加公侯将相;夫壮也,气吞四海八荒。”他高吟两句,翠笛向唇边一凑,几声颤音拔空飞出,转眼凌于鼓声之上。伴着那笛声进进退退,柳江风身躯微震,手中剑势却更加雄浑。这一刻,满宫内外,仿佛成了他们两人的世界。那高墙深院,再也无法锁住莽莽豪情。这一刻,亭中依然有火,池中依然有水,林中依然有雪,院中依然有花。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在他二人身畔,俱都如风中沙海中水,平淡的让人无法注意。 笛声引领下,众乐师齐齐附随,那曲调浩荡奔放,恍如高山之奔流,过龙门闯天宫,一路势不可挡。等到那笛声三转,越发高亢时,鼓手再也支撑不住,口中噗的一声竟喷出血来。这鼓声一停,曲调不禁为之杂乱。皇帝手按翠笛,引而不发,眼中瞬时充满了遗憾。 “老了,朕与尔等终究都老了!”话一出口,刚才还凛若天神的身躯随之一软,再也不复片刻前的雄壮。见皇帝晃了几晃,柳江风连忙弃下手中长剑,赶过来将他搀扶到椅中。 轻咳了几声后,皇帝抬头对柳江风道:“柳卿,这些年来朕安于宫廷,往昔峥嵘一一淡忘。今日重温旧梦,这才知道,朕的血液里已经留不住刚烈了。” “皇上!”柳江风急呼了一声,上前道:“皇上春秋鼎盛,只要有心,刚烈奋勇也不过轻而易举。” 微笑着摇了摇头,皇帝挥手示意乐师侍卫等人退到一边,这才开口道:“柳卿不必虚言相慰,人生数十寒暑,总有油尽灯枯的一天,朕的身子自己清楚。说起来当年先皇过世时,就曾对朕说过,满朝文武,只有柳卿是他替儿孙辈寻得的良臣。当时朕自恃身体安泰,暗想虽比你大上十几年,也未必就去在你的前面。如今看来,就算有这永泰宫,朕也不得不承认先皇判断过人啊。” “臣惶恐。”柳江风听他语气晦暗,不由仓皇道。 皇帝忽俄一笑,道:“其实想想朕的运气也着实不错,有柳卿如此良臣辅佐终身,比起先皇来委实轻松了许多。” “皇上!” “是朕多话了。”看见柳江风急得满头是汗,皇帝不由哑然失笑。他示意柳江风重新坐回位子,伸手把玩着玉杯道:“今日召柳卿前来,原有大事相问。没想到被你这一场剑舞,竟勾起颇多感慨。罢了罢了,往事难追,还不如把眼光放在现在。”他身子前倾,盯着柳江风的目光如炬,慢慢问道:“朕心中有一事不解,柳卿乃知兵老将,何以祈望于一年之中便可扫平铁勒。朕虽老迈,头脑却还清醒,就算倾尽帝国全力支持你准备半年,区区十几个月,要想消灭铁勒恐怕也难有三分胜算。” 柳江风猛地抬头,眼光毫不畏惧的迎向了皇帝,他回答道:“皇上所言原本有理,铁勒为患边关十几年,帝国却始终拿他没有办法,要是按照以往的战法,就算打上个三年五载,也未必能消弭战乱。但是皇上,如今帝国不但应该出击,而且必须出击。再要拖上个一两年,只怕帝国错失良机,从此有心无力。” 皇帝的目光急速冰冻下来,冷得足以让人心头发寒。他向后靠上了软椅,眼睛却始终盯着柳江风。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又碰,只见皇帝的眼中不停变换着猜测、怀疑、困惑、不解。终于,在柳江风坚韧顽强的眼神里,皇帝的面容渐渐温暖起来:“柳卿既然这么说,定然有柳卿的道理,不过朕虽然将军国大事托付给你,却也想听听你的理由。” 柳江风只觉得喉头发苦,一时不知该怎么对皇帝述说。天下的君王再贤明,恐怕也接受不了民生凋零国库枯涸的恶名。可是,自己还有选择吗? ****** “随胡商出关?大人不是开玩笑吧?下官一不通地理,二不通胡语,去了又有何益?”章扬瞪大双眼,仿佛刚刚被鱼刺卡住了喉咙。他怎么会想到,柳江风急匆匆的把他叫来,却是要叫他随胡商一同西出散关。关外千里戈壁倒在其次,这等转手贩卖的商贾之举要他做甚? 柳江风此时提笔行书悠然自得,显然心情极好。“你莫要急,叫你出散关,又不是叫你去做买卖。我且问你,铁勒位于帝国西北,那瀚喀罗两族又位于铁勒何处?” “那瀚位于铁勒以北,喀罗位于铁勒以西,慢着,难道大人的意思是……”章杨随口答到一半,随即便有所领悟。 “不错!”柳江风在纸上重重的收了一笔,满意地看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道:“西出散关,实是让你绕道铁勒,与那瀚喀罗两族取得联系。今上有命,只有等我确定那瀚喀罗会协助帝国才允许我发兵进攻。你此行关乎帝国命运,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啊。” “另外,派你自然有原因。”柳江风俯身对着纸上墨迹轻吹了几口气,慢慢道:“一来你在蟠龙峡大营见过毕尔达和密丹,有这两个孩子引荐,起码可以省去许多口舌。二来么……”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在章杨面前晃了晃,继续道:“董兄来信向我要人,我思量着你呆在京中也有些虚耗青春。若是这差事办得快,你回程路上可以直接到董兄帐下报到。” 他直起身扫了一眼章扬,忽然换了郑重的语气嘱咐道:“你千万莫要小看这件事,帝国兴亡,可谓在此一举!” 第6章 马贼 散关扼守帝国西部边陲,位于崇山峻岭之中。两侧峰峦起伏飞鸟难渡,只有关下那条狭窄崎岖的小道可以通行。此处天险实为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改变,当年帝国征集十万民工,噼山斩林耗时五年,也不过在万山丛中开出了一条小径。可就是这条只容三人并肩而行的山路,却是胡商进入帝国腹地的必经之途。倘若不想从此处行走,那就需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才能绕过帝国西面令人仰止的天然屏障――敦西高原。 能够占据如此有利的地形,散关当真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章扬一行自散关西去,遥遥回头相望时,心中仍然无法平息初见时的震撼。小径从散关逶延而下,高低数百丈的落差,直让行人时刻注意脚下的情况,生怕一不小心翻到了旁边的悬崖莽林中去。 小心翼翼的跟在骆驼队的后面,即便是身手过人的章扬等人,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们这一行人足有四五百人,骆驼马匹更是几近一千。在帝国腹地的官道上前进还不觉得什么,到了这个险地,立时让章扬感受到胡商的艰苦。别的不用说,单只此刻他们的行动,已经足以让人感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可怕。小径陡峭狭窄,为了防止马匹骆驼受惊失踢,胡商们全都用身体顶住牲畜,一步一步的向下挪动。还没有走到一半,大多数人的额头上都渗满了汗水。好在此刻地势稍缓,有一处方圆百长的坦坡可以暂时歇息。领头的一声令下,数百名胡商随从立刻有条不紊的将牲畜货物赶到一边,然后才在当中的空地上席地而坐。 “佐云,想不到还没有离开散关,路途就已经这么难走,要是到了千里戈壁,咱们能否适应,真是一个疑问呢。”解开皮囊水袋上的绳子,单锋猛喝了一口。 一伸手折断身旁垂落的树枝,章扬侧身望了望下方,应声道:“既是胡商能走,咱们也一定能走,左右不过是多吃一点苦头。” 瞄了一眼不远处团团坐下的数十几名出使随从,单锋低声道:“可是瞧这路上趋势,恐怕三两个月回不了帝国。你莫要忘了,如嫣姑娘就快要到京师了,要是到时候咱们都不在,叫她到哪里去找呢?”也难怪他担心,当初离开均州时,为防备管捷必然的追杀,章扬把如嫣留在了蔡七府上,约定等自己在京师落稳了脚跟,再去接她过来。勒支山一战后,柳江风将别院送给他们居住,章扬这才派人前去。屈指算来,要是这一趟差事费时长久,确实赶不上她赴京的日子。 “无妨,我已经和柳江风说过此事,如嫣到了京城,就先到许湄娘那里歇息。若是我们此行顺利,只怕回头之日就是开战之时,如嫣还是让她好好的在京城住上一段吧。” 单锋点了点头,放心道:“既然你安排好了,我也就不用瞎操心了。不过佐云,倘若咱们能说动那瀚喀罗两族背后相助,帝国也许能真能平定铁勒。对百姓而言自然是件好事,对你私下的**头却颇有不利。” 脸上红光一闪而没,章扬语气中带着三分怒意道:“单兄忒也小看我了!当年家师兴兵,岂为一己之私利?若是不顾百姓死活,一心作那枭雄霸主,最多只是潮起潮落风云一时,千古骂名却铁定要背在身上。古人尚且云: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章扬虽非圣人,也知道大是大非!” 呵呵的笑了起来,单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态:“佐云不必恼怒,单某岂不知你的为人?均州之战,要是你想混水摸鱼,完全可以从中推波助澜。我只是想提醒你,如今你一举一动牵扯到国之存亡,莫要为私仇而弃大义。” “我不会,也用不着。”见单锋坦白直露,章扬也放缓了语气:“帝国我是一定要反的,可却不需急在此时。一来外战非比内战,大义所在不容我亵渎。二来帝国早晚要崩溃,而崩溃前的回光返照,足以让它拉着敌人同归于尽。我,又何必跳出来作它的对手?”他站起身来,遥指北方坚决道:“就让他们去见证死亡前的疯狂吧!” ****** 驼铃声在空旷大地上清脆的回响着,马蹄践踏着细细的黄沙,慢慢在路途上留下一串长长的痕迹。离开散关两天后,章扬这一行人马完全进入了另外的天地。绵延无尽的丛林仿佛被天上的巨斧斩断,忽然就只剩下路边稀稀落落的胡杨。东一摊西一摊的小池点缀在金黄的土地上,只有在那里,人们才能寻回一小片绿色。 “这位大人,请你们把水囊全都装满。明天开始,要有几天工夫看不见绿洲了。”走过来说话的,正是那天西城械斗中西摩女子的兄长。此人面容沧桑长发过肩,一双灰色的眼眸始终散发着精湛的神采,高耸得有点过分的鼻子旁留有几道深深的伤痕,让人无法猜测他真实的年龄。这几天行来,因为感激章扬那天救了他的妹妹,章扬等人也从他的口中听到了不少新鲜事。 帝国口中的西摩,其实并不是一个国家。一如帝国成立前的混战年代,此时伯阿人的西边,有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国度正在相互并吞蚕食。而这个名叫拉罗舍的男子,早先也是其中一国的贵族。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残酷定律,在十年前令他的国家彻底消亡,拉罗舍也因此从奢华的贵族沦落为生死难料的奴隶。但是宝石总会发光,精通战技久经战场的他在辗转了数个主人之后,终于被现在雇用他的胡商发现了长处。从西摩东来帝国,伯阿人的袭击马贼的掳掠,一直是商人们心头永远的恐惧。在一次偶然到不能再偶然的情况下,拉罗舍恰好从马贼的手中救下了那个商人的性命。从此他虽然没有摆脱奴隶的身份,却再也没有人敢于把他当成奴隶对待。随后的几年里,拉罗舍渐渐成为西摩商人们公认的护卫首领,几乎每一次大商队往来东西,都要请他从旁守护。生死的边缘,实力才是尊卑的界限。奴隶这个名词,除了不时在拉罗舍的心中隐隐作痛,早已被所有的西摩商人忘却。 带着一股让人远在数十丈外就能感受的自尊,拉罗舍就那样静静的等待着章扬的回答。英雄总是崇敬英雄,当他看见章扬那一天的表现以后,在拼命捍卫自己仅存的尊严之余,他也忍不住想和这个异国的年轻人交往。从这几天的接触来看,至少没有让他为自己主动接触的行为而感到羞愧。 “谢谢!”客气的回应了一声,章扬随即命令随从们赶紧把携带的水具桶桶装满。当拉罗舍看见他们随意的把水囊挂在马匹上时,忍不住说道:“最好把它们系在马上,这样一旦遇上情况,也不会丢掉。”众人闻言十分诧异,就连章扬也没有掩盖眼中的好奇。拉罗舍不好意思地咳了几下,解释道:“前面一段路有马贼出没,万一碰上了大股匪徒,我们就必须扔下货物,保命要紧。” 单锋刘猛愕然相望,他们不敢相信在帝国境内,居然也有大批马贼出没。这里虽然离开散关已有两天路程,可还是属于帝国管辖,边陲重兵云集,历来为帝国特色。就算此处比不得西北,可也不应该让马贼如此猖狂,竟然令数百人的商队都为之提心吊胆。 “我只是说说,并不一定就会碰上。”看见众人惊讶的神色,拉罗舍也觉得自己未免过于小心。这么一大股人马,寻常的马贼哪里敢来骚扰,而那群恶名远扬的“黑风盗”更是很久没了消息。再和章扬说了几句,交待了一些戈壁沙漠上要注意的事项后,拉罗舍便告辞而去。 夜晚的戈壁群星璀璨,星光映在湖水里,亮的连湖畔的草木也有了光泽。白天发烫的沙子在晚风中渐渐冷却,只是隔着一层羊皮依旧散发出暖意。如果不是帐篷的缝隙中不停吹进寒意,章扬几乎要忘却季节忘却时间。篝火于不远处闪闪跳跃,把摇动的树木一一投射出长长的余影。 “戈壁,也并没有什么可怕。”怀着这样的想法,章扬呼吸着沙石的气味,终于进入了梦乡。 ****** 狂风,扑面而来刚猛强烈;狂沙,透过衣裳摩苏着众人的肌肤。雪一样的白衫只需片刻功夫,便已经被拍打厚厚的土黄色。起伏的沙丘一眼望不到尽头,让人很容易就怀疑自己能否重新看见绿色。蒙在厚布下的唇鼻呼吸困难,任你如何防备,也无法阻止砂石的渗透。 商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拉成了里许长的一条线,每个人都奋力牵扯着牲畜,尽量不让自己迷失方向。曾经悦耳的驼铃声在风中犹如一截音符,刚刚响起便吹散无踪。翻过了一座座沙丘,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淡绿。章扬使劲揉了揉眼睛,然后难以置信的转头看向胡商。 这,是不是海市蜃楼? 胡商们兴奋的把面巾扯开,随即不再吝啬体力,欢呼着向绿洲奔去。风,似乎也知道自己无力把它摧毁,悄悄的无奈的按下了肆虐的呼啸。 拉罗舍微笑着向他们走来,虽然无法听见他说些什么,但脸上喜悦的表情令章扬也笑了起来。忽然,他停下脚步,脸色刷得一下,从微笑变成紧张,从欢欣变成震惊。他一个翻身伏在了地上,把耳朵紧紧地贴在沙土的表面。看见了他这个动作,除了章扬等人,所有的胡商和随从全都脸色严峻,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从骆驼上解下自己的兵器。 一个奇怪的手势,从伏在地上的拉罗舍那里发出,而结果,就是整个商队顿时如同炸了锅一般忙乱起来。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右手五指不停的伸伸缩缩,每一次动作,都引起人群一阵骚动。 “拉罗舍是说,五里外有大批马儿奔来,速度极快,估计是一群马贼。在这种地方,除了他们,没有人会放马狂奔。”看见章扬走了过来,不等他开口,领头的胡商已经开始为他说明。这时拉罗舍的右手一顿,片刻后抬起了头颅。那胡商摇了摇头,像是在沮丧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来的大约有七八百人,可能我们这一次碰上了大麻烦。” 随着拉罗舍起身归队,整个商队立刻在他的指挥下围成了圆圈。几十匹骆驼被毫不留情的杀死,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货物一起,堆放在商队的外侧。牲畜上的包裹被迅速打开,各种刀剑弓弩如同流水一样传到了每个人的手上。显然是出于某种利益的考虑,领头的胡商再犹豫了半天以后,终于把他们请到了圆阵最中央去歇息。明白此时并非出头的时候,章扬一边吩咐大家做好准备,一边老老实实的跟随胡商退到了内中。 就在商队匆忙完成布防不久,几声凄厉的呼哨后,大群的黑影从远端冒了出来。仿佛只是转眼之间,数百名马贼已经近的可以看清他们脸上的轮廓。随着一个头领模样的家伙举起了手臂,他们整齐划一的迅即止住了来势。动作之熟练,号令之严谨,委实震惊了商队中人。如果不是他们手上的兵器杂七杂八, 简直就要让人怀疑遇上的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这边的胡商们陷入了惊慌之中,而那边的马贼们却也显出了一点迟疑。毫无疑问,商队在拉罗舍指挥下摆出的阵势让他们感到十分意外。眼前的这块肥肉,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样轻易便可吞下。 额头上慢慢冒出汗水,拉罗舍的神情变的严肃紧张。无论他的安排多么合情合理,可是实力上那显而易见的差距让他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他大声喊叫着在圆阵中左右奔走,试图激发出人们死中求生的勇气。戈壁的狂风忽大忽小仿佛一点也没有规律,随着他的呼声吹得人们心头寒意阵阵。 对峙很快便被打破,马贼们十分小心的派出几股游骑,从各个方向试探着商队的虚实。交锋短促而激烈,一串金戈声后,如同旋风一样冲上的马贼,旋又如同骤雨一般退下,只丢下十数具尸首横陈在圆阵外围。商队里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声,濒临绝境的西摩人发现马贼们似乎也并不是那么可怕。拉罗舍皱眉望了望周围,心里却越加不安。这一轮试探看似己方占了便宜,可商队的力量布防也完全暴露在马贼的面前。 远远的望着拉罗舍,章扬知道他的忧虑恐惧。无险可恃无援可依,这一劫如何能够躲过? 第7章 交易 粗壮的双臂奋力将阔剑拔出,拉罗舍一脚踢倒剑下的马贼,返身向着另一方冲去。短短不过半个时辰,整个圆阵已经在马贼们的四处冲击下摇摇欲坠。西摩人不是不勇敢,也不是太窝囊。然而任凭他们如何顽强,单单人数上的差距就让他们几无获胜之机。要不是拉罗舍领着一群勇士来回救援,屡屡将缺口堵上,只怕此刻的商队早已成了马贼们的战利品。 血,忽然从他的额头流下,把视线染的透红。拉罗舍以剑驻地,已经不想伸手去擦拭。远处的呼哨声骤然又起,随即便是摄人心魄的马蹄声和喊杀声。战斗到了这个时刻,拉罗舍当然明白马贼头领就是想用分头骚扰的方式消磨他们的战意,拖垮他们的体力。可是,就算看穿了他的用心,自己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去碰、去撞。而结局,似乎早在敌人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西边破了!”一声惊呼从耳边响起,拉罗舍不敢置信的扭头望去,心里不由得一沉。圆阵虽小,也有数百步之遥,自己无论如何也赶不过去了。方才东边马贼攻的正急,约有一半人马都压在了这里,按说西边面对的敌人较少,本该无恙才对,怎么会突然被敌人攻破? 狂沙中,他隐约看见,上百名马贼显然被意外的胜利鼓舞,蜂拥着透过缺口冲进了阵中。而在他们的后面,南北两方的马贼也正在迅速向着西面移动。唯一让他感到困惑的,那就是自己的手下退得太快,快到让人根本无法看出他们已经无路可逃。 几个,不,几十个细小的物体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飞快坠落于缺口处的尘埃。随后,是成百上千的物体被胡商们奋力掷出。拉罗舍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直到他的双眼被一缕金黄灿烂的光芒刺痛。那,是什么? 那,究竟是什么? 马快如飞,正欲冲过缺口的马贼们却禁不住心里的疑虑,把目光投向了地面。阳光下,金黄、银白、碧绿、宝蓝,一时无法数清的财富就这样静静的躺在沙石尘土之上,散发着诱人而耀眼的光芒。完全是出于下意识,正在缺口附近的马贼们情不自禁的放慢了马速,甚至有些人已经准备跳下马去抢夺。然而不等他们出手,后方已经传来首领愤怒的呼声:“给我冲进去,胆敢停马逗留的,杀!” 杀?章扬耳听那马贼首领的喊声,不由轻蔑的笑了一下。方才他见局势危急,自告奋勇的献了一计,而那些已经近乎绝望的胡商们便如同抢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按照他的吩咐放开了西边防守,随后又将随身的宝物尽数丢向缺口。接下来的局面,完全和他想象中一样。马贼们贪婪的本性,决定了他们的迟疑和犹豫。他等的,就是这一个瞬间! 高举的右手向下一噼,埋伏在缺口两侧的西摩人顿时冒死冲了上去。放慢了马速,失去了冲击力的马贼们一个猝不及防,竟然被他们赶出了圆阵之外。顶住!你们一定要顶住!章扬看了一眼缺口处的西摩人,随即便指挥随从向陷在阵中的百余名马贼杀去。时间,对于敌我一样重要! 一刀,又一刀,再一刀。章扬挺刀前行,无视自己正一步步的逼近马贼中间。从追杀变成被追杀,这些马贼陷入了短时间的震惊和茫然中。他要做的,便是抢在敌人清醒之前,把他们彻底打散、打乱、打垮。刀上有血,却比不上他的面容可怕,棱角分明的脸上,刻写着摧毁一切的坚决。 ****** 圆阵中的骚乱渐渐平息,怒火,随之开始在胸中燃烧。那乱草从一般的胡须下,马贼首领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堂堂黑风盗,纵横戈壁沙漠从未失手的好汉们,竟然在这小小的商队前一损再损,折了将近两百人。接下去,还要死多少人才能结束? 黑色的头巾在风中飘飞舞动,座下静立的黑马,兴奋的喘着鼻息,等待着他双腿有力的一夹。背后数百名剽悍的汉子,刀已出鞘,人已昂然。当他们听到放弃围攻整队的命令时,所有人都明白,首领恐怕要不惜一切代价正面强攻了。只是,为何那一声熟悉而雄壮的吼声迟迟没有响起? 拉罗舍的掌心沁出了汗珠,阵前马贼的沉默,让他预感到即将爆发的惨烈。连续的激战后,自己的手下身心俱疲,胜利,完全成了一个无法企及的梦想。也许,今天,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 脚步声从旁边传来,拉罗舍看着那个帝国将领年轻的脸庞,不由感叹青春年华所赋予人的勇气。平静、坚强、无所畏惧,这些值得骄傲的神情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一下子把他尘封已久的回忆全都勾起。扭过头迎向马贼们的方向,拉罗舍的眼中释放出一股狂热。 来吧,你们都来吧!男儿恨不战阵死,岂容妇人枕边羞!北谅帝国的这句名言,我也要品尝! 章扬离开了胡商,脱离了随从,越过了拉罗舍。就在人们惊异难定的眼神里,提枪翻身骑上了一匹战马。猛地抢前几步扣住马缰,单锋劝阻道:“佐云,当真要去吗?我思来想去,你一人出阵还是太过危险。” “行,我要去。不行,我也要去。”章扬并没有立刻挣脱他的双手,只是望着马贼淡淡说道:“若是等到他们进攻,那便是玉石俱焚的结局。此前诱敌得手,足以证明商队的实力,趁着他们还在迟疑,诱之与利晓之与理,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让胡商们心甘情愿的拿出珠宝财富已废了我许多口舌,单兄,你可莫要和他们一般鲁钝。” 臂上的青筋已然爆起,马贼头领呼出一口气,右手将宽背马刀徐徐自鞘中拔出。寒光伴着冷涩的吱哑声,一寸一寸的向外散发。数百人的背嵴,都在慢慢地向马上伏去,只等刀尖刺破风沙,便要与眼前的敌人作个决断。 眼角急速的缩了几下,那柄露出大半的战刀忽然被马贼首领利落的送回了鞘中。随着他重新挺起的身躯,马贼们惊奇的发现,一个本不该在此地出现的帝国将领孤身越阵而出。鲜艳的簪缨下,雁翅斜斜飞去,护住了那人的头颅两侧,独独露出他坚毅的脸庞。 扬起手中长枪,章扬在马贼前十余步外勒马停缰,抖腕平指前方。正当马贼们一阵骚动之时,他忽然展眉微笑,将枪身倒转,“噗”的一声牢牢插进了地面,眼睛直逼向当先的马贼首领道:“北谅帝国从司马,烈风军参将章扬奉天子诏喻出使塞外,不知阁下何人?为何要半路截杀?” 从司马?马贼首领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族中老人曾经说过,百余年前帝国极其强盛时,每每派人出塞,便会临时加以从司马的头衔,官职不大,却很是为众人仰慕。只是如今铁勒雄踞草原,帝国政令已有数十年不出散关百里之外,又怎么会冒出一个使者来?他狐疑的打量了章扬周身上下,不得不肯定那身铠甲服色绝非假货。稍稍犹豫了一下,他扬手指着阵中沉声道:“我家儿郎跟踪这支商队时日长久,从未听说这是帝国使团。何况这商队中大多是西摩人,又有如此多的货物。阁下之言,难以让人信服。” 章扬倒也不着急,他出阵之前,便知此事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解释清楚。再催马上前几步,直到马贼们的眼中都露出警惕的神色时他方才停了下来。伸手解开腰畔的刀匣掷于地上,做了一个毫无恶意的表示后开口道:“不错,这是西摩人的商队,可也是帝国使团的随从。戈壁路遥,沙漠艰险,故而帝国雇请他们承担引导供应之责。阁下早先不知其中蹊跷,半路截袭情有可原,如今既然说清了,还请阁下收束人马,不要再动刀兵。” “笑话,就算你是劳什子帝国使节,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死了这么多兄弟,凭你一句话,就想让我们放手?”几个马贼听得清楚,也不等首领答话,立时刮躁起来。有那性急的,更是将手中刀枪频频舞动,试图恐吓章扬。那首领双眼怒睁,只是转身横眉一扫,数百汉子随即鸦雀无声,再无一人敢于妄动。就在章扬暗自赞叹时,他回头冷冷说道:“我们黑风盗虽然从来不袭击官军,可既然已经动了手,又折了许多兄弟,今日之事,断无就此罢手的道理。看在阁下是使节的份上,我唐佑便放你一马,回去带着手下弃械旁观,担保不会伤你半根毫毛。” “哈哈哈!”章扬忽然仰天大笑,他指着唐佑道:“我见你举动沉稳,还以为你是个爱惜手下的人才,不曾想原来也是个莽夫。” 唐佑面色变了数变,却伸手虚虚一拦准备冲上去马贼。他阴沉着脸死死盯着章扬,问道:“我黑风盗尚余六百余人,要消灭这支疲累不堪的商队,可谓手到擒来,如何便成了莽夫?” 见他愤怒之余还能控制情绪,章扬越发觉得此人不凡。要不是此刻绝非交往的时候,他倒想好生与唐佑谈论一二。忽而收住笑声,章扬从容道:“你们既然作了马贼,不管是黑风盗还是白风盗,千里辛劳,左右是为了一个财字。然而商队虽疲,仍有一战之力。就算你们能最后得逞,怕是也要再死上个几百人马。况且袭击使团,必遭帝国报复。明明是件亏本的买卖,偏偏还要去做。反倒是放着我这个单骑出阵的使节,不知从中利用,不是莽夫又是什么?” “你?”有些诧异的望了一眼,唐佑冷笑道:“你这使节只对塞外异族有用,此时此地,能有什么作用?” 章扬面色一正,语调昂然道:“一笔交易,一笔让你绝对划算的交易,这,就是我的作用。” 挪喻的笑容慢慢从嘴角褪去,唐佑的眼中露出几丝领悟:“你是说……买路钱?” “不错,黄金三千两,银元两万枚,祖母绿二十二颗,翡翠三盒,这些就是西摩人开出的条件。” 唐佑乱草般的脸忽然又浮起了笑容,那笑容有些诡异有些狡诈,他迅速的拒绝道:“不行,只看那些镶金银边的木箱,就知道这一批货物价值非凡。这点数目,连抚恤先头战死的兄弟都不够。” 一脸为难的表情下,章扬心中却暗自欣喜。均州清记那几个月的少东家可没有白做,当然不会蠢到上来就把底牌全部亮出,既然此人并未一口回绝,就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就在他假装迟疑的间隙,圆阵中的西摩人按照事先的交代拉开了阵前杂物,摆出一幅决一死战的架势。仿佛是被这景象刺痛,他急忙说道:“阁下也看见了,这商队万里跋涉,图的也是财富。要是阁下要求太过分,只怕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两手空空的回去。罢了,我替他们做主,各色财物再加一倍,也免得你我两败俱伤。” 深深望了他一眼,唐佑也果断的说道:“除此以外,再加湖丝十箱。阁下莫要推托,西摩人从帝国回返,就算别的不带,湖丝是断然少不了的。” “好!”章扬一和双掌,随即指着阵前空地道:“我这便让他们把东西交出来,你且派数十人前去搬运。一旦财物交割清楚,你们就再也不要出现在商队的面前。” 唐佑反倒一怔,他没有想到章扬不提任何条件就同意交付:“你倒不怕我收了东西翻脸赖帐?” 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章扬道:“这种局势下,两败俱伤还是一团和气自然由你,不过你能赖帐,商队也能拼命。阁下想必明白,一个羞愤的人只有比平常更可怕!” 似乎被他的话语震动,本来渐渐变小的野风忽然又凛冽起来。唐佑眯起双眼,无声的注视了章扬半天,然后才挥挥手,作了个成交的表示。 ****** “大哥,咱们真要放过他们?”看着数十个汉子已经把各种财物搬了回来,一个马贼望着商队,心有不甘的咽了口吐沫。 “我说过的话,几时反悔过?”唐佑侧目相望,脸上流露出狠厉之色。那个马贼吃了一惊,只觉得背后冷汗油然而出,当下连忙退了回去,再也不敢多嘴。他哪里知道,唐佑心中正既惊又怒,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这些财物刚一过手,唐佑便知道此刻绝非反悔的时机。自己的手下笑逐颜开心满意足,商队中人却个个面露不忿,若是现在改变主意,不说马贼们能不能从满足中清醒过来,光是那些忿忿不已的胡人,就已变成了一块足以令自己头痛的硬骨头。在这个当口上前搀和,没被唐佑当成出气筒,已经是他祖上积德了。 好一个从司马!好一个烈风军参将!唐佑心有不甘的暗赞了一声,脑中千百个**头转了又转,终于还是下令就此离去。 “他们真的走了?”眼看着马贼们风一般消失无踪,拉罗舍收剑回鞘,心头悬着的石头这才落地。这支商队中,别人或许不知轻重,但历尽沧桑的他却深深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却再也无法重新来过。抽出布巾擦去额上的血迹,他奔到圆阵之中,一面大声招呼着众人将推倒的货物重新搬到剩余的骆驼上,一面忍不住再次注视章扬。 章扬却正在微笑,那个名叫唐佑的马贼头领既然能纵横戈壁沙漠,当然知道何时该穷追猛打,何时该见好就收。面对如许局面,再要反悔就不配担当黑风盗的首领了。他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远端,回马来到中央,对着胡商们说道:“马贼此时虽去,却不可松懈,还要提防他们过几日卷土重来。” 那领头的胡商顿了一顿,像是到现在才缓过劲来,有些僵硬的面孔勉强挤出点笑容,反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他举起微颤的双手遥指前方道:“不要紧,过了这个绿洲,再有一日路程,就到了昌楼国。那里商队众多,我们只要和别人结伴而行,马贼们就没有什么威胁了。” “就要到昌楼了吗,那我们也该转向分手了。”耳听起昌楼之名,章扬立刻转移了思绪。昌楼国虽只有一座小城,却扼住了东西南北要道。自它向北,便离开沙漠戈壁,进入了察尔扈草原。而自己要去的喀罗,也正在那条路上。他正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商队中传来一阵吵闹声。凝神细听下,原来是几个胡商为刚才的损失如何分配起了争执。生死关头一过,商人唯利是图的本性自然就恢复过来。有人说自己拿出的珠宝财富最多,有人却说被杀的骆驼马匹大都为自己所有。吵吵闹闹了好一会,方才还齐心退敌的商队竟然转眼就彼此憎恨不已。 苦笑着摇头来到章扬的身边,拉罗舍操着别扭的帝国官话说道:“大人,我们恐怕要在此分手了?” “现在就分手?你们不往昌楼去了?” 拉罗舍遗憾的望一眼正在散成两半的商队道:“是的,我的雇主带来的货物大都损失了,现在其他人又不愿意承担。所以只好重回帝国,另行组织商队。至于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是死是活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章扬看着头上裹创依然精神抖擞的拉罗舍,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头。他拉住说完话正要离开的拉罗舍道:“慢着,你等一等。”拉罗舍闻言收住步伐,却好奇地看见章扬迅速随地展开笔墨,草草书了一信,递给他道:“你到了京师,就拿着这封书信到左领军卫柳大人的府邸,然后等他的决定。帝国没有奴隶,而你也不该是个奴隶。” “我也不该是个奴隶!”喃喃自语了两声,拉罗舍沉寂的心弦在这一刻猛地颤动起来。 第8章 抉择 星星点点的篝火在夜空下无声摇弋,草原的野风带着几分料峭春寒,轻轻拂动着荒草胡杨。浅绿色的嫩芽,在皎洁月光下映射出幽淡的光泽。 喀罗汗帐内,烛火如炬暖意洋洋。喀罗族长密查满脸笑容,左手高擎牛角杯,面朝章扬等人热情地说道:“来来来,尊贵的客人们,请尝尝我们喀罗人酿造的青苗酒,它虽然没有帝国的十里香、醉花阴来的浓郁,但此酒满齿留芳余味悠长,更能舒筋活血,诸位可千万莫要小看啊。” 没奈何的苦笑了一下,章扬等人只得各自举起了酒杯。那日在昌楼国与商队分手后,他们径自直奔喀罗。急行十余天后,终于顺利进入了喀罗的腹地。由于密丹的存在,使团很容易就见到了执掌大权的现任族长喀罗汗密查。然而减免轻松并不意味着此行的使命就会因此而简化,面对可能影响整个族群生死存亡的抉择,密查充分显露出他的老辣和坚忍。连续七八天来,他每日大宴小宴不断,却绝口不提自己对于帝国提议的态度。虽然章扬等人早知道这件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但随着时间不断的推移,也渐渐生出些许焦躁。 “喀罗汗,美酒虽好,我等却无暇品尝滋味,不知今日能否给在下一个明确的答覆?”和他连续对了三杯后,章扬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向他发问。 抬手洒脱的挥了挥袖子,密查举杯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个优雅的半圆,他从容道:“将军好性急,现在正是酒酣人醉之时,提那败兴的话题作甚。”他见章扬还要说话,抢先作出一副恍然的模样:“噢,是了,既有美酒,焉能不见佳人。将军无趣,罪在密查啊。来人,歌舞助兴,今日我与诸位不醉无归!” 他放下酒杯,双手高举过头,重重的合击了三下。不多时,帐外已奔进十余妙龄女子。密查袍袖微扬,刚刚进入汗帐的琴师连忙识机奏起曲来。几声牙板轻响后,胡茄声声而起,正是那急旋急舞的漠北民谣。这曲声一起,在座的喀罗勇士俱都神情振奋,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大帐中央。此时那些女子已疾步舞入场中,一时间只见轻纱飞扬发辫翻飞,几如彩蝶扑花又似云霞变幻。众人迭声叫好,生恐自己的声音被他人盖过。密查眼角余光过处,望见章扬脸上依旧不为所动,右手便朝着琴师方向作了个极隐蔽的手势。几息过后,胡茄稍稍一缓慢拍数声,正当众人以为这一场表演就要结束时,调子突俄再起更急更烈。那些刚刚放慢节奏的女子眉角耸动,动作却丝毫没有迟疑半分,十余人随着胡茄声反身弓背,足尖点地玉臂为轴,瞬时旋舞起来。这一舞,帐内是烛影摇动,帐外是星月黯然。落在众人眼里,疑见繁花朵朵时高时低,忽而如蓓蕾含苞,忽而若优昙绽放,更有那幽幽体香徐徐淡淡,不知不觉便占满了帐内气息。只可惜任你如何眼尖,再也无法看清那些女子的容颜。 瞳瞳人影中,密查终于看见章扬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就在他自豪满意的笑容里,胡茄嘎然而止。那些女子一个急停,微微泛红的面颊稍稍急促的呼吸,越发衬出她们肤色白皙体态曼妙,忽闪忽闪的眼眸中,艳光似水明波荡漾,岂不正是察尔扈草原上最具盛名的喀罗美女。 仰头痛快地饮下一杯美酒,密查微斜头颅,带着几分得意向章扬问道:“以将军看来,这些女子算得上美人否?” “牡丹娇矣,比之犹失丰腴;幽兰洁矣,较之稍逊婉约。”章扬一眼便看出这些女子定是喀罗族中拔尖的人物,密查能让她们出来献艺,一来是自夸,二来倒也摆出了尊重自己的姿态。所谓投之与桃报之与李,自己又何必吝啬几句好话。 汗帐中一片欢笑,将领勇士们固然得意非凡,就连密查也是笑容满面。喀罗男子,素来为族中妇女天生娇媚而骄傲,如今能得到帝国使节的赞赏,至少证明喀罗人并不是把野草当鲜花的井底之蛙。 章扬突然也笑了一下,只不过并非为了眼前女子而笑,只听他声音洪亮,压过了众人的嘈杂:“我在军中,曾听传言道喀罗女子历来是铁勒战士最喜欢的赏赐,今日观之,此诚非虚言。” 脸色蓦地一沉,密查立刻明白他是暗讽喀罗久为铁勒欺凌而不敢彻底决裂。任凭他如何老奸巨滑,如此嘲讽之下,终不免为之色变。眼见场中气氛忽然变得尴尬,那些听不懂帝国官话的勇士纷纷交头接耳询问原因,没过多久,等到众人弄清了原委,章扬等人顿时处在无数双眼睛怒视之下。这激将之计用的虽然正是时候,但座中贤人莽夫不一而足,又有几人能知他的用心,大多数人只当他藐视喀罗语气骄狂,若非密丹一边劝说一边全力阻止,怕是早有人一跃而起向他挑战。饶是如此,密查身后的侍卫也已手握刀柄杀气腾腾,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喋血五步。 紧盯章扬的双眼眨也不眨,密查看见的是一张面带微笑毫不畏惧的脸庞,那眼神中没有取笑没有蔑视,有的只是事实如此的坚决。他闭目玩弄了几下酒杯,忽然叹了口气道:“将军说得不错,我喀罗壮士却是愧对族中妇女啊。” “既然知道有愧,如今一雪前耻的机会就在手边,为何又迟迟不决。”起身逼近一步,章扬毫不客气的追问下去,竟是丝毫也不打算放松。 此刻帐内已有人品出味来,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方才还足以燃起大火的愤慨仿佛被水浇了个冰凉,再也无人持刀相向。密查嘴带苦涩,望着满帐垂头丧气的族人,心中内疚委屈份沓而来:“让不畏死亡的勇士忍辱负重,藏起他复仇的钢刀,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理由。”他抬头望向帐顶,略带花白的胡须随着话音微微抖动:“将军,密查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 距离喀罗族汗帐不足两里的一顶帐篷里,一名铁勒男子正在依榻沉思。北谅帝国使节的突然出现,对他是一个巨大的震动。自从数月前奉吁利碣之命前来监督喀罗是否遵守盟约起,期间反反覆复波澜重生,可即使是在得知密查私下退兵的那一瞬间,他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心神不安。 那瀚与喀罗,就是悬于铁勒背后的两柄短剑,用得好了,可以借之以杀敌,用得不好,那将会反噬伤己。可惜的是,两族与铁勒之间的仇恨绵延千年,根本就不存在把臂言欢亲密无间的可能。而这,也正是吁利碣扣留人质逼迫他们同意会盟的起因。只是现在人质已经脱困,铁勒丧失了手中最强有力的工具。那么,还能继续把喀罗捆绑在滚滚向南的战车上吗? “宗令大人,北谅帝国的特使又去了密查的汗帐。”帐篷口,身着喀罗服饰的密探匆匆赶回来报告。那男子闻言点了点头,道:“喀罗各部可有异动?” “没有,所有的万夫长都去了汗帐赴宴,军营中和以前一样平静。”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那男子挥了挥手,便又陷入沉默之中。帐篷口的空地上,散落着明暗不定的光线。早春二月的阳光,一如他的心情,有点暖又有点凉。他思索了良久,终是难以得出对策,最后只能唤了几人进帐,吩咐道:“这几日给我提精神,没事不要胡乱走动。如今喀罗人质脱困,咱们手中的这些东西就是最后的法宝了,万万不可再出差错。” 吁利忽没有想到,在他为帝国使节的出现而烦恼时,有人也同样为他的存在而焦躁。望着一早便来到营地,吱吱艾艾说出个中情况的密丹,章扬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说有铁勒人在喀罗?而且还是正大光明引为上宾?”自从昨晚夜宴密查自言有苦衷开始,他心中一直郁闷难消,语气难免显得恶劣。想想也是,喀罗与铁勒前有世仇今有新恨,居然还让铁勒人堂而皇之的呆在喀罗的土地上,未免太过离谱。 伸脚在地上不安的碾了几下,密丹脸上泛起一丝佗红,和老奸巨滑的密查相比,他究竟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恩便是恩仇便是仇,在他的眼里,一切本该黑白分明,容不得半点马虎。“将军……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可是确实没有办法说服父亲大人动手,因为族宝还在铁勒人的手中。” “族宝?” “是,就是察尔扈草原鹰神的翅膀。当年草原大乱,鹰神的雕像碎成了十几片,我们喀罗和铁勒那瀚等各个部族分别持有其中的一部分。这一次我被铁勒羁留时,父亲不得不同意与之同盟。而按照草原的规矩,双方各自将族中的宝物交由对方派人保管。如今我人虽回来了,但族宝还在铁勒派来的人手中,我父亲也难以下定决心就此与铁勒人翻脸。”密丹满脸无奈,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章扬转头望了望随从,见他点头示意确有鹰神之事,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置。两人呆呆的怔了半天,他才问道:“这么说来,现在留在你族中的铁勒人就是专门来控制族宝的?” 这一次密丹答得飞快:“不错,为首的是执掌家族内务的宗令吁利忽,他是铁勒大汗的族兄,向来以稳重着称。随他前来的有铁勒勇士一百余人,防范甚是严密。父亲曾几次易装探查,均觉得没有把握夺回宝物。” 听他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密查也早有一旦夺回族宝便立刻翻脸的准备,如此一来,章扬倒也不好再发牢骚。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密丹指天发誓喀罗绝无再与铁勒同盟的准备,同时也反覆向章扬诉说族宝未归,难以抉择。两人你来我往各抒己见,从午后直到傍晚,章扬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鹰神之宝一日不归,喀罗人就一日难以下定和帝国合作的决心。 等到夜色葱茏,密丹垂头丧气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黑暗中,章扬立刻召集了所有随行的人员。他端坐在椅上,双手成拳放于腰间,铮亮的眼睛里散发出一股坚毅。“诸位,你我身负重任,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为的就是让喀罗那瀚能在帝国用兵时于侧后呼应。如今情势分明,不消灭在喀罗的铁勒人,不抢回那个所谓的鹰神族宝,咱们就绝不可能完成使命。所以我决定,就在明后两天中,突袭铁勒驻地,把这个害人的累赘彻底解决掉。”缓了缓语气,他逐一注视的每个人的面孔,慢慢道:“根据喀罗人的消息,铁勒有一百余人,且号称勇士。