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小娘子》 1 01 春末夏初,光景明媚。 斜阳半露,暖意渐升,斜桥巷内一片静谧,只朝阳自云后洒下金光,看来今日又是个晴朗日头。 送别兄长顾钰后,顾怜插紧门栓,开始洒扫院中。 柔暖的风拂过女子垂在肩头鸦黑的发丝,嫩绿如新芽的裙摆便如浪轻涌,女子细腰半弯着,一只手抱着木盆,另一只胳膊半边袖子挽起,露出凝脂般的皓腕,正在青石板地面上洒水。 水珠儿挂在染了些淡粉的指尖,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剔透好看。 终于将木盆里的水洒尽,顾怜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来,目光落在院角挂满青果儿的桃树上,眸中划过一丝笑意。 这颗桃树已经不知在此扎根多少年月,但据说极少结果,就算结了果子,也是稀稀落落,涩口不已。 但就在顾怜与兄长搬来的第一年,这颗桃树便生出了一满树香甜的果子,从此年年不断,愈发枝繁叶茂,很是喜人。 自从父母遇难后,除了兄长高中以外,顾怜极少再有旁的期待,但每到暮春,她总会一日日数着桃树上的挂果,也好似心中揣满了希望。 日头渐渐升起,春衣便显得有些厚重,顾怜进屋换上薄些的夏装,然后坐到院里开始做些绣活贴补家用。 虽说兄长每日替人抄书,也能赚些银子,但一人赚两人花终究不是办法,且顾钰心疼妹妹做绣活伤眼睛,顾怜同样也心疼兄长每日辛劳,不能安心习书,总想着能多帮衬他一些。 女子眉眼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眸子晶亮,长睫如蝶翼般浅浅垂下,目光流转间尽显风情,琼鼻桃腮,唇似含丹,生得一副难见的好样貌。 但也正是这样的好样貌,缺少了家族的庇护,便容易引人觊觎。 如今顾怜在兄长外出之时总会锁紧院门,夜里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被惊醒。 倒也不是她太过紧张,而是这蕲州虽小,但也有不少混账人,从前兄长扭送过几个尾随她出门的浪荡子去衙门,但也不过半个月便被放了出来,此后更加变本加厉,令人不堪其扰。 如今顾怜在院子里种些菜,米面都是兄长回来时买好,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也少了许多烦忧。 手里一副帕子绣好,顾怜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然后准备去做饭。 菜是昨晚剩的一碟炒春笋,她一个人也没什么讲究,只需能饱腹便好。 日头明朗,廊下竹篮里的半框酸李还沾着些水露气,桃树枝丫上歇了两只白毛鸟儿,黑漆漆的眼四处张望着,显得呆头呆脑。 仅仅一墙之隔的隔壁偶尔传来极其轻微的物件搬动声,主人家说话时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位男子。 顾怜将草把子点燃,然后丢进灶里,转眸望了眼不过一丈来高的围墙,心底有些担忧。 从前住在隔壁的周娘子虽然为人泼辣,但好歹不会为难她,偶尔碰上,两人还能闲话几句,如今搬来一陌生男子,顾怜又大多时候独自在家,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仿佛是猜到她心中所想,隔壁又传来劈柴声,一下一下,干脆有力,似乎不需要多余力气,只抬起便落,就能叫有人腰粗的木桩分成两半。 顾怜咬了咬唇,面色有些发白,见着锅里水沸了,又赶忙拿勺搅弄起来,稠白的米汤散发阵阵清香,她将多余的米汤舀到碗里,再将锅盖盖上,等饭熟。 不大的厨房里只剩下灶里烧柴火时候的轻微炸裂声,顾怜又塞了一根柴火进去,就坐在一旁喝还烫手的米汤,她大多时候都没有什么话,从前性子也算活泼,后来总是一个人在家,便也渐渐沉默寡言起来。 隔壁应当是新搬来的,昨日她与兄长一道出门时都还见着门上面落着锁。 寻常人家若是搬新宅,能凑活的情况下也会将原主人家的物什先用着,可隔壁男人却似乎有许多东西要规整,拖移声不绝于耳。 顾怜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觉得自己属实有些无聊,哪里管得了别人家里添置什么,还不如先想办法多绣几张帕子,等到兄长休沐归家时能买只鸡回来炖汤喝。 顾钰今日方走,书院十日一休,顾怜算着日子,若是自己两日绣一张帕子,等到十日后,也能卖个七十五文,再把之前攒的银子拿出来,还能为自己和兄长做两身夏衣。 她现在穿的夏衣还是前年租完院子后,用剩下的一点银子买的,两年过去,早已经穿着不大合适,虽说改过,但也不舒坦,总是有些束手束脚。 晚饭后,待到天际出现第一缕晚霞,顾怜便将门后又斜抵上一个木椅,这样若是有人想进来,推门时椅子就会倒在地面发出声响,她就算在房里也能及时醒过来。 今夜十五,夜深人静时,月满如盘,清辉盈盈。 一个身影先是弓腰蹿进巷里,在顾家门前张望了一下,然后从门缝底下探出去一根铁丝,便知晓门后抵着椅子,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在墙角垫砖打算翻墙进去。 他应当是酒醉的厉害,站在砖上不大稳,好不容易翻到墙,却将一摞砖全都蹬倒在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响声惊起了巷里的几户人家,第二户屋里灯亮了一瞬又很快熄灭,见不是自家院里的动静便不打算多管闲事。 顾怜被吓醒,披衣起床查看,却发觉是总在自家门前徘徊的李虎,想来是知晓今日兄长离家,才有胆子寻过来。 这些年这种事情发生的也不算少,只不过那些人大多敲敲门,或者半夜偷摸想进来,从没有哪个敢明目张胆翻墙头。 顾怜握了握掌,将兄长留给自己防身的一把匕首握紧,心中有些害怕。 李虎早年是做屠夫的,身材魁梧,自己若是与他对上,定然没有胜算,可是现在跑出去求救,这条巷子里的又都是一群老弱妇孺,隔壁那个男人也不一定会帮自己,就算贸然外出,也不安全。 就在她思考之时,李虎已经在两家墙头之上坐稳,朝着她嘿嘿一笑,十分渗人。 他心想,果然旁人说的没错,顾家这小娘子生的就是好看,若是今晚一遭之后,能将人弄回去做媳妇,那才没白费肚里这二两黄酒。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李虎向来胆大,看着顾怜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心头火气更旺,一想到待会儿美人在怀,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就在他要翻下来之时,一只手将他的腿抓住,李虎还未来得及惊呼,便被一把扯到地面,摔了个囫囵,然后被脸着地拖了出去。 借着月光,他只能看清拖着自己的男人好生魁梧,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霎时也不敢挣扎,只装作晕了过去,暗恨自己时运不佳。 墙头的人霎时消失,顾怜愣愣看向隔壁的方向,知晓是隔壁的男人帮了自己,又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又检查了自己身上的衣裳,才小心翼翼打开院门往外探出头去。 萧迟砚看着脚旁装晕的人,浓眉紧蹙,他只当小镇应当清净,适合养伤,却不料搬进来的第一晚便有是非。 听见一旁传来动静,萧迟砚移眸看去,只见隔壁门后移出女子的半张脸来,一双眸子怯怯的,似乎也是受到了惊吓,隐约泛着泪光,正朝自己瞧来,细白的指尖紧攥着门板,似乎有些害怕。 他素来话少,别过头正打算将那装晕的男人绑起来,便听一道细弱蚊蝇的声音传来,“多谢公子。” 声音低柔婉转,萧迟砚对这个称呼有些愣了愣,然后才微微颔首,不过始终未曾言语。 与此同时,顾怜也在打量着萧迟砚,隔壁新搬来的这位邻居很高大,顾怜应当只齐他肩头……再往下一些。 男人只穿着寝衣,宽肩窄腰,明亮月色下可以看见薄薄的衣裳下透出紧实有力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很是孔武有力,五官深邃立体,剑眉之下,长眸凛如寒星,气质很是凛冽,也有些吓人。 他垂在身侧的臂修长,就是这双手臂白日里劈柴毫不费力。 顾怜默默又往回缩了些。 气氛一时凝滞,只有躺在地上的李虎偷偷睁开眼来,想寻个机会逃掉,眼见身旁的男人没有动静,他蜷在地面的腿微微缩起蹬在地面,刚攒上力气,却又被一脚踩在脚底,发出一声哀嚎。 萧迟砚平日最不愿管闲事,却也见不得有人想要明目张胆欺辱女人,但顾怜迟迟不出声,萧迟砚皱眉看向她,半晌,终于开口问道:“你想怎么处置他?” 男人的声音很低很沉。 “送到衙门处置,定然是最好的,”顾怜的掌心有些冷汗,被他利落干脆的动作有些吓到,此时闻言小心道:“不过现在天色已晚,可否劳烦公子将此人绑起来,丢至公子家柴房,我兄长去了书院,我……” 缩在门后的女子终于露出一整张脸来,虽在月色下有些朦朦胧胧,但的确也是太过艳丽太过妩媚招摇了些,若是家中没有旁人,的确容易引人觊觎。 剩下的话萧迟砚已经了然,他点点头,便不再答话,正欲将人拖回院中,便听身后又有女子声音传来。 顾怜长睫稍颤了一下,面对男人疑惑的目光,还是快速说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子,待到兄长归家,定然亲自登门致谢。” 2 02 风波结束后,巷内又恢复了安静,虽说经此一遭,但顾怜心中却稍微轻松了一些,好歹隔壁的男人应当不是一个好色之徒,而且还算热心。 丑时的更声响起,顾怜回到房里,睁眼望着藕粉色的帐顶一时失了睡意。 今日便有人敢翻墙,那明日呢?会不会便有人想破门而入? 况且虽说新朝对女子诸多宽容,但到底名节事大,就算她宁死不从,传出去后那些风言风语也要如利刃般要将她削皮剥肉。 清透的月光透过窗上麻纸,她侧了个身,将臂枕在脑后,想起来隔壁新搬来的男人,她那时虽未靠近,却能看出男人身上的衣裳料子尽是缎面,泛有微光,这种料子若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寻常无人会拿来做寝衣。 再细细想来,男子那般气度容貌,定然绝非平民百姓。 顾怜敛了敛眸,不再多想,她如今只愿能与兄长一起好好活下去,旁人如何,并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情。 就这样揣着满怀心事,一直到寅时过,隐约有鸡鸣响起,她才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辰时过半,听见隔壁并没有出门的动静,顾怜便开始挑选粗细合适的木棍,预备来做木刺,安在院门一圈的墙上。 她选的木棍大多是两指来宽,削尖之后虽不至于叫人丢了性命,但也能令不怀好意之人吃些苦头,皮开肉绽。 不过这活实在辛苦,木棍上许多倒刺,顾怜细细弄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堪堪完成两根,但手上已经是划痕斑斑。 虽说家道中落,但她也未曾做过什么重活累活,平日里拈的最多的便是绣花针,一双手也还是娇嫩如初,很轻易就能被扎破。 有根木刺扎的深了些,顾怜将刺拔出来时还带了丝血迹,她叹口气,洗了手,又扫了院子,决心晚些再做。 许是她做木刺的时候太专心,未曾发觉隔壁什么时候出的门,等再听见响动时,萧迟砚已经从衙门回来。 顾怜虽是打算等兄长回来再答谢此人,但细细一想,到底他们隔墙而居,自己兴许还有要麻烦他的时候,于是到小菜园摘了些自己种的马齿苋打算送过去,以聊表谢意。 无论收不收,自己礼数总要做到。 随着日头渐渐炎热,顾怜在春季播种的蔬果已经逐渐成熟,因为平日里也算是精心照料着,故而长势都很不错。 出门时,她特意换上一身灰扑扑平日里干活用的粗布麻衣,又将自己的发丝稍稍在脸颊上遮了遮,才慢慢走到隔壁。 斜桥巷一条住了五户人家,萧迟砚是倒数第二户,最后一户是顾怜。 虽说各户门前看着都一样,但内里却大有不同。 萧迟砚早在搬来时就将屋内陈设尽数换成自己惯用的一些,例如那张紫檀平头案,虽远看平平无奇,实际上却价值千金。 此时院内站着一个穿着土黄色短打的男子,正好奇观望着院里的一切,而在他身前,萧迟砚正在品茗。 “将军,您当时来蕲州这等小镇,属下倒还不解,如今跟着过来了,才知晓您的选择多么正确,”戴维笑着,不禁赞叹,“南方景物就是与北方不同,更不必说陇右,整年黄沙漫天,哪里有这般山清水秀。” “不过将军,您打算在此待上多久?是待伤好后便回京与太子殿下复命,还是如何?” 萧迟砚抬了抬手,示意他止声,“我此番受伤的消息并未流传出去,京中人多眼杂,若是被有心之人知晓,难免对太子殿下不利,日后也莫要再提我受伤一事,我自会照料周全。” 他撇去茶上浮沫,正要再交代些什么,忽然耳尖一动,不再言语。 敲门声传来,戴维缩到一旁躲好,萧迟砚前去查看。 “这位公子,昨夜里多谢你出手相助,无以为报,我摘了些家里种的蔬菜,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顾怜有些紧张,她极少与外男说话,敲门后一直垂着头,指尖无意识搅着衣袖。 门后萧迟砚迟疑了一瞬,然后将门打开一小半,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见女子的发顶,她的发上只别着一根简单的木钗,再无旁的装饰。 听见开门声,顾怜只看见一方绣着繁复暗色花纹的衣角出现在眼前,她垂首道:“顾怜多谢公子昨日出手相助。” 萧迟砚目光落到她正用力攥着的,一篮叫不上名字的菜上,又见她手上有些细小的伤口,于是淡声答道:“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更何况昨日那醉酒男子是跨在两院之间的墙上,萧迟砚起初更以为是来找自己的,并未往别的方向想,就连说是举手之劳都有些托大。 闻言,顾怜的手微往回缩了缩,抬首见男子正用一双不含任何旖旎的眸看自己,才稍稍自在了些,“公子大义小女子铭记于心,公子是我的恩人,这些菜也不算什么,却是我的一份心意,还望公子收下,做个下酒菜也好。” 与昨日的昏暗朦胧不同,少了冷清的月光,男子看来并无昨日那般威猛肃穆,今日穿着玄色的长袍,将一身有力的肌肉都掩在衣下,反而显得身姿劲瘦颀长,再往上看,便是那副十分俊朗的好相貌。 不过顾怜只匆匆一眼便收回目光,他太高了些,自己仰着面看着实太辛苦,再说来,盯着男子的脸看,也不大雅观。 眼前女子说话时眸光流转,风情万千,是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的姿容,萧迟砚别开眸子,将篮子托底接过,并不与她有任何相碰,“稍等。” 萧迟砚进院,左右巡视了一圈,并未找到任何可以装菜的篮子,只能先将菜倒出来放到灶台上,然后开院门将篮子还给她。 顾怜这才接过空荡荡的篮子回到自己院里。 待她走后,戴维迫不及待地道:“将军将军,哪里来的这般标志的娘子?这是您的新邻居?” 虽说戴维也进过京城,也见过不少世家小姐,就连后妃也在宫宴之上有幸窥得玉颜,但却也是头一次见着这般美艳的女子,难免有些激动。 萧迟砚却对美人没什么兴趣,他打量着灶台上被洗的干干净净的菜,转而道:“这些菜怎么办?今晚你留下来做饭?” 戴维不解,“啊?” “将军,您如今又不在陇右,又何必委屈自己吃属下做的饭?” 萧迟砚按了按眉心,想起眼前人做的饭的确不堪入口,“那等待会儿酒楼小二送饭来时,我叫他将这些菜带回去,晚上做好送来,也不至于浪费。” 他只是暂住于此,也想清净一段时间,故而并未购置奴仆,一日三餐都是由酒楼做好差人送来。 戴维点点头,知晓自家将军在这些方面素来勤俭,也不多说什么,本想再多讨论一下隔壁的美娇娘,也闭了嘴,不然觉得自己就好似那浪荡子一般,实在不妥。 · 日落西山时,顾怜终于削好十根木刺,她正打算歇会儿,便听见有敲门声传来。 她起身的动作一顿,基本上不会有人这个时间段过来,她与兄长在蕲州也没有亲人。 两个呼吸后,一道熟悉的声音自院门后透来。 “小怜,是我。” “阿兄?”顾怜忙去开门,打开门见门外站着的,一袭青衣儒袍的男子,正是兄长顾钰,一时有些惊讶,“哥你不是昨日才去书院,怎么今日就回了?” 顾钰先看了眼门,见没有被撬的痕迹,才转头答道:“先生说我如今已不必再去书院,在家温习便好,左右那些文章我早已烂熟于心,倒是回来更好些。” 兄妹二人生的不大像,顾钰生得更像父亲,鹤姿松骨,很是清润儒雅的样貌。 顾怜对兄长说的话从来都是深信不疑,此时她将门关上,又连忙去洗手,“阿兄你赶路回来定然饿了,我先去做饭。” 顾钰放下书箱,先将带给她的糕点拿出来,然后再将里面一团小小的黑色的东西抱了出来,随着顾怜的脚步进了厨房。 他在进屋时就已经看清地上摆放整齐的木刺,想必自己不在时,顾怜定然遇到了危险。 顾怜生好火,又去拿鸡蛋,一转身见顾钰也进了厨房,以为他是饿了,于是道:“阿兄你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看着胞妹忙碌的身影,顾钰心中酸涩难言,他勉强抿出一个笑来,将手里的小狗举了举,与儿时用新鲜玩意儿哄妹妹时的语气一样,“你看,这是什么?” 顾怜转头,见兄长怀里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狗,应当月份还很小,比汤碗还小些,此时眼合着,睡熟了。 “哪里来的小狗!” 顾怜将锅盖盖上,然后伸手将小狗接过,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面上笑容明媚,“这也太小了些。” “我时常不在家,便想着替你买一只狗来看家,但大狗都是主人家自己养熟看家之用,今日我回来时,恰好见有人在卖小狗崽,便买了一只回来,应当养一段时间,便也能看家了,往后你一人在家,也不必害怕。” 顾钰看见她手上的伤口,去洗了手,然后站到灶前,“你去歇着,我来做饭。” 文人大都迂腐,讲究君子远庖厨,但顾钰却是更心疼妹妹,也自责自己无用,父母故去后未能承担起照顾幼妹的担子,反而大多时候让妹妹替自己操心。 兄妹二人只差四岁,顾钰二十,早年便已有了秀才功名,但后来服丧三年,不能考试,只能在家温习,同时替人抄书或写信等做些文字功夫来挣家用。 顾怜将小狗抱在怀里,借着厨房的光挑手上剩下的木刺,心中却是极其高兴,兄长归家,自己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昨日……你可有伤着?” 顾钰哪怕刻意放轻松了语气,但仍旧透露出浓重的担忧来,又恐若胞妹真出了事情,自己如此问,只会是刀口撒盐,但若不问,他又放心不下。 “我无事,是隔壁新搬来的公子帮了我,”顾怜宽慰他道:“阿兄莫要多想,好歹我也还有匕首防身,应当也不会出事,再说了,你如今不是回来了?我便更不必怕了。” 顾钰轻笑了笑,“那便好。” 兄妹二人其乐融融的气氛还没维持多久,又有一道敲门声传来,是第一户人家的赵老太太。 一开门,赵老太太便大声道:“顾怜,我听说你哥交不起束脩被夫子赶回来了,现在可到家?我孙儿特意也回来关心他,你快与我说说。” 3 03 赵老太太声音尖锐,话落时便传遍了整个小巷。 顾怜秀眉轻蹙,解释道:“赵婶子,我兄长并不是被赶回来的,而是夫子让他回来自主习书,赵婶子并不知晓事情如何,还是不要乱说为好。” “你这丫头,”赵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拍腿,一副替二人忧心的模样,“你是成日不出门,不知道,你哥这几年的束脩总是拖了又拖才交,他平日抄书写信又能赚多少?更何况家里还养着一个你,哪里还有多的钱交束脩?” “要婶子说,你趁早嫁人也好,都十六了,是个大姑娘了,也莫要再拖你阿兄后腿。” 话落,院门便‘砰’地一声合上,赵老太太嘟囔道:“这会儿倒是气性大了。” 眼见隔壁几家都探头来听新鲜事儿,赵老太太先是狐疑地看了眼依旧紧闭的倒数第二户大门,也不再管什么,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得意洋洋地走过去了。 关上门后,顾怜身子有些发抖,她几乎是跑去厨房,“阿兄,你与我说,是不是当真交不起束脩了?” 顾钰没有答话,而是敲了两个鸡蛋进碗里,然后拿筷子打散,半晌,他抿了抿唇,才道:“小怜,你是想喝鸡蛋汤,还是炒鸡蛋?” 他虽不答,但顾怜已经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眼角沁出泪来,去房里翻出自己这些年绣手帕攒的银子,全部拿到厨房来,哭道:“阿兄,你去读书,这是我攒的银子,全都给你,要是再不够,我们再想法子,你今日便回书院去,不要担心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她一心盼着兄长读书中举,期望能为父母洗刷冤屈,若兄长不能再继续读书,那顾家就没有脱罪之日了,兄长也只能潦草一生,再无出头之时。 顾钰眼眶微红,自顾做着手头的事,他身上穿的袍子衣领已经洗到发白,袖口也有磨损,但这已经是他能穿出去的,最好的衣裳了。 听着妹妹的哭声,顾钰心头不是滋味,他早就交不起束脩,是书院的叶夫子一再宽容,才能继续再待这么久,但如今书院换了新的山长,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何况是他这种每月拖欠束脩的人呢? “小怜,你又偷偷绣帕子了,”顾钰指尖抹去眼角泪光,转身对正在擦泪的胞妹笑道:“莫哭了,等攒够了束脩,我再去,这样可行?” 书院束脩一个月半两银子,对于能供得起孩子考功名的家里来说不值一提,但顾钰抄书,三十文一本,一本抄五日,一个月也只能挣一百八十文,替人写信也不过五个铜板一封。 顾家落败,官兵抄家时他们什么都没能带出来,最后还是顾钰卖了藏在口中母亲塞给他的一枚戒指,才能租下如今住的小院,才能渡过最难的那段日子,抚养幼妹长大。 顾怜将荷包里的铜板全倒在桌子上,一边擦着泪,将桌上的半两碎银捡出来,“这些银子我每日都数,一共半两九十三文,我不该馋嘴,上次拿了两文钱买糖吃,哥你今晚就回去,我会继续绣帕子的,你不要再从书院回来了,好不好?” 她极少哭的这般狼狈,眼泪全都粘在面颊上,像是儿时惹了祸,哭着让阿兄帮自己的时候一模一样。 顾钰想起来父母被押走那日,妹妹不过十三岁,想哭,却不敢,一直到了天完全黑了,才敢躲在他的怀里小声啜泣。 “小怜,”顾钰虚虚抚了一下妹妹的发,“赵婶子说的是真的,但阿兄说的也是真的,叶夫子说我的文章已经很好,在家温书也是可以的,你信阿兄吗?” “信……”顾怜眸里盈满泪光,她抬手用袖子擦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顾怜信兄长。” 话虽如此,但她一顿饭却是食不知味,知晓兄长已经决心不再去书院是为银子烦忧,但却想不出一个好些的法子来,她从前不是没尝试过其它营生的法子,但都无功而返。 绣坊说她技艺浅薄,并不收她,就连出去卖自己种的蔬果,旁人见她年轻,卖的也少,大都不来光顾,更有男子出言调戏,后来兄长便也不让她去了。 这一夜,顾家兄妹都难以入眠。 次日一早,顾钰便起来将顾怜昨日没做完的木刺全部削出来,然后搭梯子全都固定在了墙上。 顾怜也起了,她昨日哭了一宿,面色不大好看,眼睛也肿的厉害,做了早饭后便在井旁洗衣裳,心里还是没能放弃让兄长去读书的念头。 她想着,秋试三年才举行一次,若兄长此番错失良机,便又等三年,如今离考试还有几个月,在书院能多待一天,便能多学一些。 可手头的半两九十三文却是她断断续续攒了一年多才攒出来的,若要凑够剩下的银子,和兄长赶考的路费,简直难如登天。 顾怜昨夜想了一宿,也没能想出别的挣钱的法子来。 这世道女子谋生艰难,更何况她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挑之人,做力气活比不上旁人,就连替人浣衣,也会被嫌弃洗的慢。 洗好衣裳,顾怜将手擦净,在菜园摘了些芥菜,切成丝准备做早饭。 早饭简单,不过一碗芥菜粥,配着自己腌制的小菜,便可饱腹。 虽说手头的确紧张,但顾怜也知晓兄长在书院清苦,每餐大抵就只有馒头或者糙面草草应付,每次休沐回来,都又会清减许多,她打算中午买只鸡回来,杀了炖汤。 其实她也养了两只母鸡,但养的年份长了,每日还能下两三个蛋,舍不得吃掉。 兄妹俩各怀心事,饭后不约而同准备出门。 顾钰一愣,“小怜,你去做什么?” “我想买只鸡回来炖汤,”顾怜垂下头,低声答道:“阿兄你呢?” “我想去找些活干,替人写对联,或者是整理书籍都可以,”顾钰弯了弯眸子,“兄长知晓你不高兴,于是也想着能多挣些银子,好早些回到书院,叫你宽心。” 话落,他又指了指桃树最上面已经泛红半边的几颗桃子,“不过我先打算把熟了的桃子摘下来,留一个最大的给你,剩下的送到隔壁,我去答谢那位公子的出手相助,等你回了,再出门去。” 顾怜鼻尖又开始泛酸,抿出一个笑来,“知道了,我去去便回。” 顾钰笑,“好。” 