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野》 1 “8月27日9点47分,最后一批中国公民乘坐航班撤离加得亚,抵达华京国际机场,同胞们终于回到祖国怀抱。此次撤侨行动圆满完成,所有在加同胞安全回家。中央高度重视此次撤侨……” 云栀坐在阳台的秋千椅上,看着手机里面的新闻,清秀的眉头微微拧着。 今天是11月3日。算算日子也挺恍惚的,距离撤侨结束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而她也在这段时间里看了无数次这条新闻,反复播放,内容都快能背下来了。 他安全回来了吗?这一次,他还会失约吗? 云栀不知道。 于她而言,能做的唯一事情好像只有等待。就和过去那些年一样。 一个电话打断了手机里新闻页面的播放。云栀接通了电话。 “喂,哥?” “我还有十分钟到你家楼下,收拾一下可以下来了。”云祁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 “好,我马上。” “没事,不着急。” 电话挂断,云栀退出了新闻播放的页面,熄了屏,站起身往客厅里面走。 她捞起沙发上的白色呢绒大衣,往身上一套,走到客厅斜靠在墙边上的全身镜面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 镜子里的女人长相温柔,眉清目秀。乌黑长发披在肩头,几缕碎发垂落耳边,显得自然随性。云栀大衣里面穿的是浅米色的贴身内衬,衣摆束在卡其色长裤里,提高了腰线。她的身材本就纤长苗条,这样穿显得比例极好。 云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收拾还算得体。时间差不多了,她走到门口,换了一双中长的黑色马丁靴,拿起鞋柜上面的钥匙,出门。 云栀到楼下的时候,云祁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云祁是云栀同父异母的哥哥,大她三岁。他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工作,这几年他们的父亲云成身体不好,就把云祁叫了回来,接替他掌管公司。 云祁管理公司颇有手段,一进公司就大刀阔斧改革,开辟新的市场和产业,云家的公司在他回国三年以后势头大好,市值翻了一番。 云祁长相俊朗,五官立体,有一双极好看的丹凤眼,眉眼不笑时常常难以让外人猜透心里想法。两个人虽然有一个爹,但长相并不相似,各自随自己的母亲更多。 当年云成和前妻和平离婚,和云栀的母亲也是离婚两年以后才认识,生下云栀。所以他们兄妹俩之间没有什么矛盾,云祁回国以后相处十分和谐。 今天他们要去的是城南的清鸣寺,是邹苒吩咐他们去给云成祈福的。 云栀小跑过去,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坐进去,关上车门。 “不是说还有十分钟的吗?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跑什么,就是怕你急才说的十分钟。”云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 云栀笑了笑,系上安全带,“出发吧,去晚了路上堵。” “好。” 车辆出了小区,行驶进入主路。 云祁开口问她,“最近工作室搬迁的事情顺利吗?” “还可以,合适的选址已经找到了,合同谈得七七八八,马上要签了。” “嗯,有什么事情记得找哥。”云祁打了左转向灯,一边转弯,一边和云栀说。 “放心吧哥,都能处理好。”云栀瞥见云祁车上挂的玉佛吊饰,“我以为你在国外呆久了,不爱信这些。” 云祁顺着云栀的视线看了一眼,“朋友送的,看着好看,就挂上了。” “那你呢,苒姨让我们去寺庙,你信这些吗?” 云栀淡淡地摇了摇头,“说不清楚。”她抿唇思考,“但其实多数时候我算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说不信吧,又好像是信的。说信吧,她也不算是个十足诚挚的信徒。 只一句说不清楚最合适。 - 车走了一段盘山公路,在停车场停好。两个人下车,踏上一层层石阶,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他们跨过寺庙圆形拱门下的木门槛,进了寺庙。 清鸣寺地址偏僻,环境清幽,脚下是一块块方正石砖铺平的路,青苔沿着砖沿生长,深青浅绿点点排开。寺庙最中间有一颗银杏树。 银杏树主干粗壮,向上蔓延出无数的枝蔓,树荫笼盖着一方净土。十一月份银杏叶最盛,一把一把黄色小扇簇拥着。不少叶子掉落,在地上一圈铺满了金黄。时时风起,飘落悠哉,不急不缓。 有穿着灰色罗汉裙的僧人在扫落叶,却偏偏有意把这一圈银杏叶留下。也正因如此,这颗年岁已久的银杏树,成了一方景。 钟声悠远,角落祈福树红绳随风飘荡。 云栀一进寺庙,就被这种静谧幽静的禅意所吸引。也是,无论是不是信者,踏进这清幽地,心境就容易变化。 两人进了大殿。金身佛像巍峨,佛祖面目慈善。 云栀和云祁各自点了一炷香,在佛像面前跪拜,祈祷父亲身体安康。 结束以后,云祁见云栀又问僧人要了一炷香。他问她,“你还要给谁祈福吗?” “给一个混蛋。”云栀想到岑野,语气稍变,脸色微冷。 面前高大的佛像面容和蔼,周身弥漫祥和。佛像面前,云栀跪于莲花跪垫,闭着双眼,手持那一炷飘着袅袅青烟的香。 人都说,心诚则灵。我虽不是最虔诚的信徒,但此刻全是诚心。佛祖,可否保佑岑野,永远平安健康。 - “奶奶跟你说啊,你在医院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来这里给你祈过福,现在是一定要来还愿的。还有,你没回季家之前,我也给你在寺里求过,求菩萨让我们找到季家的孙子,这不都是显灵了。” 岑野的奶奶吴月佝偻着腰,拄着拐杖,在岑野的搀扶下往寺庙里面走。老人家头发已经花白,但是精神气特别好,一路过来都在和岑野讲话。 岑野父母都是缉毒警察,在执行任务中英勇牺牲。而岑野因为一些意外,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后来被岑家领养,大二那年才被季家找回去,是季家的长孙。吴月对自己的孙子宝贝得很。 但岑野的工作特殊,吴月是心疼都没处疼。 在这次撤侨行动的尾声,岑野在战火中为了保护一位侨胞,受到枪伤,子弹打进胸腔,位置离心脏极近。 他差点在手术台上永远下不来。 可模模糊糊的潜意识里,岑野总想着有一件事还没有做——他还没有告诉云栀,他爱她。 很爱很爱。 医生说他能活下来,实在不容易,算是个奇迹。吴月对他就更加宝贝了。 做完手术一个多月以后出院,他被老人家关在家继续养身体,直到复查确定无恙,吴月才带他来寺庙还愿。 “行,奶奶,都听您的。”岑野扶着她小心地跨过木门槛。 走到银杏树下,吴月用手背拍了一下岑野的手臂,“你等我一下,我去那边和住持说几句话,你就别过去了。” “好,我在这里等您,您慢点走。” - 云栀和云祁从正殿出来。 “清鸣寺的素面很好吃,要不要在这吃一碗?” 云栀低着头给邹苒回消息,嘴上应答着,“好啊,很久没……”吃面了。 话音未落完,云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熟悉的身影。她整个人都定在原地,剩下几个字像是卡在了喉咙里,说不出口。 云祁见云栀不再往前走,偏过头看向她,问她,“怎么了?” 在云栀抬头的那一刻,岑野也正好转身,目光停落在不远处的云栀身上。 一阵风吹来,香火缭绕,银杏叶又纷纷扬扬地落下不少。两道目光就此交错。 云栀的眼眶霎一下就红了。 岑野立在银杏树下,身形挺拔。他穿着的黑色冲锋衣,气场不同于在加得亚穿一身作战服的凛然严肃。头发好像也长了,额前有了碎发。男人深邃眉目依旧如初,尽管此刻没有什么表情,却不藏骨子里的桀骜。 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固执一如他把她送上撤侨的飞机时的情景。 时隔两个月,再次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岑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尤其是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长相突出,板正矜贵的男人。 云栀鼻尖忍不住发酸,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感,在见到岑野的那一刻瞬间蔓延在心头,游荡在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里。 原来他已经回来了,可回来了也没来找她。就和那年一样,只有她自作多情。 她怎么这么傻,还在这傻傻地为他祈福。 是云栀先收回的视线。 她伸出手,握住一旁云祁的手,偏头看向他,眉眼弯着,声音温柔,“阿祁,我们走吧。” 寺庙太过安静。 安静得岑野可以听到云栀对身边男人的亲昵称呼。 岑野目光落在眼前两人牵起的手上,浓黑的眉不自觉地下压,眼神微抬望向她身边的男人,难以掩藏一种明显的敌意。 心口翻滚酸意,浓而烈。 伤口好像又开始痛了。是因为靠心脏太近了吗。 2 时间回到两个多月前。 加得亚是一个古老的国度。 这里国土面积不大,自然风景绮丽,经济发展滞缓。经济发展不起来主要是因为几年前加得亚遭受过两次武装袭击。无论是外贸投资还是人口迁徙都要考虑安全因素,很少选择这里。近几年形势稍稳定,在这里工作、留学或是入境旅游的中国人数量也略有上升。 云栀这次前往加得亚是为了拍摄加得亚的一座古城奇特夫。奇特夫古城有三千年的历史,拥有很多人类文明遗迹,但随着近年自然环境的变化,气候越加恶劣,这些遗迹不断减少、消失。 奇特夫是云栀一直想要来的地方,最近家里面又开始催相亲,催得她心烦,正好这段时间没什么工作,云栀就想出来躲躲。 白天到达奇特夫以后,她在古城拍了一天,晚上回到酒店已经累得不行。云栀洗漱一番,就沉沉入睡了。 清晨五点,还在睡梦中的云栀被轰响声吵醒。 她醒了醒神,刚要拿起手机,突然又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这一下子困意全无,她意识到不对劲,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看向窗外,只见远处冒出滚滚的黑烟,猩红的火光照亮了遥远天际。她又看向楼下,人流混乱,不像来时那样有秩序。 云栀的心里面一咯噔。不会这么倒霉吧。 走之前她的朋友应碎还提醒过自己,加得亚这几年虽然形势比较稳定,但不建议自己一个人去。 不宜多虑,她拿起手机,这才发现自己开了静音,凌晨一点的时候手机已经收到了大使馆的电话和短信。她迅速回拨。 不到两秒大使馆的人就接起了电话。 “你好,这边是中国大使馆。”对方的声音有些急促,背景嘈杂。 “你好,我现在在奇特夫的17号街维奇酒店1531,我附近发生了爆炸的情况,好像是有动乱,但是我不太清楚。” 对面的声音更加严肃,快速回复她,“好的,收到,马上会有人来接你,现在奇特夫西部突然出现武装暴乱,进入奇特夫道路已被大量封锁,大使馆人员难以进入,我国已派出军事力量进行营救。所在地暂时安全的情况下,请你务必、务必不要随意走动,带好自己的护照和身份证明物品,救援人员很快会到达。” “好。”说话间,又是一道轰炸声,云栀的心紧了一下。 “请不要慌乱,保持镇静。” - 大使馆在深夜收到武装暴乱的消息以后,第一时间联系在奇特夫和周围城市的中国公民,同时中央与加得亚政府取得联系,申请授权我国军用直升机进入加国领空,并派出军事力量进入加国,唯一目的是救助、营救本国国民,绝不干涉内政。(1) 军用战斗机上。 “我们现在收到的情报是,在西斯雅城有19位中国公民,在奇特夫有6位。a组b组前往奇特夫,c组d组前往西斯雅城,地址会传到定位设备。” “西斯雅城离奇特夫很近,受到威胁的可能极大,c组d组尽快进行人员撤离。a组b组需格外注意,奇特夫西部已经有武装冲突,务必保障人员安全,必要时可以使用武器。另外,一切行动听各组组长指挥。” “收到。”对讲机传来声音,被分成四个小组的队员分别回答,声音整齐坚定。 “这次撤侨行动,锋鹰突击队务必保证把每一位中国公民安全带回家,能不能做到?” “能!” 岑野穿着一身黑色作战服,黑色面罩之下的薄唇紧抿,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锋利,神情凝重。 - 云栀总觉得,炮火声在靠近。她有些坐立不安。 突然,她听到楼下的街道出现枪声和尖叫声。她掀开了一点窗帘,从缝中往下看,几辆军绿色的越野车开过,车顶还飘着奇怪形状的旗帜。 那不是加得亚的国旗。 捏着窗帘的手不自觉越来越用力,骨节泛白,鼻尖冒出细小汗珠。 突然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云栀猛地看向紧闭的门板,呼吸停滞,心突突地跳着。 “里面有人吗?”随敲门声响起的是一道人声。 说的是中文!而且这道声音有点熟悉。 云栀快速跑到门口,隔着门板确认,“是大使馆的人吗?” 门口的岑野听到门里面的声音,再次要落下的手顿住。 “我是中国军人。”他紧盯着门板,心里莫名有一种担忧——希望只是声音相似,但开门看到的人不是她。 听到让人一下充满安全感的几个字,云栀快速打开了门。在看到门口站着的人以后,她的瞳孔收缩,眼眶一下子湿热。 眼前的男人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云栀几乎一秒钟就确定,这是岑野。 岑野也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和云栀再次见面。她穿着白色的睡衣睡裤,外面穿着一件外套,头发披散着,眼眶还有些微红,显然是有些被吓到了。 “里面还有人吗?” 即使彼此都认出了对方,他们也没有时间相认。 “没有了,就我一个人。” 他的眉心微微下压。来加得亚的中国人不多,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快速脱下防弹背心,给云栀套上。 “跟我走。” “好。”云栀拎起相机包,舍弃了其他所有行李,跟着岑野往外跑。 一辆军用车停在了酒店门口,一群男人下了车,头上都扎着红色头巾,笑容狰狞,拿着手里的长枪朝着天上开了几枪。 岑野看了一眼走廊的窗户,意识到形势严峻,拉着云栀往顶楼跑。 云栀这些年经常自己一个人出门旅行,自我保护意识很强,在等待救援期间已经换上了带来的最轻便的一双鞋子。 她平时锻炼虽然不算少,但是被岑野拉着这样爬楼梯,也还是有些力不从心,难以跟上。 岑野回头问云栀,“跑得动吗?” 云栀喘着大气回答,“还……还可以。” 岑野停下脚步,把云栀横抱在怀里。云栀没想到会被岑野抱起来,轻呼一声,下意识勾住岑野的脖子。 “抱你上去,这样速度更快。”岑野解释。 无线电对讲机传来声音,“岑队岑队,附近有干扰和炮火,直升机目标太明显,没办法在楼顶停了。b组已经接到另外五个人,他们已经撤离前往首都诺尼。” 岑野早就料到这件事,一边快速抱着人往楼上跑,一边镇定回复,“收到。你们先离开这里,人我已经找到了,我们会想办法撤离,随时做好支援准备。” 云栀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听到“炮火”这类词,搂着岑野的手下意识收得更紧。楼梯间外面的声音也越来越哄乱。 岑野注意到怀里的人在紧张,在加快速度上楼的同时,目光瞥向云栀,她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额头有汗珠顺着额角流下来,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云栀。”他叫她的名字。 “我是什么身份?”他问她。 云栀想起岑野在开门前说的那句话,回答他,“中国军人。” “我是中国军人,所以请相信我,我会带你安全回家。” 岑野长腿几阶几阶一越,速度很快,却丝毫不影响他说话时语气的平稳和笃定。 云栀心中动容,身体里的紧张和不安因为他这句话消散了不少。 话音落完,他们已经走到了顶楼。 通往天台的铁门被锁上了,岑野踹了两脚,没能踹开。他在心里面骂了一句,随即把云栀放下来,“你往后退。” 说完以后,岑野掏出枪,上膛,扣动扳机,朝着门锁开枪。 “砰”地一声,锁链掉落,岑野把门踹开,拉着云栀的手臂往天台走。 这家酒店有八层高,天台和其他楼房相连接。 岑野让云栀在角落先蹲下,自己伏身快速朝着天台边缘走,观察楼下的形势。 很显然,这家酒店很快会被武装分子占领,楼下已经有不少人被抓起来了。 他观察了一下周边的情况,跑回去拉起云栀,“这里的天台都是连着的,我们从天台走。” 岑野护着云栀,带着她从天台离开这家酒店。 两人一路向西跑。谁知道拐弯以后,在天台遇到了两个武装分子。 那两个人块头都很大,在楼顶靠着建筑抽烟,显然也没有想到会遇到他们。两个男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站直了身,眼底流过令人恶寒的流气。 其中一个扔下手中的烟,脚踩上去撵了撵,朝着云栀喊,“beautifulgirlehere,baby!” 说完以后,他看向另外一个男人,两个人猖狂地大笑起来。 3 岑野伸手把云栀护在身后。 “keepaway!wedon''twanttofightwithyou!”岑野微眯着眼,厉声警告。 对面两个人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从一旁的木桌上捞起身边的枪,刚刚没出声的男人双手一摊,斜着唇,语气猖狂,“wewant!” 岑野目光紧紧盯着前面两个人,微侧头悄声对云栀说,“等会不管发生什么,往反方向一直跑,不要停。” 说着,他捞起身边堆积的一个木箱,朝着两个人扔过去,大喊一声,“跑!” 云栀甚至没有时间经过大脑思考,只是跟随岑野的口令,腿动了起来,快速朝着反方向跑开。岑野拎起角落里的蛇皮袋子,往空中一扬,瞬间石灰粉尘弥漫空中,隔开了云栀和岑野。 云栀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眼中只有灰白一片。 她一直跑着。 脚下撞到突出的铁丝,云栀摔了一跤,手中的相机包随之掉出,掉进了地势较低一边的建筑垃圾中,对她来说想捡的话没那么容易。 但相机里面有很多重要的照片。 云栀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粉尘散去,三个人陷入混战,对方的枪被岑野一脚踢到几米远。 岑野的话回响耳边。不行,不能停下。她现在没有时间去捡它。 她继续往前跑。 突然从天台边爬上一道人影,她定睛看,和岑野穿的是一样的作战服。 “是中国人吗?”对方问。 