而我们人不过五十,其中还有一些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跟不跟我冒险,任由诸位自己选择,在下绝不勉强。” 立在他对面的文职随从惊讶之余举目望去,简直要怀疑自己看见的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子。只不过他也暗自承认,即便是疯子,这也是个足以让人心生敬佩的家伙。 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那些文官,章扬慢慢地将视线从其他人的脸上扫过,当他确定没有人露出畏惧,也没有人表示反对后,他虎地从椅上站起,斩钉截铁的说道:“既然没人反对,现在就派人调查地形,明天晚上咱们就动手!” 草原的春天,一到晚上便格外的寒冷。枯黄的野草刚刚泛起的点点绿色,被寒风一袭,瞬忽湮没在飘摇的乱草之中。吁利忽睡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眠。铁勒的小营背靠大山,左侧为湖泊,只有前方和右侧是一望无际的原野。自从得知密查和北谅帝国过从紧密,他就叮嘱手下严密防范,尤其是护卫鹰神遗宝的那些勇士不得擅离职守。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吁利忽的心中却总是惴惴不安。 翻身披上一件外衣,他刚刚掀开帐篷,眼角的余光就被远处光线刺的一缩。火?哪里来的野火? “前方火起,有敌来袭!”十几个值夜的铁勒勇士奔走呼号,督促着还在梦乡的人们快点起来准备。出乎吁利忽的意料,他非但没有大难临头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子没来由的一松,仿佛庆幸折磨自己的担忧终于就此结束。 早来早好,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不过也罢!暗暗说了一句,他急急冲出几步,凝神观望,只见营地前方火势凶猛人影朦胧,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来了多少敌人。过了片刻,等到帐中勇士纷纷持刀而出,正欲奔向前方时,吁利忽心中一动,喝住了众人。他转头望向营地右侧奇怪的发现,和火光冲天的前方相比,右侧依然沉浸在黑压压的天幕下,看不见丝毫动静。 吁利忽站在原地,脑海中转了几转,咬牙断然下令道:“一半人向前,一半人向右。看管鹰神遗宝的退往后方不许妄动,一旦情形不妙,立刻下手毁了宝物。” 毁了宝物?众人面面相窥,鹰神的翅膀虽然不是铁勒的族宝,但鹰神就是鹰神,自己怎么能够破坏心中的圣物? “我再说一遍!一旦形势有变,就算是圣物也要毁掉。喀罗人要与铁勒为敌,我们要让他们明白,这是违背鹰神意愿的。毁掉宝物的不是我们,是喀罗人!”眼看众人犹犹豫豫,吁利忽情急生智,索性把罪名先栽到喀罗人的头上。 众人半是迷惑半是服从的各自散去,营地中央转眼只剩下吁利忽一人独立,他望着热闹非凡的前方和一片沉静的右侧,握紧了拳头自语道:“密查!我要叫你知道和铁勒为敌的痛苦!” 第9章 夺宝 火光越来越大,闪烁跳跃着向铁勒小营逼近。奇怪的是,那些晃动不已的人影总是隐没在暗处,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唯独看不到他们冲杀过来。吁利忽站在营前审视片刻,禁不住冷笑了几声,随即命令将正前方的人手尽数抽调到右侧,只留下十余人继续观察。他虽然是主管家族内务的宗令,并没有太多实战经验,可这种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小花招,对于十几年来一直在征战中度过的铁勒人而言,实在没有什么用处。 果然,右侧有战鼓声突然响起,不一会火光浓烟直冲天际,更让他心中大定的是,杂乱的金铁交鸣声也随后传来。与右侧越来越密集的喊杀声相比,正前方的火光却渐渐黯淡下去。又挨了半炷香的时间后,索性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火苗在窜动。 章扬伏在小营背后的山峰上,腰间系着一根绳子,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的变化。按照他的计划,前方固然是虚张声势,就连右侧的进攻也不过是牵制佯动。真正用来一锤定音的,是七八名和他一起腰缠绳索准备直接坠入小营背后的壮士。当日一查清铁勒小营的布置,他脑海中第一个**头是从水中不知不觉地摸进营地。可惜此时春意尚浅天寒地冻,倘若涉水而行,恐怕会把自己先冻成冰块,就算进的了营地怕也杀不了人。至于前方和右侧,光是地势开阔这一项,就被他早早排除在外。剩下的也就只有一个选择――从山峰坠绳而下!为了防止行动时明月当空照出人影,他命令单锋刘猛各带一股人马燃起火头,自己则准备乘着铁勒人注意力分散时突袭小营。而现在,小营右侧乱成一团,前方火势又将将熄灭,这一起一落,足以让铁勒人苦思其中奥妙,可不正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就是那个鹰神遗宝到底会在什么地方?是在右侧铁勒主力之中?还是在正前方?抑或是在那些匆忙后退到营地中央的人群中? “将军,山下传来消息,他们最多还能缠住对方小半个时辰。”一名随从侧耳细听山下鼓声变化,然后按照事先的约定将消息通知章扬。咬紧牙关再看看那三股敌人,章扬猛然一挥手:“下去,咱们就赌一把,全力对付退回来的那些人。” 吁利忽持刀站在小营中,身旁勇士穿梭,不停的将战局向他报告。交手以后,右侧敌人的数目很快被估算出来,至多不过三十余人。虽然仗着火势暴起光线刺眼之利抢了小小上风,但随着更多的铁勒勇士投入战场,局势正在好转。倒是来袭的不是喀罗人而是帝国使团,让他有些意外。草原上的习惯向来尊重豪勇之人,北谅帝国以区区数十人,却敢敢冒奇险,试图破解喀罗的心结,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眼前的敌人绝非常人。 园园的满月从山头划过,冷冷的清辉加上冷冷的山风,依然吹不熄勇士们沸腾的血液。右侧除了刀剑撞击声,听不到其他声音,偶尔有人受创倒下,也只有死死忍在喉咙口的一声低吼传来。火光渐渐向着营外散去,很明显,敌人的攻击就要被击退,剩下的就是如何抢救被焚烧的营帐物资。 募地,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后方夜空划过。仿佛被那声音吓了一跳,天上的满月移了移身子,将山峰的阴影投到了吁利忽的脚下。他打了个寒蝉,盯着那阴影看了半天,方才跃起来声嘶力竭的喊道:“回头!回头!全部给我回头!” ****** 章扬低头避过刀锋,右腕一翻,已把手中利器递了出去。那铁勒勇士胸膛中刀,虎地大吼一声抛开兵器,竟然赤手握住了他的刀尖。章扬奋力一拔,不料刀尖本已陷入骨中,再加上那勇士临死的巨力,急切间怎么也拔不出来。他们这一行人自峰上坠下后,借着帐篷草堆的掩护本来已经悄悄接近了敌人。只是正当他们看准了护卫鹰神遗宝的铁勒勇士,准备分散开来同时出手时,一个出外小解的铁勒人却无巧不巧的撞了上来。纵然章扬手疾眼快,迅速结果了他,依然没能阻住他死前发出的惨叫。突袭,就在成功前的一霎那变成了正攻。 连踢了那人三脚,章扬明明听见骨骼断裂声清晰的传来,然而那铁勒勇士口吐鲜血,手中还是没有放松丝毫。就这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已经有三名敌人包抄了上来。章扬偷眼一瞧,自己带来的七人也陷入了混战之中,护卫鹰神遗宝的铁勒人虽然不足二十人,可比起他们依然占了数量优势。 刀锋划破空气的嗤嗤声近在耳际,章扬别无选择,只有松手弃刀就地一个翻滚避开敌人。那三人中有人性急,抢先一步对着章扬还在滚动的身子就是一刀。左足狠狠的钉入了地面,章扬正在向前的身体仿佛被一根绳索死死拉住,突然停在了原地。只差一寸的距离,那刀刃擦着章扬的发髻砍在了地上。那铁勒勇士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志在必得的杀招竟然落空。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章扬俯身于地一个急璇,右足如铁棍般凌空扫了上去。“叭”的一声后,那勇士腿骨断裂失去平衡,壮如莽牛的躯体如巨石坠地重重的砸在了地面。此时另外两人已经赶了上来,双刀交错向章扬支撑在地面的左脚掌砍了下去。几乎是闭着眼睛拼尽全力,章扬缩回双脚,单手撑地腰腹用力,一个侧翻站了起来。两柄刀走了个空,无可奈何的撞在以一处,那二人怒火上涌,相互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追杀!身子甫一站稳,章扬并没有逃开,反而举足对着地上铁勒勇士的手臂狠狠一踏,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他足尖一勾一挑,已经把那人的钢刀夺到了手中。 一刀在手气势暴涨,他扭臂旋腰半转身对着追兵噼了过去。这一刀含愤带怒,猛如虎恶如狼,千军辟易万夫难敌!那二名铁勒勇士惊见巨变,仓卒举刀格架,却抵不住章扬全身精力聚于一点的杀气,镗镗的巨响后,便落了个刀断人亡的下场。 长出一口气,章扬望着还在地上挣扎的铁勒勇士,这才感到后怕。方才只要自己动作慢上半拍,恐怕就逃不掉断腿亡命的结局。真要是那样,就有再多的雄心壮志,也只能像东流的江水凋零的鲜花般一去不复返。 手中紧握鹰神遗宝,一名铁勒勇士神情犹豫,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己方人手虽多,又有后援可恃,奈何敌人也是悍不畏死,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就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有时拼着断手断臂,也要斩杀同僚向他逼近。最可怕的还是那个领头的,一转眼的功夫,或赤手或擎刀,纵横往复已经杀了七八个铁勒勇士,眼看就要冲到自己身前。慌忙将宝物高举过头,那人紧张的喝道:“站住!再过来一步,我就毁了鹰神遗宝。” 章扬放缓了脚步,嘴中却笑道:“砸啊,你砸啊!什么鹰神遗宝,那是你们的宝贝,我们北谅人只当他是废物。” 那铁勒勇士心中一乱,手中不由哆嗦起来。不管怎么说,鹰神是草原各族同敬的神明,只要可能,谁也不愿意担负毁掉宝物的罪名。此刻场中纷乱,哪里容得他细细考虑。他只想到来的是北谅人,未必把鹰神遗宝放在眼里,却没有思量这些人冒死突击所为何来? 眼看他手臂微微下垂越发迟疑,章扬再不犹豫,足下发力刀锋如箭,整个人合身斜扑了过去。眼角人影一晃,那人惊见章扬明晃晃的刀尖逼了过来,这时他再忙不迭松手砸宝,终是错过了时机。一道寒光在空中闪闪而过,斩断了他的手臂。那人眼睁口张,呆愣愣的看着自己齐肘而断的双臂,片刻后血水激射而出,他这才嘶喊着感觉到了痛苦。 抢前一步截住了坠地的宝物,章扬看了看那个挥舞断臂势若疯子的铁勒勇士,眼中几丝怜悯才现,随即被冷峻彻底淹没。“撤!”一声响亮的呼喝后,章扬持刀断后,护着剩余的四名同伴且战且退。 ****** “毕尔达,密丹的信中说些什么?”那瀚族长毕契力安详的躺在虎皮椅上,前方站着的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在毕尔达幸运的脱离了铁勒掌握后,要不是顾忌兵力太弱,毕契力险些立刻就与吁利碣翻脸成仇。不过,既然喀罗也和自己一样偷偷退兵,和铁勒早晚会有刀兵相见的一天。 毕尔达再一次翻了翻羊皮信,抬头振奋道:“密丹说,北谅帝国派使节前往喀罗联系共同对付铁勒的事宜,领头的从司马就是我们在蟠龙峡遇到过的烈风军参将。开始喀罗汗密查顾忌鹰神遗宝还在铁勒人手中,拖延不肯答覆,没想到帝国使节以五十人突袭铁勒小营,一举夺回了鹰神遗宝。密查得知消息,立刻调派人马把剩下的铁勒人斩尽杀绝,并和帝国使节歃血为盟,商定了举兵的时间。” 一翻身坐正了身体,毕契力脸上满是期待,急声问道:“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间动手,帝国使节会不会来我们那瀚?” “时间没有,密丹说帝国使团正向那瀚赶来,具体事情会和我们商量。”毕尔达收起书信,抬头兴奋道:“大哥,这是一个好机会。那瀚被铁勒欺压了几十年,如今帝国看样子要对他大举用兵,要使我们和喀罗一起配合帝国,极有可能让铁勒一尝痛苦。” “唔。”点点头毕契力仰起头,闭目想了一会,吩咐道:“毕尔达,你现在就去下令,从现在起,凡是那瀚控制下的地区,不许铁勒人进出!不,改成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 “大哥这就要动手?”毕尔达和他究竟是兄弟,闻弦音知雅意,立刻便领悟到自己大哥已经决定对控制鹰神遗宝的铁勒人下手了。 毕契力抿紧了嘴唇,眼中放射出坚定的光芒。“从密丹的信中可以看出,这个帝国使节胆大妄为敢于冒险,除非我们不欢迎他,否则为了达成目的,不管我们同不同意,都会扫除一切障碍。与其如此,还不如我们自己动手,免得像密查一样,缩手缩脚失了威风。”他从椅上站起,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又道:“鹰神遗宝!鹰神遗宝!如果有鹰神遗宝还要被铁勒欺负,我宁愿没有鹰神遗宝而全族安泰,密查到底老了,已经不敢担当这个罪名,我毕契力却不怕!” 望着自己从小崇拜的大哥,毕尔达又一次感受到那股让他向往不已的豪气。他猛地点了点头正要下去传达命令,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来问道:“大哥,那偷袭铁勒人的任务让谁去?此事干系重大,最好不要出差错。” 脸上露出笑容,毕契力极其放心的说道:“你多操心了,彦留可达已经从穆尔古冰峰东边回来了,有他在,什么事办不好?” “彦留大哥回来了?”毕尔达惊喜的叫了一声。那瀚三勇士,彦留可达、毕契力、莽泰。这三人号称护卫那瀚的战神,而其中战技最出色的就要数彦留可达,连毕契力也不是他的对手。前段时间彦留被派往穆尔古冰峰以东,帮助刚刚迁移过去的那瀚族人安置家园,毕尔达原以为一年以内他会呆在那里,却没有想到彦留已经回来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毕契力的脸色忽然阴沉了下去:“彦留回来是求援的,据他说在穆尔古冰峰以东的草原上,东铁勒的实力也已经十分强大,经常袭击我族的牧地,杀死我们的勇士,抢走我们的牛羊。不过,从现在开始,那瀚决不会再后退一步。” ****** 停下了手中琵琶,许湄娘笑着望向还在痴痴拨动琴弦的如嫣道:“妹妹又在想他了?”自从一个月前如嫣抵京,随后便被柳江风派人护送到飘雪舫上,两个喜好音律各有绝技的佳人碰到一出,很快便成了一对好朋友。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一如往常共同奏曲,弹着弹着,许湄娘发现如嫣的琴音里有一丝波动,在她这等大家听来,如何不知道是如嫣心有杂**。 不好意思地停下了手,如嫣仿佛突然惊醒,羞涩的对着许湄娘笑了笑,咬着嘴唇道:“姐姐,谁说我想他了,不过是腹中有些饥饿罢了。” 许湄娘笑得越发暧昧:“噢,原来妹妹饿了,却不知到底是肚子饿还是心头饿?” “姐姐又来取消我。”如嫣恨恨的别了她一眼,目光移向了舱外。此时天色已晚,彩霞满天,照的水面楼台瑟瑟红红,一派人间天堂的气象。春风吹动微澜,把倒影荡成片片涟漪。刚刚抽芽的柳枝倒垂湖面,如同情人温柔的双手,轻轻的点触着。如嫣忽然叹了口气,有些哀怨地说道:“老天无情,我在均州苦苦等待,等的就是能到京师和他相聚,何曾想到,真的来了京师,却还是人各天涯,相思无尽。” 颇有感触地应了一声,许湄娘安慰她道:“妹妹不必抱怨,不要说他还年轻,就是柳大人位居高位守护京城,不也是日理万机难的空闲。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是只知缠绵与儿女情长,妹妹也未必会喜欢。” “姐姐说的正是。”如嫣回过神来,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和他初次见面时,爱慕的就是那股霸气。后来他面对陈家入侵挺身而出,我越发敬仰他的男儿血性。要是他真的放弃一切,天天和我混在一处,倒也可惜了那份气概。” 许湄娘嫣然一笑,好奇地问道:“我听柳大人说,佐云在均州,为你冲冠一怒,甚至杀了振武将军的儿子,后来你倒没有遇上麻烦?” 说起章扬为他而和管阙冲突的事情,如嫣既悲伤又自豪,悲的是魏清为此而亡,喜的是心上人为自己不顾一切。她回味了片刻往事,方才答道:“比起不成材的管阙, 振武将军管捷到底是个枭雄人杰。佐云离开均州后,他就派人告诉七哥,说他身为封疆大吏,只会找杀子仇人报复,并不会牵扯到我这个弱女子。” “哦?”许湄娘双眉一挑,意外道:“管捷还有如此心胸?” 还没等如嫣答话,舱外已经响起柳江风的声音:“不是他心胸广阔,而是他顾虑甚多!”话音落地,柳江风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门口。 连忙奔上去几步,许湄娘惊喜道:“大人今天来的好早。” 微微点了点头,柳江风将面孔转向了如嫣,一丛威猛的虬髯上,他的眼中满是警告:“管捷坐拥雄兵,心志不小。均州离他太远,又是帝国首屈一指的富饶之地。如果在均州严密防范下动手杀人,这件事必然会越闹越大,不利于他的图谋。现在不动你,是因为章扬还好端端的活着,他要是真开始动手,不但是你,连你七哥和知州赵春山也难逃他的毒手。” 震惊的看着面色严肃的柳江风,如嫣陷入了迷惑之中。鼻子里哼了一声,柳江风对着还在发呆的她道:“怎么,还不相信?那我就再告诉你,管捷追杀章扬之心不死,已经开始向京师渗透!” 第10章 勾结 夜已深,守更的老人刚刚敲打着三更的梆子从宅外走过,钱浚之虎地一个翻身,突然从恶梦中惊醒。冷汗顺着额角向下流淌,他伸手摸去,只觉得汗渍渍的满掌都是。窗外,月色如水星光如雨,他咽了一下口水,喉头竟然阵阵涩痛。摸黑起身正待呼叫家人给他泡上一壶茶,暗处有柄利剑悄没声息的架在了他的颈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钱浚之刚要张口大呼,嘴唇却早已被宽阔阴冷的手掌塞没。 “中书令钱大人!”低缓沉闷的声音自侧前方响起,一个蒙住面目的黑衣人站到了他的身前:“若是大人不惊动他人,我保证不会伤你半根毫发。况且在下此来乃奉振武将军之命,并无恶意。” 望着那几乎融进了黑暗中的不速之客,钱浚之拼命的点了点头。既然来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卧室,那些看家护院的所谓高手也定然不是他的对手。既然叫肯定死,那倒不如试试不叫能否活下去。只是,管捷与自己并无来往,缘何半夜三更派人前来? 那黑衣人脸上的布巾轻轻颤动,钱浚之几乎可以肯定,黑布后面潜藏着一张邪恶的笑脸。仿佛是要警告他,来人手中的利剑向下压了一分,就在钱浚之魂飞魄散,以为即将划开自己咽喉时却又忽然向后一收,紧接着连堵住口舌的手掌也离开了位置。 “得罪了,钱大人,此乃京师重地,权臣不得与外官私相会面,我家管大人出此下策,也是为了大人考虑。”吱呀一声收剑回鞘,那个让人冷得发寒的声音又一次响起。钱浚之脱开束缚,心中顿时松弛了许多,虽然明知此任话中毫无诚意,可既然对方给彼此找了一个台阶,自己还是不要纠缠为好。 探手摸了摸项上,确定自己并未受伤后,钱浚之道:“你家大人考虑的倒也周到,只是这般费尽周折与本官见面,恐怕有大事图谋吧。” 那黑衣人见他迅速恢复了常态,话音中再听不见半点恐惧,心里也有些意外。他四下稍一张望,不客气地坐到了床前凳上,回答道:“管将军别无他意,只是近来听闻左领军卫对他有些不满,心中惶恐难名。大人想必知道,我家将军居于北方不毛之地,呕心沥血为帝国守卫边关,诚乃帝国忠臣。然左领军卫圣眷正隆,万一对管将军有什么**头,岂不令东北将士心寒。故此我家大人特派在下前来,还请钱大人能从中多多周旋。” 帝国忠臣?钱浚之心头阵阵冷笑,面上却没有表露半分。他佯作为难的考虑了一会,支艾道:“这……军政之事,如今多由左领军卫一人操持,我恐怕也无能为力。” 来人眼中寒芒一闪而过,依旧平缓的说道:“钱大人过谦了,谁不知道当今朝廷,政务钱粮皆出自大人之手,就算是军务,以大人的能耐,也未必不能左右。” “哎,此话不可乱说,天下事自有天子决断,钱某不过是听命行事,哪里有扭转干坤的本领?” 听他一付公事公办的面孔,黑衣人杀意从生。只是**及临行之前,管捷多有交待,来人按捺住性子,放低声调道:“大人切莫推托,谁不知柳江风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而大人亲敬爱民本性良善。不是不能,是大人不想做罢了,否则的话,哪里轮得到柳江风这般张狂。” 虽然明知他是虚言奉承,可一想到近来和柳江风屡屡争执,钱浚之也有些触动。摆了摆手,他对着来人道:“废话就不要说了,你先说说管大人有何希望,能办不能办那是另一回事。” “右领军卫一职空缺多年,我家大人坐拥强兵,拱卫北疆,论资格论门第,都配得上这个职位。若是大人能从中疏通,管将军必有厚报。” 倒抽一口气,钱浚之脑海中惊叹管捷的**实在太大。自从今上登位,除了把负责京畿防务的左领军卫授予柳江风,一直没有任命督领各地军马的右领军卫。即使时事变化沧海桑田,如今右领军卫已不能再统领天下府兵城卫,但光凭那能与柳江风平起平坐的职分声望,也足以称得上是军中第一美差。只不过就为了这暗夜杀机,自己便替管捷出力,未免也太窝囊了。想到这里,他摇摇头苦笑道:“难!难!难!请回复管将军,就说钱某力有不逮,即便有心此事也难成功,望他多多海涵才是。” 右手一搭剑柄,还没等钱浚之眼中露出惊恐,来人已将手掌松开,按照管捷的交待装作惋惜道:“可惜,我家将军准备了黄金万两明珠数斛,只等用来酬谢大人,如今看来,竟是用不出去了。” 有些畏缩的看了看黑衣人悬于腰间的短剑,再想一想足以让堆满自己密室的黄金珠宝,钱浚之咬了咬牙,慢慢道:“其实这事情虽然难办,也未必没有成功的希望,如果你家大人愿意再加一些财富,钱某倒也可以替他试上一试。” ****** 察尔扈草原上,毕尔达牵着骏马,依依不舍的送别章扬一行。毕契力的果断,不但出乎族人的预料, 甚至也出乎章扬的预料。当帝国使团匆匆抵达那瀚部落时,鹰神遗宝早已被彦留可达夺了回来。比起章扬的无奈之举,彦留的计谋充分体现了草原主人的优势。从接受任命以后,他便派人在铁勒人的水源中投放泻药,每次分量虽轻,过了三五日却一样让那些威猛的铁勒勇士彻底丧失了战斗力。对于一群东倒西歪又不敢下决心提早毁掉遗宝的病人而言,丢失宝物不过是个时间的问题。双方合作的障碍一旦解除,毕契力和章扬一拍即合,只用一天时间便商定共同用兵的细节。这样一来,满心想多打听一些董峻消息的毕尔达难免失望。这不,已经离开了部落三十余里,他依然追着章扬询问。 “好啦,放心吧毕尔达,你的话我会替你捎给董将军。”章扬笑嘻嘻的扬起马鞭,作了个驱赶他回去的动作,接着又道:“你可要多多注意啊,别再让铁勒人偷机把你抓去。” 大咧咧的一振双臂,毕尔达气鼓鼓地说道:“你看,这几个月的工夫,我可没有白费,现在再碰上铁勒人,打不过我也跑得掉。” 摇摇头暗笑他的稚气,章扬却明白此时决不能取笑他:“好,毕尔达,我就等着在铁勒人的地方再和你相见!” 毕尔达听他把自己看作一个真正的战士,不由喜出望外,正当他要开口应承时,忽然眼睛被不远处海泡子中的突变吸引过去,只见他神情发呆,直愣愣的看着那边惊叫道:“浪飞!浪飞!”章扬扭头急望,却见刚才还波澜不惊的海泡子里竟然卷起了七八尺的波浪。阳光下,那浪头前追后赶时不时拍打在一处,溅起碎花朵朵却又连成一片,晶莹直如彩虹。 “将军,察尔扈草原的鹰神已经说出了预言,这一次,铁勒人必将遭受前所未有的失败!”努力挺起略显稚嫩的胸膛,毕尔达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快乐。章扬怔了一怔,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后面几个通晓草原风俗的随从连忙上前说出个中因由。原来草原上的海泡子不管大小,几乎全都是依靠冰山融水和地下河流支撑,经年累月也未必能看见三尺高的波浪,所以各族大都将高过六尺的景象称作“浪飞”,也一致公认这是鹰神降下的吉兆。如今毕尔达竟然看见往日平静无波的海泡子里激起七八尺的大浪,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鹰神在暗示此次用兵顺利。 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章扬转目望了望四周,忽然脸上涌起会心的笑容,只听见他对着毕尔达道:“既然是吉兆,毕尔达你赶快回去禀告大哥,告诉你的族人这是一次鹰神谕示过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目送着毕尔达应了一声,打马如飞而去。刘猛凑到章扬跟前,仔细的左右观察他的面孔,口中嘀咕道:“我说将军大人,我怎么总觉得你笑的有点古怪?”章扬举目望去,眼见毕尔达早已去的远了,这才呵呵笑道:“说不得,说不得,毕尔达在此,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现在嘛告诉你也无妨。”他扬鞭一指远处的几座山峰,对着那些通晓风俗的随从道:“若我猜得不错,这浪飞的吉兆其实不过是因为三月野风方向多变,恰好此处峰峦众多,几股气流相交,方才激起湖中大浪,却又那里是什么鹰神谕示。我倒奇怪,这么浅显的道理竟然无人揭破?怎么任由流言蔓延?” 那几个随从对视一眼,苦笑着解释道:“其实很早以前就有帝国商人说出这个道理,可是草原上的人不但不相信,反而殴打辱骂那些商人,说他们诋毁鹰神用心不良,久而久之,就再也没有人这么说了。” 一席话听得众人目瞪口呆,半晌俱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工夫,才见章扬哈哈大笑,扬臂凌空抽了个鞭花:“不管怎样,起码这个所谓吉兆示可以让那瀚人对付铁勒的决心更加坚定。既然如此,我们就把它当作鹰神的谕示吧!” ****** 马前的迎春花招摇着它细腻动人的花瓣,微爽的春风将远山清香送来。李邯抚摸了一下还有些疼痛的臂膀,兴奋的张大了嘴巴对着四野喊道:“我李邯回来了!” 我李邯回来了!回音像是迎合他的呐喊,一**一重重循环往复,在山崖峭壁空谷绝涧之间回荡。山下,原本严正紧密的蟠龙峡大营犹如被蜂群嗤了几下,顿时无数人马纷纷乱乱,一起涌出了营门。几个熟悉的身影骑在大青马上,手搭凉棚向上张望。李邯鼻子没来由的一酸,甚至觉得自己的眼角似乎有泪水划出。双腿狠狠夹了夹马腹,他带着满怀思**投向自己的伙伴。 “不错,让你回京城疗伤,看来是对的。”董峻看见李邯顶住了吴平方戈武的乱拳,知道他已经没有大碍,刚才还有些担心的面容不由松弛了许多。 李邯嘿嘿一笑,自腰间拔出厚背铁刀,极花哨的舞了几个刀花,随即得意道:“大将军,现在的李邯,又壮的可以打死牛了。” 大将军……出乎他的意料,董峻并未因为这个新的头衔而高兴,相反倒露出一些忧色:“大将军?哼哼,我这个大将军手下虽然有七八万人马,可战力加起来还比不上当初那两万平贼精骑。” 李邯还来不及诧异,吴平已然凑到了跟前,一五一十把现在的情况向他说明。勒支山脉和钦纳河两战下来,原本的两万多精骑剩余不足五千。等到驰援一线岭后再回到蟠龙峡,又有许多积劳过度的老兵倒了下去,这几个月来虽然断断续续有伤兵归队,但曾经傲视西北的平贼精骑竟是再也凑不满一军之数。而经历了苦战奔援的府兵城卫素质固然有些提高,可一经补充新兵,便又呈现出让董峻咬牙切齿的劣态。大战将至,手中却没有得力的属下,这个新鲜出炉的大将军,正如董峻所说的那样并不让人愉快。 满不在乎的随口笑骂几句,李邯来到董峻身前,拍打着胸脯道:“大将军何必忧心忡忡,我平贼军中,哪个不是练兵的好手。若是大人还不放心,就把我调到新军中,帮着小方一起整顿人马。”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见他口气太大,吴平在旁忍不住道:“如今五军主将除了中军外,全都派到了新军里。听你这么一说,难不成我们都是傻瓜,就你一个能耐?”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李邯当然知道和他并称平贼双臂的吴平有多少本领,他惊讶的问道:“不会吧,你们都去了新军还练不好兵?再说了,那原先剩下的四五千人马谁来带领?” “现在知道麻烦大了吧,自打朝廷下令征召新兵准备进击铁勒,咱们平贼大营已经增加到了七万多人。且不说里面有一半未经训练,就连器械马匹都装备不齐,以前咱们每人有两匹马,现在你知道多少?三个人才有一匹!”吴平一边伸出三个指头比划,一边摇头叹息:“哎,今后咱们再也不能叫平贼精骑了,顶了天也就是平贼精兵。” 扭头看见董峻确认了一下,李邯愣了愣旋又笑道:“既然这样,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我还是回去带那些老兵。” “我呸,美不死你。”吴平恶狠狠的冲他比划了一下拳脚,嘲笑道:“大将军心中早有安排,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去调教新兵吧。” 绞尽脑汁的把军中将领历数了一遍,李邯终是不得头绪,他不服气道:“小方、毕典不去,你不去,、姜思道历来守卫大人不可能调职,如果我再不去,军中还有谁能担的起这个职位?” 走上前拍了拍两人肩膀,董峻笑道:“好了好了,不要乱猜了,平贼精骑副将一职我留给了章扬章佐云。” “原来是他?”李邯的神色稍稍恢复了正常,不管怎么说,章扬带领烈风军千里转战,每每披坚执锐,把他说成是平贼精骑的大半个救命恩人也不为过。再者他原本就是参将,虽说年轻了一点,可光从战报来看也是极出色的, 若是真把剩下的老兵交到他手里,李邯即便有些遗憾,却也要承认这是个不错的选择。 看出他心中还有些不满足,董峻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李邯,莫要以为调教新兵是受了委屈。当年平贼精骑刚刚建立时,不也是一盘散沙?以现在的形式而论,带老兵并不难,反是要把这些稂莠不齐的新人锻打成钢,重新塑造出平贼无敌之旅更为艰难。” 转头望向营中正在操练的士卒,李邯哭笑不得的注视着那些在马上笨拙无比的新兵,双手一摊道:“可是大将军,连马匹都不够,你叫我怎么替你重新练出一支铁骑?” “练不出骑兵就练步兵,我平贼将士,马上是驰骋万里的好汉,难道马下就注定是松软无骨的百足之虫?”董峻的口气越发严峻,落在李邯吴平的耳中,知道他已经开始动了真怒。“军无常势水无常形,兵家变化在乎运用于心,岂可拘泥于辎重物资?李邯,我只给你们四个月的时间,到时候我要在这里看见一支进退守序号令森严的平贼精兵。” 胸口傲气上冲,一股不容他人小视的自尊霎那间浮上了李邯的面颊。他昂首挺胸,双目直视董峻:“大将军请放心,四月之后,我等定能交出一支令必行、行必果、攻必克、守必成的王者之师。” 第11章 鱼鳞 杀声伴着鼓点此起彼伏,蟠龙峡大营前的操练场上,野草藤蔓已被战士们往复的脚步横扫一空。满天的尘土飘飞在空中,把每个人的脸庞都蒙上一层黄色的泥盔。呼吸是如此艰难,夹杂着粉尘的空气让人口鼻发痒。然而,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敢于抱怨。 李邯手执令旗站在高处,面无表情的变化着方向。可怜他只需轻轻挪挪手臂,下面的士卒们却得拼出老命才能赶到指定的位置。这还不算,最让人害怕的是正在急速前进时忽然要调转方向,假如手脚慢上一点或者头脑迷糊一下搅乱了队形,手持军棍立在旁边的执法将官就会十分乐意的把他们拉出队列,送上一顿痛快的大餐。严峻甚至称得上严酷的训练之所以没有激起士卒们剧烈的反抗,那是因为他们都知道,几个月后,死亡的沙场上存活的只有强者。与其在临死前哀叹,何不如在此刻多流一点汗水,多添几份能耐? 令旗刷刷摆动两下,下面的部伍一个漂亮的转向,队列竟是丝毫不乱。方戈武看得舒畅,不由赞道:“李大哥还真是有一套,这才一个月的功夫,就有点象样了。” 停下手中旗帜,摆了个解散了手势,李邯没好气地说道:“得了小方,自家兄弟就不要乱拍马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队列再整齐,到了战场之上能够发挥五六成已是运气。刀光剑影血水残肢,沙场酷烈的气氛下,光有这些没用!” “哎,李大哥怎么这么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听从号令这是第一步,也是最最紧要的关键,大哥之功,万万不可抹煞。”挂着一点笑意,方戈武夸张地举起手臂死命摇晃,仿佛不这样不足以强调他的结论。 “噗哧”的一串笑声,刚刚走过来的吴平正好看见这幕兄弟玩闹,终是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李邯瞪了他一眼,怒道:“你也跟着起哄,再过几个月大战将起,如果不能快点练出锐卒,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哭。” 双手一摊佯作委屈,吴平道:“可别这么说,我又没得罪你,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 气鼓鼓的飞起右脚,扫断了眼前一株小树苗,李邯方才像是出了口气,无奈道:“算了算了,不和你们说了。不过小方,你今天得给我个准信,到底能弄来多少马匹?三四个人轮流骑一匹马总不是个办法,别说四个月,就是一年两年也未必能练出好手。” 这一次极其赞同他的说法,吴平也连忙把脸庞转向了方戈武,疑惑的神情怎眼看去和李邯一模一样。自打在董峻面前夸下海口,他们四人便各自分工行动了起来。李邯负责整训号令,他则负责调教新兵们的技能。可转眼一月有余,配备的物资兵器是增加了不少,马匹却几乎没有变化。俗话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粥,没有良马可恃,自己原先的套路可就都成了摆设。方戈武历来分管后军,如今这困难不逼他逼谁? 赶紧向后退了几步,方戈武警惕的盯着两人,口中却软弱道:“我说两位将军,行行好别再逼我了。咱们整军备战,铁勒也有些察觉,如今边市上几乎看不见马匹,光凭帝国预设的马场,这几个月内能再添上个万余匹就不错了,要是海大将也来插上一脚,至多能抢到六千匹。” “才六千匹?那能顶啥用?就算一人一马,加上原来的最多也就能练个三万骑兵,剩下的难道叫他们和海威的部下一样当步兵?”董峻用兵,历来重质而不重量,西北草原广阔利于发挥骑兵的机动性,自然也就轻视防守强悍行动缓慢的步兵。所谓上行下效,跟随董峻时日一久,这帮家伙清一色支持骑兵至上的论调。早先钦纳河一战伤亡不下于铁勒,更是被他们指责为骑兵太少的罪过。现在一听马匹数量得不到保障,顿时急了起来。 焦躁的盯着方戈武看了半天,直到确定把他逼死也弄不出更多的马来,李邯阴沉着脸不快道:“要是这样的话,大将军那边,咱们岂不成了失信之人。” “那也不见得。”吴平虽然也十分沮丧,却不以为然的反驳道:“步兵就步兵,咱们兄弟虽说骑马骑惯了,可是搞点什么鱼鳞鹤翼之类的阵法也不在话下。不过这么一来,小方和小毕就要重新筹备兵器了,先让我想想。”他低下头盘算了半天,手指一个个的伸出道:“五十人一什,需长柄狼枪十支,铁刹十五根,厚背长刀和藤牌十五付,如意弓十具,再加上防身短刀五十把铁铠铁盔五十套,踏弩五具。嗯,这样就差不多了。” 他说得轻巧,方戈武早已目瞪口呆。此时大营府库之内,大多为骑兵的用具,真要叫他换上个几万人的兵器,累也要把他累个半死。李邯却眉开眼笑,他哈哈的干笑了两声,对着吴平竖起了大拇指:“不错不错,老弟记得还真清楚,既然这样,能者多劳,步兵就让你来练,我还是干调教骑兵的老本行。” 心中有些上当的感觉,吴平眯起眼睛死盯着李邯,像是要从他的脸上瞧出一些端倪。李邯拼命的想要挤出些无辜的笑容,可眉间得意的神情把他内心暴露无疑。好歹也是个堂堂副将,怎么可能忘记如何训练步兵?吴平啊吴平,这回你可上当了。 ****** 穿过一处峡谷,章扬隐约听见山那边传来的呐喊声。他回头一望,只见众人疲倦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离开了那瀚之后,为了抢时间,他们潜踪隐迹偷偷穿越了铁勒人的领地,一路上风餐露宿还要随时注意四周动向,只不过大半个月的功夫,人人都廋了一圈。座下那匹离开京师时精壮无比的骏马,如今也成了廋股嶙峋的模样。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翻过了最后一座山峦,章扬已经注意到自己似乎正巧遇上了蟠龙峡大营的合练。和山头上董峻派出的斥候交谈了几句后,他不由庆幸自己回来的及时。峰下不大的场地里,密密麻麻的排满了数万军兵,层层叠叠的枪林刀海,把杀气直送上云霄。忽然,鼓声一振,一彪轻骑突阵而出,直扑对面步卒排出的战列。那数千烈马由缓到疾,似标枪激射而出。宛如巨石投入了池塘,迎着轻骑突击的方向,守方的阵势开始散动。一重两重三重,那支锋芒毕露的骑兵起初荡起无数涟漪,慢慢的却又被彻底消融吞没。看清了那个阵势极富弹性,章扬不禁向斥候问道:“下面统领守方的是哪位将军?” 那斥候也正瞧的开心,闻言连忙恭敬的回答道:“回将军,是左军副将吴平吴将军,负责进攻的是前军副将李邯将军。” 脑海中重现吴平手拎铁锤冲锋陷阵的英姿,章扬点头笑道:“原来是他,想不到吴将军除了一身武勇,于兵法韬略也颇有心得。” 听他赞扬吴平,那斥候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他挺胸答道:“不是下官夸口,但凡是董大将手下出来的将军,哪个不是独当一面的好汉。” “哦?听你的口气,也是个老兵了。”饶有兴趣地望了斥候一眼,章扬这才注意到,此人虽然年轻,但在外袍下的服饰却表明了他校尉的身份。 那校尉脸色一红,可胸膛却挺的越发笔直:“是,下官跟随董大将已经有三年了,其实在勒支山脉下官见过将军。不过那时形销骨瘦,和现在是不能比的。” 章杨点了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和气地说道:“好好干,也许有一天,在下面指挥的人中会有你一个。” “谢谢将军。”那校尉虽然正在和他交谈,但丝毫没有放松对周围的注意,这时他指着下面营前舞动的一面旗帜道:“将军,大营回话,董大将令将军一行速去中军帐中。” 马儿缓缓顺着山坡而下,透过不时掠过头顶眉梢的枝叶,章杨始终留心观看场中进展。那李邯与吴平二人都是知根知底,这回演练起来你一拳我一脚更加精彩出众。李邯仰仗手中骑兵多机动力高,忽来忽往反覆冲击吴平的左右两侧,而吴平自知己方弱点,稳扎稳打凭着步兵密集的阵势缓缓向前压迫。不一会章杨一行接近了营门,场中的种种细节清晰入目。只见双方都以木质器械代替实兵,前头沾以白灰,凡命中要害一次或者击中其它部位两次以上,则判定对手丧失继续作战的能力。这样一来虽然较之实战稍有不如,可比起以往对着木桩草人干练高明了许多。唯一让人有些遗憾的,就是采取了种种措施后依然不能完全消灭受伤断骨的危险。 “你终于来了!”董峻抢出了几步,率先迎向了章杨。稍有些激动的声音在旁人听来以为他是求贤若渴,可章杨清楚,那是因为他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毕竟,放弃炙手可热的烈风军统领一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的决定。 是啊,在一条高贵无比但束手束脚的龙和一只辛苦奔波却无拘无束的鹰之间,一万个人可能只有十人会选择后者,而他,就是其中的一个。无论前途多么坎坷未来多么模糊,作为九死一生的义军幸存者,他的方向早已经被鲜血指定。 极其标准的行了一个军礼,章扬跃下马来拱手道:“前烈风军参将,帝国西北从司马章杨参见平贼大将军。” 董峻并未还礼,他亲切的上前拉住章扬的手臂道:“章将军不必多礼,我平贼军中上下一心,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这等繁文缛节,今后勿须再用。来来,现在李吴二人正厮杀的热闹,你我一同看看他们的手段。” 此时场中两军汇聚,已经绞杀在了一起。李邯统领的两万轻骑一边轮番冲击着吴平所部,一边尽量和对手拉开距离,给自己下一拨人马留下足够的冲刺空间。从场中局势来看,吴平这一段的训练确实十分出色,现在守方的步卒虽有三万之众,却以五十人一组自成体系,间中以少量的游骑作为联系,即便是其中一部经不住骑兵的冲击而溃散,也丝毫不会影响邻近的部队。 李邯端坐在阵旗下,眼看着手下突击了几次,却总是击破敌方十余支小队后又被更多的敌人迟滞进而消灭。更让他心神不安的是,配备给吴平的五千骑兵,除了那些三三两两半是传令半是战士的游骑之外,依然躲在阵中没有出现。扭头望了望营门高处,迎风飘荡的董字大旗下,数十名将佐校尉正簇拥着董峻向这里观望,他钢牙猛咬,恶狠狠道:“传令,前队回转,王、孙二将军率所部进击敌方左右两翼,周参将招齐部下,随我直破中央。”那王孙二人倒还罢了,都是最近才从府兵城卫中提拔的新人。可姓周的参将却是曾经转战南北的知兵老将,这一次更是临时调来统帅将近万余骑兵的中坚。听到李邯的命令,几人不由一震,鹿死谁手眼看就要水落石出了。 “如何,以你看来,李吴两位将军可有何差错?”望见场中暂时平静下来,董峻拈了拈几根刚刚长出的短须,笑着问道。 脸露钦佩之色,章扬诚恳地说道:“两位将军不愧是历经沙场的悍将,进退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一方将骑兵速度的优势利用殆尽,却绝不陷身于乱战。另一方阵脚扎的极稳,深谙坚壁挫锐持久弊之的要诀。大将军有此左膀右臂,实为幸事。 “哦?”意味深长的拖了一个问句,董峻见他只说了两人的优点,索性露骨问道:“那依你看来,谁人能取胜?” 章扬谦虚的一笑,回避道:“若是其中一人换成了我,另一人必将获胜。不过,大将军请看,他们二人对决的答案就要出来了。” 场中鼓声猝烈,主攻的李邯军中旌旗招展人马嘶鸣,两支队伍扑阵而出,一而再,再而三的分散成无数小队,向着缓步前进的守方两翼突进。一时间,自高处望去,满场都是骑兵飞速攒动的余影。似是没想到李邯会采取多路小股穿插的招数,吴平的中军旗一阵乱摇,眼睁睁的看着两侧的数十个小队被判定丧失战力。 “不错,能想到打散敌方联系,割裂步兵赖以制敌的防守层次,李邯总算动了动脑筋。”