顾家兄长来时,萧迟砚方擦完身,他有晨练的习惯,哪怕不再陇右,早晨也会练一练拳或者练一会儿剑。 昨夜里隔壁的动静他或多或少听见了些,也通过另一边墙传来的,赵老太的声音大概可以知晓两兄妹的困窘。 敲门的人很懂礼数,握着门环扣了三下便自报家门。 “昨日多谢义士对小妹的相助,顾钰身无长物,只得摘了今年院里最早结的一篮桃子来做答谢。” 兄妹二人都十分客气,萧迟砚穿好衣裳,打开院门,见着顾钰斯文的模样,道:“你妹妹昨日送了一篮自己种的菜来,今日桃子你们便自己留着吧。” 开门一瞬间,顾钰看清了男子的长相,很英武的一位男子,比他还要高一些,看着像是习武之人,他心中开始庆幸,幸好此人不是什么心思龌龊的人。 “这位仁兄,”顾钰顿了一下,“敢问仁兄贵姓?” “萧,”萧迟砚实在是不习惯‘公子’、‘仁兄’、‘义士’之类的称呼,他更喜欢旁人喊他将军,“我应该比你年长,喊我萧大哥就行。” “是,萧大哥。” 顾钰执着地把桃子往前递,萧迟砚无法,只能进院子先把桃子倒在桌子上,然后把空篮子还给他。 关上院门,他忽然在想,当时应该买一个四周都空荡荡的宅子来居住,这样至少不会总有人来敲门。 · 来到街上,顾怜先卖了手头攒着的三张帕子,换了四十五文钱,然后去买鸡。 她仔细挑选着,终于看见一只还算肥,且精神很好的老母鸡,于是问道:“大娘,这只鸡怎么卖?” “鸡是自家养的,下过蛋,姑娘若要,给二十五文就好,”大娘一边说着,利落将鸡的一只脚绑起来,“像这样绑起来,姑娘你把它牵回去就好了。” 这个价格也还公道,顾怜数了铜板出来,临走时大娘又送了她一块姜。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街道上人多,熙熙攘攘的,见有些小摊上还卖着甜瓜,顾怜也买了一个回去。 等到她回到巷子里时,刚好给萧迟砚送饭的小二过来,萧迟砚一开门,便见到她一只手牵着只鸡,另一只胳膊上挎着菜篮子的模样,不过菜篮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瓜和一块姜。 两人都愣了一下,顾怜先朝他点头示意,萧迟砚才也微微颔首,将食盒提起来,便关上了院门。 回到家中,顾钰先帮她处理好鸡,才出门。 顾怜将鸡剁成小段,先用清水将鸡洗干净,然后放入锅中用热油翻炒,待到鸡肉变色,才盛出来,加入姜片放到炉子上炖。 甜瓜她放到井里镇着了,现在虽说还不算太热,但能吃口凉些的也很舒坦。 顾怜洗了颗李子,坐在院里吃起来,她目光虚虚落在桌上,心底不知想着什么,待到李子吃完后,便又洗手去准备淘米做饭。 一直等到巳时过,顾钰才回来,顾怜擦了手去开门,却见他面色不大好看。 4 04 顾钰看见妹妹,面上的神情才稍微缓和些,温声道:“阿兄回来晚了,小怜你若是饿了,不必等我。” 他有心事,顾怜一眼便看穿,她侧身让了让,然后去盛汤,边道:“我不饿,再说了,鸡汤就是要多炖会儿才鲜。” 今早顾钰出门是为了找活干,如今这般回来,想必是碰了壁,顾怜知晓他的性子,明白自己不问才是最好的,免得兄长又开始自责忧心。 鸡汤炖好后的味道鲜甜,溢满了整个小院,昨天带回来的小黑狗在院子里滚来滚去咬自己的尾巴,掀开锅盖时也凑了过来,黑亮亮的两只眼一瞬也不瞬。 顾怜先给顾钰盛好,然后给小黑狗弄了些鸡汤拌饭,再细细撕了两块没骨头的肉,防止它卡着嗓子。 今日中午除了鸡汤,还炒了一碟萝卜丝和马齿苋。 小黑狗实在太小,比冬日里的煤球也大不了多少,几乎整个脑袋都埋到碗里面去,顾怜有些好笑地把它拉出来,它却又钻了进去。 无奈,顾怜只能随它去了。 待到吃完饭,顾钰继续出门打算去各个书斋看看,有没有抄誉或整理书籍的活做,顾怜烧了一盆水,打算给小黑狗洗洗身上的泥巴。 黑色的狗不显脏,但一放到盆里,水也跟着黑了。 顾怜皱着眉,挖了点皂子在重新兑的一盆温水里化开,将洗过一道了的小黑狗放进去,颇有些无奈道:“你怎么这么脏?” 小黑狗很享受洗澡,它趴在盆沿上,闭着眼睛,险些打起呼噜来。 现在日头正好,但到底小黑狗还小,洗干净后顾怜便用干帕子给它擦干了然后抱在怀里,不让它再下地。 她坐在院里晒太阳,揉着小黑狗的头,心不在焉想着事情,家里还有三十个鸡蛋,全卖了能卖二十个铜板,她就算挑灯绣帕子,一天也顶多一张,一个月才四百五十个铜板,就算勉强交得起束脩,但家里的米面钱却是没了着落,到了秋试的时候路费更是攒不出来。 顾怜叹口气,面上满是愁容。 正想着,一道还算熟悉的声音便从巷子口飘了过来,“顾家小娘子,快出来,我有好事说给你听!” 顾怜面上愁容霎时更甚了许多。 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蕲州有名的媒婆,方媒婆,一张巧嘴能说会道,这些年促成过不少好姻缘,但也做过为了银子将一个烂酒鬼赌鬼说成仪表堂堂大有前途的后生的事情,害得人家姑娘的娘气得中风,糟蹋了好姑娘的一辈子。 自从顾怜十三那年搬来起,方媒婆算是来这个小院最勤的人,虽说有些招人烦,但方媒婆年纪大了,又总是面上挂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家兄妹只当看不见,忍忍就过去了。 这两年,自从顾怜及笄之后,样貌长开,窥得她容貌便忘神的男子越发多,大家都知晓方媒婆是个嘴皮子利索的,也都纷纷求上门来。 当然,就算那些人不求,方媒婆也总想着将顾怜的婚事弄好,届时自己也能得男方一笔丰厚的赏银。 方媒婆将院门敲得震天响,“顾小娘子,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出来!快出来!” 她的声音实在太吵了些,一旁正打算午睡的萧迟砚还没能躺下去,便被吵了起来。 他按了按额,望着顾家院子的方向,目光格外幽怨。 顾怜将门打开,方媒婆便冲了进来,很自来熟地倒了一杯水喝,喘着气道:“顾小娘子,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你们兄妹二人来此生活不容易,我也当你们是自家孩子般,着实是为你们着想,这不,有了好事我头一个就想到了你们。” 她说的好事是什么顾怜不用想都能猜到,无非是又给她看了哪户好人家,给多少聘礼之类的,这些年她早就听熟了。 “方媒婆,”顾怜坐到椅子上,委婉道:“我兄长还未回来,此事不如等我兄长回来再说?” 方媒婆一双眼在眼前女子身上打量着,眼里是止不住的满意,她一把拉过顾怜的手,很是亲昵道:“你兄长知道个什么?他自然舍不得你,这是你的婚事,当然得你自己决定了。” “再说了,”方媒婆眼珠一转,放低了声音,“你兄长现在读书……不是正缺银子么?” 顾怜长睫颤了颤,攥了攥掌心,继续听她说下去。 “那个王员外,去年就想托我来与你说亲,”方媒婆一见她这样,便知自己说到点子上了,“去年说的是给五十两聘银,但这王员外对你是真心的,今年听说了你家的事情,愿意给一百两,这样你既可以去王员外府上过好日子,你兄长的束脩和路费,不也都有了?” 顾怜的确知道这个王员外,是当地鼎鼎有名的大户,家里美妾无数,但…… 她摇了摇头,还是坚决道:“婚姻大事,自然轮不到我自己做主,方媒婆还是等我兄长回来,再与兄长细说吧。” 顾怜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况且兄长现在在外面找事情做,只要他们再多攒些,再省些,也能凑点出来。 “顾小娘子,你不会还不知道吧?”方媒婆啧啧称奇,“看来你平日的确不怎么出门,你兄长也未想过将这些烦心事告知你。” “你兄长顾钰,得罪了白家少爷,这蕲州城谁人不知白家的权势,你兄长还能找到活做?有书斋敢让他进门,就是和白家过不去。” 顾怜的确不知晓此事,她一时沉默下来,心中渐渐涌上无力感,意识到方媒婆极有可能说的是真的。 “所以啊,你还在纠结什么?”方媒婆言语中透出一丝势在必得,“你家应当只有你阿兄一个男丁了,不读书,去做什么?你这般珍惜着自己,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害得顾钰不能考功名,你父母若泉下有知,该如何想?” 女子敛着眸,并不答话,仿佛在思考着,阳光落在她莹白得到面颊上,美得不似真人。 方媒婆此时也不急了,专心等着她想清楚。 三年前顾府内的场景又开始在顾怜眼前浮现,父亲与母亲忽然被冲进来的官兵扣押,那些人说着她彼时听不懂的话,一项项开始给清廉的父亲定罪。 那些罪名荒唐到父亲气的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从那日起,偌大一个顾家只剩下她与兄长二人苟活于世,顾怜今生今世都忘不了自己是如何一日之内失去父母,忘不了要为父亲洗刷冤屈,要为顾家正名。 但她是一个女儿身,只有兄长中举了,能面见圣上,这一切才有机会。 顾怜启了启唇,想说些什么,但顾钰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方媒婆,这里不欢迎你,还请你出去。” 他应该是匆匆赶回来的,说话时轻轻喘着气。 顾钰欢迎与否此时方媒婆并不在乎,她笑呵呵看着沉默的顾怜,心底觉得此次八成稳了,也不多说什么,只道:“顾小娘子,想清楚了来东街寻我。” 方媒婆的脚步声远去,顾怜抬首,见兄长正望着自己,因为愠怒而面色有些涨红,额角隐约青筋浮现,于是道:“我不会去的。” 这声音似乎有些底气不足,顾怜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绪,再次认真道:“阿兄,你且放心,婚姻大事顾怜定不会自作主张,万事皆要等兄长做主。” 顾钰紧蹙的眉这才稍微松下一些,走近了些道:“小怜,我知晓你素来多虑,但是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不要为了我,为了父母或任何人委屈自己,可知晓?” “知了,”顾怜的目光落在他磨破的衣袖之上,“阿兄,你把这件衣裳脱下来吧,我再替你补补。” “好。”顾钰换了件干活穿的衣裳,然后把身上的外衫脱给她,便去劈柴了。 顾怜挑了根与衣裳一个颜色的线,穿好针,便开始缝补起来,这件衣裳已经补过许多回了,现如只外边能看个囫囵,若仔细看,便可看见隐蔽处的好几处同色补丁。 顾怜揉了揉眼,心底又开始回想起方媒婆的话来,若她愿意去给王员外做妾,她与兄长便都可不用再过这种困窘的日子了。 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的感觉其实是很糟糕的。 顾怜侧首看了眼顾钰正在捡柴火的背影,又默默摇头,兄长希望她过得好,她何尝不希望兄长也能自在些、轻松些。 兄妹二人的晚饭是早上剩的鸡汤,再加一碗炒鸡蛋。 今夜月光很亮,应该说夏夜里的月光都很明亮,哪怕不点灯,也能将屋内摆设看得一清二楚。 顾钰今日出门找了许多的活做,但所有的书斋见他来都避之不及,更不会让他做什么,只有在码头搬卸货物的地方不怕得罪白家,还找苦工,一日三十五文,比抄书赚的多。 他闭着眼默默想着,若是可以的话,他去扛一个月沙袋,便能给妹妹添置两身新的夏衣了。 什么文人傲骨,什么名声尊严,在他今日看见方媒婆时便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得护着妹妹,就算自己苦些,累些,也不能拿着卖胞妹的钱去读书,那样他如何为人兄长,又如何对得起父母在天之灵? 另一边,顾怜悄悄开了窗,在月色下抓紧时间绣帕子。 最近又流行了一种新花样,据说是那些小姐夫人们喜欢的,款式不复杂,也不是牡丹、芍药这类难绣的款式,大多是兰花、青竹之类的雅物,给的价格都是十五文钱一张,但绣起来却轻松了许多。 许是实在太累了,绣花针扎到了手指,顾怜连忙将手里的帕子放下,见自己没有弄脏帕面才放心。 夜色已深,顾怜将手指的血吮净,强撑着绣完手里的帕子,才拖着满身疲惫上榻歇息。 虽说已经累极了,但王员外愿意给一百两这件事又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半晌,顾怜轻轻锤了捶自己的头,暗恨自己不争气,转过身渐渐睡熟。 5 05 次日一大早,顾钰用过早饭后便出门径直去了码头。 码头的东家看见他,似乎很意外,“这位公子,你又来了?莫非是想好了要来我这儿做苦力?” 顾钰点点头,“劳烦东家告诉我该搬卸哪些货物,我虽看着清瘦,实际上也是有些力气的,绝不会叫东家您吃亏。” “你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叫我宋东家就好,”宋东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还是不信,再次确认道:“我瞧你似乎是个读书人,你莫不是在与我开玩笑?当真要做的话,这可是个极累的活儿,一点也不轻松。” 他扬了扬腰侧的鞭子,“这可不是唬人的。” 顾钰点头,“我既然决定要来,便知晓会累些,不过只要能挣到银子,再累再苦都无所谓。” “稀奇,真稀奇,”宋东家不再多说什么,简单指了一下搬卸货物的方向,然后道:“三十五文钱一日,中午你可以带两个馒头回家,休息半个时辰继续,晚上你若想继续干,还能再加二十文。” 顾钰挽起衣袖,露出劲瘦的胳膊,顶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往搬货的地方去了。 码头上的苦力都汗如雨下,驮着比自身还要重许多的货物挣些辛苦钱,热气蒸腾着,从临江楼最顶层看去,他们就如同蝼蚁一般围绕在上下船的富商或是贵人身边,格格不入,毫不起眼,渺小至极。 路过的白家的马车内,侍女铃兰指着那一个熟悉的人影对着身旁的白筠道:“小姐,那是不是顾公子?” 白筠正在打瞌睡,闻言立马精神起来,往车帘外四处张望了一圈,待到终于看清码头上,扛着两袋沙的人时,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顾大哥怎么会到码头来?” 她想要下去,却被铃兰死死拉住,“小姐,就您不知道了,您喜欢顾钰顾公子的事情谁不知晓?大公子早就不高兴了,我听说……听说大公子令蕲州城内的所有书斋都不许给书顾公子抄,他们家里本就难,这不是、不是把人逼上绝路吗?” 铃兰的声音越说越小,白筠却是满脸懊悔,“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对顾大哥表露心意,不过阿兄也着实无理,顾大哥那么好一个人,硬生生要将他逼上绝路,哪有读书人去做苦力的?” 白筠说着,险些哭出来,白家是富商,她又是嫡女,自小被捧在手心无忧无虑长大,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哪里能轻易放手,无论旁人如何劝如何说,她都未曾动摇分毫,一直到如今看着自己心上的公子受这般磋磨,才滋生出一丝懊悔来。 再顾不得什么,白筠掀开车帘跑了下去。 顾钰卸下肩上的货物,远远看见跑来的人时,他停下了步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又很快启步离去。 左手衣袖被人抓住,他轻轻抽出来,后退三步,道:“白小姐,如此不合礼。” “顾大哥,”白筠愧疚道:“都怪我,若不是我,你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顾钰抬眸,眼前女子满眼泪光,但面上满是纯真,看不出一丝作假。 他叹了口气,道:“白小姐,顾某并非良配,白小姐尚且待字闺中,还是不要与在下有太多接触,怕有损白小姐名声。” “顾大哥,我今日回去就和我大哥说,叫他不要再为难你,”白筠恨不能立刻向他赔罪,“我大哥他没有坏心,他只是、只是……” 不远处,宋东家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切,他特意还换了个隐蔽些的地方,继续看戏。 顾钰其实并不怪白筠什么,也不怪白珉偏激,若设身处地想,在顾家出事之前,是顾怜喜欢上一个父母双亡、家境贫寒的人,他定然也不会同意。 顾钰望了眼码头上人来人往,轻声启唇道:“白小姐,顾某家中也有一个妹妹,但我们没有父母,若顾某找不到活赚银子,妹妹不仅买不了一身新衣裳,还要日夜做绣活来贴补家用。” “顾某心疼胞妹,如白珉兄爱护白小姐一般,都是一般无二的,顾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能给妹妹更好的生活,码头上赚的多,顾某自然愿意来,并不怪白小姐什么,白小姐也无需再自责。” 这是白筠第一次听顾钰说他家里的事情,虽然声音很轻很温和,但她却心里揪疼的厉害,她唛濡了一下,终究什么都不能说出口,垂着头走了。 两人短暂的接触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宋东家默默决心下午结账时多给顾钰五文钱,不为别的,就为看了白家嫡女的一场好戏。 · 今天日头格外大,顾怜做好饭出来时,后背都被薄汗浸湿了一层。 兄长还未回来,她将菜都温在锅里,想起来家里还有一只小黑狗,但前后左右找了一圈都没见着,于是目光落在刚摞好的柴火垛上。 这边,萧迟砚刚拿了小二送来的饭菜,一转身便发现自家院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只黑黢黢的,像煤球一样的狗,正在啃石板缝里的草皮。 他拧眉想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没有带回来过这种狗,于是在和顾家之间的墙壁处仔细看了一圈,果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狗洞。 萧迟砚本打算将狗还回去,谁料刚将食盒放下,小黑狗便趴到了他的鞋面上,两只爪子胡乱扒拉着,又咬着他的衣摆往桌子的方向拖。 萧迟砚迟疑了一下,“你饿了?” 小黑狗听不懂人话,但却急得开始转圈圈,露出腹下的一圈白色绒毛,看着莫名憨态可掬。 见它身上还算干净,萧迟砚弯腰将它抱起来,才发觉这只小狗只比自己手掌大一些,估计刚断奶没多久。 萧迟砚打开食盒,见今日送来的有白玉鱼丝、溜鸡脯、花菇鸭掌,还有一碗凉拌黄瓜。 忽然间,他察觉到手上有些黏腻,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低头一看,小黑狗正流着涎水可怜兮兮看着自己。 萧迟砚:“……” 萧迟砚先去洗了手,然后又拿了一副碗筷出来,考虑到小黑狗还小,于是就夹了一筷子鸡脯和一个鸭掌放在碗里,然后将碗放在地上让小黑狗自己吃。 像是没吃过饱饭一般,小黑狗就差掉到碗里,萧迟砚笑了笑,也开始吃饭。 只是他却没想到,一只小狗能吃这么多东西,在小黑狗又吃了两个鸭掌之后,萧迟砚看着它鼓鼓囊囊的肚子,终于停止了对它的喂食。 但小黑狗却不停咬着他的衣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不可怜。 萧迟砚将它抱起来,在它肚子上摸了摸,想了想,道:“我送你回去吧。” 他没养过狗,若是将这只小狗撑坏了就不好了。 顾怜好不容易在柴火垛找完,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却没找到狗的踪影,一时不禁有些着急,敲门声响的时候她以为是兄长回来了,几乎想都没想就跑过去开门。 门外萧迟砚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门便开了,女子见着是他,愣了愣,然后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萧迟砚默默往前递了递正摇尾巴摇得欢的小狗,“顾姑娘,这可是你家的狗?” 比起同龄狗还算壮实的小黑狗在男子的大手里就像是一块轻飘飘的抹布一般,显得那么小,顾怜仰着头,面上更红了些。 “是、是的,”她连忙将小黑狗接过,道谢道:“多谢公子,我找了它许久,不知它怎么跑到了公子院里去,实在是多有叨扰。” “我姓萧,姑娘叫我萧大哥便好。”萧迟砚本想告诉她墙上有个狗洞的事情,但目光落到正舔爪子的小黑狗身上,话又收了回去,又见女子两腮粉红,点了点头,便转身回了。 “是,多谢萧大哥。” 见他转身,顾怜将还依依不舍想追出去的小黑狗按住,待到摸到它肚子时,顿了一下,敲了敲小黑狗的头,嘟囔道:“竟然还是只小馋狗,不过你何时跑出去的,我竟然不知道。” 中午,顾钰终于回来时,还带了两个馒头。 他面上也终于见了丝喜色,“小怜,我找到活干了,一日三十五文,替人整理年份久些的私藏书籍,每日中午还能带两个馒头回来。” “阿兄真厉害,”顾怜替他将饭盛好,见他衣上的确有些灰尘,不像是作假,才放下心来,“一日三十五文,一个月能挣小一两银子呢!” 她将馒头放到橱柜里,预备明日早上用来当早饭,一边道:“阿兄你只干一个月便能攒够接下来交束脩的钱了,之后你就全心全意习书,我绣帕子再给你攒路费。” “不过这活累不累?阿兄你回来后可还有时间习书?” 顾钰不动声色按了按已经痛到没有自觉的肩,抚慰胞妹道:“不累,我每日替人整理书籍也算是学习了,还能学到很多夫子没教的东西。” 他其实已经不打算去书院了,现如今比起秋试比起功名,他更想顾怜能穿一身新衣裳。 再说了,就算去了书院,去嘉州府考试路上的花费,也不是他们短时间内就能攒出来的,不如多想些眼前的能改变的东西。 有了这个消息,中午这顿饭也吃的格外轻松。 到了下午,顾怜难得好心情地将小院子整理了一下,还给小黑狗做了个简陋的狗窝。 不过小黑狗却不大给面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顾怜拿它没法子,便又开始绣帕子。 她想的其实很简单,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攒钱,然后供兄长读书科考。 时间一晃到了六月中旬。 这十来天里,顾钰每日都能拿回四十文钱,偶尔据说主人家晚上也要加急整理,还会多二十文,不过十三四日,便已经攒下了半两多银子。 顾怜每日也抓紧绣着帕子,届时也能换小两百文。 但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在逐渐变好时,这日夜里,顾钰忽的病了。 顾怜本还未察觉,但她烧好水后,唤了好几声都都没有人应,她推门往顾钰房里看去,却见他正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6 06 顾钰似乎不想自己这个模样被妹妹看见,他有些虚弱地笑了笑,“都怪我,睡熟了,没听见你喊我,是水烧好了吗?小怜,你先去洗吧,我马上来。” 昏黄的烛火映照着小屋内的一切,顾怜分明可以看清他的肩上有丝丝缕缕的血迹渗出,她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阿兄,你又骗我……” 顾钰面色霎时更白了些,想解释些什么,却只能扶着床沿无力地咳了两声。 家中没有来治疗外伤的药,顾怜想要去找大夫,却被顾钰喊住。 “小怜,你别去!”顾钰强撑着想要站起来,“阿兄无事的,你若不放心,我与你一同去医馆找大夫看看,你千万莫要一人独自出门。” “阿兄,”顾怜声音陡然间高了些,夹杂着哽咽,“你莫要再骗我,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若出了事,我也绝对不苟活!” 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去求隔壁萧大哥,萧大哥是好人,他会帮我们的。” 现如今天色已黑,顾怜不是不敢独自去医馆找大夫,而是更害怕若自己在去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耽误的是兄长的伤。 身后顾钰的声音已经被她远远抛下,顾怜敲着萧迟砚的院门,“萧大哥,我阿兄病了,求你帮帮我们!” 许是顾怜太过焦急,她感觉等了许久,院门才被打开,男子似乎刚洗漱完,发间还淌着水汽。 他的发随意绑在一起,衣襟合的严严实实,一双眸半眯着,似乎不解,透出些冷漠。 “萧大哥,”顾怜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怕他,到底他太过高大,但此时情况危急,容不下她再磨蹭什么,“求你,帮帮我们……” 女子面上沾着湿润的泪痕,哭求着,楚楚可怜。 萧迟砚长眉轻蹙了下,问道:“我如何帮你?” “我阿兄肩上一直渗血,”顾怜哽咽了一声,“脸色也惨白的厉害,我独自出门怕耽误时间,又怕兄长没人照料,求萧大哥你帮我阿兄去请一位大夫回来,萧大哥恩情顾怜感激不尽。” 其实萧迟砚对蕲州的路线也不大清楚,他也是刚搬来没多久,但是若放着顾怜去,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对于自己这位新邻居,他的确十分无奈。 “医馆在哪儿?”他道:“我去请大夫,你去照料你兄长。” 顾怜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萧迟砚点点头,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口。 