云栀停下了脚步,汗水沾湿了她的头发,她大口大口地喘气,“是。” 对面的人对着无线电对讲机说,“人已接到。” 说话的人叫林度,是a组的队员,岑野叫来接应的。 说完,他对云栀说,“我是岑队派来接应的,快跟我走吧。” “那岑野怎么办?对面有两个人,他们手上有枪。”云栀下意识地问。 林度听到云栀直呼岑队的名字显然愣了一下,难道这两人认识?他可不觉得岑队会轻易和女人介绍自己,更别提这种情况下。 但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放心吧,岑队不会有事的,我们先离开。” 他可是锋鹰突击队的队长,这名头可不是吃素的。 云栀跟着眼前的人通过外部楼梯往下跑。跑到一楼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到了相对安全的角落。 云栀拉住林度,眉间满是担忧,“他真的没事吗?” 话音刚落下,只见一道身影从远处的楼顶跳落至下一层的挡板,又抓住外围的直梯迅速往下降落,再跳至另外一个平台,最后借着栏杆翻越,稳稳当当地跳落在地面。 身手十分敏捷。 岑野走到云栀的面前,把挂在脖子里的相机包递给她,目光凝视着云栀,尽力收敛自己眼中的情绪,语气不清地回答,“第二次给你捡相机了。” 第一次是在高三。 云栀接过相机,眼睛却盯着他身上扫,似乎害怕在他身上发现什么伤口,语气紧张,“你没事吧?” “有事啊。”面罩之下的唇勾起,语气吊儿郎当的,“作战服都脏了。” 他这么说,显然是在缓和气氛。 毕竟眼前的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现在的脸都吓得煞白了。 一边的林度就跟见了鬼一样挑了挑眉,看着自己平时铁汉无情的岑队,对着人姑娘说话声音温温柔柔的。 云栀瞪了他一眼,可是眼眶里的泪水却一下子蓄满了。 她转身。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样。 岑野又深深地看了她的后脑勺一眼,知道现在还不是安慰的时候,他对着林度说,“我们一前一后,护送她离开。” “是!” 岑野走在前面,林度走在后面,三个人走出角落,往街道上走。 刚刚两人在楼顶跑了很多路,是按照之前岑野在飞机上侦查的路线跑的。这一段街道人少偏僻,还算是安全。 可走到一个拐角,岑野举手示意后面两人停下。他耳朵灵敏,大概是听到了什么,谨慎地从墙边探出头。只一秒就探回,对着身后的林度说,“目测至少七人,都有枪,看样子这里走不通了。” “amy联系到了吗?”岑野问林度。他们这次收到紧急任务以后,第一时间集合队伍乘坐直升机飞往加得亚。但是岑野现在需要一辆车,他能想到的唯一能快速提供帮助的人就是amy了。 amy是加得亚退伍女兵,她的丈夫john曾经也是一名军人,和岑野在国际比武大赛上认识。两人是青梅竹马,入伍之前都在中国待过几年,都会说中文。不幸的是,john在之前加得亚另外一个地方的武装暴乱中牺牲了。 “联系上了,在赶过来。”林度把定位设备给岑野看。 岑野看了一眼定位设备,对林度说,“这边道路窄小,车辆没办法通过,我绕路去吸引注意,你带她先走,去找amy带你们离开。” “是。” 岑野抬脚刚打算离开,云栀用手拉住他的衣服。岑野回头,看着云栀清澈眼瞳中流露的担心,伸手十分自然地在云栀的头上揉了一把,“放心。” 一旁的林度瞳孔震惊,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岑野说完以后,就贴墙转过墙角,去吸引注意。 林度拉着云栀一路往前跑。他们又跑过两条街道,这一片比刚刚那一片要狼藉得多,显然已经被武装分子扫荡过了,路边的店铺砸得精光,还有尸体。 云栀不敢多看,弥漫的硝烟和血腥味已经让她觉得生理极度不适,再加上她已经跑了很久了,只觉得自己的胃像是在被人一轻一重揉捏着。 云栀不敢想象这是真实发生的。翻仰的汽车,碎裂的玻璃门,烧黑的街牌,横倒的路灯,躺在地上的人胸口刺着长刀,血流一地,暗红凝固。 这都是恶魔的手笔。 云栀突然看到了什么,叫住林度,“等一下。” 她跑到一辆车边上,用力想要拉开车门,她回头朝着林度喊,“小孩,小孩还活着!” 林度也跟着跑过去,咬着牙使劲把锁死的车门打开。 坐在副驾驶的母亲额头满是血,显然已经身亡。她的双臂紧紧地把怀里的孩子护着。云栀刚刚是看见他的手在动。 云栀把孩子抱了出来。孩子大概不到三岁,额头上沾着母亲流淌下来的血迹。随着云栀的动作,血迹粘在了她的外套衣袖上。 他的眼睛很大,但眼里饱含恐惧,像是被吓懵了,憋着哭不出来。 林度把孩子接过手,“我来抱吧。” 云栀自知抱着孩子更跑不快,“好。” 两个人没多犹豫,继续向前跑。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朝着他们的方向开,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林度立马张手护住云栀,直到车窗摇下,出现一张女人的脸,女人说着不太标准的中文,“岑野的队友吗?” 林度把手放下,“amy?” “是的。快上车。” 两个人快速上车,林度坐在副驾驶,云栀坐在后座,林度把孩子递给云栀。 amy的中文带着口音,问他们,“你们岑队呢?” “amy,可能还需要麻烦你去接一下他,我给你看定位。”说着,林度把定位给她看。 “ok,noproblem.”amy瞥了一眼定位,就清楚该怎么开了,她一把转弯,踩油门加速往前开。 与此同时,林度联系岑野,“岑队,我们现在过来接你。” 后座的云栀一手抱着小孩,一手替他擦拭着额头的血迹。小孩一点一点转头,看向窗外,眼里的恐慌尚未消除。云栀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在他耳边温柔安慰,“don''tbeafraid.justadream,justadream.” 大人要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孩子不该。所以她选择了欺骗。 车停了下来。 没过几秒,岑野从二楼一跃而下,快速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来。门一关上,amy就启动车,朝着林度说的位置出发。还算幸运,之后的路都比较安全。 岑野为了甩开他们,跑了好多的路,现在气微喘。 门关上以后,他第一时间看向云栀,注意到她外套上的血渍和怀里的小孩,“外套上的血怎么回事?” 他平时在队里严肃惯了,这时候过于紧张,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两个度。 有点凶。云栀都被吓了一下,更别说她怀里的小孩,现在一个劲儿往云栀怀里钻。 林度先接的话,“岑队,你别这么凶啊。云小姐没事,血迹是小孩子母亲的。是云小姐发现的孩子。” 岑野戴着黑色露指手套的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瞥向云栀,声音降了下来,“凶……凶吗?” “嗯。”云栀抿了抿唇,点头。 “抱歉。” “没事。你……没受伤吧?” “没有,放心。” 云栀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收回目光,低着眉眼轻拍孩子的背。 但这一下情况好点了,两个人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岑野又瞥向云栀,过了几秒才不舍地收回视线,看向前面开车的amy,“amy,谢了,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客气。你们也救了我们国家的孩子,算是还了。你们是要去诺尼吗?” 诺尼是首都,军事力量相比这里完备,现在还是安全的。 “是的。”他又转向云栀,话是对云栀说的,“撤侨的飞机在诺尼,等会到了一个地方,我们坐直升机送你过去,坐上飞机就安全了。” “那你们呢?”云栀下意识地问。 岑野没回答,只是那双锐利深邃的眼睛仍旧盯着云栀看。 云栀懂了。任务尚未完成,他们是军人,要保证每一个中国人的安全,还不能走。 坐在前排的林度对着amy说,“你等会要不要坐我们的直升机一起去诺尼?” amy笑了笑,“麻烦你们把这个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不了。在这里能救一个救一个。这片土地,我和它同生同死。” 云栀看向开车的amy,她的皮肤虽然不算细腻,五官很好看,头发是金色的。而此刻比外貌更吸引人的,是amy说的话。 这片土地,我和它同生同死。 车里氛围沉重。大家都知道这句话的份量,不禁对amy充满敬意。 4 车在一片旷野停下,不远处停着一架黑色的直升机。 云栀抱着孩子下了车,岑野和林度站在她的身后。三个人看着车里的amy。 amy摇下车窗,探出头,弯着唇朝着三个人挥了挥手,“一路平安。” 太阳已经爬出天际,金色的光照耀在amy的脸上,柔和了她的轮廓,让她的形象更加伟大神圣。 云栀虽然和amy才认识,但还是忍不住替她担心,“amy,注意安全。” amy食指中指并拢,在额头上点了一下朝她示意,“放心。” 她关上了车窗。越野车快速调转车头,朝着来时的路开回去。作为一名退伍军人,她要尽自己最大的力,能救一个救一个。 日照热烈,泥土路上的黄沙扬起一片。明知这归路是不归路,却依旧扬沙疾驰。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1) 多年前在课本上学到的诗句,如今有了最真实的理解,云栀这才真正读懂那字里行间的豪情与悲壮。 - 他们几个人上了直升机。直升机上还有一个队员,叫李勉,是锋鹰最年轻的队员。等到直升机开起来,李勉向岑野汇报情况,“岑队,其他三组已经把人都接到了,b组已经到达诺尼,但是陈队说他们那边有一个是从医院接出来的病人,刚做完一个大手术,能短程坐到诺尼,但回国的长途可能会有问题。” 陈队是锋鹰突击队副队长,名叫陈宋,带的是a组。 “向大使馆那边汇报了吗?” “已经汇报了。他们说会想办法申请中途在友好国家停机,把人送过去先治疗。” “好。”岑野对讲机呼叫陈宋,“陈宋,机上注意病人情况,告诉大使馆你们到达诺尼的时间,和他们配合,争取给出最快的医疗救援。” “收到。我们还有十分钟到达诺尼机场,现在病人情况良好。”对讲机那边给出回复。 岑野又继续给其他几组作出指示。 云栀坐的位置是在岑野对面。眼前的男人不慌不忙地处理着各种棘手的事情,有条不紊,沉着冷静,和从前她认识的他相比更加成熟。 她看向窗外,现在他们已经离开最动乱的奇特夫,前往首都诺尼。 也意味着和岑野的短暂重逢快要结束了。 怀里的孩子已经被云栀哄睡了,蜷缩着身体,嘴里还含糊地发出类似“mum”的声音。 云栀的思绪仍旧混乱,还没来得及从刚刚遇到的那些事情中走出来。 “喝水吗?”岑野带着黑色露指手套的手伸到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中拿着一瓶矿泉水。 云栀还在愣神,没注意对面岑野的动作。 “阿栀。”岑野又叫了一声,嗓音低沉,似乎还带着些试探。 阿栀? 坐在一边的林度和李勉互相对视着,眼里都藏着震惊。李勉表现地更甚,他的眼神朝着一旁的两个人瞥了几次,示意林度这到底怎么回事。 林度眨了眨眼,轻摇头表示:我也不知道。 云栀突然听到熟悉而亲昵的称呼,倏然回神,心底最僻静的幽潭像是突然被一颗石头砸了进去,泛起一圈一圈涟漪。 她回过头,看向岑野,清亮的眼瞳里饱含复杂。 “喝水吗?”岑野又问了一遍,脾气好得不像话。 云栀视线落在那只滞于空气中的手,“不了,谢谢。” 岑野的眼皮微垂,手却没有收回,“喝点吧,你刚刚跑了很久。” 一边有眼力劲的林度伸出双手,轻声对云栀说,“孩子我来抱。” 说着就把小孩轻轻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云栀身上的份量一轻,手反而不知道该放哪,尤其眼前的男人还这么固执地让她喝水,她只好接过水,拧开瓶口。 确实是渴了。刚刚担心惊慌占据了她的所有情绪,弱化了其他感觉,这下嘴里有水滋润,口渴的感觉反而上来了。她一下子喝了好几口。 等她喝完,对面的手又重新伸过去,云栀望向他,表情有些疑惑。 “给我。” 岑野就说了两个字。 云栀下意识地把这瓶矿泉水还给他。谁知道岑野接过以后,单手旋开了盖子,若无其事地仰头把剩下的仰头灌完了。 这是她喝过的水! 云栀眼睛睁大,双唇微张,耳尖也悄然染上了一点红。她想出声控诉,可碍于边上还有他的队员,她又不好意思说些什么。 能说些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喝自己喝过的水?还是说他们已经分手了,能不能不要这么没有边界感? 林度和李勉此刻眼观鼻鼻观心,意识到旁边两人的磁场不太一样,都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岑野自然注意到了云栀的表情,十分自然地回答,“不能浪费。” 云栀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出自己心里想法的,收回了视线,低声,“哦。” 好,是她想太多了。 云栀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防弹服,她脱了下来,递给岑野,“忘了还你了。” “嗯。” 岑野接过防弹服。 “为什么要来加得亚?”岑野重新穿上防弹服,又突然开口问她。 “来拍奇特夫古城。” 她简简单单回答了他两个字。没告诉他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躲避相亲。没必要。 “这些年……经常一个人出国?”岑野又问。 “嗯。” 又是一个字。 岑野听着她能省一个字就省一个字的冷淡回答,甚至不比在刚才那些紧急关头时对他的态度来得好。至少那些时候,她还会遵从内心,表露出对自己的担心。岑野心里明白,她还在怨他。 也是,谁让自己当年失约了。 “以后出国尽量去安全一点的地方。”岑野提醒。 “谢谢岑队长的提醒,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劳您费心了。” 云栀话里话外都在和他拉开距离。 岑野从鼻腔发出一声哼笑,眼底划过落寞。她真是脾气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下次不一定能给你捡相机了。” 他这话似乎有深意。 云栀不傻,能听得懂。但她讨厌听到岑野说这种话。 很烦,尤其是在这种危险尚未消除的时候。 她不再说话,也不想回他。 - 加得亚国土面积不大,从奇特夫到首都诺尼也不过四十多分钟。 临近降落,云栀从窗户朝地面看,已经有三架来自中国的飞机停在机场,准备迎接在加侨胞回家。 机身印着的那抹红色莫名让云栀触动极深。 身在异乡,侥幸逃离战火,背后还有祖国作为最坚实的依靠。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让云栀庆幸和骄傲,自己是华夏儿女。 直升机停在停机坪上。岑野先下去,朝着舱门内的云栀伸手。 云栀看着站在地面的岑野,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踩在舷梯跳下来。 等到她站稳地面,岑野就松开了她的手。 云栀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握了握拳头,试图留住他指尖的温度。 留不住。和人一样。 林度和李勉下来以后,林度朝着岑野使眼色,“岑队,我们把孩子送到他们这边的救助站去,你去送云小姐登机吧。” 岑野微眯眼,吊着的眼梢仿佛在说:你在命令我? 林度手里抱的孩子已经醒了,他朝着云栀伸手。云栀走近他,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孩凑过去,在云栀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云栀顿时热了眼眶,拇指轻轻抚着小孩的脸,只听到一直沉默的他突然开了口。 “iknow,notadream.” 这不是梦,这就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她改变不了,云栀的眉心轻压。她不知道这场人为的灾难会给这个孩子造成多大的阴影。 “thankyou.and,bye.” 云栀听到这话心里面泛滥起苦涩,但她尽可能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温和地对孩子说,“don''tbeafraid.growupwell.” 岑野敛着眼皮,伸手拍了拍云栀的肩膀,以示安慰。 “走吧。” 林度和李勉带着孩子离开,岑野则是带着云栀去她登机回国的地方。 前面就是临时登机口了。 岑野知道,自己只能送到这里了。 “就是前面了,回去照顾好自己。去吧,阿栀。” 岑野状似无意地又喊了一声她阿栀,其实话语里满是自己的私心。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这样喊她的名字。 云栀站在他身边,看着前方排队登机的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了。”岑野回答得干脆。 云栀垂在一边的手指尖蜷缩,藏住眼底的失落,“好。那我走了。” 云栀一步一步往前走。 岑栀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脑子里突然涌一股冲动,驱使他开口喊住她,“云栀,当年……” 话音未落,云栀转身,“岑队,有些话不如等你回去和我说,宜北,我在那等你一个解释。” 说完,她顿了顿,“岑野,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这次不来找我,我们以后永远不见。” 岑野听了她的话,状似漫不经心地勾唇一笑,但是没有出声回应。 加得亚形势瞬息万变,今天还安全的诺尼明天也可能会沦为战火的牺牲地。现在虽然大部队已经开始撤离,但他们都不知道后面会不会还有什么变故。 两人心照不宣,彼此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岑野心里明白,云栀这么和自己说是因为想让他平安回去。 他们固执地看着对方,像是要看到终老为止。可她没有朝他走一步,他也没有资格往前。 是岑野先转身离开的。 风凌乱了她的头发,云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拢了拢自己的手臂,低声轻喃,“岑野,这次让我等到你,好吗。” 5 飞机起飞了。 云栀的位置靠窗。她看向窗外,遥遥望见岑野在和人商量事情。两个人的表情都挺严肃的。 