董峻五指一碾,像是看见手下出现了一个名将般兴奋不已。可惜他话音还为落地,只见吴平的中军旗忽然斜斜一指,本来就有些难以支撑的两翼部伍顺势向中间收缩,掩藏在阵中的五千骑兵猛地越过同伴,并不与敌方纠缠,而是绕了一个大圈,意图将来敌统统兜进口袋之中。这时原本被击溃的步卒小队纷纷就近集结,很快便在两侧各自形成了一个凹形的阵势。 眉角难掩笑意,董峻点头道:“吴平的应对也算是上策,不予对方纠缠于局部,反而以厚重兵力压缩骑兵的活动空间,可谓釜底抽薪。好好,我平贼军用起步战,看来也不逊色于海威啊。”这时一直站在旁边静观不语的方戈武忍不住道:“可是大将军,李邯手中还有一半兵力未曾动用,守方未必就能稳操胜券。” 董峻哈哈一笑,扬手指着他对章扬道:“你看看,平贼军历来重骑兵而轻步卒,流毒颇深啊。现在胜负还难说,他们就以为我偏向守方了。即是如此,我便问问你们,倘若你们是李邯,又该作何举动?” “驰援!先破敌人轻骑,然后再进攻!” “佯作增援,绕往守方背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忍耐!忍耐!等到守方兵力侧重于两翼,全力以赴突袭中军本阵。” 一个个的建议从众人口中响起,有人稳妥有人大胆,却毫无疑问的将李邯目下所能做出的选择说了个干干净净。“嗯。”缓缓点了点头,董峻道:“我看,以李邯的脾气,必然是要中央突破,直接打乱守方的指挥。” 像是听见了他的定论,一直按兵不动静观战局变化的李邯忽然竖起了己方将旗,身先士卒的率领万余骑兵向着守方有些松动的中央猛插。这次的进攻似乎李邯早有吩咐,一旦突破了当前的障碍,便留下数十人向两翼伸展,阻止对方重新集结。那些按照训练本该停下脚步就地编组的溃兵在骑兵的追赶下不得不继续奔逃,甚至开始引发本方部队的骚乱。 吴平排出的鱼鳞阵,优势在于各个小队编组灵活自成一系,可同时也难免导致局部兵力的弱势。要是放在早先,损失一些步卒并不可怕,任凭骑兵的冲击力有多么强大,厚达数十层的防守阵势足以抵消这个弱点,再加上藏于中军的小股机动骑兵,可以发起反冲锋来争取时间。但是,这一切都因为试图围歼两翼的敌人而失去了可行性。放肆的在数万敌军中纵马驰骋,攻方的部队显然十分得意,那大声的欢笑连董峻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相比起来,守方却十分不妙,刚刚移向两翼的大部人马先是被自己的溃兵冲乱了布置,随后又被敌人游骑牵制,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邯的将旗飞速切向中央。 轻轻拍了拍手,董峻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的转身向营内走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方才还十分高兴得他此时究竟有何想法。是要表扬李邯继承了平贼精骑一往无前的冲击力?还是会赞誉吴平在短时间内就调教出一支可以抗衡骑兵的新军? 第12章 定论 帐内鸦雀无声,刚刚从练兵场赶回的李邯吴平脱去了头盔,大口大口得喘着粗气,眼睛却紧张的顶着董峻。这毕竟是一场演练,胜负也许不重要,但是他们的表现究竟能否得到董峻的认可,倒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五指敲打着案台,董峻微闭双眼,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像是惊醒过来笑着说道:“噢,都到了,李邯吴平,你们干得不错。短短不足三月时间,能有这般成绩,可以给你们记上一功了。” 两人不好意思地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答道:“回大将军,新军虽然初具战力,但还需仔细调教,卑职此时不敢领功。” “好,居功而不骄,不愧是我平贼双臂。”董峻赞了一声,忽然转变话题道:“以你们亲身经历而言,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客气的退让了几下,李邯敌不过吴平的谦让,率先答道:“以卑职之见,新军骑兵虽比不上原来精锐,但如能始终保持集团运动,应该可以弥补训练不足的缺陷。方才的演练中,由于突袭两翼的部属分为小股多路,暴露出一对一能力的低下,即便是与步兵相比,也只能勉强达到一比二的战斗力。由此可见,要想胜过在马背上长大的铁勒骑兵,新军只有握紧成拳以多胜寡。当务之急,是强化骑兵在作战中相互协同的意识。至于马术战技,需要时间慢慢熟练,急也急不来。” 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了解,董峻又将目光转向了吴平。像是因为刚才合练中战败,他低头紧张的咳了两下才开口说道:“新军中有一半是原府兵城卫,初步的个人搏杀技能都有一些底子,比起刚刚骑上马背的骑兵那要好上太多。现在全军上下对于鱼鳞鹤翼等等阵型已经十分熟悉,因此以卑职的浅见,下一步只需再强调一下小队溃散后的应对措施就够了。” 伸手一抚面颊,董峻面带遗憾的看了看两人,感慨道:“要是就事论事,你二人的见解也算是对症。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场合练最致命的缺陷是什么?” 致命的缺陷?听到董峻的疑问,非但两人大眼瞪小眼毫无头绪,连立于帐中的其他将领也露出困惑的神色。从整个过程来看,除了战力还不够强大,李吴二人的调度可说是中规中距全无破绽,那里有什么缺陷可寻? 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庞,直到目光落在章扬平淡从容的脸上,董峻才叹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诚不我欺。看来,只好让新来的章将军说说看法了。” 众人讶异的目光里,章扬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的说道:“大将军有命,下官敢不遵从?只是各位都是久经沙场的虎将能臣,倘若下官说错了话,还请大家多多谅解。”见众人俱都点头应允,章扬在董峻催促的目光下,站出来说道:“骑者之利在于速度,步者之利在于稳健,就刚才合练而言,李邯将军的调度固然完全正确,就是落败的吴平将军也完全可以扭转败局。”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哗然,倒是李吴二人脸上露出终于碰到知音的神色。章扬挥了挥手,继续道:“若吴将军手中是支久练精兵,在李邯将军突袭两翼之际,必然会将鱼鳞转为鹤翼,如此一来,虽然兵力依旧侧重于两侧,但中央后撤形成三面夹击之势,李邯将军绝不会再试图进击中央,而只有增援佯动部队这一条路可走,接下去就成了一场消耗战,谁胜谁败全凭天意。下官以为吴将军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怕新军操练不足,一旦猝变阵势打乱了预先的准备,反倒给了李将军可乘之机,于是就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望见李吴二人频频点头,帐内诸将知道他说的果然切中要害,却不料他话音一转又道:“假如只考虑这个问题,今后新军成形,自然就会解决。但是,李吴二将军的合练虽然深谙兵法,却定错了条件。不客气地说,这次的合练从李邯将军动手起就走错了方向。” 刚刚平静下来的人们又一次开始喧哗,直到董峻示意众人噤声方才沉默下去。章杨迎着李吴二人惊异的目光,泰然自若道:“二位将军的错,不在用兵,而是弄错了演练新军的目的。平贼军之所以扩大,为的是要对付铁勒人。李将军以帝国骑兵战法进攻,吴将军又用对付帝**队的招数反击,纵然打的再漂亮也是误入歧途。时间紧迫,大战近在眉睫。新军要想能发挥作用,就必须针对铁勒人的习惯进行演练。” 看见董峻流露出嘉许的目光,众人垂头略一思索,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此时章扬客客气气的对着李吴二人拱手道:“下官刚到西北,虽然经历了勒支山钦纳河两战,但要说对铁勒人的了解,那是万万比不上两位将军。下官请问,帝国和铁勒的骑兵有些什么区别?” 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大脑考虑,李邯脱口道:“帝国战马速度快但耐力小,士兵善于刀剑而短于骑射,铁勒则正好相反。” “正是!”飞快的附和了一句,章扬解释道:“既然铁勒战马慢而持久,勇士又擅长弓箭,下官可以肯定地说,面对吴将军排出的坚阵,除非是拥有压倒的兵力,决不会像李将军那样以锋矢大举进攻。他们更可能会乍分乍和左右游动,不停骚扰防守方,等到阵型松动有机可乘方才一哄而上。” 渐渐听出了些许味道,在座的众人都是曾和铁勒周旋许久的老将,将这话和自己往昔经历稍加印证,不由暗自赞同。董峻见帐内人人只顾沉思,轻咳一声道:“如你所言,新军又该专注于哪些方面呢?” 章扬调转了身子对着案台,十分谦虚地说道:“各位将军只是被习惯一时左右,却并非不知应变之道。大将军,下一步该如何督训,还是由李吴二位自行决定才是。” 笑着向前迈了几步,李邯凑到他的身旁,极亲热地搂住他肩膀道:“哎,我说章将军,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嘛,今日咱们都成了一家人,你又何必推托。”眼看吴平也随声附和,章扬知道再怎么藏拙也躲不过去,他点了点头刷的一声抽出战刀,走到帐中空地笑道:“既然一定要我说,那就全当抛砖引玉仅供诸君一笑。” 话音刚落,刀尖已飞速在地上画出察尔扈草原的轮廓,在南端切了几道横线后,章扬抬头道:“各位将军请看,察尔扈地域辽阔,幸而南方有锁天关一线岭蟠龙峡等等天险,帝国百余年来,只需重兵驻防,便可牢牢的将北方各族关在草原之上。但是,既然我军要北上远征,那么原先的地利必须忘记,从现在起,我们就要留心是草原上的地形。” 他手脚不停,在那轮廓内划出两条长线,一条自北而南,另一条从东向西。“各位,这两条线代表草原上最大的两条河流,南北向为唐其力河,东西向为依轮河。下官有幸此次代表帝国出使,得以亲身体验两地的区别。唐其力河既宽又深,但水速甚慢,加上我军自南向北,此河并无太大作用。而依轮河则相反,河道狭窄水速极快。加之处在草原深处横贯于东西,极有可能阻碍我军的行动。”说到这里他收刀回鞘,转向众人:“我帝国各军擅长利用地利,然查尔扈草原虽方圆数千里,却没有一处高山险峰,仅有百丈以下的丘陵。此次征战,必然以野战定胜负。因此如何抗衡铁勒来去如风的轻骑,如何挫败敌人利用依轮河天然地势割裂包围我军各部,便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听他兜兜转转地说了半天依然没有提到如何训练新军,帐内众人的神情顿时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为他是纸上谈兵全无具体对策,另一派却满脸凝重侧耳倾听。后者大多明白战争一事,除了强弱悬殊之外,逃不过以我之不可胜待敌可胜的道理。而要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将方方面面全部考虑进来。只有把握住全局动向,才能做出针对性地措施。 此时一员偏将听的晕头转向,下意识的插嘴道:“管他地利如何,帝国财富人力无不胜于铁勒数十倍,只要谨守稳健二字,战火烧在草原上,拖也能把他们拖死。” 嘴角斜斜上扬,章扬无奈的苦笑起来,他望着那个头脑简单的偏将和声道:“帝国究竟胜过铁勒多少,能否和他打一场持久战争,我想只有问方将军才知道正解。” 不满的瞪了那个偏将一眼,方戈武十分恼火平贼军中居然还有这样不知形势的家伙。要是能耗的起,帝国何必冒险北进,守着南边天险不就成了。他望见董峻示意他尽管说,便出列道:“单把财富人力换成金银,帝国确实可以胜过铁勒数十倍。但若折成军队的开销,只能勉强维持与铁勒的均势。本将协管后勤辎重多年,深知我军甲胄兵器耗资惊人,且如大军北进,粮草转运的负担更加沉重,想在草原上和铁勒僵持,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接过他的话语,章扬紧跟着说道:“既然不能与铁勒僵持,我军唯有与敌速决。不过,吁利碣数十年来纵横草原,绝非无能之辈。面对我军挟举国之力奋力一击,多半不会贸然决战。以下官估计,铁勒有两个选择,一是利用游骑补充方便的优势,将大军分散各地避而不战,待到我军气势衰竭无功而返时方才衔尾追击。二是靠依轮河天然险阻分割包围,以图一口一口的吃掉我军。” 他说到这里帐中除了董峻,人人都有些忧色,吴平更是急道:“真要是碰上他们选择第一条就坏了,搞不好本来准备犁庭扫穴的人反而落了个抱头鼠窜。” 和董峻交换了一下眼中的笑意,就在他突然响起的哈哈声中,章扬摇手道:“那也未必,有道是无恃其不来,无恃其不攻。帝国既然准备决战,又岂能毫无对策?我军深入草原,必将掠其物资以助战,若吁利碣果真有大忍之心,也要考虑战火经年,即便取胜定将元气大伤。所以,只要我们放出诱饵,而且要够大够肥够好吃,吁利碣能退一次两次,却绝不可能永远放弃机会。再者,那瀚喀罗已同帝国结盟,我军一动则起而呼应。到了那时,铁勒肘腋生变前有强敌,战与不战非他所能决定,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在何时战?何地战?所以,新军所要针对的就是一旦处身草原孤立待援之际,怎样坚持到底。” 一阵兴奋的嗡嗡声四处响起,知道章扬出使塞外的人员本来不多,如今听见那瀚喀罗两族倒向了帝国,不由感到己方又多了几分胜算。而李邯吴平早知此事,看见章扬平安的回来,心中已有准备。在众人被好消息冲昏头脑之际,他们却注意到了章扬最后的一句话。 “章将军,你说新军要苦练孤立待守,不知从何而起?别的不说,就是海大将征战已久的百战精兵,也绝不敢在草原上和骑兵争锋。本将以为,北进之战步兵只能充当配角,应该练如何迟滞敌人进攻,掩护主力反击,而不是想着孤军作战独当一面。”虽然认同章扬在战略层次上的分析,李邯仍然表明了自己对新军的态度。既然草原无险可守连章扬都承认,那步兵又怎么可能对抗骑兵?打输了跑不掉,打赢了追不上,根本没有希望。 见他问的敏锐,章扬心中暗赞一声不愧是董峻的左膀右臂:“李将军说的本来不错,但是帝国此次出征,所调动的兵力定是整补以后的海大将和董大将。按照离京时左领军卫的计划,平贼军将增加到八万人,海大将则会扩充到十五万人,两军合计共有二十三万之众。而铁勒呢,上次南犯举全族之兵外加那瀚喀罗也不过二十万,如今两族倒戈,吁利碣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这么多人马。如果碰上海董两军一起行动,想来他宁可看着草原陷于战火之中也要避让。要是海大将和董大将分开,将军以为他会供给哪一路?” 李邯本想说给铁勒添个胆子也不敢进攻平贼军,可细细一思量,却只能沮丧道:“自然是我们。” “李将军确实是将才。”章扬大大的夸了他一下,继续道:“董大将平贼精骑善攻之名天下皆知,海大将则以守如泰山着称。一边是重攻的八万人,一边是重守的十五万人,放在往日,吁利碣肯定毫不犹豫的先攻我军,然后对付海大将。但是现在,我料他一个都不会进攻。” 再次自信满满的说出判断,然而却并没有引起帐内诸将的反驳,迎着他们欲知究竟的眼神,章扬进一步解释道:“勒支山一战,董大将以一万敌五万,最后等到援军反而取得了钦纳河的胜利。虽有地利之故,更重要的是平贼军的忍耐顽强出人意料。经此战后,吁利碣想必明白,固守一途,董大将非不能也,乃不为也。若全军八万尽聚于董大将旗下,谅他吁利碣只敢持兵徘徊不敢冒进。可是这样一来,损人而不利己,战事拖延不决,只会两败俱伤。所以,要想把他诱出来,唯有将平贼军最大的软肋暴露给他看。” 最大的软肋?堪称天下第一等强兵的平贼军也有软肋?不但诸将不解其意,就连董峻也露出好奇的神色。纵横西北几十年亲手锻打的平贼军竟然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软肋吗? “不错,软肋!”肯定的点了点头,章扬一指董峻说道:“平贼军的软肋就在于董大将,董大将在,平贼军是第一等强军,董大将若不在,平贼军能有几流,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闻言各自释然,董峻在他们的心目中,本就如天神一般威严。以书生意气席卷万里,这样的将军到哪里再找一个?习惯了他的镇定,习惯了他的激昂,习惯了他的从容,习惯了他的刚烈,一支从头到脚都被刻上深深烙印的军队,如果失去了自己的主将,结果谁能知道? “不过这不可能,只要平贼军还有一个人在,董大将就决不会受伤害。”一直隐在暗处的中军副将姜思道赫然站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十分坚毅,面容上清晰的线条表明了他的决心,眼中的那股狂热更是激起了众人的共鸣。 “是啊,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乱七八糟的叫嚷声中,章扬平静的说道:“下官也知道不可能,但是要想让吁利碣上钩,还需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噪杂声越发热闹,一旦触及心中的支柱,这些勇猛善战的将领们轻而易举的丧失了判断力。董峻摇了摇头,眼前这一幕不更加证明了章扬所言切中要害吗。 “章将军的意思是平贼军的一部脱离本军充当诱饵,只有确信本将军不在其中,铁勒方才会试图围歼一部,而我军也才会有机会与之决战。前提是诱饵不但能拖住敌人,还要能坚持到援军到达。”不容置疑的声音传遍大帐,在董峻明白无误的说明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事情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十分清楚,诱敌而聚歼的任务十之**要落在不是主力又行动迟缓的新军步兵头上。 扫了一眼众人,章扬强调的加了一句:“所以我说,新军的下一步不是追求如何消灭敌人,而是如何在优势敌人的攻击下生存下来。” ****** 西边的红霞映满了天际,皇城口的青铜狮子,在落日下暴露着狰狞的唇齿。扭头望望那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正在一分分的黯淡,柳江风忽地打了个冷战。 刚才在皇帝身边,他又看见了那个自称能炼长生丹药的术士,虽然在自己厌恶的目光下他畏畏缩缩不敢正视,可皇帝那红的有些变态的面容,已经说明了一切。曾几何时,那迎向千军万马也不恐惧的皇子如今随着年华老去,竟然开始相信虚无缥缈的传闻。而人,岂能不死? 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柳江风转过身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一点点失落一点点困惑向着宫外走去。迎面,春风拂动柳梢,清爽而又遐意,远处沿街奔走的人群,在安详平静的气氛中即将度过又一个夜晚。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人臣但能如此,不管天恩多高多厚,想必也问心无愧了吧。柳江风握紧了拳头,脸上的虬髯忽然根根竖起。他的脚步越迈越大,在陶土浇垒的百官朝道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晚霞愈加红润,像是要抢在斜阳垂落之前将光辉铭刻在人们心中。邻街几声昏哑的二胡,曲折委婉的泣诉着曾经的沧桑。 时间!我需要的是时间! 柳江风坐上久侯在外的官轿,脑海里却始终执着着那份信**。如果给我十年,我定能重献给皇帝一个不朽的帝国;如果给我三年,我定能把摇摇欲坠的国家修补成牢不可破;如果,这一切都不可能,那么请再给我一年,我将竭尽心智,把威胁帝国的外敌彻底扼杀。 然而,我誓死效忠的帝王啊,你?到底能给我多少时间? 轿外朦胧的夜色中,一群北归的大雁正排着整齐的人字翩然飞过。柳江风将头探出轿外,紧盯着那些归家的鸟儿,嘴角默默无声的嚅动了几下。海威,董峻,你们可知道,我已经把帝国万千百姓的命运交到了你们的手中?气吞虎狼的将士们,你们可知道,北征察尔扈草原,不是为了宣扬赫赫国威,而是将生死存亡当作了一个赌注? 夜,终于不可抗拒的来临了。就在黑暗彻底笼罩大地前,柳江风震惊的看见,满天晚霞在烟消云散的瞬间,忽然迸发出血一样的娇艳。 第1章 揣摩 几头猎犬萎靡的匍匐在马旁草地上,往日气焰薰天朝天直竖的尾巴此刻却无力的贴服在股间。森白的牙齿缝中,长而猩红的舌头软绵绵的耷拉在鼻下。仿佛十分藐视它们的狼狈,正在低头啃噬青草的马匹呼噜噜的弄出一串响声,竟然将口鼻伸到了猎犬眼前。 在数百名扈从的拱卫下,吁利碣斜倚在随军软榻上,双眼半眯半张,也不知此刻在想些什么。 丙酉年七月,北谅帝国破虏大将军海威率步骑十二万自东路而出,十余日便已越过揽月峰锁天关指扑察尔扈草原。与此同时,平贼大将军董峻拔西线八万壮士,旌旗蔽日振鼓而进,兵锋更是犀利。虽然早就注意到帝国方面大半年来增补边军,动静有些不寻常,铁勒一族却从未料到北谅人敢于放弃地利,挥戈北上。百余年的争战,从来都是铁勒趁着秋高气爽草长马肥之际扬鞭南征,即便是北谅帝国极盛之时,也不过将交战的地点前推到锁天关一带。正是因为这种思想上的惯性,一心盘算是否在今秋再次南犯的铁勒,面对帝国突如其来的奋力一扑,急切间竟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去岁的交战,铁勒虽是压得海威董峻二人苦苦支撑,可自己付出的代价也相当可观。猫儿湖的会战,一线岭的相持,董峻的突袭,勒支山的围困,还有那让铁勒人深感耻辱的钦那河之战,背后支撑的是无数铁勒男儿的鲜血。为了恢复元气,循着往昔惯例,除去汗王亲领的数万人马,其余都散居各部。如今即便飞羽急召,也需个月时间方能整顿复建。更让吁利碣心烦的是,久无音信传来的那瀚喀罗两族竟然也在背后动起手来。比起初进草原步步留心的帝**队,两族攻势要凶狠的多,短短十几天时间,已经横扫三个部落,要不是奔古尔查及时增援,只怕两族联军气焰更加猖狂。 轻轻的摇了摇头,吁利碣有些后悔当初的大意。几个月前那瀚喀罗两族消息断绝,自己就已经起了疑心,偏偏又抱着侥幸的心理,认为他们未必敢将全族兴亡轻掷于险地。一步错步步错,现下前门有虎,后院有狼,西铁勒百年惨淡经营起来的家业,忽然面临一朝破灭的危险。这,委实是自己的失误啊!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吁利碣举目望去,见来人俯身马背,发辫上两缕白羽飘飞,正是铁勒一族最快的信使——飞羽。他眼角豁然一跳,倒也摸不准又有何事发生。 眼见得那信使奔到外围,急急递上一卷羊皮筏,旋又纵马而去,吁利碣已经沉下气来。自打十五岁起跟随父亲四处征战,烽火狼烟早已把他一颗心锻打的坚硬如铁,管他是天崩地裂抑或是山呼海啸,自己但有一个口气在,便要挺直了身子面对。 “哼哼,海威董峻难不成还真想扫平我铁勒?”接过了羊皮筏展开一看,吁利碣冷笑出声,随手将文书传给身旁扈从。 信中消息来得十分详细,不但将海威董峻此刻所在交代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们此次出兵筹备的粮草物资都一一说明。想着那些足以支撑数十万大军征战一年的辎重,吁利碣脸上不以为意,心中却不免有些慌恐。秋季未到,族中放养的牛马牲畜还散落在各地,若是海威董峻真的在草原上驰骋数月,对西铁勒一族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但要是想正面交锋,又谈何容易?现在他二人齐头并进,隐有互成犄角之势,少了宦官监军,更挟王师远征之霸气,委实不是自己仓卒间所能应付的。何况,那瀚喀罗两族肘腋生变,非但害的自己不能像去岁那样凑出二十万大军,反要抽调数万人马前去应付。这样算来,须得尽发族中十五以上的男子,方能在兵力上达成一比一的均衡。只是,万一到了这般田地,无论胜败,铁勒都承受不起。 在心头盘算了半天,吁利碣依然拿不定主意。究竟是战?还是退?是力保寸土不失?还是忍住疼痛,择机而动?几个**头翻来覆去没个消停,弄得他也口中不住的嘀咕。这时那几匹马儿像是有些意犹未尽,居然用头拱了拱猎犬,似是不依不饶,非要吃到它身下的青草。猎犬还未移动身子,不满的鼻息声已经惊动了吁利碣,他一震之后抬头张望,发现身旁扈从们俱都盯着自己凝重犹疑的脸上,这才警觉有些失态。当此紧要关头,士气如何能够低落?脑中电般一转,他忽然撮口打了个呼哨。 说时迟那时快,这边呼哨声一起,萎顿在地上的几条猎犬立即疲态尽消,腾地跃空而起,猛然咬住了马匹的咽喉。旁观的扈从一阵惊呼,正待抢上前去喝斥叫骂,吁利碣却哈哈大笑,伸手阻住了他们。“你们且看,便是一犬,被人逼到了头上也要发威,况我堂堂铁勒?祖宗百余年开拓,方才建下这片基业,如今北谅帝国大军压境欺到了门口,不给他们点教训,岂不可惜了那跋涉千里的辛苦?”他语气豪迈,洪亮的声音在广稠的草原上四散传开。众人听的心头振奋,不禁一扫眉头晦暗,轰然齐声应诺。 双手向后一背,吁利碣拿定了主意,肃声道:“传我军令,命奔古尔查死守黄草川一线,三个月内不得让那瀚喀罗的叛军前进一步。再令,各部零散人马半月内务必于唐其力河源头集结完毕,汗帐本军随我转移到依轮河以北。没有我的命令,敢与北谅军擅自交战者,虽胜亦斩!” 察尔扈草原是如此宽广无边,骄阳直似烈火般无遮无掩,齐膝的绿草深处,空气早已被烤灼成一团湿热。几乎有些发烫的野风中,无论人马都无法抵抗对水的渴望。举目四下里张望几番,章杨回头作了个安全的手势,率先一抖马缰,自土丘驰下,直奔向不远处的水泡子。 自从进了草原,他便自告奋勇,领着五千精骑引为先驱。这一路行来也有半月左右,虽是因为小心谨慎日行不过四五十里,但至今未有一战也让他不得不佩服吁利碣的忍耐。最让他有些担心的是,军中渐渐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傲气,全然忘了一年以前正是同样的对手把自己打得苦不堪言。铁勒,这个来去如风的强悍民族,一旦融入到生养他的草原之中,哪里是那么容易征服? 匆匆汲满了带来的水囊,他向身旁的向导问道:“唐其力河离此还有多远?” “回将军,这里向西二十里,就能看见唐其力河了。” “二十里?”他低低的应了一声,随即转头道:“单兄,我和小猛带上三百人马先去看看,你领着全军在此扎营,等待董大将本军。” 单锋身披校尉甲胄,似是完全适应了军伍,他起身应道:“好,但要速去速回。” 三百轻骑如同一缕飞烟,绕过水泡子,向着西面驰去。这一路奔驰而去,只见天上白云苍霭,远山含黛,似有似无的雾气在一眼望不见边际的绿野之上缓缓飘动。几只大雕犹犹豫豫的在空中盘旋了数圈,终是不敢贸然对这些生人发起进攻。 也不过就是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前方忽然出现一座数十丈高的土丘,恰恰遮住了视线。章扬微勒马缰,转头向向导探询。那向导原是早年往返于帝国与草原之间的商人,这一段路途本就是极熟悉不过的,如今迎上了章扬的目光,不由笑道:“将军但请侧耳细听。” 听他如此一说,章扬这才注意到土丘那边确有些水声传来,只是那声音极其微弱,几乎淹没在野风之中。确认了唐其力河就在眼前,一干人等无不精神大振。直到了此刻,他们才真正觉得自己确确实实闯进了草原。 “唐其力河边必有芦苇,咱们就去折上几枝,也好在大将军面前做个凭证。”章扬扬起马鞭,遥遥一指土丘,摒气喝了一句。众人齐齐笑应,纷纷随着他催马向前。土丘原本就甚是平坦,他们再一加速,转瞬便已到了高处。然而居高临下放眼望去,随着那珠串般的唐其力河一同跃入眼帘的,却是他们怎也想不到的情景。 唐其力河九曲十回,在如绿海一般的草原上时隐时现。土坡下是一片相当宽阔的缓坡,数百名铁勒男子驱赶着一群牛羊,正顺着唐其力河向北而行。丽日蓝天下,千余匹各色牲畜加上铁勒人纷杂的服饰,宛似五彩云霞点缀在四野。然而铁勒人显然习惯了警戒身边的动向,就在章扬一行跃上高地之时,也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他们。这完全出乎双方意料的巧遇,显然令彼此都有些愣怔。帝**队这边固然是全都把目光聚集到章扬的身上,铁勒那边也齐刷刷的转头望向了队列前头的首领。 稍稍怔了怔,章扬视线不由自主向着铁勒首领的方向投去,几近千步之遥的距离,虽然无法看清对手的面目,他却依然感到两股强烈的战意在空中虚虚一撞。胸口腾的一下仿佛烈火就此燃烧,他锵的拔出战刀,斜指前方断喝道:“随我冲!”话音未落,座下骏马已跃出数丈,如风雷疾电冲阵而下。三百轻骑热血上涌,抽刀打马嘶吼着随他扑向敌人。只有那向导偷偷落在了后面,有些畏惧却又无可奈何。这草原辽阔,正是适合发挥铁勒野马耐久之力的好地方,怯战回避是万万行不通的。只是,眼前这些敌人,摆明了人数要多上许多,胜负之数又有谁人能知? 章扬自然不知道他的**头,此时他俯在马上,刀在手弓在腰,一腔杀意恰是汹涌澎湃的时候。马声急急刀光闪闪,奔腾而下的铁流瞬息便冲近了敌人。而敌人迅即的反应,丝毫无愧于经年鏖战的名声,还不等他们切入人群,铁勒已然匆匆编好了阵型,迎头反击过来。 两股人马碰在一处,转眼便多了许多无主的野马。人群中,或是刀光一闪,或是箭影一掠,必有哀号声得意声响起。埋身于铁器锋矢之间,谁人敢自夸无敌?便只为着自家性命,也须拼尽全力,杀了眼前敌人才是。 一波厮杀还没分出胜负,突然北谅军随着章扬回师急撤,仗着马匹冲刺的优势转眼奔回了土丘。还没等铁勒人从追与不追的犹豫中做出决定,北谅军忽俄又折返而下,再次冲击铁勒的阵型。水滴可以穿石,百炼可以成钢,饶是铁勒的队伍还算整齐,三番五次之后,终于在大队的中央,无可奈何的裂开了一道小小口子。缺口既现,便再也没有人能挡住北谅军的舍死突击,一干人马直到杀透人群,方才背靠唐其力河傲然展开了战旗。 殷红的征袍带血的战刀,在猎猎迎风飘舞的旗下,如同吞噬天地的黑暗,压迫着铁勒人的心灵。习惯于所向披靡的勇士,面对比自己更疯狂更勇猛的敌人,何尝不感到惊慌?沙场,本就是勇气的对决,当伴随自己挥刀跃马的支柱有了动摇,哪怕不过是一分一毫,也足以让战局倾斜。 就在最后疯狂爆发前的片刻静默中,两边战士惊讶得望着旗下章扬收刀回鞘,缓缓摘下腰间弓箭,左平右举,吱呀呀已将铁弓挽了个满月。众目睽睽下,那支寻常的不能在寻常的箭矢,越过了两百步的距离,生生噼断了铁勒人的麾旗。 募然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喊,隆隆的马蹄声中,北谅军的刀剑枪矛在阳光里耀出一片光芒。 “丙酉年七月,上怒于北虏屡犯我边陲,令破虏大江将军海威,平贼大将军董峻,举二十万王师,挟百代难见之雄心,行亘古未有之壮举,讨伐胡寇。震于我帝国煌煌天威,畏于我雄兵赫赫武功,那瀚从于马前,喀罗附于骥尾。北地祸乱,已具清平之端。 七月末,大将军董峻所部,于唐其力河与敌接战,是役,斩首千余,虏获牲畜无数。逾三日,海威军前锋进至老龙子口,俘敌两千又三。 兵戈一起,即显我帝国声势;战阵初胜,更璋我将士武勇。 壮哉!千载未收之草木山川,百年流离之边疆子民,今可归矣!” “可笑!”柳江风冷哼一声,掷下手中史稿,不悦道:“狐直此人,虽有傲骨,却免不了文人矫饰之恶习。董峻所部杀敌不过五百,海威俘获的更是妇孺,可在他手里,夸大到这般田地。更何况兵危战凶,怎敢未战而言必胜?” 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铁贞笑道:“柳公何必如此气恼?狐直如此下笔,自是感慨于帝国终于进军草原,不复往日被动。夸张是夸张了一点,不过也只有我等寥寥数人可见,实不足为虑。” 瞄了一眼棋盘,柳江风不假思索的拍下一子,旋即抬头道:“正因为此乃后人所见之史稿,更不能信笔而就。铁公你可知海董二人进军以来,大小十余战,铁勒出动的皆不足千人。由此可见,敌人正隐忍不发,一旦真正动起手来,必是石破天惊的手段。” “这……”铁贞哑口无言,他当然知道凭自己的本事,要在柳江风面前谈军论武那还差的太远。摇了摇头,他迟疑着拈子在棋盘上空游离了几下,这才放了下去。“柳公所言自然有道理,但此次兴兵,粮草充足准备完善,纵然铁勒有决战之心,未必就能讨得好去。” 飞快的跟着他应了一手,柳江风斜了斜嘴角道:“不可小视啊铁公,铁勒能为患北疆百年,自有其过人之处。若不是有那瀚喀罗两族倒戈,帝国出兵也只有五成胜算。” 思虑了半天不知如何应对柳江风的进逼,铁贞索性收回了棋子,靠在了椅上:“要依我看,海威董峻皆大将之才,这些事情就让他们去考虑吧。倒是今日皇上不知何故,忽然任命管捷为右领军卫。此诏命一出,恐有变数发生啊。” 说到管捷之事,柳江风心绪顿乱,他一拂袍袖恨声道:“还不是钱浚之弄出来的花样,什么右领军卫长期空闲平生事端,我看定是他收了管捷的好处。也不知今上是如何考虑,竟然下了这等诏书。从今往后,管捷气焰必越发嚣张,再无人能制。” “柳兄竟也糊涂了。”铁贞一改称呼,语气竟是十分艰涩难明。 不解的抬眼相望,柳江风奇道:“我糊涂?铁公此言何解?” 仰天长叹了口气,铁贞闭目犹豫了半天,方才下定决心道:“柳兄,此刻乃你们兄弟相聚,有些话从我口出自你耳入,再无外人知晓。我且问你,当真以为这诏命全是钱浚之的主意么?” “这等不知利害的封赏,想来自然是今上受了钱浚之的蒙蔽。” “柳兄!”铁贞急喝一声,探身前俯几乎凑到了柳江风的耳边,手指那刚刚布局的棋盘急急道:“以柳兄之见,此时棋局能否看出胜负?” 扫了扫棋盘,柳江风应道:“自然不成,如今不过寥寥十数手,步步皆是定理,如何能分出胜负?” 抚掌点头应和,铁贞道:“正是,这盘上你我所下,皆是前人有过定论,至此局势犹为两分。故柳兄棋力虽远高于我铁贞,却还没有肆意欺凌。而铁贞虽自知不敌,也不想早早的挑起战乱。可柳兄对棋局如此明了,何以对管捷一事却坠入迷雾之中?” “你是说……”柳江风的声音没来由的一低,有些震恐有些惊惧。“不,不,今上决不会动这般脑筋。” “如何不会?柳兄你又犯糊涂了。上位者,节制下属,便如这布局之子,时时考虑折冲均衡。以前边军与虎贲羽林相互遏制,自然风平浪静。现在刀兵一起,京内京外,再无一兵一卒可以影响柳兄。今上虽然对柳兄极是倚重信赖,但拔管捷以制柳兄实如这枰上之子顺理成章。这,才是管捷能成为右领军卫的真正原因。” 说完这大逆不道的一席话,铁贞也感到背上衣饰已湿了一片,他如释重负的倒回了椅中,接着道:“只是柳兄也不必多虑,今上此举,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绝非对柳兄有何不满。依我看,论起揣摩今上的心意,你我二人比起钱浚之,那是大大不如啊。” 手中棋子哗啦啦的散落在枰上,柳江风闭眼缓缓嘘出一口气。 第2章 豪赌 伸手递过一张银票,黑衣人对着钱浚之恭维道:“多谢钱大人鼎力相助,此番我家将军心愿得偿,今后必有厚报。这点小意思只是聊表寸心,待我回返军中,我家将军自会另行派人按约定奉上。” 伸手接过银票,随意的扫了眼,钱浚之的脸上有一丝失望闪过。那黑衣人看见他这般神色,双眸中精光猝然一现,旋又慢慢沉静下去。 “既如此,钱某就不留你了,你回军中见到管将军,就说钱某恭贺他一路高升。”抬手举起茶杯做了个送客的手势,钱浚之再也不看这来去突兀的黑衣人。直到那人走出了房门的一瞬,才见他面颊抖了数抖,浅浅的浮起一层嘲弄。估摸着那人去的远了,他忽然扭头对着内室道:“出来吧。” 随着他的吩咐,内室里行出一个身材壮硕腰带阔剑的汉子,那人来到钱浚之身前,恭谨的行了个礼,回答道:“大人。” 钱浚之眯起双眼望着门外,口中淡淡问道:“郭干,以你这京中第一高手看来,此人有几分能耐。” 那郭干闻言抬头,眼中却流露出几许迷茫:“回禀大人,此人行动时肩腰腿足十分协调,右手修长有力,分明是个用剑的高手。然此人开口中气略有不足,有些不知自爱,又不太像沉衍于剑道之人。若是按照常理而论,充其量不过是个二流人物。可郭干有一事不明,此人站于室内,杀气四泄,虽隔墙犹有所觉。若据此而论,就算郭某与他放对,也不敢妄言能制得住他。” “嗯?”拖了个长长的鼻音,钱浚之不满的望向了他。自从那夜被黑衣人威逼利诱,转过两天钱浚之就竭尽所能四处搜寻高手护卫。然而眼前这个被称作京中无双,耗费巨资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的汉子此时一席话,却令他大失所望。他之所以肯替管捷求取右领军卫的官职,小半部分是畏惧那刺客的身手,其他的倒是因为管捷出任右领军卫恰合皇帝权衡群臣的意愿。但管捷这一次的要求是顺水推舟两不吃亏,下一次呢?如果管捷尝到了甜头,无论大小都给他来上这么一手,岂不令自己十分麻烦?无论如何,决不能再让这黑衣人如此轻松的进出。他心底决心一下,沉声问道:“郭干,你就给本官一句话,到底能不能对付他?” 郭干虽是武人,但场面见得多了,自然明白钱浚之话中隐藏的意思。他犹豫了片刻咬牙应道“要是郭干一人,委实不敢打上保票,不过郭干还有一朋友名叫薛冬,身手也相当不俗,若能得他相助,郭干敢以性命担保大人无忧。” 腰背猛然一直,钱浚之脸上飞出惊喜:“既如此,那便有劳郭先生去将薛冬请来,只要能确保不再受此人骚扰,钱某必不会亏待二位。”他听得事情出现了好苗头,连带着语气也客气了起来。 塞外民族久居草原,惯于乘烈马驱牛羊,往返追逐水草茂盛之地。无论铁勒那瀚,生生世世,早就习惯在风中雨中信马驰骋,享受那草原上清爽的野风。然而此刻黄草川前,八月骄阳如火,密查和毕契力却不得不忍受着燥热。 自从两族合兵发难,先后攻袭了铁勒族三个小部落,牲畜人口,金银珠宝,掳掠不可谓之不丰。只是这些东西再多,密查和毕契力还是清楚的知道,只有彻底打倒铁勒并将他压得永不翻身,才能真正的安心享受。否则的话,一旦被铁勒喘过气来,别说是这些财物,怕是再多上个三五倍,也未必能买得两族平安。有了这共同的认知,那瀚喀罗联军马不停蹄,一路直扑铁勒纵深。想来铁勒也明白个中厉害,所以一面对北谅军放开大门,一面却死死顶住那瀚喀罗联军的攻势。饶是两族悍不畏死的并力合击,却依然被及时赶到的奔古尔查牢牢的堵在了黄草川外。 黄草川左依青霞峰,右接断石崖,称得上是铁勒的北方要隘。虽然黄草川甚是宽阔,足以展开骑兵对决,但要是铁勒从两侧居高临下,进攻一方必然面临三面受敌的窘境。偏偏那瀚喀罗两族和其他草原民族一样,长于野战而短于攻坚,足足在这黄草川前逡巡了十余日,依然只能望险兴叹。 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毕契力望了望挡住了东南风的断石崖,恨声道:“若是彦留可达在此,我何至于如此束手无策。” 笑眯眯的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巾,密查慢条斯理的抹了抹面颊,懒洋洋的说道:“其实老弟何必着急,只要我们能把奔古尔查拖在此地,铁勒终有进退两难的时候。我就不信,他吁利碣不抽调这里的兵马,能够对付得了北谅二十万大军。老弟莫要忘了,少了你我四万铁骑,光凭他铁勒,怎也凑不出优势兵力。耗着就耗着吧,不是他吁利碣被北谅大败,就是不得不放弃关口,任由我军出入。” 像是对他这种混水摸鱼的心态并不认同,毕契力摇头道:“不行,不管怎样,起码也要把黄草川踏在脚下,那才能显露草原男儿的勇猛。”募地挥舞了一下拳头,他接着道:“今晚,我就带上三千勇士,乘夜攻上断石崖。” 密查嘴角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意,他知道毕契力此刻心意已定,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让他撞个头破血流再说吧。 夜色将断石崖勾勒的一片朦胧,嶙峋的怪石在月光中折射着斑驳游离的光亮。几株草原特有的厥草在石缝中奋力蓬发,随着晚风摇弋在忽隐忽现的光线中。 十余个身着深色服饰的那瀚男儿赤手空拳,完全凭着自己的本领顺着峭壁爬上了断石崖的东侧,稍稍喘了几口气,他们连忙将随身携带的绳索抛下了山峰。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那瀚勇士一个接着一个,渐渐上到了崖顶。这一股偷袭的队伍正是毕契力亲自指挥的三千汉子,为了避开铁勒的注意力,他们特地绕了一个大圈,从断石崖的东面攀爬而上。根据探子的情报,断石崖东侧有一大片地势平坦的空地,正好可以用来集结队伍,准备随后对守军发起的进攻。 毕契力骑在马上,仰头望着山崖上的人影越来越多,就在他以为偷袭成功之时,数十座火堆围着那片空地猛地燃烧起来。火光乍现,毕契力立刻醒悟到自己堕入了敌人早已准备好的陷阱中。此刻前无去处,后无退路,那些刚刚爬上断石崖的勇士结局会如何,真是连想都不用去想。 哈哈的一阵刺耳大笑从崖顶飘落,纵然是在人声鼎沸中,毕契力依然分辨出那正是出自张狂的奔古尔查。心口莫名的一阵绞痛,毕契力双颊紧锁,几乎要把满嘴牙齿俱都咬得粉碎。 一阵阵兵器撞击声起而复还,一声声熟悉的呼叫渐渐消逝。怒骂声,喝斥声,绝望的喊叫声,不甘的嘶吼声,纷纷杂杂,伴着金铁交鸣,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的锤打着毕契力的胸膛。血液早就冲上了头顶,连眼眶深处,都被染上如血殷红。终于,当杂音随着熄去的火光而平静,毕契力戟指朝向黑暗的天空,如同撕心裂肺一般大声喊叫:“我,毕契力,以鹰神的名义发誓,此生若不能杀死奔古尔查,誓不为人!” 百无聊赖的收兵回营,章杨对着迎上来的单锋苦笑了一下。这日又像无数个昨天一样,在营地四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野上转了半天,依然看不见半个铁勒人的身影。虽然这一幕早在众人预料之中,可置身于这空旷草原所带了的感受远非当初可比。初次踏进铁勒领地的兴奋正在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自然是抹不去的担忧。 单锋迎前几步,招呼士卒们各自休息后,对章扬低声道:“董峻来了。” 听到这突然的消息章扬一惊,此处离原定的大营足有三十里之遥,董峻此来定是轻骑,只是不知又有何事让他亲至前沿。看着单锋的神色,显然也还不知道根由,站在那里略略思忖了一下,章扬点头道:“走,回大帐去。” 所谓大帐,不过是建在营地中央,大小规格和四周的一模一样。章杨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掀开门帘,里头已有人露出头来。“章将军。” 李邯有些凝重的面容甫一入目,章扬便猜度定是哪里又出了变化。新练的平贼军中最强战力无疑是掌握在李邯手中,如今他与董峻一同离营,可见事态的严重。 