约莫半柱香以后,萧迟砚带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大夫回来,他方进巷口就见到女子在门前等待的身影,见到他,顾怜很快便迎了上来。 “萧大哥,多谢你,”她的语气里满是焦急,然后对一旁的大夫道:“大夫,我阿兄昏迷了,您快去看看,” 大晚上被叫过来出诊,大夫面上也没有一丝不快,而是一边快步走一边嘱咐道:“你烧好热水,再准备干净的巾子。” 大夫进了顾钰的屋子,要检查他身上的伤,顾怜不便入内,只能将东西准备好后守在院中,而萧迟砚在大夫进去后便回了自家院子。 气温渐渐炎热,萧迟砚出去一趟身上又出了些汗,他素来爱整洁,便用凉水又洗了下。 萧迟砚从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相与的人,但是搬到此处之后,却发觉自己竟然还成了一个好人,旁的不说,就看隔壁三家对顾家兄妹的态度,也难怪顾怜敢来求他。 左臂上的伤已经开始慢慢愈合,萧迟砚洗好后换了药,便休息了。 隔壁院子,大夫进了顾钰的房间,过了约莫半刻钟才出来,出来时面色并无异常,见顾怜担忧的模样,于是宽慰道:“你兄长不过是劳累过度引起发热,再加上后背磨破才会看着可怖些,这几日在家好好休息,一个月内莫要再去搬运重物,三日换一次药,便可痊愈。” 出诊费加上药钱一共是七十九文钱,顾怜送走了大夫,便去了顾钰房中。 顾钰正伏在床上,眸子半阖着,呼吸很轻的起伏着,不知是睡是醒。 顾怜走近,想说些什么,却禁不住泪先落下来,只能先将帕子拧干,替他擦拭额头。 顾钰睁开眼,又缓缓闭上,“小怜,对不住,阿兄给你添麻烦了。” 顾怜摇摇头,想看看他身上的伤,却被制止。 “小怜,阿兄没事。” 顾钰此时就连撒谎都有些无力,沙场的老人和他说,寻常人刚去时都会有这么一遭,头几天把背上的皮肉磨破了,再长出茧来,往后再干重活就不会疼了,都怪他没用,竟然病倒了。 “阿兄,你究竟去做什么了?”顾怜道:“你别再瞒着我了,你总想着一人将所有事情都扛起来,但我也想为你分忧,你如此,叫我心里又如何好受?” 顾钰似乎想要逃避这个问题,最后顶不住顾怜的追问,才道:“码头搬运货物,赚的比抄书多,我只是想快些回到书院,才出此下策,小怜你莫要多想。” 为了一日四十文,将自己的身子却累垮了,顾怜沉默下来,半晌,才道:“阿兄,若是当真没有法子了,我们再等三年吧。” 她望着顾钰血迹斑斑的衣领,道:“阿兄,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若是你能中举,自然是最好不过,但比起中举,我更希望你能好好的。” 顾钰眼眶一红,别过头不语,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 次日一大早,顾怜就带着自己绣好的帕子出门了,还准备去买几条鱼回来给顾钰补身子。 现在天都才蒙蒙亮,有些渔民会自己来街上卖鱼,买的便宜又新鲜,若是再晚些,这些鱼就都要被买走了。 顾怜如此想着,步子也不禁加快,谁知刚出巷子口,她就被守着的方媒婆一把拉住。 方媒婆看见她,好不哀怨,“哎呀顾家小娘子,你怎么总不出门?我等了许多天才终于等到你,你兄长怎么样了?可有找到营生的活计?” 她一看便是有备而来,顾怜轻轻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笑道:“方媒婆,顾怜家中的事情就不劳您费心了,不知方媒婆等我是为何?” 方媒婆眼珠一转,夺过她臂上的篮子挎着,“我来帮你提,你急不急?不如我们去吃杯茶?” 王员外的确是对顾怜有几分喜欢的,在此守着的不仅有方媒婆,还有王家的家丁,只要顾怜跟着方媒婆走了,王家家丁便会立刻去通知王员外,让两人能有机会单独聊一聊。 至于是聊什么,无非是王员外财大气粗,想开个条件要让顾怜去给她做妾室。 顾怜现在没心思和方媒婆纠缠,她昨夜一整夜没睡好,本就有些身心俱疲,又惦记着去买鱼,于是将篮子拿回来,客气道:“方媒婆,我家还有活要做,实在没时间陪你吃茶,改日吧。” “干活多累啊,”方媒婆笑道:“顾小娘子,你就听我一句劝,这世间哪有女子不愿嫁入一个富贵人家享清福的?你还年轻,又生的好看,这才是你的底气,等到再过两年,年纪大了,届时就不是旁人来求你青眼了,而是你想嫁都嫁不出去,难道你还真想让你兄长养你一辈子?” 顾怜停下步子,此时也难得露出没好脾气的一面,冷声道:“方媒婆,顾怜父母双亡,长兄便如父,姻缘还是要凭兄长做主,兄长同意,顾怜不愿也得嫁,兄长不同意,顾怜也自然不会嫁。” “再说,我有手有脚,日子就算清贫些,也不至于到了要靠着旁人娶走来养活的地步。” 话落,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方媒婆在她身后倒也没恼怒,摇了摇扇子,慢悠悠也走了,在她心里,这种人家的女孩儿大多会倔强些,不过也倔强不了多久就是了,当真等到日子久了,便也想要走一走捷径。 毕竟谁愿意苦一辈子呢? 因为打算买的东西有些多,顾怜趁人少先买了三尾鱼,然后打算在去早市的路上先将帕子卖了,她这半个月攒了二十张帕子。 绣品铺的主人家是一位张姓娘子,正倚着门框打哈欠,见着她来,先是笑着打了个招呼,看见有二十张帕子时有些惊讶,“顾妹子,你这半个月莫非是不吃不喝地在绣帕子?” 张大娘子兴许有些夸张,但顾怜这段时日的确也是每晚开着窗绣帕子,只想多挣些。 二十张帕子拢共三百文,张大娘子见帕子没有粗制滥造的,便称了三钱银子给她,末了,笑问道:“顾妹子,你家兄长今年是不是二十了?” 张大娘子今年不过十八,合离回来,还带着一个女儿,旁人唤她大娘子也只是因为佩服她将家里的铺子经营的风生水起。 顾怜闻言,下意识联想到了这些年来家中为顾钰说亲的人,他们兄妹二人容貌都好,来求娶她的人多,但想要嫁给顾钰的人也不少,其中大多是如张大娘子般家中有些资产,或是合离回来,或是独女的人,愿意接济他们兄妹二人。 顾怜接过银子,见张大娘子饶有兴趣的模样,想了想,道:“张大娘子,我与阿兄方过丧期,阿兄眼前只记着科举一事,暂且没有旁的打算。” 张大娘子知晓她想的什么,也不恼,大大方方道:“好妹子,姐姐我也不是那种人,我只问一问,知晓你家阿兄将来是要中举做大官的,你放心,我都晓得,只因你们兄妹二人都好看,你阿兄我也见过,着实俊秀儒雅,很是清俊,我只看一看,问一问,绝无旁的心思。” 顾怜松下一口气来,解释道:“张大娘子,实在对不住,因为这些年……” “我懂我懂,”张大娘子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将自己桌上的一包桃酥递给她,“你拿着回去吃,就当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送你的。” 拒绝不了她的好意,顾怜来不及说什么,便被她推出两三丈远,只得谢过她,便去买菜了。 如今顾钰受伤,顾怜在买菜时很舍得,卖完帕子后又买了一只乌鸡,还割了一刀肉,买了几块大骨头打算回去煲汤。 卖乌鸡的老太见她眼生,估计是想做二次生意,给她抹了个零头,只要了二十文,骨头不值钱,也是买肉时候老板送的。 回到巷子口,第一户的赵老太太的孙子也在门口,见她来,很是殷勤地道:“顾怜,我帮你拿。” 赵老太太的孙子名叫赵盏,在学堂里素来假模假样,顾钰被他不知针对过多少次,不论旁的,就论最近的,赵老太太那晚嘴碎之事,顾怜便忘不了。 此时她很客气地避过赵盏的手,道:“多谢赵公子,我还有几步路便到家了,就不劳烦你了。” 话落,赵盏也不再自讨没趣,笑了笑,回院子去了。 他前脚刚回去,后脚赵老太太就跑了出来,先是打量了一番顾怜手里提着的鱼肉,恍然大悟般道:“我今早看见你和方媒婆在一处,怎么?你答应去给王员外做妾了?” “你看,还是我说得对,你只会给你阿兄拖后腿,还是趁早嫁人好,王员外府上富得流油,你们兄妹二人一文不赔,还能赚个聘礼钱,这种好事哪里去找?” 7 07 顾怜极少讨厌一个人,这算是头一次,她对这个多嘴多舌的老太太感到厌烦。 她转过头来,眸中划过一丝嘲讽,道:“赵老太太,我敬您年纪大,便不愿与您多加争执,不过有些是我的家事,还是不劳烦您操心。” “若是您真的很清闲,倒不如多想想自家的事情,您欠李大娘子的面钱给了吗?您在尹记杂货铺佘的一袋小米是不是也忘了还?” 赵老太太皱起眉,觉得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你这小妮子,我家的事情你哪里伸这么长的手?我给不给面钱,还不还小米,需要你来管我?” 顾怜平日不争不抢,只不过因为能忍,但这几日种种事情本就压得她心里不痛快,早就不能再忍下去,此时她冷声道:“那就请您莫要再管我家的家事,顾怜与兄长就算再困难也未赊欠过旁人一分一毫,倒是您,家中富余,还供着孙儿上学,却如此厚脸皮,也着实罕见。” 赵老太太咬着后槽牙,“你再说一遍?” 赵盏躲在门后想要来拉祖母,又觉得丢人,干脆装作听不见。 顾怜没再理她,自顾自回院子去了,任由赵老太太在巷子里泼妇似的编排她。 萧迟砚院里。 戴维在门缝里看了一会儿,一直到顾怜离开才收回目光,不禁道:“我原以为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谁能想到竟然还是个要强的。” 他挠了挠头,意识到什么,“不过好像也不对,那小娘子看着也是挺娇弱的。” 这边,萧迟砚正在看太子楚怀安来的信,他穿着一件石色单衫,很是随意靠在黄花梨椅背上,两条长腿交叠着,待到看完信才坐直了身体。 戴维的话他只当风一般在耳边散了,问道:“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没了,”戴维答道:“没什么多的要交代的,近来瑞王不在京,他的党羽也安分,将军您别想那么多,且安心养伤吧,您内伤还没找到个解决的法子,外伤也没好,还是不要操心太多。” 闻言,萧迟砚抬眸冷睨了他一眼,“不是与你交代过,不要再提此事么?” 他明面上的确只有左臂中了剑,但实际上年初在陇右中了偷袭,一直修养到现在还只能用七成的力气,更别提回去。 “是属下多嘴,属下多嘴。” 戴维讪笑着,从怀里拿出两瓶药来,“这是闻大夫新配的,属下回了一趟京城,便给您带过来了。” 萧迟砚的指尖碰着桌上的纹路,淡淡‘嗯’了一声。 “对了将军,上次您这儿的桃子还有没有,那桃子好生鲜甜。” 萧迟砚:“……没了。” 隔壁。 顾怜先将鱼放到水缸里养着,将骨头和肉全都放到桌上后,在顾钰门前听了听,估摸着他还在睡,便开始着手准备炖汤了。 小黑狗这段时间不知是偷吃了些什么,长得越发圆润,倒是比刚来时看着大了些,走路也稳当了,不过依旧是不太聪明了样子,也很馋,闻着香味就往前钻。 这边顾怜在锅里给骨头焯水去腥,小黑狗闻见香味了,便开始在一旁转圈摇尾巴,咬着顾怜的裙摆不放。 顾怜取出一块稍小些的骨头,放凉了一些丢到它的碗里,小黑狗这才满意地离开。 总是小黑狗小黑狗叫着实在是太不雅了些,顾怜想了想,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白。 小白将骨头啃得吭哧作响,顾怜将汤炖上后便开始切肉丁。 她今日还买了些酸豇豆,打算和肉丁一起炒,用来配饭十分开胃,另外再蒸几块南瓜解腻。 顾钰是皮肉伤,且伤的地方在后背,昨日才上好药,顾怜不敢让他走动,待到饭好后,便将桌子搬到他的床前,再将菜端来。 在吃饭时,顾钰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安静下来,默默吃饭。 午时阳光颇为热辣,桃树上一树红彤彤的果儿在青砖墙旁格外好看。 顾怜提了个篮子,先将底下已经快要熟透了的果子摘掉,摘满半框后她洗了一个坐在院子里慢慢吃。 桃树旁聚了一些蝴蝶和鸟儿,小白在那儿独自一狗也玩的不亦乐乎,此景十分烂漫。 整条巷子里都静悄悄的,顾怜抬头望着透蓝的天空,支着腮发呆,她手旁放着平日做绣活的框子,里面有一只绣好轮廓的蝴蝶。 巷子口有人问路的声音传来,“敢问这位老太,顾钰的家可在此处?” 然后是赵盏惊讶的声音,“叶夫子,您怎么来了?顾钰家就在最后那户,我带您去。” 声音模模糊糊传来,顾怜听见兄长的名字,也收回了思绪,她走到院门前,静静等着,一直到交谈声消失,扣门声传来,她才问道:“是谁?” 门外,叶柏望了望自己这位学生的家门口,目光落到已经生锈的铜环上,答道:“我是沁仁书院的叶柏,敢问此处可是顾钰的居所?” 听见是书院的夫子,顾怜连忙将门打开,见着门口站着的,是一位穿着竹青色长袍,发束银冠的男子,约莫三十上下,很温和的模样。 顾怜头一次见到兄长的夫子,将人迎进来后连忙去喊顾钰,“阿兄,是沁仁书院的叶柏夫子来了。” 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约莫两个呼吸后,顾钰有些紧张的声音传出,“小怜,快请叶夫子坐,我马上就出来。” 顾怜有些犹豫,转头看向叶柏,“叶夫子,我阿兄他受了伤,不如您进去坐坐?” 叶柏点点头,在门外道:“顾钰,你既受伤,我进来与你说。” 开门后,顾钰面上满是羞愧,他想要披好衣裳下床,但动作大了些,被疼的面色一白,“叶夫子,实在是对不住,胞妹不懂事,哪能让您亲自过来见我。” 叶柏上前去将他按住,看了眼他的伤,拧眉道:“你这伤?” 面对自己尊敬的师长,顾钰不敢隐瞒,将自己在码头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不过未曾提及白珉的刻意针对。 但他不说,叶柏也了然,他叹口气,拍了拍顾钰的手臂,道:“好孩子,只可惜我帮不了你什么。” 屋门并未完全合起,两人的说话声顾怜也听进了耳。 她想起来那日赵老太太说的话,兄长是得罪了白珉,所以才会如此。 叶柏并没有停留多久,临走时,他对顾怜说道:“你阿兄是个好苗子,若是此次能去参加秋试,应当是十拿九稳之事,再往后三年,怕是会更加难过。” 他的话中意有所指,待他离开后,顾怜先给顾钰倒了温水,然后开始细细回想叶柏的话。 蕲州在嘉州府最边缘的地方,若是要去嘉州府,路上得坐船,再换乘车,还有到地方之后的食宿等,且每三年一次学子考试,周遭客栈都会比平时贵上一半,这又是一笔开支。 若是中举之后再参加春闱,更是要去京城…… 顾怜伏在桌上,面颊埋进自己的臂里,一时烦闷的厉害,她更是想不明白,阿兄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个所谓的白珉,现在断人生路还不够吗? 白家如今只是在蕲州这小地方有份家业,能横行霸道,但若是白珉中了举,做了官,就不止是在暗中搞点小动作的事情了。 如今在蕲州能够与白家权势相当的只有王员外,据说他的妹妹是刺史夫人…… 顾怜掐了掐自己的指尖,待到顾钰睡后便出了门。 王员外在蕲州算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物,顾怜几乎不用打听就能知道他在何处。 客满楼内,顾怜坐在一楼大堂,一直等了近两个时辰,才等到被一众人簇拥着下楼的王员外。 她用帕子遮住自己的脸,见到在人群最中央的,传说中的王员外身着宝蓝色织银交领袍,腰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不过由于身形太过臃肿,钱袋被顶起来像是悬在半空。 顾怜曾经听方媒婆说过,王员外不过三十有三,但是她如今看来却感觉像是看一个耳顺之年的老人,看起来很憔悴,没有一点精神气。 王员外下了楼,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开始与身旁的男子说起花楼姑娘里的荤话来,颇为不堪入耳,出门时,他在钱袋了随手一拿,拿了几钱的碎银子丢在地上,施舍的看着酒楼的小二弯腰在地上捡。 待他走后,顾怜也离开。 回到家时,她没料到看见顾钰坐在院里,面色铁青。 “你干什么去了?” 顾怜垂下眸子,扯谎道:“我去同绣品铺的张大娘子看些时兴的花样。” 顾钰不信,他静静盯了顾怜半晌,启唇道:“你也学会撒谎了。” “你去见王员外了,对不对?” 顾怜头垂的更低了些,不敢看他,唛濡着,“我……” 其实顾钰只是心有所感,毕竟若顾怜听进去了今早叶夫子的话,能选的路只有这么一条。 他重重地搁下手边的茶盏,面上满是愠色,“顾怜,我的事无需你操心!你好生照顾自己,我才能够安心,你懂吗?” 顾怜咬着唇,忍不住反驳道:“何为安心?可是阿兄,只有你过得好,顾怜也才能够安心,你今年不考,日后还要被那白珉加倍地羞辱,你考上了,才能为父亲洗刷冤屈,我的确是去见了王员外,我、我不在乎这些,阿兄,你去考试,考上了再来接我,行吗?” 她半跪在顾钰腿边,“阿兄,你不好,顾怜又怎么能好?” 顾钰双眼通红,抬起的手又重重落下,舍不得打在胞妹身上,他胸中一股气结,气急攻心之下,背上的伤口又被撕裂开。 “小怜,你……”他拍了拍胞妹的头顶,眼角划过清泪,“你长大了,但这不是阿兄想要的。” “阿兄也好,父亲与母亲也罢,从始至终,只希望你能顺遂平安,你不要为了我这样,好吗?我顾钰又如何能拿着卖妹妹的钱去考试,倒不如叫我病死在床上。” 恍惚间,顾怜察觉到他的声音不对,她抬起眸来,见到顾钰背后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一时手足无措,“阿兄,我扶你去躺着!” 顾钰不动,他少有地面色威严,“顾怜,你答应我,从此不再去找王员外,否则,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妹妹!” 顾怜不敢再忤逆他什么,慌张道:“我都答应你,阿兄,你快去躺着,我请萧大哥来帮你重新上药。” 早在隔壁有争吵传来时,萧迟砚就猜到了什么,他心里暗道了一声麻烦,又看了眼吃白食吃的正香的小黑狗,只感觉头疼。 隔壁开门声音响起,他将正吃的带劲的小黑狗塞回那个狗洞,然后把地上的碗收起来。 等到顾怜来敲门的时候,他很快便将门打开。 女子或许是因为太急了,又或许是萧迟砚开门太快,猝不及防将,顾怜便失去了门板的依靠,径直扑进了他宽阔的胸膛前。 8 08 女子的身体带着柔柔的馨香,萧迟砚下意识托住她,但在掌触到那一截细软的腰肢时浑身一僵。 顾怜看着不大瘦弱,身姿玲珑,但托着的时候却没什么重量,就如一片叶般,又像是落在掌心的一朵娇花。 萧迟砚很快便反应过来,在两人即将贴的更紧时松了手,顾怜摔在了地上,但所幸被他的掌托举过,摔得不算疼。 对于这个总来的邻居,萧迟砚后退了两步,问道:“又发生了何事?” 顾怜仰着面,指尖攥着他的衣摆,颤声道:“萧大哥,我阿兄伤口裂开了,能否劳烦你帮我阿兄上药?” 萧迟砚将自己的衣摆抽出,沉声道:“知了。” 话落,他抬步离去,顾怜也从地上爬起来,跟上他的步子。 顾钰伤的其实并不算重,但他身子弱,伤的又在后背,故而不能有大动作,就连抬手时不小心都会让自己痛一个囫囵。 萧迟砚帮他换好了药,又把伤处包扎起来,很难得地多了两句话,“往后莫要再这般,伤口反复裂开,不利于恢复。” 更重要的是,他想清净些。 顾钰想要起身对他道谢,闻言还是停止了动作,“多谢萧大哥,总是麻烦你,实在是不该,待顾钰好后,定然亲自登门致谢。” 这兄妹俩一个比一个重礼数,但萧迟砚不大想他们登门,更想一个人独自在院里休息,此时他摇了摇头,“你先养伤。” 顾怜站在门旁,心中只感觉他的确是个好人,虽说沉默寡言了些,看着吓人了些,却是很正经,很善良,很英武的一位男子。 萧迟砚不知道自己在顾怜心中的形象已经这么伟大,帮顾钰包扎好伤口,他便起身打算离去,只是方走到院门口,女子的声音又传来,“萧大哥,请等一等。” 萧迟砚额上青筋一跳,沉着脸转过身来。 夜色太浓,顾怜看不清他的神情,她的目光只能平视到眼前人的胸前一些,“萧大哥,这是我今日刚摘的桃子,你就当个小玩意吃着解腻吧。” 她有些羞赫,“萧大哥仗义,但顾怜并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作为报答的东西,惟有一筐鲜桃能作答谢,还请萧大哥收下。” 萧迟砚知道,若自己不收,顾怜明日还会上门来送东西,他接过桃子,完成任务般点头道:“收了。” “是,”顾怜唇角抿出一个笑来,“萧大哥若还想吃桃,顾怜一定再送来。” 这是萧迟砚第一次见她笑,往前寥寥数次的见面中,萧迟砚都未对留下什么很深的影响,又或许是觉得她美则美矣,但毫无意思。 此时女子双眸弯弯,眸子很是清亮,虽是在夜里,但也娇艳异常,好似忽然之间有了生机与活力让人移不开眼。 但这句话后两人都未再言语,客气点头后便各自归家。 另一边,起夜听见动静的赵盏扒在门旁,将这一幕收进眼底,暗自咂舌。 次日一早,赵盏便敲响了萧迟砚家的门。 萧迟砚来开门时脸色很不好看,赵盏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迅速道:“啊,仁兄好相貌,想必时常都有练着,这身姿也格外矫健,着实令仁弟佩服。” 他的话前言不接后语,萧迟砚拧着眉,不知生得好或者是身材伟岸有何令人敬佩的地方。 他生得好只是因为母亲长阳郡主是京城一等一的美人,父亲也很俊秀,身姿好也是戎马八载所导致的。 但比起这些外在的,他更喜欢别人称赞他的功勋,不过若是对他不了解,真的找不到话说,还是不要开口为好。 赵盏见他没有反应,摸了摸鼻子,觉得此人好生无趣,“那个仁兄,我昨夜里看见你和隔壁顾小娘子在说话,你俩是……” 话没说完,眼前男子便把门‘砰’地一声合上了,赵盏险些被门板砸到脸,被吓的连连后退。 “什么狗屁脾气,”他嘟囔了一声,有些羡慕地继续说道:“不过还是住隔壁方便,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要是我住顾怜隔壁就好了。” · 自那日后,顾钰开始认真养伤,大概过了三四日,背上的伤口就开始结痂,只不过夜里还是会发热,总不见好。 这天,顾怜将脏衣洗净后将水井里的桶提出来,里边放着一个圆圆滚滚的金黄色大香瓜。 井水冬暖夏凉,香瓜破开后香甜的气味便弥漫开来,也驱散了些夏日的暑气。 顾怜将香瓜一分为二,其中大一些的先隔水放在水缸里,小一些的一大半切成小块送到顾钰房里,剩下的小半自己坐在院里吃。 她的小菜园里中的瓜由于前些日子忙着没空照料,捡起来时许多挨着土的那一块已经烂了,不能再吃。 顾怜心底觉得可惜,只能将烂了的瓜切碎喂鸡,不过所幸玉米长得还不错,虽说只有几杆,但结出来的玉米都个大饱满。 小白在她脚边转来转去,然后直起身子趴到了她的腿上,也想吃瓜。 顾怜将香瓜掰了一小块给它尝一尝,见它不吃,笑道:“小胖狗,现在还学会挑食了。” 说来也怪,她平日里喂狗都是一日三餐随着人吃,从来没有给它另外加餐,但这只小黑狗长得又圆又胖,腿短肚大的,虽说看起来的确是可爱,但顾怜总觉得不大对劲。 她平日都把院门关好了,这院子里也没发现狗洞,也不知道小黑狗是去哪儿将自己养成了这样。 午饭时,顾怜蒸了三个鸡蛋,混着些盐巴打散后便上锅蒸,出锅时撒上一把葱花就好了,然后还做了辣子炒肉和一碗鱼汤。 先给小白盛好饭,混着鱼汤还有两勺蛋羹拌匀,还有一点没放辣子时候炒好的肉,放到桌子旁,顾怜才开始盛她和顾钰的饭。 顾钰出来,先逗了会儿小黑狗,见它忙着吃饭来不及理自己,才坐回桌上,他对顾怜给这只小黑狗起名小白的事情感觉非常诧异,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从来不当着小黑狗的面喊它罢了。 顾钰虽说伤好了,但看着面色还是有些虚弱,待到午饭后,便去医馆换药。 院门半开着,能多透些凉爽的风进来,小黑狗在顾怜脚边趴着睡觉,挨着她的鞋边。 院子的方向是向阳的,一直到过了午时,廊下才有一丝清凉,因为天气太热了,如今街上人也少,巷子里更是安静,大都在家中午觉攒攒精神。 白珉在家方和白筠吵完,便马不停蹄过来了。 他只带着一个小厮,似乎对这巷子轻车熟路一般,径直来了最后一家。 见院门开着,白珉悄声走到门前,开始打量起院中的景物来。 院子很小,还不如他家吃饭的屋子大,院子最中间是一张小石桌,上面空荡荡的,左边牵着两根晾衣绳,还有平时晾晒干货的竹盘,右边靠着墙的一端有一颗枝繁叶茂的桃树,上面挂满了果,然后是水井、水缸。 虽说小了些,但也还算整洁。 白珉将目光放到正屋廊下,见一妙龄女郎正在绣帕子,似乎是很投入,没有注意到门前来人,在她脚旁,一只黑不溜秋胖乎乎的小狗正睡得四脚朝天。 白珉拿扇子敲了敲门,提示有人来了。 顾怜受惊,针扎到手指,一张快要绣好的帕子便毁了。 她抬眸,见是一身着月牙白绣竹纹的陌生男子正在门旁看着自己,于是站起来警惕道:“你是何人?” “你是顾钰妹妹?”白珉饶有兴致挑了挑眉,“我姓白,单名一个珉字,我来寻你兄长,有话对他说。” 听见此人就是白珉,顾怜将手里的帕子放下,轻声答道:“我阿兄并不在家,白公子请回吧。” “不在家?”白珉在门前站定,“那我便等他回来。” 他并不进院子,不过看着顾怜,心中一动,忽然笑了笑,道:“顾家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无可奉告,”顾怜对此人没有半分好感,此时唇间微抿,道:“白公子,你站在院门前,怕是要毁我名声,还是请你速速回吧。” “名声?”