高度上升,岑野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成为一个模糊的点。云栀手里紧紧抱着相机包,大拇指反复摩挲,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余温。 她回头,敛着眼皮看向手里的相机包,陷入回忆。 - 她和岑野就读于宜北七中,高三换座位以后成为同桌。两个人不是一路人,一个桀骜肆意不求进取,成绩稳定倒数;一个安静内敛,是老师和同学眼中的乖乖女,之前排位凑巧都隔得远,几乎没有直接的交集。成为同桌以后的第一天,岑野就逃了半天课,中午才来上学。 岑野刚坐上座位,因为早上的作业没交,数学课代表就来替老师催他交作业,是一份练习卷,让他下午尽快交过去。 云栀中午吃完饭,才落座,就听到岑野吊着嗓子,悠悠朝她开口,“同桌,卷子借我抄抄呗。” 其他人的卷子已经交过批改完发下来了。 云栀看向他,眼前的少年眉眼好看,眼梢上扬,眉毛浓黑,鼻梁高挺,薄唇微勾出一点带笑的弧度,给人一种爱捉弄人的劣性印象。 他那语气看着在商量,其实暗暗有一种没得商量,你必须给的意味。 云栀看了他三秒钟。 岑野在她面前拿手晃了晃,“聋了?” 云栀不怕他,轻轻拍开他的手,脸上非常认真地回答他,“岑野,抄作业是不好的。” 岑野一怔。 他微蹙眉心,下一秒扯着唇笑出了气声,“你觉得我不知道吗?” 他看向云栀桌上的试卷,左上角写着她的名字,就和她刚刚对自己说话的态度一样,她的名字写得也是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的,不像自己,心情好的时候写个岑,心情不好的时候交个不带名的白卷。 “云扼同学。”他故意。 眼前的云栀有种被捉弄的无措感,杏眸睁大,眼光流动,“栀!栀子花的栀,不是扼!” 她脸颊因着急解释一下染着红。 “哦,云——栀。”清澈干净的嗓音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岑野耸耸肩,一副无所谓你栀还是扼,“你借不借抄作业咯?” “不借。”云栀态度坚决。 “嘁。”岑野哼了一声,“小气。” 下午上体育课,和云栀关系还算可以的一个女生凑过来和云栀说,“听说你今天拒绝了给岑野抄作业?” “对啊,怎么了?” “你没听说他的事情吗?”女生睁大了眼睛,有点惊讶。 “什么事情?” “岑野之前那个同桌,咱们班吴浩,有一次没给岑野抄作业,当天下午就被他揍了一顿,你虽然是女生,但还是小心点吧。”女生好意提醒。 岑野和云栀两人的正式认识不算友好。 日后的相处,他发现自己身边这个姑娘特别不禁逗,偏偏原则性很强,他雷打不动每天都问她抄作业,她一次没给过。 一个乐此不疲,一个坚守原则。 - 开学没多久,云栀要参加一个摄影比赛,主题是《生》。她放学以后打算去西街拍一组照片。 云栀拿着照相机,走在西街。西街是一条比较老的街,街道两边都住着很多本地居民,烟火气息浓郁。她也拍到了很多自己满意的照片。 云栀一边低头看着相机,一边往前走着。暖橙色暮光毫不吝啬地亲吻着石砖路、红砾墙,以及来往的人们,勾勒长长短短的影子。 云栀转头时,正好看到一个黑霭霭的胡同里,斜阳照落于一隅,正好照在角落生长的一棵小幼苗。 她走进胡同,微弯腰,找到合适的角度拍下了眼前的画面。可就当她打算转身离开时,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声音。 “呦,美女,一个人在这干嘛呢?” 声线因抽烟抽太多的哑让人听着觉得不适,流里流气的语气更叫人恶寒。 云栀回头,只见三个胡同入口有三个男的,十八九岁的样子,并排站着,堵住了出口。 站在最中间的人位置离她更近,他手里拿着打火机,自以为很帅地有一下没一下抛着。 云栀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嘛?” 眼前的人轻浮地笑了笑,“我要干嘛?你说我要干嘛?想和你一起去吃个饭可以吗,美女?” “我不认识你,让开。” “认识认识不就行了,”那个人回头,朝着自己两个弟兄说,“对吧,兄弟们。” “对啊,我常哥想认识你,是你的荣幸。” “就是,大家认识一下不就是朋友了?” 后面两个人一唱一和,也往前走了几步。 这样的形势更显逼仄,云栀警惕地看着前面三个人,唇仅仅抿成一条直线,手不动声色地往口袋里放,想拿手机。 就在这时,为首的人突然缩头大叫一声,毫无形象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后脑勺,面目狰狞着回头,“草,他妈谁啊!” 胡同口,岑野斜斜靠在墙角,一手插在兜里。他表情冷淡,深邃眉眼染着戾气,不怒自威,启唇,“你爷爷。” “岑野?” “对啊,你爷爷岑野。”岑野站直身,往里面走,挡在了云栀的面前,“你们他妈三个人欺负一个女生,要不要脸?” 一场架不可避免发生了。以为胜券在握的三个人遭了一顿恶揍,尤其是后来还赶来了岑野的朋友。 岑野本来在和他的朋友应碎、陆京尧吃烧烤,看到自己同桌被三个鬼鬼祟祟的人跟着,其中还有和他有过节的常途,也就是中间为首的那个人。 嘴上说着这同桌作业都不给抄,他还是老实地赶过来救人了。 那三个人最终狼狈地跑开。 岑野看向云栀,“喂,没事吧?” “我没事,谢谢你们。” 叫应碎的女生和岑野认识多年,长相明艳张扬,桃花眼精致,看上去拽拽的。云栀虽然不太关注八卦,但也听说七中最近转来了一个相貌出挑的女生,和他们年级第一做同桌了,想必就是她。 应碎颇有意味地看了一眼岑野,双手抱胸,懒散地靠着背后的墙,“谢什么,这岑同学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她又出声提醒云栀让她晚上来西街注意安全。 这是云栀和应碎的第一次认识。大概人都会被自己所没有的特质所吸引,云栀第一次和应碎说上话,就有一种想和她更深入认识的冲动。 不过她还是被岑野没好气地拉走了。他打算送云栀回家。 暮色尾声渐落,深蓝色的长绸在天际接轨,大方铺开。 云栀身高167,岑野身高187,差了二十厘米。这二十厘米的差距被影子无限拉大。 云栀盯着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刚刚谢谢你。” “嘁,谢我又不给我抄作业。”岑野双手插在兜里,偏过头去看身边的女生。她的发顶染着橘黄灯光,把翘起来的几根发丝染了金黄,马尾松松地垂着,看着很柔顺的样子。 云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抬头,这一抬头就撞进他墨色的眼瞳。她微愣,瞥开了眼,“你和我听说的不一样。” “听说什么?” “听说吴浩没给你抄作业,你把他揍了一顿。”云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岑野眼皮微跳,扯着唇问,“听谁说的?” “唔,这个不告诉你。” “……” “那你听说了也不给我抄啊,就不怕我揍你。”岑野干净的嗓音含着笑意,问她。 “我觉得你不会。” “为什么?” “上学期,有一次放学我看到你在学校后面喂流浪猫。岑野,我觉得你和刚刚那些人不一样的。” 岑野耳廓微红,没想到自己喂流浪猫的样子被人看到了,这和他的气质多不符啊。 他虚咳了一下,“我确实是打了吴浩。不过不是因为他不给我抄作业,我抄他作业是给他打游戏升段位换的。打他是因为他那天在背后说我那姐们,就应碎,她的坏话。” 说的还是些黄色玩笑。 岑野解释完,顿了一下。他干嘛要和她这么认真解释。 - 两个人走到了云栀家别墅区的门口。 “那个,我到小区了。” 岑野看了一眼小区门口,“既然送都送了,就送到你家门口吧。” 岑野又一路跟着云栀走到了她家拐角。 “回去吧。咳,下次……你要是想去什么地方拍照,可以叫我一起。” “那你能做我模特吗?”云栀眼睛发亮。 “做模特啊……收费的。”岑野双手依旧插在兜里,他渐渐勾起坏笑,微弯腰和云栀视线齐平。 “那算了。”云栀眼皮微耷拉,低头看着脚下。 “一次一杯酸奶。”这几天,他经常看到她喝酸奶。 “那行啊。”云栀听到他的话,弯着眉眼笑,模样温温柔柔的。 岑野看着她的笑眼,莫名有一种要陷进去的错觉,他匆匆别开视线,语气装作不耐烦,“咳,我先走了,拜拜。” “拜拜。哦对了,听你一路咳了几声,记得回家吃感冒药。” 岑野:“……” 云栀回家了。 岑野靠在拐角的墙上,往后顺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又摸了一下发烫的耳根。这天什么毛病,晚上了还这么热。 他起身正准备走,突然听到了不对劲的声音。 “你是想把摄影当饭吃吗?今天你舞蹈老师打电话过来,你已经三次课没去上了。你现在骨头硬了,妈妈的话也不听了是吧?”院子里进住屋的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精致的中年女人手里拿着相机,往门口走。 云栀跟在她身后,想抢回她手中的相机,“妈,我不喜欢跳舞,你为什么要逼着我去学,我喜欢的是摄影。” 女人打开了院子外的大门,一手推开云栀,另外一手毫不留情地把相机扔了出去。相机砸落在地上。 “你今天要是敢去捡,就别认我这个妈,反正我有高血压,你要是想气死我也行。” 6 夜色寂寥。 少年走到了紧闭的大门口前,看着地上的相机。他弯下腰,长臂伸直,捡起了相机。 uv镜已经碎了,机身有多处磨损。岑野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磨损处,目光晦暗,若有所思。 - 第二天。 云栀到教室的时候,岑野难得已经坐在位置上了,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听到自己身边的动作,岑野微睁开眼,懒洋洋地坐了起来,看向自己的同桌,刚要张嘴说话,就听到云栀的声音。 “不借。” 岑野:“……” 得。谁叫他之前天天问她要作业的。 今天的云栀显然情绪不高。岑野瞥见她的左手,手上用白色的纱布缠着。他问她,“手怎么了?” “没事。” 昨天晚上,一向听话乖巧的云栀和她母亲邹苒吵了一架。云栀被邹苒关在了自己的卧室。她担心外面的相机,试图从二楼的窗户爬下来。 二楼到一楼之间有一个矮平台。她从矮平台上摔下来,摔伤了手。可尽管如此,她也没能出得了门——邹苒还是发现了她。 大发雷霆不让她玩摄影的是邹苒,在她受伤以后心疼给她包扎的还是邹苒。母亲带给她的矛盾感常常让云栀无所是从。 宜北的夏季多雨,夜里一场暴雨突至,云栀心里大抵清楚,她这台相机要报废了。 岑野见她不想多说,也就没再多问。 傍晚放学。 云栀一个人在操场的看台最下面坐着。舞蹈老师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没接。 她知道母亲对自己抱以殷切的期许。邹苒本来是一位首席舞蹈演员,后来因为一次舞台事故,再也没能站在光鲜的舞台之上。 在上升期的这场意外成了她一生的遗憾。而这个遗憾,也被加注在云栀身上,似乎成为了作为女儿必须承担的义务,邹苒想把云栀培养成自己。 云栀身体前倾,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抵着膝盖,愣神看着操场上足球训练队的成员们在训练。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响指,云栀回头,就见岑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咖啡色的纸质袋。 “在想什么?你今天一天都看上去恹恹的。”岑野问她。 云栀叹了一口气,“在想……什么时候能自由。” “你想要什么样的自由?”岑野问。 “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过喜欢的生活。而不是背负着别人的梦想,不情不愿地长大。”云栀回答。 岑野拎起手中的袋子,长腿一跨,坐在了云栀的边上,把袋子塞进了云栀的怀里。 “喏,给你自由的钥匙。” 云栀疑惑地打开了袋子,只见里面是她的相机。 岑野勾着唇,睨着云栀脸上的表情变化,从平淡无神到惊讶到欣喜,眼中渐渐迸发出可以轻易解读的喜悦。 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像是雾散以后的星空,绽放点点星光。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开心,岑野心里面怪舒服的。 “昨天走的时候正好听到了一些……你家的事,把相机给你捡回去了。正好认识个哥们开相机店的,帮你修了,下午才拿回来。” 云栀拿出里面的相机,珍惜地捧在手心里,她望向岑野,声音略有些哽咽,“谢谢你,岑野。昨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如果你没捡的话,它就报废了。” “谢什么,客气。”他虚碰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又看向云栀的手,“所以你这手是?” 云栀眨了一下眼睛,声音有点支吾,“昨晚本来想从窗户外面爬下去的,摔下去的时候蹭的。” “……”岑野静默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云栀说的是什么,“你说你——爬窗户?” “不行吗?” “二楼?” “嗯。” “嗬,”岑野笑了一声,“同桌,你怪可以的啊。” 她看着一副乖乖的样子,竟然敢出格做这种事。 “你在笑我吗?”云栀摆回一张认真脸。 “不敢不敢。”岑野拖着嗓音站了起来,散漫地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早点回去,相机藏好了啊,别让小爷我给你再捡一次。” 云栀看着高高瘦瘦的少年离开,独属于夏天的风吹拂他的衣摆。 她永远记得,那天的傍晚很美,粉紫色的天空没有一朵浮云,视线格外开阔,早上因为昨晚下雨的闷湿也不复存在。 - 谁能想到时隔多年,他一语成谶,又给她捡了一次相机,还是在这么危险的异国他乡。 “那个,女士你好。” 一道男声把云栀的思绪拉了回来。在云栀边上坐了一个男人,他拍了拍云栀的肩膀。 云栀看向他。 面前的男人看上去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五官端正,长相斯文,戴着一副半框眼镜。 “怎么了?”云栀问道。 “我这边有一件外套,我看你袖子上都是血渍,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穿这件。” 男人指了指她的袖子。 云栀看向袖子上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涸了,染了一大片。 她朝着男人礼貌微笑,摇了摇头,“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 云栀回正头,假寐。 - 撤侨进展顺利。 大部分侨民和在加同胞都已经坐上了飞机。少数处于危险地区的人也已经获得救援。加得亚获得友好国的支援,战火未波及首都诺尼。 大使馆在进行最后一批的人数清点。 可就在大家都放松了一些警惕的时候,一名和岑野他们对接的同志找到了岑野。 “岑队,不好了!我们收到一条消息,有一个人本来已经在安全区等候救援了,但突然又跑回了战火区,说是自己的重要文件没拿!最后一个电话他说是在肯迪里的as大楼。” “as大楼?那边不是受到武装重点控制了吗?”岑野眉头紧锁。 “是啊,这……这人真是不分轻重。” “我们需要这个人的基本信息,最好是有照片,可能还要麻烦你们在这边借两辆大点的车,另外我会留一组人在这,你们有事或者有情况去找陈宋,其他人会出发去找那个人。” “好的。注意安全。” 岑野往外跑,神色紧绷,拿着对讲机,“收到情况,有一个人现在在肯迪里的as大楼,a组留在这里,负责做好情报联系和意外情况处理,b组c组开车,前往肯迪里,d组开直升机在附近安全地点随时准备支援。” as大楼是一座高科技大楼,因此受到了重点控制。 这个往返as大楼的人名叫刘西,他的这份文件涉及一些机密,他必须要回来拿。 刘西没想到自己进来容易出去难,门外的戒备会一下子变得这么森严。 他双腿颤抖,满头大汗地躲在5楼的杂物间。刘西的手机没电了,他只能不停尝试让自己的手机开机。 也正是这微弱的信号,让岑野他们找到了他。 “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刘西见到岑野他们的时候,才把自己憋着的一口大气呼出来,声音带着哭腔。 岑野把自己身上的防弹衣脱了下来,给刘西穿上,“等会跟我们走,听从指挥,千万不要乱叫,也不要乱跑。” “好的好的。”刘西重重地点头。 就这样,岑野在前,刘西在中间,林度和李勉在后面,他们潜着身体小心翼翼往楼下撤。 这里的戒备十分森严,他们必须保证每一步都不出错才行,一旦开枪引起注意,就很难逃离。 可就在从二楼到一楼的拐角处,刘西见到二楼门口躺着的几个尸体,浑身是血,其中一个的手臂几乎要断开了,他吓得惊出了声,“啊——” 伴随他尖叫声同时出来的是他脚下的动作。人的自我保护本能被激发,他快速地往一楼冲。 可问题是一楼情况尚未明确,他这突然的动作完全打破了岑野的计划。 岑野低骂了一声,也箭步往楼下冲。 一楼楼梯口出口有三个武装分子,听到动静,往这边跑,正好见到跑出楼道的刘西,拿起枪就打算狙杀他。 岑野跨过楼梯一跃而下,大步冲出去挡在了刘西的面前。 “砰——” - 刚回国的两天,云栀都失眠,有时候一闭眼就会看到那天奇特夫街道惨不忍睹的情景。她做了点心理治疗,这几天才好点。 可今天自己心悸得厉害,总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云栀只好安慰自己,只是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 -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流逝,直到隔天撤侨成功的新闻出来,云栀这心才落下一点。 状态调整好以后,她总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云栀把自己在奇特夫拍的照片整理了一下,做了一个摄影展《文明遗迹》,所有收益都捐给加得亚的一个机构,用于灾后救援。 这场摄影展记录了奇特夫古城完整存在的最后风貌,千年历史在炮火之下成为灰烬,引得唏嘘和愤懑一片。 另一边,锋鹰联手配合,刘西被成功救出,而岑野中枪伤,死里逃生。 锋鹰突击队和大使馆、各部门携手,成功撤侨,让每一个中国人安全回家。 7 撤侨结束后的两个月,清鸣寺。 “阿祁,我们走吧。” 云祁看了一眼对面挺拔傲然又满脸淡漠的男人,又侧眼看向自己的妹妹,他几乎能确定,刚刚云栀口中的“混蛋”指的是谁。 他配合地回答,“好。” 两个人虚牵着手,从岑野边上走过去。 云栀和岑野擦肩而过。