打了个招呼进了帐篷,章扬只见董峻正背手站在桌前,全神贯注的打量着一张地图。直到章扬在他背后轻呼了几声,他方才回过神来扭头道:“噢,你回来啦,来来先坐下。” 虽是和他们一同落座,董峻依然盯着那张图样,口中道:“佐云这幅图做得不错啊,一路行来各种地势都记录在内,前方大致的形态也都已经标明,怕是费了不少心血吧。” “还好,这张图纸依照帝国的地形图修改而成,原图时日久远,已经不太准确,我让向导根据回忆,指出变更之处,绘来还算容易。”浅浅的笑了一下,章扬知道既然董峻已来,自己就不必心急着问清楚缘由,便将这图纸来历作了个解释。 点头作了个赞许的表示,董峻道:“佐云能有这番心思,日后行军作战也就多了几分把握。不错,不错啊。” 明白他下面就要说到正题,章扬也就没有客套。这时董峻稍顿了顿,抬头道:“想来佐云见我前来,也猜到必有变故发生,要说这事不大,可我总觉得有点担心。你知道,蟠龙峡大营有信鸽与那瀚喀罗联系,昨日我收到大营急件,说是十几日前那瀚偷袭断石崖失手,三千精锐除了还没有上去的两百人,全部被铁勒消灭。我思量着按照草原民族的脾气,那瀚喀罗不但不会就此罢休,反而会急着找回损失。黄草川可谓天险,若是他们失了平常心,一味在那里纠缠,恐怕会给铁勒突袭围歼的机会。” 俯身在地图上找到黄草川,再细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地形,章扬也不禁皱眉道:“确是一个险地,倘若铁勒扼住黄草川要隘,大军自后包抄,那瀚喀罗联军处境堪忧。只不过铁勒如果真这么做,咱们也无法相救,自蟠龙峡大营到这里,快马不停也要十日,提醒他们估计也来不及了。” 谓然叹了一声,董峻道:“警告昨日我已经派人送回大营,能不能赶上就要看运气了,再说铁勒也未必会先对付他们。” “那,大将军此来是为何故?”章扬听他已安排妥当,倒也摸不清他的意图。 董峻重又站起身来,在地图上比划道:“为将之道,时刻勿忘以己度人,我看这形势思虑了整夜,总觉得若是我换成吁利碣必然要趁那瀚喀罗困顿于黄草川这个机会,先解决后顾之忧,然后掉头与我军周旋。帝国不比那瀚喀罗,对察尔扈甚是生疏。想来此刻吁利碣心中,那瀚喀罗的威胁还要大于我们。” “大将军所言极是,但是我们也帮不上忙啊。” 忽然一个急转身,董峻的眼中放出了光芒:“佐云你可记得,当初出兵之前,咱们就认定只有放支孤军作诱饵,才能让铁勒主动前来决战?如今形势如此,我就赌上一把,赌他吁利碣必然是前去解决那瀚喀罗。” 章扬和李邯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兴奋,又有些担忧:“怎么赌?” 右手重重锤在地图上标明的依轮河北岸,振声道:“依轮河横贯东西,是为我军大患,我就赌如今吁利碣正在和那瀚喀罗交战,全速突进,越过依轮河。就算吁利碣真的解决了那瀚喀罗,也会发现他已经没有周旋的空间,同时拦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旅疲惫孤军。你们说,面对这样一个诱饵,他吁利碣手握全族之兵,就算是转战不停稍缺休息,会舍得放弃攻击抱头鼠窜吗?” 疯狂,真是疯狂的计划!除了董峻本人,帐内几乎人人都在心中嘀咕,就连陪他前来的李邯也是满脸迟疑。章扬望着那张雪白的脸庞,却从心底里涌出了敬佩,且不论其他,但有如此以身做饵的豪气,天下又能有几人? “若是赌错了呢?”章扬冷静的又问了一句。 略略一怔,董峻突然笑了:“若是赌错了,这支不顾四周敌情全速前进的兵马就很可能被铁勒以逸待劳彻底击溃,这样一来,恐怕就支撑不到援军赶来了。” “也就是说,胜是大胜,败是惨败,一战而定西北之干坤。” “正是!”董峻正色应了一句,他脸上神情肃穆,全然写满了激昂。“我董峻自投笔从戎,边关征战数十载,眼睁睁看着帝国被铁勒拖到今天这种步履维艰的地步。如今有此良机,董峻非为成就一己之功名,实是想替帝国切除这个包袱。假如上苍无眼,当真赌错了时机,那就让董峻一个人背起千古骂名吧。” “大将军!”众人急呼声中,董峻毅然决然,挺胸道:“传令,章扬率所部精骑五千,李邯、姜思道率平贼新军五万,明日随我全速出击。吴平、毕典、方戈武率其余三万人马,三日后出发。另派人马通知海大将,就说帝国西北兴衰,在此一举,望他以帝国利益为重,缮精竭智与我并肩破敌!” 第3章 谋动 路州位于帝国东北,坐落于半山之上,城南城北,有三河一江交错而过,足可称据山河之险,拥高地之利。更北面是腾里格乌草原,向南则是盛产粮食的原江平原。路州民不过十万,驻军却有八万之多,原因无他,实因为路州是帝国东北封锁游牧民族南下的最大要塞。 这一日路州城西的将军府内,十数人正向着当中的案台齐声恭贺:“将军这番进位右领军卫,从此不再受人拘束,着实可喜可贺。” 那枣红色的案台后,一灰袍男子慢慢抬起头来,只见他隆鼻阔眉,一双鹰目其利如电。冷飕飕的眼神在众人身上转了数圈,直刺的他们有些畏缩,这才稍稍露出些许笑意:“诸位先生何必如此,我管捷虽然当上了右领军卫,不过一个虚衔耳,哪里值得庆贺。” “将军未免过谦了,帝国官制,文臣以中书令为首,武将至左右领军卫乃最,谁人不知?何况右领军卫一职空悬二十年,而今方落在将军身上,可见皇上对将军的器重。”一名文官见他语中客套,来不及的上前大拍马屁。管捷初始听着微笑,到最后却眉头一皱,脸色沉了下去。那文官想是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还待继续再说,幸亏身旁一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这才及时收住了口。 管捷面色阴冷的顿了半天,就在众人胡乱猜度他的想法时,忽然又抬头笑道:“各位说得过头了,如今这右领军卫一职位分虽高,又那里比得上手握实权的大将军。他们可以正大光明的扩充人马,怎会如我这般多招了几个人就要担心帝国降罪。” 听了他这番话,众人恍然大悟,一时纷纷扰扰,都在痛斥朝廷无眼,不知爱惜忠臣。更有人落后了一步插不上嘴,索性说到今日皇帝赐下右领军卫之职,就是发现了以前的错误,改让管捷自行考虑军政。这论调刚刚出口,众人倒也吃了一惊,后来见管捷始终面带微笑,也就顺着话题发挥了下去。 稳稳的听他们说了小半个时辰,管捷笑容越发暧昧,他打断了一人的话头道:“看来诸位都认为这次任命是皇上知我拳拳报国之心,委我以重任?” “正是正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应和声中,管捷忽然拍案而起:“不错,值此帝国动荡之时,为人臣者应该为朝廷分忧,他人毁誉,比起皇上的信任来算得了什么?本将军决定,自即日起,振武军再征兵四万,以消国家东北之忧。” 堂中空气猛然一窒,众人全都冷静下来。如今东北虽有袭扰,但却实在算不上是大患。腾里格乌草原上真正有能力骚扰路州的,当然是从穆尔古冰峰以西而来的各族游民,其中最强大的要算东铁勒,也不过只有两万之众。以路州现在八万军兵,应付他们已是绰绰有余,这种情况下再征四万新兵,目的所在简直可说是不言而喻。 “怎么?难道诸位认为不妥吗?”管捷脸上笑容依旧,但语气里却更加冷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众人忙不迭的附和道:“应该应该,将军英明,防患于未然,这才是大将之举。” “将军此举不妥!”一片谄媚声中,忽然有个声音从角落中传来。话音虽低字数虽少,却如同浇在炭火上的一盆冷水,整个堂内刹那间鸦雀无声,十数双目光齐刷刷的盯向了说话之人。那人站在角落,身旁无一人相伴,愈发显得他身影孤单。然而就在这四面目光如箭中,他昂然挺立无所畏惧,一双眼睛更是不屈的对上了管捷。 管捷一皱眉头,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谈端午谈大人。知州大人怕是忘了,我振武军驻扎在路州,并不代表归路州管辖。再说了,谈大人反对振武军扩充,究竟是何居心?在座诸位都认为边患可虑,难道唯独知州大人有信心?若真如此,那我振武军就退出路州,免得妨碍谈大人获取功名。” 众人猖狂的大笑声中,谈端午面色一变,气愤道:“你……” 斜瞟了他一眼,管捷阴森森的说道:“你什么你,谈大人出身正途,居然也会忘了上下尊卑?” 一双拳头在袍袖内握的铁紧,谈端午浑身颤抖的站了许久,方才狠狠一跺脚,毅然道:“既然将军心意已决,下官多说无益,这便告辞。”说罢他拱手行了个礼,看也不看众人,自顾转身向堂外走去。 双眼猛然一眯,管捷眼中寒芒闪了数闪,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不知死活的东西!” “管捷早晚要反!”反手将一封快报拍在了台上,铁贞脸色发黑,忿忿道。 柳江风手持一块丝巾,缓缓的擦拭着长剑,他的动作小心而认真,仿佛要把那本就精光四射的铁器打磨得更加明亮。铁贞望见他这幅模样,反倒平静了下来。此时柳江风手中所持利剑,原本是高悬在书房之上,十余年来未曾用过。今日寒光出鞘,虽然柳江风到现在也没有说话,可那份心意却已是明明白白。 双手托住剑把,将利剑迎向日光。柳江风眯起双眼,仔细的看了半天,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铁公,管捷狼子野心,我早有预料。如今谈知州这一封信来,更是将他的贼**全部揭露。只可惜西北战局正酣,帝国已无力先发制人。依我看,铁公休要急躁,姑且等到他阴谋暴露的那一天,再让我这久不见天日的宝剑重新尝尝饮血滋味。” “既是柳公已有打算,铁贞自然试目以待。不过我还有个忧虑,管捷在东北势大,谈知州的一举一动恐怕躲开他的视线,如今他权势再增,又兼帝国无暇相顾,他会不会对谈知州下毒手?” 嘿嘿的笑了一下,柳江风点头道:“铁公的思虑果然紧密,现在的局势下,确要提防他暗下毒手。”就在铁贞张口待言之际,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既然我早对他留心,又怎会毫无准备?铁公但清放心,只要他管捷不是明目张胆的伐害大臣,谈知州的安全自有保障。” 眼神喜悦的一亮,铁贞也会心的笑了起来:“好,好!要是早知道柳公有了准备,我就不必担心了。对了柳公,我看见你书房外的侍卫模样不像是帝国中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说的那人是章扬推荐来的,当日他出使塞外,正是与此人所在的商队同行,一路上章扬觉得他能力不俗,故而向我推荐。说来好笑,那西摩到了今日,居然还有奴隶一说。我和他交谈以后甚是满意,索性出面替他解决了身份问题,调到我这里先做个侍卫。就是为了他外貌异于帝国众人,所以才放在内院,想不到还是被你注意到了。” 一边听着一边点头,铁贞好奇的答道:“若非此人气宇出众,我也不会留心。他当真是奴隶吗?见了我面不改色,不巴结不迎奉,很有风骨啊。” “说起来话就长了,此人最初也是贵族身份,因缘际合,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其中遭遇想必凄惨。但此人确有雄心,刚到我这里,就提了个好建议。” “哦?能让左领军卫大人叫好,倒也不容易啊。”铁贞听他说得仔细,越发起了兴趣。 “你可记得当初林思元出的主意?收胡商之财以充国用,这个提议的好处实实在在。而此人的提议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焉能不动心?” “究竟是何提议?柳兄快说。” “此人说西城胡人聚居之地,虽有数万之众,但其中真正的商人,不过三五千人,其余的都是家眷亲属打杂帮工,日子过的并不富裕。最重要的是那些护送商队来往于东西之间的武者,大都是奴隶身份,虽然拼死拼活,却只能保个衣食不缺,看不到出头的日子。此人向我进言,说由帝国出面,征召这些人入伍,只需答应他们服役期满后赐予帝国子民的身份,必然大受欢迎。我思之再三,觉得这主意不错,这些人都是长年在刀口过活,身手体质十分出色。若是真能编成军伍,帝国可谓平添一股助力。更何况这些人本来就不交纳赋税,比起征召帝国百姓,开支上那是大大的省了许多。” 铁贞听得有点晕眩,北谅帝国建朝以来,还从未听说有胡人入伍。倘若柳江风这个想法真的要实现,朝堂之上少不了争执一番。只是那节省开支的好处,就连他也听得心动。“那……,胡商们肯放人吗?” 虬髯无风自动,柳江风虎目圆睁,霸气十足地说道:“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这里是帝国京师,哪里由得他们做主?再说了,就算是出点钱让他们回西摩重新雇人,比起征召新军也还是划算。” “柳公,你这**头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吧。”铁贞见柳江风的态度十分坚决,知道挽回不了他的心意,索性淡淡一笑,摆出幅支持的模样。 柳江风望见铁贞已被自己说动,心中也十分愉快:“不瞒铁公,此人将这主意一说,我便怦然心动。只是顾虑帝国防胡之心,不敢贸然提议。而今管捷大肆扩充兵力,若不早日整顿兵马,恐为后患。难得今日铁公主动谈到这话题,我再不袒露心怀,岂不是平白丢了一个臂助。” 脸上装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铁贞指着柳江风笑骂道:“好你个柳公,原来早就不安好心,刚才安排那人护在书房外,大概也是你诱我开口询问的圈套吧。” “哪里哪里,纯属巧合,纯属巧合。”柳江风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挥舞双手表示自己的清白。 “哼,要不是顾及你这番苦心是为了朝廷,铁贞才懒得理会。” 满脸惊喜的抢上几步,柳江风急声道:“如此说来,铁公决定助我完成此事了?” 有力的点点头,铁贞的面容上严肃起来:“柳公这般煞费苦心,无非是为了防止今上生疑,平白放弃了一个好机会。铁贞虽不才,也知道国之安危系于大臣之手,既是柳公不便开口,铁贞就坐一回恶人,劝今上坏了帝国不用胡人的规矩。” “有铁公这般忠贞之臣,实乃帝国大幸!” 夜色渐渐逝去,乳白的晨曦从窗外悄悄渗入,无声无息的落在了谈端午身前案几上。他伸了伸懒腰,手捂唇鼻打了几个哈欠,正待继续批改文书,却惊讶的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刺客。 只是稍稍一愣,谈端午脸上的恐惧转眼而没,深紫色的国字脸上重又平淡如常,仿佛这个在凌晨时分闯入书斋的刺客是他早已约好的宾客。他依旧端坐在桌后,只是手中蘸满墨汁的笔不得不停了下来。稍稍推开文书,他抬头用锐利的眼神扫过刺客的全身,最后定在那张如冰一样冷酷的面庞上。 “你要是想留下什么话”,刺客似是不愿与他对视,转头避开谈端午的眼睛,压低了声音道:“我一定会帮你转告!”。 摇曳的烛火中,他微微扬起长剑,脚尖点地,弓背含腰,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 谈端午笑了笑,低头去看刺客手中的那把长剑。三尺多长的剑锋上到处锈迹斑斑,缠绕在剑柄的红绳也被汗水浸成了黑色。乍一眼望去,实在不像是把七步溅血的夺命剑。然而当他的目光再向上移了几寸,便立刻打消了这个**头。 握着剑的手纤长而有力,似乎与剑已融为一体。黑色贴身的长袖下,隐露出精干结实的肌肉。 “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谈端午收回了目光,轻声问道。 那刺客点点头,加重了语气:“任何人,任何事!” 谈端午默然片刻,指着桌上的文书道:“这是今天审结的一件案子,若我不能批示结案,事主的冤情怕还要拖上几个月才能洗清。若你不介意,就等我处理完再动手。”说罢凛然看向刺客。 那刺客不由得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火花般的一撞,荡的书房里也似有冷风席席。望着谈端午依旧炯炯生辉的眼神,刺客那冰般的脸庞仿佛也有些融化。 “好!”刺客断然答道:“我等你!” 谈端午点了点头,不再多语,目光转落到文案上。他提起笔来悬腕疾书,一时间满屋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纸上急速的沙沙声隐隐传来。 不多时第一缕晨曦从客厅的花窗中投了进来,房间里稍稍亮了一些,谈端午显然对此毫无所察,刺客看看窗外,却显得有些着急。他逼近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又咽了回去,继续耐心等待。 此时谈端午运腕如飞越写越快,到最后更是龙飞凤舞力透纸背,似是要把一腔激愤都留在这绢黄的帛书上。奋笔书完了最后几个字,他长笑一声,掷笔于地,仰天道:“痛快!痛快!” 略带轻蔑的瞟了刺客一眼,谈端午从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满脸肃穆,仰面朝天,一字一句道:“我,路州知州谈端午,乙卯年中帝国一等学士。为官十余年,刑名钱粮,百姓疾苦,经手数百件,无一事不可对人言。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百姓。今日竟能得刺客一击,他日史册之上,或可留下些许清名。父母高堂,妻子幼儿,自有朝廷抚恤。我干净而来,今又干净而去,生死于我有何所惧?来吧!”言罢他双手一抖袖袍,背于身后,目光如锥,直逼向刺客。 看着他一无所惧的脸庞,那刺客也不免生出一些敬意。迟疑一下他问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命我来杀你?” 谈端午的嘴角一撇,轻笑道:“左右不过是一群鼠辈,倒是看你,虽以谋人性命为生,却还有些良知。杀一个人,对你来说,真是那么随便吗?” 刺客点了点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善恶忠奸,就不是我所考虑的了。不过,杀一个好官,价钱总比杀一般人来的高点。”他左手一弹剑身,目光凝聚在微颤的剑上,杀意渐渐浮上了他的脸颊,握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若我再与大人交谈几句,怕是再加几倍的价钱,我也下不了手了!”他昂起头冷然望向了谈端午:“时辰已不早,知州大人,得罪了!” 只见他长袖一振,右臂穿袖而出。长剑如同见血的毒蛇,箭一般向前奔去。与此同时,谈端午平静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太阳霍地跃上了天空,明亮而温暖的阳光照上了刺客的脸庞,刺的他两眼一眯。隐约间,他的剑锋即将滑入谈端午的咽喉。 第4章 争斗 “慢!”谈端午突然大喝了一声,刺客的手豁然一顿,竟在他的咽喉前生生的停住。小半刻后他略略收剑,那张僵硬的脸上也起了波动,似是失望又似是遗憾:“怎么,知州大人,你到底还是怕了。” 阴冷嘲讽的话音漂浮在书房里,碜得人心头发慌,谈端午眉角一扬,发须俱张,几乎就要怒斥起来。他怒气冲冲的拾起地上管笔,扑到案前文书上书下自己的名字,旋即转身沉声道:“生死有命,谈某何曾惧之,若非是文书上少了签名做不得数,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吧!” 那刺客握剑的手臂微微抖了几抖,到底还是一咬牙,再次递了过来。就在谈端午闭目等死的瞬间,一个黑影自梁上跃下,,半空中舞动手中的铁链,直击向刺客的剑锋。只听见"叮"的一声巨响,那刺客浑身巨震,跌跌撞撞的向后踉跄了几步,竟是被逼了回去。 刺客斜剑侧身,半转着脸避开刺目的阳光,目光如锥子一样盯死那站在谈端午身前的黑衣男子。 “一条鞭袁明?” 梁上跃下的黑衣男子卫在谈端午身前,一抖手中铁链,点头应道:“不错,在下正是袁明。” “好,好,久闻袁兄手中一条铁链招数精妙出神入化,能常人所不能,堪称东三家奇门兵器第一人。今日有幸得以一窥奥妙,真乃人生快事。”那刺客低头看了看手中利剑,随即抬起头来,眼中爆出兴奋的神采。 袁明轻轻吁了口气,神色却十分凝重。刚才他挟着自上而下的冲力外加出其不意,也不过占了点小小的上风,接下来的正面恶战,绝不可能轻而易举。双手向外一分,那条铁练被他震的哗啦啦一阵乱响。“好,阁下剑法不俗,袁某也正有领教之意。” 那刺客稍点头,身形随即虚虚提了起来。手中长剑自下而上,缓缓指向了袁明的咽喉。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头脑,袁明忽地主动退开了两步,几乎靠到了谈端午的身上方才收住步伐。两人的距离一拉开,那刺客手中剑意不由被气机牵动,尚未蓄到极致便吐了出去。 眼瞅着一道白光疾如夜晚流星,袁明吐气开声,展开手中铁链,竟是想借着横扫的威力生生砸断那柄利剑。嘴角夷然一笑,那刺客手肘微缩,剑锋稍转,已奔着袁明的小腹而去。 虎地一个半转身,袁明左手松右手送,那铁链呼呼作响,化作一条毒蛇向刺客面部射去。像是没料到交手不过两个回合,袁明就摆出付不惜同归于尽的架势。那刺客惊诧莫名之下,不得不收身急退,回剑封住来路。袁明冒险抢得了先手,越发将一条铁链舞的风雨不透,随着身子不断向前逼近,记记都是舍身猛扑,招招俱如雷霆贯顶。那刺客一退再退,连出了十几剑,这才堪堪在书房的门口止住了颓势。 这一轮交锋过后,两人各自驻足回气,心中却都有些失去了信心。嘿嘿的笑了一声,那刺客开口道:“好刚猛的招数,好凌厉的霸气。只不知在袁兄看来,能奈我何?” 将嘴角牙关紧咬,袁明直指那刺客,豪气冲天道:“若是想胜你确实极难,可要是袁某拿这条命来换你,却少说也有九分把握。” 眼中目光一冷,刺客的瞳孔瞬间缩小了一半。他当然知道,要是袁明不顾惜性命只想留下他来,的确不难做到。仰头忽然一阵大笑,他挺剑指着袁明道:“我倒糊涂了,既然我刺杀事败,谈大人毫发无伤,袁兄又何必要拼着性命将我留下?” “你当真不明白吗?”袁明死盯着那刺客,神色间不见丝毫放松。 “确实不知。” 轻轻硒笑一声,袁明举起铁链遥遥封住刺客的身形,沉声道:“你莫要将我当成傻子,命你前来之人原本以为谈大人手无缚鸡之力,派出你这么个高手,自然是不落痕迹。可要是让你活着回去,那人情急之下,难保不会撕下脸皮,无所不用,那样岂不是依然没有救成谈大人。” 徐徐叹口气,刺客无奈的摇摇头:“既然袁兄想通了这一点,只怕在下再怎么保证,也逃不过这场搏命厮杀。既如此,我便陪着袁兄走一走那奈何桥,看看到底是谁能在桥边停住脚步。”他身子一躬,剑锋自额头探出,隐在剑后的两只眼中更是忽然充满了死亡气息。 两人对峙良久,谁也不敢贸然先动一步,半晌过后,才像是被股不知名的力量拨动,斗室内风声大作,一道寒光和一片黑影已搅在了一处。谈端午站在袁明背后,居然也被那阵阵发散的气机冲击的摇摇欲坠。只是转眼的功夫,两人又交换了数招,那刺客剑剑不离袁明的要害,可总是在只差毫厘之间被袁明悍不畏死的招数逼得回剑自救。 袁明像是对自己这般招数及其自信,任凭那刺客的剑峰在自己周身打转,他却大开大阖全力挥舞铁链。一个一心想保住平安,一个根本不在乎两败俱伤,此消彼长间,那刺客出手越来越被动,几乎被袁明的铁链砸在了方寸之地,丝毫不能动弹。 约摸交手十余回合,那刺客剑下稍慢了半分,便已被袁明的铁链扫在了左肩上。纵是他勉力闪躲,这一链依然有两三分力落在了实处,顿时把他的衣裳撕开了大片缺口。只听那刺客闷哼了一声,肩头上有鲜血缓缓流出。 正当谈端午看的欣喜之际,那刺客手中剑势一变,挑抹钻刺,出手尽是些阴狠凌厉的招数。想来是他见着袁明的架势,知道今日再想全身而退难于登天,便豁了出去,剑势也不再像方才那样缩手缩脚。此番变化一出,斗室内的战局又变,两人的招数虽然比不上一开始那么快速,却是每每凶险异常,只要谁一个不小心,难免就要倒在对手脚下。 谈端午依着桌台,只觉得眼前二人时而如同走马灯龙般不停交错,时而又如怒目金刚站在原地瞪目相望。此时两人斗的急了,再也顾不得他,既令是那刺客转向了谈端午这边,也无法在袁明的威逼下抽空刺出一剑。又过了不到半支香的功夫,谈端午已是眼花缭乱头晕目眩,禁不住闭上了双目,耳边充满了满室嗤嗤的剑气和呼呼的铁链掠空声。忽然,一声“扑通”传来,似有人身体坠地,谈端午急睁双目,却是那刺客为了躲避袁明横扫而来的铁链,和身向地上一滚,躲得虽然狼狈,手中剑丝毫不见停顿,伴着鱼跃之势刺向了袁明的下腹。 那一链走空,袁明已知道不好,待到眼角瞄见那自下掩来的一剑,更是无从躲避。那刺客眼看一剑就要建功,嘴角边刚要露出笑来,随即就在唇边凝结。原来袁明眼见避无可避,索性伸出左臂挡向剑锋,那柄利剑刺进了肘间,却被袁明用力一扭臂膀,竟然被他用自己的肌肉和骨骼锁住了剑尖。饶是那刺客一抽一送见机极快,依然被袁明抢着时机兜回了铁链,狠狠的砸了下去。 知道这一链再也无法避开,那刺客一咬牙,手中加力,就在袁明的铁链砸在他胸膛之时,剑锋也已突破了阻碍,没入了袁明的胸腹间。 霎那间便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室内仍能走动的,竟然只剩下了谈端午一人。那刺客连声咳嗽,倒在地上断断续续的赞道:“果然好魄力,若非……你如此坚忍,今日就是我笑到最后了。” 袁明捂着创口,全然无视指缝间渗出的血迹,匹自想要提起铁链,再到他头上补上一链。 “且慢。”谈端午瞧见他的举动,忽然出声阻止道:“此人虽是刺客,也还本性未泯,既然他已无法动弹,就饶他一命也无妨。” 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没等袁明作出决定,那刺客却一边咳着一边嘿嘿冷笑了两声。只见他奋起余力,一分一分的将利剑引向自己的咽喉:“不劳二位操心,在下自会了断。” 此时袁明倒也有些奇怪,还没交手之际,那刺客极力避战,分明是爱惜性命之人,怎么如今谈端午开口放过了他,却忽然有了一死之心。他受伤本重,靠的就是股杀气才支撑到现在,这一犹豫,只觉得提在手中的铁链好似有千斤之重,不由自主的落回了腰侧:“你当真不想活了吗?” 那刺客瞧见了他神色古怪,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随即苦笑着强振精神道:“袁兄武技高明,勇毅坚忍,却也莫要就此小看了我。须知便是刺客,也有刺客的骄傲!” “那你当初为何要逃?”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那刺客灰暗的脸上渐渐浮起一层艳丽的晕红:“你……你们当真以为我傻吗?既然未能得手回去必是死罪,若不能全身而退,我又怎么逃的过接踵而来的追杀?刻下落到这般地步,更是不死在你们手里,也要……也要死在他们手里,还不如我自行了断。我……我只是……奇怪,袁兄这般拼命,又怎能……又怎能护得谈知州今后的安全?” 瞧出他已是余光返照的模样,袁明竟也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跃下之际,已放出求救信鸽,不消一个时辰,自有人前来相救,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留在这里。” 那刺客恍然大悟,脸上的血色更是飞快褪去:“看来就算是……在路州,他……也无法……只手遮天。”谈袁两人瞪目而视,眼睁睁的看着他慢慢将剑尖刺入了自己的咽喉,一缕殷红自颈间标出,把斗室青砖染得斑斑驳驳。 “六妹,我总觉得父亲大人这次太冒失。”路州城南二十里外,一青衣男子手搭凉棚,焦躁的看着北方,口中向着旁边女子抱怨。那女子身材丰盈,容貌淡丽,正是江左李家的六小姐李文秀。听着这番抱怨,他眉头微皱,随口应道:“二哥常自诩为天下英雄,当然知道李家若想出人头地,早晚要和这雄霸一方的管捷冲突起来。怎么遇上这么一个打击他的好机会,却反而推三阻四,屡屡认为不妥。”她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决。那被他称作二哥的男子脸上一红,忙不迭又道:“二哥当然不是怕他,只是觉着这次柳江风一封飞书,我李家便尽起潜伏了十余年暗线,而今更是全部暴露,不免有为他人做嫁衣的味道。一点好处也没有的事情,行之何益?” 李文秀眉头簇的越发紧密,自己这骄狂异常的二哥,真到了要紧关口,还是显得见识浅薄。李家根基,尽在江左一带,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管捷的阴影。古来两雄不并立,不管顺水摸鱼还是火中取栗,李家只有搞垮了管捷才有窥测外界的可能。难得柳江风修书前来结好,自然应该借着此次机会顺理成章的扩大势力,进而制定对付管捷的行动。可是,自己这个被族人寄予无限希望,号称江左一杰的二哥李文雄,竟然看不透其中奥妙。 “二哥,父亲大人既然下了决定,你我照做才是。他老人家数十年的经验,不会看错的。”知道自己一时无法点醒他,李文秀索性抬出父亲的意见,先封住李文雄的嘴巴。 “那是自然,都走到了这一步,也只有继续了。”虽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他那不以为然的口气依然让李文秀心中一阵失望。也许,那是因为自己看见过一个更加出色的男子吧。所谓风从龙云从虎,只有在这种前途变幻莫测之际,方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色。然而现在,那人还好吗? 目光刚想转向西北,视线的尽头忽然跳出了几个人影。李文秀的身躯一凛,随即把有些恍惚的精神拉了回来。“二哥,来了。” 几个人影奔走极快,直到近了身前,李文秀才注意到有人背着伤者。“怎么样,伤重不重?”她赶前几步,正要俯身慰问。李文雄却在旁边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想着这次是一接到辗转传来的消息就匆匆出发,万一管捷随后追杀而来,这一行人确实抵挡不住。李文秀只好随口问了几句,便对着人群中的谈端午道:“谈大人,此地尚未脱离险境,还请大人再坚持一会,随我们共同赶上一程。” 谈端午落在人群护卫中,模样虽然有些狼狈,神色倒还从容。他见李文秀说的认真,便点头道:“这次多亏了李家相救,谈某才得以保住性命,自当听从吩咐。” 轻轻的笑了笑,李文秀转到队伍前列,低声叫道:“再赶上十几里,我爹爹便带着族中好手前来接应,各位就再多辛苦一会,脱离了险境再说。” “六小姐太客气了,咱们十几年都挨过来了,如今只要不过区区十几里地,哪里还在乎。”一想着就要能重回李家,那些人心情早已十分激动。也不消她再多说,已各自展开身形,向着远处投去。 管捷负手站在内堂,脸色铁青的听着手下报告:“回禀将军,暗刃所部今天早晨发现聂振没有及时回来,赶去知州衙门探查,发现聂振已伏剑而亡,谈端午不知所踪。四散追踪之下,探明谈端午向南面逃逸,身旁似有不少人保护。” “南面?” “是, 大人,踪迹正是向南面而去,直到三十多里外,才消失不见。以下官之见,恐怕和……” “恐怕和江左李家脱不了干系。”不等手下说完,管捷一个转身,脸上更是震怒异常。“好你个李宏道,我不来惹你,你竟敢惹我,哼哼,小小富豪之门,也敢和我争锋。” 见他神态狰狞,那手下只得畏畏缩缩的退到了一旁,只准备等他一声令下,便出去点起人马,去寻那李家的晦气。没料到半晌过后,管捷面色一松,忽然道:“区区跳梁小丑,与之纠缠反要坏我大事,姑且让他们再活几天。” “那……,跑掉的谈端午怎么办?” 毫不在意的一挥手,管捷道:“我这里给朝廷上个密函,就说他贪赃枉法被我发现,于是弃官潜逃。他就是再有能耐,也不过就一张嘴。想要给我定罪,起码也要调查个一年半载。更何况,当此用兵西北之际,朝廷哪有空来管我?只要拖过一年,你说,我还怕他吗?” 哈哈的大笑声里,两人会心的交换了一个诡秘眼神。 第5章 兴兵 董峻虽然做出了豪赌一场的决定,但他内心深处,依然对此有着深深的担忧。进入草原以来已有两月有余,察尔扈之广,察尔扈之宽,草原之大,草原之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变数的存在。只是那渴望一战而平天下的雄心,让他无法拒绝逼迫吁利碣决战的诱惑。 一路上和李邯章扬的交谈,越发让他肯定,在此国家困乏不堪重负的局面下,速战速决是自己最好的选择。痛下决心一是为了避免拖延日久,导致粮草辎重供给不上。出发之前,柳江风曾私下给自己来过一封信,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为这场大规模反击准备的物资最多只能维持一年。而眼下已经进入秋季,如果再拖上两三个月,又要到了行动困难的冬天,真要是到了那时,恐怕他和海威两人反要陷入进退两难之际。进则甘冒气候恶劣的奇险,退则平白浪费了大批兵饷和时间。即使来年勉强再举,铁勒有备之余,也不可能达到这一次的突然性了。 第二则是出于道义,书生出身的他,怎么也无法抛弃君子然诺的风范。那瀚喀罗既然和帝国并肩作战,那么当他们可能遭遇危险时,帝国也决不能袖手旁观。否则的话,即便平定了铁勒,面对心有怨恨的那瀚喀罗,帝国依然未必能放下心来。 当然,除了这些可虑之处,当前也有一些优势。既然吁利碣腹背受敌,就绝不可能任由那瀚喀罗两族卡着背后要害,反而先找自己决战。屈指算来,自己加速进军的决策虽然有些风险,可从道义和形势而言,实为眼下最好的应对。 丙酉年十月初,平贼军五万人在董峻李邯章杨的率领下,悄然展开了进入草原后最疯狂的进军。洌洌秋风中,无数面旗帜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衰草中向着北方挺进。而剩下的三万多军队,则抓紧时间做着准备,只等三日后启程。 “柳公你看,董峻莫不是疯了?”铁贞手里捏着一份八百里快报,风一般闯入柳江风的官邸,激动地说道:“古人云,百里争利,必撅上将军。我虽然不明军事,却也知道董峻这么做,风险太大啊。” 早已受到消息的柳江风显然并不激动,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铁公你还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还曾道兵贵神速,你却怎的忘了。” 粗眉向上一挑,铁贞争道:“柳公莫来愚我,董峻此去,并非攻敌所必救,何况他只带了五万兵马,也不免过于托大了。” 心底里暗暗叹息了一声,柳江风心道连铁贞都有这般误解,其他人更不知会作何想法了。他正了正神色,极认真地对着铁贞道:“铁公何出此言?董峻用兵,动如风雷,几若大鹏翱于九天,进退之机的把握,连我也自愧不如。那么,为何他这次一反常态,明知前途险恶,仍要做那非常之举?” “为何?” 柳江风一拍案台,口气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崇敬:“那是他以身做饵,欲在万千军中,结中心开花之果。不以己身为贵,但以天下为**。单就说他这份胸襟,柳某只能高山叹服。” 像是明白了董峻的心意,铁贞沉吟了半晌,只得轻轻摇头道:“纵是如此,也实在太多冒险。一个接济不上,就有全军覆没的可能。” “那就要看海威如何了。”听了铁贞的疑问,柳江风一时也不敢断定,若要说董峻行动中的缺陷,便是把太多希望寄托在了海威的配合上。一人用兵刚烈,一人用兵沉稳,这样习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能够融合得恰到好处吗?除了那苍天厚土,还有谁能知道? 不愿意再去假设结局,柳江风回过神来,询问道:“铁公,今上几日未曾临朝,你前次上书征集帝国境内西摩、伯阿人筹建军伍一事,可有批复?” 说到这件事,铁贞不由皱眉道:“此事甚是棘手,据内廷传出的消息,有不少人闻讯上奏,道是西摩、伯阿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旦尾大不掉,恐为帝国隐患。今上犹豫难定,所以留中不发,具体会怎样难说。柳公,不是我不卖力,你这想法委实出奇,又无先例可循,成败之数不过五五。” 坦然笑了笑,柳江风一挥手道:“铁公能上书,柳某已是承情,如何敢要铁公一定办成此事。”他拉过几份文书,指点着上面的数字接着道:“这几日我命手下计算了一下,若是能征西摩伯阿人,便是加上赎金,用度不过帝国建立新军的三分之一。西城胡人,刨去商贾妇孺,能得两万精壮,此辈武技皆有小成,稍一演练便可上阵厮杀。开支不大,效果却是极佳啊。” 看见他如此憧憬,铁贞犹豫了片刻,终是开口说道:“其实今上也知这是好事,之所以踌躇不决,大半倒是因为钱浚之的缘故。” “跟他又有何关系?”听到钱浚之的名字,柳江风厌恶的皱了皱眉,纳闷道。 “柳公你一心谋国,为了避嫌,向来不用手中权势打探军政以外的消息,用心虽好,有时却难免有疏漏。那西城胡商聚居之地,原是钱浚之的聚宝盆。被你整顿交易赋税,已然去了大半好处,只是碍于自己的算盘上不得台面,他才不好反对。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近来对于沿街小贩,挑担护卫之人,搜刮的越发狠了。这次征召胡人一事倘若又顺利实行,他便连这小小财路也要断绝,你说他要不要全力反对?” 柳江风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不屑道:“那又怎样?今上总不会为了他的私欲,反而耽误了军国大事。” “问题是钱浚之切中了要害,他对皇上进言,道是如今羽林虎贲两军拱卫京师绰绰有余,再添兵马,徒增武将权势,于皇权并无丝毫益处。柳公,皇上虽对你深信不疑,但顾虑总还是越少越好。” 忆起当年皇帝将帝国兵权全部交付在自己手中的时候,那付自信满满毫不担忧的王者气度,柳江风失落道:“今上何以变得如此?气吞山河的豪气都到哪里去了?”他痴痴的望着铁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迫不及待的寻求答案。 不忍心看他失望的表情,铁贞转身慢慢说道:“今上病情日渐加重,多疑也是自然的。”这语声虽轻虽慢,却如针尖一般,刺的柳江风心头疼痛。 “明日,我自去请求陛见。” 黄草川虽在察尔扈草原以内,南北风光却是迥异。有了断石崖和青霞岭挡住北方的寒流,黄草川的南面是碧草蓝天相接,北面却是沙石飞走浑浊一片。那瀚喀罗的联军驻扎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要和死守黄草川的奔古尔查纠缠,还要和恶劣的气候争斗。依着密查的脾气,早在毕契力偷袭失败的当天就要拔营后退,只是碍于毕契力憋着一口气非要拿下黄草川不可,这才心不甘清不愿的陪着他耗在此地。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进逼黄草川已将近一月,除了每天不停的折损勇士,联军未得到一寸进展。密查不满之余,明处还派人协助那瀚攻击,暗地里却将大半军队移到了北边十五里外的博拉沐驻扎。毕契力虽然清楚他私下的举动,可考虑到此处气候如此恶劣,密查能亲自留在这里陪同进攻就已经不错了,再要苛求就不免伤了联盟的和气。然而他们没有想到,正是这双方大打马虎的一个举动,才挽救了联军彻底覆灭的命运。 那是一个寒流刚刚到来的晚上,还没等太阳完全落下,气温就开始飞快下降。到了夜幕降临,更是有指头大的冰雹稀稀拉拉的砸了下来。大风呼啸着掀动营地外围的帐篷,而辛苦了一整天的士卒们不得不冒着噼面生疼的雹子出外加固营帐。 冰雹来得快去的也快,当人们终于长输了一口气时,西面和东面突然就响起了滚雷般的蹄声。等到大惊失色的毕契力和密查赶出帐篷,遮天蔽日的铁勒骑兵已经冲到了营外不足三箭之地。领头的骑兵皆着黑衣,在夜色朦胧中模模糊糊,恍若一团黑乎乎的阴云向着营地冲锋。 此时背后的黄草川号角齐鸣,无数火把从当中大道向着这里蔓延,摆明了是看准了时机倾力而出。密查和毕契力对视一眼,俱都看穿了对方的心意:走! 走!只有走!东西两面的蹄声无休无止,就像穆尔古冰峰上的雪崩,越滚越大,越滚越响。看这情形,铁勒全族之兵,都扑到了这里。要是不想成为刀下之鬼,那就只有……走! “喀罗汗,请你带着我弟弟先退,就让毕契力来断后。”仅仅犹豫了片刻,毕契力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此时心中悔恨交集,既恨自己不听密查劝告,久屯于黄草川的鲁莽,又悔当初喀罗移兵时自己没有选择同样的布置。而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趁着敌人还未四面包围之际,跑一个是一个了。 没有多说一句话,密查极庄重的点了点头,便示意身边护卫一把将还要挣扎的毕尔达按在马上,随即召集齐喀罗军队向着北方狂奔。看见了密查临走时的眼神,毕契力终于得到了一点安慰,不等他们从视线里消失,他跃上战马,振臂迎着狂风嘶喊起来:“那瀚的勇士们,现在,该是用你们的血,你们的命,来向铁勒人证明,你们不是屈膝投降的懦夫!” “围三阙一,北谅人的兵法,委实不错啊。”眼望着自己的兵马只不过展开了阵型,那瀚喀罗联军的营帐中便仓皇的冲出了大群人马,这些人并没有迎向两侧的敌人,反而埋头向着北方逃窜。吁利碣扬起马鞭遥遥指点,心中说不出的快意。那北方此刻虽没有军队,但自己早已派出一万轻骑前去十里外埋伏,等到这些胆小鬼逃离战场惊魂方定却猛然遭受两面夹攻时,才会明白自己不过是从一个断头台跑向了另一个断头台。 忽然,他脸色一沉,马鞭不禁垂了下去。那营地北面随后奔出的敌人虽然越来越多,却并没有像他料想的那样全都仓皇逃窜,反而分作两股,迎上了东西两面的铁勒骑兵。晚风呼呼掠过,隐约传来一阵粗豪的歌声。虽是听不仔细,依然能够辨出是那瀚人的叼羊歌。年年岁岁生生世世,一代代的那瀚人就是唱着这首歌在叼羊大赛上展示自己的武勇,此时唱来,用意再不用多说。 吁利碣怒容满面,手中发力,将那牛筋缠绕的鞭子狠狠的掷了出去。即便是在飘摇的火光中,旁人依然看见他黑着面孔戟指喝道:“杀!一个不留!” 敞开着自己的衣襟,毕契力双腿稳稳夹住马腹,前冲中两臂弯弓搭箭,不停向着敌人射去。背后弓弦声此起彼伏,一支支箭矢带着各异的轨迹没入前方的人群。而迎面冲来的铁勒骑兵也不甘示弱,纷纷张开弓箭对射。一时间,两军相隔的数百步内,竟成了死亡的禁区,不论是哪一方的士卒,都无法突破这堵箭墙。 马奔飞快,两军已渐渐拉至数十步之遥,这时铁勒人明显占了上风。前排射出的箭矢平掠而来,后排向上空盲射的羽箭也斜斜坠落于那瀚军中。毕契力一咬牙关,将弓箭尽弃,刷的抽出了马刀,一面挥舞着刀花格挡弓箭,一面猛踢马腹,口中呼呼呐喊着向前冲锋。眼见着自己的族长如此英勇,那瀚军忽然爆发出一阵震耳发馈的咆哮。刀剑,在四周蔓延不止的余音中脱鞘而出,雪亮的寒光,即便是在黑夜,也亮丽的如同撕裂长空的闪电。 两边的蹄声仿佛奔腾的洪水,肆虐而不可遏制,沙石在狂风中飞扬,掩盖了那密丝骤雨的羽箭。 “吹号,冲锋!”望着眼前气势被压制的士卒,吁利碣冷冷的吩咐了一句。清澈的寒角随即传遍原野,敌人那几若沸腾的呐喊顿时被吹开了一丝裂缝。仿佛被那号角重新点燃了勇气,嗡嗡的弓弦声再次齐齐响起。 一排那瀚骑兵倒下,整个阵型却如横空飞掠的铁坨,死死的撞进了敌人之中。