白珉笑了两声,也不再与她客气,嘲讽道:“你兄长顾钰招惹我妹妹的时候不知晓女子重名声,我不过站在你门前便是要毁了你的名声,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兄妹俩啊,还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 顾怜从未听顾钰说过关于白珉妹妹的事情,但是她知晓自己的兄长绝不是那般浮浪之人。 “我阿兄绝未做过白公子所说之事,也绝不会对白小姐有任何的逾矩的行为,还请白公子慎言。” 白珉摇着扇子院里走了一步,“我方才在想,你们兄妹相依为命,应当是情谊深厚,若是你兄长见我院里与你亲近,会不会气得发疯?” 闻言,顾怜面色凝重,她微微后退,在白珉靠近前随时打算去拿藏在枕下的匕首。 白珉走了两步便停下,嗤道:“不过我可不是你阿兄,不会做这种没脸没面的事,也自然瞧不上你。” 他随手将自己腰间的钱袋解开丢在地上,“这里面有一百两银子多一文钱,比你去给王员外做妾多,就当是我赏你们的,让你哥在家莫要踏出一步,若是再敢引诱我妹妹,我便打断他的右手,让他此生再无法提笔。” 他说话时,神色间流露出来的狠戾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 顾怜垂下眸子,落在地上的钱袋之上,未曾言语,心中却突然滋生出一种身在低位,只能任人宰割的不甘与恨意。 白珉话落便抬步离开了,但方走出两步,女子的声音又响起。 “白公子,请你等等。” 顾怜将钱袋捡起,面上并无旁的情绪,“白公子,我阿兄并未做过你口中的事情,这钱我不能收。” “顾怜与兄长一母同胞,如今更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顾怜信他,这银子若我收了,便是相当于承认我兄长是你口中的无耻之徒,所以这银子,还请你拿回去。” 若是平时,就算捡到一个铜板顾怜都会高兴许久,但今日就算白珉给她一千两,一万两,她也不会收这个钱。 因为这个钱买的,是她兄长的清誉。 9 09 眼前女子说话掷地有声,白珉也不由得正色起来。 说实话,顾钰的确没做过那些事情,但白珉不愿承认自家妹妹是一个眼里只有男人的蠢货,更乐意自欺欺人,将脏水泼到顾钰身上。 “你不收?” 白珉扇子在掌心打了两下,问道:“是嫌一百两不够多?” 顾怜摇头,“不是一百两不够,而是顾怜兄长的清誉无价。” 她将手里的钱袋塞到白珉身旁的小厮手里,便转头离去。 “这银子你们兄妹二人就算是攒十年也攒不到,你若收了,不仅不用紧巴巴过日子,你兄长也能去参加秋试,你当真不心动?”白珉看着女子纤细妖娆的背影,忽然来了些兴趣,“你身上的夏衣已经很旧了,若我是你,就将这钱收了,也可做身新衣裳穿。” 不过女子并不为所动,回家后便关上了院门,就连落锁的声音都格外决绝。 白珉摩挲着扇身,见她如此,又想起家里那个刚和他吵完,不管不顾要嫁给顾钰的妹妹,只觉得心底又开始往上蹿火了。 “走吧。” 他抬了抬手,身后小厮便先去巷子口牵马车。 待他走后,顾家隔壁的门打开,萧迟砚皱眉看着离去的人,半晌才收回目光。 顾怜回到院里,坐在凳子上久久没有动作。 若她前几日只是担忧、害怕,到了今日,便是真的要开始为自己与兄长谋划后路了。 她不信兄长会做出白珉口中的事情来,或许事实恰好相反,是白家小姐痴心一片,兄长避了又避,却还是无法。 所以只要白家小姐倾心兄长一日,白珉便一日不可能放过他们。 但把希望寄托于白家小姐身上无异于痴人说梦,更如赌徒一般孤注一掷,比起这个,更加重要的是他们能自己有靠山,能自己强大起来。 顾怜的眼前浮现出很多人的面庞来,又都一一消失,最后只留下一双男子锐如寒星的眸子来。 她缓缓抬首,眸光落到了两院之间的隔墙之上。 她十三岁父母双亡之前,顾家也是嘉州府有名的大家族,她见过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就连京中侍郎都有幸唤过一声伯父,如何能看不出,隔壁所谓的萧大哥,该是另有身份。 顾怜开始慢慢回想着,从他的姿容、着装与日常的举止,最后断定,那位萧大哥,该是一位有名有姓的武将。 从前她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是因为现实没有逼着她来想,但如今稍稍将萧这个姓氏与达官显贵相关联,便能落到京城萧家身上。 顾怜的舅母是京城四品文官的嫡出女儿,她曾听舅母说过,当朝天子的胞姐所出嫡女长阳郡主的夫君便是萧家的长房长子,二房长子更是即将官居一品,时任祭酒。 萧家女眷亦是身份显赫,或是出生皇室,或是出自大姓世家…… 就算隔壁的萧大哥不是萧家嫡系,但有那般气度,就算是庶出,或是旁支,也绝不是一个蕲州小小的富商能够得罪的。 顾怜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眸光也坚毅起来。 顾钰并不知晓白珉来过,他回来时手里还拿着一块用荷叶包好的西瓜。 “小怜,快来吃西瓜,这是冰镇过的,比井水镇过的凉多了。” 这一块西瓜被切的很漂亮,薄薄的,没什么厚度,但也要卖两个铜板。 顾怜接过西瓜,然后分成一样大小的两块,笑道:“阿兄,你也吃。” 顾钰笑了笑,接过西瓜,等到她小口吃完后又将自己那块递过去,“阿兄不爱吃西瓜,你吃吧。” 顾怜摇摇头,见他肩上缝线处又开了口子,于是道:“我去扯些布回来做夏衣,阿兄你就在家等我回来。” 顾钰点头,难得见她愿意做新衣裳,自然是支持的,“好。” 前段日子东街的布料铺子新开张,卖的比周围几条街都便宜些,现如今家中银钱紧张,顾怜只打算扯一匹布为兄长做两身衣裳穿。 可谁曾想她在路过张大娘子家绣品铺时被她一把扯了过去,张大娘子笑吟吟的,“顾妹子,去哪儿?” 她身边还站着一约莫一两岁的小女孩儿,扎着两个花苞头,一双眼又大又圆,正怯怯看着顾怜。 顾怜猜想这应当是张大娘子的女儿,她道:“张大娘子,我是打算去扯些布回去做夏衣,这是你的女儿么?生的好可爱。” “是啊,”张大娘子大方道:“生的像我,的确标志,不过比起你还是差得远,若是她长大能有你四五分貌美,都是个小美人儿了。” 经她一夸,顾怜有些脸热,此时街上人虽然不多,但也有两两三三过去,张大娘子店铺位置又好,这句话落时便有几道目光看了过来。 张大娘子见状将她拉到店里来,嗔道:“你去扯布,不来我的店里,还想去哪里?” 顾怜解释道:“你店里东西精细,我要做两身夏衣,实在是买不起。” “这两年来咱们多少也算个朋友,你就喊我张姐姐,是一件你阿兄一件?”张大娘子说着,随手将架上一匹竹青色的布拿起来,又去拿另外一匹藕色,“你往后就来我的店里买,我给你算进货价,绝不占你一个铜板的便宜。” 她大抵是另有所图,顾怜想要离开,却又被拦住,张大娘子仿佛无奈,“好妹妹,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这么怕我做什么,我也只比你年长两岁,我想照拂你,不行吗?” 她的特别照拂应该是那日刚好顾钰陪顾怜上街开始的。 顾怜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旁的女子就算对她兄长有意最多也是送条帕子、锦囊,或是请媒婆来打探消息,哪里有人这般明目张胆的。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一些举动让张大娘子误会兄长的心思,拉扯间却不小心将站在柜子旁的,张大娘子的女儿给撞到了地上。 小小的孩子坐在地上霎时便掉了眼泪,好不可怜,哭着要娘亲抱。 顾怜站在一旁,等到张大娘子将孩子抱起来了,才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我也没怪你,”张大娘子拿了颗糖放到女儿嘴里,知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道:“好了顾妹子,我也不逗你,我的确是有些中意你阿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子这样,我们女子不也这样?” “但是我照拂你,绝对不是因为想讨好你,我自小也是跟着兄长长大的,我爹早就死了,娘改嫁,我兄长小时候一口粥一口粥将我养大,我前些日子见着你哥,特意去打听了一下你家的消息,才知晓你们竟然也是这样,我心疼你们,这个理由够不够?” 张大娘子哄着女儿,见顾怜动容,笑道:“不过我知道,我是合离回来的女子,我配不上你阿兄,你兄长清清白白的,还要去科考,但我就是这个性子……” “张大娘子,不是这样的,”顾怜打断她的话,柔柔的声音中透出两分力量来,“你合离回来只是因为未遇良人,这并不是你的错,你经营家中的铺子,还养着女儿,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决不能妄自菲薄,因为旁人三言两语便认为自己低人一等。” “还了不起,”张大娘子愣了愣,将女儿放到摇篮里,然后掠过了这个话题,“那让你喊我姐姐,喊不喊?在我家买布还买不买?” 顾怜犹豫了一下,“张大娘子抬举顾怜,顾怜便也斗胆喊你一声姐姐,不过这布料,我手头的确是不大宽裕,更不能叫姐姐你做亏本生意。” “生意人从来没有做亏本生意的道理,”张大娘子道:“半匹竹青给你阿兄,你拿半匹藕色,可好?” “张姐姐你挑的颜色自然是没错的,”顾怜看了眼,这些布都是细棉的料子,没有绫罗绢缎,才道:“不过我只打算给我阿兄做两身衣裳,我的夏衣还能穿,就不打算再做新的了。” “行,那就给你阿兄再拿半匹缟色。”张大娘子笑笑,继续道:“细棉的料子我卖给寻常客人是四百文一匹,进价是二百九十文,你这边拢共一匹,给我二百九十文就好。” 进价只是布匹的价,还不算旁的耗费,若是零零总总算起来,布匹进价说出口起码还要高个三十文。 顾怜出门时带了四钱银子,虽说东街的铺子卖的布料不贵,但也不可能比张大娘子给的价便宜。 而且张大娘子绣品铺子的东西的确是好,卖的种类也多,顾钰的衣裳早该做新的了,如今做两身换起来穿,也能减少磨损,明年就不用再做了。 她递了三钱银子递给张大娘子,没有半分犹豫。 张大娘子也没称,收下后找还她十文。 这段时日攒下来的钱就又如流水般花了出去了小半,这也是顾怜这么久不做新衣裳的原因,夏日做了,冬日便可能没钱买棉花,要挨冻,况且布匹贵,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贵了些,能穿旧的的情况下,能不买新的就不买。 张大娘子给她将布包好,在系起来之前又塞了半匹进去,“这个颜色姐姐店里卖不出去,妹妹你拿回去穿,你穿这个藕荷色定然好看,那些小姐们都觉得这个颜色太素了,你拿回去绣些花样在领子和腰上,夏日里看起来清清爽爽的,人也跟着舒心。” 顾怜垂首,看见自己有些发白的衣袖,鼻尖微微泛酸,却不知说什么,半晌,才郑重道:“顾怜多谢张姐姐。” 这时,张大娘子的女儿蹒跚学步走过来,壮着胆子拉了拉顾怜的手,跟着学道:“张姐姐。” 童声稚嫩,两人皆是忍俊不禁。 回家后,顾钰正在院里看书,见她回来,于是上前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阿兄,”顾怜道:“我买了一匹布回来做衣裳,拢共花了二百九十文。” 顾钰点头表示自己知晓,笑道:“你这件夏衣都改的不成样子了,是该做新衣裳了。” 顾怜没说打算给他做两身夏衣的事情,见还没到要做晚饭的时候,便开始量尺寸,准备先两人各做一身出来。 她拿起那匹藕荷色看了看,其实这匹布并不素,泛着淡淡的粉紫色,显得肤色格外白净。 顾怜知晓这是张大娘子的一番好意,而她如今若是要想法子让萧迟砚喜欢自己,也的确该做身好看的新衣裳,不然就算再好的容颜,也会被粗布麻衣折损,显得黯淡。 等到了傍晚时,霞色漫天。 小黑狗又不知哪里去了,顾怜留顾钰看灶上的火,然后在院里开始找狗。 院子里的地方都是一眼可以看得到头,顾怜忽然之间想起来,之前小黑狗不见了,是隔壁萧迟砚来还的狗。 她轻拍了下自己的掌,一刹那福至心灵,在两院墙边开始细细找起来,果然,在靠近柴火垛的水缸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狗洞。 如果小黑狗天天都跑到隔壁去,那萧迟砚定然是知晓的,他若是想,这个狗洞定然早就被填起来了。 顾怜沉吟了一下,将缸稍微移了移,将狗洞堵住。 果然,半刻钟以后,敲门声响起。 萧迟砚抱着如今有他两个手掌大的小黑狗来,面色自然地道:“小黑狗跑到我的院子去了。” 顾怜眨了眨眸子,也没拆穿他,“应当是我今日院门没关紧,才让它跑了出去。” 她伸手将已经吃的肚皮圆滚滚的小黑狗接过,含笑道:“多谢萧大哥了。” 萧迟砚却是顿了顿,将被女子指尖碰过的手收回,一个呼吸后,才点点头转身回院。 10 10 将院门合拢,顾怜摸了摸小黑狗的头,打算等到明日再将水缸搬开。 小黑狗吃饱了,此时有些昏昏欲睡,鼻子拱了拱自己的前爪,闻见香味,霎时又来了精神,挣扎着要下地。 顾怜将它放到地上,轻轻骂了句小馋狗。 萧迟砚回院子后,先收拾了小黑狗的碗筷,等到坐下来喝茶时,顾怜半弯的眸子却很不合时宜在眼前浮现。 他神情一滞,手背上那柔软的触感又若有若无出现。 萧迟砚将泡好的茶一饮而尽,只当自己是今日未练剑的缘故,才闲了些,竟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起身便去取长剑。 夜半时分,天际忽然开始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来。 这个自从入夏以来,这是蕲州第一次落雨,来的猝不及防。 顾怜被雷声惊醒,起身将屋里的窗子都关好又将小黑狗抱进了屋子,才躺回床上。 雨夜格外好眠,润润的风吹散了化不开的热气,雨落檐下的那一刻,便开始催人沉沉睡去。 不过萧迟砚屋子里却是燃起了灯,他看着湿哒哒的床帐,又抬头望屋顶,一时沉默。 屋顶上的瓦块碎了两片,这段时间没下雨,倒是没叫人察觉,一旦落了雨,便会将屋内全都淋湿,外面下着大雨,里边下着小雨。 在床帐完全湿透前,萧迟砚将被褥抱起,去了隔壁屋子,打算明日再修屋顶。 虽说被扰了觉,但他也很快便睡熟,毕竟在陇右八年,每日都是枕刀待旦,有时直接睡在野外黄沙里,难得有在床上好眠的机会,自然是要珍惜。 雨一直下到了次日中午才停,乌云方散便又是大太阳。 萧迟砚用过午饭,便准备修屋顶。 屋顶的空气清清凉凉的,没有院里的黏腻,他找到破损的地方,换上新瓦块后稍一抬眼目光便落进了顾家小院。 顾怜正在洗菜,衣袖挽起来,露出洁白柔嫩的小臂,她的发松松编了一个鞭子垂在胸前,并没有任何装饰,纤细的后颈毫不设防的展露出来。 小黑狗似乎是饿了,咬着她的裙摆不松手,两只爪子也跟着使劲儿,很容易就将女子的裙摆撕破了一个小洞。 顾怜转过身来,似乎有些恼怒,清脆的声音传进萧迟砚耳里。 “小白,你又咬我衣裳!” 萧迟砚一怔,这只煤球似的小黑狗竟然叫小白? 小黑狗挨了轻轻的一下打,但并不收敛,反而更加嚣张起来,跑到菜园里去刨土,惹得一身泥。 萧迟砚又看了一会儿,便翻身下了地面。 顾怜并不知晓方才自己的举动落到了萧迟砚眼中,她将小黑狗从菜园子抓出来,掰了两颗玉米后将栅栏关起来。 原本小菜园是没有栅栏的,但自从养了这只小狗后,小菜园里的菜总是被啃的乱七八糟,没法子了顾钰便做了个简易的栅栏来防狗。 的确也简陋,按照小黑狗的身高一片横了两根树棍,进去的时候把绑着树棍子的系带解开,出去的时候绑起来就行。 顾怜实在不想看这只浑身是泥的小狗,但现在地还没干,就算给它洗了澡也是白洗。 她先将半根玉米剥粒和饭一起煮,另外一根半剁成小块打算和排骨一起炖汤。 中午兄妹俩人吃的很简单,一碗玉米排骨汤,一碗清炒芦笋,另外给小黑狗又煮了一个鸡蛋。 饭后顾钰去给小黑狗重新做个能躲雨的狗窝,顾怜裁制新衣。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现在她在家时都把院门关上,以免又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故而敲门声响起时,顾怜先开了条缝看了一下,见不是白珉,才问道:“这位姑娘,你找谁?” 门外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裙装,脖子上戴着挂玉金璎珞,发上是配套的金色流苏,面容很灵动秀美,此时似乎惴惴不安,小声道:“顾姑娘,你兄长可否在家?” 又是来找阿兄的? 顾怜转身看了一眼,见顾钰和小黑狗在厨房找木棍,才走出来,将门轻轻带拢,然后道:“你是白小姐?你来找我兄长,是有事么?” 她的态度温和,白筠也稍微放松了些,解释道:“我听闻我阿兄前几日来过,不知可有为难顾大哥,若是有,我代替我阿兄向你们陪不是,听闻顾大哥前几日病了,不知现在可还好?” 顾怜从门槛上下来,放低了声音,很认真说道:“白小姐,我阿兄一切都好,不过这不该是你应当关心的问题,白小姐也应该知晓我阿兄这些日子的遭遇是因何而致,若你真的想我阿兄好,还是不要再来不要再问为好。” 白筠似乎没料到她会将话说的这般直接,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但是顾姑娘,我对你阿兄是真心的,我兄长如此行为并不是我所愿。” 她孤身一人前来,应该是偷偷跑出来的。 顾怜并未如她所言倾心过一个人,但也知晓,若是真的喜欢,该为对方考虑些,而不是只顾着自己的一腔情愿,将他人陷于不利之地。 况且,白珉是直接断了她阿兄谋生的路,害得阿兄那么一个斯文的读书人要去码头搬运货物赚银子。 顾怜对白家兄妹都喜欢不起来。 “但无论是不是你所愿,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顾怜拦住想要进门的白筠,继续道:“白小姐,顾怜与阿兄虽是小门小户,但也知晓名声的重要,你若执意要进我家院子,传出去于白小姐,便是放荡,于顾怜兄长,便是诱骗良家女子,于顾怜,便是助纣为虐,所以还请白小姐止步。” “昨夜大雨,如今地面湿滑,还请白小姐回去时注意脚下。” 话落,顾怜便退回院内,将门合上。 白筠似乎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离开了。 顾怜轻轻叹了一口气,若非当年惨案,兄长也该是有名的才子,有这么一个率真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好事,但偏生不逢时,白家不可能看得上她阿兄,白筠的坚持只会给阿兄带来更多的灾祸。 挑好要做狗窝的木材,顾钰从厨房探出头来,问道:“小怜,是谁敲门?” “是走错巷子了,误打误撞敲了咱们家里的门,我给她指了条路,才耽误了些时间。” 如今已经六月下旬,暑热时候有些学堂休假,带着孩子来亲戚家玩的人多,蕲州又多巷子和水路,走错是常有的事情。 顾钰没再追问,继续干手里的活。 顾怜回到房里,将已经裁好的衣裳缝合起来,她这两年几乎每个月都去张大娘子的绣品铺子,里面也卖成衣,故而她也记得不少款式,看的多了,做起来似乎也不算太难。 缝合布料很快,顾怜只花了两个时辰便将顾钰的夏衣缝好,她站起身走了一会儿,稍微缓解了一下酸痛的眼,便准备开始着手绣花纹。 男子的款式不用绣太复杂,她在两边袖口绣了散落下来的几片竹叶,然后打算从领口的暗扣顺着斜襟往下到衣摆用暗一些的青色绣上竹枝,缠枝纹顺着缝合线两边分别一圈,就算是大功告成,约莫一两日的功夫便能做完。 到了下午,第二户郑婶子一家搬走,新搬来的方姓人家挨家挨户发酥糖。 是方家的小儿子方禾苗来做的,他敲响顾家的门时,面上带着腼腆的笑,几乎是头也不敢抬,便道:“我们是新搬来的方姓人家,我是家中的小儿子,方禾苗,来给婶子您送块酥糖吃。” 顾怜有些惊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收到巷子里人家送来的东西,她将酥糖接过,笑道:“多谢你了,方公子。” 说话女子的声音很年轻,方禾苗抬起头来,见着是一位姿容绝色的年轻娘子,一时面色通红,结结巴巴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把姑娘喊婶子的。” 顾怜并不在乎这些,她看着眼前的男子,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很是宽容道:“无碍,多谢你的糖了,我们家姓顾,我比你要大,你叫我顾姐姐或者顾姑娘都好。” “是、是,顾姐姐。” 方禾苗又抬眼看了眼顾怜,便飞快跑走了。 待他走后,顾怜将咬了口酥糖,看了眼隔壁,院门紧闭,方禾苗的酥糖应当没有送出去。 现在正是晚饭时候,顾家的午饭和晚饭都比寻常人家吃的晚一些,见小黑狗又不见了,顾怜将院门闭紧,然后在狗洞前面丢了两根柴火,便去做饭了。 另一边。 萧迟砚看着脚下正吭哧吭哧吃得起劲儿的小黑狗,不自禁摸了下它,然后比划了一下,觉得它似乎长了一大圈。 小黑狗啃完碗里的鸡腿,满意地拿头拱了拱萧迟砚的腿,然后就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萧迟砚轻轻笑了一声,转头对等在一旁的戴维道:“你方才说什么?” 戴维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家将军对这只黑不溜秋的小狗笑,被问了之后反应过来,答道:“属下是问,将军您打算何时回京城?” “不急,”萧迟砚将桌上的信件收好,然后道:“皇上重病,太子殿下一方局势尚稳,瑞王也还在剑南,并没有要回京的打算,若皇上殡天,皇位自然是太子殿下的,就算有遗诏,绪统帅与徐国公也会拥护太子殿下继位。” 他的语气淡淡,戴维下意识道:“可是将军,皇上是您的舅姥爷,您这么说会不会不大好?” “君臣之间,何谈亲情,”萧迟砚不置可否,“瑞王与诚王如此深得皇上爱护,不也是要自称‘儿臣’,再者,若是按你说来,太子殿下与瑞王诚王都是我的表叔,那我该支持谁?” “也对,”戴维不懂这些道理,他只会打仗,将军指哪打哪儿,朝廷上的这些弯弯绕绕将他绕的晕乎乎的,“那将军若是没别的吩咐,属下便先回京城与阮文会和了。” “回吧,”萧迟砚抬抬手,“莫要向父亲母亲透露我的行踪。” 长阳郡主最近忙着给自家将军娶妻,戴维心里都明白,应后便离开了。 见小黑狗打算从狗洞回去,萧迟砚也起身打算回房。 只是房门刚关拢,小黑狗扒门的声音就传来。 萧迟砚出门一看,见狗洞后不知何时又被木头堵住,只留下了小小的缝隙,完全不能让这只圆滚滚的狗通过。 小黑狗似乎有些着急,不停咬着他的衣摆往院门的方向拖。 萧迟砚:“……” 11 11 顾怜在做饭,这次是顾钰开的门。 他见到是萧迟砚,很热情地想要将人请进屋里坐,萧迟砚摇了摇头,将小黑狗送过去,“你家的狗。” 顾钰有些惊讶,“咦,今日院门开了吗?” 不过并没有人回答他,萧迟砚送完狗就回了。 顾钰抱着狗有些不解,最后还是教训小黑狗道:“往后莫要再乱跑了,你这样乱闯萧大哥家里,实在是太无礼了。” 小黑狗同他不亲近,扭身就往厨房跑去了。 厨房里,顾怜将锅里的菜盛出来,见小黑狗回来,又在院子看了眼,知晓应当是顾钰开的门,便也没多问什么。 到了晚上,顾怜将红豆用凉水泡上,准备明日做些莲花酥。 虽说现在莲花开的好,但莲花酥却并不需要用上莲花,而是因为酥饼的形状和半绽的莲花相像,故而得名。 顾怜想着明日要做的事情,忽然间记起什么来,然后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盒口脂。 这盒口脂是她去年及笄的时候阿兄送的,不过她从来没有用过。 顾怜想了想,揽过铜镜自照,镜中女子唇不点而红,一颦一笑皆是好颜色,似乎并不需要多余的点缀。 她又将唇脂收回去,若是太刻意了,反而不好。 雨过后,今夜又恢复了闷热,比往日夜里还要更热一些。 顾怜醒时身上出了些薄汗,于是起床后先烧了一锅热水擦身,才开始着手准备制作莲花酥需要用的东西。 面皮等发好后和油一起揉匀便好,红色染料是煮沸的马齿苋水,内里的馅料是红豆泥。 昨夜泡好的红豆已经软烂,下锅煮熟后再沥出来,轻轻用擀面杖一碾,便成了泥。 等到将团好的红豆泥裹到面皮之中,按扁后用刀划出刀口,再用马齿苋水染好颜色,放入热油中炸定型,便算是完成。 虽说步骤并不算复杂,但擀面皮却是一个辛苦活,每一层的面皮若是要吃起来酥,擀的时候便要擀的薄,每层面皮都要擀三道。 等到一个个如莲花般的酥饼被端出来时,顾怜浑身如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湿透。 她将莲花酥放到桌上放凉,便兑了温水打算洗澡换身衣裳后再去送糕点。 酥饼一共捏了十八个,顾怜打算送给萧迟砚六个,不会太多,也不失了送礼的礼数。 她洗漱好出来时,顾钰已经将酥饼包好,还将锅和灶台都清理干净。 “小怜,我包好了,是现在去送还是晚些去?” 见他打算动身,顾怜连忙道:“阿兄,让我去吧。” 顾钰愣了愣,道:“也好,你去吧。” 话虽如此,他探究的目光却一刻也没从顾怜身上移开,欲言又止,最后默默回房了。 顾怜知晓他在想什么,但并不打算解释,在兄长眼里,或许她只是情窦初开,兄长也不会阻挠她。 她回到屋里,见到自己已经缝好的新衣,决心这两日加把劲,早日将花纹绣好,顾钰的那件竹青色绣好了一半,应当明日便能绣完。 