他就如一樽定住的雕像,一动不动,银杏落叶飘到了岑野的肩头,停留须臾。 岑野转身,看着两道极其般配的背影从侧门离开,垂落的双手紧紧握拳,青筋突出,骨节泛白。 黄色墙面将视线遮挡之际,男人凑近云栀,在她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这么一个简单亲昵的动作,彻底打翻了岑野心里面的醋坛。醋意包裹他的内心,不断压缩收紧。 云栀和云祁走过了侧门,松开了手,继续往后院走。 “不好意思啊哥,刚刚情况特殊。” “那个男人是谁?”云祁问道。 “前男友,大学时候谈的。” 云祁听着妹妹语气不太好,“是你祈福的那个混蛋?” 云栀闷闷点了点头,没打算隐瞒,“嗯。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罢了,以后不会做这种事了。” 素面馆在寺院后山庭院。 两人落坐以后,云栀突然想到刚刚忘记给她母亲买一串檀香手串了。“哥,我去买一下檀香手串,马上回来。” 她寻思着买手串的地方在侧门,应该不至于遇到岑野吧。 可越不想遇到,越会遇到。 她沿着曲径小路走,刚拐了一个角,就看到了岑野。云栀刚平复几分的情绪又哗一下被带出来,心里烦躁腾升,她只好盯着路,视若无睹闷头往前走。 两人再次擦肩之际,岑野突然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云栀猛地看向岑野,手下意识地挣脱,可她那点力气怎么和岑野比。 “佛家圣地,你这样不好吧?”云栀面色清冷,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待见。 “你谈恋爱了?”岑野微敛着眸,问她。 他心底明白自己不该问这些,但就是失控,嘴也好手也好,没一个能听自己的。 “岑队管得未免也太多了。”云栀语气凝着冷。 “分了吧。” 你看,他又在说什么浑话,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那张嘴。 云栀哼了一声,觉得过于可笑,连口都懒得张。 “你不爱他。”岑野直白地告诉她。 “你又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云栀爱一个人,是什么模样的。”他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些年你望向我的每一次,那双盛满爱意的眼,胜过宇宙的浩瀚。 云栀怔愣了一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扯唇,“人都会变的,我已经不是十八九岁的女孩了。” “不,我的阿栀不会变的。” 岑野眼底固执,下意识急切地反驳她。可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自从四年前他失约,云栀早已经不属于他了。 云栀显然也被这句话刺到。 她正着面向他,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看,目光里盛满了质问和匪夷所思,声音像是透过冰块传向他的耳朵,“岑野你搞搞清楚,我们谈恋爱到大二,此后我又等了你三年,我一直等你回来找我……” “距离那个约定已经过去四年了……整整七年,你就这么自大地觉得,我还属于你吗?” 她越说越激动,堆积在心底的委屈早就经年成了一座山,今天他的话就像是爆破的火药,顷刻致使山体崩塌,支离破碎,“是,在加得亚我说了让你回宜北找我,可撤侨结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她不相信这两个月他一天假都没有。就算没有,不能发信息告诉她吗,她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没有改变。 凭什么等待的人总是她。 云栀哽咽了一下,自嘲一笑,“我等够了。岑野,就这样吧。我们之间不要再有任何纠葛了。” 岑野握着云栀的手力道越来越小。是啊,他凭什么去管她有没有谈恋爱,又有什么资格呢。 云栀抽回自己的手。她再也没多看他一眼,径直离开。 岑野看向她离开的方向,桀骜的眉眼此刻难掩落寞,可他竟然连告诉她实话的勇气都没有。 - 晚上,云栀和云祁回云宅吃饭。 他们的父亲云成这几年已经开始养老了,没有那么多操心的事,身体状况好很多,此刻正坐在沙发上帮云祁参考公司扩大规模的事。 云栀坐在一边帮她母亲选出席晚宴的衣服。 邹苒选着选着,突然聊到了相亲的事,“阿栀,妈妈帮你找了一门很好的相亲,对方是书香门第,男方是做翻译的,比你大一岁,长得也很俊朗,你要不要去相个亲?” 云栀就知道母亲会提相亲的事。 偏偏邹苒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你是女孩子,和阿祁不一样,最好是要早点结婚,正好也能让你收收心。你说说,你上次一个人跑到了加得亚,多危险,你要是出了事儿,我们该怎么办。” “结婚了就好,结婚了就有牵挂,稳定下来,就不会想着到处乱跑了。” 云栀的眉心轻轻皱了一下,“妈,我不着急结婚,您能不能别催我了?” “不催你?你现在27岁了,姑娘,你已经老大不小了,等你30岁,再想挑好的就没那么容易了。” 邹苒觑了一眼云栀,见她脸上毫无被说动的痕迹,继续加火,“你当初不要学跳舞,和我闹了这么久,我和你妥协了。这件事,你不管怎么样也要听我的。” 云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云祁注意到对面云栀的面色,想到这白天她才见到自己的前男友,本就心烦,马上接住邹苒的话尾,“苒姨,现在像阿栀这样优秀独立又有能力的女孩子都结婚晚,您不用着急。” 云栀朝着云祁投以感谢的眼神。 邹苒却固执,“结婚晚了,好男人都被捡走了。我们云家现在家大业大,又不需要你去开工作室赚钱养家,你又何必一心扑在你的摄影上。” 云栀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被消磨透了,本来白天遇到岑野就够心烦意乱的。她胡乱答应,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去去去,去还不行吗?” 她站了起来,“爸妈,哥,我突然想到我晚上还有点事,我就先回去了。” 她拎起手上的包,大步离开。 邹苒放下手机,“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大。” 她又看向云成,“都是你给惯的。” 云成反对,“我哪惯她了?明明是你,姑娘一回来你就提相亲,我耳朵都起茧了。你看我刚刚说一句话了吗?” 邹苒白了他一眼,“吃饭去。” - “她到底有没有谈男朋友?” 岑野和应碎坐在沙哥烧烤店。是岑野叫应碎出来的,他这几年因为自己的工作性质特殊,和应碎也没太多联系。 所以见到岑野,应碎也挺惊讶的,惊讶于他身上收敛的不羁,整个人成熟了很多。 应碎从牛肉串上咬了一口肉下来,不急不缓地回答,“你想知道问她不就行了,阿栀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变。” 岑野抿了抿唇,不太爽地开口,“我今天在清鸣寺遇到她了,她拉着一个男的手,看样子像是谈恋爱了。” 应碎微愣,眼底划过疑惑,云栀什么时候谈了? 岑野说完以后盯着她的脸看,观察她的微表情,“没谈是不是?” 应碎眯了眯自己的桃花眼,本没设防,不服气,“岑野,你他妈观察我?” “看来我说对了。”岑野淡淡地收回视线。 应碎把手里的串扔在铁盘上,语气染着不悦,“她谈没谈,其实和你都没关系吧。” “我们所有人都能理解你为什么去当兵。” 岑野高考以后和云栀都在宜北读大学,他成绩是最后一阶段努力上来的,比云栀差了不少,所以没能在同一个学校。 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横跨城市的出租车,无数次恋恋不舍的告别,还有宜北的四季,全都是他们感情的见证。 大二快结束的时候,他被季家找回去。这才知道他父母是缉毒警察,双双为国牺牲。 他小时候挺混的,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所以不上进,也没什么抱负。直到他立于父母的英雄丰碑之前,沉静肃穆之中,他像是拨开迷雾的跋涉者,方才清楚自己的方向。 英雄的衣钵,他该好好继承。 当兵入伍的事情云栀是赞同的。用她的话来说,人不该为了情情爱爱就抛弃理想,尤其是他有这样伟大无私的父母,他更该成为他们的骄傲。 入伍第一年无法探亲。 岑野知道自己的选择一定对云栀有所亏欠,云栀也看出他的犹疑不决。 所以她和岑野定下了三年之约。 她会等他三年。这三年,可以没有联系,可以奔波于各自的理想,都没关系。但是分开的第三年,他必须要回来找她。 岑野又改了这个约定——云栀在这三年期间,不喜欢他了或者喜欢上任何人,都不再被这约定束缚,她可以奔赴更值得她珍惜的人。 “但问题是,你失约了。” “噢——现在你们都七年没见了,一见面你又开始问她有没有谈恋爱。”应碎拿起一瓶啤酒,在桌沿边上熟练地撬开,没好气用力地放在岑野的桌边,“岑野,你早几年干嘛去了?” “你知不知道,云栀对你的感情有多坚定,她这么多年从来不缺追求者,其中不乏比你更好的,但是她眼里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应该说清楚,逃避就是最笨的方法。”这个道理,应碎最懂了,毕竟她和陆京尧之间,就是因为她的逃避,错过了整整六年。 岑野靠在塑料椅背上,长腿曲着,敛着眸陷入沉思。 从前和她怼天怼地没个正形的岑野,现在竟然如此落寞安静,倒是应碎没想到的。 她以为自己话说重了,放轻了语气,“这次回来多久啊?” “还有一个月的假。” “休这么久?” “嗯。” 应碎视线上下扫在岑野身上,试探着问,“不会是什么病假吧?” 岑野勾着唇,用开玩笑的语气轻慢说着,“对啊,差点死了的那种。” 8 应碎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岑野,把酒瓶从他边上推开,“真的假的,那你别喝酒了。” 就在这时,这家烧烤店的主人沙哥走过,停在他们桌旁边,指着应碎思考了一下说,“应碎。” 他又看向岑野,“岑野哇。” “哎呀,你们现在长得真是越来越好看了,我记性差了,差点没认出来。”沙哥咧着嘴笑。 应碎朝着老板笑了笑,“沙哥,你还是这么帅,一点都没变。” 沙哥摆了摆手,“老了,我已经老了。” 应碎和岑野以前经常来吃这家烧烤,后来又加入了陆京尧,也是应碎现在的丈夫。 “你们都好几年没来了吧,长大了都忙。今天沙哥送你们一盘小龙虾,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你们了。”沙哥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怎么就看不到我们了?以后我们可以常来。” “害,我打算把这店转让了。换一笔钱陪我媳妇去旅游。她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了。等会给你们上菜啊。” 说完,沙哥就摆摆手离开了。 曾经送烧烤健步如飞的沙哥,如今的背影也略显佝偻,手脚没以前那么灵活。时间这虚空的东西,就这样藏在了日益弯曲的脊骨之间。 应碎看着沙哥的背影,意有所指,“还好来得及时,不然以后可能都吃不到了。” 她的视线落在岑野身上,“有时候你担心的问题,其实对于另一个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要是晚了,可就真的来不及了。没有人会一直等你的。” 沙哥送来了菜,应碎好久没吃到了,心情颇好地吃着,也不管岑野那纠结的劲儿了。就在这时,应碎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云栀的。 应碎把烤串放下,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在岑野面前晃了一下。岑野收起懒散的坐姿,直了腰,微抿着唇看向应碎,一副“你快接”的表情。 应碎接过电话,“阿栀?” 云栀在电话里面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喝了酒,“遂遂。” “你怎么了?喝酒了吗?”应碎问她。 云栀的声音带着哭腔,吸了吸鼻子,“嗯,喝多了难受。你能来陪我吗?” “在自己公寓呢?” “嗯。” “我马上过来啊,你别再喝了。”应碎哄好云栀,挂了电话,没好气地对岑野说话,“都是你这个害人精。” “她怎么了?”岑野似乎也有点紧张。 “看样子喝酒喝多了。我过去看看她。”应碎站了起来。 岑野也跟着站了起来,颇为“殷勤”地说,“你刚刚喝啤酒了,不能开车,西街这边打车难打,我开车送你过去,这样比较快。” 应碎瞥他,嘟囔了一句,“司马昭之心。” 岑野跟着导航一路开到了云栀的家。她早几年开工作室就实现了经济独立,加上自身也算是很有名气的摄影师,有时候一组摄影图片就可以卖出不菲的价格,没花父母一分钱就买下了自己喜欢的房子。 应碎知道云栀家密码,但她看着死气白赖跟自己上来的岑野,要输密码的手顿在半空。还是敲门吧。 应碎敲了敲云栀的门,过了一分钟,云栀开了门。 她显然是喝多了,一开门就迷迷瞪瞪地抱住了应碎,声音黏糊糊的,“遂遂。” 岑野站在应碎的身后,看向应碎的目光都不算友善了。 云栀抬起眼皮,站直了身体,看到应碎身后的岑野。她跨过应碎身边,走到岑野的面前。云栀水汪汪的眼睛招人怜爱,撅着的嘴唇粉嫩,脸上还透着红晕,头发略有些凌乱地披散着。 云栀用手点着岑野的心口,“岑野,是你这个混蛋啊。” 她站地不太稳,左右小幅度地晃着。 岑野伸手要搀扶她,却被她一下子拍开了手。她大声喊道,像是在宣泄着什么,“岑野,你是个负心汉王八蛋狗东西。” 一旁的应碎睁大了眼睛,目光中透着不可思议,这还是平时那个云栀吗,平时可从来没见她连着输出脏话的啊。 不愧是岑野。 就在这时,隔壁邻居开门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手里提着一袋垃圾袋。 云栀还想继续说什么,就被岑野一把横抱起来,带进了她家。 应碎关上了门,想着这男人倒是会顺手牵羊的,云栀以后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迟早还是得栽。 岑野把云栀轻轻地放在了沙发上。他刚要起身,就被云栀勾住了脖子。他的动作一顿。 一边的应碎也是骇然。总觉得自己此刻应该隐身,而不是这么大个人当着电灯泡。 岑野喉结上下滚动,眼睛还是看着云栀,对着应碎说,“应姐,你给我半个小时,我跟她聊聊天。” “十五分钟。我下去买醒酒药。你不准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啊。”应碎退让一步。 她清楚他们之间总有些话得说明白,而平时云栀有什么事情都会藏在心里,但是一喝酒就容易吐真言,应碎陪她喝过几次,每次都是逮着岑野骂,边哭边骂的那种。 正好让他本人亲自听听。 “不会。” 应碎离开,带上门。 云栀手上勾着岑野的脖子,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看着岑野。话还没有说呢,先开始哭了。 眼泪像是决了堤一样,从眼眶溢出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算是在加得□□况危急的时候,他都没见她这么哭的。 “你别哭啊云栀,”岑野伸手要给她擦眼泪,却先一步被她拍掉手。她这手顺得很,拍完以后反手给了岑野一巴掌。 岑野没躲。凭他的反应能力其实是可以躲掉的,可他大概是潜意识觉得自己该受这一巴掌,结结实实得挨着了。 云栀勾着岑野的脖子,带着他往沙发上倒去,她细长的腿一跨,跨坐在岑野的腿上。岑野坐起身,靠在沙发上,看着面前的女人横跨着坐在他腿上。 “阿栀。”岑野心疼地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人。 云栀趴在岑野的肩膀上,找了一个舒服的角度枕着自己的头,岑野僵硬地扶着她,不敢乱动。 有多久了。多久没和云栀这样紧密地抱在一起了。他贪恋她对自己的依赖,故而本该抱开她却没有行动。 “你为什么一直不回来啊?”她咕哝着,长长的睫翼沾满了泪水。 “岑野,你知不知道我等得好辛苦,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啊等,”云栀眉心皱着,眼泪滑过脸颊,浸湿了岑野的衣服,“可就是等不到你。” “你就是个混蛋,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告诉我一声啊,告诉我一声很难吗……我不怕异地恋,不怕一年只能见到几次面。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很难吗……” “可是你说你会娶我的……男人是不是就会骗人。” 她突然抬起头,看向岑野,吸了吸鼻子,姿态傲娇,“以后我都不会喜欢你了,我再也不喜欢你这个王八蛋了。” 她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又开始掉眼泪,手握拳用力捶着他的胸口,“可是你最开始为什么要对我好,为什么要答应和我在一起?” 岑野任她捶打自己的伤口处,也不阻止,目光直直地盯着云栀,灼热而隐秘。 云栀这副醉态,已经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地步,没有太多的逻辑,但翻来覆去都是控诉,可见怨念多大。岑野听进去了她的每一句话,突然想到应碎说的——“有时候你担心的问题,其实对于另一个人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要是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阿栀。”岑野扶正她。 云栀却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我不要听王八蛋说话。” “我告诉你,以后……以后我真的不喜欢你了。绝对……我对天发誓。”云栀的眼眶已经红得不行,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时高时低,但她坚持说完,“岑野,我要喜欢别人去了。” 她捧着岑野的脸,又是一颗泪珠滚落,“你啊,永远失去我了。” 9 岑野听到云栀的话,心口闷酸了一下。从十八岁他们成为同桌到二十七岁她对他说出这些话,他难以想象她曾经对自己有多失望,又是不是很后悔认识自己。 