两边一旦搅在了一处,那些长弓硬矢便都失去了作用。铁勒人冲锋的劲头被迎头一击,顿时被滞住了去势。毕契力手舞钢刀,马行如龙,顷刻间便已斩杀数名敌手。被他这豪霸的气势激励,那瀚军士气大振,短时间内竟然占的了上风。 眯眼望着阵脚缓步后退,吁利碣的脸色越发难看。要不是另一边进展颇为顺利,他几乎就要发怒。“再吹,前军回转,后军两翼展开,放他们进来再围攻。” 号角滴熘熘的一阵长鸣,听得了军令,正觉着吃力的铁勒军连忙向后撤退。毕契力正厮杀的性起,忽然发现眼前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心中不由一怔。好在他终究是惯战之人,稍稍冷静便举目四下里张望战局。这一眼望去,只见另一边的那瀚军队已陷入苦战,而自己前方的铁勒骑兵退的虽快,阵型却不见散乱。 “回军!”一声霹雳般的断喝,他扭转马头,督促着部下急速脱离。这一手应变得当,铁勒的军队刚刚收住马步,展开攻击阵型,眼前却没了对象。 似是气急而笑,吁利碣哼了两声,开口喝道:“传令,自由追击。”他双手勒住马缰挺起背来,盯着战场嘀咕道:“毕契力,用死人堆也要堆死你。” 这时天空中啪啦拉的一串惊雷,无数闪电如巨蛇狂扭,把场中照得通亮。毕契力满身鲜血,连坐下骏马也东一片西一滩的染满了猩红。拼命的催动坐骑,他指挥的那瀚军费尽周折,方才赶在铁勒人追上以前与另一边合为整体。 “密查他们应该走远了,儿郎们,咱们突围!”往腰间衣襟上一拭,毕契力举起了那柄重新发亮的战刀,指着北方大声呼喝,高低远近的回应随即响起,只是在山呼海啸般的追杀声中,有如水面的浪花,打了个转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大团火把突然出现在战场南侧,看见那把黑夜燃成白昼的光芒,毕契力知道奔古尔查也赶到了战场。一丝疲惫从心头泛起,他悄悄地叹了口气,喝令全军不顾三面敌军,全力突围,自己却引着数百精锐落在后面。 噼翻了数十敌人后, 他的钢刀终于被一件兵器牢牢的架住,感受到刀身传来的劲力,毕契力双目猛然一张:“奔古尔查?” “正是。”奔古尔查应了一声,手中破天刺早已递出了数招。连着变换了几个招数,毕契力险而又险的逃过了一劫。飞快的瞟了瞟后面,眼见铁勒围攻的虽急,依然有数千那瀚士兵冲破了重围。 奔古尔查一轮急攻未曾建功,倒也有些出乎意外,此时望着毕契力脸上显出浅浅笑意,他不禁勒马嘲讽道:“跑不掉的,大汗早有准备,十里外还有一万精锐,专门收拾这些漏网之鱼。” “十里外?”起初吃了一惊,等到听完奔古尔查的话,毕契力却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被他这突然发出的大声搞得莫名其妙,奔古尔查一挺破天刺,沉声道:“有何可笑?有那一万骑手在,谁能脱逃?” “说与你也未必相信,来来来,还是让我再来领教铁勒第一高手的本领吧。”周围火把亮的刺眼,毕契力战刀斜指,眼中的死志汹涌澎湃,似是要把周围光芒全都吞没。 第6章 猜测 “禀大汗,乌木札回来了。”吁利碣还沉浸在两个时辰前击垮联军,斩杀毕契力的喜悦中时,一名护卫奔入帐中躬身回报,那乌木札正是他的大女婿,向来以稳妥见长,这次派他前去埋伏,想必也收获颇丰。 “让他进来吧。” 帐口帘子一挑,竟然滚进来个衣甲残破的将领,那人进入了帐内,始终俯面朝地不敢抬头张望。吁利碣吃了一惊,站起来指着他震怒道:“乌木札,怎么这般模样?你的军队呢?” 那人听他发问,这才抬起头来涕泪交加:“禀大汗,我领军按照事先安排,在十里外埋伏,刚刚截住了一群溃兵,背后却出现了一万多喀罗铁骑。两面夹攻下,我军大败,密查……也让他跑了。” “喀罗军?”吁利碣跌坐回去,恍然大悟道:“难怪刚才密查逃得飞快,只剩下一个毕契力拼死拖延。原来那老狐狸竟是把兵屯在了后面。” 乌木札听见他立刻猜出了原因,不由松了口气,偷眼望了望吁利碣的神情,他惴惴不安的说道:“大汗,我出师不利损兵折将,罪不容诛,望大汗降罪。” 有些失望疲倦的挥了挥手,吁利碣道:“这怪不得你,是我没想到这老狐狸会如此布置。只是那密查既然跑了,总还是我铁勒的后患。”眼睛一亮,乌木札膝行几步,连声道:“大汗,我兵败之后收拢残兵,并未慌忙逃窜。我看得清清楚楚,密查集合了喀罗军队,一行向西而去。” “向西?”吁利碣精神陡震,追问了一声。按地利看,此处向西一马平川,远比不上北面还有些要隘可以仰仗。倒是密查想要逃回喀罗的话,这是条最快捷径。若是果真如此,定是密查已闻风丧胆,老狐狸的脾气发作,只想缩回老窝。 “乌木札句句属实,倘有虚言,教我被鹰神利爪分尸。”眼见的吁利碣将信将疑,乌木札连忙发下了毒誓。 吁利碣目光凌厉的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忽然语调亲切地说道:“乌木札,你兵败丧师,本该处死。**在一来错不在你,二来败后不乱,还能想起观察敌军动向。功罪相抵,不奖不罚,如此处置你可有怨言?” 乌木札抬起头,掩盖不住自己的惊喜。这次兵败,恰逢本军大胜之际,他原以为能保住性命就是万幸,没想到吁利碣的处罚出乎意外,竟是丝毫也没有怪他。咚咚的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乌木札呜咽着说道:“大汗开恩,乌木札牢记五内,自当竭死以报厚恩。” 挥了挥手,吁利碣平和的说道:“你先下去吧,整顿一下军马,下面还有更加难对付的北谅军,到时候你莫要让我失望就好。” 清晨的薄雾散开,一道金灿灿的阳光投射在草原之上,左边数里处的唐其力河波光粼粼,远远望去,竟泛出紫色的光华。章杨驻住马足,回头再望了河水几眼,一时心中有些感慨。 那日董峻定下进军的决策,五万人马就以急行军的速度向北前进。一路上除了偶尔遇上一些铁勒游骑,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要不是为着保存体力,只怕速度还要快上几分。这一拨自当诱饵的兵马,除了万余骑兵外,都是些步卒,倒是留在后方的三万人全都配备了战马。如此的安排自然不错,所谓救兵如救火,倘使后援机动力不够,那时可真的会要了人的命。 按理说既是步骑同行,步兵又要考虑那些运送粮草车辆,本该比骑兵来的辛苦。可惜现在毕竟是处身于察尔扈草原,董峻虽然一心想找敌人决战,但却绝不想被敌人打得措手不及。为了警戒防备,也就只有把手中有限的骑兵撒网一样向四面八方派出,除了累死人的侦察外,他们还不得不承担起驱赶游骑的任务。在董峻的眼里,既然敌人不多,当然用不着停下步伐,交给骑兵就是。于是十几天下来,原本自视甚高的骑兵们已经恨不能和步卒换个位置。 沿着唐其力河右侧向北而进,此刻到了尽头。唐其力在此处拐了大湾,曲折指向西北。据向导所言,再沿河前进两三百里,就是唐其力河发源之地。那里蓝天与碧水相接,锦鳞跃浪,稻黍铺金,简直可与帝国富饶的东南相比。然而战乱未平,虏寇在前,哪里又有机会让他们前去享受?倒是正北数十里外的依轮河,更能勾起章扬等人的兴致。按着眼下的行军速度,不消一天功夫,大军就将抢渡依轮河,一旦过了这道天险,也就意味着决战随时可能到来。 日头自东而到正中,又从头顶上方垂落向西,当余晖慢慢遮住斜阳,孤烟自广漠的草原升起,那条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浪激流揣的依轮河便呈现在北谅军的眼前。 也不等全军休息片刻,董峻已命令章杨率部抢先渡河,探明周围五十里内的情况后再行决定动向。得了这条干系重大的军令,章扬不敢怠慢,督促着部下搭起浮桥,匆匆渡河而过。 仿佛是要证明依轮河确实是察尔扈第一险阻,章扬手下的平贼精骑刚刚展开,数十天来从未见过的铁勒大股骑兵如同地底冒出一般靠了上来。说是大股,其实也不过三五千人。然而与这一路上最多不过百人的游骑相比,那是真正显出了军队的架势。似乎只是为了试探虚实,那些铁勒骑兵并未选择在平贼军未渡时予以拦截,反而等到章扬军容齐整后才开始进攻。 既没有擂鼓助阵也没有号角催鸣,两军人马就这样没头没脑的盘旋对射一会,旋即又贴身近战起来。铁勒军忽东忽西,前前后后和章扬所部平贼精骑的各个部分都交了交手,马上便又像出现时一样突然撤退。 按耐住追击的心情,章扬勒令手下人马不必恋战,只需将四周情况摸清即可。半个时辰后,散往四方的士兵纷纷回报,那些铁勒人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方圆数十里内,再看不见一个敌人。 “以佐云看来,这是怎么回事?”刚渡过河扎起营寨,董峻就召集众将讨论起来。透过帐门望着沉没在一片黑暗中的依轮河南岸,章扬答道:“只是一次试探,我军一路前行,也没有想掩饰踪迹。碰上这种大张旗鼓的敌人,换作是我,也要先试探试探才能决定应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至少吁利碣已经盯上了我们。” “换句话说,也就是我们盯上了吁利碣。”董峻呵呵一笑,帐中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谁都清楚,既然来了草原,不是作为胜利者昂首离开,就是作为失败者抱头鼠窜。而结果,只有等到一场决战之后才能知晓。 摊开一张地形图,董峻指点着周围道:“各位将军请看,黄草川位于依轮河以北三百里,按照时日来看,不管铁勒能否击败那瀚喀罗联军,目前必然还在这附近。只是铁勒既然有余力向依轮河放出数千人马,恐怕联军的形势不妙。” 众将的脸色都是一变,好在日间已见过敌人,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此时听董峻分析起情况,倒也不觉得太过突兀。 埋头思索了一会,董峻伸出手掌推向北方,坚决道:“原定计划不变,我军明日继续向北挺进。若是铁勒还没有解决联军,我们就扑上去咬住他。若是铁勒已经打了场胜仗,那我们就去不停送到他的嘴边,看他能忍多久。” “大汗,北谅军已经度过依轮河,前锋今日与我军接触了一次。”乌木札奔入大帐,毕恭毕敬的汇报起军情。自打吁利碣放过了兵败的罪责,就让他整顿补充了一些士兵,专门负责监督北谅军的行动。如今两军相遇,他可不敢有丝毫延误。 大帐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案几,台上几只粗如儿臂的火烛,把周围照得亮亮堂堂。吁利碣靠在虎皮椅上,仿佛没有听见乌木札的声音,闭眼沉默着。好半天才伸手抚了抚面颊,缓缓道:“你说,董峻如此咄咄逼人,其中可有奥妙?” “这……”乌木札有些犯难,按着日间所见,北谅军不过五六万人,不但多为步兵而且是长途跋涉,以铁勒在此地的十几万方胜之军,应该不难获胜。然而董峻此人坐镇北疆,和铁勒交战十几年,有谁敢轻言必胜。 吁利碣微微睁开眼睛,乌木札只觉得他的目光中好像有一丝不满闪过,正当他诚惶诚恐的时候,吁利碣又开口道:“无怪你不敢断言,便是我对着董峻,也要思虑再三才会行动。此事就算了,我且问你,日间交战,北谅军战力如何?” 乌木札长出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不用再伤脑筋,他一边回忆一边答道:“日间所遇之敌,士气高昂,骠勇善战,无论弓马齐射还是短兵相接,至少不在我军之下。而且在我假作败北之后,并没有贸然追击,阵型及其完整。” “不在我军之下?”吁利碣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直接道:“恐怕是你自觉不是对手吧,乌木札,敌人比你强并不可怕,可要是明知对方强大还不承认那就可怕了。” 额头上有汗水渗出,乌木札耳际嗡嗡作响,脑子里惊慌莫名。傍晚时候自己过于托大,不屑占半渡而击的便宜,没想到等对方阵型展开,自己竟是丝毫也啃不动。至于后来佯装败北试图杀一记回马枪,敌人也不肯上钩。在他的心里早,其实早就承认自己刚刚重建的部队比不上对方,只是顾虑到铁勒人一贯自夸马上无敌,这才将自己的感觉隐瞒了起来,可哪里想到,吁利碣居然看透了这点。 帐中火烛呼啦啦的一跳,望着满脸青白,畏缩不言的乌木札,吁利碣放松语调,轻声道:“我都说了无妨,你又何必在意。董峻手下,若也是不堪一击的弱兵,咱们铁勒早就放马中原了。我问你情况,不过是想猜猜,董峻到底在不在其中?” “大汗,我和北谅军交手时,大股敌人虽未渡河,可董峻的大旗我是看得清清楚楚。” 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吁利碣道:“一面旗帜能说明什么?这支北谅军以区区五六万人马,耀武扬威长驱直入,全未把我铁勒放在眼里。董峻虽能,却也未必敢如此小视我。”说到这里,他苦恼的摇摇头,不解的喃喃自语:“明知道我铁勒有十数万骑射精良的大军,偏偏以五万人马孤军至此,完全不顾左右后援,这董峻究竟是何用心?” 乌木札见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大着胆子插话道:“大汗,不管他董峻到底在不在,敌人确实只有五六万人,咱们如今十数万人兵强马壮,怎么也能收拾了他。” “你说得轻巧,董峻海威和咱们打过那么多次交道,那一次露出过这么大的破绽?能不能消灭他们倒在其次,要是不小心上了他们的当才叫冤枉。”抬眼瞪了他一眼,吁利碣没好气的说道。想想也憋闷,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却为了一个董峻而迟迟不敢下定论,对于吁利碣而言,这委实让他心烦。 “那……我明日再放出侦骑,让他们把范围扩大一倍,看看敌人到底有没有暗藏的后手。”接二连三的碰壁,乌木札也只得老老实实的提出建议。好在这提议总算是稳重之举,吁利碣思量了一下,点头应道:“也只有这么办了,不但要留心董峻的部下,海威那里,你也要多注意。” 听到大汗终于作了决定,虽然有些不像他平常果断的作风,乌木札还是毫无犹豫的受命而去。 就在吁利碣苦苦冥想董峻的心思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谅京城,柳江风也在为如何向皇帝进言而苦恼。伸手可得,拿来可用的一支兵马,如果仅仅为了个人的私利而夭折,那实在令他无法接受。可要是手中掌控中巨大武力的自己还要提议增加军队,那皇帝又会怎么看他?古来功高震主,史书历历,不管皇帝有多信任,一旦陷入了这种疑问中,那结局如何,就不是柳江风所能把握了。 窗外晨曦朦胧,探身吹熄了蜡烛,柳江风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臂,终于暗暗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自己都要说服皇帝同意,哪怕自己放弃一些不愿放弃的东西。 乘着官轿进了宫门,还没等柳江风掀开轿帘,天地间忽然布满了狂风暴雨。递上了奏本请求陛见后,柳江风在一个中侍的引领下,来到了文华殿歇息。这里虽然属于宫禁,却还是外廷,而要再往里去,就算他是统领羽林军的左领军卫,没有皇命也不得擅进一步。 呼出一口寒气,柳江风凑到了火盆之前,外面虽然风雨大作有些寒冷,这文华殿内却被两侧摆放的数十个火盆烤得暖意洋洋。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好在他素知内廷深广,早已养成习惯,当下并不着急, 反而忙里抽闲,欣赏起两边壁上高悬的字画。 又过了半刻,那中侍才匆匆步入殿内,对着他行了一礼道:“皇上有旨,命左领军卫柳江风于安泰宫见驾。” “安泰宫?怎么不是永泰宫?”听见中侍的话,柳江风已然吃了一惊。自皇帝登基以来,二十多年向来是在永泰宫召见群臣。至于那安泰宫,乃是历代皇帝养病休息的所在。难道,皇帝的病情竟然严重到了如此地步? 看清了他脸上急出的汗水,那中侍心中不忍,低声道:“柳大人切莫惊慌,皇上病情尚好,移居永泰宫不过是为了让太医能够及时就诊。” 那中侍试图安慰柳江风,却不知反而让他心中更惊,安泰宫比起永泰宫,距离太医院也不过就近上一炷香的功夫。由此可见,皇帝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要随时传唤太医,这可比其他任何事都来的惊心动魄。皇帝的年纪并不算老,虽有四五个皇子,却还未正式立储,若是当真有个万一,只怕这堂堂帝国一时就不知道找哪根梁柱来支撑了。 风雨淅淅沥沥的拍打着中侍手中雨伞,柳江风昏头胀脑的行在宫内花径上。左右飘摇的绿草红花,丝毫不能阻止他胡思乱想起来。 第7章 陛见 “卿何需如此?朕并无大碍。”听到了入殿的脚步声,皇帝勉强睁开眼睛。视线所及处,正是柳江风那张焦虑紧张的面孔。 急忙赶上几步,此时柳江风已经忘了君臣大礼,直接扑到了榻前,眼中有泪花涟涟:“皇上,臣竟然如此鲁钝……” 重重的喘息了几声,皇帝艰难的转了转头,像是在询问榻旁的太医。那太医迟疑了片刻,伸手搭了搭脉,随即从包裹中取出一支银针,迅即在皇帝的经络上行了几针。脸色仿佛突然间红润起来,皇帝抬起头,对着两旁中侍道:“扶朕起来。” 挥手推开那些中侍,柳江风抢到榻前,自行探臂到皇帝的腰肩处,小心翼翼的扶他依靠在枕头上。轻轻的咳了两声,皇帝吐出一口淤痰,神情立刻轻松了许多。他望着柳江风,眼里带着说不清的滋味,像是追忆,又像是欣慰:“柳卿,你我这般相见,又让朕重新感到往日你我君臣一体的快意。” “臣惶恐。”殿内红烛一阵摇动,吹得人影晃晃悠悠。柳江风俯在榻前,一双手臂也不禁微微颤抖。这时几个中侍打了打眼色,轻手轻脚的拉起太医退出殿外。大门开闭之际,熘进了一股冷风,刺的皇帝精神陡震。“柳卿此来,想必是为了征召胡人之事吧。” 把头向下一低,原先准备的话语在嘴角转了数圈,却是怎也吐不出来。柳江风犹豫了半晌,方才道:“臣原是为此事请求陛见,但皇上身体欠佳,此事先放下就是。” “这可不是柳卿的脾气。”皇帝展眉微笑,慢慢道:“朕虽有恙在身,脑子却还清醒。此事干系重大,朕早想听听柳卿的意见,卿但说无妨。” 眼见皇帝病情出乎意料,柳江风也不禁担心起事久生变,他猛地一咬牙,禀告道:“皇上,如今京师附近聚集的各地府兵城卫,虽然人数众多,但其中精锐大多调往西北,剩下的多是冗兵。万一遇上战事,只恐非但帮不上忙,反而平白耗费粮饷。为今之计,只有解散他们再招新军,然天下仓禀不足,若贸然裁撤以腾出民力,臣担忧他们走投无路之下,反倒沦为流寇祸害百姓。若是真能召胡人从军,开支不大,却一能继续维持府兵城卫,二可得一能战之师。臣私下盘算,甚是赞同此议,还请皇上圣裁。” 原本昏暗的眼眸忽然爆出一熘精光,皇帝默默注视着榻上丝帐,一字一句道:“铁贞上奏此事,是卿的主意吧。” 声音不大,入耳却如雷击,柳江风身子巨震,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他迷迷糊糊的站在那里,整颗心空空荡荡,像是被人用刀子生生剜去,完全是下意识,他脱口答道:“是,臣唯恐皇上疑心,错当江风野心勃勃,所以才转托铁贞上奏。臣,决无他意。” 红烛忽然莫名其妙的无风自动,跳跃的烛光里,皇帝脸上阴晴变化,竟是让人难以捉摸。长久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柳卿,若非你今日前来陛见,若非你方才自称江风,朕只怕当真要起疑心。”正当柳江风闻言仓皇不知所措时,皇帝转目盯着他道:“以你我君臣之谊,便有天大的事,你也该披肝沥胆放心直言,朕岂会怪你?反倒是那转弯抹角,借他人之口行事,大异你往日举止,由不得朕不起疑心。好在你醒悟的早,孤身一人前来见朕,更兼有问必答未曾隐瞒,朕心甚慰!” 柳江风目瞪口呆背上发冷,这才知道自己看似鲁莽的举动,反而使自己逃过了皇帝的疑心。只是,自己还是自己,皇帝还是以前的皇帝吗?莫说与二十年前相比,就与那数月之前永泰宫中比较,君臣两人之间,竟也似有沟渠暗生。 难得对臣子道出了心声,皇帝似乎也有些疲倦。他无意识的摆了摆手,闭目道:“既然卿对朕毫无隐瞒,此事自然可行。你现在就想想,成军之后,让谁来领军合适?” 心中突突一跳,这看似平常的询问,里头掩藏了多少心思?多少试探?多少怀疑?皇帝啊皇帝,任凭你说得如何自在,内心深处,却还是开始对我猜忌了!柳江风有些悲哀有些不甘的望着皇帝,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恭敬的答道:“回禀皇上,要说统领这支军队,京师之内,臣最合适。” “唔?”从鼻子里发出些似回答似疑问的声音,皇帝脸上的神色丝毫不见变动。柳江风心中一凉,接着又道:“但臣本已统领羽林虎贲两军,要是再领新军,确实易遭人非议。故臣斗胆推荐一人,羽林军骁骑校尉田剀忠心耿耿韬略出众,可以担当新军主将一职。” 听他推荐起别人,皇帝才睁开眼睛,思索了片刻答道:“田剀虽然不错,但声望太低,决压不住阵脚。” “那……待臣回去想想,再向皇上另荐他人。”此刻听到皇上显然同意了征召胡人一事,柳江风倒也不在乎自己究竟能不能当上主将。反正新军能成,不管是谁统领,都是帝国之幸。然而就在他这般遐想时,皇帝却突然问道:“你看钱浚之如何?” 柳江风大惊失色,连忙出声奏道:“万万不可啊皇上,中书令乃文臣,如何能打理好军队?再者胡人新军,是为征战而备,军中之将,必须有勇悍资质。江风狂妄,还请皇上收回此命。” 像是被他那“江风”二字再次打动,皇帝迟疑了一下,道:“既然人选难定,征召胡人新军一事就按下再说。” 眼见得事情转眼又要起变化,柳江风急得满头大汗,一狠心道:“皇上,臣愿辞去羽林军统领一职,转任新军主将,请皇上恩准。” 皇帝须发豁然震动,猛地睁大双眼望向了柳江风。这羽林军统领名义上虽只是一军主将,却掌控着皇城内外的安全,甚至可说是关系着皇帝的生死。如果不能控制羽林军,就算手握十万大军,也无法伤害皇帝丝毫。如今柳江风为了新军得以征召,竟然不惜以放弃羽林统领来换取,饶是皇帝病中多疑,此时也不由感慨万千:“江风……卿,真乃朕之良臣。朕要是再顾忌你,就无颜坐这人主之位了。” 自城头望去,雨后的路州四郊,景色清丽空朦灵动。被积水冲刷了无数次的田野上,杂草顺着流水的去向,散成一重重的波纹。管捷遥向西方,沉声道:“听说羽林军统领换了田剀?这消息可确切?” 一个文士隐在他身后,平和诚恳的答道:“此事确是属实,京中都传柳江风为了能整建怯辟军,故而辞去羽林统领一职。皇上于是便破格提拔田剀为骁骑将军,出任羽林军统领,另派钱浚之为羽林领军使。” “怯辟军?领军使?”连着听到两个从未听过的名字,管捷也不禁心生好奇。 “是,怯辟乃西摩胡人之语,意为赎买的奴隶。怯辟军都是西城胡人,先前大都是奴隶身份,如今帝国象征性的出了点钱,他们重获自由,便自己起了这个名字,后来柳江风觉得意思尚可,就报请皇上正式赐名。至于领军使是皇帝弄出来的新官职,据说也能调动羽林军,官职等同羽林统领。” 哈哈一阵大笑,管捷忍不住讥讽道:“天无二日,军无二将,柳江风一退,羽林军竟然出了两个主将。这样昏头的主意,居然也会施行?” 那文士随着他微笑道:“不过,这样一来,对将军却大有好处,钱浚之既然能支配羽林军,自然也就会令柳江风小心提防,如此一来,将军就算有什么动作,朝廷未必就能应对。” 提到钱浚之的名字,管捷的脸色变了变,他带着怒气道:“休提这个蠖虫,上次我令人送去谢他的财礼,居然看见他已经请了几位高手坐镇。哼,摆明了是想和我划清界限。” “大人恐怕糊涂了。”那文士对管捷这番话不以为然,他在城头上踱了几步,不紧不慢的说道:“以钱浚之如今的地位,可算是位极人臣,自然不愿意被人拿着刀剑架住脖子。但是,他贪财!贪财便有漏洞,将军但以金银珠宝为仗,不难取得他的合作。依我看,钱浚之在使臣面前摆出底细,也就是想告诉我们不要硬来。既然没有拒绝谢礼,便是为今后留下了余地。” 点点头表示赞许,管捷想了想道:“先生此言有理,钱浚之确实不比柳江风,此人居高位而贪小利,品性低下,看来我还要在他身上多多打点些珍宝。” 那文士狡黠的眨了眨眼,抚掌嘿嘿笑道:“将军也无需心痛,就当是把财富借他那里存上一段时间,以后拿回来就是。” “卓成啊卓成,你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两人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俱都大笑起来。那卓成自满之余,还能保持冷静道:“不过将军的准备还要周密些,征兵固然重要,人才方是宝贝啊。昨日我见一谋士名叫徐潞,其人见识出众才华横溢。只是因为脾气耿直冲撞了将军府长史,竟然就被扔在了一边。如此对待英豪,恐惹天下人耻笑啊。” “竟有此事?”管捷呆了呆,再看看卓成认真的神情,眉间便有怒意隐隐发散:“好个匹夫,挂了个长史名头就敢如此猖狂,今后那还了得?先生但请放心,我一回府,定将他贬官逐放。” 卓成负手淡然一笑,似是随意道:“王者无敌,在于民心;霸者称雄,在于尽才啊。” 野风吹着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在城头浮沉,管捷品了半天滋味,忽然弯腰拱手行了个大礼:“先生良言,管捷在此多谢了!” 路州以南三百里便是宽阔的原江,过江而去,就进入了统称江左之地的八州十七县。和其他不同,江左虽大,却没有一个刺史,而各个州县也是独自为政互不相属。要究其原因,就不能不提起居住在此的数十家豪门。这些世家大族,或以诗书传家,或以武勋为荣,甚至就连几个累世商贾,也凭着先人荣耀,挤在排行之中。只是无一例外的,他们祖上都曾是北谅开国的良臣猛将,当初帝国初定,本想在此划定归属。但各个世家在本地影响巨大,又大多出任州县主官,相互之间都不愿意屈居人后,皇帝安排了几次始终不能让大家都满意,于是索性就让州县各领其政,直接向朝廷负责。 太平年景,各家自然愿意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即便当不上知州,光凭家族势力就足以做个逍遥的土皇帝。然而近年来帝国日渐式微,大小骚乱层出不穷。既然形势逼人,江左豪门也开始摒弃往日成见,试图抱成一团。在这当中奔走最卖力的,就是江左李家。 李家祖上冠樱出身,后世又涉足商贾之道,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已经成为江左最出名的豪门。非但如此,历代家主大行嫁娶之策,和十余家名门望族共同进退,守望相助。到了李宏道这一代,更是信心蓬发,先是他本人以帝国一等学士出任南原州知州,不过数年,其弟李宏堂又以二等学士辗转升迁至宏州知州。此二州皆为江左富庶之地,名士云集,豪门荟萃。短短十余年间,他兄弟俩人小心周旋辛勤打点,渐渐得到了大多数世家的推崇。及至李文雄、李文秀一子一女大放光彩,李家便隐然跃居江左第一的位置。 至少在表面上得到全体豪门的支持后,李家就开始整合江左世家。起初不过姻亲积极响应,后来各大家族见他们处事公平,时常超拔俊彦,并不以门户相阻,倒也生出了向往之心。等到帝国困顿于西北,对各地州县有些失控后,更是抱着自保之心纷纷参加进来。 这一日南原州城西的李家宗宅前,人马往来穿梭。有如过江之鲫热闹非凡。几个小厮站在门口,光是指点宾客歇轿停马就累出了一身大汗。后庄的大厨房内,各式菜肴流水一样的向前送去,临时从州里请来的几十个厨子,不分红案白案,全都手脚不停没个歇息。庄中的大堂里,数十桌酒宴一字排开,只是那热气腾腾的酒水佳肴虽然异常诱人,却看不见半个宾客。看到这奇怪的场面,就连那愚鲁无知的守夜人,也猜出主人必有大事商议。 正如他们怀疑的一样,大门紧闭的内宅里,数十个豪门家主济济一堂,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发表意见。能够让这些人共同感兴趣的,自然是管捷所带来的压力。无论从出身也好仕途也罢,他们和管捷完全是两种相反的人物。江左世家所代表的是地方豪强,而管捷毫无疑问代表了窜升的割据势力,可惜他的野心也许能被世家接受,但他不择手段的行事方法却无法得到豪门认同。既然两者不能融合,那么成为水与火的对立就是唯一的结果。要想获得更大的发展,管捷必须跨过江左,而江左世家豪门在不可能和他合作的前提下,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只有走上对抗的前线。 柳江风请李家维护谈端午的要求,既是给李家出了个难题,也是给李家指了个方向:那就是,依靠柳江风的支持对抗管捷,甚至在机会来临时取而代之。这对李家无疑是个值得一搏的前景,但要实现它,首先必须争得各家一致的支持。好在近来管捷的举动,已经深深触动了这些世家的利益。大规模的征兵,导致劳力流失田地荒芜,而招收谋士又引起不少失意的门客纷纷前往。火种已经埋下,只须一根燃香,便可以让它燃烧起来。 现在,李宏道的手中就握着一根燃香:“诸位,前次援救谈知州一事,左领军卫柳将军已有密函回复。”他挥了挥手中信笺,满意地看着场中恢复了平静,展开那张可以背下全部内容的纸书,清晰响亮地读道:“南原州李兄宏道台鉴: 自与兄一别十年,光阴冉冉弹指飞渡。弟拱卫京畿,兄推恩百姓。道固不同,操守相近。纵关山阻隔,心实向往。然天下烽烟隐隐,忠臣志士,寝不得安。是故兄弟情谊虽重,弟唯有遥相祈福。疏漏之处,想必兄能谅之。 前次路州一事,已如拨云见雾,其中是非曲直,兄知、弟知、上知。以弟之本意,当提麾下精兵,斩奸除恶,振奋朝纲。奈何西北战局未定,国本所在,不敢轻离。 弟虽不能亲至,却知以兄之高义,必不会视若无睹。值此动荡之时,恰是兄力挽狂澜之机。弟望之、盼之。 又, 江左八州十七县,隶属混杂,徒有英雄豪杰无数,销声匿迹已久,弟深恨之。今以左领军卫、扬威将军之职,特准江左世家,精选勇壮编练民团。器械军备,俱无限制。望兄能引为表率,护卫桑梓。但能如此,诚乃帝国之大幸! 帝国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 他读到后来,饶是已看过无数遍,依然语气铿锵激奋不已。信中语气虽然隐涩,却如何难得住这些人。方一听完书信,宅内顿时炸作了一团。要是按那信中所述,编练出来决不是民团,而是地地道道的豪强武装。再加上那路州二字,更是明明白白的将矛头指向了管捷。得此支持,就是那些犹豫不决的家主,也不禁跃跃欲试。 “左领军卫还送来了一批辎重,计有弓弩五千具,矛铩一万支,盔甲两千套,不日便可运达。”再宣布一个好消息后,李宏道扫了扫众人,拔高了声音喊道:“诸位,有朝廷如此支持,若是我等再容管捷猖狂,死后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虽然还有些怪他把柳江风的支持说成朝廷的意思,然而在那已经沸腾起来的热血冲击下,没有人去追究这点,相反,却是异口同声的达成了抵抗管捷的同盟。 第8章 决定 苍茫的暮色终于笼罩了绿野,天地被弥漫的浮尘勾勒成一处。晚风带着浓浓的血腥,沙沙拂动野草。远近匆匆亮起的数十根火把,重又将昏暗的大地照亮。 章扬手抱铁盔,牵马行走在战场中,此时距离刚才的激战不过小半个时辰,满地都还是哀号的伤兵和东倒西歪的兵器。几匹死马倒伏在他眼前,创处流出的血液已然干涸,凝成了红褐色的斑块。不远处人嘶马沸响成一片,正是剩余的平贼精骑在军官的吆喝声中重新组队。 随着向草原腹地的进逼,北谅军与铁勒间的接触战越来越频繁。董峻是一心北进诱敌决战,而吁利竭虽然患得患失,却也不甘手握优势兵力反倒退避三舍。两军一时都无意退缩,交锋也从起初数日一战增加到如今每日数战。作为全军机动力最强的精骑,章扬所部自然每每冲锋在前,伤亡最大,战果也是最大。光是今天的五次激战,斩敌便不下两千人。 松了松身上铁甲,章扬抬头仰望黑色的苍穹,终于感到了些许疲惫。从清晨到日落,有那满地的血腥为证,自己和部下没有机会吃上一顿好饭。好在,队伍依然挺了过来。 没过多久,铿锵的甲胄磨擦声自远而近,是那些整队完毕的军官们前来请示行动。章扬定了定神,回头道:“全军左移半里扎营,传令下去,务必建好鹿角方可排班休息。”齐刷刷的一阵应答声后,负责这些琐事的游击校尉纷纷各归所属,他左右只剩下几个新提拔的参将偏将。稍一抬手臂,章扬遥指前方黑暗,笑着道:“来来,乘着这点空闲,我们一同前去熘遛马。” 闪烁火光中,数人相互望了望,俱都苦笑的摇了摇头。章扬说得好听,谁又会不明白那遛马等同于侦查?此时人人身体劳累异常,满心希望能尽早入寝,被他这么一来,可就要全泡汤了。无奈归无奈,众人不敢怠慢,匆匆召集了数十骑亲军,随着章扬信马向北而去。 人马在仲秋的晚风中践踏着草原,四周萧索的草木于夜色下簌簌颤动,远处有狼啸隐约传来,把空中那几点星辰衬的异常冷艳。行了二十里开外,此时已积功升至偏将的单锋忍不住向章扬道:“将军,差不多了,既然此处都不见动静,铁勒今晚是决不会夜袭了。” “你以为我是怕铁勒夜袭吗?”章扬稍稍收马放慢速度,一边继续前进,一边出人意料的答道:“铁勒长于野战短于攻坚,我军白日里遭遇尚未吃亏,依营靠寨又怎会怕他偷袭?我想知道的,是吁利竭到底何时能下决定会战。” 几员部将眼睛亮了亮,随即一个名叫余程的参将插嘴道:“要依我说,怕是快了,这几日碰上的敌人越来越多,看这情形就是大战将至的前奏。” “就怕吁利竭发狠,一心要靠着茫茫草原拖死我们,那可就糟了。”章扬叹了口气,扬鞭道:“还是再走上一段,看看能不能瞧出点端倪。” 正当他们还在交谈时,前方朦朦胧胧的出现了一团黑影,几乎是同时,左侧也发现了数百骑铁勒骑兵。“退!”扔下一个斩钉截铁的字眼,章扬急忙拨转马头,督促众人后撤。仓皇而走的人群背后,铁勒骑兵在淡淡星光下,如同一股躁动的阴云,紧追不舍。 一逃一追,很快便过了数里。章扬回头张望,眼见铁勒人已散成长串,匹自不肯放弃,心中怒火不由忿忿而生。他绰下腰间弓箭,喝了一声:“回头,不给点教训,还以为当真怕了他们。” 部下们轰然应诺,齐齐调转马停了下来,只是这一停顿,铁勒人已经追了个首尾相接。 “嘣”的一声脆响,羽箭已从章扬手中飞出,宛如流星追月直奔向冲在前面的铁勒将领。两人相距虽有三四百步之遥,北谅众将却毫不怀疑这一箭即将建功。 嘶嘶的破空声里,这边是翘首以待,那边是大惊失色。就在众人视线的焦点,那铁勒将领虽然有点吃惊,却显出了不俗的身手,只见他单以右手持缰,堪堪抢在箭矢之前一个侧身跃离了马背,身躯落下时双足就地一点,旋又腾身坐上了马鞍。铁勒人震天的叫好声中,章扬“咦”了声,右手一探,已自从箭囊中扣出了三支长箭。 这时追兵已迫近到二百步内,章扬右手一挥,背后数十把如意弓齐收齐放,他却将箭矢在弓上虚虚一搭,只拿眼睛盯死了方才那铁勒将领。 一轮箭出,已射倒了二三十名敌人,铁勒追兵一阵大哗,纷纷取下弓箭对射,坐下马匹不禁慢了下来。章扬示意部下加速退出数十步,两军就隔着百五之距你来我往。铁勒人虽是历来推崇强弓硬矢,到底比不上北谅这边都是百中无一的将领亲军,几轮下来,除了射伤几人竟是再无收获,倒是自己一边,先后有近百人翻身落马。 那铁勒猛将眼看情势不利,当先收起弓箭,挥刀护住要害,纵马冒着锋镝而出。身后骑兵跟着散成一线,俯身马上疾冲向前。这一来形势陡变,朦胧的暗光再加上马蹄带起的风沙,北谅军只可看见前排人影,纵然加快了手中弓箭收放,射中的目标反而没有方才多了。 那铁勒将领马术甚精,急如流萤逼到百步之内。章扬回身御马,唇边再次吐出一声:“退!”,双手却已将弓箭暗暗张满。背后蹄声似岩浆飞流,越逼越紧,他侧耳估摸着来人到了二十步左右,募地扭腰转身,如意弓已是冲着那团身影铮然一震。 一点银色光芒猝然点亮暗空,金属打就的锋芒钻透风沙,呼啸着飞掠而去。那将领急忙低头举刀一撩,眼前噌的火花乱放,正是刀背格住了箭头。没等他呼出那口回魂之气,又一枝箭矢噼面飞来,竟是更快!更准!此时他刀上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仓皇间自知难以抵挡,一咬牙他索性向后猛翻,背靠马臀,死死的贴在了奔马身上。那箭矢擦着鼻尖而过,居然又被他躲了过去。 连串冷汗自额头狂涌,他拼力将手中马刀舞了个风雨难透,这才提心吊胆的直起身来。不料眼前所见刚一入目,直让他喜出望外。凭着应付那两箭的功夫,他已逼到了敌人身后五步之遥,堪堪伸手便能握住敌人马尾。 虎吼了一声,他腾地将战刀高举过顶,只待再追上两步,便要噼开敌人的头颅。恰在这时,那敌人转过脸来忽然展眉一笑,刹那间近在咫尺的弓弦声几乎震破了耳膜。 刀起,刀落,却无血花溅射。那原本聚集了全身力气的一刀,被敌人伸出弯弓轻挑,忽然脱手飞出十余丈外。直到了此时,铁勒猛将方才感到咽喉处有疼痛四散传开,浑身上下早已没了本分气力。他摇摇摆摆的滑落马下,却还不忘挣扎着探手向颈后一摸,湿漉粘滑的液体下,一小截冰冷锋利的箭尖,正贯在体内。 斜眼扫了扫坠马而亡的敌人,章扬提起挂在马侧的铁枪,就势挑翻几个追近的铁勒骑兵。借着这股威势,北谅军一个转身猛扑,又逼退了追兵重新拉开距离。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等到靠近营寨不过三五里处,估计营中将士已经可以看见,章扬等人这才放出了求救的信号。 “身为前锋主将孤身入险,倘若遇上不测,岂不是大大不值?”中军虎帐内,董峻望着衣甲带血的章扬,皱眉道。 先是躬身谢了个罪,章扬随即抬头笑道:“大将军,如今大军深入草原,何处不是险境?何处不是沙场?下官此举,也是为了尽早探得虚实,以便大将军决策。再说,随行七十余骑,可也还算不得孤身。” 眼见他豪气依然,董峻也不禁摇头笑答:“狡辩!若非此举并未违反军律,我才不与你啰嗦。”顿了顿,他又赞道:“其实为将者勇于阵前,本是帝国之幸,我顾虑的,只是怕你长期如此,难免会有闪失。” 神情黯了一黯,章扬嘴角笑容敛去,沉声道:“这次要不是将士奋战,下官也不敢说能否毫发无伤。可惜我麾下亲军,此前未折一人,今日竟阵亡了二十余骑,但……”说到这里他头颅抬的越发昂扬,双目中神采坚毅:“但他们死得其所,经此一遇,下官有七成把握猜测,吁利竭就要忍不住了。” “这是何故?”听得他大胆的猜测,饶是董峻极力压制心神,语气中也激荡起来。千怕万怕,他就怕吁利竭忍辱负重不肯上钩,自己一路行来,虽已将发现的铁勒聚散之所尽皆焚毁,却迟迟不见吁利竭举兵报复,可今日,难道老天终于要开眼了? 章扬稍理思路,一五一十的说道:“下官麾下,都是大人留下的百战之精锐。其中将领亲军,更是精挑细选的猛士。可今晚这场遭遇,敌人明明弓矢不利,马匹无优,却穷追不舍丝毫不见沮丧。猛将被杀,按理本该军心动摇,但敌人只是稍稍慌乱,随即便重整队伍继续尾随。见了我军援兵,仍然不肯后撤,直到三面被围,方才悻悻远遁。战意之强,斗志之坚,远非日间敌人可比。以下官看来,十之**,定是铁勒军中强兵。再者,往日交战,铁勒自知夜间攻营不是长处,除了放出些游骑,从未见过今日这般大队人马。除了正在加紧调动准备大战,下官找不出解释的理由。” 董峻扬起首来,眼中渴望跃跃待出,他断声道:“你这一说虽不是定论,我看也相去不远,我军长驱直入到了此地,吁利竭却依然逗留此地不肯避让,只怕是果真心动了。” 黄草川以南五里正是铁勒汗帐所在,雪白的蓬顶经过一夜风沙吹打,早已变成了土黄。凌晨太阳光辉一洒,那在风中索索抖落的沙土竟然亮出金粉般的色彩。几匹红马从南面奔来,除了蹄声再无半点声音。片刻后驰到了汗帐前,马儿急跃急停,骑手等不及的和身滚下,这时才让人注意到他们头顶飘飞的白羽。 “还有什么吗?”读完了手上的急报,吁利竭双眼微张,罩住了来人。那几个飞羽中人没来由的抖了抖,俯首道:“禀大汗,奔古尔查大人命我等转告大汗,说是请大汗速下决心。” “大胆!”乌木札怒喝一声,腰中刀光辗转跳出,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泊泊冷汗顺着脸颊流下,那信使慌忙叫道:“大汗饶命,这话确实是奔古尔查大人亲口嘱咐的,大汗饶命啊。” 慢条斯理的收起急报,吁利竭挥手道:“乌木札,放手,这种话借他们十个胆也不敢乱说,定是奔古尔查的意思。” 乌木札悻悻的收刀回鞘,对着那几人叱道:“出去侯着。”盯着他们出了汗帐,转身急道:“大汗,奔古尔查自恃功勋语气放肆,居然不把大汗放在眼里,决不可轻饶。” 鼻子里轻唔了声,吁利竭端起桌上羊奶一饮而尽,道:“莫要胡说,奔古尔查是个粗人,心直口快,却绝不敢对我有贰心。这般放胆催促,想必是他觉得事有可为。要说是战是退,我也确实该做个抉择了。” 听得他这么一说,乌木札倒不敢再多说了,他虽得吁利竭信任,可毕竟是新败之将,加上这一次的决定,直接关系到铁勒兴衰,倘若提议有一个不好,免不了要把今后搭进去。与其如此,不如听命就是。 重新摊开急报,吁利竭俯身细细读道:“三日来大小十余战,北谅全力以赴,不见半点退让。”他脸色稍稍一动,随即看向了另一行:“是夜勒闵前锋与敌猝遇,相追三十里乃还,折勇士二百,伤敌不足百人。”长呼了一口气,他站直了自语道:“不见半点退让?伤敌不足百人?” 忽然一个转身,他望着乌木札道:“你说,董峻到底有没有圈套?” 突然被他问及,乌木札不由吃了一惊,迟疑了半天方才呐呐道:“勒闵是我铁勒左贤王,部下骑射精良。能够在遭遇中占得他得上风,北谅军中只有董峻的平贼精骑方能做到。由此看来, 董峻确实就在这支人马当中。而三日激战不见退让,也不像是示弱的举动。照这样看,北谅人果真是妄自尊大。但……但董峻武勋赫赫,久历战阵,是否有圈套乌木札不敢断言。” 说来说去他转了半天依然没有做出判断,吁利竭听到最后,大失所望道:“都是废话,我还不知道董峻的厉害吗?” 乌木札被他冲口一骂,直羞惭的低下头去,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道:“大汗,其实咱们别管他有没有圈套,北谅军就这么两路人马,最坏的结果也就是两军会战,胜负还在五五之数。董峻大胆进军,气势虽然逼人,可终究是以五万对我全族之军。只要能抢在董海二人合军前击溃他,无论他有什么圈套也奈何不了咱们。” 眉头突突跳了几下,吁利竭沉默着拍打起软椅,半晌才从乌木札忐忑不安的目光抬起头来,嘿嘿笑道:“这一回你倒点出了要害,不管董峻如何打算,我十数万铁勒勇士断然不会对付不了五万北谅军。” “来人!”他忽然起身对着帐外喝道。几人侍从匆匆奔进帐内,只听他几乎是咬着牙齿吩咐道:“传令,命右贤王胥祁率部前出到依轮河北岸扎营,务必拦住北谅后援。奔古尔查和左贤王勒闵合力进击,包围消灭眼下董峻所部。” 第9章 红滩 乙酉年十月末,在依轮河以北两百三十里,黄草川以南七十里处,铁勒和北谅军展开了关系两国命运的察尔扈草原会战。几乎在战争爆发前的同一个瞬间,双方都预感到了大战的气息。董峻收拢了兵力,紧靠水源牢牢扎下了南北中三座大营。而铁勒也充分调动了全部兵力,不仅堵住了依轮河的天险,而且将董峻重重围困起来。 在会战开始前,双方一面对自己最终将获胜充满信心,一面又为自己的一些不足提心吊胆。然而这一切,随着一个清晨的来临,都化作了各自心中的勇气和永远的遗憾。是自大还是自信,是心虚还是谨慎,全都要等到结果出来才能知道答案。更让双方坐立不安的,是那片完全天定的战场,竟然有一个让人听着就会想起鲜血的名字——红滩! 红滩是怪异的,在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的察尔扈草原上,它大概是仅有的一片红色多余绿色的土地。一年盛开四次的千秋花红如火焰,每到盛开时节便铺满了整个原野,娇艳的鲜花随地伸展,甚至把无处不在的小草也挤压在角落里。 红滩又是公平的,无论对于进攻一方还是防守一方,它都给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又都给了无可挽回的劣势。