顾怜挽好发,从柜子最底下找出一根米色发带,将头发松松挽起,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裙,才出门。 顾怜出门时,方禾苗恰好在院子门口扫地,见到她,忙跑过来,“顾姐姐,你来找谁?” “我来给萧大哥送些莲花酥,”顾怜对方禾苗印象不错,此时笑道:“你若想吃,便去我家,叫我阿兄也给你拿两个。” “是顾姐姐亲手做的吗?”方禾苗双眼发亮,又想起什么,摇头道:“我不吃,顾姐姐留着自己吃。” “是我自己做的,家中还有,你无需与我客气,待我见完萧大哥去给你拿。” 二人说话间,萧迟砚打开了门,他看着门外的两人,微挑了挑眉,似乎不解。 顾怜抬起眸来,抿着笑望他深邃的眉眼,柔声道:“萧大哥,这是我做的莲花酥,请顾大哥尝尝。” 方禾苗也连忙接话道:“对啊萧大哥,这是顾姐姐亲手做的莲花酥,我昨日来送酥糖都没见着你,我是新搬来的,叫方禾苗,萧大哥叫我禾苗就好。” 萧迟砚原本不打算收,但面前女子眸中仿佛揣了两分期待般,粉嫩的唇轻轻抿着,好像只有他收了才会绽出笑意来。 但他还没动作,顾怜身旁那个很年轻的男子便催促道:“萧大哥你快收下吧,顾姐姐都没给我送,只给你一人了。” 方禾苗生的浓眉大眼的,说话也有些憨,叫人讨厌不起来。 萧迟砚点点头,将顾怜手中包好的酥饼接过,本来打算关门,院门方合上一半,便听方禾苗道:“顾姐姐,萧大哥怎么有些凶?他不理我,是讨厌我吗?” 然后是女子柔柔的声音,“萧大哥话少,但是个热心之人,你往后便知晓了。” 萧迟砚细细体会了‘热心’这两个字,还是将剩下的半扇院门关上了。 还没等坐下,敲门声又响起。 萧迟砚沉默了一瞬,起身开门,门外是正咧着大嘴笑的方禾苗。 方禾苗道:“萧大哥,你可以给我吃一块酥饼吗?顾姐姐家里困难,我不忍心吃她的,吃你的可以吗?” 萧迟砚:“……不可以。” 话落,他将院门合上,不打算再理这个小孩子。 他今年二十有三,方禾苗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确算是小孩子。 待到终于坐定,萧迟砚将油纸包打开,见里面是几个品相还算不错的莲花酥。 只是他向来不爱吃糕点,尤其是酥饼之类。 萧迟砚本打算将莲花酥收起来,但想起方才顾怜期待的模样,还是拿起其中最小的一块,小小尝了一口。 这和他记忆里的酥饼没什么两样,一样的不算好吃。 萧迟砚将一块吃完,便将剩下的全都收了起来,然后倒茶将那干巴巴的感觉咽下去。 门外,方禾苗吃了闭门羹也不恼,摸了摸鼻子便继续去扫地了。 · 因为早上费了一番力气,中午是顾钰做的饭。 他现在背上的伤好了个囫囵,能有稍微大些的动作,但还是不能使太大的力气,不然有些深些还未脱痂的伤口便会裂开。 顾怜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穿针,继续绣夏衣。 其实若单纯将裁好的布料缝起来,衣裳也能穿,但他们家好不容易做一次衣裳,顾怜还是想做的精细些,总归绣活她天天都做,也不大觉得累。 今日午饭没什么花样,一盘炒青菜,一盘辣子炒鸡蛋,就连小黑狗都没闹着要再添。 待到饭后,顾钰很是含蓄地问道:“小怜,你觉得萧大哥为人如何?” 顾怜咬断线头,头也不抬答道:“阿兄觉得呢?” “萧大哥自然是个好人,”顾钰做饭时便一直在想,到底妹妹长大了,寻常女子十六岁嫁人的都比比皆是,自己不该问那么多,但还是太过关心胞妹,忍不住问了出来,“阿兄是问你如何想。” “我自然也觉得萧大哥是个好人,”只有在兄长面前过了明面,日后她若是再做什么,才不会被阻挠,“那夜阿兄不在,李屠户半夜翻墙,是萧大哥救了我,这个恩情我一直记着,还有后来阿兄生病也是萧大哥去请的大夫,晚上伤口裂开,还是萧大哥帮忙。” 她说的句句属实,“萧大哥在我心里,的确是个好人。” 闻言,顾钰也不再说什么,只道自己知晓,便去习书了。 晚饭时,小黑狗又不见了,但顾怜这次没将狗洞堵起来,若是次次都堵,难免太过刻意。 到了夜深,第一户赵老太太家好像发生了争吵,儿媳常氏哭闹不停,哪怕顾家和他们隔着三个院子,也能听见。 顾怜被吵得睡不着,便靠在床头听了起来。 只是越听,她越没有困意,常氏在吵的,是其丈夫赵德在外养了个女子,甚至又生了个儿子。 顾怜犹豫了一下,披衣起身,方推开门,便见着同样打算出来的顾钰。 兄妹俩相视一笑,一起坐在院里开始听了起来。 待到听完后,顾怜忍不住感慨男子薄情,她转头好奇道:“阿兄,你不是平日最不喜欢听这些吗?怎么也出来了?” 顾钰沉吟了一下,道:“只是想着你会出来,有些话想问问你。” 顾怜坐直身子,“阿兄,你问吧。” “小怜,”顾钰眉间轻轻蹙起,似乎有些担忧,“你害怕吗?” 知晓他问的是什么,顾怜垂首,想了想,道:“阿兄,我不怕,是非对错若不亲自经历一遭又怎能明了。” 她对萧迟砚这个人不了解,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他有权有势。 顾怜想起方媒婆说的话来,有时候人就是想走捷径的,谁会愿意一直过苦日子呢? 她愿意过苦日子,但是不愿意过她和兄长就连性命都难以担保的日子。 顾怜身无长物,能够拿得出手的只有一副容貌,若她不能将这个长处极致地利用出来,那便只能任人宰割。 顾钰望着胞妹,并没有多说什么,轻声道:“小怜长大了,你若喜欢,便去吧,阿兄绝不拦你,只要你过得好,阿兄也跟着高兴。” 顾怜笑了笑,目光落在两院之间的墙上,淡声道:“阿兄,我一定会成功的。” 12 12 赵家的闹剧暂时歇了后半夜,不过到了清晨,又开始鸡飞狗跳起来。 顾怜方做好早饭,便听见常氏闹到了屋外,正哭着要回娘家去。 她将头探出院门外,见到第二户第三户也都探出半个头来,都在看热闹,只萧迟砚的院子没有动静。 不过凭这动静,想来他也睡不安稳。 常氏似乎一夜未眠,眼下青黑骇人,此时她发疯似的抓着赵盏的衣袖,要往巷外走,哭道:“我要带着儿子回娘家!反正你们赵家已经有传宗接代的种了!还要我们娘俩做什么!” 赵盏觉得丢人,脖子缩在衣里,想要往回拉自己的娘亲,却被打了一巴掌。 常氏怒道:“你和你爹一样是个没良心的,你去认那个女人做后娘算了!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娘!”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极响,赵盏的脸霎时就红了一大片,顾怜也不由得往后缩了些,脸上隐约跟着生疼。 赵老太太上来护住孙儿,骂道:“疯婆娘你好端端的打他做什么!你自己生的你不心疼!” “我生的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常氏抹了一把泪,指着婆母的鼻子骂:“你有脸来管我,你儿子做出那种狗屁事来你不管,现在我打儿子你知道管了!” “他们做男人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这个泼妇!”赵老太太气得眼前直发晕,转头去找自己的儿子,“赵德你出来!把这个疯婆娘弄回去!在外面丢人现眼!” 此时,赵德才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出来,却没拉常氏,而是拉了拉自己的老娘,“娘,咱们走,不与这个妒妇多舌,荷儿又给我生了个儿子,都四岁了,您还没见过他,晚些我带您去见见。” 此言一出,不仅是常氏,就连赵盏都愣住了,他嘴皮子微抖,“爹,你不要我了?” 赵德看他一眼,“你不跟这个婆娘走,我就还认你。” 赵盏在哭的不成人样的娘和薄情寡义的爹之间巡视了一圈,没动,但却像是失了力气一般跌坐在地。 常氏扑到他身上,“我的儿,还是你舍不得娘!” 这一番闹剧看得人咂舌,最后常氏带着赵盏回了娘家,赵家院门又紧闭了。 顾怜方欲回去,便见萧迟砚的院门开了,不过他只在门前与左右看了一下,在与顾怜目光对视时顿了一下,便很快恢复如初,又回了院里。 顾怜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之后细细想了一番也没想明白,最后继续去缝衣裳了,末了不忘将小黑狗的狗洞移开。 隔壁。 萧迟砚的确早就起了,还晨练了半个时辰。 不过他开门不是因为想看赵家的好戏,而是在等酒楼送早饭来。 平常这个时辰早饭早该送来,今日巷内吵闹,他只以为自己没听见,结果开门看去门前空荡荡的。 他平日不爱吃零嘴,家中除了昨日顾怜送来的莲花酥之外没有任何能饱腹的东西。 萧迟砚将包好的莲花酥打开,就着茶水吃了两块,才觉得胃中好受些。 许是因为他力气太大,有几块莲花酥已经碎了,不大好看。 萧迟砚将油纸包重新系起来,忽然想起方才见着顾怜从门内探出半个头的模样,像极了那夜里她躲在门后怯怯同自己道谢的样子。 不过今日女子却大不相同,不再怕他,眸子总是半弯着,十分清亮。 敲门声传来,萧迟砚去开门。 酒楼的小二一脸歉意,“公子,实在对不住,方才我见您巷子里有人争吵,不大敢过来,怕洒了您的早饭,害的您等了许久,真是对不住您。” 萧迟砚并没计较什么,接过食盒便让他离开了。 酒楼今日的早饭是一个肉包子,一碗肉燥子面条,还有一个葱油饼。 若是往日的话,这些早饭萧迟砚能吃干净,但今日却将包子剩了下来,方才吃的莲花酥虽说看着不大,但就着水咽下去却是极其饱腹的。 正想着,小黑狗闻到香味,从狗洞里钻了过来,它的下巴上还挂着两颗白粥,萧迟砚将肉包子放到它的碗里,见它吃的开心,于是起身去了房内。 闻大夫制的药是每日一服,萧迟砚将药瓶拿出来,倒出一颗通体漆黑的小药丸,然后吞服下去。 此药的确是有奇效,这段时日萧迟砚明显可以感到能使出八九分的力气来,应当再过半个月,他的内伤便可痊愈。 药入口后,他的浑身开始涌动热流,萧迟砚盘腿坐好,开始运功,但渐渐地,他眉间开始紧蹙,在睁开眼的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来,周身力气好像被抽干一般,不能动弹,之前受过伤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小黑狗闻见血腥味跑进了房里,它太小了些,爬不上床,只能用力咬着萧迟砚垂下床下的衣袖。 萧迟砚闭了闭眸子,呼吸有些紊乱,他抽出床头的匕首,却方支起身子唇角又溢出鲜血来,滴答在袖上。 他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衣袍割断,小黑狗一时失了力在地上翻滚两圈,然后叼着他断掉的衣袖跑掉了。 萧迟砚捂住胸口,只感觉颈间黏腻,一触尽是血迹。 顾怜正想着再找个什么机会去接近萧迟砚要好,便见自家的小馋狗从狗洞里钻了回来。 她有些吃惊,“今日怎么这么快就饱了?” 但很快,她就看见了小黑狗嘴里叼着的东西,是一块织金的衣袖。 顾怜眉间轻蹙,将衣袖接过,花纹很繁密,却有一块脏污,她揉了揉眼,然后用手抹了下,指尖霎时多了一抹血迹。 她面色一白,将衣袖放下,又见小黑狗在狗洞和院之间来回穿梭着,明白了什么,连忙去喊顾钰,“阿兄,萧大哥好像出事了。” 听她讲完来龙去脉,顾钰神色凝重,他将梯子搬出来搭在墙头,认真道:“小怜,你去照顾萧大哥,我去请大夫,萧大哥院门定然紧闭,我先翻墙过去,再开门放你进来。” 话落,他便先从梯子上爬了过去,墙有一丈来高,顾怜有些担忧,见他很利落地跳了下去,也跑出了院门。 顾钰来开门时腿一瘸一跛的,他见巷内没人,将顾怜放了进来,才道:“小怜,你好生照顾顾大哥。” 顾怜见他这模样,有些放心不下,但见萧迟砚正屋院门大开着,心底也是担忧,于是道:“阿兄,你快去快回,坐车去,莫要逞强。” “我知晓。” 说完后,顾钰便离开,顾怜将门合上,但并不落门栓,然后去了正屋,见着里面情景时双眸猛地睁大。 萧迟砚倒在榻上不知生死,身下的褥子被血水洇湿大片,地上还有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 顾怜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慢慢靠近他,“萧大哥?” 萧迟砚并未回应她,顾怜有些慌乱,不知该从哪做起,只能先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想要帮他止血。 当年就在她指碰到萧迟砚胸口的一瞬间,眼前忽然一花,男子的身体便如山一般压了过来,然后顾怜被一双手掐住脖子,抵在地上。 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男子没有半分留情的意思,仿佛要置她于死地。 顾怜拍打着他的手臂,说不出话来,所幸,萧迟砚慢慢松了力气,仿佛是认出她了般,“顾怜?” 话落,他便晕倒不省人事。 顾怜被他一整个身子压住,喘不过气来,男子还带着血腥气的唇就在自己的腮旁,却还带着热度。 她不敢用大力气去推,恐让他伤的更重,只能先在他身上摸索着有没有伤口,再慢慢一点点挪出来。 但萧迟砚的身上并没有伤口,浑身上下都是硬邦邦的,也很干燥,顾怜稍微侧了下首,恰好能看见他垂下的长睫,和高挺的鼻。 顾怜伸手抓住床脚,才慢慢地将自己的身子抽出来,不过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办法将萧迟砚扶上床,只能坐在地上先歇一歇。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将地上的匕首捡到桌上,先用帕子替他将脸上的血渍擦干,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体温还算正常后,才放下心来。 萧迟砚此时胸前微弱地起伏着,顾怜有心,却也实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将锅里的热水烧上,以防大夫需要。 待到事闭,她回到屋内,坐在萧迟砚身旁守着他。 她从前知晓这位萧大哥身材伟岸,也知晓他生得好,但今日再细细看来,却是生的极好,眉骨深邃,挺鼻薄唇,从面上到身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整个人劲瘦有力。 打量完后,顾怜心中默默对他说了句抱歉,只能让他睡在地上。 顾钰还未请大夫回来,锅里的热水烧好了,顾怜将萧迟砚面上和颈上的血全都擦净,时不时查探一下他的呼吸,以确保平安。 最后她实在是坐不住,又开始尝试将萧迟砚扶起来,她将他的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后扶着床想要站起身来。 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人几乎是半拖着拖到了床上,不过自己也被他手臂搭着压倒,更像是一种被他带入怀中的姿势。 顾怜实在是没了力气,躺在他的臂弯中歇了会儿,然后想将他的手臂从自己的胸前移开,一转身,却见分明昏迷的人不知何时醒了,正用一双幽深黑湛的眸望着自己。 13 13 萧迟砚的眸中没有一丝感情,就好像是注视着一个死物一般冰冷。 他的呼吸喷洒在顾怜还带着薄汗的腮边,有些凉意。 顾怜微微缩了缩,有些害怕,方想解释,却见他又慢慢阖上了眸子,只不过横在自己胸前的手臂移开了。 她面色微红,连忙坐起身来,将他继续往床上挪,等到终于将他高大的身躯移到床上,顾钰也带着大夫回来了。 大夫年纪有些大,此时跟着跑的气喘吁吁,还止不住道:“你这后生,叫那驴车赶得那般快,你是想颠死老朽啊,到底是什么病,老朽一身老骨头都颠碎了跑散了!” 萧迟砚身上现在干干净净,吐出来的血全被顾怜清理干净了,待到她将来龙去脉讲清楚后,大夫终于冷静下来。 他坐到矮凳上开始把脉,面色渐渐凝重,又有一丝疑惑,“这伤……似乎是气血逆行导致,但脉象却又很平和。” 老大夫捋须想了想,写了一味药方,“此症老朽怕是无能为力,怕是二位要另寻名医,我先开幅药方,为这位公子温养着。” 顾钰握了握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位老大夫已经是蕲州内很有名望的医者了,若他都不行,那萧大哥…… 顾怜先他一步反应过来,将药方接过,然后问道:“敢问大夫,萧大哥可否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应当没有,”老大夫摇摇头,“不过再多的我也不知了,若是去嘉州府寻医,或许能看出其中症结,老朽才疏学浅,这次的出诊费便不收了。” 话闭,老大夫便先行离去。 顾怜看着手里的药方,转身道:“阿兄,你去取银子抓药,事关萧大哥性命,万不可爱惜钱财,若是银子不够,若银子不够,便先去钱庄签契赊一些,日后再还上。” 她此时异常冷静,“我就在此照顾萧大哥,阿兄你速去速回。” 顾钰看了一眼胞妹,点头道:“好。” 待到屋内又只剩下顾怜与萧迟砚,她摸了摸自己的颈间,尽是被吓出来的冷汗。 萧迟砚这边离不开人守着,顾怜想坐着歇一会儿,目光却不自觉被剑架之上的长剑吸引,长剑通体三尺有余,剑鞘通体玄黑,上刻繁复花纹,剑柄之上有刻有篆文,没有金玉点缀,散发出森森寒意,仿佛纹路之间还有干涸的血迹。 而放剑的剑架虽说看着无奇,但木料却是红木。 顾怜微微侧首,将男子垂在床沿的手臂放到床上。 萧迟砚的掌很大,掌心满是厚厚的茧,是常年握剑拉弓而留下的,若说顾怜之前是猜测,现在则是肯定,心中再没有一丝疑虑。 顾钰买完药很快回来,药钱花了一百多文,能吃三天。 萧迟砚还没有要醒的迹象,顾怜便先回了院子熬药。 等到了下午时,酒楼送饭的小二过来,顾怜收了以后先将菜温在锅里,又炖了一海碗红枣乌鸡汤一起温着。 一直到天边弯月隐现,星子散落时,萧迟砚才醒过来。 顾怜一直寸步不离守着他,但或许是坐的太久了,支着脑袋在床沿打瞌睡。 萧迟砚微动了动指尖,察觉到身侧有人,只稍一转头,就能看见女子的侧脸。 她似乎困极,却又挣扎着想要清醒些,一双眸半睁半合的,手支在腮上,长睫卷翘,在眼下留下淡淡阴影。 她的墨发就散在萧迟砚手边,几根柔柔拂过他的掌。 萧迟砚隐约记得小黑狗叼着自己的衣袖跑走了,莫非是顾家兄妹担忧他遇到不测,故而前来照料? 萧迟砚浓黑的眉轻轻蹙起,想要抬手,却发觉自己使不上力,只能出声道:“顾怜。” 他的声音很低,但顾怜很快便清醒过来,她面上有藏不住的担忧,“萧大哥,你醒了,可有哪里还难受?” 萧迟砚摇摇头,没答话。 顾怜见他唇上干的厉害,于是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想将他扶起来,“萧大哥你昏睡了一天,胃里定然难受,你先喝些水,我再将饭菜端来。” 萧迟砚定定看着女子的臂,想起来自己似乎中途醒过一次,却是将她拥在怀中。 随着顾怜靠近,女子身上柔柔的馨香开始涌来,萧迟砚出声制止,“不用了。” 他想要自己坐起来,但他此时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还能自己坐起来呢? 顾怜知晓他在想什么,于是温声道:“萧大哥,我去唤我阿兄来,你放心,你受伤的消息没有旁人知晓,只不过你的伤我们请的大夫并不能治,只能先开药温养着。” 萧迟砚掀开眸,淡淡‘嗯’了一声,“多谢你们。” “萧大哥无需与我们兄妹客气。” 话落,顾怜便回了自家院子,去换顾钰。 出门时,她碰见了在门口乘凉的方禾苗,方禾苗见她从萧迟砚院里出来,似乎很是吃惊,但顾怜并未解释什么,朝他笑了笑,便进了院子。 到了晚上,顾钰有心想将独处的机会留给两人,借口自己伤口痛,将喂药的活留给顾怜。 顾怜来时,萧迟砚正半靠在床头,他的面色苍白,没有血色,难得的显露出一丝脆弱来。 听见动静,他睁开眸,见来人是顾怜,稍微默了一下,启唇道:“你阿兄呢?” “萧大哥,我阿兄伤口有些疼,便让我来喂你喝药,”顾怜轻笑了笑,道:“萧大哥是我们兄妹的恩人,顾怜心存感激,对待萧大哥,也如同对待自己的兄长一般,萧大哥不必为难,况且如今萧大哥你是伤患,自然是以你的伤情为重,其余皆是次要。” 闻言,萧迟砚也不再多说什么,待她坐到床沿时,略微有些不自在别过了脸。 手里的药碗还有些滚烫,顾怜用勺轻轻搅动着,好叫药快些凉下来,她也沉默不语,并不多说一句话,不过却将自己柔媚的侧脸留给身侧人,发挽到另一侧,同样展露的,还有白皙的颈。 她看着平静,其实手心里已经微微生了些汗,此时更像是强装镇静。 “萧大哥,我喂你喝药吧。” 顾怜侧过身,将药碗稍稍往前递,舀起苦涩的汤水送到萧迟砚唇边。 萧迟砚极少病,就算要喝药,也是一饮而尽,除却儿时,从未让人这般喂过汤水。 他现在身上仍旧是没什么力气,光是能坐着已是不容易,更何谈端碗喝药。 他微微起了唇,在女子的注视下将药水咽下去,因为实在是太苦了些,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顾怜放下药碗,喂他喝了两口温水。 有一滴水渍顺着他的唇角滑下,萧迟砚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顾怜看清他下颚之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眼见那滴水渍就要滑入颈间,她抽出帕子,轻轻擦了一下。 两人之间的接触仿佛让空气升温,帕子轻柔的触感在下颚上久久难以散去,萧迟砚眸中划过一丝不大明显的情绪,又很快恢复如初。 女子不知是否有些热,面上带着淡淡的坨红,些微的碎发贴在白嫩光滑的面颊之上,还有几根贴在颈间。 烛火闪耀着,萧迟砚的眸里倒影着女子的身形,随着烛光跳跃。 他的注视有些令人难以忽视,顾怜藏在袖中的臂微微颤抖,她稳住身形,将药碗重新端起来,“萧大哥,喝药。” 萧迟砚在边关戎马八载,浑身气质如出鞘的利剑一般锐不可挡,哪怕他现在有伤在身,寻常人等在他身旁依旧觉得胆颤。 萧迟砚收回落在顾怜身上的目光,待到喝完药后,开口道:“另一间房案上有一个钱袋,里边的银钱你们拿去吧,就当是我多谢你们兄妹。” 顾怜明白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认真,“萧大哥,我和阿兄将你当做恩人,且我们隔邻而居,互相帮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夜顾怜身处险境,萧大哥伸出援手,亦未谈答谢之事,也不觉顾怜还谢菜蔬寒酸,萧大哥今日受伤,我们要取,也只取药钱,旁的分文不拿。” 他若想还,顾怜偏不要。 萧迟砚没再多说什么,又看了她一眼,漱口后便歇下了。 他从来最烦这等人情往来,也不大愿意受条框约束,可这顾家兄妹却将两样都遵守到了极致,偏生还算真心,叫他无法拒绝反驳。 由于担心晚上萧迟砚会难受,顾钰便在他房里打起了地铺。 应当是白日昏迷久了的缘故,萧迟砚久久难以入眠,阖着眸子调息。 待到月色渐深,地上的人站起身来,往他这边过来。 萧迟砚不动声色,打算看他要做什么。 一只手朝着他的面上逼近,就在萧迟砚打算睁眼的时候,那只手搁在了他的额上。 似乎不大放心,顾钰又披衣起身接了水,拧干帕子搭在他的额头上。 萧迟砚被间的指微动,继续装作熟睡。 · 次日一早,萧迟砚便打算修书一封送到驿站,但他虽手腕可以活动,但握笔还是没有力气,只能作罢。 中午时分,顾怜炖了乌鸡红枣汤,她在乌鸡下锅前就将大部分鸡骨头与肉分开,便于萧迟砚入口。 她照顾的实在是太仔细了些,又或者说,顾家兄妹总有一人无时无刻不待在萧迟砚身边。 在酒楼送饭来之前,顾怜先将汤凉好,然后端到了隔壁。 第一户的赵老太太正带着新到家的孙儿在巷子口玩耍,那四岁的男娃长得像个球一样,脸上也全是肉。 闻见顾怜碗里鸡汤的味道,他大抵是如此惯了,便直接跑过来,一副不给他就要哭的样子,伸手道:“给我喝鸡汤。” 赵老太在不远处好整以暇,仿佛全然没看见,还乐呵呵地望天。 顾怜想起来那日昨日常氏的模样,这老太对伺候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儿媳没有一分好脸色,‘疯婆娘’、‘泼妇’等词层出不穷。 不过虽说常氏也可怜,但这一家都不算什么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赛一个讨人厌。 顾怜低头看了眼这四岁小儿馋到不行的模样,丝毫不觉得稚子无辜,弯眸笑了笑,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柔声答道:“不给。” 14 14 赵德与那位外室荷儿生的儿子叫赵桔,生的还算机灵可爱,但眉眼间看着有些蛮横,一看便知是被宠坏了。 顾怜没再管他什么反应,进了院子后便落下门栓,门栓落下的那一瞬间,小孩儿铺天盖地的哭喊声便响了起来。 赵桔跪在地上,比死了爹还伤心,不断撞着门,“给我喝!给我喝!我讨厌你!” 然后是赵老太太的声音,“顾家小娘子,不过给小娃娃喝口鸡汤,你怎么就这么小家子气!桔儿跟祖母走,祖母给你买糖吃!” 而赵桔不依,听起来是在地上耍赖皮。 顾怜就当没听见,继续往萧迟砚屋里走,她敲了敲门,“萧大哥,我炖了乌鸡汤,你喝一些。” 屋内,早在顾怜和赵桔说话时萧迟砚就听见了,他答道:“请进。” 