云栀醉意加深,双眼迷离,她勾着苦涩的笑容,双手离开他的面颊,慢慢地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她最后一次叫他名字,可也只是动了动唇,音被空气吞没。 岑野能听到她清浅均匀的呼吸,可明明人就在怀里,却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那么遥远。他动作轻柔地把她抱离自己的双腿,让她躺在沙发上,拿起一个靠枕垫在她头下。 岑野直起腰,正打算收拾茶几上的酒瓶,突然看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弹出一条消息: 妈:【明天的相亲别忘了去。】 第二条消息接着跳出来,是相亲的地址。 相亲。 岑野微顿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敛回目光,默不作声继续收拾。 应碎拎着一袋子东西进来,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云栀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的酒瓶已经被岑野收拾干净。岑野一个人站在电视柜前,手里拿着一个木质相框。 高大落拓的背影在此刻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落寞和失意。 “我是不是挺混蛋的?”岑野的声音沉重嘶哑。 岑野看着相框里面云栀,眉眼弯弯,笑容明媚,手里拿着一个棉花糖。岑野的大拇指抚上她的面庞。 其实这张照片是和他的合照,大一在一起以后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合照。只是他的那部分被她剪掉了。 应碎挑了挑眉,轻叹一口气,说话也不委婉,“你知道就好。” 岑野放下相册,给她摆在了原位。 应碎在给云栀泡醒酒茶,一边不忘提醒岑野,“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云栀我来照顾就行了。” - 云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整个头都疼得快裂开了。她拧着眉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从床上坐起来,朝着客厅外面走。 桌上有一份早餐,还有应碎留的字条:早饭热一下再吃,临时有点事,我得先走了。 云栀热了一下早饭,坐在餐桌前细细吞咽。 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偏偏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吃完了早饭,路过客厅时不经意瞥了一眼沙发。就这么一瞬,像是年久失修的机械重新启动了一样,昨晚一些“无理取闹”的画面刷一下挤进她的脑海。 从她在门口见到岑野,骂他,再到最后……她想起来了,她迷迷糊糊的睡意之间听到了他说的那句“我是不是挺混蛋的”。后来他好像离开了,再之后就是应碎给她喝醒酒茶…… 云栀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算了,不想了。” 云栀拿起手机,就见到半小时前应碎给自己发的消息:【不知道你昨天有没有喝断片,昨天岑野死皮赖脸跟过来,在你这呆了十几分钟。】 云栀给应碎回:【有印象。昨天辛苦遂遂了。】 应碎也回得快:【厨房有蜂蜜,可以泡点喝喝。下次别喝这么多酒了。】 云栀刚要回,就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她妈邹苒。 邹苒:“给你发消息怎么没有回?” 云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昨天睡得早。” 邹苒:“今天的相亲别忘了,地址我已经发给你了。” “知道了。” 邹苒貌似还要说些什么,云栀先她一步挂了电话。她清楚,这电话不挂得快,之后少不了邹苒的叮咛嘱咐。 这几年说的还少吗。 云栀去洗了个澡,换了一件款式简约大气的衣服就出门了。 相亲的地点在戚风咖啡馆11桌,云栀到的时候,11桌已经有人在等了。 那人梳着精干的三七分,一身黑色西装,袖口上有一个闪亮的小钻。 云栀走到了11桌,“卓远?” 名字是邹苒告诉他的。 卓远站了起来,看向云栀,伸出手,“你好,你是云栀吧?” 云栀和他指尖相触,礼貌性地握了一下,坐了下来。 卓远打量了一下云栀,开口第一句就是:“你没化妆吗?” 云栀不动声色抬眼,“没化。” 卓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别误会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素颜也很好看。” “谢谢。” “那个,我刚刚点了两杯拿铁,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可以的,麻烦你了。”云栀点了点头。 店员送上了两杯咖啡。 云栀拿起杯子意思性喝了一口,卓远问,“口感怎么样?这家咖啡豆品质很好,是洪都拉斯的阿拉比卡豆。” “还不错。”云栀平时不常喝咖啡,分不太出来口味的细微差异,更不会管这豆子是洪都拉斯的还是危地马拉的。 说话之间,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走进了店里,他带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沿压得低,身穿一件深灰色的卫衣,手里还拿着一瓶酸奶。 岑野在吧台点了一杯美式,坐在了不远处靠窗的位置。他就靠着椅背,长腿曲着,姿态闲散,眼神充满了一晚没睡的倦怠。桌子面前放着一瓶酸奶和刚刚点的美式,都没动。 云栀的位置背对着岑野,自然也无法注意到他的到来。而他这个位置将将好可以听到云栀和卓远的对话。 “云小姐,我看你好像话不是很多,要不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吧。” 云栀点点头。 “我叫卓远,父亲从商,母亲都是大学教授,姑姑也是吃公家饭的,家里条件还不错。我现在做的是翻译工作,主要是陪同翻译,也会接一些大型会议的口译工作。” 云栀心不在焉地听着,出于礼貌,她应答,“能做翻译的都很厉害。” 卓远听到她的夸奖,身体不自觉坐得更直,音调也上扬了一个度,“还好还好,主要是从小父母就注重对自己的英语培养。云小姐是什么工作?” “自由职业者。” 其实不算,不过就是觉得这样说最方便。 “自由职业者?”卓远的眼神微变,“自由职业者也不错。” “嗯。” 卓远抿了一口咖啡,“云小姐虽然没有什么固定的工作,但我们两家门当户对就好。” 看来他以为自己是没有工作为了体面才说的自由职业者了。云栀心想。 “今年我28岁,你27岁,说实话我觉得我们挺合适的。我们可以谈几个月恋爱,争取在明年秋天订婚,冬天结婚。后年春天你就可以开始备孕,之后你也不用工作,你家我家都可以提供物质保障,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最好生二胎,毕竟基因都好,那也可以在30岁之前赶一赶……” 卓远陷入自己的设想里面走不出来,时间线倒是捋得一清二楚的。 但云栀有点听不下去了。 这像走流程的感情有什么意思。更何况,这刚见面呢就安排上她了。 如果说最开始见到卓远有一种喝白开水一样的寡淡无味,那么现在,就有一种闷了一大口汽油的反胃不适感。 岑野更听不下去。他欲起身。 “卓先生。”云栀终于受不了了,打断卓远的话。 岑野顿了一下,重新坐定。 “你觉得我们合适,不代表我觉得合适。我并不打算像生育机器一样生一胎二胎。对你的计划也毫不认同。” 卓远听到了云栀的语气里的冷淡,脸色不太好,“云小姐,我们年纪都不小了,我觉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就很不容易了。虽然我说得比较现实,但这是最适合我们的人生规划。而且我的相貌和工作都不错……” 云栀觉得挺无语的,说出的话也难得懒得经过大脑思考,脱口来了一句,“你平时经常照镜子吧?” 怪自恋的。 “什么?” “说你自恋,这都听不懂。” 岑野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拿着桌上的酸奶,走到了云栀那桌,大咧咧地在云栀边上坐下,用酸奶推开了咖啡。 云栀看着面前的酸奶,又看向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岑野,眼底闪过惊讶。 卓远这才听明白,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云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云栀对卓远说,“意思是我对你没意思。就不打扰卓先生的时间了。” 卓远又问,眉头竖起,“那你旁边的男人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是已经有男朋友了还出来相亲吧?” “当然不是。”岑野漫不经心地说,“我是云小姐的追求者。这位先生,您现在可以走了。” 卓远愤懑地说了一句,“浪费时间。” 说完以后,他就站了起来,离开了咖啡店。 云栀早上就头疼,现在被这“看上去各方面都不错”的相亲对象一顿输出,只觉得这太阳穴跳得厉害。 云栀又没好气地看向岑野,“你怎么在这?” 岑野撇开眼,视线向下,“正好路过。” “哦。谢谢你的解围。”说完以后,云栀就打算拎包离开。 谁知道岑野先一步拿过她的包。 “你拿我包干嘛?” “给我点时间,有话对你说。” 云栀伸手去抢,“岑野你还我,你这是抢劫,违法的!” 岑野身体往外倾斜,云栀为了够包也跟着往前,谁知道重心不稳,朝着他倒去,趴在了他的身上。 10 云栀的头顶撞上了岑野的下巴。独属于岑野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一下子钻进了云栀的鼻间,包围她,似乎有不由分说侵入皮下的趋势。 她屏住呼吸,这种气息太久没闻到过,熟悉却也陌生,渴望也令人生怯。 岑野扶住她,下意识用着从前一惯逗她的散漫语气重复她的话,“抢劫?违法的?” 过去他也喜欢这样故意捉弄她,看她脸红。 云栀眼里凝着对他的控诉,却不再如从前一样袒露女孩特有的羞怯,只是收回了手,坐直。 两个人的距离被她倏然拉开。岑野眼皮微阖。 云栀不知道岑野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消失太久,最近又频繁出现,让她无措。她板着脸,“既然岑队长这么喜欢女人的包,那我就送给您好了,就当是报了您的救命之恩。” 一口一个岑队长,一口一个您。 说着,她拿起桌上的手机,看都没再看岑野一眼,径直离开。桌上的酸奶她也视若无睹。 至于包……包里面也没什么,他爱拿就拿去好了。 岑野跟着云栀走出了咖啡店,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就像大学时候,她偶尔会和他闹变扭,生闷气,一个人闷声走在路上,身后的少年就一直陪着她,直到某一刻,她会停下脚步,装成骄傲的小孔雀,和他说,“走不动了,背我。” 但她闹脾气的次数是极少的。现在似乎也不会了。 他拎着她的包跟在她身后,目光像是被胶水粘住了,直直盯着她的后脑勺。云栀自然也感受到这股粘性极强的视线,尤其是街道透明的橱窗被擦得锃亮,她的余光可以看到他们走动的身影。 一如从前,而非从前。 岑野卑劣地想,其实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也不错。只要她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他多想开口,告诉她四年前不敢回来赴约的原委,告诉她两个月前子弹穿进胸腔时一瞬间闪过自己脑海的想法—— 完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让他怕死的是她,让他死里逃生的也是她。 可他现在活生生走在她身边,却又再次陷入囹圄。该怎么说,说些什么,说了以后又能改变什么? 让她同情,心疼,再原谅他。再然后呢,让她继续苦等于一年到头的归期不定,煎熬于他每次骤然消失的福祸不悉,最后将她的青春彻底搓磨,也可能得到的是他的一盒白骨? 因为他的职业,这一切都变成了未知数。 他昨天想了一晚上,既想坦白,又被未知打消念头。 天色昼白之际,他恍恍惚惚终于艰难入睡,最终在梦境的枪击声中醒来。 平时严肃而又武力全面的前队长方正被未知势力一方狙击手一枪崩了脑袋,血乍然溅起,无情甩在他脸上的时候还是那么滚烫,直到最后,变得冰凉。 他猛然睁开眼的一瞬间,是方正刚领证结婚的妻子号啕大哭的画面,质问他,咒骂他,捶打他。最终于所有人毫无注意的深夜,了断了生命。 医院停尸间前,是那位妻子年迈父母的哭诉——“让她别嫁,让她别嫁,和家里彻底闹翻了也要嫁,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后来所有恶人皆被收网,付出惨痛代价。 方正和他的妻子,也变成了毫无温度的石碑,静躺于墓园。 - 云栀确实走累了。 跟这个拉练都是十几公里打头的男人,她怎么比得过?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岑野也停在了她的身后。 云栀转身,问他,“你想干嘛?” 她的态度冷漠疏离。 “想和你说,你救的那个孩子现在已经被一对外籍夫妇收养,amy在战火中牺牲,但救出了很多的无辜百姓。还有,昨天冒然进入你家,对不起。” “好,我知道了。” 她庆幸于孩子有了一个好的归宿,缅怀于amy的英雄气概,也欣然接受岑野的道歉。 但还有她最想听到的,他没说,“还有吗?” 她抬眼望他,眸里暗藏期许,不知道他能不能读懂。 他当然能读懂,她在等他的解释。 “还有,为我四年前未能赴约而道歉。” “还有吗?” 云栀觉得岑野说的话无关痛痒,迂回于表面。 “你昨天酒喝多了,今天头痛吗?” 岑野问。 云栀眸子一瞬间暗了,这次是彻底失望了,其实她给了他很多次机会,他抓不住,那就算了。她隔断落于他面庞的视线,“不痛。我还有事,先走了。” “云栀。” 反复的拉扯让人在凉意渐浓的深秋感到烦躁。 云栀眉头紧皱,瞪向岑野,“什么事?” 岑野把包递过去,“包给你。” 他终于在她面前完完全全收敛了从前的顽劣痞性,学会了沉稳周旋。 - 云栀回了一趟工作室。她气不顺地把包扔在了椅子上,准备继续过合同的事。 工作室要搬迁,她想尽快结束,之后有一个拍摄任务,在边南。云栀不想承认,但确实记得,边南是岑野父母牺牲的地方。 擅长人物拍摄、为众多明星拍过很多出圈图的齐思思跑到她办公室,“云姐,今天见你情绪不好啊?” 齐思思和云栀关系不错,他们很早就因为摄影而认识了,说话也没什么拘束的。 “没有,就是合同还没签,有点着急。” “你放心吧,对方已经在朱哥的死缠烂打之下,答应了今天下午签,价格按照我们的来定!我刚想和你说呢。” “真的?” “嗯,不过朱哥之后不是要和你去边南吗,估计是去不了了,他母亲今天上午摔坏了腿,他急匆匆就买了高铁票赶回去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赶回来。” “这样啊,让他好好照顾他母亲,”云栀看了看工作日程表,“其他人手头都有工作,我们找一个日结的临时助理就行了,工资可以开到500一天,吃住报销。” “行啊,我让小郑去给你找一个。” 小郑是负责人事的。 - 工作室的搬迁还算顺利。 新地方是现成的装修,风格云栀很喜欢,而且比老地方交通更方便,她还是挺满意的。 现在就是要准备去边南的拍摄了,这次的拍摄是为了一个挺出名地理杂志,他们已经达成了长期的合作。 出行地比较远,设备也重,云栀和同行的另外一位摄影师徐灿需要一个助理,往常都是朱哥一起去的,现在得临时招一个,毕竟不是公司的人,不算了解,云栀叫小郑招人的时候严谨点。 11 后天就要出发前往边南了。 云栀上午刚到工作室,想到临时助理的事情,去找了小郑。小郑对云栀说,“云姐,人我已经找到了,绝对靠谱。这人看上去成熟稳重,体力肯定好,还懂很多摄影的技巧,挺专业的,你要不要下午提前叫过来看看?” 云栀寻思着毕竟是出远门,还是先亲自过一下更放心,“行,让人方便的话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来一趟吧。” “好的,没问题。” 云栀上午把手头的工作结束,刚吃完饭,就收到了邹苒的电话。 十有八九这个电话没好事。 电话一接通,邹苒就开口,“我高血压犯了,现在在宜大附属医院,你过来看看我吧。” “怎么住院了?”云栀是没想到她母亲血压又高了,明明前段时间复查的时候还好好的。 “你心里没数吗?还不是你这个丫头给我气的。” 云栀静默了几秒,“行,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她从办公室离开,路过小郑的时候,想到下午还约了人,对小郑说,“小郑,下午让人先别来了,我有事要出去,就定这个人吧。” 小郑忙点头,“哎,好嘞。” 齐思思也在,问云栀,“怎么了,你要出外勤?” 云栀摇头,略有些无奈,“失败的相亲引发了一系列的后果。” 齐思思啧了一下,抛给她颇为同情的一眼,“成年人的烦恼啊。” - “人家哪里不好了,工作、年龄、家世、相貌,都算是上乘的了。” “还有——你说说,教你的礼数都被你扔哪里去了?谁让你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自恋的?” “还有啊,后来捣乱的男人是你什么人?我先警告你,你以后可别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啊。” 邹苒躺在vip单人病床上,嘴像是机关枪一样,云栀一进病房就开始朝着她耳朵灌,一点也不像是真病了的样子。 云栀表情颇为淡定地坐在一边给她削着苹果,等邹苒说完了,把苹果递给她。 “我跟那个人不合适。嫁给他我会折二十年寿命。”这话说得颇为云淡风轻。 “后来来的那个人是我的高中同学,就是正好碰到了看不过去给我解围罢了。不然你女儿就要被贬成年老色衰一文不值的生育机器了。” 邹苒听到这话愣了一下。 云栀注意到她的表情,大概就能知道这位相亲对象是如果挑唆的了,“妈,知道你急着把我嫁出去,但也别总是信了别人的一面之词。” 邹苒轻睨了她一下,“喊你相亲喊了多少年了,成功让你去的次数就少,不是工作忙就是工作累,偶尔去几次,每次相完还是不满意。” “你到底对什么样的人才满意呢?” 云栀低颌轻笑了一声,默不作答。 对什么样的人满意。 这个问题其实都不要她思考。 - “三脚架,无人机,镜头……一、二、三、四、五,五个镜头,相机包,备用卡……云姐,都带齐了。”