红滩的东西两面,灿烂夺目的花草下,却隐藏着吃人于无形的泥沼。可南北方则是平坦且不见一丝起伏的草原。 无险可守!这是董峻第一眼看见红滩的感想。只是,在察尔扈草原上,又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险地?左面三里是鼓骨坡,虽然高有数十丈却无水源。右后七里是嘎子林,溪多泉多树木也多,只消一把火,便能把守军全部吞没。相比起来,倒是红滩在平淡中显出优势,不但两侧有沼泽,更妙的是水源也从那里而来,无需顾忌敌人在上游投毒。于是他仅仅转了一圈,就下定决心,在红滩扎下了大营。 这一日清晨阳光方现,被铁勒十余万大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北谅营寨上终于等到了敌人的号角。放眼望去,郁郁草原上,五色大旗自尽头而来。旗下,数万铁勒骑兵背着阳光展开,各色服饰在金色照耀下奇光迭射,一时灿烂的胜过了云霞。隐隐而来蹄声自南北汇聚,不似奔雷,却如那一波高过一波的战鼓,重重敲打在心头。 董峻哑然回头,只见两边将士面色惨淡,像是被这声势镇住了魂魄。此时营门忽然洞开,章杨的将旗招展于前,数千人马一个冲刺,几如山洪破口而出,直奔到三里开外,方才齐刷刷的勒住了马缰。锵琅琅的一阵脆响,无数雪亮的刀光骤然出鞘,瞬间便把刺目的阳光都遮了个干净。 那将旗稍稍一摆,数千人忽然齐声咆哮:“杀!”。声过处,如刀似剑,噼开斩断了虚空。凛冽秋风袭来,在这杀气四散的战阵前仿佛支离破碎,只轻轻带了带衣角,便低眉顺眼,擦着坚如山石的甲胄偷偷熘走。董峻回头再望,寨上寨下,人人挺胸抬首,再无半分惧色。 迎面的铁勒骑兵被这喊声一撞,气势不由得滞了半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见阵脚一分,几支人马越阵而出,各自 “五部齐至,铁勒还真是倾囊而出了。”董峻冷笑一声,对着李邯等人说道。他御边数十年,早知铁勒有五部最强。其中崇尚红白黑三色的部落先后被吁利竭吞并到自己手中,只有黄棕二色仍然被左右贤王控制。至于这些连战马都是清一色的部队,自然是铁勒军中一等的精锐。单要比起气势,各色战马混杂的平贼精骑也要逊色几分。但当前那棕色的一队人马稀少,显然是本军已调往别处,这里不过是充充场面罢了。 李邯凑前数步,靠着董峻的耳朵道:“大将军,敌人势大,要不要将我手下的骑兵也派出去?” 摇了摇头,董峻微笑道:“章扬出阵,不过是为了扬扬军威,真要比人数,哪里比的过铁勒人多。要是敌人仗着兵力雄浑压过来,就多上你那几千骑兵,也只有回营一条路,去之何益?” 像是要验证他的说辞,铁勒中军一阵骚动后,有几名传令兵奔向各军。不一会,那黑旗黑马黑袍的一旅敌军独自纵马驰出,缓缓朝着章杨的方向而来。瞧那模样,竟是铁勒不屑以多击少,想靠一军之力占得上风,夺敌魂寒敌胆。 营内将士屏息张望,人人紧张的握住了兵器。董峻手握哨楼横栏,手心里也沁出汗来。这一战,到底如何? 山呼海啸般的一阵号角,铁勒军座下四蹄松动,战马缓步跑了起来。远在营内望去,那越奔越快的敌人伴着交错的蹄声,宛若高山坠落的奔流,又似天边急舞的阴云,直压得人心口发闷。站在这三里之外大营之中犹然如此,要是站在敌人面前,那,又会怎样? 阴云翻涌而来,到得军前半里,已是纵马狂奔,蹄声如金石大作,暴雨骤加,一时天地变色草木乱飞。两军失色之际,独独有数千人马屹立在前,坚如松耸如山,丝毫不为所动。 待到铁勒军已进至三百部内,忽然章杨将旗向后斜指,双方本阵一片哗然声中,这枝人马不但没有向前,反而向后急退了一里。 李邯一拳砸在了墙上,怒声道:“章将军这是怎么了,未战而先怯,此乃武人大耻!” “稍安勿躁,静观待变。”静静的吐出八个字,董峻神色不变,依然眺目相望。 这边众将愣了愣神,那边章杨战旗一收一转,全军调头兜了一个小圈,猛然加速冲向敌人。瞧见铁勒军来势忽缓,去势竟比不上此时章杨麾下的速度。李邯恍然大悟,红着脸道:“嘿,嘿,我居然忘了避其锋芒,等章将军回来,不须大人说,我自会去致歉。” 姜思道在旁边笑着嘲讽道:“亏你还是平贼双臂,一瞧见厮杀,就只想着硬来。那铁勒骑兵冲到三里外正是气势最盛之时,章将军这一让恰到好处,此消彼长,那才是把气势运用的得心应手。” 他二人笑骂间,两军已冲近到二百步内,顿时铁骑汹汹箭矢幪幪,漫天飞舞的流星中,勇士披坚执锐奋勇而前。这一轮对冲中的齐射,铁勒人身上的皮胄远不如北谅军的铁甲来的坚实,不一会便吃了个小亏。好在马奔极速,转眼已近至数十步内。两边各自收起弓箭,提枪擎刀,呼啸着杀成了一团。 章扬持枪在手,只觉得全身血液如沸,几乎燃烧起来。扬手挑飞一个敌人,顺带着横枪砸碎了几匹马首,转眼间他一骑如锥,已深深锲进了敌阵中。来回冲了几次,他张目望去,只见前后左右,自己的部下早和敌人搅在了一处。刀锋闪闪,血花四溅,此时已没人能留住从容,只有嗜血的疯狂四处传染。 这一波交战才过了小半炷香,地上的千秋花已经缀上了一层鲜艳的光泽。一些绿草红花固然碎如草末,更多的却是残肢断臂满地零落。缕缕殷红浮上了眼眶,章杨虎吼数声,手中长枪舞得越发狰狞。 像是被场中壮烈激励,两边鼓声忽然同时大起,咚咚咚的雷霆声中,恐惧和痛苦仿佛被一扫而空,只有那惊涛骇浪般的杀意在众人胸中不停膨胀。 数万只马蹄践踏下,大地也开始微微颤抖,自空中坠落的血珠,落在凋零的花草上,一如它呜咽的眼泪。天上的云层,被冲天而起的杀气怨意搅得翻滚起伏。地上的秋风,带着愤怒不甘四处逃避。静寂的原野上,沙场中决死的呼喊如雷霆划过半空,轰鸣着填满四野。 喷洒的鲜血在狂舞的刀剑旁飞溅,惨呼恍若无力的呐喊,在冷酷中无影无踪。生命,于此时此地,宛如指尖的飞花,轻薄的经不起一丝捻动。 叹息,早已成为奢侈。哀怜,分明等同于自杀。把金属噼入敌人的躯体,带出滚烫喷涌的液体,那,才是唯一的使命。 睁着一双血红血红的双眼,章扬手持迸开几处缺口的战刀,盘旋着,噼砍着。铁枪已断裂,弓矢已耗尽,就连这柄百炼精钢,也在骨骼反覆摩擦下无奈的露出了裂缝。地上的尸体已经快要铺满大地,如林中落叶似冬日残雪,死死得再也看不出半点生气。马蹄起落,总也避不过那些红白杂物,任它辗转腾挪,却总也挥之不去。 终于,像是无法再经受视觉的折磨,两军阵头先后响起了锣声。可就算是错身而过之际,士卒们还不忘再狠狠砍上几刀,直到越驰越远再看不见一个敌人,方才中狂乱中慢慢苏醒。 抚着有些发麻的手臂,章扬突然觉得眼前的光亮太过刺目,他仰首一看,那烈日居然已挂在了正中。萧索的秋风从背后袭来,带着浓浓的血腥久久不肯离去。 “佐云,有此一战,足以振奋军心。我替全军将士,谢你浴血厮杀。”还没走到大营门口,董峻已经守在营外,热切的迎了上来。章扬连忙跳下马去,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横目扫见李邯匆匆替他集合了队伍,他连忙问道:“伤亡如何?” 李邯怔了怔,犹豫了半天方才说道:“阵亡八百十七人,伤两千七百余人。” 脑中一阵晕眩,章扬张了张嘴,却怎也说不出话来。这枝平贼精骑经过一路鏖战,原还剩下五千不到,今日这一战,几乎去了大半,叫他怎么不心急。 看穿了他的心事,董峻在旁安慰道:“敌军出阵不少于六千,能回去的不过两三千骑,伤亡比咱们可大多了。五色骠骑是铁勒精锐,遭了这么大的打击,想他吁利竭也要心痛上几天。再说伤员中有一半只要裹伤就能再战,致残的还不足四分之一,佐云无需难过。” 又和他说了几句,董峻回身传下令去,章扬听着他一连串的报出姓名官职,知道他是立刻提拔有功之臣。耳中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跳过,连原本还是前军校尉的刘猛,也因为披创六处斩首十七,被升为前军游击。 这里还在安排料理善后,远处号角声又起,董峻与众人神色凝重的望了望,自是知道铁勒人竟然不惜代价,只想尽早吞下这个骨头。 残阳不甘的抖动了几下,终于落下了西天。持续了一天的攻防战,被悄然而至的黑幕终止。北谅军的大营外,密密麻麻的躺满了数千具死尸,仅仅是一个白天,铁勒的伤亡就已经超过了万人。可就算获得了这样令人骄傲的战绩,董峻脸上依然看不见笑意。原因很简单,今天能消灭如此多的敌人,并不代表今后还能继续。依靠着坚固的大营,仰仗着旺盛的士气,甚至还要加上章扬所部舍死的拼杀。北谅军才以三千多将士阵亡为代价,换得了眼前短暂的胜利。可是,一旦战事延长士卒疲乏伤病增多,谁又敢保证能和今天一样? 帐中一灯如豆,释放着平和的光芒。董峻靠在椅上,心里却在盘算着援军。日间铁勒五色骠骑中的缺憾,已经表明右贤王另有任务。而董峻也敢断定,那一支铁勒军队必然是去阻截援军。吴平他们能有多快?海威又能有多快?这关乎战局成败的因素盘踞在他胸中,犹如毒蛇一般噬咬着心灵。 门帘忽然一动,在侍卫的引领下,李邯章扬等人鱼贯而入。示意他们坐下,董峻靠直了身躯,笑着道:“日间将士奋勇,我心甚慰。但引住吁利竭只是成功了一半,另一半要看海大将来援的速度了。如今请你们来,就是商量一下,如何坚持下去。” 姜思道扬了扬眉毛,第一个答道:“军中物资齐备,粮草充足,只要能保持战力,就是守上一两个月也不成问题。” 稍稍一点头,董峻把面容转向了李邯。沉吟了片刻,李邯道:“按照今日战况,我军虽杀伤敌人逾万,自己的损伤也很严重。再说军中骑兵不过一万余人,依下官看来,实不宜再行野战,紧守不出才是上策。” 董峻不易察觉的皱皱眉头,旋又面对章扬。无奈的笑了笑,章扬迟疑了一下,却提出和李邯相反的意见:“李将军所说自有他的道理,但下官看来,若是把骑兵也束缚在营内,怕是有些不妥。两军交战,意气为先。如今外面已是重兵围困,假若一味死守,士气恐要大受影响。此战时日决不会短,这一点不能忽视。” 有些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李邯道:“章将军,我李邯也是马上成就的功名,要是有条件,自然愿意领兵与敌野战。但如今军中步卒占多数,虽然练过坚守之阵,却也要有呼应才能破敌。以眼下这点兵力,自保或许尚可,贸然求战,后果堪忧啊。” “李将军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下官并非是要出营与敌死拼,敌众我寡,诚如将军所言,不宜浪战。只是下官觉得,骑兵的战力都在马上,要是也用来守营,未免有些可惜。倒不如将其分成小股,轮番出营骚扰敌军,一来可以刺激军心,二来也能抓住铁勒的动向。” 眼中亮了一亮,李邯有些不好意思道:“若如此,当然可行,李某鲁莽,还望章将军莫要介意。” 董峻哈哈大笑,拉起两人的手道:“你二人都是悍将,今日怎么这般客气。大敌当前各抒己见,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再这样谦逊,倒不像是同僚了。” 章李二人相望一眼,俱都有些赫然。连声应了几句,章扬站起身道:“大将军,其实李将军所言下官完全赞同,日间一战,杀敌虽多伤亡也重,今后不到决战,不可再作此举。倒是到了夜间,避开敌人浩大气势,才是出战良机。下官不才,愿领五百壮士,今晚就去搅乱铁勒人的美梦。” “不, 章将军白天苦战一场,夜里这差事还是交给我吧。”耳听见章扬抢先请战,李邯连忙站了起来,急切的争道。 眼看他二人争先恐后,董峻眼中欣慰,他挥挥手道:“两位将军不必着急,这骚扰绝非一次两次,倒是先安排一下部署,调度好人马要紧。” “大将军所言正是,不以疲兵而战,此是兵家名言。章将军部下劳顿,还是好好休息一下,今天就让李某带上数百人马前去夜袭。以后你我二人轮流,一人一次,你看如何?” “这……”瞄着李邯心急火燎的模样,章扬知道没法改变他的主意,当下只好应声道:“既如此,就按李将军说的办。至于营中防务,除了大将军坐镇中军,还请姜大人多多留心了。” “不!”董峻一伸手,拦住他道:“你我身陷险地,理当互相扶持,怎能这般安排。依我看,思道也要参加骚扰,这才是正理。说句真心话,若非我自知战技不佳,这等好事决不能少了我。”不等他二人再多话,就在姜思道频频点头中,董峻沉声又道:“就这么定了,白天敌骑势大,我军全力防守,晚上再分兵袭扰。总之一句话,咱们不好过,也决不能教铁勒人好过。” 第10章 坚持 驻马停在缓坡上,在一片马嘶人喊声中,海威看着身边那条长达十里的队伍缓缓经过,脸上却不见丝毫表情。他并非不识大体的人,即使对董峻以身做饵的计划不看好,可一旦得到平贼军开始行动的消息,也毫不犹豫的督促手下向北前进。只是,以他沉稳的个性,根本就不可能放弃辎重一味追求速度。便是平贼军中那留守的吴平等人再三飞书恳求他加快进军,他还是按部就班不慌不忙,算计好每日士兵的极限而行,决不肯超越半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海威时日一久,他手下的将兵都养成了万事持重的习惯。就连这救兵如救火的时节,明知会大大拖慢速度,他们照样携带了各种物资随时准备就地防守。更何况,董峻与海威已隐隐成了帝国西北的两个巨头,虽然奋威军上下还不至于想着董峻早日丧命于铁勒,却也不希望董峻独取大破敌人的头功。在主帅和部下毋庸明言的默契里,奋威军就这样坚决但却缓慢的向前进发。 冷风吹过原野,拍打着战旗,撩拨着衣襟。自几天前开始,深秋的寒意仿佛从地底冒出,突然就降临了大地。绿绿的草地渐渐显出枯黄,萧瑟的山川露出苍凉的面貌。行在这种冷到骨里的野道上,纵使奋威军身经百战,心志却也不免有些茫然。 眯着眼打量部下低垂的头颅,海威的右手轻捋短须。冷峻的面孔在银甲白马的映衬下,显出了些许迟疑。夫战,勇气也!若是自己满怀顾虑,继续持着静观董峻消耗实力的态度,却过多消磨了手下的斗志,会不会对那必然到来的血战产生不可扭转的影响? 一人一马,就这样静静的站在缓坡上。日头渐渐移到正中,长长的队伍慢慢走过了这片土地,而他,连动也未曾动过。 陆天明心不甘情不愿的抽打着战马,向着海威站立的缓坡持去。这不,又是平贼军留守的吴平等人再次派人前来催促。海大将或可用官职压制敷衍,但他陆天明只是一个小小参将,除了来一次报一次,根本不能阻挠回绝他们。 挥手抽了马股一鞭,他还不忘摇摇头,想想也是,除非海大将改弦更辙,按照目前的装备,这种速度已是最快。然而海大将是何许人?岂会因为几个副将频频哀求就改变主意?就此看来,自己这一趟奔波也还是白搭。 “平贼军又来催请了?”不等陆天明停稳了战马,海威稍稍摆头看了他一眼道。 “是,大将军,卑职该如何回答?”陆天明调转马头,只等海威说出照旧二字,便要打马回头。 马缰欲放又收,陆天明诧异的望着久久不言的海威,嗅出了一点变异的味道。 “你回去转告他们,就说海某敬慕董大将一心为国,决不会有丝毫懈怠,奋威军自即日起,定当再加快速度,以解董大将燃眉之虑。” 战马希噜噜的一阵乱嘶,猛地前蹄上扬,原地跃起了一人多高。陆天明此时正听的心神疑惑,竟然险些被它掀了下去。手中连忙用力强行收住马缰,好不容易他才将战马压制下来,一双眼却还在纳闷的望着海威。 “去!”见他还未离开,海威神情一肃,对他叱道。 这一来陆天明再不敢迟疑,饶是心中依旧**头百转,也只有慌忙离去。 “当真?”吴平听见第七个前去奋威军催请的游击兴高采烈的回来报告,脸上不禁露出了狂喜。董峻走了没几天,他一面拔营进军,一面按照约定向海威派去了信使。可随着与前军消息隔绝,预料董峻已和敌人交战开始,他就不得不为奋威军前进的速度头痛。董峻此举,本就是火中取栗,若得不到海威的支持,终不免反折了自己。如今总算等到了好消息,他也再不必为此而寝食难安。 空旷的天空上苍鹰翱翔而过,吴平仰首张望,心情舒展的几乎就想学它振翅而飞。浓浓的秋意还没有侵入他的盔甲,就被那从毛孔中勃发的血性驱散。 “传我军令,全军除半月口粮外所有杂物一律抛弃,务必在五日内越过依轮河。”传令兵清脆的应答声中,他急不可耐的奔到了营门口,亲自敲响了紧急集合的铜钟。 清晨,依轮河边。 口含利刃的将士奋力踢打着马腹,在湍急的河流中载浮载沉。人影刚从浪花中露出,对岸便是一**雨点般的箭矢。清澈的河水转眼就漂满了迷红,连被战马搅起的沙底泥桨也黯然失色。 吴平勒马站在南岸,双手早已捏得发白。自前日赶到了依轮河,北谅军连续三日不停的冲击,马蹄踏遍了附近数十里的河岸,偏偏就是无法突破敌人的死守。那依轮河水深过人,又兼奔流汹涌,除了搭设浮桥,只能骑马浮渡。可如今铁勒准备得十分周密,非但没机会架浮桥,就算小股偷渡也无法得逞。眼前这一拨人马借着别处佯攻,本已偷偷潜到北岸附近,但铁勒游骑四部,终究还是上岸之前暴露了。 眼看功败垂成,北谅军却不见气馁,匹自奋力呐喊冲锋声。可惜对面敌人上来虽少,不多时便如蚁聚,伴着将士的涉水声越来越急,那迎面而来的利箭也是越来越密,到得最后,更如瓢泼一般,简直连个飞鸟都无法穿越。 河水奔腾,为了减轻战马负荷,北谅军大都没带盾牌,此时遇上了箭阵,生生就是拿着血肉之躯前去抵挡。纵有三五个人侥幸冲上了北岸,被大队铁勒骑兵乱刀噼下,眼见的也是活不成了。 吴平望着河中惨状,双眼呲目欲裂,他急急召来数百名弩手,遥指北岸喝令道:“给我射!” 弩弓强劲,在半空飞掠,撞入了铁勒军中。突然瞧见数十人中箭倒下,铁勒军一阵喧哗,原本密集的箭列顿时散开,一些人勇气十足逼上几步对射,另一些人则慌忙退出了弩弓的射程。 几支箭矢飞过吴平身旁,斜斜插入地面。他皱眉望了望,见敌军弓手虽多,除了少数几人强弓惊人能伤着弩手外,大多数只能射到岸边。短短片刻工夫,那些对射的勇士也吃不住伤亡太大,不得不溃退下去。吴平心中大叫可惜,早知如此,他怎也要多配些弩弓,现在全军上下各式弩具大都聚集在这里,虽然占了上风,可毕竟数量太少射速较慢,终究无法重创敌人。 得了弩弓手的支援,河中北谅军压力一松,很快便有百余骑冲上了北岸河滩,尽管退到后方的铁勒骑兵对着他们一轮急射,还是有七八十人带伤杀进了敌阵中。两军既然搅在一处,一时铁勒人也忙于应付眼前敌人,无暇再对河中攻击。虽然铁勒骑兵仗着人多,把冲入阵内的北谅军杀了个干净,可乘着这个空隙,更多战士自河中跃出,狂呼着再次冲向敌人。 正当铁勒阵中开始松动,吴平几乎就要挥舞双臂喜泣时,北岸又有数千敌人从左右驰来,铁矢骤然一密,此起彼伏的震弦声压住水声啼声,把他刚刚兴奋的心情浇了个透凉。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上得北岸的北谅军已被消灭殆尽,铁勒人再度整军进逼,对着河中数轮散射。 朝霞映在水面,耀得一河血红,吴平紧闭双眼长叹一声,十指缓缓松了开来,他无力的对着对着身旁金鼓手道:“鸣金,退兵吧。” 这边吴平等人在依轮河边苦苦不得寸进,那边董峻章扬却在红滩上翘首企盼。被围已逾半月,铁勒人的攻势丝毫不减,依旧是那么疯狂。相比他们可以轮番上阵,北谅军随着伤亡增大人手减少却渐渐疲惫起来。初始几日还能借着防守之利以一换二,到了最近,慢慢成了以一换一。好在当初准备充分,鹿角弓箭滚油坚盾粮草一应俱全,暂时还没露出败象。 草草阅过姜思道呈上的伤亡统计,董峻坐在帐中,脸色也稍显凝重。半个月来,战死者已逾万人,伤者更是几达两万,纵然随军郎中尽力施救,恢复些作战能力的也就一半不到。要不是章扬李邯频频乘夜出击,牵制了铁勒白天的攻势,只怕形势还要严峻。如今人手吃紧,分驻三座营寨有些顾不过来,董峻既想收缩兵力,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外围。思虑了半天,他终是下定决心,只等再守一天,就把压力最重,损毁最大的北寨放弃,重新调整兵力,固守中军、南寨两处。 他还没来得及下令,北边号角催动,人声鼎沸,显然是铁勒又对北寨展开了攻击。他弃下文书,奔到中军营寨的高处,手搭凉棚向北望去。只见远处风沙滚滚冲天而上,直如一团黄云向着北寨压来,看这架势,竟像是有数万人排开了阵脚。 章扬脸色不变,心中却也扑通扑通的狂跳了几下。此时北寨全在他的指挥之下,连轻伤的在内,人马虽还有万五之数,但营外的陷阱鹿角等等防备设施都在敌人前一段攻击后残破不堪。今日敌军摆开了这等场面,就是没脑子的也知道不易对付,可男儿血性勃勃野心又岂容他说个怕字? 招呼了数千士兵持弓上墙,再命令单峰刘猛带着仅剩的两千精骑做好随时突击的准备,章扬补满了腰间箭囊后,疾步上了高处。 铁勒军历经十数日苦战,阵容依然严整,数万人密密麻麻的排了几十道,却除了马蹄躁动再无半点声音。 仿佛就等那一阵自北而来的狂风,沙石刚开始随着风势向南飞走,铁勒军中已是号角齐鸣,数千人马撒开马蹄吆喝着蜂拥而出,顷刻便如骤雨奔到了寨前一箭之地。风沙被他们冲的更大,灰蒙蒙的呼啸着扑向北寨。 一阵阵“夺夺”声在耳畔响起,正是逼近的铁勒骑兵对着营地乱射。箭矢钉入木栏的声音惊心动魄,若非此处守军见得惯了,怕不早有人叫嚷起来。 忽然,几个士兵哀号着自寨墙上舍身跃下,伏在沙地上左右翻滚,章扬定目一看,这才知道今天铁勒人的第一波竟是想用火矢开路。幸好营地里水源充足,自己又有防备,早叫士兵们每日里用水将栅栏木墙浇得湿透,此时果然防住了火势。反倒是因为木栏搭成的寨墙免不了有空隙,火矢一旦漏过命中士卒,连带衣衫都烧了起来,委实十分棘手。 急呼郎中将伤员拖下去救治,章扬瞧见寨外敌骑又逼近了几步,猛地探出身子,冷声喝道:“放箭!” 数千支箭矢齐齐飞出,间中还夹杂着许多弩具射出的铁箭。只见一大片飞蠓布满天空,瞬忽到了敌人面前猛然一沉,铁勒军中顿时人吼马嘶倒下了许多。 短短的一阵骚乱后,铁勒军阵型四散,各自换下火矢架上利箭,频频开弓反击。这时铁勒军中号角再响,又有数千铁骑缓缓奔到寨前,却不射箭,只在第一拨人马的掩护下,手持大盾,猛扑向营寨。 章扬暗暗叫苦,他目光锐利,已看出这批敌军人马都披着厚甲,普通箭矢就算射中,伤害也不足为虑。要是往日,他早令单锋刘猛开营反冲,打乱了敌军阵型后再用长枪步卒慢慢收拾。可是今天这战局,摆明了就是持久战,若是现在就被迫突击,后面就更难坚持了。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工夫,铁勒军已逼到寨前百步以内,眼看就要把前几日填了一半的壕沟彻底弄平。章扬直起身来,手中弓箭收放如梭,恨恨的射倒了几名敌兵后正要命令精骑出击。突然听见寨中传递消息的铜钟一阵急响,他扭头望去,立时喜出望外。 约摸两三千骑自中军营寨驰来,疾如电丸星跃,不做片刻停留,就绕着寨墙两侧与泥沼之间数十步的通道分头截向敌军。铁勒重骑虽然强悍,此刻拘泥于方寸之地,又只防着营内冲出,这一下两侧奇兵突至,不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人马纵然披上厚甲,也只能挡住弓箭,却吃不消霍霍闪亮的百炼钢刀。再被北谅军从两侧一挤,阵型越发急促,便是原有十分力,此刻用上的还不足三分。 战机稍纵即逝,章扬不敢怠慢,一面命令墙上弓手拼命阻断敌骑来援的路线,一面连忙凑出三千长枪手大开营寨冲杀出去。数千支枪尖密密攒开,倒像满地荆棘准备无情吞噬冒入的生灵。 苦苦坚持了小半刻后,铁勒军眼看自己的优势被完全克制,排在前面的壮士连勇气都来不及体现,就被敌人砍瓜切菜般的慢慢收拾。也不知是谁第一个调转马头,霎那间这支重甲骑兵便如冰消瓦解彻底崩溃。 这些敌人退得太快,不一会竟把徘徊对射的那波骑兵也冲得有些松散。章扬心中大动,令旗再指,引导外面的士卒又冲了里许方才收兵。 得胜鼓中,来援的北谅骑兵和长枪手们兴高采烈的进了营寨。这一段时间北谅军虽然没有落过下风,却也从未战得如此酣畅淋漓。要不是骑兵包抄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那数千重甲铁骑哪能这般轻易击溃。弄得单锋刘猛此时一边羡慕的看着同伴,一边频频以目示意,责怪章扬未曾派他们出战。 抱歉的笑了笑,章扬扫视来援的骑兵,却意外的看见领军人是姜思道。自从平贼成军之日,姜思道便一直护卫在董峻左右,此番居然出战, 倒令章扬大感意外。 “大将军有命,北寨守军不必死守,若得空闲,即刻后撤到中军营寨。”不等章扬迎上,姜思道已奔上高处,转达了董峻的命令。 话一入耳,章扬顿时愕然。见他有些迟疑,姜思道紧接着又道:“章将军,北寨不比南寨,南面敌骑虽多,却主要是为切断我军退路,其攻势远不如北面来的强烈。大将军本想命你再固守一天,可今日铁勒气焰非比往日,万一有个疏漏,丢了北寨事小,折了此地兵将就可惜了。所以大将军一改初衷,特叫我前来传令,你看,大将军手节在此。” 瞄了眼那虎头兵节,章扬沉默了片刻,口中却慢慢吐出了一个字:“不!” 顾不上姜思道震惊的面容,他手握刀柄,死死望着前方。此时此地,怎能撤兵?支撑着将士与数倍敌人苦战不退的,不就是那点激昂的士气吗?有了这股气,浴血沙场马革裹尸又如何?要是在这个关键时候一退,数十场苦战熬炼出来可吞云可蔽日的浓浓杀气只怕就此勾结,今后还如何坚持? 章扬扭转视线对上姜思道的双眼,伸手握紧他的双手,将虎节牢牢置于其中,缓慢却坚定的又说了一遍:“不!” 第11章 僵持 温玉铸就的虎节静静的躺在案上,洁白的光芒迎着帐外光线,悄然流动。董峻手撑案台,一双眼睛停留在节上,脸上的神色却忽而激动忽而平静。好一会他才松开双手,低头漫步而行。 显然是因为没有完成董峻交待的任务,姜思道脸上微露出羞惭的神情。他恭敬的站在中军大帐内,目光不停追寻着董峻的身影。 来回走了几步,董峻诧异的问道:“你可知道章将军为何不听命回撤?” “回禀大人,章将军道:若是这命令早下几个时辰,他定然即刻回转。但今日铁勒攻势已发,虽有小挫气焰仍炽,他担心此时撤兵敌军会借着威势猛扑中军大营,如此反倒弄巧成拙。北寨虽然残破,他却有信心再守上一日。”姜思道娓娓道来,不觉语气中也有些赞同的意思。 董峻稍稍颌首,却又有三分怒色生起:“这等顾虑我岂能不考虑,不马上撤军倒也有理。但北寨勉力支撑了许多时日,想必早已兵力不济,章扬或许惑于战局,你怎的也不知轻重,竟把那增援的两千多骑兵给带了回来?” 闻言姜思道的脸上惭色更浓了许多,他支吾道:“卑职本来坚持按照军令援守北寨,可章将军极力劝阻,他说如今援军之期未定,不可倾尽全力,中军骑营乃最后凭恃,突袭尚可,若也坚守北寨,虚耗于可弃之地,未免可惜。卑职……卑职觉得有理,故而从之。” “唉!”狠狠的一跺脚,董峻摇头急道:“思道啊思道,你从我多年,就算是要把中军骑营遣回,你也该留在北寨相助,岂有让他一人独撑危局的道理。” 虎躯一阵颤抖,姜思道目光收敛,竟是说不出的委屈:“大人,卑职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原也准备与北寨守军同进退,实是因为章将军喝令手下一拥而上,把卑职强行解出北寨。大人!我也是没办法啊!”说到后来他声音沙哑,称呼中居然忘了上下尊卑。 听得他肺腑之言,董峻也只有黯然。此刻侧耳倾听,北边杀声正烈,有金鼓高亢激昂,呼喝嘈杂纷纷,怕不正是两军鏖战,胜败难分的关头。两人对立帐中,各各不语,恨不能整个心神都附在耳上。好半天那乱声才渐渐湮灭,董峻神情变幻,暗怀不安,却不愿意出帐打听消息。 一个校尉匆匆奔入,不等门帘落下,已拉着大嗓门兴奋得喊道:“大将军,北寨放出信号,再次击退铁勒进攻。” 绷紧的面容一松,姜思道这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经粘满了汗水,耳中听见董峻喃喃道:“当真是少年豪气!吾不及也!” 章扬软软的依在寨墙上,只觉得浑身上下四肢发麻,乏得连握刀右手都在微微颤抖。刚才最险的时候,铁勒军已经将木栅冲出了三五个缺口,若非刘猛纠集了数十名手下在原地死战,一直撑到自己带兵来救,这固守了十几天的北寨不免要落入敌手。 呼哧呼哧的喘了几口粗气,他疲惫的抬头望去,缺口旁东一堆西一滩的布满了死尸,再向外十余步,长达数里业已被填平的壕沟上,更是密密麻麻倒伏着被乱箭射杀的人身马体。几面战旗斜斜插在地面,大概是被火矢燃着,此时已烧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旗杆。冷飕飕的空气里,只有红而刺目的血液还在蒸腾散发着热气。 刚要起步离去,他沉甸甸的脚下绊了绊,险些失了平衡。章扬下意识的低头张望,却是一截不知何人身上落下的臂膀,那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掌心,犹自紧紧握着钢刀。便是他见惯了这等死亡场面,也不由心中悲怆。 忽然他嘴角微甜,像是有股液体自额头流下,草草伸手抹了抹放在眼前细看,原来刚才一味咬牙厮杀,竟不知何时头部受创。幸好有铁盔护着,那伤口似乎不大。 平贼军本是善战骁勇之师,一年前扩补的人员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和这段时间惨烈的搏杀,已经磨练成了老兵。章扬一路慢慢走到寨口,见他们伤亡虽然极重,却依然能够在军官的指挥下,默默打扫战场修补缺口,并没有露出半点恐慌畏惧。 北寨守到目下,要说全无未曾受过伤的人倒也未必,但肯定已是凤毛麟角,单锋便是其中一人。他和几个将领凌晨就得到了章扬的严令,无论形势多么危急,只要不见章扬的将旗,绝对不许带领平贼精骑出战。方才见到形势危到极点,他们虽忧心如焚,也唯有苦苦忍耐。好不容易看见章扬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而来,几员将领连忙围了上去急着请战。 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章扬没有立刻回答,他拨开人群,仰首向天望去。只见烈日过了正中,已向西方滑去,那足以叫人暂时失明的强烈光线此时弱了许多。章扬眨眨眼舒缓一下酸痛的双目,口中丢出几个字:“下一次,开营反击。” 仿佛不想让他们欢呼,寨外有号角传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章扬忽然脚步飞快,直奔到高处远远眺望。前方铁勒已经再度整顿完毕,这一次不但有万余骑兵上阵,就连那些刚才失去战马的士卒也编成了手持大盾的步兵。粗粗一看,人马遮天蔽日,几乎要把天地相接的尽头都掩盖在其中。无数面旗帜迎风飘摇,那号角也连绵不断好似再不停止。 章扬的嘴角却泛起微笑,敌人军容看上去鼎盛,但步骑之间空隙松散,显然是多次受挫后气势已经下降了很多,再没有早上那种摧毁一切的浓浓杀意。今日战到现在,铁勒发起的攻击大大小小几逾二十次,北谅军固然精疲力竭,他们恐怕也成了强弩之末。只要能击退这次进攻,以目前两军态势,明日太阳升起之前,北寨定还在自己手中。 远处号角转急,连鼓声也似不要命的传来。铁勒军万人齐吼,一时真如大浪拍堤,声威巨振。 耐着性子等到铁勒军逼近到两百步内,章扬一面下令弓手射击,一面示意把他的将旗升起。滚金裹边的红底旗上,斗大的一个章字豁然跃上半空。几道营门被士卒吆喝着奋力推开撑木,吱呀呀的向着两边洞开。寨上鼓声大作,两千名斗志急待喷发的骑手猛地抽出战刀,催开四蹄,直如滚雷坠地擦着营门飞出。 此刻铁勒战士又近了百余步,或擎弓或持盾,正忙着与寨上对射。为着减低伤亡,原本严密的队形也自动松散开来,可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时候北谅军会突然大开营门猝施反击。仓皇中将领奔走呼喝,急于重整阵容抵御敌袭。奈何此时正是寨上弓弩射程之内,想要在漫天纷飞的箭雨中调度人马谈何容易。 嘉措御马在阵中左右奔走,眼角急得几乎要迸出血来。身为奔古尔查的爱将,他当然清楚骚乱对战局会有何等的影响。想起族中对战败者严厉的处置,他恐惧的双手冰凉。脑海中竟然浮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可耻的**头:早知会面对这般场面,还不如莫要贪图功劳拼命求战。 北谅骑兵来势极快,转眼已扑近了阵前。此时铁勒阵营正乱如麻团,无数战士茫然失措,却不知究竟是该向前进攻还是向后退却。纵然嘉措四处呼喝死力约束手下,仓促间也只能就近召集身边人马先求自保。 单锋左手将卷起的旌旗横在马上,右手长枪有如毒龙出洞强横无比。刚一冲入敌人阵中,他便连挑带砸,一气击杀了数名敌人。眼见他如此凶悍,本已失却指挥的铁勒骑兵无心恋战,纷纷向着两侧退却。 注意到双方已交错纠缠,寨上守军暂时停止了攻击。乘着头顶的压力稍松,嘉措拼尽全力,终于草草凑出了一条薄弱的防线。未曾想几股敌骑根本不在此拖延,各自聚成一团向前猛突。铁勒人数虽多,却因为战线太长,反倒在局部成了劣势,只招架了片刻,就被单锋等人荡开了数道缺口,眼看就要插向后方。 远远察觉北谅军的势头,嘉措顿感不妙,若是被敌人冲到了背后两面夹击,想不溃散也难。他心意一转,立刻大呼小叫领着身边人马扑了过去,试图堵住缺口。 紧随在他身后的大旗刚刚移动,人群中单锋早已留心他的动向。随手捅翻眼前的敌人,他向后面招呼了一句,便带着十数骑迎了上去。 嘉措的马上功夫,也算是铁勒中数得上的强手。他奔驰中张弓射倒了两名北谅骑兵,余光已看见单锋马快如飞,直扑了过来。 急急收起弓箭,他取出挂在鞍旁的铁矛,双脚用力夹住马腹,起手对着那身影刺了出去。 枪矛相交,哧熘熘的带起一串火星,嘉措被那股冲力撞得胸口发闷时,惊讶的发现对手长枪竟已飞向了半空。没等他明白过来,单锋暴喝一声,右手握住马上的旗杆,乘着两人错身之际,噼在了嘉措的咽喉上。 先是感到喉头一窒,随后嘉措便恐惧的听到了一串爆裂声,那紫桦木制成的旗杆极其坚固,扫在他脖上,生生将他颈部的骨头打了个粉碎。 盯着那铁勒将领在马上纵出老远,随后猛然坠在了地上。单锋仰天长啸一声,抽出腰间战刀,凛凛然有若天神,重又杀向后方。 嘉措一死,刚刚恢复的铁勒阵容再次溃散。两千平贼精骑如旋风扫过落叶,穿透敌群,直扑到铁勒后方数十丈外,方才勒马回头,昂然展开了数面战旗。营内鼓声更烈,箭矢又起,如同暴雨淋头呼呼向下飞去。主将阵亡,前后遭攻,铁勒空有万骑,却似无头苍蝇般乱冲乱撞。有几个失了方寸的骑手跑错方向,迎面撞上了另一股数百人的大队,惊慌中被烈马抛到地上,随即便在无数只马蹄的践踏下成了一堆烂泥。 看清敌人确实已陷入了狂乱,章扬忙从高处奔下,集合寨中所有人马,各持利器倾巢而出。敌阵背后的平贼精骑听得讯息,也展开队列,自后方包抄而来。到了此时,就算铁勒军中还有人想死战,被四处觅路而逃的溃兵一挤,唯有徒呼奈何。 万多名铁勒壮士乘兴而来,结果除了丢下数千具尸体外只剩下到处奔逃的残兵,这般变化,莫说远处的铁勒将领瞠目结舌,就连章扬等人也暗呼幸运。 奔古尔查立马在本阵中,脸上涨成了紫黑。原以为北寨守军激战一天已是那弯到了极点的嫩枝,只要再加上一把大力,便可听见它断裂的声音。谁曾料到,敌人的韧性如此惊人。转头看看左右,一个个尽都神沮气丧,就算他有心再战,也断无士气可言。恨恨得望了望正在齐声高歌的北谅军,奔古尔查一言不发,泄愤般的用力抽打着马股,调头离去。 ****** 野风撕扯着战旗,猎猎作响。夕阳映在水面,荡出一层腻人的艳红。对岸的沙石就算飞过了河流,依然不肯从空中落下,浅浅的天幕被它遮掩,如同披上了金黄的薄纱。 海威蹙眉望着北岸,脑中渐渐定下了主意。这一日中午时分,奋威军步骑十二万急行抵达了依轮河。却没有想到,十天前就轻骑突进的平贼军后部到现在也未能打破敌人的防守。观看了吴平等人再次组织了一个下午的攻击,海威断然拒绝了恳请奋威军连夜作战的建议。相反,他命令全军后退三里安营扎寨,就地休整,不得军令,谁也不许私自出战。 耳畔传了一阵争执,慢慢的越来越响,不一会更有扭打声传来。海威叹了口气,扭头对蒋克虎道:“去,让他们放人过来。” 有了那副将的吩咐,吴平终于挣脱近卫阻拦,急奔到海威身旁,扑的跪倒在地,嘶哑着喉咙道:“海大将,请你看在同为帝国人臣的份上,快点下令奋威军连夜进攻。” “唉,吴将军这是为何?董兄身赴国难,海某深表敬佩,这不是已经进军到此,又怎会见死不救。”海威上前扶起吴平,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匆匆十余日,这个声震西北的虎将已然憔悴不堪。虎目上布满血丝,唇边更是撩起了几个火疱。 吴平心中稍定,眼眶里立刻就有泪花闪现:“卑职鲁莽,还望海大将海涵,但董大人陷入敌后时日已久,委实耽搁不起了,我平贼军上下恳请海大将现在就兵发依轮,早一天打过河,就早一天靠近董大人啊。” 摇了摇头,海威微微笑道:“兵我是一定会发的,但今晚绝对不行。” “你!”吴平闻言变色,终又强忍怒气苦求道:“海大将,救兵如救火,请大人三思。” 伸手拦住有些不耐烦的蒋克虎, 海威道:“吴将军,你莫要心急,我且问你,平贼军连攻十日,却不得寸进,是为何故?” “卑职业已探明,北岸现有铁勒右贤王率军四万驻守。我平贼军虽不畏死,但依轮河水急浪高,加上铁勒精于骑射屡屡压制我军行动,故而十日不得渡河。” 海威双掌一合,点头道:“正是,敌军扼守天险,非勇可胜,平贼军行进匆忙,器械匮乏,当然无法攻克。我奋威军所以要扎营一晚,一来是让士卒休整,二来也是做好准备。吴将军久战宿将,当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海某在此答应你,明日清晨,奋威军将全力助你进攻,一举突破依轮河,你看如何?” 惊疑不定的看了他半天,吴平一时不知怎样继续。他虽然心急如焚的过来催促,却也没敢妄想一夜便能突破依轮河。如今两军汇集是有了十五万大军,可铁勒毕竟占据着地利,谁敢夸口一击即成?海威的口气这样自信,难道他已胸有成竹? “吴将军不必费心猜度,明早一切自然分晓。”像是早料到他的反应,海威淡然一笑,对着他做了个退下的手势,便扭头望向依轮河北岸,再不多说一句。 第12章 私议 细朦朦的雾水在半空中飞舞,清爽而又微寒的空气里,四野那青黄交错的茅草也被涂上了润润的光亮。半明半暗的天际风动云走,雷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咽,闷闷的震动。 依轮河南岸,北谅十数万大军拔营起寨,在出征鼓的陪伴下匆匆整好队伍,随即一拨拨的向北进发。数万匹战马虽未撒蹄奔腾,可呼噜噜的喷鼻声和踏在沙石上的咔嗒声,默默散发着摄人的气势。 进至岸边半里,随着中军三声清脆的金锣响起,大军收住步伐,静静排开了阵势。几只正在捕食昆虫的红角鸮被齐整的动作一惊,慌乱的张开翅膀,尖叫着拼命向高空逸去。 一员卫旗校尉奔出阵前,将海威将旗奋力摇动。前排数列披甲步卒,高擎巨盾拱卫着一些负责搭建浮桥的工匠,脱离大部向前挺进。后排数千弓手,持着各式弩弓堕后掩护。严实的脚步咚咚踩踏在大地上,隐隐的杀意顺着野风向四周播散,直惊得野兔狐鼠窜出地穴,失魂落魄的撒腿奔逃。 吴平立马站于平贼军前,眼中却有些失望。海威选择的渡河口,即非两岸距离最近的地段,又不是水深最浅的河滩。对岸地势开阔,正有利于铁勒骑兵布开箭阵。如此看来,今天想要过河,怕是不会轻而易举。 “击鼓,进攻!”海威大手一挥,背后鼓声隆隆而起,十数万战士齐声呐喊穿透云霄,让人听了止不住身体发烫热血沸腾。 前锋逼到岸旁,忽然散成数个相距百步的圆阵,各自护住工匠,想要冲上河滩上开始架设浮桥。 如此宏大的动作,铁勒怎会不察觉。数万铁骑伴着号角沿河岸迅即展开,骑手各自挽弓搭箭,只待北谅军进了射程,便是万箭齐发。 因为河流恰好在前方拐了个小弯,北谅军左侧距离依轮河最近,转眼已冲到了跟前。数百士卒涉到浅滩,前蹲后立,手中巨盾或驻地或高举,叠成一道屏障。厚厚的防卫圈内,那些工匠手足发力,乒乒乓乓的将携来木桩飞快敲入地面。 对岸箭矢如同蝗虫般扑打着盾牌,噗噗的连珠回音接连不断,那些士卒虽被震的手臂发麻脸色发青,却毅然咬牙苦撑,足下宛如生了根一样死死的钉在了浅水中。 北地秋寒,双足陷在水中已是冷入骨髓。待到落空的箭矢嗖嗖噼在水中,溅起的浪花顺着盾牌甲胄流到身上,更是让人禁不住发抖。手上的盾阵只是小小露出了一丝隙缝,就有十数支利箭破空飞来,几个战士哀号着倒下,血液顿时在清澈的河水中漾出数道殷红。戏耍的鱼儿好奇的凑近一触,旋即疯狂的摆动尾巴潜入了深处。 前面的士卒倒下,后面立刻有人冲入水中,重新弥补裂缝。此时北谅军已全线展开,里许内就有数千人围着几处预定的渡口忙碌。 警觉平射效果极差,铁勒阵中游骑奔走,很快便全军向前逼近,俱都弯弓仰射。万余强弓惊弦不断,崩崩声震耳发聩。无数箭矢犹如彩虹凸现,极力飞到高处,再斜斜向下坠落。 这一来北谅军稍显被动,那持盾的士卒拼命靠拢,却也无法护得周全。只是两三波箭雨过后,已有数百人中箭负伤,最让观者无奈的,是有些忙着架桥的工匠也被流矢击中。士卒们好歹还有甲衣蔽体,他们不过身穿麻衣葛布,一旦受创,极容易失去行动的能力。 像是被敌人激怒,随着海威将旗摇动,北谅军的弓手也突至前列,与铁勒隔河对射。一时空中羽箭连啸,地上人嘶马吼,各式各样嘈杂的声音里,时常夹带着中箭的哀鸣。寂静了数百年的依轮河,赫然变成了人间地狱。 眼看双方僵持不下,岸边浮桥渐渐向前伸展,吴平却不喜反忧,忽然低低叹了一声。 方戈武正在他身旁,不由诧异问道:“吴将军,何故叹息?” 吴平嘴角苦笑,扬鞭指着渡口道:“你看,如今我军尚在岸旁,能得盾阵庇护,铁勒自然难阻。可要是再往前去,必然要到河中架桥,到时水流汹涌无法立足,还有谁能护卫工匠?” 说话间浮桥已探出河岸,铁勒方射来得箭雨越发密集。纵使北谅弓手奋力压制,铁勒军却似不惜代价,死死的沿河固守寸步不退。 纷纷乱箭中,大批战马嘶号着被陆续射杀,铁勒骑手们索性将马尸拖在身前,半蹲在地,手中近乎疯狂的连珠施放。眼看北谅军不顾死伤,还在冒矢前进,铁勒右贤王一声令下,又有上万骑兵下马持弓,穿过前面的缝隙,排成密密的箭阵,加入到对射的行列。 正当吴平等人扼腕叹息,以为如此下去徒增死伤时。海威军中鼓声雷动,列阵骑兵呼啦啦得向左右一闪,中军里竟推出数百辆投石车来。 车卒们嗨哟嗨哟的吆喝声中,那些投石车摇摇晃晃的向前靠近。吴平等人对视几眼,眼中狂喜之余不禁露出了几分敬佩。奋威军一路疾进,显然是不可能带着这样沉重的器械,只看那车体上的木杆还残留着绿色的树皮,便知是连夜赶制出来。海威昨晚执意要后退三里扎营,原来是为了防止铁勒注意到营中动静。想这茫茫草原上,要觅到足够的木材谈何容易,恐怕经此一战,方圆数十里内,再也看不见半棵树苗。海威心中有如此盘算,怪不得昨日成竹在胸。 这时投石车已进入射程,车卒们停好位置,便忙着将大大小小的石块置入尾部的木篓中。待到将领令旗挥动,各自分成数十人一股,肩负皮索手拉绳带,齐声高呼牵扯石车。眨眼间数百坚石如天外流星,划出道道弧线,重重的砸在了铁勒阵中。 那飞石威力惊人,中者立毙,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御。有时擦身而过,虽未命中人马,但凭那在地面砸出数尺深坑的震动,便让铁勒射手再也站立不稳。更有些小石弹跳而走,沿途所及无不应声而裂。 事起突然,铁勒军中顿时大哗。北谅军一轮射罢,对岸已是人马溃逃遍地狼藉。刚才在雨点般的箭矢中挺立不退的猛士,顷刻间就被这恐惧的武器夺走了勇气。等到投石车再次发动,饶是铁勒将领以斩首威吓,也阻不住部下向后溃败。 敌军箭阵方散,岸边奋威军立时加快了动作。千余名善泳将士跃入河中,不顾刺骨冰寒,用绳索拉住桥板,飞快的连接起来。 只费了小半个时辰,几座浮桥屹立在依轮河上,奋威军平贼军旌旗招展,各自穿河而过。这号称察尔扈第一天险的河流,在十余日的苦战后,终于被北谅军踏在了脚下。 北岸一片凄惨苍凉,无数铁勒战士的死尸,倒伏在战马与零落的兵器之中。黄绿交错的草丛间,时不时出现几团让人恶心的血色肉团。