他看着款款走近的女子,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是将屋外小孩儿惹哭的罪魁祸首。 见他看着自己,顾怜佯装惊讶,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萧大哥,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萧迟砚摇头,然后如昨日一般就着她的手喝下了一碗鸡汤。 伤患需要静养,顾怜也不想让他察觉到自己的刻意,待到一碗鸡汤喂完后,她便起身离开。 院门外没了声音,赵桔祖孙应该已经离开。 顾怜打开院门,刚往外走了一步,便见赵桔站在不远处的墙角正恨恨盯着自己,他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将筋拉开,然后放上石子,就要朝着这边射来。 顾怜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躲进院里,赵桔石头子打完,竟然恶从胆边生,一边喊着‘打死你’一边往顾怜的方向冲。 这个小孩儿实在是太无理取闹。 顾怜看着他冲进来,张牙舞爪地要来打自己,一边躲过,一边将赵桔的两只手抓住。 赵桔被抓住了手,竟然伸腿来踹人,幸好他只有四岁,又因为胖了些导致动作不灵活,顾怜轻而易举就将他给制服了。 见他要来咬自己,顾怜有些疑惑,“你是狗么?” 边说着,她边将赵桔的嘴捏住了。 萧迟砚在屋子里,门关着,只能听见小孩儿呜呜的哭声,他想坐起身来,却无法,只能闭眼听着。 赵桔吃硬不吃软,在家估计也没被给过颜色瞧瞧,顾怜只是不让他说话不让他动,他便抽泣起来,有些可怜。 顾怜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还拿不拿弹弓打人?” 赵桔忙摇头。 见状,顾怜将手松开,只是方一松开,她的手上便被咬住。 赵桔是下了吃奶的劲儿咬下去的,顾怜痛呼了一声,见他不松口,就往他的屁股上打了一下,然后揪他耳朵,狠狠一拧。 赵桔这才吃痛松开口,得意洋洋看了一眼顾怜手上青紫的咬痕,捂着耳朵跑走了。 顾怜从未见过这种顽劣的小孩儿,此时看着自己手背上深深的牙印,一时心中气结,只怪自己没将他耳朵给拧下来。 她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去弄了些药油揉了揉,手背上才看着没这么吓人。 顾钰得知此事,脸都气红了,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平日里那么斯文的一个人,此时止不住念叨,“小怜,你当时就应该把他狠狠打几下,让他涨涨教训!” 顾怜听着他唠叨,然后将手擦净,末了见药炉子里的药煎好了,将药倒出来再灌水进去煮第二遍。 “好了阿兄,我已经拧过他耳朵了。” 顾怜拧赵桔耳朵时可没小力气一点,最后他可是捂着耳朵跑回去的。 “就该这样,”顾钰说着,耳尖一动,听见有人过来,于是到门前看了一眼,“是那小子和她娘亲过来了。” 昨日下午荷儿母子来时可不谓动静不大,赵德甚至还买了两只炮仗来放,说什么要去去晦气。 顾怜猜想她应当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待到敲门声响起,她道:“阿兄,开门吧。” 顾钰将门打开,荷儿母子在院子外头。 荷儿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穿着一身粉色衣裙,颇有两分姿色,难怪赵家人都不算好看,但赵桔还算可爱,原来是像了母亲。 荷儿先是在顾怜身上落了目光,然后很客气地行了个礼,温温柔柔道:“顾姑娘,我家桔儿无礼,我来向你赔不是了,顾姑娘大人有大量,万万不要同小孩子计较。” 赵桔还想狡辩什么,却被荷儿打了一下后脑勺,只能瘪着嘴道:“对不住,顾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顾家兄妹都没想到这对母子是来道歉,顾钰不好同荷儿说话,便先回避了,顾怜见状只能道:“赵桔年纪小,顽劣些很正常,我也不大生气,只要没有下次就好了。” 荷儿又福了个身,柔声道:“是,顾姑娘。” 说完,她便带着一脸不服气的赵桔走了。 顾怜见那荷儿的确不像是作假的样子,有些感觉奇怪,但也没多想什么,见第二炉药沸了,便和第一碗混在一起,再煮第三道。 下午还是顾怜去喂的药,许是已经习惯了,她也不再害羞胆怯,偶尔还能同萧迟砚聊上几句。 喝完药,萧迟砚看见她手上的青紫咬痕,问道:“中午咬的?” 顾怜肤色白,青紫的牙印在她的手上显得很是可怖,就算只有六七分的伤,也能显出十分来。 “是,”顾怜眸光微动,将手稍微缩了些,像是诉苦般,“那小孩儿力气不小,咬住了就不松口,还挺疼的。” 本来萧迟砚只是随口一问,他中午是听见了院里的动静,但却不知晓顾怜被咬了,此时闻言,他又在那伤上落了落,却见她手骨纤细匀称,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很好看。 他又移了眸子,‘嗯’了一声,“用药油按按会好些。” “已经按过了,现在不疼了,”顾怜还想说些什么,便听见巷子口有砸东西的声音传来,她害怕是白珉带人来,于是道:“萧大哥,我出去看看。” 只见巷子口有三四个壮汉,手里拿着锄头或铁锹,正在赵家砸门,站在几人身后的,是常氏和赵盏。 方禾苗见她从萧迟砚院里出来,眨着眼睛笑了笑,继续看戏去了。 常氏带了娘家几个兄弟来找赵德算账,赵盏这几日好像憔悴了许多,一言不发像个木偶。 “赵德你这个负心汉,背着我养外室,还叫这个女人带着儿子登门入室,真当我常家人都是死的吗!” 常氏说完,威风凛凛一挥手,常家几个兄弟便蜂拥而上,常家的门很快就被撞开了。 然后是赵老太的尖叫声,赵德的怒吼声,还有赵桔的哭声,唯独没听见荷儿的声音。 顾怜继续往外看去,只见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些的,应该是常家大哥的人,拉着荷儿母子出来,赵德被一个年纪轻一些的压在地上堵住了嘴。 赵桔缩在荷儿怀里,早就没了那嚣张气,哭的好不可怜,荷儿则是一言不发垂着头,任由几人辱骂。 常氏骂的不过瘾,抓着荷儿的头发又拉又打,在她脸上挠了好几个血痕。 荷儿将怀里的孩子死死抱着,咬着牙不出声。 顾怜对荷儿没什么坏印象,见她衣裳都要被扯开,实在有些看不过眼,但这事的确是荷儿不占理,正室刁难,也实属常见。 赵桔在荷儿怀里哭嚎着,挣扎着要从母亲怀里出去,“你这个坏女人!你不要打我娘!不要打我娘!” 常氏见状,又伸手去抢她怀里的孩子,荷儿不松手,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虽说隔得远了些,但顾怜可以看清荷儿的胳膊上被掐了好几下,常氏捶她打她,都不松手。 赵老太已经气得在地上坐着直喘气,赵德突然之间掀翻了压着他的男子,一下就把常氏打翻在地,将荷儿母子护在怀里。 他骂道:“一群不讲法的东西!你们今日要么打死我,不然我定要去官老爷那儿状告你们!” 常家几个兄弟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问常氏道:“妹子,怎么做?” 常氏还没出尽恶气,本打算再做些什么,地上的赵老太发话了,“好了,都别吵了!” 赵老太颤颤巍巍站起来,对常氏道:“反正荷儿母子已经进了我赵家的门,无论你再怎么不满意,她也给我们赵家延续了香火。” “你做大,她做小,还不够?” 这算是这场闹剧中赵老太说的唯一一句公道话,常家几个兄弟也还算满意,纷纷劝起常氏来,“算了妹子,男人哪有不纳妾的,往后还多个人服侍你,你还舒坦些。” 常氏望了一眼自家兄弟,面色才渐渐好了些。 赵德在一旁将赵桔搂在怀里哄着,一边安抚着荷儿,赵盏在一旁看着亲爹,面色惨白。 顾怜默默将门合上,回了屋里。 她看戏看了许久,萧迟砚也不急,待她来了,问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顾怜简单和他说了一下,末了道:“世间因果皆有缘法,我也不过是看客,哪里知晓其中过往,看看便罢,不好议论什么。” 她此言在理,萧迟砚侧首看她,也微微颔首。 15 15 王员外府上。 王员外怀里搂着一个新收的美妾,看着方媒婆,面上笑意不大明显,“方媒婆,你不是说过不了几日顾怜自会找上门来?怎么这么多日过去,我还是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方媒婆喝了口茶,心底也觉得蹊跷,按理来说这顾钰要去科考,拿不出赶路钱来,顾怜早该急了才对,不该这么久了还没动静。 她将茶水咽下去,道:“若是美人这么容易便到手,还怕王员外您不珍惜,再说了,这送到嘴边的,哪有等着盼着来的吃着香,您说这话可有理?” 此言虽说在理,但王员外已经等了许久,早就没了耐心,他横眉道:“你莫要再说这些敷衍我的话,蕲州城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媒婆,你若是再不想办法给我将顾怜弄进来,五十两的赏银你是一分也别想拿到。” 方媒婆暗暗咬牙,应了,待到出门,便马不停蹄去了顾家。 顾怜一开门,她就换上笑脸,问道:“顾家小娘子,最近可还好?” 今日万里无云,是个大太阳天,方媒婆脸上满是汗珠,混着敷面的脂粉下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顾怜往后看了一眼,见顾钰注意着这边,才答道:“一切都好,不过家中尚有事情要做,若是方媒婆无事,顾怜便先关门了。” 见她当真要关门,方媒婆连忙将她拦住,笑道:“顾家小娘子,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顾怜家中不喝茶,只喝井水,怕是方媒婆喝不大惯。” 两人说话间,正在院子里咬绳子的小黑狗冲了出来,对着方媒婆就是一通乱吠。 它现在又长大长胖了一些,虽说还是小,但叫起来时颇有几分气势。 方媒婆被它吓到,很快便松了手,顾怜也迅速将门合上,决心日后开门前还是先趴到墙头看看为好,若是方媒婆,就干脆装作不在家。 她摸了摸小黑狗的头,夸道:“小白做的不错。” 小黑狗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继续咬绳子去了。 顾钰道:“方媒婆怎么今日又来,莫非还是为了王员外的事情?” “不知,”顾怜摇摇头,低头看了眼门前还是有人影,一边往院内走一边道:“不过也八九不离十。” 她去王员外那儿,不过是以色侍人,但以色侍人又能好几时?届时年老色衰,也便如昨日黄花般被厌弃。 顾怜在萧迟砚身上想要的,除了王员外能给的财,还有权,更多的是萧迟砚和王员外不同,他对自己没有半分垂涎,若他要喜欢女子,大抵也要付出两分真心。 就算是最差的结果,同样是以色侍人,在萧迟砚身边也更好。 现在方过午时,这几日来,萧迟砚已经渐渐能够坐起来,手上也有了力气,不过还是不能自己下地,昨日他写了一封信,今早顾钰便送到了驿站。 顾怜并不知晓京城到蕲州有多远,但从嘉州府入京也需整整七日,还是一路畅通的情况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在院门前徘徊的身影才终于离开。 顾怜下午起了些困意,绣了会儿帕子后便午睡了一会儿,等到晚饭时才被喊起来。 顾钰已经做好晚饭,正等着她。 顾怜有些懊恼,“阿兄,你该喊我的,平白浪费了小半日,我还能多绣一张帕子。” 晚饭炒了一碟菜豆,一碗鸡蛋汤,还有一碗莲子米。 “你绣帕子总是一绣便是一整日,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我自然想让你多睡会儿。”顾钰道:“我买了些莲蓬回来,记得你爱吃,便捡了些嫩的炒了,你尝尝。” 蕲州是水城,现如今夏日里满城莲花,风一涌便是清香阵阵。 顾怜见水井旁果然有些莲蓬,还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还是阿兄对我好,”她先喝了半碗汤,才开始吃清炒的莲子米,“莲子清热,阿兄也多吃些,那些还没剥的我明日去剥给萧大哥吃。” 闻言,顾钰摇摇头,无奈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晚饭后,顾怜便将莲蓬剥开,留下里面的莲子拢在一个盘里,准备明日到了隔壁再剥莲子米。 今夜风清,星子明朗。 方媒婆在顾家吃了闭门羹,却又实在舍不得王员外的赏银,想了半宿,一咬牙,花三两银子雇了三个酒鬼,让他们明晚去吓一吓顾家兄妹。 其中特意叮嘱了莫要沾酒,不然怕他们三个做出什么混账事来,她只敢雇人使坏,却是不敢雇他们杀人或是欺辱妇女,这可是有牢狱之灾的。 几个酒鬼自然连连应是,也知晓顾怜是被王员外看上的人,不过不能吃上嘴,尝一尝甜头总行吧。 · 第二日,顾怜用完早饭后便带着莲子过去了。 荷儿正在门口扫地,赵桔坐在地上玩风筝,母子俩虽说衣裳干净,但却都换成了粗布麻衣,比顾怜身上穿的衣裳还不如。 见到她,荷儿还是柔和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她脸上的伤过了好几日都还没好,额上还多了一块青紫,赵桔也不似那日跋扈,看起来乖巧了不少,等到荷儿扫完地后,便将一旁的簸箕递给她。 顾怜没多看什么,回了一个笑算是打过招呼,便进了萧迟砚院子。 萧迟砚正坐在院里练字,顾钰在一旁看着他的字,止不住点头,“萧大哥哪怕使不上力,这字迹还是这般苍劲,实在是令顾钰佩服。” 见到顾怜来,顾钰轻咳了一声,道:“萧大哥,我去给你煎药,小怜陪着你,你若是坐腻了,便叫小怜唤我来扶你。” 顾怜眨了眨眸子,坐到萧迟砚身旁的凳子上,“萧大哥,我剥莲子你吃。” 萧迟砚搁下笔,见她手中的莲子正盛在白瓷盘里,一个个翠绿饱满,剥开后便是洁白的肉。 这些年就算是回京城也是在年节,春夏秋都是在陇右度过,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吃莲子是什么时候了。 顾怜剥好一颗,放入干净的瓷盘里,推给他,“萧大哥,吃莲子。” 萧迟砚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修剪的干干净净,只沾了些剥莲子时的绿屑,才将莲子米拈起来,放入嘴中。 咬开后,清甜的味道便溢满口腔,萧迟砚见她还要剥,出声制止道:“我自己来。” “是,”顾怜将放着莲子的盘子送到他眼前,又看他写的字,不住夸赞道:“萧大哥字真好看。” 萧迟砚写的字很苍劲还有些狂乱,并不如平日写信般端端正正写楷书,此时闻言,他道:“是同我父亲学的。” 这是顾怜第一次听他谈论旁的事情,平日里同他说话,他大多寡言少语的。 顾怜顺着话道:“那萧大哥的父亲一定是一位很厉害的人。” “的确厉害。” 萧迟砚点头,他父亲萧远是工部侍郎,春闱榜眼,满腹才华,自小手把手带着他写字读书,故而虽说萧迟砚从戎,但棋艺书艺或画艺都算上流。 不过早在他十三岁想随着绪统帅去陇右时起,父子二人便渐行渐远,这些年来每次见面都只有寥寥数语。 大抵他父亲也想不明白,书香世家为何会养出这么一个兵鲁子出来。 言尽于此,萧迟砚不再多谈。 顾怜陪了他一会儿,想起来新制的夏衣还差一个扣子没打好络子,正打算告辞,却见萧迟砚的目光往院门看去。 院门处,荷儿正在张望,在她身后,赵桔抱着她的腿,满脸怯怯。 荷儿往外面望了一眼,才道:“顾姑娘,能否劳烦您帮我看一下桔儿,他现在很听话,绝不会再冒犯你。” 常氏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两个院子都传来,然后是赵德的声音,两人似乎在争吵。 顾怜明白了,她看了眼此时看起来分外可怜的赵桔,决心看在荷儿的面子上,再会一会这个顽皮的孩子。 见顾怜同意,荷儿摸了摸赵桔的头,然后将他往前推了推。 赵桔一步三回头的,慢慢走到了顾怜身边,他抬头,轻声道:“顾姐姐,你别怪我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咬你了。” 他胖胖的脸似乎都小了一截,此时道歉也没有那日的不情不愿,满是诚恳。 那边常氏似乎出了院子,她站在巷子口,将荷儿骂的一无是处。 顾怜此时不能带着赵桔出去,她转头征求萧迟砚的同意,见他点头,才对赵桔道:“上次就算了,你娘亲已经与我道歉,但若你再有下次,我定然不轻饶。” 赵桔点点头,听见常氏的骂声,止不住担忧地朝院子外望。 不过短短几日,这个孩子变化好生大。 变的是嚣张顽劣性子,不变的是他一直很听荷儿的话,很在乎母亲。 顾怜摸了摸他的头,忽然见他耳朵上有一处伤,似乎是被拧出来的,但是在右耳,顾怜那日拧的是左耳,而且也不是能将这孩子拧伤的地步。 而且在她伸手时,赵桔瑟缩了一下,仿佛是这几日经常躲导致的。 这时候,巷子里,荷儿似乎挨了打,赵德护着荷儿,也和常氏又打了起来,鸡飞狗跳不断。 赵桔红了眼眶,伏在桌上默默掉眼泪。 他这模样看的顾怜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别哭了,我剥莲子你吃。” 正说着,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大手,顾怜一看,萧迟砚将赵桔的左手牵过,然后将他的袖子撸了起来。 小孩儿白胖的胳膊上,竟然满是密密麻麻掐痕。 16 16 赵桔小脸上的肉都吓得一抖,将手扯了回来,放下袖子,站在原地很是不安。 顾怜捂住唇,被他胳膊上的掐痕震地说不出话来,再观萧迟砚,亦是双眉紧拧。 院内一时沉默,只有巷外传来打架骂街的声音。 赵桔舔了舔唇,圆溜溜的眼落到莲子上,似乎不想再有人提及这个话题,“顾姐姐,我可以吃莲子吗?” “可、可以。”顾怜忙将盘子全都端到他面前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启唇多问。 赵家的闹剧一直持续了许久,一直到半柱香后,赵德的声音才从院门外传来。 “桔儿,来跟爹回家。” 萧迟砚行动不便,顾怜又不大好去开门,她躲到屋里,是赵桔自己开门出去的。 赵德脸上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脖子上被挠的咬的惨不忍睹,但来接赵桔时面上带笑,摸了摸他的头,向坐在桌旁的萧迟砚道过谢,才牵着儿子离开,做足了一个好父亲的模样。 顾怜忽然想起来,在斜桥巷居住的两年里,她极少见到赵德,常氏还有赵盏都是跟着赵老太太一起生活。 待到人离开后,她从屋里出来,见萧迟砚稳稳当当坐在桌前,于是道:“萧大哥,可否需要回屋休息?” 萧迟砚摇摇头,“我再坐一会儿。” 闻言,顾怜上前将早已经干干净净的瓷盘拿起,她走过去时,阴影恰好遮在萧迟砚的面上,一半阴,一半明。 萧迟砚的确有一副极好的相貌,硬朗分明,只是他的气势太过骇人,若寒冰一般,叫人不敢接近。 顾怜的左肩的影子恰好与他的右肩重叠,她太过纤细,显得萧迟砚的肩更加宽厚,若是顾怜到他怀中,更是会显得娇小。 她弯腰时的动作缓慢,萧迟砚微微抬首,就能看见女子一截细软的腰肢在眼前,再往上些,是夏日薄薄衣衫之下的丰盈。 他别过脸去。 顾怜全当未曾发觉,拿起盘子后便向他告辞。 许是她去的太久,回家时,顾钰面上满是不赞同,“小怜,不是阿兄说你,只是你是否应该矜持些?” 他这几日得到了几个替人写信的活儿,许是写的太好了些,今日又有人上门来请他在画旁抄誉诗文。 顾怜走近看了眼,画上画的是一副猫儿戏水图,只不过那猫儿画的有些笨拙,不大协调。 “怎么不答话?”听不见她的回答,顾钰以为是惹了她不高兴,解释道:“阿兄只是觉得,到底你还待字闺中,还是要把握些距离为好。” “我都知晓,”顾怜随手指了一下他衣袖上的墨痕,道:“阿兄,你瞧你这衣袖,沾上墨了,还怎么洗的干净?” “反正是在家中穿穿,你也不会笑我,”顾钰笑道:“这件衣裳耐穿,我也爱穿,脏点也不打紧。” 顾怜给他做成了两身新衣,但他却都好生收着,总说没有穿出去的地方,在家里还是穿他那两件旧夏衣。 顾怜摇摇头,也不劝他,见小黑狗跑过来,逗了它一会儿,便回房打络子了。 她的夏衣还差最后一颗襟上的扣子没有打好,不过打起来也很快。 不过一刻钟,顾怜就将扣子打好缝了上去,她看着自己崭新的夏衣,也不自禁点头。 这块布料是藕色,她在裙摆和衣袖用稍浅些的粉色细线缝了水波纹,在腰下绣连枝花,上身则是用同色线绣小小的团花。 这件衣裳做起来费了许多时间,顾怜又看了两遍,决心明日穿上身试试。 · 赵家院里。 常氏不知是从哪儿听来了一套规矩,自从那日以后,她回到家就把荷儿当丫环一样使唤,白日里让她打扫院子、做饭、洗衣,绝不让她闲着。 但凡赵德或是赵老太太为荷儿说了一句话,她就开始砸碗砸门,放言要吊死在赵家门口。 顾忌着她家还有几个蛮汉子兄长,赵老太太也不说话了,躲在屋里门也不出,只偶尔实在看不下去,就把赵桔带到自己屋里躲着。 赵德现如今每晚都要和常氏打上一架,因为常氏不让他去荷儿房里,晚上还动手动脚,说什么要再给他生个儿子。 赵德如今心里只有荷儿,哪里能忍?故而常氏虽说将人留在自己屋里了,但也没能如愿,只能白日里更加变着法地磋磨荷儿母子。 例如今日晚饭时,她不许荷儿母子吃饭,等到众人都吃完了,剩下些残羹剩菜时,才大发慈悲般道:“你们娘俩吃去吧。” 赵德气的脸色涨红,荷儿却拍了拍他的胳膊,一言不发吃了起来,赵桔也不能上桌坐,站在赵老太太旁边,他还不大能分清剩菜到底意味着什么,见母亲吃,自己也跟着吃了。 今日常氏只叫荷儿做了两碗菜,一碗鸡蛋一碗萝卜丝。 鸡蛋早就被她夹完了,萝卜丝也只剩下零星几根,荷儿紧着赵桔吃了,自己吃着白米饭。 饭桌上气氛凝滞,除了常氏外,几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赵老太太欲言又止,但想起来常氏几个哥哥,还是忍了下去,赵德拳头捏地紧紧的,终于将荷儿的碗夺过来,将她往外拉,“走,我带你们娘俩去外面吃。” 赵老太太也不拦着,还暗暗推了一把赵桔,示意他跟上。 常氏要掀桌子,却被赵盏按住,“娘,算了!” 常氏一脸不可置信,指着自己,又指儿子,哭道:“你拦我?” “娘!”赵盏不忍心看自己的娘,但还是道:“算了吧,这世上哪里有男人不纳妾?” 他这几日也想明白了,自己以后也是要娶妻纳妾的,自己都行,为何到了亲爹那儿就接受不了了? “娘,那些大户人家,哪里有人不纳妾?”赵盏还想劝,却被打了一巴掌。 常氏红着眼瞪他一眼,回屋了。 · 傍晚巷子里有一股凉凉的风,顾怜晚饭后就带着小黑狗在门口玩儿,方禾苗也凑了过来,还拿了绳带着妹妹跳。 方小妹已经六岁了,前几日跳绳时被方禾苗甩到了脸,此时犹豫着不敢上前。 方禾苗推了推她,又喊顾怜,“顾姐姐,跳绳吗?” 顾怜对他摆手,“我不跳绳。” 正说着,赵德牵着荷儿出来,另一只手牵着赵桔,他们很不般配,看起来像是父亲牵着女儿和外孙一般。 方禾苗看了眼,转过头来,也不大在意,见顾怜还在逗弄小黑狗,便又玩儿去了。 顾钰在隔壁院子扶着萧迟砚走路,不过显然他扶的有些吃力,在约莫走了四五圈后,萧迟砚额上布满豆大的汗珠,看起来有些力竭。 顾钰想扶他坐下,萧迟砚摇摇头,松开他,然后自己扶着桌子走,一直等到汗水湿透衣襟,才慢慢坐下。 “太好了,萧大哥!”顾钰道:“按照这个速度,你恢复如初也是指日可待!” 萧迟砚点点头,对他道谢,“若不是你们兄妹二人,我也不能这么快好起来。” 顾钰连忙道:“萧大哥你一人居住在此,多有不便,再说,我们是邻居,你也帮过我们许多,我们如今照顾你,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萧迟砚这几日也算是了解了些两人的性子,也不再说什么,见酒楼送饭菜来,于是道:“会喝酒吗?” “会一些,”顾钰有些不大好意思,“从前在家父母不让喝,现在总是在书院,不能喝,也不大舍得花钱买。” “陪我喝一些吧,”萧迟砚替他倒出一杯清酒,“此酒不涩口,但喝无妨。” 顾钰先回去与顾怜交代了一声,才过去。 两人喝酒也没聊什么,萧迟砚回想起在陇右的时候,陇右苦寒,特别是在冬日里,若是炭火衣物供应还未到,将士们就会拿出珍藏的酒水来喝,不过都是黄酒,入胃便开始灼烧发热。 清酒回味甘甜,只适合闲饮。 顾钰酒量的确不好,喝了两杯后便趴在桌上没了动静,萧迟砚望着天边一轮弯月,独酌起来。 一直到顾怜来接顾钰,他才放下酒杯。 女子身影婀娜,伴着月色而来,更像是天上宫娥,美艳到不似凡尘之人。 顾怜叹口气,先将醉醺醺的兄长扶回了家,才又折返,问道:“萧大哥,我扶你回房吧。” 顾钰醉了,萧迟砚也的确需要人扶着才能行走。 他看了眼身形娇小的顾怜,很担心她甚至承受不住自己一只臂的重量。 见他不答话,顾怜又道:“萧大哥?” 半晌,萧迟砚才终于抬眸,“劳烦你了。” 他的臂只虚虚搭在顾怜的肩上,手的一端悬空,只借她做个支点,并没有倾注多少力气。 不过顾怜只齐他肩头,萧迟砚更像是将她一只手拥在自己身旁般,有些太过亲昵。 萧迟砚站起身后便顿住,他侧首看自己身旁的女子,正专心致志看着眼前的路,似乎并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忽略来自左臂上的感觉。 