徐灿清点了一遍,把东西都收起来。 云栀也正好结束手上的工作,“好,我知道了。” 这时候小郑也带着招的临时助理来了,“云姐,这是跟你们出行的临时助理。” 云栀签字的笔刚放下,一抬头,就看到了小郑边上的岑野,单肩背了一个挺大的包,估计装的是一些换洗衣服之类的。 岑野似乎早就知道了云栀在这,所以见到她的时候并不惊讶。 云栀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头,微小的面部动作被岑野尽收眼底。 透明办公室外已经有几个女生在往里面看了,纷纷感叹,这哪是临时助理,说是来拍海报的明星都不为过吧。 “临时助理?” 云栀盯着岑野,目光不算友善。 一旁的小郑没注意到云栀的目光,自顾自地介绍道,“岑野,是摄影爱好者,扛设备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云栀真是后悔,那天下午没提前见一下这位临时助理,现在再重新找人肯定是来不及的。 “知道了。” 票也是小郑给大家定的。 到边南的高铁班次不多,他们现在该出发了。 岑野见云栀没主动提认识他的事,也从善如流跟着喊“云姐”,一喊一个顺口,“云姐,有什么东西是要我拿的?” 一旁的齐思思把黑箱子递过去,看了几眼岑野,寻思着这小郑哪里找来的帅哥,要不是自己英年早婚,指不定也会像门外那些逡巡的小姑娘一样,一眼两眼地往办公室里瞟。 “这个噢,里面都是贵重的设备,你可一定要当心啊。” 岑野点了点头,“行,放心吧。” 云栀是万万没想到岑野会有这出的。 她呼出一口浊气,“走吧。” - 高铁上。 小郑给他们选的都是一等座。不过那时候位置不多了,两个连号的位置在一起,另外一个隔了好几个座。 好巧不巧,岑野买到的是和云栀连在一起的票。 云栀靠窗,岑野坐在外面。 云栀从见到他就没跟他主动说一句话。现在坐定了位置也是,头偏向窗外,看着外面一瞬流逝的风景。 岑野从包里拿出了一瓶水,递到云栀面前,“喝水吗?” 云栀瞥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想到在直升机上,他给她喝了水以后,又直接就着她喝过的瓶口继续喝完,耳根不自觉地浮起粉色。 “不喝。做助理期间,你只要负责好那些设备就行了,另外,你要买什么用什么,记得开纸质发票,到时候交给小郑,她会对接给会计的。” “不能交给你吗?” 云栀冷声,“我不管这些。” “哦。” 岑野就在她身边哦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云栀听着有点可怜巴巴的。 他身上就像是带着一种很强的、极度紊乱的磁场,一走近她就会干扰她。 “真的不喝点水吗?”他像是不死心,又问,“我怕我做你助理,会让你气上火。” 云栀听他这“百折不挠”的建议,转过身,正对着岑野,“不喝。还有,知道我会上火,你为什么还要来?” 为什么还要来? 大概是因为上次陆京尧和应碎去他家吃饭,应碎随口提了一嘴问陆京尧公司里有没有合适的人去帮云栀做个临时助理,陆京尧漫不经心地回答当然有。应碎又像是故意似的,说让他挑几个帅的去面试。 岑野知道这夫妻俩一唱一和的是在等着他上钩。 可谁让鱼饵是和云栀有关的。 所以他轻易上钩。 岑野知道,自己这样一边给不了云栀承诺一边又不断接近她是不对的,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就只是单纯地给她出出力,单纯地再看看她。以后一定不会再打扰她。 更何况,再有这么长的病假也不现实了。 云栀是他所有的贪嗔痴念。 “和家里吵架,缺钱了。”岑野回答她,“听说你这儿500一天,挺心动。” 云栀眼角一抽。 他编谎话还能再不走心点吗? 这几年无论做什么事,云栀都是心态相对平和的,就算是面对母亲的催婚催相亲,她也是尽量周转稳妥地应对。 岑野是唯一的变数。 她不想和他说话。 再多说一句就真要上火了。 云栀重新看向窗外。 一席一席的风景啊,似乎都在预告秋天的告别,枯燥漫长的冬天即将降临人间。 这些年一个人踏上旅途的次数数都数不清。 如今他就坐在自己的旁边,像是一场梦一样。大概是这寂寥的风景让人觉得萧瑟,心情也跌宕,她又莫名觉得委屈。 不过她不会表达出来的。 多丢人。 凭什么他就往边上一坐,她就变得多愁善感,变得伤春悲秋,搞得好像他对自己很重要似的。 可酸涩的鼻子,微有些哽咽的喉咙还是真切地提醒她。云栀吸了吸鼻子,压下眼眶的温度。 “感冒了?”岑野听她吸鼻子的声音,下意识地问她。 行。 她破功了。眼眶终究被他三个字组成的问句瞬间加热,晶莹模糊视线。 从前也是这样。岑野这个人看上去特别不靠谱,整天没个正形,但其实他从来关注她每一点微小的细节,她咳的每一声,因痛经拧的每一下眉,全都在他的眼里。 他们之间回忆太多了,她都记得太牢了。以至于他轻而易举就能无心用起这招“回忆杀”。 云栀固执地看向窗外,不敢回头,也不敢说话。生怕眼底的湿润或是哽咽的声音暴露了自己的心迹。 她明明说好了不再喜欢他,明明说好了她要去喜欢别人了。 动车穿过隧道。 他本就高她一头,黑色铺展窗面的一瞬间,出卖了她。 他从稍显模糊的窗面反射中意识到,她坐在他边上,好像哭了。 岑野的心又像是被刺了一下。 或许一滴眼泪是沉默的吊坠,只要时间够久,这吊坠就会消失,泪痕那么轻淡,他不会发现她的情绪失错。 岑野却及时递给她一张纸巾,对她说,“对不起。” 含糊其辞的对不起,他说了太多太多遍了。云栀耳朵都听腻了。她想他大概是语文没学好,永远抓不住重点。 云栀接过纸巾,擦了一下,“岑野,你相信吗?我刚刚只是因为怀念我过去的旅行了。” 这次换作岑野沉默了。 “为什么不相信?”她继续问。 岑野开口,刚打算找个说辞,云栀却先一步自我调解,“没事。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我相信就行了。” “我要睡了。饭点也别叫我,谢谢。” 她把座椅微微置后,躺在靠背,闭上了眼睛。 岑野紧抿着唇看她。长长的睫翼在眼下覆盖了一层阴影,眼尾的睫毛因为没擦干的眼泪而并在一起。 他这一回来,好像把她弄哭过好多次了。也或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更多次。 云栀睡着了。手里紧攥的擦过眼泪的纸也松了力气。 岑野悄悄地把纸张抽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轻拨,靠在他的肩膀上,朝着她侧过去一点,找她从前最舒服的角度。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泪痕快干了。他大拇指轻轻覆上去,感受着那湿润。 本来十分坚定的态度,一点一点被身体里的另外一个自己撬动。他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 云栀从他上手碰她的头开始,就已经醒了。她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阻止,微启的眼皮重新合上,默认装睡。如今的睡眠不比从前,但是他不知道。 好吧,其实她也说服不了自己。 她也贪恋——他的温度、他的气息。 12 傍晚的暮色跳跃着闪过车窗,一晃已经晚上六点半了。岑野真就一动不动地让云栀靠了两个多小时。 云栀这一觉补得很舒服,自然醒的时候就只觉得浑身舒畅。 云栀装作不知情,“我怎么靠在你肩膀了?不好意思。” 岑野回答地倒是淡定,“没事。” 他显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停滞太久,动手打开了刚刚在高铁上买的晚餐,两份都是红烧牛肉的餐饭。他拆了一份,把上面的葱拨了,放在云栀面前的小桌板上。 又把筷子递了过去。 云栀盯着眼前被挑了葱的简餐,略有所思。 她接过筷子,柔和的语气里面略有些阴阳的成分,“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我不吃葱?” 岑野准备拆自己那份的手稍顿。 从前习惯了和她一起吃饭会把葱挑掉,刚刚也是无意识就做了,总还觉得是自己份内的责任。 “毕竟给你挑了两年。”他回答地自然。 云栀从鼻间发出一声闷哼,开始闷头吃饭。 云栀该怎么说这个“临时助理”呢,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又给她买了她爱喝的酸奶,等她吃完了还细心周到地替她收拾。 多好,多值当。 不该他干的事情他都干了。她是不是该考虑加工资了。 窗外夜色凝重。 车厢因饭点而弥漫的饭香味也渐渐消散,旅客间的谈话声也少了。 云栀侧着头看向窗外,窗外黑了,漫长的旷野只有微弱的灯火,从她这个角度是可以从窗户里面看到岑野的。 他坐姿笔直,不像从前,经常坐得没个正形。整个侧脸轮廓锋利,鼻梁高挺,五官立体深邃。她伸手,用细秀的食指尖在窗上勾勒他的轮廓,却发现他突然偏头,朝她看去。 她一下子反应,食指假装在窗上来回乱涂。 “在干嘛?”岑野问。 “你一个临时助理,管我那么多干嘛?”云栀语气并不太好,像是在掩盖被发现的糗意。 云栀以前什么时候这样过,说话多数时候温温柔柔的,鲜少见她呛人。 从前是岑野爱逗弄她,现在换成了她无情呛他。 真是时过境迁了。 “抱歉。”岑野道歉得顺口。 岑野这十分有分寸的样子云栀并不喜欢。她唇角下压几分,宁可见到寺庙后院他着急了扣着她的手问她是否谈恋爱了。 这斯文礼貌劲儿装给谁看。 云栀的电话响起。是她哥的,她接过电话。 “阿栀,去边南了?” “嗯。现在在火车上了。” “这次去几天?” “顺利的话,七天就可以回来。” “好。到时候一起出去吃饭,我一个朋友听说我妹妹摄影很厉害,想见见你。” “嗯,那等我回来。” “行。那你注意安全,边南到底是地偏些,晚上尽量不要一个人出门。”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行,那我不打扰你了,先挂了。”电话里的男声温润,耐心,看上去和云栀关系十分熟稔。 岑野大概难得讨厌自己的侦查能力,就比如现在。距离太近,他听到了这道声音。和那天在寺庙陪同她的男人所发出的一声“好”声线几乎相同。 在寺庙那天并没有问出来这人是不是她男朋友。那天在寺庙后山他冲动,被醋意驱使,所以去问她,但是现在早就冷静下来了。 如果她真的谈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其实是好事,她不该在没结果的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的。 是好事。 是好事。 他反复宽慰自己。 岑野不说话,闭眼假寐。 云栀挂了电话,瞥向岑野。 像是睡着了。就是眉头还蹙得紧,眉心隐隐下压,似乎在克制着什么。这好看的薄唇,也将近抿成一条直线,或许脸颊的肌肉还在用力,像是后槽牙咬紧了似的。 想到刚刚那个电话,她并未喊哥,光是看她说的内容……她眼底闪过戏谑一样的神情,猜想他这觉估计睡不太安稳。 - 到边南的时候,晨曦已至。 二三十年前边南还挺乱的,尤其是毒品。经过整治和无数人用生命的付出,如今治安良好,百姓安居乐业,大好的自然风景也促进了旅游业的发展。 一觉过去其实不算太难熬,但高铁坐久了,下车以后活动开来身上还是愉悦地感受到身上的僵硬被打散。 云栀和徐灿走在前面,岑野跟在她们的身后。 人流有些大,云栀怕岑野和她们走散,下意识回头看他。 却注意到他站定在不远处,盯着上方什么在看,目光染着难以明说的一种怆意。 云栀顺着岑野的视线看去,大大的牌子上写着“边南”二字。 她这才意识到,边南曾经是岑野父母双双牺牲的地方,也是他同季家走散的开始。 云栀的心揪了一下。不该招他来的。 她叫徐灿走慢点,她走到岑野边上,是寺庙相见以后第一次对他软着说话,“岑野,重吗,要不要我帮你拿点?” 岑野收回目光,见眼前的云栀看着自己,眼底还流露些许担忧,“没事,不重。” 看吧,其实云栀还是那个善解人意、心思周到的云栀。她能读懂他的一切。 他勾唇,手伸到她头顶,想揉一下,又停滞住,收了回去,“走吧。” 云栀知道他想干嘛。 从前他也爱揉自己的头。 云栀转身,走回徐灿身边。徐灿精神好,还在叭叭讲着话。 云栀却听得不太走心。 她有些疑惑。 岑野的一切行为,尤其是太多下意识的行为,都似乎在无声透露着,他还是喜欢自己的。更何况,分开之前他们的感情那么好…… 可为什么他要失约? 一次又一次。 - 拍摄的第一个地点很偏,附近只有一家民宿环境比较好。 他们三个出了高铁站就去往那间民宿。 休息到十点,岑野就跟着两位摄影师一起去爬山,拍摄第一个景点。 云栀在工作的时候非常投入认真,她眼底除了眼前的摄影画面,便再无其他。 徐灿拍的是俯景,收好无人机,就见到不远处的岑野正凝视着云栀,目光那叫一个深情。她啧了一声,可没忘记在高铁站时候这位帅哥试图上手揉咱们云大摄影师的头。 她走到岑野的边上。 “看上我们的云摄影师了?” 岑野收回视线。 “没有,别乱说。” “切,”徐灿笑了笑,自顾自介绍,“我们云栀可是工作室一枝花,她有很多极为出圈、优秀的摄影作品。” “她曾经说过,一个好的摄影作品,依赖内容本身,需要摄影师好的构图,但同时也需要摄影师自身的情感融入。” 只有真的融入进去,才能看到风景、人物独到的美。 远处的云栀似乎拍到了很满意的画面,看着摄影机,嘴角不经意扬起笑容。 山间的风拂过她耳畔弯弯的碎发,群山为衬,她站立着,仿佛本身就象征着自由、浪漫、美好。 她工作的时候真吸引人。 岑野想。 “她很厉害。要向她学习。”岑野没忘记自己是假装一个摄影爱好者通过的面试。 徐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岑野,不再多说。 - 他们结束第一天的拍摄是晚上六点。今天的日落也很好,云栀和徐灿找到了一个独特的角度,在浅紫色背景下拍到了边南的群山。 晚上吃了晚饭以后,就各自回房间了。 一天的工作结束,云栀也有时间思考她自己的事。边南纬度低,夜间凉风习习,不像宜北的寒凉。她开了窗,靠在窗边。 岑野房间的水喝完了,打算下去买。 谁知道刚路过云栀房间,就听到了她的一声尖叫。 岑野心一紧,急促地拍着她的门,“阿栀?阿栀?你在里面吗?” 门刷一下被打开。 云栀猛地扑进了门口岑野的怀里。 岑野微怔,意外于馨香扑了满怀,他稳稳接住她。 “怎么了?” 云栀抬头,清亮的眼睛撞进他的视线,小鹿一样颤着的灵动亮光流动在眼里。 “有,有一只很大的虫子。” 说完,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耳根泛红。 意识到自己还在岑野的怀里,她松开,又轻着声音问,“能不能帮忙处理一下?” 13 云栀穿着一条黑色的睡裙,没有罩衫,褶皱式的圆领之上锁骨突出,头发扎了低丸子,几缕碎发随意地落在肩头,有一种随性美。 裙摆约莫到膝盖处,隐约可随动作看见她淡粉的膝盖,以下便是白皙修长的小腿,黑裙搭配的视觉冲击感强。 岑野无意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走进她的房间,“我来看一下。” 他走进她的房间,弯着腰找她说的虫子,宽松黑色短袖随着他的动作隐隐勾勒出他流畅有劲的腰线。 虫子在床底下,岑野在桌子上抽了几张纸,蹲下去,小心靠近,快速出手,捏住以后走到了床边,朝着窗外一甩,虫子飞了出去。岑野把手上的纸揉成团,扔进了就近的垃圾桶。 云栀这才定下心来。 她视线扫过岑野,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他说,“我刚刚好像还看到一只,你能不能帮我再找找?” “没问题。”岑野一边找着,一边提醒她,“边南这边蚊虫多,没事不要直接开窗。” 云栀顺手带上了门,往他这个方向走,“知道了。” 岑野没注意到她关门的动作,却觉得她突然靠近得奇怪。他偏头,温声提醒,“虫还没找到,你先别过来,别等会吓到你了。” 云栀微屈膝,假装也找了找,指着落在地上的头绳,“我刚刚可能是被吓到了,看错了,以为这头绳也是虫子。应该只有一只虫子飞进来。” 岑野掀起眼皮,对上云栀的视线。她的目光真诚,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捡起头绳,帮她放在桌上。 “岑野,谢谢你帮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什么想问的或者想做的事都可以找我,我会回你人情的。”云栀不动声色地引导。 岑野微勾唇,“那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上次在寺庙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云栀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眨眼,长睫扇落又抬起。 岑野以为她不想回答,又或者算是默认,浇灭心中的侥幸,“没事,随便问问,我先走了。” 云栀却突然朝着他走了一步,视线钉在他脸上,“你希望他是我男朋友吗?阿野。” 岑野僵了一下。 有七年没听到她这么称呼自己了。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岑野垂下薄薄的眼皮,“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云栀睁着那双无辜清亮的眼睛,又朝着岑野走了一步,脚尖碰到脚尖,岑野再次被云栀身上的香气包裹。 两个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岑野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却发现门已经被云栀关上了。 私密的空间、相隔不到二十厘米的距离,这一切似乎都触发了空气中隐秘的因子。 岑野往后退,靠在了后面的桌子。云栀步步紧逼,“寺庙里的人是我的哥哥,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那天我故意的。” “所以,阿野是吃醋的对吗?” “我相亲时突然出现,无缘无故过来当临时助理,晚餐挑掉的小葱,我喜欢喝的酸奶,借我靠着的肩膀,听到电话以后的装睡,以及刚刚敲门时脱口而出的阿栀。” “岑野,”云栀抬手,细若无骨的玉白指尖贴上他的脸,指腹触碰他的肌肤,清柔的声音有分量地撵过他的耳膜,“你能告诉我,这些都是为什么吗?” 她的掌心像是聚着无形的冷火,一下子灼烧他的肌肤,滚烫蔓延至心脏。岑野伸手,紧紧扣住她的腕骨,生怕她有继续的动作,声线沉降,“云栀,别闹了。” 从前的她可不会像现在这样主动。主动得让他快要招架不住。 云栀没被扣住的手继续作祟,隔着他的衣服,从他腹线处开始,指尖压着往下。 她的心跳如鼓擂,那颗心似乎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腔。可她表面十分镇静从容,看不出半分的紧张与局促。 