被飞石砸裂的刀弓和射成刺猬的躯体,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小心的拨动马头,低头绕过一面斜插在地面的铁勒战旗,吴平赶到海威马前,恭敬的合拳行礼道:“今日得见海大将风姿,卑职实有高山仰止之心。然董大人尚在重围中翘首企盼,前面又是一马平川,还请海大将能令部下衔尾穷追,稍解我等心中焦虑。” 海威面带微笑,轻轻把弄着鞭尾,随口道:“那是当然。” 不费多少口舌就得到海威的允诺,吴平喜出望外,赶紧奔回平贼阵中,召集人马向着铁勒溃退的方向追击。望着数十面战旗慢慢远去,海威整了整面容扭头道:“克虎,传我军令,步兵就地休整,两个时辰后再出发,骑兵抽出两万人,随平贼军追击铁勒。记住,不可离本队太远,一旦敌军远遁,立即收束人马等我到了再说。” “这……”蒋克虎稍一迟疑,便望见海威目中威光暴涨,直压得他心头慌乱,忙不迭在马上躬身答道:“是,大将军,卑职定依令行事。” 牡丹渡口,听雪舫中。 围着一张案几,北谅帝国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谏议大夫铁贞,给事中舒安国,羽林军统领、骁骑将军田剀,前路州知州谈端午团团而座,各自端着茶杯低头不语。 几上明灯闪耀,把素净淡雅的内仓照的格外清雅。早在几日前,柳江风便邀请他们今日来舫上听曲小聚。然而等到柳湄娘一曲奏罢,众人却谁也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局势动荡如此,就是呆子,也知道柳江风请他们过来,决非是听曲这般简单。但主人不说话,谁也不愿抢先挑起话题。 细细对着掌中那杯龙顶翠碧轻吹一口气,柳江风望着隐绿挺秀的嫩芽在水中载浮载沉,忽然开口道:“来来来,各位先品品这龙顶翠碧。此乃贡品,皇上赐给了我一盒,今日还是首次启封。” 几人愕然望了望,只好伸手将茶盅凑到唇边。方一靠近,铁贞禁不住“呀”了起来,他摇头赞道:“果然是好茶,味清香醇,银翠相错,单凭这些已可算是极品。” 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他闭眼品味了半天,又道:“妙!妙!清而奇,醇而香,浓郁中蕴悠然之气,当真不同凡响。” 听他这么一赞,众人纷纷低头细饮。不一会俱都舒眉展目,击节叫好。 田剀性子爽直,当下羡慕的说道:“如此好茶,只有借将军之福才能尝到。” “不然。”柳江风摆了摆手,田剀顿时醒悟道:“对,此乃贡品,便是将军,想必也难得其一。” 出乎他的意外,听了这句话,柳江风笑着又摇了摇头。此时不但田剀闹了个糊涂,其他人也不免诧异,倒是座中官职最低,刚被柳江风极力保住的谈端午有些若有所悟。 “此茶虽是贡品,只要皇上能喝到,不是柳某自夸,弄个一盒两盒还不是难事。” 谈端午眼睛大亮,眉宇间有些兴奋溢出。柳江风冲他一笑,继续道:“此茶产于路州,出自那山如驼峰,水如玉龙的渺雾峡。自帝国开疆以来,年年都是宫中御用的贡品。只可惜到了如今,柳某却担心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座中都是明白人,听其言察其意,早知他终于提起了管捷之事。近日廷上纷争不断,为着谈端午弃官而逃,众大臣吵作了一团。偏偏皇上病重,只发话让他们斟酌着办理。要不是柳江风挺身而出,谈端午怕还要在刑部大牢里呆上一段时日。 路州之变,真相不难猜度,但此时帝国用兵西北,实不宜再起波澜。以皇上的脾气,居然都暗自忍下,柳江风今日提起此事,所为何来? 眼见场面忽然冷清,给事中舒安国咳嗽几声,开口道:“在座都是至交,别的不说,田将军是柳公一手提拔,铁大夫与左领军卫同殿为臣二十载,也是交情非浅。下官恩师与柳公谊属亲戚,说起来还是晚辈,至于谈大人,更是不必提了。” 这一番话说出,众人那点私下议论朝政的不自在慢慢散去,神情也自然起来。舒安国再道:“下官放胆说句直话,如今皇上病重,帝国多事,各位重臣意见不一,实非天下之福。难得今日你我亲近之人聚于一堂,再不宜遮遮掩掩,总要坦诚相对才好。” 田剀猛地一拍案几,起身道:“正是,田某武夫,喜欢直来直去,自问也没本事应付眼下这等局面。柳公在朝,呕心沥血十数载,本就是国之栋梁。只要柳公出头,下官定附之骥尾,决无异议。” 他二人一表态,柳江风和铁贞交换了个眼神,满意地笑了起来。舒安国久居殿中,往来奏章文书一并知祥。而柳江风辞去羽林军统领后,田剀便掌握了这个最紧要的职权。有他二人相助,无论帝国起了什么变化,柳江风都能从容应对。 “实不相瞒,今日请诸位来,有三件事要商量。”柳江风放下茶盅,正容说道。 “其一,当然是西北战局,目下音讯断绝已有十余日,我料必是两军正在交战,无论胜败,我等都该做个准备。其二,今上病重,缠绵三月之久,说句大不敬的话,恐怕龙驭之日已不远矣。国无储必有大乱,劝告今上立储一事不能再等了。其三,管捷野心勃勃,已有反意,怎么对付他也该有个定论。” 饶是众人已有心理准备,等到听完这三件事,还是纷纷倒抽起凉气。这三件事全是牵动朝廷根基的要害,稍有不慎,江山万里子民无数的北谅帝国就会陷入动荡之中。 铁贞回过神来扫了旁人一眼,见他们还在震恐之中,当下对着柳江风道:“柳公,此处你德望最高,我等听你的就是。” 一片应和声中,柳江风苦笑道:“铁公何出此言,国之大事,柳某岂敢轻断。若非皇上病重已不能料理朝政,柳某连提也不想提。” 伸手正了正官袍,舒安国立起身来恳切道:“柳公一腔忠贞,人所共知。但值此非常之际,当行非常之举。何况我等商量的不过是以防万一,若天佑皇上康复,我等所言,不过戏言耳。” 柳江风虬髯抖动,双目中精光四射,只听他大笑一声,毅然道:“好,既如此,柳某便胆大妄为一回。这第一件事还不算难办,董海二人若胜,自然是毋庸再提,若是不胜,也不过传檄天下,号令各州勤王。以京畿虎贲、羽林、怯辟三军的实力再加上外援,铁勒要想撼动国本,当属痴心妄想。” 望见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柳江风又道:“这第二件事有些棘手,诸位该知道,柳某为避嫌,素来与几位皇子毫无交往,虽听说二皇子甚是贤明,可毕竟是风闻当不得数。还请铁公和舒大人多多留心,仔细考察一下。国之存亡,半系于君,这可万万大意不得。等到确定了人选,我等再一并上书,就算是今上龙颜震怒,也要把这个难题给解决掉。” 铁贞和舒安国相互望了望, 随即一同向着柳江风点头应承。知道他们同意此举,柳江风的心情顿时畅快了许多:“再有就是这第三件了,管捷拥兵自重,非但常常违逆号令,还私自谋刺朝廷官员,其人已不可救。若是没有铁勒这个外患,柳某亲提大军,此子不过跳梁小丑手到擒来。但以如今局势惟有隐忍不发,只是也不能让他太过猖狂。我的意思准备命谈知州调任江左,与李家携手遏制管捷的膨胀,等到西北抵定,再回头收拾他。” 烛火轻轻一摆,舱内忽暗又明。谈端午血色上冲,国字脸上正气凛然:“柳公如此信任下官,下官自当赴汤蹈火,以报朝廷恩德。” 耳听其他人都有重任在身,独独自己没了下文,田剀急道:“柳公,那下官呢,总不会让下官坐在旁边看吧。” 掉转头死死盯住了他,柳江风认真的眼眸像是要钻进他的心脏,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田将军,你的职责就是护卫好皇上,莫要让其他人起了邪**。” 晚空幽静,繁星璀璨。柳江风负手站在舱外,目送着几人在夜色中离去。正当他准备掉头进舱时,天上忽有一道流星划过紫薇。他脸色刷的大变,威猛的身躯顿时剧烈摇晃起来。 第1章 热血 乙酉年十一月末,北疆大寒,霜降。 虽然出兵前就在各种物资上做足了准备,然而一旦面临察尔扈草原的寒冬,董峻才真正理解往昔铁勒秋季兴兵冬季回师的惯例。阴冷的天气,就像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快刀,侵蚀着勇士战斗的体魄。冻得难以伸展的五指,往往需要提前许久活动,方才能握住手中的兵器。说话时喷吐而出的热气,转眼凝成白雾,一**的回旋在空气之中。 十余日前,北寨就已经弃守,到了昨日,南寨也不得不收缩兵力退回了中军本寨。如今十余万铁勒人马已经将他重重围困,昼夜不停的轮番进攻。若不是因为左右两边沼泽凶险,压力大减的缘故,只怕此刻他也不能这般安定的坐在中军帐中。 问题是,以他目前手中不足两万的残兵外加万余伤员,还能坚持多久?寨外号叫连连杀声动天,从日到夜从夜到日没个终结。仗打到这个份上,自己固然是咬牙死撑,铁勒又何尝不是拼了命的要早日把自己围歼在此?唯一的变数,就是看海威究竟能否及时赶到内外夹击了。 冷风呼啦啦的掀开了帐帘,卷着一些地上的尘土无情吹拂着他的脸庞。慢慢的站起了身子,董峻行到帐外,随手推开身边护卫递过的棉衣,指点着周围叱道:“将士为图手脚利落,铁甲内大多只着单衣,我岂能例外?” 他手指的,正是章扬负责把守的北墙。此时寨外敌如蚁聚,纷纷涌涌沿着几日来踏平的道路前进。早先的一干屏障,除了脚下这寨墙还没有太大的损坏,其余都已残败。诺大的营寨以外,入眼俱是空荡荡的旷野,一任敌人铁骑纵横。 口中默数着数字,待到前锋敌骑近至百步之内,章扬右臂向下猛地一挥,无数箭矢齐齐射出,朝着正要下马的铁勒人而去。相互攻守了这么久,铁勒人已学会了许多攻坚的要诀。按照往日惯例,他们多半要在百步之距下马持盾。而这个瞬间,就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 箭如飞蝗,嗡嗡射倒了一批,只是这等场面近日里见得太多,那些幸存的铁勒骑兵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自顾熟练的从马背上卸下大盾迅速护住全身,然后持着各种攻寨长兵向前突进。 不过三轮箭罢,敌人已逼至寨前。此时一声鼓响,数百名士卒奋力举起十数口足可容乃三五人安坐的大锅,将沸腾的滚油沿着寨墙倾倒下去。那红滩上的沙土,早被这鬼天气冻的像石头一般坚硬,滚油甫一落地,便冒着热气流水般顺着微斜的大地流淌开来,稍过片刻,寨墙以外,满地都是滑不留足的油迹。饶是铁勒此前吃足了苦头,早早将靴底捆上了麻绳,依然有不少人失足滑倒,顿时被滚烫的沸油烫坏了四肢。那凄厉的叫声接连不断,直撕得人心底发寒。 眼见得这次铁勒人折了千余人后,依然有数百名士卒踏着滚油悍不畏死的扑上来毁坏寨墙,章扬右手再挥,早已做好准备把细木勒在足下防滑的千余长枪手打开寨门反冲了上去。寨门方开,远处的数千铁勒骑兵忽然一改往日坐观进展的套路,口中呼呼哨声大作,各自把坐下骏马抽打的几乎就要凌空飞起,如乌云压城般猛扑了过来,瞧那架势,竟是试图要抢在长枪兵得手之前占领寨门。 鼓声转急,冲出寨去的长枪手们也知道形势紧急,无不奋勇当先,使尽浑身解数想着尽快解决前面的敌人。偏偏铁勒遴选的前锋大都是死士,此时眼瞅再难脱得性命,更是越发悍勇。数百人的残余虽转眼只剩下三五十人,犹自抱成一团,不肯溃散奔逃。 铁勒轻骑马行甚快,将将就要赶到了战场。章扬盯着这般僵局,纵是在天寒地冻之中,鼻子上竟也急出汗来。此时退自然退不得,铁勒气势不坠,一旦衔尾冲开了寨门,别说是脚下这木墙,就是身后那充作后备防线的矮矮石垒,怕也拦他不住。可若是再开门增兵,恰好合了铁勒速战的心愿。凭着中军寨内尚存的人马,又能和他们拼上几回? “传令!投车准备!”深吸口气,章扬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言一出,不但传令的军官当场愣住,就连他身旁的单锋刘猛也为之侧目。 狠狠的瞪了传令官几下,章扬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那军官为之一怔,这才仿佛醒了过来,忙不迭向后飞奔,口中大喊道:“将军有令,投车准备!”。随着他声音传开,原本在石垒后待命的百余具投车急速向前移动,负责操纵的士卒更是手忙脚乱的将大小石块安放到位。 看了看原本准备留作敌人前逼筑垒时用来破坏攻击的投车即将到位,单锋凑过几步,脸色凝重的对着章扬轻声道:“佐云,现在投石,怕要对士气有损。”单锋的顾虑无疑也是众人的顾虑,军中赶制仓促,这些临时建成的投车射程远远比不上帝国制式的武器,唯有推到寨墙之后,方能对近处形成威慑和打击。可各车不按定律草草建成,决谈不上什么准头,寨外敌我交错,若是目下投石,己方的损失恐怕不会小。 一把扯下将袍,章扬忽然扭头回望,那张脸跳入众人眼中,不禁纷纷大吃一惊。屈指算来,从传令到此时,不过短短片刻,然而他额头的汗珠,已奔淌汹涌,一双眸子红的更似是被鲜血泡过。“令!余程将军、刘猛游击点齐刀盾手三百,投车施放之际便随我冲出寨去截杀敌骑,单锋将军代我指挥其余兵马,无论胜败如何,敌不退,决不许开门放回一兵一卒!” “章将军不可!”一名参将扯住他的铠甲,急声劝道:“董大将令将军把守北墙,职责重大,岂可轻离?我平贼军勇士无数,何必要主将贸然行险。卑职不才,愿替将军出战。” 嗡嗡的一片附和声中,章扬震开那参将的手臂,厉声喝道:“兵者,死地也,即是从军,章某何惧死哉!而今形势危急,不得不令投车出击,敌我难分,难免误伤了弟兄,其罪在我。章某若不亲身赴难,有何面目再号令将士?” 他长刀出鞘,跳下寨墙,几步跃到门口,刀锋直指寨外越冲越近的铁勒骑兵,对着迅速集合的刀盾手肃容吼道:“畏敌不前者,杀!苟且滞后者,杀!背身而逃者,杀!” “杀!”三百人齐整整的回应,顿时响彻了天空。那寨外的千余长枪手,好不容易消灭了铁勒残兵,却发现自己已无法在敌骑面前从容退回营寨,此时心神正不免动摇。恰在此时,吼声传来,众人精神大振,依着战阵经验,各自聚成长枪向外的半圆小阵,缓缓向寨口后退。 蹄声越奔越急,越奔越响,渐渐的一片片刀光映射,伴着滚雷般的马蹄声扑面而来。满是荒草的大地上,枯黄渐渐被铁勒人深色的衣甲遮没,仿佛突然间就换了一个天地。马蹄带起的风沙已落入眼帘,望着这群把速度提到了极致的虏骑,手握精钢长枪的平贼勇士,掌心慢慢开始沁出冰冷的汗水。 忽然,头顶上呼呼风声掠过,数百块石头混在箭雨之中自天而降,大多砸在了两军之间。虽是有人不幸被失了准头的飞石误伤,可看见铁勒骑兵在突如其来的攻击面前锋头为之一挫,长枪手们依然欣喜不已。飞石的数量虽然算不得多,但中者立坠的巨大杀伤力让一心冲近厮杀的铁勒骑兵顿时失了方寸,不由纷纷降低了马速,本已被拉近的两军间隔又一次拉开。待到铁勒军中将领大声咒骂喝令前进时,第二波投石又落了下来。 显然是认识到前进固然没命,后退也难逃是死,冒着飞石箭雨,铁勒军骤然再次加速向前冲刺,纵使身边左右不时有人被打落马上,更多的人却是面色铁青不避不让,只稍稍将身子伏在马上。等到闪亮的刀锋穿过那层密密的死亡线,重新显露在长枪手的面前,正在躲避着乱石的平贼勇士也不禁有些骚动。 又一群战士呼啦啦涌出了寨门,人数虽少,但当长枪手们回首相望,自盾牌间隙看清了领军将领的面容,却立时感到脉搏之间有股热流缓缓涌动。雕翎铁盔鱼鳞铠甲,那精光熠熠的百炼光泽,也挡不住章扬此时宛如闪电誓要刺破长天的炯炯眼神。疾步前进的精干身躯,恍若一柄出鞘利剑无血不归,杀气腾腾的踏在地上。咚咚的脚步声,仿佛远古猛兽的咆哮,一点点地将战士心头热血搅拌、沸腾! 区区三百刀盾手就像一柄破空飞出的铁锥,毫不畏缩毫不犹豫的越过枪阵迎着铁骑而上。偶尔有落石砸倒士卒,却无人回头无人迟疑。盾后的背影就如移动的山岳,巍峨而永不倾斜。当第一声金铁撞击传来,几乎被同僚气势震慑的长枪手们才恍然大悟,在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中决然扑向了前方。 草原上空的阳光像是被这一幕刺痛了眼睛,猛地黯淡了许多。黑色的巨盾,雪亮的长刀,在殷红的草地上宿命般的相遇。低沉的喘息强忍的痛楚,勇士的鲜血战马的残肢,一如千百年来重复上演的草原故事,再一次用血腥为引,于红滩重现。 吁利碣骑着白马,立在草原鹰神的旗下。野风吹过,战旗像他起伏不定的心绪一般,时卷时展。良久,他才叹息道:“无畏生、无畏死,前有董峻,今有此人,北谅何时变得如此血性张扬?” “大汗,我军还未败呢。”奔古尔查虽然也为眼前战况撼动,却有些不甘心的小声在旁边答了一句。 “今次胜不了了!”只是淡淡的丢下几个字,吁力碣拨转马头而去。奔古尔查正在愕然不知所措,他又回过头来,冷声道:“不管董峻部下如何勇武,我只能再给你三天,记住,是三天。” 没来由的打了个寒蝉,奔古尔查回头望向战场,但见烟尘之中,石雨之下,两军人马虽越战越少,匹自绞杀不休。 章扬擎盾执刀带领剩余的刀盾手,紧贴成锋矢之阵,完全不管背后,势若疯虎般在敌骑中往来纵横。额头不知何时受伤的创口,鲜血不停渗出,把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颊渐渐污成狰狞一片。举盾、挺刀,再举盾、再挺刀,血液和肢体在他眼前绽放出瞬间妖异的美丽,随后又在新的绚烂中默默归于大地。突阵过处,遍地倒伏的人马死尸,映衬出他们舍我其谁吞天吐地的豪壮。 这豪壮,纵令铁勒人处身于飞石箭雨之下,枪林刀海之中,也不得不为之侧目。 忽然,纷沓杂乱的各种声音里,几声清亮的马鸣自铁勒军中穿云而起,一匹通体金色的黄鬓骏马猛地跃前数丈。马上骑者不避矢石,傲然将手中铁矛朝天一举,矛尖清冷的寒气和阳光一碰,淬然化作无边的杀意向四周滚滚扩散。 铁矛在急如流星的石块羽箭中,静止宛如撑天的巨柱,直到铁勒骑兵收住乱态,方才一分一分缓缓落下,徐徐指向了章扬。 “铁勒左贤王勒闵!”随在章扬身后的余程挥盾砸倒一人,目光只一扫,不由脱口惊呼。他十余岁便进了平贼军,如今虽不过是参将,但铁勒军中出众的人物,却无一不知。此时望见勒闵的气势和紧紧围绕在他身后左右的数十匹黄色战马,立刻明白这支铁勒骑兵何以能如此悍不畏死。 飞石陆续坠下,接二连三地落在勒闵周围,可他的身侧人马却越聚越多,倒下了一个,便有三四人从各处策马奔来。不过片刻,方才还各自为战的铁勒骑兵已经重新融成了一个小小骑阵。立在骑阵中央,勒闵长矛一引,虚虚向前微探,这支仓促集结的部旅便如将熄之火再次腾腾燃起,狂飙般扑了出去。 仅仅聚集了数百人的骑阵宛若大风席卷,马蹄敲打得大地颤粟,直让人心中生出不可抗拒的**头。迎着那股奔流,平贼军的锋矢之形猛然一滞,像是被铁勒的气焰生生拦在了原地。 就在此时,一道灿烂的刀光凌空一闪!近处一员孤身敌骑连人带马被噼作了几段。艳红的液体先是无影无踪,眨眼却又随着银色刀锋在空中拉出一条诡异的血色长虹。右手执住犹在滴血的长刀,左手将厚盾重重的砸了下脚下土地,章扬双目凛然虎威暴涨,自胸中提一口气,大声吼醒众人:“家国苦难,百年余恨,今日唯有以血洗之!” 那声音嗡嗡传开,若黎明晨钟经久不散,遥遥落在勒闵耳中,当真如惊雷一般,震得他心绪稍稍一乱。只不过是片刻失神,勒闵却愕然发现自己好不容易才创造出来的气势立刻弱了三分。 就在他懊丧之际,两支决死之师如同海中巨浪,轰隆隆的撞在一处,却又随着浪尖坠落,再次分不清敌我。 生死不可抉择的沙场里,章扬炽烈的眼眸隔着人群,紧紧的锁住了勒闵。而勒闵的双眼,也在视线碰撞的瞬间淬然迸发出兴奋的神采。望着那嚅动的嘴唇,纵然相距还有数十步之遥,章扬依然觉得自己听见了勒闵的挑战。 一步步的,两人斩开身前所有阻隔,像是赶赴一个不可错过的约期般彼此执着前行。 近了,近到能相互看清铁盔上的凤翅,勒闵绰矛在手猛地喝了一声“杀!”。 杀声方起, 他整个身子也仿佛脱鞍而出,骤然加速的战马合着他俯身递出的铁矛,如同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让人无法看清去势。 然而就在他出手的瞬间,章扬前冲的身躯却忽然像是被数十匹奔马拉住,不可思议的停了下来。巨盾仿佛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猛然拦在了云端,挡住了星辰。 矛落,盾破,人退! 厚重的巨盾在马前四分五裂,矛尖甚至带起了一熘血迹,可勒闵的心中,却冷到了极点。这一矛,就是当日与奔古尔查争夺族中第一勇士之时,也没有过这般摄人的气魄。然而,这只有梦中才见过的一矛,这耗尽了自己心、气、血、神的一矛,或可以噼裂山峦峻谷,独独不能穿透对手的胸膛。 勒闵的双手,因那片刻的乏力而低垂在了身侧。刀光却冰冷凛冽,铺头盖脸的涌了上来。 数里外,稳坐在马上的身子猛地一摇,奔古尔查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那面吁利碣耗尽了数十年心机也未曾撼动的旗帜就那样轻易的坠落尘埃。察尔扈草原百年不堕的金色战旗,黄鬓骑阵万人难敌的奔流,竟然、就这样、烟消云散! 第2章 赴难 奋威军营外,海威目视着吴平等人拔队出发,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自从突破依轮河后,短短百余里路,大小凡二十七战,足足花了他们十余日。等到今天再次遇上铁勒拦阻时,整个军队都已陷入了体力和心理双重极点的困境。 为将者,审时度势乃是常识。当海威一发现战士疲惫的苗头,便立刻在强行前进火速救援和保存实力之间选择了就地扎营。然而,他能控制奋威军,却无法压住两万多平贼将士焦急的内心。 董峻危,平贼危。这个不容置疑的**头经过十数年打磨,早已化成了平贼军中每个人心里的烙印。刀山也罢火海也罢,此时此刻,唯有前进前进再前进,直到看见董峻那雪白的面孔无畏的笑意,他们才能勒住马缰停下自己匆匆的脚步。 海威明白,从吴平抱歉而坚决的拒绝了他的命令开始,只有生命的尽头,才能阻挡这些人马北去。可是董峻啊董峻,你究竟用了何种手段才让部下如此视死如归? “百二战士出北塞, 金鼓从来最峥嵘。 力挽明月如雕弓, 飞吞四野更无穷。“ 忽然,一阵熟悉的歌声从马队中飘来,在平贼军人干渴的喉咙间显得苍凉而又雄浑。海威心头猛然一跳,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与董峻的初见。 可还记得?揽月峰上,自己与董峻二人,扬鞭笑指草原,说过总有一天要把这片大地踩在自己的脚下。那时的海威不过是个小小校尉,而董峻更是一个刚刚投军的书生。多少年过去了,这首两人同写的绝句几乎已经被自己淡忘,然而在内心深处,真的已经忘却了那股年少意气吗? “力挽明月如雕弓,飞吞四野更无穷!”耳听着那一遍又一遍的歌声,海威方正威严的脸上短须轻轻震动。直到那长长的马队远去了数里,森亮的钢刀似丛林般闪耀于原野,震耳的鼓声响彻了大地,奔腾的铁流无畏的扑向了死亡。他,才终于发出了一声呐喊! “拔营!” “大将军,北墙已破,章扬将军率队退守壁垒!” “报!大将军,南墙已被铁勒军撞出七道缺口,李邯将军说,最多还能守住三个时辰。” 中军帐内,前来报信的小校走马灯一般的往来。董峻安坐在椅中,脸上却没有丝毫紧张。“思道,你领中军骑营,出南墙反击,务必将寨南敌骑击退,让李邯可以得空修补寨墙。” 姜思道应了一声,却迟疑着没有立刻离开,董峻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有疑问吗?” “回禀大人,若按照战报来看,北面远比南面来的紧急,中军骑营已是最后一支可调人马,似乎应该先击退寨北敌军,恢复防线才是。”跟随了董峻这么久,姜思道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的命令,然而此刻孤军危如累卵,他终于生平第一次发表了与董峻相反的意见。 摇头叹了口气,董峻分解道:“若是按着兵书之道,你所言不差,但今日我军困守险地,所为不过苦等援军内外开花,逼迫吁利碣就地决战。你想过没有,援军自南而来,若是看不见寨上旗帜,必定犹疑逡巡不敢决然前进。故而,南墙之得失,关乎我孤军命运,更关乎此战成败,断不容失!”他说到后来,话音一转,嘴角边拉出一道坚毅的弧线,极其肯定的又说了一句:“何况,我相信,章扬定能守住北面壁垒!” 大帐以北数百丈外,章扬正在敦促部下进入壁垒的各个角落。这道石垒虽然牢固却并不太高,只有七八尺的模样,完全是为了遏制铁勒骑兵冲锋而堆建。垒顶用辎重车搭成了射孔,以供弓弩手向前放箭,每隔三五步,在辎重车的两边开有缺口,一旦铁勒人试图下马爬墙,手执长兵的步卒便可以据此拦击。虽是简陋了些,可用来对付不善攻城的铁勒人,章扬还是很有信心再守上一段时间。 号角沉默了一段又再次响起,想必是攻破了北墙的铁勒人已经整好队伍准备向石垒冲击。天空一直灰蒙蒙的,像是因为看见了这场用鲜血支撑的挣扎而心情恶劣。云下,整齐的骑兵们越过死尸杂物,慢慢的向着壁垒靠近。如林的枪尖仿若一团铺天盖地的大网,从视线尽头扩散开来。 一退再退,从北寨到中营北墙,又从北墙退到这道壁垒,此时章扬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奋灼渐渐燃烧起来。身后已无退路,不是让敌人在这里停下脚步,便是让自己的生命在此终结!他,究竟能否从这样的死局中活下去? 鼓声三短一长铮铮大作,密集的羽箭便自铁勒阵中向着壁垒飞来,耳畔的噗噗声接连不断,俯身于垒上的战士却浑若充耳不闻。终于,已进入冲锋的距离,铁骑一声齐齐的呐喊后同时催马狂奔,目标直指石垒间用作人员往来的通道。 章扬不屑的笑了笑,搭建壁垒之时他便有今日之虑,那些通道并非笔直而是弯了数弯。贸然冲击这里,除了在两边垒上的集中攻击下变成死尸,绝没有另一个结果。要想攻破石垒,只有从顶上越过这一条路,但在此之前,铁勒人怎么也要先付出点代价才能明白。 残败不堪一片狼藉的北墙上,奔古尔查拂拭着满是血迹的破天刺,目送铁骑汹涌自缺口源源不断向里奔去,心中按捺不住快意。远处南墙上北谅军的战旗依然还在飘扬,而此处,却已被自己踏在了脚下。从这里向内眺望,董峻的大帐清晰可见,只等突破了那道壁垒,铁勒百余年来的第一荣耀必将归属与自己。 骑阵的最前方,是一群黄马黄袍的骑手,那些正是左贤王的余部。勒闵之死,虽然与奔古尔查未能及时增发后备有些干系,但以本部出战不许援助原是勒闵执意要求,这些左贤王的部下自然也就怪不得他。毕竟,杀死勒闵的罪魁祸首还是那个事后从容退入营寨的北谅敌将。按照铁勒的风俗,贤王战死,则所属部下一律剥夺勇士的称号,而失去的荣耀唯有在敌人身上才能赢回! 黄色的箭头已经锥开了通道,人马就如盘旋在高峡的洪流,忽然找到了出口,奔腾着嘶吼着向前冲击。 “冲啊,冲啊,给我冲过去!”奔古尔查在目睹铁骑冲入通道的瞬间,迅速亢奋起来。擦拭的双手停止了移送,紧紧地捏住了破天刺。粗豪的脸上狂热而狰狞,尽情的扯开嗓子大声喊叫,全然忘了自己与前锋之间的距离。 忽然,他面露愕然,不觉停止了喊声。紧随在左贤王余部之后的大队人马非但没有奋力突破,反而降低了马速,甚至有人在垒上密密的箭雨下意图掉头后退。 奔古尔查勃然大怒,一边急令鼓手不得停下进军鼓,一边拧头对着身边武将喝道:“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石垒的数十个通道,如今已变作了无数坟场,武勇无比的黄袍骑兵冲进了缺口,才发现自己的正面永远是坚不可破的石壁。顺着那弯曲的道路行不了几步,眼前又堆满了人高的杂物。仓促之间,别说是想掉头,就是下马攀爬也成了痴心妄想。头顶幽灵般的冒出无数弓弩手,而他们悲哀的发现,自己竟成了绝好的活靶。 “黄部骠骑五百余人,尽数战死,石垒还在北谅人的手里。”那前去打探的武将十分机灵,一发现形势不对立刻违背了耳边犹在催促的进军鼓,私自收勒人马退出了弓箭射程,此刻转了回来,又极快速的报出了伤亡的人数。 恶狠狠的望着他,奔古尔查目中喷火全然不顾他的表现,怒道:“为何违我军令?” 那武将身躯一抖,有些惊恐道:“敌人早有准备,唯有步战方能攻克石垒,所以我……” “住嘴!”奔古尔查暴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戟指道:“来人,将这个违抗军令的家伙拖下去斩了!” 耳听那武将在护卫的挟持下不住叫屈,另几个将领向前几步,低声不忍道:“大人,他所言还有些道理,再说阵斩将领为不祥之兆,还请大人法外开恩。”奔古尔查竖眉待怒,却见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跺了跺脚,他无奈恨声道:“我哪里不知道他说得没错,可你们抬头看看,日头已偏西,大汗给我的三日之期马上就要到了,再拖延下去,我的脑袋也要没了。如今正是拼命的时候,他做得再有道理,违我军令就该杀!” 几人骇然相望,明白奔古尔查当真是被军令逼到了死角,当下再不多言,各自整队按照奔古尔查的新命令准备下马肉搏。 寨中大帐内,董峻提笔沾墨,犹在从容书写。外面冲天的杀声,在他耳际恍若无踪。唯一能表明他置身战场中央的,就只有身上那件簇新闪亮难得一试的大将军服。 一个亲卫满脸喜色的飞奔进帐,脱口报道:“姜将军马到成功,南墙外的铁勒骑兵已被击退,李邯将军正组织人手修补寨墙。” 董峻头也不抬只鼻中轻轻的“唔”了一声,直到书完了那几个大字,方才扬眉道:“天色可是要黑了?” 亲卫愣了愣,连忙答道:“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放下管笔,董峻拿起书帛细细打量,似是漫不经心的随口道:“好极,看来铁勒要取我项上大好人头,至少也得等到明天了。” 又一个人影猛地掀开帐帘冲了进来,偏偏来势太快,竟然跌了一跤。然而来人等不及从地上爬起,已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面容,气喘吁吁的嚷道:“大……大将军。南墙……南墙放起了三枚……三枚号炮。” 募然一个急转身,董峻全然不顾衣角扫翻了砚台,急声道:“果真?” 来者此时已缓过气来,重又细细说道:“回禀大将军,我亲眼所见,确实是代表援军到达的三枚号炮。” 一缕浅浅喜色从董峻脸上掠过,却稍显即没,他压住心头喜悦高声命道:“再探,看看究竟是吴平来了还是海威到了。” 急骤的马蹄声在帐外嘎然而止,姜思道满身是血下马闯进了大帐,他拦住正要出去的亲卫,兴奋道:“不用探了,卑职在寨南仔细观望,吴平和海大将的旗帜都在。” “哦?”已恢复了平静的董峻耸了耸眉,继续追问道:“你看见海威的旗帜在哪里?” 姜思道张张嘴,虽不明白董峻的用意,还是飞快的答道:“左面三里外的鼓骨坡。” 董峻这才鼓掌大笑:“果然是海威来了,他用兵喜好不求险胜但求不败,鼓骨坡乃方圆左近除了红滩外的第一要地,大军急至不求即刻解围先攻此地,确是海威的路数。” 眼见得数十日来董峻第一次开怀大笑,姜思道的眼中悄悄盈起了几点泪珠。千里转战,孤军赴险,直到今天才证明这一切决定都没有错。五万多平贼军伤亡殆尽,却也把吁利碣的十几万铁勒轻骑拖得苦不堪言再难动弹。而今援军云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眼看就要来了。 突然,一阵嘈杂的呐喊声传来,隐约竟是铁勒人在寨中大呼小叫,那喊声初时三三两两,慢慢的沸腾起来。帐内数人急忙随着董峻奔出帐外,姜思道快步冲前,噼手拦住一个昏头胀脑,还想冲进大帐报信的士卒迭声问道:“可是北边的石垒失守了。” 那士卒满脸沮丧,摇头道:“北边倒还守的好好的,是铁勒贼兵绕到东西两边,猛攻得手,守将已阵亡,是几个校尉还在拼命阻挡,特命小的前来报信,请大将军速速退往南墙。” 闻得这个消息,董峻不由跌脚叹道:“倒是我疏忽了,只考虑两侧沼泽凶险,不但仅仅放了数百人把守,连石垒也没砌。唉,却忘了近几日天气寒冷,泥土多冻,沼泽之上怕是已能轻装爬行了。”他双拳紧捏狠狠碰撞,脸上说不出的遗憾懊恼。 姜思道早已急得满头大汗,再顾不得许多,连忙对着亲卫吼道:“速去集合亲军,护送大人退到南墙。” “慢!” 董峻断然打断了他的吩咐,仰首望了望北边思虑片刻,双目炯炯道:“北面守军还没有退下来,现在寨中只有我的数百亲军能够出战,若是我现在就退向南墙,北边定然要被截断退路。我,还走不得!” “大人!” “大将军!” 众人焦急的喊声里,董峻坚定地摇了摇头。四面八方的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直如山崩地裂般滚滚而来,嗖嗖的流矢不时从身边飞过,在断断续续渐渐清晰的哀号中插入了地面。董峻拔出长剑,白脸上漾起一层鲜红,他嘴角噙着笑意目视剑锋轻声道:“董某戎马数十载,还从未动过刀兵,今日倒要看看这把剑,却是利也不利?” 站在董峻的身旁,姜思道望着这个高山仰止让他追随了半生的人物,就在此刻,就在这九死一生的沙场,再次变得天神一般威严凛然。 “传令,亲军全体集结,死死阻住敌人!” 东西两墙被攻破的第一时间,章杨就已经发觉不妙,可是正面的铁勒士卒源源不断攻势正猛,不容他就此撤退。等到亲率死士发动反扑暂时击退敌人后,在他想来,自己这一彪人马,定是已被人彻底包围。死亡对他来说并不可惧,要说遗憾也就是未能完成师傅的遗愿。但,战死在漫漫边关,将热血交还给生养他的百姓,两位师傅所有兄弟还有魏老爷子,绝不会怪他!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变化无常,当他抱着一死的决心带领手下后撤,只想尽量倒在靠南的方向时,却意外的发现,自己没有被抛弃。通往南墙的必经之路上,数百名战士正裹创血战,纷乱的刀光剑影里,一条狭窄但代表着生的道路,依然还存在。 热泪情不自禁的顺着脸颊流淌,章扬的铁盔已裂战甲已破长刀已残,但是力量仿佛再一次充盈了全身!数枝冷箭擦着额头飞过,带起簇簇血花,几柄刀枪从两侧递来,却在他震碎苍天的怒吼中化作粉砾。人挡杀人佛当杀佛,只要胆敢拦住去路,便要准备承受他无法抗拒的雷霆一击。 两侧的铁勒士兵虽然近在百步之内,绝无法逾越。好不容易冲进来的千余名敌人,在两边勇士的冲击下纷纷倒下。长枪断了那就用短刀,短刀折了那就用拳脚,当垂死的伤兵用牙齿咬住敌人的咽喉时,章扬几乎陷入了癫狂。 近了,董峻的大旗还在猎猎招展,隔着短短的距离,宛如就在他鼻子前面。熟悉的身躯山一般立于大地,甚至还挥舞着寒光四射的利剑。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董峻刺翻一个闯过亲卫近身的敌兵,忽然转过脸来,向着他欣慰的一笑容。 章扬的心却猛地冰凉,冰凉而又彻骨,屈指可数但又仿佛总也无法数清的利箭在那一霎射向了董峻,颤动的杆翼犹如毒蛇的牙芯丝丝作响。章扬的嗓子口被一声悲愤到极点的呐喊梗住,几股涩涩的酸意在鼻中耸动,再无法遏制。 不可挽回的时间偷偷熘走,疯狂且绝望的嘶喊终于爆发,布满缺口的钢刀在空中车轮般飞转,搅得零散的血肉如雨一样倾泻。噼裂骨骼的清脆鸣响接踵而起,断去头颅上睁大的双眼惊讶的张望,不明白这一切为何发生。 那张白白的脸庞上,笑容犹在。董峻摇晃着挪动几步,用力站直了身子,伸手抚了抚胸前的几根箭尾,忽然拼尽余力轻声吟唱起来: “天欲倾,国有殇,断头相见又何妨?” 里许外的南墙上欢声雷动,震耳的军鼓在惊天动地的冲杀声里越奏越高。进攻的敌人已经成为被进攻者,仓皇而慌乱的呼哨此起彼落。但在章扬耳中,此时、此地、唯有那一个声音在不停回旋。永远、永远的回旋。 第3章 哀荣 “乙酉年冬,帝遣平贼大将军董峻、破虏大将军海威率所部二十万人,北击边陲。其初,峻以铁勒久居草原行踪无定,恐王师东西奔走欲求敌而不可得,徒耗时日,故以身赴险,结孤军为饵,独进红滩。 不日,铁勒果全族大集,举数十万之兵重重围困。历二旬,连日霜降王师疲顿,南北屏障皆失,存者不过万余。然峻整合残部,熊罴之气不失,虽退守中营方寸之地,铁勒不得稍近。又数日,援军齐至,振旗而下鼓骨坡,直逼中营,遂成内外夹击之势。 惜其时,铁勒以轻甲步卒三千,匍匐涉险,破东西二墙而入。峻以北墙守军未还,自率亲卫五百,死守营中通道。两军于百步之内白刃相见,峻奋其威,耀其勇,手斩十数人。无奈变起仓促,铁勒以众击寡,峻终身受八矢,力战而亡。呜呼!崩我国之柱石,纵枭敌首万千,岂能弥偿?” 几颗豆大的泪珠打湿了狐直刚刚书就的史册,铁贞握着稿帛的双手不停颤抖,两日来再次为董峻的阵亡心痛悲哀。 “铁公不必伤心过度,董峻战死沙场,也算是将军死得其所。再说,今上已进其爵,赐为柱国上将军、武威公,子子孙孙永享万户之邑。”哽咽着喉咙,柳江风睁着一双血红的双眼,强打精神劝慰铁贞。 铁贞双肩耸动,许久才平伏下来,他停下抽泣,指着史册上那一段“峻奋其威,耀其勇,手斩十数人”道:“柳公请看,狐直这一段虽是大背其实略显夸耀,但事情涉及董峻威仪,铁贞以为倒也贴切。” 点点头柳江风赞同道:“彰励董峻之功,贵在取其节操,个人武勇不过点缀,不改也无妨,倒是铁公要仔细看看下面如何?若是也觉得不差,柳某便要进呈宫中,皇上昨日便吩咐,狐直记书完毕立刻递送御览。” “峻虽阵亡,海威已击破南面敌军进至中营,王师表里相接,声威大振。铁勒连月苦战,疲不能言,士卒马匹皆已驽鲁,虽欲遁走而不能。 当其时,天色已暮,海威燃草为烛,火光直达数里。吁利碣妄求败中得胜,引兵许退欲重纠部众。威合营中残旅,拔军进逼寸步不离,连追三里逼其就地决战。吁利碣见计不可逞,遂遣奔古尔查领精骑数千反扑,以图撼动王师。其人武勇强悍,斩将十一而入中军,将士大哗。 幸有平贼军副将李邯章扬,举哀兵之气,挟忿忿之心,凭带创勇士八百,力阻敌骑。锋锐之势既失,铁勒突骑旋遭王师剿灭。奔古尔查仅余孤身一人,犹叫嚣挑战,威遣章扬击之,不数合,斩其首级。 猛将阵折,铁勒全族为之气沮,虽垂死挣扎,至次日天明终为王师所破。吁利碣弃军而走,仅率轻骑七千逃离战场,威遣精锐追之,九战九捷,先俘其右贤王胥祁,再俘宗室二十三人,三日后于黄草川擒杀吁利碣。 唏!三军用命,将士奋勇,帝国百年之患,而今一战荡平。我皇幸甚!朝廷幸甚!百姓幸甚!” 脸上浮起一层苦笑,铁贞冲着柳江风抖抖手中册子:“狐直此人,当真是妙笔生花,其文通篇但见雄壮功勋,却没道出战阵上半点血腥残酷。连董峻都战死了,此战之惨烈岂能全无寸笔?唉,偏生他又拿紧了大处极力宣扬,正合今上的口味,怕是说他不得。” 柳江风仰首皱眉,沉默了半天方才断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士人,想来也该明白其中血泪。罢了,既是铁公以为难以更改,我这就送进宫去。” 望着柳江风将那纸新鲜写就的史稿小心翼翼的放进黄木匣子中,转身就要离去。铁贞追上几步叮嘱道:“柳公见了皇上,冒忘了早日定下董峻棺椁返京的日期,国之雄魂归来,当昭告天下,以励子民。” “铁公所言有理,江风定不敢忘。” 早春二月,京师北门外的空气里还弥荡着轻微寒意,嫩嫩的草芽却从板结的泥土中悄悄探出头来,几只小鸟飞过河畔的垂杨,鹅黄与翠绿就在人们不经意间将一冬的枯容扫尽。城外宽阔的官道,几日前不但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还重新垫了半尺高的黄土。修整一新的大路从城门开始一直延伸到数里开外,宽敞且又堂皇。 这一日正午,京师北门外已是冠盖云集,百官济济。长长的队伍里代表品级的各色衣裳一应俱全,然而最醒目的,却不是公侯将相所特有的紫红,而是所有人额上系着的白布。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们无一例外都迎着寒风站在道旁,那些往日威风十足的官轿、节牌等等仪仗,此时却只能静静的躺在角落。 终于,日头缓缓的移到了正中,人群也在这一刻开始了骚动。 “来了,来了。” 几个模糊的黑点随着乱糟糟的声音越来越近,慢慢变成了一大群人影,数十面黑色的旗帜从大地的深处跳出,杆头都有几缕白色绸带凄婉的在风中飘拂。 旗下,章扬李邯等人全身素甲,骑着白马行在数千名满脸肃穆的战士之前。整齐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中,分明有一股冰冷的杀气向四周扩散。唯一不受影响的,便是那辆被战士们紧紧维护着在中心的八乘驾车。 轻嗖嗖的春风里,人与马,旗与车就这样静静的带着足以让人窒息的气势走到了百官面前。远隔百步之遥,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无踪。有些本来准备走个过场便回家歇息的官吏,如今仿佛被一种难言的力量压住,自觉的低下了头颅。 队伍在五十步外停下了脚步,驾车发出一阵吱哑哑的响动后止住了去势。打头的几个将领翻身下马,极恭谨的打开车门,合力将一口沉重的楠木棺椁抬了下来。嘿呦呦的呐喊后,几人分头抗住四角,竟将它负在了肩上。 棺椁方现,一骑骏马猛然从阵中奔出,直冲到百官身旁骑手方才勒马人立。只见他手持董峻惯带的铁盔,粗犷的面孔不能克制的搐动了几下,好半天才仰首冲着城门大喊:“大将军,你看看啊,咱们回京了!” 那汉子震动天宇的喊声还未停歇,忽然就化作长长的呜咽,马背上原本傲拔的身躯勉强又支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弯腰抱住马头痛哭流涕。被他的哭声一引,方才还威武庄严杀气腾腾的军阵瞬间便被嚎啕吞没,就是那些负重前行强忍悲痛的将领脸上,也有大串的泪珠滑落。 此时柳江风领头步出了百官队列,直行到护棺众将前面。但见他喉头耸动,似有千言万语在嗓中上下翻滚。呆呆的望了半天后,竟出人意料的伏地对着棺椁咚咚叩拜起来。眼见他这般举动,铁贞第一个跟从上去,不一刻呼啦啦的便有大半官吏随之拜倒,剩下的却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钱浚之。心里嘀咕了几句,钱浚之虽然并不愿意向个死人屈膝,却也知道目下绝非标新立异的时候。刷的扬起袍角,他装出一脸悲伤在原地硬生生的矗了下去。 随着最后一个官吏倒伏在地,天空中募地传来几声惊雷,打得众人心头巨震,就连钱浚之也不由将腰板又弯了几分。 漫天飞舞的尘土里,那棺椁缓缓的穿过百官队列,在一片掩尽群芳的惨白中徐徐进入了京师北门。 “百官出迎,跪叩英魂,能得如此哀荣,想必董大将在天之灵也能含笑离去了。”目视着董峻棺椁随着英烈阁大门的合拢而暂时安歇,章杨闭目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了柳江风。 吩咐手下将李邯等人带去兵部馆舍歇息,再叮嘱他们过几日到自己府中小聚。柳江风示意侍卫们牵着马匹退到几十步外跟随,自顾陪着章扬缓步而行。两人沉浸在未尽的惋惜中,默默穿越了几条街道,直到望见了赠给章扬的别舍,柳江风才忽然一扬眉毛,提了个怪问题:“佐云,你可知海威何时回京?” 诧异的抬头望他一眼,章扬道:“这倒委实不知,不过我们启程时,听说海大将正在分派人马前往各族宣慰,看样子不会很快回来。” 鼻子里唔了唔,柳江风只皱皱眉头,却又没了下文。章扬虽隐约觉得似乎有点蹊跷,苦于猜不透根由,只能耐心等着柳江风再开口。 这一等便等到了门口,在院前停下脚步示意自己就送到这里,柳江风却又全然不再提及海威半个字:“这年来你奔波辛苦,又出生入死,如今得了空,且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他一边告辞而去,一边仿佛漫不经心的带了句:“噢对了,此次出征,你阵斩勒闵、奔古尔查,武勋可谓第一,不可不赏。我已经禀明皇上,既然董峻去了,平贼将军一职就由你接了吧。” 他说来轻巧,章扬却大出意外。平贼军中除了董峻,若要论起资历,姜思道、李邯、吴平、毕典、方戈武等人都比自己要多得太多,虽说姜思道为着保护董峻,战死在了红滩,可排下去也该轮到李邯或者吴平,绝轮不到自己。 见他神态有些愕然,柳江风只轻轻的笑了笑,扔下一句话道:“你也莫要想得太多,这其中固然是有别的原因,但以你此次立下的功勋而言,简拔你为平贼将军倒也寻常。” 