女子好像软到没有骨头一般,萧迟砚担心自己但凡稍微重了些力气便会将她压折。 但也的确是这样,在进正屋之前有一道门槛,萧迟砚今日又走了太久,迈上门槛时右腿失了力气,便往顾怜的方向倒去。 顾怜一慌,忙将他抱住,只是她力气太小,两人一起摔了下去,而萧迟砚倒在了她的身上。 17 17 男子如山一般的身躯倒下,带着极大的威压,顾怜指尖微缩,软肉碰着他腰间紧实的肌肉有些发疼。 她被压得直不起身来,闭上眼,但预想中的疼痛与重量并没有到来,而是有道带着一丝清冽的呼吸洒在面颊之上。 顾怜慢慢睁开眼,与一双黑湛湛的眸子对上,那双男子锐利狭长的眸里,正倒影着自己呆滞的面庞。 男子长长的睫微微掀起,一时眸里再也没有旁的事物,顾怜甚至可以看清他眼底划过的一丝迷茫。 萧迟砚离那张艳丽的面庞太近了些,近到就连呼吸间都带着些柔软的馨香。 他的墨发洒在顾怜的肩上,半跪在地,不像是摔倒,更像是呈现着保护的姿态。 女子肌肤白净莹润,干净到让人舍不得碰一碰,笑时会弯起的眸子现在微微睁大着,红馥馥的唇也留了一丝可以窥探的余地。 萧迟砚嗓子忽然有些干涩,他从戎八载,至今为止没有碰过女人,若是说真的能抵抗住一切诱惑,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顾怜这种美貌非常的女子。 他有些艰难又缓慢地将自己与她算是紧贴着的上身稍稍分开,可越是不想在意,那棉花白云般的触感越发刺激着他的感官。 顾怜稍稍回过神来一些,她垂下首,将原本扶着他腰侧的手松开,转而抵到他坚硬的胸膛前,微微别过脸,将没有一丝防备线条柔美的颈展露在他眼底。 或许此时只要萧迟砚想,轻轻上前,就能吻上她的颈侧或是唇角,再将她揽入怀中细细品尝。 有些浓烈的酒气蔓延在顾怜的周围,她从不饮酒,此时有些眼前发晕,仿佛也带了些薄醉般,耳郭漫上霞色。 萧迟砚想别过脸,但唇却被她柔软的发丝擦过。 他浑身一僵,才清醒过来,分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带着丝丝的哑,“顾姑娘。” “嗯。”顾怜低低答了一声,站起身来,两只手握住他的左臂,给了他一点力。 萧迟砚站起身,方才的亲密仿佛没有存在过,两人都神色恢复如常。 如果顾怜没有心跳如雷,如果萧迟砚没有强忍着不去碰自己手侧女子的肩,那这场些微的意乱才是真的没有发生。 回到院子,顾怜洗漱后便准备歇下。 她细细回想着今日的事情,确认从萧迟砚眼底看见的那一丝痴色不是作假时才放下心来。 今夜似乎格外的漫长,顾怜睡了又醒,往外看却依旧是漆黑一片。 隔壁,萧迟砚失了睡意,他盘腿在榻上打坐运气,一点点尝试着调理气息,那日吐血以后,他虽说浑身无力,但堵滞的经脉却恢复如初。 待到月上中天,他下榻活动了一下,已经能够独自行走,才开始烧水准备洗漱。 今日顾怜在,故而他哪怕身上黏腻得难受,也无法开口叫她帮自己烧洗澡水。 洗完后,萧迟砚擦干发准备休息,却耳尖一动,听见来自院外的脚步声。 他推开看去,果然见到有一道男子的身影爬上了围墙,却被顾怜安的木刺扎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若是寻常贼人,受挫之后该原道返回,但萧迟砚却又听见隔壁传来撬门的声音。 几个贼人速度极快,不过两三个呼吸间,门闸便落地。 顾家一贫如洗,并没有任何值钱的财物,这几人应当是冲着顾怜去的,而且顾钰醉酒,帮不上什么忙。 萧迟砚力气还未完全恢复,故而未执长剑,拿着短匕跟上。 月色幽幽,四更的更声伴着蝉鸣响起。 在院里有动静响起时,顾怜就已经醒了,她觉浅,白日里打盹还好,晚上总是不能太过安心入眠。 她想起身查看,但却忽然头晕,只觉得猛地有困意涌上,强拉着要让她昏睡过去。 门上麻纸倒影着三道人影,顾怜拼劲全身力气将床头的小凳挥倒,便晕倒在了床沿。 屋外几个醉鬼将迷烟收好,忍不住得意洋洋,低声道:“这方媒婆还真是不拿咱们当外人,这么好的活都轮到我们了,这顾怜,可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啊,咱们兄弟这次算是赚到了。” 他们早已经打定主意,反正他们三人无家无室,就算去蹲几年大牢也算不了什么,平日里进出衙门也都是常事,这次不过多些日子罢了。 再说,此事是方媒婆教唆,他们指不定一两年就能出来,如此就能睡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实在是再划算不过了。 中间的醉鬼将门推开,招呼一旁的兄弟,但手却揽了个空,转头看去,一旁空荡荡的,另一边也是。 他低下头,见到方才还在和自己说话的两人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气息。 紧接着,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逼近,醉鬼抬头,眼前男子手中薄刃还带着血迹,滴答在地…… 收拾完三人,萧迟砚皱眉看向屋内,犹豫了一下,敲门道:“顾怜,你可还好?” 空气中残存着一些迷药的气味,屋内并没有人回答。 萧迟砚将门推开了半扇。 女子小半个身子搭在床沿,手旁有倒在地上的圆凳,想来她应当已经知晓有人闯进来,却还是不受控地晕了过去。 萧迟砚走近,想要将她唤醒,“顾怜,醒一醒。” 她的眼角还带有一丝润意。 萧迟砚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于是往她的人中按去。 顾怜幽幽转醒,晕倒前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待到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时,鼻尖涌上一股酸意,伏倒在他肩上,抽泣起来。 “萧大哥……”她几乎语无伦次,手指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萧大哥,我、我……” 她的身子轻轻颤抖着,有些滚烫的泪沾到萧迟砚的颈。 萧迟砚虚虚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无事,他们没有来得及进你的屋子。” 顾怜却像是难以从惊恐的情绪中走出来,甚至更近一步将他的肩抱住。 萧迟砚本想将她推开,但思及女子名节事大,她被吓到,也是再正常不过。 顾怜哭了约莫半刻钟,才止住哭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萧迟砚,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对不住,萧大哥,我不是有意的。” 女子只穿着薄薄的中衣,萧迟砚只要一低头就可看见她衣领往下蜿蜒的风景。 他站起身来,“你穿好衣裳,同我处理那几人的尸体,明日去衙门报官。” 尸体…… 顾怜脸色白了一瞬,她将外衣披起,点灯后才看清,自己屋子前倒着三个男子,其中两个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血迹染透了木质门槛。 她望向萧迟砚,男子却置若罔闻,仿佛杀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察觉到她的目光,萧迟砚转过身来,解释道:“我力气未恢复,只能用匕首,不能将他们敲晕。” 至于中间那人,是自己吓晕过去的。 顾怜点点头,萧迟砚救了她,她自然不会说什么,再者,这三人也的确该死。 她小心翼翼迈过几人的尸体,然后拿出麻绳,将中间那人手脚绑了起来。 萧迟砚看她熟练的动作,便可以猜到,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萧大哥,多谢你了。” 顾怜对他道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萧迟砚摇摇头,“算是我还你们兄妹的恩情。” 此时已经寅时过,天际泛白。 现如今顾家院里只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个醉晕的顾钰,萧迟砚哪怕一宿未眠,也着实不能将顾怜一人抛下。 县里衙门是卯时才有人上值,顾钰醒时卯时未至,他走出门看见院中两人的身影时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他先看了一眼顾怜,见她面色不算好看,又看萧迟砚,男子正在喝茶。 “小怜……” 顾怜趁他还未将剩下的话说出口,连忙截住他的话头,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 “是萧大哥救了我,若不是萧大哥,我怕已经……” 顾怜不再多言,顾钰却已经全部明白,他愧疚地对萧迟砚作了个辑,也不需要多吩咐什么,出门租了辆驴车,带着两死一晕三个醉鬼往衙门去了。 待会儿应该衙门要来人,萧迟砚先回去歇着了,顾怜在院里清洗地上的血迹。 卯时过半,衙门的人还没来,方媒婆却先来了。 她一进门,什么也不管就往地上跪,哭道:“顾小娘子,顾妹子,我真的错了,你这次就饶了我吧!” 方媒婆是从后门跑过来的,当衙门来人的时候,她就知道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把事情办砸了。 顾怜原本来还不知晓方媒婆是为何而来,现如今倒是全都明白了。 她将手上的巾子拧干,继续擦地上的血,声音格外的冷,“你想让我如何做?” 方媒婆闻言连忙跑到她身边,“你只需在公堂上说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就成了。” 她从袖袋里掏出一把银票,塞到顾怜怀里,“顾小娘子,只要你帮我这个忙,这些银票全是你的!你兄长科考的银子,你们生活的银子就都够了!” 顾怜手一松,那些银票就散到了几个醉鬼的血上。 “方媒婆,你可知,这些血是谁的?” “谁、谁的?” 顾怜道:“你既然有胆子指使他们做出这等腌臜事,为何没胆子认?” “竟然就连他们已经没命了都不知道么?” 18 18 “没命?” 方媒婆怔怔低头,看清那一滩暗红的血迹,腿上一阵发软,她捂住鼻指着顾怜惊恐道:“你杀人了?你杀人了!” 顾怜面不改色,继续半跪在地上擦拭,但血迹已经将门槛染变了颜色,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恢复原本的颜色。 木盆里的水早就已经变成了黑红色,看起来脏污不堪。 顾怜也没有心思继续擦拭,她困得厉害,心里也怕的厉害,虽说和萧迟砚在一起的时候她看着平静,却也只是假装出来的罢了。 她其实心里总是不安,只要一想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死了人,一想到自己昨夜里差点遭遇不测,便没有办法平静下来。 顾怜将帕子丢回木盆里,溅起来的水花砸到方媒婆身上,惹得她又是一阵尖叫。 但是方媒婆还是没有放弃,她又拉住顾怜的袖子跪在地上,老泪纵横,“顾小娘子,我求求你了,我家里儿子还在书院读书,女儿也还没有嫁人,我要是成了牢犯,他们日后该怎么做人啊!你就大发慈悲吧,救救我们……” 顾怜甩开她的手,将脏水泼到地上,又开始打水洗刷院子,声音很是平静,“那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若昨晚那几人得手了,我是什么下场?你女儿儿子的前途宝贵,我的命就是烂命一条吗?” 顾怜仰起头,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来,那个眉目精致温和的女人,总会将她搂在怀里说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小娘子。 初升的朝阳在桃树底落下一层浅浅的阴影,微风和曦。 顾怜垂下头,擦干净手后便回屋子关上了门,任凭方媒婆如何哭求都不为所动。 又等了大概一刻钟,五个穿着衙门差役服饰的人敲响了院门,“顾怜可在?” 顾怜这才走出去,方媒婆已经被扣住,她走到院子外面,并不见萧迟砚的踪影。 衙门这宗案理得很快,那个唯一活着的醉汉早就吓破了胆子,将事情一五一十招了,方媒婆打了三十大板,只剩下一口气,然后被丢到牢里要关二十年。 明面上说的是关二十年,但方媒婆能不能撑过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从衙门回去的路上,顾钰一直自责,顾怜安慰了他许久,才叫他稍微好受些。 但是顾钰也就此决定往后滴酒不沾。 方媒婆买凶之事很快传开,也传到了王员外耳中。 王员外靠在椅上,闻言冷哼了一声,“幸好那个蠢货没扯到我身上,不然就算是进了大牢也休想好过!” 他身旁的美人送来一盏茶,柔声道:“方媒婆不知分寸,不值得员外您动怒,万一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王员外看她一眼,好受了些,鼻间哼出声来,“算了,说的也在理,不过我还真没碰见过像顾怜一眼难到手的女子,软硬不吃,要是真到我手里了,哼!” 他一旁的美人低眉敛着笑,附和了几句,又攀上前来为他捏肩。 王员外摩挲着她的手掌,若有所思。 · 顾怜还没到巷子口,就见方禾苗急急忙忙跑过来。 “顾姐姐,你可还好?”方禾苗应当是等了许久,脸在太阳底下晒得有些发红,“我问那些衙役,但他们不告诉我,你是怎么了?可有出事?” 他实在太过赤诚,顾怜忍不住笑道:“我无事,只不过方媒婆不大好受就是了。” 方禾苗霎时恍然大悟,也不多说什么,急急忙忙转身道:“我可要替你好好辩解辩解,他们说的都是错的,你才没有做犯法的事情!” 顾怜虽说不在乎巷子里人的风言风语,但见他这样,还是心头暖暖的。 顾钰打算去萧迟砚的院子,但又怕打扰到他休息,故而作罢。 昨夜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些,顾怜回去后倒头便睡,一觉醒时,天已经擦黑。 顾钰坐在门口守着她,听见动静,便将锅里温着的饭菜端来,嘱咐道:“我倒了杯温水在桌子上,你先喝半杯水润润嗓子再吃饭,睡了一日了,仔细胃里不舒服。” 顾怜揉了揉眼,听话喝了半杯水,待到吃完饭后便坐在院子门口发呆。 下午应该是下了一场小雨,地面上有些湿润,巷间穿梭而过的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 酒楼的小二似乎来送夜宵,食盒里沉甸甸的,看不清什么。 萧迟砚推开门,一转头就见到女子正望着自己,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食盒,又见她似乎睡眼惺忪,客气道:“可用了晚饭?” 顾怜此时有些饱,她伸手将准备出来答话的顾钰衣摆拉住,然后答道:“没呢,阿兄还在打水,米也没了,估摸要再等半柱香时间。” “我胆子小,昨夜里受惊之后白日才敢睡觉,现在实在是有些饿。” 顾怜咬了咬唇,又脉脉抬眸,顾钰在身后戳她的脊梁骨,仿佛是谴责她说谎一般。 萧迟砚的确是只想客气一下,他也不知道酒楼送了什么来,于是道:“稍等。” 待他进去,顾钰立刻将顾怜拉进院子,面上满是不赞同,小声道:“小怜,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是欺骗萧大哥!” 顾怜示意他安静,将他按了按,道:“阿兄你不也是没阻止?” 顾钰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十分敬佩并且感激隔壁的萧大哥,但是却也不大能受得了自家乖巧懂事的妹妹为了一个男人竟然学会撒谎,并且还是面不改色地撒谎。 “小怜,往后莫要这样了,这次就罢了,可知晓?” 顾怜眨了眨眸子,“知了。” 很快萧迟砚便出来,他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一大碗冒尖已经拌好的燥子面,一碟凉拌牛肉,两个大烙饼,还有一碗绿豆汤和一碗加了冰的红豆圆子。 顾怜光是看着,就更饱了些。 萧迟砚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瓷碗,他将燥子面夹到干净的瓷碗里,一直夹到面快洒出来,才停手。 顾怜正在看他夹面,忽然间碗就递了过来,也不等她反应,然后萧迟砚似乎沉吟了一下,“你阿兄饿吗?” 顾钰幽幽的声音传出,“我不饿,我去灶上看火,萧大哥,你们吃吧。” 萧迟砚点点头,从院里也端了个圆凳出来,坐在顾怜的旁边开始吃面。 顾怜却望着一碗冒尖的面犯了难,见他很快就要将碗里的面吃完,于是道:“萧大哥,我碗里的面太多了些,不如你多吃些?我没有动过,都是干净的。” 萧迟砚饭量大,此时闻言看了眼她细到似乎还没自己腿粗的腰,将碗伸了过去,示意她用干净的筷子夹。 陇右条件艰苦,将士们一日三餐都是有量有数的,哪怕萧迟砚品阶再高,也没有任何特殊待遇,若是在城外驻扎就算是晚上饿了,能加餐的也只有糙面馒头或者是西北风,只在城里的时候好些,能吃上正儿八经的的饭菜。 这么多年的习惯使然,哪怕是回到了京城,吃的是山珍海味,使的是白玉碗筷,他也从不会浪费一粒米。 顾怜将自己碗里夹了一半给他,才开始小口小口吃起来。 萧迟砚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记起京中那些贵妇小姐们在宴会上也只吃一两口,也不再多言,很快他将燥子面吃完,又拿了一个饼吃。 赵桔在门口打陀螺,闻见香味,他摸了摸肚子,往院里张望了一下,又默默缩了回去,继续打陀螺。 萧迟砚今日发尽数以银冠高束,身着窄袖玄色劲装,衣上通身没有别的花纹,更加将他劲瘦有力的身姿展现出来。 他微微侧首,就能看见女子吃面时腮上鼓起的模样。 还有些可爱。 萧迟砚两三口将饼吃完,见她还在吃面,于是将绿豆汤递给她,“别噎着。” 顾怜接过,状似无意,与他指尖相碰。 萧迟砚已经注意到她这些时有时无的小动作,但是她实在是太过坦荡,又叫他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不过但若是顾怜敢再大胆一些,萧迟砚就会立刻疏远这对兄妹。 女子的指尖上仿佛稍带着些润意,与他掌上的温度不一样,也凉很多。 萧迟砚又看了她一眼,便转过头,看生长着青色苔藓的墙角,忽然觉得好像自己有些奇怪,却不大能说出究竟是为什么。 顾怜吃完最后一口面,见还有一个饼子,便拿起来,掰成了两半,她将大的一半递给萧迟砚,自己留下小的,“萧大哥,我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 萧迟砚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低低‘嗯’了一声。 他的反应被顾怜收进眼底,她装着镇静的模样,其实内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起下一步怎么走。 小黑狗似乎是巷子里唯一一条忙狗,在两人脚侧跑来跑去,馋得不行。 顾怜揪了一块饼给它吃,见它吃得香,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女子的笑声就如银铃一般清脆,萧迟砚默默看着她的发顶,吃饼的速度也慢了些。 小黑狗吃完最后一口,忽然往巷子口看去,见到生人,吠了两声。 顾怜也望去,见巷子口慢慢抬进来一顶碧色的四人抬小轿子,小轿径直在她面前落地。 19 19 这顶四人抬小轿很是精致,就连轿帘都是缎面的。 顾怜在看见小轿的那一瞬,便止住了动作,仿佛是不想面对轿里的人,默默垂下了眸子。 从轿里走出来一衣着华贵的妇人,妇人掀开轿辇,先是打量了一圈这条巷子,然后目光才落在几乎并肩而坐的两人身上。 萧迟砚侧首看了眼顾怜,见两人眉眼间有些相似,知晓是来寻她的,便准备先回院子,可谁知小黑狗咬着他的裤腿,不让他离开。 无奈,萧迟砚只能站起身来。 贵妇人先是蹙眉将他打量了一遍,眸底若隐若现着一丝轻蔑,待到看见黑黢黢的小黑狗时,神色更是不悦。 “小怜,”贵妇人开口,用团扇敲了敲顾怜执筷子的手臂,“我不是教过你,不要吃这些东西吗?晚上喝些白粥,再泡壶清茶,有五分饱腹即可。” 顾怜抬起眸来,在看清贵妇人面容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眼眶有些润意,她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才用平静的声音道:“外祖母。” 贵妇人是嘉州府大户窦家如今的当家主母温氏,虽年逾五十,但保养得宜,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来岁。 自从顾家那日大祸之后,顾怜便再未见过一个亲人。 时隔三年,再见到外祖母,她难免心酸。 温氏眸里也有些润意,但还是一副端庄严肃的模样,看了眼萧迟砚,对顾怜道:“我们进去说话。” 顾怜却拉住萧迟砚的衣袖,声音里已经抑制不住颤抖,“萧大哥,你来我家喝茶,” 她与兄长都不愿面对这世上不多的血亲之一。 虽是血亲,却更像是流着部分相同血液的陌生人。 温氏皱眉,没多说什么,她不愿在外多停留,又看了两人一眼后便进院子了。 萧迟砚垂下头,看着顾怜抓着他衣袖的手,“你要做什么?” 女子似乎因为太过紧张,身子细细轻颤着,“萧大哥,帮帮我们吧,顾怜求你……” 只要一见到温氏,她就想起来,原来对自己那么疼爱的外祖母,也能做到如此冷漠。 顾家被抄家,只余下她与兄长二人,在母亲母家尚在,家大业大的情况下,无一人愿意伸出援手,甚至没有给一个铜板,没有人在乎他们兄妹能不能活下去。 那晚上,顾怜与顾钰兄妹在窦家门前站了一夜,从前那么亲的人,却紧闭门扉,甚至将他们当做乞儿一般驱赶。 在那之后无数个夜里,顾怜都不明白,前一日还张罗着要为自己过十四岁生辰的外祖母外祖父,还有舅舅舅母,为何会冷漠至此。 她现在已经不想了,但是还是不愿意见到这些人。 萧迟砚并不将自己的衣袖抽出来,他弯腰将地上的食盒收拾好,先放在了凳子上,才道:“走吧。” 他在来蕲州前并没有打探过这些邻居的家世,且从前的顾家也好,窦家也罢,虽说在嘉州府算是大家族,但到底只是在南方的一个小州府,也不至于让他在陇右或者是京城也有所耳闻。 嘉州府并不富裕,起码比起北方的州府城池,或者是再往南一些靠海的地方,都是不太起眼的存在。 顾怜感激地看他一眼,待到进了院子,便见温氏坐在石桌旁,身边一个丫环为她倒茶。 顾钰站在厨房门旁,亦是一动不动,任由打量。 温氏看了一眼兄妹二人,道:“小怜,将门合上。” 她似乎想来叙旧,待到门合上后,对二人招手道:“到外祖母这里来坐。” 顾怜则是转头看了一眼萧迟砚,见他点头,才坐到温氏身旁。 萧迟砚想了想,站在了顾怜身后。 顾钰则是久久不动弹,或许对他来说,现在面对温氏,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温氏也不催促,她带来的丫环点了灯,院里便明亮起来。 灯是从顾钰屋子里拿的,小小的一盏油灯还不够,丫环又从顾怜屋里拿了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出来。 温氏忽然想起来,自己这个小外孙女,从前最爱的便是将屋里放许多盏灯笼,说因为这样就算是晚上也能亮如白昼。 若是顾家没有遭遇横祸,在十四岁生辰礼上,温氏要送给她的,是几乎占据了整整半面墙的灯树。 “你们兄妹可有怪我?” 顾怜攥紧了自己的衣裳,并不答话。 听不见兄妹二人的回答,温氏其实心里也明白,当年,的确是他们太过绝情了些。 温氏喝了一口茶,似乎是感觉难以下咽,很快便放下茶盏,“我这次来,是想接你们回去,我给你们兄妹在嘉州府买了一座宅子,你们去那里住,我也好照料一些,银子开销从我账上拨就好。” “我们不去,”顾钰突然出声,他今日还是穿着那件肘上已经磨破了的夏衣,“我与小怜不需要你的施舍。” 温氏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别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你们外祖母,这不是施舍。” “顾钰,你与我这般说话,你学的礼数都去哪里了?”她淡声道:“还有顾怜,你尚待字闺中,便与你身后的男子如此亲密,这几年难道你学的规矩也全忘了吗?” 萧迟砚能够很清楚地看见顾怜的掌间几乎掐出了血痕。 温氏似乎不能够理解,为何两人在短短三年内变化如此之大,还在期待女儿留下的一对儿女都如从前一般乖巧听话。 顾怜颤声答道:“外祖母,这三年里,若是只顾着规矩,人是活不了命的,” “我和阿兄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她不是要诉苦,只想告诉这个依旧高高在上的亲人,他们真实的处境,“阿兄没有银子读书,被书院赶了回来,他没日没夜抄书、替人写信,去码头扛沙袋,背上伤的鲜血淋漓……” “我每天绣一张帕子,晚上不敢点灯,因为灯油太贵了,我买不起,只能借着月光绣,”顾怜哽咽了一声,一滴泪落下来,“但是我只要能和兄长在一起,便已经很满足了,我只有阿兄一个亲人了,外祖母,顾怜不是要倾诉什么,只是想让您知道,我们兄妹二人,如今只能活着了。” “您不要再说接我们回去的话,自从那日起,我和阿兄,便再也没有旁的亲人了,您不是,外祖父不是,舅舅也不是了。” 