这只手自然也被他握住。岑野的喉结上下滚动,被她触碰的地方在衣下肌肉收紧,“别闹了。” “别闹了?就会说这句了?”云栀目光垂落他身上某处,又咬着唇,可怜巴巴拧着秀眉问他,“我闹什么了?” “我先走了,晚上锁好门。”被她视线扫过的某处算不上太镇静,岑野松开她的手,现在急于逃走。 云栀像是知道他的动向一样,先一步挪步,挡在了他面前,“阿野还喜欢我的吧?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岑野低些眉眼,略有些无奈于今天晚上云栀的挑拨。自然也不难猜出从第二只无中生有的虫开始,就是她故意为之的试探。 她倒是大胆,仗着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过分的事情而肆意妄为。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的不知道吗?”云栀表情变得严肃,“岑野,装傻充愣真的不是什么好品质。” “我走了。”岑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大步从她身边跨过去,大步离开。 门再次被紧紧合上。 室内只有云栀一人,盯着那扇门。 她愤懑于岑野的无动于衷,软硬不吃。但心里也大概猜清楚了,他对自己绝对没有放下。 想到刚刚自己那番从不会有的大胆作为,装出来的淡定和镇静像是被无限胀大的气球,如今过了临界点,“啪”一下破了,从脖颈到脸,渐渐弥漫起羞意的红。 云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又想到她所见到他某处轻易的变化,摇了摇脑袋,跑去洗手间捧了水冲脸。 她望着镜子里水光潋滟的自己。心里暗骂,真是疯了,自己什么时候敢为了试探一个人做这种事了,他岑野好说歹说也是一个男人。轻易还能判断,是个长久不吃肉的男人。 这边的龙头刚关上,另一个房间浴室里龙头被打开。 冷水水柱冲刷。 岑野看着悄然起变化的某处,一手撑在墙壁,一手垂落,低着头。 疯了疯了。 她不过就隔着衣服用手指划了他一下。自己就这样了? 岑野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自制力真他妈差。什么都被她看出来了。 - 夜里,云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回来以后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其实他还是在意自己的,可为什么,明明机会那么多,她永远等不到他的解释。 其实她只要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之间看似隔着多年的距离就能一下被拉近。 但是他没有。 好不容易入睡,云栀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他真不是个男人。 难以入眠的不止她一个。 岑野一只手撑在头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他空出来的手隔着衣服抚上子弹击中的地方。 他想到在送云栀坐上飞机时差点冲动给出她解释。可这险些致命的伤却让他清楚意识到,这个解释不能给。 他身上有些巨大的责任,也意味着随时承担更多的风险。如果他和云栀继续在一起,就是将这风险所带来的苦痛全都压在她的身上。 感情越深,他一旦出事,给她带来的痛苦越大。 今天云栀就是在试探。 他突然有点后悔,不该为了自己的私心接近她。她那么聪明,自己太容易露馅。 14 边南的夜色好像比宜北更为深重。窗外不知名的虫发出频率稳定的嗡叫声,就如这世人的烦心事,道不清楚,也割舍不掉,一直在心头叫嚣着,不致命也让人忽视不得。 梦里的花白朦胧,呢喃高低。 岑野醒了,额头是汗,沾湿了已有些长的头发。他睁开眼睛,眼底浓重的昧色尚未消失透。大脑控制不住自己,去回味刚刚那场酣畅淋漓的梦,全都是那些俗不可耐的画面,偏偏还清晰地过分。 他扯着唇,低低骂了一声某种植物。骨节分明的手盖住双眼,压着眼皮的力道都不经意地重。 他心里反复默想其他的杂事,试图挥散心中不耻和下流的靡靡。 他和云栀高中毕业以后在一起,在一起了两年也没有把某项运动进行到底。 有一次两人出去旅行,夜里住了一间房,双床的。 毕竟年轻,有些暗火容易随着距离的拉近被轻易点燃。他们挤在一张床上接吻,吻得难舍难分。接吻以后,岑野喘着粗气附着在她耳边,一遍一遍亲她的耳廓。后来不知道是谁的手先伸进对方的衣摆,加重火势。 衣服都掉了一地了。 云栀觉得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虽然羞怯紧张但也默许。尤其床头的柜子还正好有需要的东西。但她意外于岑野在关键时刻的停止。 当时她说他是君子,克制力这么强。 岑野只是无奈地抱着她,缓着自己的劲儿,用低沉的语气有些难堪地和她坦白。他才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喜欢她以后,偶尔一些不太正经的梦,主角都是他—— 和她。 尤其是第一次岑野梦到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万分唾弃自己,那几天甚至都没敢和云栀多讲话。 当时云栀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骂他变态,脸色也红,不敢相信他竟敢在梦中亵渎。 他笑笑,和她说实在抱歉,但真的控制不住。 身体控制得住,是有理智。大二他们方才二十。虽然很多学生这个年纪已经开放思想,但岑野还是觉得要给她保护。 不过思想和精神上……实在难以控制。他爱云栀,这种爱衍生出人性最本质的欲/念和贪婪,想要共享最亲密的距离。所以精神上诚实,也极端罪恶。 好了,现在岑野又感到罪恶了。他睁着眼睛,一点睡意都没有。 现在就想找个沙袋,打个几个小时。他真他妈混蛋,竟然在梦里亵渎了洁白纯洁的她,就因为她那小小的动作。 他可以在云栀面前装作这个夜晚无事发生,但是过不去心里的关。 整个第二天的拍摄行程,岑野都没敢靠云栀太近。 云栀倒是正常。昨天的始作俑者是她,也得到了她所满意的答案,今天如没事人一样工作。 徐灿更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今天要爬一座梯田。 路很窄,云栀走在了最前面,徐灿跟在云栀后面,岑野则是走在后面。他虽然后半夜都没睡,但毕竟是军人,这点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该扛扛,该走走,轻轻松松的。 倒是徐灿一边爬一边吐槽,这当摄影师也是体力活。 他们到达了最顶端。 入眼是一整片梯田,金黄灿烂,给人一种无声的震撼。大自然鬼斧神工,而人类智慧如神笔铺画。 云栀和徐灿的拍摄内容是有分工的。 徐灿喊云栀,“云姐,我去那边了啊,我们等会汇合。” 她拿了设备,对岑野说,“你跟云姐哦。” 岑野看都没看云栀,“我跟你。” 徐灿是个明眼人,昨天分明觉得岑野对云栀不太一样,才主动帮个忙,稍微撮合一下。 这男人怎么没点脑子呢? 云栀见岑野垂着眼皮,看都没看她就说话了,一副不和她靠近的态度。她心想,难道昨天吓到他了? 怎么可能,从前他可比昨天的自己更过分,很多时候都会逗得她面红耳赤才罢休。 云栀抿了抿唇,“你跟我。我要换的设备多。” “……好。”他没忘自己的身份。 云栀和徐灿走了两个方向,徐灿往底下有错落乡村人家的地方走,云栀则是和岑野去找能拍下整片梯田的地方。 云栀感受到岑野刻意和自己拉开距离,站定脚步,回头问他,“我很吓人吗?” 岑野拎着设备,淡淡睨了她一眼。昨晚的画面糊在一起,又一次飞快地在他脑子里窜过,“你还不吓人吗?” 云栀知道他说的什么,“你一个大男人,现在怎么这么胆小了?” 岑野舌头舔了舔上槽牙,语气不明,“男人在外面也要保护好自己。” 神经病。 云栀“嘁”了一声,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这里端什么端。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回头继续往前走。 是了,跟他说话真的费劲又无聊。套不出来的话,意味不明的行为,给她的感觉就是,他喜欢自己,又不敢接近自己。 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可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巴不得一天到晚都和自己在一起。 “以前以前,人家也没在乎以前的情分,不然怎么会一直不回来找你,云栀你有什么好恋恋不舍的。”云栀低着声嘟囔,说给自己听。 嘴上说着话,就忘了脚步。她走得快了些,没注意到脚下的泥土里嵌了半块土砖。 她被绊了一下,下意识护住自己的手里的相机,人却摔倒了。右脚被这么一绊,有些酸疼。 岑野看到她摔倒,大步跑过来,蹲在云栀旁边,放下设备,伸手去查看云栀的脚腕,语气关切,“没事吧,疼不疼?脚还能动吗?” 他这会又着急了。 云栀听着他语气中的紧张和担忧,心里面腾升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她用力推开他,语气又冲又冷,“要你管啊?我疼不疼关你屁事。” 她平时脾性好,性格软,多数时候不会说脏话。 她的动作太快,岑野的注意力又全都集中在她的脚上,被她这么一推,重心往后,坐在了地上。 “岑野,很没意思。真的。”云栀意味不明地开口。 不喜欢就别接近,别关心,别在乎啊。他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我是你助理,你受伤了我关心一下很正常。”岑野听进去了她的话,也明白她意思,但仅用了一秒去消化屏蔽,就转圜语气,一本正经地说话。 云栀又觉得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股心里的怒火越来越往上窜,火势变大,烧得她喉咙收紧。脚上的疼痛也难覆灭,反而有火上浇油的趋势。 她恍然失神,盯着前面眨了眨眼。 “到底疼不疼?你轻轻动一下脚腕,看看有没有扭到。”岑野继续问。 云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很平,很淡,用轻飘飘的态度回答,“不疼啊。也没扭到。” “再和你说一遍,麻烦你记清楚了,你就是个临时助理而已,你管好设备就行了,不用管我。” 说着她站了起来。土地是干的,衣服材质也不容易沾,她拍了拍,继续往前走。 脚上还是有点疼。 云栀装作走得正常,但岑野依旧发现了她走路姿势的一点不对劲,走到她边上,伸手,“我扶你吧。” “不用。” 她也固执。 疼死都不要他扶。 他不是棉花吗,扎不疼,打不死的。她也可以做棉花,谁怕谁。 岑野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 没再和她商量,伸手攥住她的手臂,“借我的力。” 云栀却停下来了。 她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臂,那宽大的手掌似乎能给足人安全感,但是她不要。 云栀盯着他握着她的地方,“岑野,松开,不然我向你们部队告你非礼。” 她抬眼,盯着他看,固执至极。 岑野的手没动。 云栀的另一只手伸过来,一点一点把他的手指松开。 “你现在没资格碰我,懂吗?” 15 拍摄不算太顺利,云栀总觉得自己没有找到最好的角度。她一张一张过了一遍显示屏里面的照片,秀眉拧着,总是不太满意。 她打算换个地方,要不就再往前走走。 岑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云栀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对岑野说,“在这边等着吧,别跟我了。” “我不打扰你,就走你后面。” “你的存在就是一种打扰。”云栀说话直白,脸上还有些不耐烦。 看不见的地方,岑野的指尖微蜷,眼里的光泯灭不少。 “知道了,我在这等。你走慢点,当心脚下。” 云栀没回他话,继续忍着脚上的痛往前走。 前面的路很窄,但是转了一个弯,她突然发现眼前的视野更加开阔,路也平坦了不少。她把相机抬起,对着眼睛。 是这个感觉了。 这次的照片才是她想要的效果。她唇弯起。 虽然知道和岑野没关系,但她还是私心认定,嗯,就是这家伙影响了自己的拍摄。 - 今天的拍摄很顺利,上午就结束了工作。 他们要去的下一个地方离这里有点远,住的也是景区酒店,比较难约,要明天下午两点以后才能入住,所以行程计划是明天上午出发离开民宿。 徐灿体能不好,昨天爬了山今天又爬梯田的,已经累了,回房就睡觉了。云栀在自己的房间筛选照片,有好几张效果都很不错的。 脚上的疼痛时不时传来,云栀伸手捏了捏脚腕,想缓解一下。 门口响起了一道敲门声。 云栀视线从笔记本电脑屏幕中移开,看向门口。她站起来,走到门口问,“谁啊?” “我。”门口的男人仅说了一个字,云栀便通过他低醇的嗓音辨认出他是谁。 “有什么事吗?”她并不打算开门。 “有急事。”男人的声音沉缓,看着不像是真有急事。 “有多急啊?”云栀仍然没有开门,继续问道。 “很着急。”岑野发现现在的她真的不算好糊弄,字字和他较真,他只好缓和语气,“开开门吧。” 云栀盯着门板看,“没什么特别的事的话,我一般不给不熟的人开门。” “我是你临时助理。” “你也说了,临时的。” “……” “好吧,其实是我刚刚动了一下你的摄影装备,不小心把一个东西拆了下来,好像装不回去了。” 云栀最烦别人动她摄影有关的东西了。 他最好是别碰坏了。 她刷一下打开了门,质问他,“你碰什么了?” 门口的岑野靠在她门框边上,有点庆幸这门它是往里开的,不然今天他这鼻子大概是不保了。 看着开门的云栀有点炸毛的样子,他出声安抚,“没碰什么,骗你的。” 他抬手,手里面是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长盒的东西,“给你买的药膏,你之后拍摄要走路多,擦点吧。” 云栀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没伸手接,手还搭在门内的把手上,淡声回绝,“不用了,谢谢你的好心,你自己留着吧。” 说着,她就打算关门。 岑野伸直手臂,抵着门板,阻挡她关门的动作,“擦点。” “不用。” 两个人僵持不下。 “你、松、手。”云栀一字一顿地和他说。她的力气没法和他比,根本关不上门。 岑野见云栀这油盐不进的态度,也有些恼,“脚是你自己的,你别不当回事。” “嗯,对,脚是我自己的,我当不当回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岑野微眯眼,大概知道,讲道理是讲不通了。他用力推了推门,挤进她的房间,又反手把门关上,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云栀气急,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干嘛啊岑野?” 岑野没有回答她。 他单手抱起她,在她尚未来得及反应的片刻,就把人抱到了床边上,让她坐下,又把袋子放她边上,自己蹲在了她面前,强势地握住了她的脚腕。 “你这样……”云栀伸手去阻止他。 岑野单手快速扣住她的两只手,另外一只手握着她的脚踝,“我这样强闯他人房间,不顾他人意愿强迫擦药,你是不是要去我队里告我?” “你不仅可以告我,还一告一个准。”尾声微扬,似乎有些轻佻。 双手被他用力扣住,脚腕也在他掌心。云栀倔强地望着眼前蹲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的眉目极其好看,如今沾染了一分生冷,让人心里也有点怯。 云栀偏头,退让一步,“你走吧,我自己会擦。” 岑野松开了她的手,去拿药,“我一走,你可能直接把它们扔进垃圾桶了。” “……” 他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岑野拆了药膏盒子,把药膏挤在指腹,再握着她的脚腕,在有些红肿的地方把药揉开。他的指腹有茧,即使再轻柔,云栀也能感受到那格外明显的颗粒触感。 她看着他单膝跪在自己面前,撩下眼皮,认真给她涂药的动作,也不反抗,陷入了沉默。 他擦完一种药,又继续擦另一种。见坐在床沿的人安静得不像话,以为自己凶到她了,放柔了语气,“今天走这么多路,痛不痛?” 云栀听出他语气里面刻意的温柔,知道有缓和气氛的意味,但她仍然只是说了两个字,“不痛。” 岑野眨了一下眼睛,知道她没说真话。 真倔。 擦完药,他捏了一下她的腕骨,他的手掌很大,包裹她的脚腕腕骨绰绰有余。 “怎么还比以前瘦了?” 云栀掀下眼皮,掩盖眼底的情绪变化,她启唇,声色淡淡,咬字却清晰,“都那么多年了。人总是会有些变化的,不是么?” 这话大概另有所指。 岑野笑笑。 他站了起来,“如果还不舒服的话,要去医院看的。” “知道了。” “那我先走了。” “嗯。” 岑野离开了她的房间,门被关上。 一室寂静。云栀的手撑在床沿边上,侧头看着手边的两只药膏。 - 一整个下午都没事。 云栀记得之前看到过一篇攻略,说是这附近有一小片湖,位置靠近国界了。天气晴好的时候湖水很蓝,景色一绝,就是难找。 与其闷在室内,不如出去走走。徐灿估计是打算补觉了,她不想打扰,毕竟之后还有几个地点要走。至于岑野……本来就是散心的,叫他一起不是堵心嘛。 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吧。 她选了一台小型相机。正好手机电也充满了,披上外套,把充电线拔了就出门了。 脚上还是有痛感的。她打算慢点走。 去那片湖要经过这附近的一片森林,据说这片森林未经开发,路比较难走。 她顺着导航走。 岔路口确实是多,脚下的路也不是很平整,坑坑洼洼的。两边都是高低不平的灌木。 前面又遇到两条岔路。可云栀见导航上只有一条。 从左边那条路走出来一个穿着本地服饰的老人,背上背着一个竹篮。 云栀走上前,“您好,请问您知道蓝水湖怎么走吗?” 老人指了指右边的那条路,“往前走,不过里面岔路口多,要当心。” “好,谢谢您。” 云栀走上了右边这条路。 越往里面走,路迹越不明显。杂草丛生,高大的树木遮蔽阳光,凉意渐起。 云栀没想到这路会这么难走。树林里面的信号也不太好了,导航刷新不出来,手机屏幕中间的小圈圈一直不停转。 她只能试着按照刚刚看导航的印象往前。 前面又是一条岔路。 云栀停下了脚步,思考要不要继续往前走,还是试着原路返回。 此时她还不知道,被她问路的老人走了几分钟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方向了。 云栀转身,不打算继续了,到时候没信号天还黑,就麻烦了。