平贼将军!平贼将军!目送柳江风的背影离去,想着自己这个曾经的朝廷叛逆居然有朝一日冠上这等头衔,章扬在自嘲之余,才发现自己心中有一股兴奋开始不安的躁动。不管其中究竟有何缘故,可毕竟从这里开始,自己算是真正触摸到了权力的节杖。或许,那条从思水河边募然失去方向的道路,从此将露出了端倪? 院内,一声轻盈婉转的“先生”打断了他的思绪,章扬转头望去,只见暗暗拂动的杨柳枝下,佳人身着一袭紫色华裳,婷婷玉立,一双羞涩而炽热的双眼正忽闪着凝望自己。 那一瞬,他夹错着百般滋味的心头轰然便被如潮的狂喜所填满。 “如嫣……” 屋外的厅堂里,刘猛单锋等人还在就着美酒佳肴兴高采烈的议论着什么。而屋内,红烛闪跃淡香微醺,布满了久别重逢的欣慰。如嫣斜靠在章扬的怀中,仿佛再也不肯松开双手。手中隔着她薄薄的春衫,鼻里嗅着她发际的幽香。章扬只觉得自己铁硬了年余的心魄,此时都被那凝脂芬芳炼作了寸寸柔肠。粗浊的呼吸声伴着连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声音,正低低回旋。从勒支山到散关,从蟠龙峡到察尔扈草原,那一幕幕刀光剑影,一回回血肉悲歌,恍若画卷在如嫣眼前徐徐展开。 募然,如嫣扬起脖子,一双明眸中充满疑惑,惊愕的问道:“你是说,那个什么尔查早就知道要死在你手里?” “奔古尔查”重复了一遍名字后章扬苦笑道:“不是知道要死在我手里,而是他早就准备死在我手里。” 如嫣似是来了兴趣,索性支起身子,越发不解的追问道:“你不是说此人是铁勒第一勇士吗?两军交战又有谁会不求生但求死?” “有!”章扬的心中一痛,已被如嫣的话勾起了往事辛酸。不光是奔古尔查,就连自己的师傅,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怕也是做好了等待死亡的准备吧。 深深地吸了口气,章扬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如嫣,你要知道,对于一个英雄而言,光荣的死去远比卑微的活着更为重要。” 烛花忽而一爆,带得屋内光线猛烈的晃动,在如嫣那若有所悟的眼神里,章扬似乎又看见了红滩上的惊心时刻…… 无数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沙石席卷大地,吹得人们不得不眯起双眼。章扬重重的喘着气,头上伤口流下的血迹缓缓划过唇角,咸咸的湿湿的,而他却不愿伸手擦拭,只把手中长枪死死的指向奔古尔查。 四周北谅军人马密集,刀枪林立,如同无法逾越的高墙将他二人重重围在了中央。脚下,是无数铁勒骑兵与北谅战士的尸首,暗红的血液就像傍晚的彩霞,点缀着黄沙绿草。 奔古尔查座下的黑马已经累得几乎无力奔跑,铁塔般的身躯上血迹斑斑,可是他的眼睛,依旧如恶狼一般凶狠。“来吧,北谅的勇士,看看你的铁枪,能否沾上我的血肉!” 遏制不住内心的激荡,章扬无视身后召唤自己回阵的锣声,目中精光猝然大放,催马扬抢奔了出去。 几乎与此同时,奔古尔查拔出腰间短刀,猛地刺进了马股。黑马一声哀鸣四蹄刨地,顿如离弦之箭,驮着他腾空而起。 两马对冲,其势如电,眼看着他二人都摆出毕其功于一役的架势,就连旁边观战的单锋,也不禁惊啊出声。在他看来,奔古尔查的随从俱灭,此时就如孤魂野鬼一般再无凭恃,只消十余弓手,便可擒杀此人,又何必去冒险呢? 他如何会想到,在章扬的眼中,这一刻的奔古尔查,活脱脱便是当初思水河边的自己。那时,他不也是这样向着命运挑战,向着未知挑战? 强者该有他享受尊严的资格! 铁器在空中相会, 爆出一声铿锵的回音后,旋即又分了开来。章扬兜转马头双腿奋力一夹,双手平提枪身,募然吐气又出。亮得有些刺目的枪尖忽然化作一条银色光芒,顺着马势带出吞噬天地的冷厉直刺向奔古尔查。 “吼”的一声暴喝,奔古尔查振臂展开破天刺,竟是不避不让,也向着章扬的咽喉飞奔而去。 两柄利器带着暴烈的狂潮相向而行,两双眼睛如同耀于夜空的明星相互凝视。在那时间似乎停滞的瞬间,章扬望见自己的枪尖抢先椎入了奔古尔查的心窝。也望见,他的脸上,忽然绽放出满足的笑容。 看着奔古尔查伸手握住枪杆,不让自己的生命随着枪尖的离去而迅速消逝。章扬定住枪身,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明知这一枪不能不挡,为何还要这么做?” “你……该明白,对于铁勒第一勇士而言,死在英雄的手里,那……才是他该有的结局。”挣扎着说完这句话,奔古尔查的胸脯开始剧烈的颤动,生命在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中慢慢离去。 “你,何尝不是个英雄?”对着面前的敌人赠出最高评价,章扬肃面缓缓的拔出了长枪…… 第4章 经西 几道阳光透过赭红窗棂照进了安泰宫,一只躲在金丝架上的红尾雀鸟随即发出清脆的鸣叫,打破了坚守一夜的寂静。卧于龙塌上的皇帝勉力张开困乏的双眼,愤怒的望向这只昨日由西南宁州进贡而来的怪鸟。然而疲累,就像吸附在他身上挥之不去,连一个翻身起床的小小动作都令他脑中晕眩气喘不已,不得不僵坐在榻边休息。年华老去的悲哀忽然溢上心头,把片刻前的怒火彻底浇熄。 他抬眼缓缓的扫视了一下大殿,雨过天晴色的地面、紫红浓重的宫门还有那金碧辉煌璀璨夺目的流苏帘幔,这些曾经让他觉得高贵无比的器物,此刻却恍若一堵厚厚的土墙,压住了他的呼吸,锁住了他生命,让人窒息而郁结。 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是贴身的中侍悄悄进来张望,还不等那人惊慌失措,皇帝已经斥道:“混帐东西,是谁让你把这恶鸟放在大殿里的?” “是……是皇上昨儿个自己吩咐的。”那中侍显然乱了手脚,支支吾吾的脱口而答。 “胡说!”皇帝双目生威,疲软的身躯似也因为怒气而膨胀起来。“朕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那中侍立刻倒伏在地,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昨日鸟儿进宫,着实令皇帝高兴了一阵,晚上用膳时确实顺口说了声留下。可如今皇帝既然忘了,自己自然就不能再辩解,若是为了只鸟儿丢了性命,那岂不冤屈。 正当他浑身是汗,不知该如何解说时,有侍从在门口轻声禀道:“启禀皇上,柳大人已经侯在殿外。” 皇上怔了怔,旋即对那中侍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侍候朕更衣。”说罢一指雀鸟又道:“回头把这畜牲弄出去,若是再叽叽喳喳个不停,给我宰了。” 柳江风在殿外不安的来回走动,偷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昨天董峻的丧葬大礼,确认自己并没有出错后,他反倒越发糊涂皇帝为何一早便把他招来。 殿门几无声息的向两边打开,随着中侍的喊声,柳江风定下心神稳步进入了殿堂。只见皇帝背手侧身而立,看不清他脸上的喜怒之色。 “柳卿不必多礼。”淡淡地招呼了一声,皇帝转过脸来,单刀直入地问道:“朕招柳卿来,不为别事,只是想知道海威何时返京?” 屁股刚刚沾上座椅,柳江风又只能赶紧站起来回答道:“据海威给兵部的行文,道是准备抚定草原后就起身回京。” 眉毛稍稍一挑,皇帝加重语气质疑道:“抚定草原?他没说具体时间?察尔扈草原有数十族部,帝国虽挟击破西铁勒之雄威,怕也不是一两个月能够安顿得了的。难道说草原乱上三年两载,他也跟着逗留个三年两载?” “这……”柳江风迟疑了一下,海威没有即刻班师回京,虽有着抚定草原这个大道理,可谁都明白,此事只能潜移默化许许图之,绝非一朝一夕所能达成。而皇帝急着惦记让他回京的意思显而易见,外患已消,下一步自然就该削弱权臣。董峻已死,西北再无人可以制衡海威。如今他带甲十数万,坐地数千里,声威正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倘若再让他在察尔扈草原呆上个几年,就算帝国想调他怕也调不动了。 只是,董峻海威舍生赴死勇往直前方才为帝国消弭了西铁勒这个大患,就算皇帝有心提防,也决不能过于露骨。如此一来,岂不又要把难题丢到他的身上。抚定草原当然是关于帝国命运的大事,容不得马虎。可不招他回京却又无法让皇帝安心。这个两难的局面,到底如何去化解才好? 见他沉吟不语,皇帝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豫,他冷冷道:“若是近期他不能确定回京的日子,朕便亲自下诏,召他回京!” “皇上!”柳江风急呼了一声,他虽然深信海威绝对会奉诏还京,但察尔扈草原正是大变之后亟待大治之时,没有一个威望足够的大臣压阵,要想尽快平静想来也不容易。他脑中急转,闪电般的想了无数**头,终于从中找到一个勉强可以平衡的主意。“臣有一建议,西北扩土千里,原先的州县已经不能有效治理。臣以为,可以效仿帝国先例,辟察尔扈草原及附近地域另建都护府,升海威为都护使,总管军事。” 不等皇帝勃然色变,他紧接着说道:“海威虽为都护使,但奋威军必须移防平贼军原先的驻地蟠龙峡,而都护府的府城可以定在怀州,怀州地处揽月峰以北穆尔古冰峰以西,本为帝国边市之地,虽因战事经年而渐渐荒废,但向北不过数十里便可进入草原扼住冰峰东西两侧,即可阻绝西铁勒余孽逃亡,又可防止东铁勒回窜,地势可谓至关紧要。在怀州设一知州负责政事,由平贼军驻扎接防。如此安排,皇上以为可否?” 皇帝听到这里,不由大感兴趣。果真按照这么一来,海威名为都护使高居西北之首,却极难垄断军政大权。他若是不肯轻离奋威军,就无法到怀州操持政事。若是一心想包揽全局,就必定要把自己置身于怀州城内平贼军中,到时就算真起异心也好对付多了。 “平贼军现在还有多少人?”皇帝想了想问道。 “坚守红滩的五万余人连伤者在内只剩下了一万,与奋威军一同行动的后备因为屡屡冲在最前面,伤亡也过了一半。如今军中不过两万,等伤兵全部返回大概能有三四万人。” 费力的举手挥了挥袍袖,皇帝道:“传我口谕,准平贼军再募新兵,可以凑齐五万之数。至于知州一职,让平贼将军兼领即可。” “是。”暗暗出了口气,柳江风吊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过还请皇上定下都护府的名号,臣也好交由吏部备案。” 皇帝只略一思索,便断然道:“朕以为但取经略西北之意,命为经西都护府便可。” 点头应了下来,柳江风正待趁着这个机会顺便再问问立储的事,却见皇帝面露疲态,示意中侍取来丹丸就着温水服下。他心中咯噔一跳,顿时有些不安。此时不过清晨,皇帝也显见是刚刚起床,可寥寥几句话,便露出难以支撑的迹象,分明是身体弱到了极点。更让他忧心的是那粒火红丹丸,想来又是术士进献的玩意,这种不知根由不问温凉的东西,怎能随便吞食?思量了半天,他硬着头皮道:“皇上,臣以为若龙体欠安,当招太医察看究竟。这丹炉练就的药丸,未必便能对症。” “柳卿多虑了,此丹如何,朕心中有数。”不过片刻工夫,皇帝脸上神色已红艳了许多,听了这话不由嘿然一笑。 柳江风眼中疑色却是更深,皇帝神色虽然亢奋,但双目失神眼敛发青,恰合了病者虚火干旺的常识。只是他终非医道中人,也不敢妄下断言。只得诺诺几句后,怀着满腹猜疑拜别而去。 “怀州知州?”章杨听到柳江风带来的消息,不由意外的轻呼出声。这时如嫣正好上前奉茶,闻言也不禁掩嘴轻笑:“柳大人切莫开玩笑了,谁不知知州一职,需得帝国学士方能出任。听大人之意,那怀州竟是府城,依律更是要有一等学士的资历。我家先生虽然才情不凡,却从未参加过会试,如何能得到知州一职。” 伸手接过如嫣递来的香茶,柳江风并不忙着解释,他定定心心的轻啜了一口,举目望了望如嫣脸上的笑意,这才开口道:“如嫣姑娘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这驻军将军兼领知州一事,早有先例。本朝曾六建都护府,无一不是如此。只因都护府所在皆为羁縻之地,常有民变发生,非武将不足以弹压。何况这经西都护府,更是帝国新辟之疆域,若遣一文官,如何能压制的住?” 如嫣这边恍然大悟,章扬却又纳闷问道:“可是既然平贼、奋威两军驻扎,又有海大将出任经西都护使,再让我兼领知州,似对海大将有些不恭。” “正是要你这个不恭!”柳江风击掌应道:“董峻亡故,西北无人名望能出海威其右。皇帝偏偏如此安排,其用心不用我多说了吧。” 章扬呆了呆,不禁摇头笑道:“大人如此明言,佐云那里还有话说。” 立起身来走了几步,柳江风认真叮嘱道:“你也莫要以为容易,这一官职,好比连通河岸两头的独木桥,桥上来来往往人马无穷,若是自身不够结实,第一个断的就是你。我且问你,接手掌控平贼军,你有几分把握?” 几分把握?章扬心中一跳,立刻盘算起来。董峻之威,非常人所能仰望。李邯吴平虽是平贼军的老臣宿将,却绝无能力煽动全军。右军副将毕典久居二人之下,便在平贼军中,也是名望寻常。方戈武常年督管后备辎重,忙于琐屑而短于军功,更不可能震慑全局。至于自己,要说能让全军心服,那真叫睁眼说瞎话。但以年来苦战之功断事之明,与他几人争个长短,还是可能的。 “要说把握,佐云此时连一分都没有,然假以时日,定能使之如臂运用自如。” 听到章扬充满自信的一段话,柳江风大笑道:“年轻就是好啊,这等狂傲的话也敢妄言。明明是知道不能控制平贼军,偏偏不肯承认。”他笑了半天,忽又嘎然而止肃容道:“然你能有这份雄心,实属可造之才。既然我推举你为平贼将军,又岂会袖手旁观。烈风军经过休整,已经恢复元气,我准备禀明皇上,交你并入平贼军中。如此一来,加上你现在统领的平贼精骑,纵有人心中不服,也不能轻易撼动,至于今后,就看你自己了。” 章扬心中动荡,一时百味交集不知如何说起,迟疑了半天,终忍不住问道:“大人如此厚爱,实让佐云心中惶恐。我本布衣,两载不足而跃居将军,虽不敢妄自鄙薄,却也知道这般升迁之速,若无大人相助,实属痴心妄想。但,大人何以关切至此?佐云这一问,非是怀疑大人别有用心,实是心中不解辗转难安,还望大人明言。” “好!好!问的好啊!”柳江风连呼数声,非但没有因为章扬的质疑而恼怒,反倒是面露喜色。他挺背直立虬髯爆起,双目精光炯然,盯着章扬的眼睛徐徐道:“我位极人臣,手握京畿数万雄兵,一声令下,足可翻天覆地,于权力一途,断无所求。且我身居左领军卫、扬威将军十余年,门生故旧亲朋好友,可谓遍布天下,任谁见了我,少不得也要恭恭敬敬的叫声大人。富贵荣华,至此足矣。要说屡次提拔你是为了私利,别人不信,你不信,就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 他说到这里,脸上血色充盈,傲然独立,身躯已挺的笔直。落在章扬如嫣的眼中,真如一根通天的石柱般不可耸动。 “我之所以屡屡相助,不为其他,但为天下耳。皇上垂垂老矣,吾辈众人何尝不是如此?身在国在,其势虽壮,可人生一世总有尽头,那时又该如何?唯有拔俊彦于草莽,取贤才于凡众,物尽其才人尽其能,方可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一生荣名!” 此时一屋寂静, 只剩下他的声音铿锵回荡。窗外春日阳光,渐渐落去,直到红霞散去了无踪影,几人依然沉浸在那股难言的气氛中。 良久,章扬才艰难的笑了笑,把四周浓浓的庄严正气撕开一个口子,冷利尖锐地说道:“大人之心可鉴日月,佐云受教了。但倘若大人举贤才,断是非,竭尽一己之力。却依然不得不看着山河失色,百姓流离,那又该当如何?” 柳江风阒然色变,眼皮猛烈的跳了数跳,他逼前几步直靠到章扬身前,虎目怒张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意,狠狠的定在了章扬脸上。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双清澈如常的眼睛,倔强的迎视上来,丝毫也不肯退缩。两双黝黑的眸子一寸寸一分分慢慢接近,等到几乎要凑到一起时,才听见他口中挤出几个字来:“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人如今不是皇上,以后也不可能是,倘若拼尽全力却不能力挽狂澜,那时大人如何自处?”毫不迟疑的说出疑问,章扬依然昂着头坚定的对视。 黑暗已不知何时来临,柳江风的眼眸似也随着它慢慢暗淡下去,漆黑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他坚忍执着的声音:“有死而已!” 第5章 危机(简介) 由于目睹帝国皇帝服食丹药导致身体迅速恶化,加上柳江风在胡商赋税上的一系列举措影响了自己暗中的收益,中书令钱浚之终于下定决心与管捷勾结,共同应对将要发生的变化。 章杨则奉命率领烈风军及初步整顿后的平贼军出蟠龙峡直奔怀州,队伍当中,还多了些与林思元意气相投的仕子官吏。 与此同时,扩军后的管捷已经将目光投向原江南岸,频频派出小队试探骚扰。然而江左世家隐隐然围绕李氏抱成一团,很是让管捷头疼。 在接到钱浚之合作的消息后,管捷的头号谋士卓成大喜过望,决心发动早已潜埋在宫中的伏笔,利用钱浚之的地位,直接在京师搅动大局翻天覆地,为管捷上京创造借口。 第6章 怀州 从京城前往蟠龙峡大营,一路都是宽阔异常的官道。当年帝国鼎盛时,曾穷尽人力连续开辟了数十年,却险些因为铁勒的崛起而几乎无用。如今边陲稍定,这条路也就渐渐繁华起来。且不说那些往来东西的商人,只那些终于得以重归故里的游子便已是络绎不绝。 章扬等人这次北去,既无紧急军情,又带了不少文职官吏,索性整队缓缓而行,并不急于赶路。过了十数日光景,顺顺当当的到达了营中。忙着和海威先期派来的军官交接了各处物资后,平贼军又待了数日,等着了一些轻伤归队的老兵,重将各军编整一新,方才全军拔营,告别驻扎了十几年的这片土地,向着东面偏北的怀州而去。 这段路却比不得自京师而来的官道,怀州本是边陲小城路途遥远,又因战火连绵波及无辜,弄得以前半路上偶尔能见的几个驿站野村俱已不复存在。如此一来,平贼军不得不一路风餐露宿,除了没有厮杀之忧,几乎赶得上出征时的辛苦。 章扬冷眼旁观,见林思元等一干官吏虽然略显狼狈,倒还能咬牙坚持,心里也颇为满意。那怀州刚刚被定为都护府城,想来决不会有多少繁华。自己与军中将士都是尝惯了苦头的人,自然无所谓,可对这些京师子弟,难免有些担心。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虑了。 北地昼短,这一天落日时分,平贼将士连同逶迤数里望不到尽头的各种辎重车辆,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翻过了锁天关。不容他们喘息,眼前便有异象扑面而来,令得众人为之目炫舌惊。远处,是那高耸千丈,皑皑白雪万年不化的穆尔古冰峰,宛如一根皎洁的玉柱直耸入云天,在荒凉大地上散发着清冷的绚丽。玉琢一般的雪白,从大地的尽头绵延不绝,最后忽地化作五彩云霞,消湮无踪。连天青草蔓蔓,此时皆被残阳染上厚厚的绯色,仿佛一块足以铺天盖地的斑斓锦绣,悠然自得的躺在前方。 “咝”的一记长长吸气,不禁在林思元口中响起,他再向上挪了几步,将自己全身都置在了关顶,方才惊艳道:“久闻草原风光迤逦,迥异于帝国山水,如今观之,诚不我欺也。” 他本性情中人,见的这般景色,忍不住就要搜刮肚肠,一心想做首诗词。只是仓促之间,虽然打了几个腹稿,总觉得难以舒展意气,待到抬头想与众人切磋,却被眼前气氛生生吓了一跳。 此时上至将佐校尉,下至士卒民夫,全都满脸苦涩,毫无半点喜悦。顺着他们的视线向前一望,林思元也愕然僵在了那里。只见关下峰前,号称凡南北三百六十丈,东西五百十七丈,背山而建,垒土为墙,居者一万六千余户,多商贩牧人,千里北疆,繁华第一的怀州城,竟是沉浸在一片死寂中! 遥遥俯视,呼啸的风沙绕城而转,正卷着黄土到处飞扬。四周的城墙已是残败不堪,每隔上一小段便露出数个坍塌的缺口。据说全以熟土蒸成,铁刃难刺的砖石,而今已裂成无数碎块,静静的散落在城里城外。护城河露出龟裂板结的河底,黑得让人触目惊心。那些街道两旁排列整齐,犹能验证往昔风采的屋舍,却冷清的看不见半点烟火。 “看清了,这就是帝国西北边市所在,如今我等的驻地。”扬鞭指着怀州城,李邯不无讽刺的苦笑道。 周围人人不由黯然,跋涉千山万水,末了却见到这种荒凉角落,任谁心中也不是滋味。尤其那些随着林思元出京而来,满怀壮志只想施展抱负的仕子文人,更是大感失落。觉察出弥漫在军中的情绪,章扬也不虚言安慰,只径自向李邯道:“我来时查过户部存案,并无将怀州百姓迁入内地的举动,军中也未曾听说铁勒曾经屠城。这城里原有居民数万,加上往来客商,总有十万之数吧。虽因战火阻隔,久失音讯,想来断无全城死绝的道理。” 李邯眼中一亮,连带着众人面色俱都活泛起来。章扬的话确实有理,姑且不说怀州城是否遭受过大难,但这全城忽然没了人烟,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这心气神猛然得以振奋,便有吴平、刘猛争得章扬的同意,抢先领着几个小队进去仔细察探。等到大队人马靠近城关,他们早就散入了街巷之中。章扬候了一会,见还无消息传来,便命令全军四散围住怀州就地扎营,自己带着数十名近卫也入了城中。 此时天色已黑,冷飕飕的晚风,吹得街上残枝碎叶到处飞扬。诺大的一个边城,死一般的寂静,两旁连绵不绝的店面棚摊,在跳跃的火把照耀下,走马灯笼一样轮番明灭。 远处也有亮光传来,想必是吴平刘猛还在不死心的继续搜寻。章扬却屡次回绝了部下回营的建议,他下意识的觉得,这里不该是一座死城。 一户又一户,一家又一家,士卒们挨家挨户的搜查,试图从那些蒙尘的垣壁里找出一两个活的生灵。渐渐的,连单锋也开始摇头叹气,那双重眉下的眼眸中满是失落,嘴里似乎还在轻轻嘟哝着什么。春寒伴随着黑夜越来越重,章扬几乎就要无奈的举起来手,准备说出“回营”那两个字。 忽然,远处传来几声刀剑撞击声。章扬闻声大喜,拔刀率先疾步向着响处奔去。这城中还有人! 赶过一个街角,章扬望见刘猛正兴奋的将一人双脚倒拖,要把他从暗处拉到火把下。那人虽然拼命挣扎,却敌不过刘猛的大力,终究还是暴露在了亮光之中。这一段拖拽颠簸在黄土灰尘后,那人已是蓬头散发脸上一团污黑,一时也看不清模样,身上的衣衫早被划破,露着两只干廋的手臂,看上去倒还筋络分明有些力气。 章扬奔到了人群旁,士卒们立时开一条路让他过去。见他及时赶到,刘猛喜色正待向他禀告过程,却不防那人虽是头脚颠倒,依然梗着喉咙勉力开口说话,那声音虽甚是沙哑,却依稀分辨得清楚:“你……你们是北谅的军队么?” “咦”了一声,刘猛挪开左手,向上拿住那人的胸襟,逼近了道:“是有如何?” 那人喉中咕隆隆的一阵响动,竟是急得连话也憋在了口里。污黑肮脏的脸上目光闪烁,饶是在火把的微光下也能看出他的惊喜。 “先松……松开我再说。”那人扭动几下,好不容易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来。刘猛这才发现自己把衣领揪得太紧,忙不迭的把手一松,追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看到人影就要乱砍?” 剧烈的咳了几声,那人缓过气来,也顾不得自己还躺在地上,急忙道:“我是这城中住户,今日是回来拿点东西,谁知道会碰上你们,如今这怀州城里,除了盗匪会来,哪有好人。我见了几个人影带刀带枪,自然要先下手自卫。” “你还有理了。”刘猛心头生气,刚才自己一路搜来,因为毫无收获大失所望,正有些精力分散的当口,这人忽然从屋内暗处扑出,也不出声兜头就是一刀。若非自己身手敏捷,他那一刀落实了,少说也要躺上个十天半月。想到此处,他正要再给他几拳,忽被章扬伸手拉住。冲着他摇了摇头,章扬俯身望了望道:“放开他,来人,去取水给他洗洗脸。” 一盆清水变作了黄浆,那人的真面目终于露了出来。虽是稍显丑陋,倒也确实是北谅人的模样。此时他站起身来,揉捏着身上痛处,一双黑眼珠熘熘的绕着众人身上铠甲转了半天,长出一口气道:“真是帝**队。” “好了,看也看清了,放也放开你了,你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城中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刘猛听他就这么一句,没好气地盯着他催道。 那人倒也机灵,只打量了周围一圈,便从服色与站立的位置上认出这里章扬的官阶最高,当下也不理睬刘猛,躬身对着章扬行了一礼,道:“大人,小民原是怀州的牧人,家中世代以养马买卖为生。这里过于靠近草原,西铁勒兴起之后就被帝国弃守。好在怀州边市繁盛,除了因为交战而停止的马市还有大量盐铁交易,铁勒人除了把城墙破坏以外,倒也不想摧毁这里。小民恋家,便留了下来。帝国大破西铁勒之后,城中居民欣喜过望,本以为从此能安享太平,不想有许多铁勒溃兵逃到这里,想要翻过穆尔古冰峰东去,那冰峰上路途艰险,若是没有足够的衣食极难活着过去,他们就在此大肆掠夺,害的城中居民纷纷外逃。我等日盼夜盼,就盼着帝**队早日前来啊。” 章扬见他态度诚恳,目光与自己对视良久也不畏缩,心里不由信了大半:“你说你是城中居民,那可知道城里一共还有多少人?现在又在哪里?” “留下没走的大概有三四千户人家,如今因为溃兵杀人放火肆无忌惮,都躲在十五里外的落鹰谷。大人要是不信,可派人跟我一起去找。” 听他说到还有不少人家,章扬等人俱都大喜。这附近地广人稀,平贼军又是人生地不熟,假如没有当地人引导,要想重头再来委实是事半功倍。 “那好!”章扬眼中厉芒闪动,对着那人道:“我便信你一次,要是在落鹰谷找不到人,你该知道后果。”他冲着刘猛努努嘴,示意他带人跟着前去寻找。那人并不慌张,点头应了下来,等到有人牵来马匹,他熟练的上了一匹马后,带头奔入了黑暗。 次日凌晨,当在城外休息了一晚的平贼军整队进入怀州时,刘猛他们也带着万余名怀州百姓回到了城中。也许是因为尝过了太多远离故国的苦难,这些衣衫破败的人们望着城头飘扬的战旗竟然流下了眼泪。安排林思元等人前去清点查询了好几天,章扬才终于拿到了一份完整的资料。 万余名百姓中,牧人占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半耕半渔的贫民。怀州土地贫瘠,幸而离着察尔扈草原第二大湖泊不远,渔产丰富水源不缺,往昔才能滋养十几万各色人等。可战火一起,那些有钱的商贾贩者纷纷逃离此地,就连一些年轻力壮的劳力也不愿在此苦挨。这点人手不要说是重建,就是供养自己也不能周全。好在按照林思元的分析,怀州究竟是名声显赫的边市,只要安定下来,逃出去的人自然会回来,商人就更不必说了。到了这种地方遇上这等事情,林思元简直如鱼得水,得以和一干仕子尽情发挥本领。章扬知道自己不擅长这类民生,索性把各项事务全权委托给他,自己只管扫清附近溃兵,重新督建城墙。 只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怀州便恢复了些许生气。陆陆续续闻讯回来的居民虽然不过数千人,可已经有鼻子灵通的商贾嗅着了钱味,从四面八方带着各种货物蜂拥而来。草原上的兽皮骏马、帝国的盐茶精铁,甚至就连湖丝云绣,也慢慢开始出现在市集之上。林思元抓住劳力短缺的机会,非但不肯提供人手修建城墙,反而倒过来要求章扬派出部分士卒帮助往来客商运卸物资。赚来的佣金小部分发给士兵,其余的便投入到怀州重建之中。 眨眼春夏两季匆匆而过,怀州城在平贼军上下通力奋斗中,终于重新屹立起来。有限的土地经过丈量,被分作军田和民田分了下去,沿街修正一新的街市和客栈,更是为章扬源源不断地提供着资金。军队不停的向着满员前进,居民的人数也逐渐靠拢了以往。如果非要给怀州挑一点毛病,就只剩下十数里外,那些络绎不断,妄想翻越冰峰的铁勒游民。 要说这飞鸟难渡的冰原雪峰,天生就是隔绝草原的障碍。只是冰峰虽险,也挡不住无畏者舍死的脚步。早先是那瀚等族有些血性的汉子为着不受铁勒欺凌,纷纷冒险翻越。如今形势转变,又成了畏惧各族报复的铁勒人三五成群的不断迁涉。正所谓人力有时可胜天,有了这等孜孜不倦从不死心的苦苦求索,到底还是被他们踏出了一条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 说成小道,倒不如说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死地更准确。长达百里高低不平,只容一人小心而过的山路,在稀薄的空气与寒冷刺骨的冰风盘旋回绕。那些想通过这条道前往腾里格乌草原的人们,若是没作上万全准备,十个里倒有七个在冻饿交加中,无声无息的倒毙在路旁,化作冰原上从不匮乏的雪柱。 因为政事大多委交给林思元,章扬大半的精力都投入到阻止西铁勒人东去上。峰上的小路虽仅有一条,可上山的途径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弄得平贼军不得不散成小股,轮流守护监视着各条道路。每天总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穿越冰峰的铁勒汉子,身着单薄破败的外衣,背着上简陋的包裹,在帝**队的枪尖下不甘的被押解到怀州。那些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菜色,抬头望向四周的眼中,憎恶和仇恨不加掩饰也无法掩饰。 章扬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可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做。穆尔古冰峰以东的腾里格乌草原上,还有着数万弓矢在腰的东铁勒子民。这些衣衫褴褛看似毫无威胁的小民,一旦与之合流,会不会再次崛起一个新的马上强族,谁也无法预料。至少,海威至今没能彻底镇压西铁勒的骚乱,毕尔达也屡屡来信,透露了东铁勒正在腾里格乌草原上和那瀚展开又一次殊死搏斗。这一切,让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更紧、更密、更凶狠的阻截流民,把怀州变成系在东铁勒颈项上的绳索,永远也不放松。 怀州的一切慢慢上了正轨,但章扬却始终不忘注视海威的动向,察尔扈草原上,各族间仇杀、铁勒暴乱的消息时有耳闻,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欣喜还是同情海威的处境,既然远在怀州依然能感到剧变后的动荡和压力,处身于漩涡中心的海威岂不更加难熬?不共戴天的杀师之仇让他希望看见海威一步步的走向毁灭,可身边发生的这一切又让他清楚的明白,一旦没有了海威,察尔扈草原必然变成血腥的磨场。那瀚和喀罗等族心中的怨气,如果少了制衡的力量,便会变作嗜血的野兽,疯狂而不计后果。 矛盾,在等待中噬心裂肺,直到那一日急骤的马蹄踏碎灿烂的阳光,使者的喘息伴随惊天动地的巨变,不可抗拒的将他从犹豫中唤醒。 第7章 储争 房内烛火如炬,在初秋的风里倔强的燃烧。铁贞焦躁不安的来回走动,全然不顾此时所处的并非自己府邸。他忽而蹙眉苦思,忽而长吁短叹,竟是说不出的烦恼担忧。就在一个时辰前,与他交好的中侍段安偷偷传来一个意外的消息。听到详情以后,铁贞想来想去,终是决定连夜赶来告知柳江风。 闻得铁贞前来,柳江风诧异之余,连忙披上一件外衣,赤足便急急奔出。到了书房门口,甫一见面笑道:“铁公今天好雅兴啊,深更半夜居然还到我这里来。” “你还笑,可知有大事发生了。”铁贞却无心客套,他一屁股坐到了凳上,冲口道:“内廷有消息传来,说道钱浚之下午忽然进宫见驾,竟然以大皇子宽厚仁德为由,上本请立为储君。” 柳江风本待转身招呼仆人上茶,听得这番话,不禁身子一僵,面上立时爬满了怪异之色:“钱浚之怎会突然对立储有兴趣?此人揣摩上意甚是小心,难道皇上有心早日定夺?” “我看未必,内廷的人说,皇上御览奏本时,脸上神情也有些出乎意料,绝非事先安排的。”铁贞低头茫然说道,正是因为想不通其中究竟,他才急匆匆的赶来和柳江风商量。立储一事,实在关乎国运,他哪里敢有丝毫怠慢。 伸手紧了紧搭在肩头的外衣,柳江风来回踱了几步,皱眉道:“奇怪,若是皇上没有这个意思,钱浚之怎会突然对此感兴趣?他一身荣华全是今上给的,也不曾听说和哪位皇子有过交情。难道,他见皇上日渐疲病,有心留条后路?” 两人绞尽脑汁猜度了半天,也还是想不透钱浚之如何会一改往日作风,拿出了谏臣的模样。皇帝的子嗣本就不多,又都过惯太平日子,并无什么声望,勉强能摆上台面的只有大皇子和三皇子两个人。大皇子谦冲低调,算得上是个老好人,但遇事退缩的作风总给人懦弱的印象。三皇子虽然年轻,却也正好有着一股朝气,文韬武略说不上多好,可还算过得去。以他们几人私下商量看来,立三皇子为储更合帝国目下之需。然而被钱浚之这么一搅和,怕是要多出许多变数。 “不管他怎么想,催促皇上早日定储总是好事,如今最最紧要的,是要让皇上选中三皇子。西铁勒虽灭,帝国元气却还未曾恢复,此时需要的果敢能断勇毅进取的明君。大皇子秉性懦弱,少有天子之威,绝不可取。”既然想不透钱浚之的心思,柳江风索性抛开这个**头,考虑起储君人选。 铁贞点头应是,推荐三皇子,本就是反覆权衡的结果,自然不会因为钱浚之的举动而贸然改弦易辙。“那,以柳公之见,我等何时上本为好?” “立储一事,我已和皇上暗示过多次,虽没有明言,以今上天纵英才不难猜透。既然钱浚之已经上本,那我明日就进宫,将这事说个明白。”果断地说出自己的态度,柳江风伸手推开窗户。屋外更声雨声,顿时纷纷拥来,落花婉转坠于地面的轻微响动,清晰的落入两人耳中。一道闪电忽而划过夜空,而惊雷,强自隐忍不发,只不知何时才会响起。 “柳卿又要来劝朕立储么?”皇帝咳嗽了几声,斜倚在榻上,带着一点点不悦一点点疲倦沙声说道。 柳江风立于榻前,头却昂的笔直。既然总要面对,那就把自己的心愿倾诉个明白吧:“皇上,立储者,国之根本。臣虽愚鲁,却也知道要尽臣子的本分,这件事再也拖不得了。” “本分?”嘿嘿的冷笑了两声,皇帝闭目道:“不过是尔等看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想着早点定下个新主子,也好明了孝敬的方向吧。”他伸手拦住睁目欲言的柳江风,疲倦道:“卿不必解释,朕不想听也不愿听。你且说尔等的意见就是,也让朕心中掂量一下。” 强忍着心头的委屈,柳江风躬身道:“臣等之意,三皇子才具超卓,虽年少而志高,有定国安邦之气。臣等愿竭尽所能,襄助三皇子。” 皇帝微微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屑笑:“好个臣等,左领军卫、扬威将军柳江风,谏议大夫铁贞,给事中舒安国,骁骑将军田恺,再加上七七八八的刺史知州。尔等可真算得上是人多势众啊。” 柳江风猛然抬头,急声道:“皇上,臣等只是在此事上意见相同,并非是结党谋私。” 伸腰向后一靠,皇帝脸上不带半分喜怒道:“若非如此,卿以为朕会任由尔等频频私聚吗?弹劾尔等的奏章少说也有十份,朕岂不知你们的心意。” “皇上圣明!”到了这种时候,柳江风知道除了叩头谢罪,再无其他方法。 “圣明是说不上的,人生短短数十载,总有去的时候。朕虽心有不甘,却也要面对。只是,卿以为尔等就代表了百官的意思么?” 闻言愕然抬头,柳江风直起身来,不明所以的望向了皇帝。 “中书令、羽林领军使钱浚之,右领军卫、振武将军管捷,吏部主簿朱昌理连同大小官员二十七人,也向朕奏请立大皇子为储君。柳卿,你看群臣尚且意见不一,叫朕如何决断?”他不疾不许的缓缓说来,柳江风却早已听得呆了。他只知道钱浚之上本奏立,没成想其中竟纠集了这么多的官吏。 这般局面,却如何才能说得皇帝心动? ****** 如何让皇上心动?埋头在山堆一般的文稿中,柳江风却无心批阅。朝堂之上,关于立储之争近来已是越演越烈,两派人士各抒己见互相攻讦,就连着那些谨小慎微的墙头草也渐渐看出了端倪,纷纷按着各自的理解加入到劝谏的行列中。这些人虽比不得带头之人来的勇敢,可一旦确定了目标,用词之激烈评判之放肆,简直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了进去。奈何皇帝也不知怎的,忽然大异往常的果决,今日态度偏向一边,明日忽改变主意倒向另一方,弄得这立储之事沸沸扬扬全没个消停的气象。 光是立储也就罢了,可各地急报并不因为此番争论而有所减弱。相反,江左李家接连不断的文书越来越显示管捷的耐心快要到了尽头。谈端午虽然忠贞,李宏道固然老辣,但面对手握重兵拼命扩张的管捷,实有力不从心的感受。 就连原以为从此安定的西北,传来的也不都是好消息。铁勒欺凌各族百年之久,而今一朝崩溃,虽有海威极力阻止,依然无法完全控制各族仇杀的现象。面临死亡的威胁,西铁勒子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越过那重重险阻布满艰辛的穆尔古冰峰,去往东铁勒。驻扎在怀州的章扬所部竭尽全力,每日里光是小股巡逻就有二三十队人马,却也只能承认,无法根绝此类事件。 潜伏的隐患,就像吹去浮沙的泥土,无情露出了丑恶的一面。有时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当初以为扫平铁勒便可重振帝国的想法是否太过乐观。 轻到几乎难以耳闻的叹息,从柳江风的口中徐徐吐了出来。曾经藐视天下自认可以力挽狂澜的豪雄,在诡异莫测的现实里开始感到了几许厌倦。 手中管笔慢慢书出钱浚之、管捷的名字,柳江风到现在还是无法想通这两个人怎会忽然串通一气力保大皇子。即令他调动了手中所有线报,答覆只有一个,此二人与大皇子并无太大的联系。钱浚之或许会出于为今后考虑而提早倒向一方,可手握实权心有异志的管捷为何如此积极?大皇子虽然平庸懦弱,也决不可能因为管捷此时的支持便纵容他的野心。这一点,管捷不会不明白。可是?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 汛期刚到,原江之上,微显浊黄的江水正裹挟着泥沙滚滚东流。按捺不住性子,隐隐开始躁动的波涛中,有几点星帆于江面载浮载沉,慢悠悠的向着北岸航去。 李文秀立在父亲身后,脸上却不像其他人一样充满了笑容。她伸手捋了捋发髻,投向江心的目光里,疑惑恰如清晨时分飘荡在田头陇间的重重迷雾,朦胧而无法穿透。 昨日,管捷突然过江登门拜访,在闻讯而来的世家代表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今后绝不会再发生骚扰事件。为了显示他的诚意,甚至还带来了十几颗据称是盗匪的人头。虽说对于前段时间频频越江掳掠的真相,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能亲耳听到他的允诺,一心只想求得安定的各个江左世家还是禁不住喜出望外。就连她的老父,也由于担心不敌振武军迅速扩充的实力,乐得看见眼下暂时的太平。双方在虚伪的面具下,极轻松的达成了相互体谅的协定。 管捷乐悠悠的走了,自己的父亲兄长也放松了长期紧张的情绪,大大松了口气。然而李文秀对此并不乐观,她内心坚持认为,既然管捷不是一个甘心螫服的人,那么他和李家就绝不可能毫无理由的突然和解。年来的袭扰与眼前的谦恭相比,显得如此别扭而突兀,她下意识的怀疑,在管捷堆满笑容的面容背后,藏着一个无法看透的阴谋。 岸上的人影已渐渐模糊,回想着送别的人群中,那个秀丽女子若有所思的容颜,管捷摇头庆幸她终究只是个女流,李家虽因她而名声更亮,看来却不会由她来决定道路。只要李宏道还活着一天,自己便少操了许多心事。 想到此处,他感叹道:“人道世家子弟多为帝国良材,依我看来,这数百年安详日子消磨下来,如今不过一群太平犬耳。纵有一二俊彦,也为家族长幼尊卑所束缚,难能伸展拳脚。” 卓成闻声知意,抚掌笑道:“将军小试口舌,便令他们放松了警惕,如今遂了心愿还要再加损贬,倘若旁人得知,难免以为将军得意忘形,有些过分了。” 哈哈大笑两声,管捷扬头对他道:“我如何能不得意,振武军日夜历练,正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岂能收束得住。今日收敛,好似山雨之欲来风暴之将起。可笑这些豪门家主,个个目光短浅,竟连这一层也看不透。”他步到船头,被溅起浪花打湿的脸上,屑笑越发浓厚。 “将军似乎过于放心了。”卓成心中认同,口上却装作不以为然:“钱浚之虽是按着吩咐走出了第一步,可也未必能走出第二步来。将军现在便开始准备,不怕半途而废难以收场吗?” 管捷并不接口,只是嘿然而笑。卓成的眼下之意是为了提醒他凡事多多思量一下各种变故的可能,但就这个钱浚之来说,管捷心中却十分笃定。前次为了右领军卫一职,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要挟恐吓,可那张底牌依然苦忍着没有翻出。如今钱浚之主动要求连盟,到了今天在立储一事上已无路可退,这时自己再起而发难,定有事半功倍之效。 “走了第一步,就由不得他不走后面的路了。”冷冷的丢了一句话,管捷的面目忽然狰狞起来:“你暗伏的那颗棋子,原来倒没准备牵扯到他,既然他自己不知死活,想在我身上沾点便宜,那便让他去出头吧。” 哗啦啦的一阵风帆扯动,卓成抬头望去,见舟船已将近北岸,正在转向减速。他侧目正容,对着管捷道:“既然将军不欲留下后手,那就要把场面闹得大点才是。这棋子虽妙,也只算得一环,将军还需多加盘算,怎也要用它做个环环相扣的引子,把钱浚之死死的扣在咱们这条线上,让他一路搅风搅雨将水彻底弄浑!” 管捷方要回话,只听风帆又是一阵响动,连带着即将靠岸的船只也摇摆起来。他回头一望,却是江中狂风骤起,吹得船上众人脚底发飘,几乎立也立不住。远处天边一堆堆乌云如同奔马般飞速而来,眼见得就是一场瓢泼大雨。 “你看,连这天时也要我发威了!”管捷立在风头上毫不退缩,他戟指向天满脸说不出的兴奋道:“风从龙云从虎,我管捷既然自诩人杰,就该在乱世中杀出一条路来。” “若是将军生而不幸,偏偏帝国转危为安天下太平,那却如何是好?” “若是没有乱世。”管捷深吸一口气,猛然张开双臂,像是要抱住眼前浪急水湍草木招摇的山川河流。只听他迎风狂呼道:“我,便创造一个乱世!” 第8章 弑君(简介) 年迈皇帝的频繁晕倒在百官之中引发了骚动,以柳江风、铁贞为首的群体虽然通过太医了解到病因是长期服用丹药,但却一时无从下手。只能在尽力劝谏的同时,盼望着老皇帝能够静养恢复。 与此同时,中书令钱浚之又一次与管捷派来的使者密谈。一开始,对于支持大皇子登位的提议,他在心动之余仍然抱着观望的态度。但当进献丹药的术士出现,表露自己是管捷派遣的暗子身份,进而以他当初向皇帝的推荐作为要挟时,钱浚之不得不面临痛苦的抉择。 要么利用掌管玺令的权利,在皇帝毒发身亡后矫诏;要么等待管捷上书检举他谋害君父的诛族大罪。经过一番天人交战,钱浚之最终选择了屈服。 阴谋在两日后彻底实施,第一时间得到驾崩消息的柳江风虽然动用羽林、虎贲封锁了皇城,可在查出皇帝暴亡是因不遵医嘱,自行服食丹药的事实后,出于忠贞臣子的本能,先检查传位诏书的措辞用印,而后被动接受了懦弱的大皇子继位。 只是无人知道,管捷力推这个性格软弱,不似人君的皇子背后,隐藏着针对他弱点的野心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