她转过身,看了一眼萧迟砚,见男子的目光落在自己面颊上,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怜惜,才继续道:“祖母,您可知晓,没有家族庇佑,顾怜这些年,又何止生活拮据一个难处?” “若是没有萧大哥,我怕早就、早就不在人世了!” 话落,她垂首揩泪,顾钰亦是捂住了面颊不语。 温氏默默看着两人,始终没有为自己开口辩解一句。 那日,她是想开门的。 但她身后是自己的丈夫、儿子,而女婿的案子是嘉州府知府亲自定下的,又哪里容许他们反驳,只会将自身也牵连进去。 温氏想牵过顾怜的手,看着她与女儿极其相似的面容,却不敢有更多的动作,只能绷着脸,不让自己眼中的泪流下。 就连这次来,她也是背着所有人来的。 这三年来,她又何尝不是寝食难安,始终惦记着这两个孩子。 温氏大抵还想说些什么,但顾及有外人在,并没有开口。 “我们也有难处。” 温氏抿了抿唇,将有些颤抖的手收回桌下。 顾怜并不想答话,她大抵这辈子也忘不了在窦家门前与兄长苦等的那一夜,忘不了次日清晨外祖父套车出门时看他们的眼神。 是的,其实他们并不是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亲人,而正是见过,才让顾钰决定带着妹妹离开,来到蕲州另谋生路。 温氏闭了闭眸子,她从身旁的丫环手里接过一个木盒子,推到顾钰面前,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顾钰推了回去,垂头不语。 萧迟砚其实没什么兴趣欣赏几人的对手戏,他只是因为顾怜的恳求才过来。 他看着女子的背影,觉得如果可以让她好受些,似乎在这儿站一会儿也不算难受。 温氏道:“顾钰,你没有银子,如何科考?莫非还想又等三年?” “我原先以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当知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就算恨我,厌我,也不该拿自己的前途作玩笑。” 顾钰不语,半晌,才道:“再等三年又何妨。” 温氏将目光转向顾怜,终于还是执起了她的手,望着那张与死去女儿肖似的面容,声音里也夹杂了一丝哽咽,“小怜,你莫非也与你阿兄一般蠢笨?” 顾怜抽回手,站起身躲到萧迟砚身后。 温氏此时才正眼看挡在外孙女面前的男人,不由得悲从心起。 不过她的失态只不过一瞬,很快又恢复。 “顾怜,你与这个男人有情?” 顾怜不语。 萧迟砚闻言轻蹙了一下眉,却还是隔在二人中间没有离开。 见自己一对外孙都如此排斥自己,温氏冷笑一声,“我倒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 “你们两个如今一人不思进取,浪费光阴!一人不知自爱,竟然沦落到要与莽汉为伍?” 20 20 温氏话落,在场几人都蹙起了眉。 顾怜反驳道:“萧大哥不是莽汉!他是我与阿兄的救命恩人,是他替我赶走了半夜翻墙的登徒子,也是他在晚上去替阿兄请大夫!” 女子声音如玉一般脆生生的,萧迟砚指尖微动,视线在她的身上落了落。 闻言,温氏扶住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此次来想接两人回去,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顾怜十岁时定过一门亲事,定的是京中礼部侍郎嫡子齐渊,虽说两人只是父辈口头订婚,但这么多年过去,哪怕顾家早已今非昔比,齐家也没再提过这桩婚事,不过那齐渊却是对顾怜仍旧念念不忘,上个月都还差人送信来。 齐家算是新贵,虽说比不得京城那些底蕴深厚的大家族,但却是从嘉州府一路升上去的,直至现在官居三品,也是无比风光。 若是顾怜能嫁入齐家做儿媳,日后便也跟着前途无量。 温氏将目光重新放到始终一言不发的萧迟砚身上,开始第一次认真打量此人起来,越看,她的神色越发凝重,她在窦家这么多年,见过的人不少,怎会看不出这个男子该是另有身份? 只是…… 温氏收回目光,对顾怜道:“罢了,我不多说什么,免得再惹你们兄妹厌烦,小怜,我再问你一句,你还记不记得齐渊?” 提及这个名字,顾怜一愣,隐隐约约想起来,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面庞温润的少年郎。 但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摇摇头,否认道:“不记得了。” 萧迟砚眸光从顾怜脸上扫过,齐渊他也是知晓的,是与他父亲交恶的礼部齐侍郎的嫡子,同时也是独子,想不到这两人也有过交集。 温氏又看了眼萧迟砚,似乎是要故意说给他听,“你与他有婚约,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你。” 话落,她拨弄了一下茶盖,施施然起身道:“我便言尽于此,剩下的你们兄妹二人自己思量,若是改变主意,写信来嘉州府,我自会遣人来接你们。” 待到她离开,萧迟砚也预备回了,却被抓住衣袖。 这已经是今日顾怜第二次抓他的衣袖。 女子指骨细白,仰起面说话时,望着他的眼神就如小鹿一般可怜,似乎他多说一句话就会让她受惊。 顾怜低声道:“萧大哥,我替外祖母向你道歉,你万不要因此疏远厌恶我与阿兄,好吗?” 萧迟砚启了启唇,待到她松开手,才道:“不会。” 他也有些话想问,却开不了口,只能自己先行离开。 院内只剩下顾家兄妹二人,顾钰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等到顾怜合上院门,他才道:“小怜,你当真不记得齐渊了?” 顾怜现在不仅不记得齐渊,从前的许多事她都不记得了,或者与其说是不记得,倒不如说是不愿记着那些事情,不然总是会想起来,徒增悲伤。 “阿兄想说什么?” 顾怜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下午吃得太饱,一直到现在还是有些胀肚。 顾钰将厨房里切好的甜瓜端给她,想了想,问道:“小怜,阿兄是说如果,如果齐渊当真对你有意,你……打算怎么办?” 甜瓜切的块有些大,顾怜喝了口清水,摇头道:“我太饱了,就不吃了。” “阿兄,你希望我怎么办?” 顾钰沉吟了一下,他眸子半垂着,过了一会儿,才道:“阿兄想的是,就算齐渊当真对你有意,你们成亲了,你没有母家撑腰,在齐家日子也过得大抵不会如意,且齐家只有他一个独子,又怎会甘愿娶一个家世低微的女子做妻子。” “阿兄既然能明白这些道理,我又如何能不知晓?”顾怜仰头看天际清亮亮的月,笑道:“不过是彼时一句玩笑话而已,如何能够当真?竟然还被记了许多年。” 她虽笑着,但笑意并不达眼底,幽幽叹出一口气来,洗漱后便回房了。 · 时至七月,暑热渐升,卯时方至,一轮红日便明晃晃挂在天际。 蕲州城西南有一处大桥,桥下小溪旁有颗几十年的桂圆树,早些年西街商铺还多的时候,总有人去摘,还不等到七八月,树上满满当当的挂果便被摘的干干净净。 这几年西街商铺陆续搬到了东街,再加上此处离学堂也近,人都渐渐往此处聚了,那棵桂圆树便没有人再去摘,前几日顾怜听住在西街的小摊贩子说今年桂圆树上结果格外多。 桂圆是好东西,益气补血,养心安神,就算不论这些养身的好作用,在夏日里浸过井水再送入嘴中,也清甜清甜的。 顾怜吃过早饭,特意换上新的夏衣,便挎着篮子准备出门了。 越往西街走,人越少,等穿过小路到桥下时,她一眼便看见了那棵桂圆树上颗颗金黄的果子。 小溪流淌时发出潺潺声,炎炎夏日也显得清凉许多。 溪水不深,清澈见底,但却很急,后浪推着前浪形成一个个跃起的水花。 顾怜在树下稍微歇了会儿,拿帕子擦额上的汗。 桂圆树的枝丫太重,垂下来的树枝小半已经泡在了溪水里。 顾怜用剪子剪了两颗桂圆,剥开外表的皮,便可以看见里面米汤般透白的果肉,她尝了一颗,的确十分甘甜。 在水里或者是挨着地面的有些有发黑,里面果肉没那么甜,甚至还有些酸。 顾怜看了眼自己胳膊上的篮子,又看了眼高高的桂圆树,决定剪一根枝子下来,再慢慢把枝上的桂圆剪到篮子里。 此处水好又每日都能晒到太阳,没有围墙或者是房屋遮挡根部,稍微离地面高一些的地方果肉都很甜。 她已经想好了,今日摘一次吃新鲜的,明日再拿个大些的篮子来摘了回去晒成桂圆干。 摘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篮子才装满一半,虽说慢了些,但她剪果子的时候仔细,每颗桂圆都个大饱满,非常漂亮。 顾怜累得有些腰酸,在树底背阴的地方打算坐着先歇一会儿,一直到巳时过,她才提着满满一篮子桂圆回去。 方禾苗买完面回来,正坐在门口吃,见她吃力地提着一个篮子,连忙跑过去帮忙,“顾姐姐,你都买的些什么东西,怎么沉得厉害?” “是我在西街摘的桂圆,”顾怜实在是提不动了,此时也不和他客气,待到进了院子,捧出一大把给他,“你尝尝,吃起来还不错。” 方禾苗哪里愿意收她的东西,拿了两个揣进怀里,便笑着跑了。 顾怜失笑,洗了手,见锅里温着饭菜,便先用午饭了。 顾钰出门去街上支摊写信了,要等到晚饭时候才回来。 顾怜吃完饭后将摘回来的桂圆清洗出一部分来,然后用一个稍微小巧些的篮子装着去了隔壁。 萧迟砚打开门,见到女子正提着一篮子桂圆对自己笑。 女子今日穿着一身似乎是新的夏衣,颜色很干净,越发衬得她杏眼桃腮、肤白如玉。 “萧大哥,”顾怜柔柔道:“我今日去西街摘了些桂圆,摘了许多,便想着给你送些来。” 萧迟砚这几日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他此时并不接过篮子,而是问道:“为何要送我?” 但话落,他似乎又已经猜想到顾怜会答什么,于是将门合上,“我不爱吃桂圆。” 顾怜一怔,似乎没料到他是这般反应,很快地,她便答道:“那我便先回了。” 她慢慢转过身,身后的院门已经响起门闸落下的声音。 萧迟砚心底只是有个猜测,他从前见过许多女子,如何能看不出顾怜大抵是对自己有意? 但他只是来蕲州养伤,待到伤好,便会即刻回京,此后二人间便不会再有何纠葛了。 在听见顾怜回答的瞬间,萧迟砚有些想回头望,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 女子的声音似乎有些失落。 萧迟砚垂下眸往回走,但身后又传来似乎是人摔在地上的声音。 他听了一会儿,也没听见隔壁有关门声,于是抿着唇,将门打开。 女子正扶着墙想要站起来,身侧篮子里的桂圆滚落了一地。 萧迟砚静静站在门后能看清她的脸色苍白,眉间轻轻蹙着,额上布满细细的汗珠。 似乎是力竭般,顾怜跪坐在地,捂着心口轻轻喘着气,半倚着墙面。 萧迟砚往前走了一步,又止住了步子。 顾怜站不起来,她今日起得早,又一上午未歇,早就筋疲力尽,强撑着来送桂圆,只不过是想让萧迟砚看看她这幅模样。 她早便听见了轻微的开门声。 身后方禾苗的声音传来,“顾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方禾苗将顾怜扶起来,转头愤愤瞪一脸冷漠的萧迟砚,“顾姐姐都摔倒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扶一下?看来顾姐姐都是白对你好了!” 萧迟砚并不答话,顾怜拍了拍方禾苗的手臂,“禾苗,不要乱说,萧大哥并不知晓我晕倒在地,他也不过刚开门。” 她虽说是这般替门后人辩解着,但眼眸里却浮现着怎么也藏不了的低落。 萧迟砚定定看着她,待看清她睫下的泪意时,身子微僵。 21 21 顾怜回头时,仍旧用余光望着萧迟砚的衣角,她做足了楚楚可怜的模样,但落在旁人眼里又是另一幅情景了。 方禾苗仿佛气急,将她给拉回了院子,便将院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顾怜原本计划还要眼角淌下一颗泪来,却被他打乱,只能忍着哭腔问道:“禾苗,你在做什么?” 方禾苗不知她的计划,在他这段时间的认知里,顾怜绝对对萧迟砚好的是没有二话说的。 他闷闷道:“顾姐姐,你不要再傻了,他那么无情,哪里还值得你落泪?” 顾怜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颇有些啼笑皆非,问道:“你为何觉得他无情?” “顾姐姐你摔到了,他不来扶你,这不就是无情?况且你平日还对他那么好……” 方禾苗的声音越说越小,他虽说只有十三岁,却比谁都会心疼人,就连平日在家里娘亲提个泔水桶都要上去抢着帮忙,哪里还看得了这些。 顾怜扶了扶自己的发,慢慢走在桌旁坐下,喝了口清水将眩晕感压下去,才道:“禾苗,账不是这么算的,也不是所有的账都能算清楚。” 她虽说自己是存了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却得好好教教这个孩子。 顾怜认真道:“禾苗,你只见到事情的表象,见到我与他平日里是走的近了些,或许在你心里,我和他就应该互相有意,但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心意并不是通过三言两语或者是一两个行为举止就能够看出来的。” “我送他糕点难道就是喜欢他?他不理我,难道就一定是讨厌我?” 顾怜见他面色迷茫,也笑了笑,不再多说。 方禾苗听不懂这些,也不大想去懂,一直等到顾怜去午睡了,他才离开,离开时见到院外原本洒了一地的桂圆都已经被捡干净。 他看了眼隔壁紧闭的院门,轻轻哼了一声,便也回了。 萧迟砚剥开一颗桂圆果肉送入嘴中,坐在椅上一时沉默下来,他品尝着桂圆的滋味,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萧迟砚想,或许是他会错了意,又或许是他的确太冷硬了些。 不过他只多想了一会儿,很快就被从狗洞里艰难钻过来的小黑狗吸引了注意。 小黑狗长大了些,不过还是那么圆润,一过来就两只爪子往萧迟砚的身上扒,哼着要吃的。 萧迟砚摸了摸它头,将为它留着的半个牛肉饼给它。 现在小黑狗不再每天按时饭点过来,来的次数比之前少了些,但不变的是每次过来都是为了找东西吃。 小黑狗吃完后,便拽着萧迟砚的衣摆往狗洞的地方拖,然后在洞前不断用爪刨,示意他将狗洞弄大些。 萧迟砚望着两院之间的墙壁,看了眼它圆鼓鼓的身子,又看了眼狗洞,想了想,决定在上面敲块转下来。 但是围墙是砖砌的,他手轻了转便下不来,若是手重的话…… 萧迟砚看着围墙上的裂痕抿了抿唇。 这堵墙的确是用转砌的,但不是用的京城宅院普遍采用的青石方转,而是用几块大小不一的砖头混合木材、泥土砌在一起。 萧迟砚只是想敲一块砖下来,却不料在狗洞上面似乎是两块砖之间的空隙。 眼见着围墙开始岌岌可危,他默默后退一步,然后几个呼吸间,两院之间的墙便塌了一半。 小黑狗也跟着愣了神,它对着这个巨大的‘狗洞’吠了两声,然后摇着尾巴回去了。 顾怜听见动静,还以为打了雷,急急忙忙出来要收衣服,便见到自家院子墙塌了,萧迟砚站在围墙后,神色复杂。 两人都没有开口,顾怜看见了自己挂在竹竿上的鹅黄色肚兜…… 萧迟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看见了挂在竹竿上的鹅黄色肚兜,上面还绣着栀子花…… 顾怜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副场景,她一时半会儿装不出害怕的模样来,将挂着的肚兜一扯,攥在手里便回房了,关门的声音格外大。 萧迟砚:“……” 他立在了原地一会儿,木着脸去街上找砌墙的匠人了。 顾钰今日收摊的早,赚了二十文,还特意买了米回来。 他敲门,见到自家妹妹脸色有些青,还来不及问,便见到自家院子似乎大了许多。 顾钰:“……” 砌墙的匠人正在观察着这几家院子的墙壁,见到顾钰来,便道:“你们家这个院子是打算用青砖砌还是……” 不等他说完,一旁的萧迟砚便道:“青砖砌,尽快砌好。” 匠人点点头,说了明日运砖过来,又量了下墙壁的长度便走了。 顾钰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此时一头雾水道:“萧大哥,我家墙怎么塌了?” 萧迟砚看了眼小黑狗,道:“我上午打了会儿拳。” 顾钰后退几步,见他的确是有一身力气的模样,也信了两分。 “萧大哥天生神力,顾钰佩服。” 两人说话间,顾怜出来摘菜,她走到自己的小菜园前又愣了一下,菜都压死了大半,就连她养的老母鸡也压死了一只。 顾怜沉默了一下准备烧水炖鸡汤,从始至终没给萧迟砚一个眼神。 顾钰见状讪笑一声,道:“萧大哥你别见怪,那只鸡小怜养了两三年,有些感情。” 话落,厨房里传来剁刀的声音。 萧迟砚似乎可以想象到女子因为气急而有些涨红了脸,他眼底流露出一丝不算明显的笑意,淡声道:“待到墙砌好,我再买只赔给她。” “赔不赔太见外了,”顾钰道:“萧大哥晚上过来喝鸡汤?” 萧迟砚摇摇头,“不了。” 他今日将顾怜惹哭了一次,还将她养的鸡和种的菜全都砸死了,的确是不大好再见她。 顾钰又与他闲话两句,便帮着顾怜处理老母鸡去了。 顾怜只要一想起来刚才的事情就有些燥得慌,她面上的红就没退下来过,待到将鸡肉剁成小块后,她去院里打水清洗,又见到萧迟砚正在搬砸下来的石块。 他挽起了半截衣袖,露在外的小臂十分有力,哪怕只是垂在身侧,手背上的青筋一直往臂上延伸。 察觉到她的目光,萧迟砚微微移眸,便与她红透的面颊对上。 他一愣,不知想起什么,耳根竟然也慢慢染上薄红。 22 22 顾怜率先别过脸去,她走到装了大半缸水的水缸前又折返,将水桶丢进井里。 水桶进井发出‘晃当’一声轻响,厨房里的顾钰听见动静出来,正想说水缸里还有水,却见着妹妹瞪了眼自己,瞬时会过意来,心里暗恨她不争气。 “小怜,你提得起水桶吗?”顾钰也开始脸红,几乎是飞快地说完了一句话,“萧大哥,我手上不干净,麻烦你帮帮小怜。” 话落,他便迅速钻回了厨房。 萧迟砚问道:“你需要我帮你吗?” 顾怜的确是提不起水桶,麻绳约莫有两指来粗,她不过向上提了一段,手上就被磨得生疼。 “不必麻烦萧大哥了,”她说着,手上脱力,水桶又掉了下去,“我自己能提得起。” 萧迟砚见她快要被水桶拽下去的模样,站了一会儿,才走上前,“我帮你。” 他还未走近,高大的身影便将顾怜的影子完全拢住。 顾怜装作不自在地往旁退了一步,侧首不看他。 萧迟砚两三下就将水桶很轻松地提了上来,他在顾怜身侧站定,见她如此模样,于是回到自己的院子继续搬石头。 顾怜本还等着他说些什么,半晌听不见声音,于是将水桶里的水倒出来开始清洗鸡肉,她清洗地很仔细,就当听不见一旁的动静。 萧迟砚此时心底也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或许顾怜对他并无旁的意思,单纯只是他想多了。 他看着女子纤细的背影,又看两院之间一地的狼藉,没再多想,选择继续干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顾怜有些怄气地咬了咬唇,将盆里的脏水泼得格外远。 到了晚上,顾怜正在洗漱。 几道黑影悄悄从墙头翻进了院里,他们动作很灵巧,应当是练家子,落地没有一丝声音。 小黑狗是第一个察觉的,只是它还来不及叫就被一块石子儿打晕了。 黑影望着两边的院子似乎耳语了几句,随即分成两拨人马,一队往萧迟砚的院子里去,一队在顾家的院子开始找人。 月残星稀,院子里格外的暗。 萧迟砚正在打坐,听见门外传来的动静,他睁开眼来。 屋外黑衣人将门上麻纸戳破,正打算看一看屋里是谁,便被一根手指戳中了眼睛,发出一声哀嚎。 哀嚎声让隔壁院子顾钰也冲出了门,他看清院内一群来势汹汹的人,心中顿感不妙。 他的眼睛往浴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注意到那边,才大声道:“来者何人?” 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开始与二人缠斗起来。 萧迟砚有武功在身,虽说内伤还未完全恢复,但一对三也还算轻松,反观顾钰那边,就没有那么好受了,他是文弱书生,一人对着两个黑衣人,不一会儿便落下下风来,只能将他们往院子另一边引。 与他对战的黑衣人意识到了什么,动作开始加快,几下将顾钰敲晕后便直接往浴室去。 只是他们还来不及到浴室前,就被一柄长剑拦住了去路。 萧迟砚观察着五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气。 虽说他也不得不承认,顾怜的确是个难多得的美人,却也不至于总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来,这群人当真眼里没有王法吗? 见状,几个黑衣人掏出短刃二话不说就迎了上去。 这些黑衣人武功并没有多好,但是手段阴险,斩杀了两个黑衣人后,萧迟砚也被划伤了一处手臂。 见他受伤,剩下的三个黑衣人其中一个往浴室的方向去,另外两个将他拦住。 屋内,顾怜正焦急地穿着衣裳,她的发上是湿漉漉的,淌着水滴。 见门马上就要被撞开,她却因为太过害怕衣带始终系不起来。 ‘砰’的一声响后,浴室门被撞开。 萧迟砚往里瞥了一眼,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两个黑衣人此时却不欲恋战,转换了方向往顾怜的方向去。 顾怜一只手抓着自己腰侧的衣裳,被一个黑衣人轻而易举地抗到了肩上。 萧迟砚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黑衣人斩杀,然后开始往外追去。 顾怜拼尽全身力气击打着扛着自己那个黑衣人的背,最后发了狠力,在他腰侧咬了一口。 黑衣人吃痛,将她甩在地上,眼底尽是狠戾。 但他还来不及做什么,萧迟砚便已经追上。 萧迟砚将顾怜护在身后,手中长剑上还往下淌着血滴。 顾怜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风一吹,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只剩下两个黑衣人,他们也意识到眼前男子并不好对付,于是左边的黑衣人企图开始打商量,“这个女子是王员外看上的人,你将她交给我们,王员外自会给你赏银。” 听见王员外,顾怜颤了一下,抬头看萧迟砚,却见男子面上是凝冰一般的冷,“强抢民女,你们眼底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见状,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将袖子挽起,露出绑在手臂上的短弩。 萧迟砚神色凝重。 短弩杀伤力极大,更何况在如此短的距离,他就算想躲也躲不了。 正想着,衣摆被人轻轻揪了揪,他侧首看去,顾怜正望着自己,她的声音很低,发丝全都贴在身上,看起来好不可怜。 “萧大哥,”顾怜道:“你让他们带我走吧,我、我不愿你因我而有什么意外。” 萧迟砚抿了抿唇,将自己的衣摆从她手里抽出来,然后转身,对着两人道:“王员外赏我多少?” 闻言,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笑,其中一个伸出五根手指,然后道:“如何?” “五十两?”萧迟砚将长剑入鞘,点头道:“的确大方。” 他垂首,见顾怜已经低下了头,正抱着自己的肩,看起来十分无助。 见他收起长剑,黑衣人也将短弩放了下来,就在他打算去扛顾怜的时候,一柄短剑击中了他的后颈,黑衣人霎时倒地没了气息。 最后一个黑衣人见状连忙逃走,却被萧迟砚毙命。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萧迟砚打算看看顾怜怎么样,却见她蜷缩在墙角,哽咽不止。 他愣了愣,“哭什么?” 顾怜抬起满是泪的眸子,她方才真的以为,萧迟砚要弃她于不顾。 她不答话,泪水沾满了面颊。 萧迟砚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子柔软的身子抱住,顾怜伏在他的胸前,随着她的抽泣声,萧迟砚可以感觉到隔着薄薄衣衫传来的温度。 “萧大哥……”顾怜将他松开,抹了抹泪,“对不住,我以为你、以为你……” 顾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半晌没听见回答,抬首,却见萧迟砚似乎是呆愣住了,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半个莹润肩头都展露无遗,肚兜下的两团也因为动作而露了小半在外。 23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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