她按着自己的记忆往回走。 她一边走着,一边刷新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信号。 突然耳朵听到两道人声。 她抬眼往过去,大概三四十米处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树木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们遮掩。 两个人似乎在争吵什么,声音渐渐变大。 云栀刚准备抬脚,考虑要不要去问个路,就听到了一些十分敏感字眼,比如“heroin”。 她顿住脚步。这里靠近两国交界,位置又隐蔽,再加上边南以前出现过不绝的毒品问题。所有情况联系在一起,云栀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太简单。 她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相机。 不远处有一块很大的石头,可以作为很好的遮挡物。云栀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石头前。 那对男女一个是搞毒品贩卖的,另外一个是收购以后再出口到邻国的。 在很多貌似平静的地下,利益至上的贪念驱使着野火烧不尽的违法犯罪活动。游离在法律之外的人被不停打击,但也有少数抱有侥幸心理的漏网之鱼。 “你知不知道现在在边南搞点这个有多不容易?我多少弟兄都进去了!”男人有口音。 “我当然知道,但是价格就是这么个价格,不讲诚信就没有买卖,不是你说涨价就涨价的。” “呸!想得美,老子大不了不做了!” 女人手里叼着烟,不以为意,“这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吗?我记得你父亲是住在旭日街口吧。” “你他妈疯子一个,你敢动我老爷子,你就完了。” 女人冷笑,“都是刀尖舔血的人,有什么不敢?” 两个人对话断断续续传进云栀的耳朵,她心如鼓擂,深知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 但她依旧按下镜头。 云栀蹲着身子打算离开,并不想要在这里逗留。 她戴上蓝牙耳机,又戴上自己的帽子,把拉链拉到最顶端,遮住自己半张脸,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谁知道半路突然窜出来一只松鼠。云栀脚下一顿,没控制住脚上的力,踩上枯枝落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云栀握着相机的手收紧,指尖泛白。 “谁!”两个人朝着声音的方向跑了过来。 云栀额头有点冒冷汗。她咽了一下口水,装作自然地站了起来,回头。 她伸手探进帽子,把耳机摘了下来,一副茫然的样子,“你们是叫我吗?我戴了耳机没太听清。” 对面两个人面面相觑,视线最终落在云栀手里的相机。 云栀朝着两个人友好地笑了笑,露出的眉眼弯着,“你们也是旅行者吗?是不是也是来找蓝水湖的呀?” 男人先反应过来,接住她的话,“是啊。刚刚我和我老婆还因为没找到地方吵架呢。” “害,这么巧。我跟我老公也刚吵了一架,被我落在后面了。不过你们放心我刚刚戴了耳机没听到,夫妻吵架都正常的。” “我得去找我老公了,拜拜。” 云栀转身打算离开。脚下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女人发出了声音。 “等一下。” 云栀嗓子眼一紧。 她装作自然地回头,“怎么了?” “能给我看看你的相机照片吗?我们也是摄影爱好者。” 云栀眨了一下眼睛。 “当然可以。” 她开口,帽子遮盖的额角已经留下一滴汗。树林里面的风阴冷,被风一吹汗水流过的地方凉意渗人。 云栀打开自己的相机,递了过去。 女人手上戴了手套,接过相机,和男人一起看了照片。 云栀僵立在原地,目光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女人把照片翻了一遍,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你看看人家拍的照片,再看看你拍的,你这水平真烂。” 男人应和,“是是是,人家拍的确实好。但我老婆拍得也好看。” 女人瞪了他一眼,“现在知道夸我了。刚刚还凶我。”她把相机还给云栀,笑了笑,“谢谢你啊。拜拜。” 云栀松了一口气,“谢谢夸奖,拜拜。” 说完,她就迈着步子转身离开。 等到走回自己眼熟的路,这颗吊着的心才放下,她把帽子摘了下来,额头已经捂了不少汗了。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传出了振动声,云栀拿出手机,看到岑野的来电。 她接过电话。 “你去哪里了?刚刚给你打电话为什么都没信号。”岑野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着急。 几个小时前,他在自己房间的窗户中看到了走出民宿的云栀,担心她的伤,也下楼,打算跟着她。 谁知道路上遇到了几个问路的人,他随口回答一声,再抬头人已经消失了踪影。 云栀在此刻听到岑野的声音,心里面泛滥一种异样的感觉。她顺着原路返回,一边和岑野说,“岑野,我可能要去趟公安局。” 岑野怔住。“什么?” “你能陪我一起去吗?我有点害怕。” “发生什么事了?你现在哪里?我先过来找你。” “我等会给你共享位置。等你到了再说。”云栀觉得这事说来话长。 - 云栀站在了马路边,看到朝着自己跑来的岑野。 岑野站定在她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查看她身上,浓黑的眉压着,问她,“怎么了,受伤了?” “不是。”云栀吸了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我刚刚可能遇到贩毒的了。” 岑野眼底划过严肃,“你说什么?” 云栀和他解释她刚刚看到的,听到的,以及她和那两个人的对话。 “他们没看到你的脸吧?”被这些人盯上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戴了帽子,应该只看到眼睛。” 岑野微松了一口气。 “我带你去公安局,别怕。” “不怕。”云栀摇了摇头。 - 云栀走了以后。 男人问女人,“我刚刚要开枪,你为什么阻止我?” 云栀第一次转身要离开,没看到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袖珍手枪。被女人阻止以后,男人把枪放回口袋。接着才有了女人叫住云栀,查看相机的一幕。 女人白了他一眼,“就你这种没脑子的,怎么敢做这种生意。” “她戴耳机了,又隔得那么远,试探了正常,你还想怎么样?再说了,她刚刚都说了,她和她老公吵架。你把人打死了,她老公不管找不找得到人,都肯定报警,警察要是插手……你是嫌事情不够乱吗还是不想再在这片混下去了。这林子里,不少窝□□品的地方吧。” 男人冷哼,“就你知道得多。” 16 两人一起打车到了边南公安局禁毒支队。 岑野的父亲季昭闻和许禾之前就是在这边工作,后来双双殉职。岑野被找回去那年被奶奶吴月带过来一次,是为了让他看看父母曾经工作的地方。 两个人站在边南公安局禁毒支队的门口。岑野倒是没想到如今会带着云栀再来。 岑野之前在车上就给他父母之前的同事,也是现在的支队副队长陈升,打电话简单概述了一下情况,等两人进去之后就有人带他们进了一个小的会议室。 云栀和岑野坐在一起,会议室的门被推开,陈升走了进来。 陈升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或许是工作愁人,头发已经一片花白,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岑野和云栀站了起来。 岑野和陈升打招呼,“陈叔。” “哎!”陈升走过去,拍了拍岑野的肩膀,“六七年没见了,小伙子还是这么英俊帅气啊。和你爸当年真是越长越像了。” 他又仔细看了几眼岑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弯着眼睛笑,眼尾的褶皱清晰深刻,“听说你现在是军人,如果你爸妈知道,他们一定会以你为骄傲的。” 岑野笑了笑,“没让他们失望就不错了。” 陈升又看向云栀,“这是你说的要向我们提供信息的朋友吗?” 岑野点了点头,“她刚刚遇到的两个人可能涉及毒品贩卖。” 陈升伸手示意,让他们坐下。 岑野看向云栀,“把刚刚你遇到的事情和陈叔再说一下吧。” 云栀点了点头,仔细回忆了一下,把整个经过和陈升说了一遍。 陈升听完云栀的话,陷入了思考。这些年边南的治安和环境都好很多,但地理位置毕竟摆在这,有些事情哪怕一直严防死守,也难免有层出不穷的犯罪情况。 听完云栀的描述,陈升严重怀疑,云栀所看到的人,和他们最近一直在调查的一宗毒品买卖案件有关。 云栀有提到那个女人看了自己的相机,陈升问她,“云小姐,你是否方便把相机留下来给我们做指纹配对?” “可以。等一下……”云栀想了一下,又确认了一遍才开口,“我记得她当时戴了手套。” 大概是今天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云栀把照片的事情忘记了,陈升这么一提醒,她才想起来,“对了,相机里面没有他们的照片,因为我怕被发现。但是当时我用手机拍了。” 陈升和岑野齐齐看向云栀,都没想到她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想到这些。 云栀把手机拿了出来,“当时想的是,相机目标大,如果我被发现了,他们查了相机就很难想到我是用手机拍的,所以冒了个险。” 云栀点开相册,摊在了桌上,因为有些距离,再加上树木视线遮挡,所以拍得不是特别清晰。 陈升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云栀,觉得眼前这女孩真是胆量不小。 他拿起手机,放大了图片,虽然不能看到两个人的正脸,但通过技术科的对比,也能进行很好的识别。 陈升的目光从照片重新移向云栀,“云小姐,这个照片对我们之后的调查行动起着重要的作用。我代表支队以及所有为缉毒事业付出努力和生命的人向你的行为表示感谢。” 不是所有人都敢冒这个险的,敬而远之、避而不及的人多的是。 但总要有人愿意站上危险的高台,推动治安的优化、家国的太平。 这些人是和岑野父母一样在任务中牺牲的人,和陈升一样日夜坚守一线的人,也是和云栀一样愿意冒险提供信息的人。 云栀摆了摆手,受不起陈升这样的感谢,“不用感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们该感谢你们才是。” 岑野的目光始终落在云栀身上。她会怕一只硬币大小的虫子,但也会在危急情况下做出大胆而正义的抉择。 这就是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聪明机警,善良勇敢。 陈升刚打算继续问,注意到……他目光飘向一旁的岑野,就见这小子跟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看着云栀,表情不简单。 云栀似乎也注意到了一旁男人的视线,抬眼看他,就对上他的目光。难隐的滚烫中藏着珍视和欣赏,这是给云栀的第一感觉。 她的心脏漏了一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岑野收回了视线,落下眼皮看着黑色的桌沿,耳根有点烧。 陈升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淡笑。年轻人嘛,正常。 他继续回到正题,问了一些细节。 问完以后,陈升拿着她手机里的照片去做面部对比分析了,云栀和岑野被留在会议室。 云栀低着头玩着拉链,指尖时不时勾在一起。一边的岑野靠着后背,双手插在兜里,在她没注意的地方盯着她的侧脸看。 说实话,当时因为紧张,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 现在安静坐下来,那种后劲反而上来了。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真不知道当时自己要是哪一步做错了,或者哪个表情暴露了自己,现在还能不能安全无事地坐在这里。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越复盘越觉得害怕。 岑野注意到云栀的脸色有点发白,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来,云栀就偏头问他,语气有些着急,“你要去哪里?” 她现在不想一个人。 岑野从她清亮的目光中读出了她不想一个人呆着的意思。她的唇微张,头发有些凌乱,耳边的一根发丝不听话地翘了起来。 岑野伸手把那根头发给她挂到耳后,声线低沉而富有磁性,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不去哪儿,一直陪着你。” 指尖触碰到她的耳垂,有些柔软的触感。他若无其事地伸回手,拉开了椅子,朝着角落里的饮水机走去。 刚刚碰到她耳朵的手垂在身侧,指骨曲折,轻轻捻了捻。 云栀看着他的背影,长长的睫翼敛下,在眼下覆盖一层淡淡的阴影。 骗子。 他说的话才不能信。而她也明白,这个“一直”是有期限的。 岑野在饮水机边上拿了一个纸杯,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他重新落座在她身边,把水杯放在她的面前,“喝点热水,今天晚上天气有点冷了。” 云栀双手捧起水杯,放到唇边喝了一口。热水顺着喉管下去,浑身多了些暖意。 岑野看着她小口小口地抿着水,唇微勾起,发出淡淡的一声笑。 云栀瞥他,“笑什么?” “你喝水还是和以前一样,跟只小兔子似的。”岑野的声音也掺杂着些笑意。 笑意里面又流淌着毫无意识的宠溺。 云栀把水杯放下,板着脸瞪了他一眼,“神经病。” “喂,”岑野拖着嗓音,“怎么老骂人呢,上次喝醉酒也是。” “什么时候骂人了?不记得了。”云栀不承认。 “骂我——负心汉王八蛋狗东西。” 云栀动了动唇,没说话。 “不记得了?”岑野继续问。 “骂你,那是因为你该骂。”云栀侧着身,正对着岑野,“你不觉得吗?” 岑野正视着云栀,脸上的表情收敛,目光深幽如千丈古潭,石子丢下去也难掀波浪。 “该骂。”他哑声回答。 “骂我能让你心情好的话,随便骂。” 岑野说这话的时候太认真了,反而让云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骂他有什么用呢。 算了。 她转回头,默不作声。 岑野又问她,“下午为什么一个人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之前看攻略说,那边有个蓝水湖,很好看,想去拍照。但是地方太难找了。” “你应该找个人陪你一起。” “不想。” 岑野动了动身体,坐直了点,“这些年是不是总是一个人四处跑?” “嗯。这个问题,你在加得亚就问过我了。” “我知道。”岑野咽了咽喉咙,竟然莫名觉得酸涩。他似乎也就只能问问她了,因为自己没办法陪着她。 “以后出远门,尽量找个人陪着你一起。” “哦。” “……这些年,就没想再找个男朋友?” 岑野问完这个问题,云栀没有马上回答。 会议室的门紧闭,一室空荡,话音落下以后显得更加寂静。 过了一会,云栀才开口。 “男人,不太可信。比如有人刚刚说会一直陪着我,但你觉得这话能当真?”云栀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但是话里讽刺他的意味过于明显。 她继续说着,有着自暴自弃的意味,“不过年纪也要到了,一直单身也不是一回事。家里面终归是要让我结婚的,你也看到了,上次我去相亲了。到时候找个差不多的,将就着结个婚,过过日子。他爱陪我去旅行摄影就一起去,不爱就拉倒。都无所谓的。” 岑野把手重新放回兜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拳,青筋凸起,用力到骨节泛白。 岑野开口,嗓音很低,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你应该找一个你喜欢的人在一起。” “怎么喜欢?”云栀刷一下看向岑野。 “又或者说,还怎么敢再喜欢?” 她盯着他,眉心微微蹙着。 话里有怨念。 岑野盯着眼前的桌子,没敢看她。 他们之间的话题绕来绕去的,稍一探究,就发现里面全是死结,一个又一个的,缠绕在一起。 岑野知道自己不该把话题往这方面引的。但最开始问出来,就是想多知道一点她关于谈恋爱的想法,以一个不敢见光的爱慕者的身份。 其实是因为自私,和贪心。 其实他们同时回避这些问题,还是可以装作互不冒犯、平静而友好地交谈的。 “还想再喝点吗?给你再换点热水?” “不用了,谢谢。” 云栀摇了摇头,对他转移话题的事情很释然,也不意外。 早就说了,她觉得现在的他颇会不着痕迹地周旋。 一位穿着警服的同志打开了门,“可以麻烦云小姐跟我过去一趟,我们有点事情想问一下。” “好。”云栀站起来。 岑野跟着她站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云栀阻止了他,摇了摇头,“不用你一直陪着。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又是话里有话的一句。 云栀跟着警察走了。空荡的会议室只剩下岑野一人。 沉默成了主旋律。 - 云栀被叫去根据照片对比的情况认了一些人,又被问了一些问题。他们还让她看了几张照片,问她感觉这个人和她见到的像不像。 还有一张是死人的照片。怪吓人的。 周围的几个警察都挺严肃的,云栀的状态也跟着紧起来,刚刚和岑野闲聊松下来的筋重新绷了起来。 她自然无法贯通背后的逻辑链,比如为什么死人的照片和她见到的活着的男人很像。这些事情都过于复杂,她只能尽可能根据自己的回忆去给他们提供她所知道的信息。 一场询问下来又是一个小时。 陈升陪着云栀走出办公室。 “云小姐,你提供的线索很有可能帮了我们大忙,还是要感谢。另外,你今天的事情不要和别人说。近期也不要一个人单独出门或者去偏僻的地方。虽然你戴了帽子,但保不准那些人会不会认出来。” “我明白的,您放心吧。” 岑野靠在外面的墙上等,见两人出来,直起身子,朝着他们走过去。 陈升看向岑野,“你跟我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好。” 陈升和岑野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约莫讲了五分钟。 云栀最后看向这长长的、灯火明亮的走廊,看到的是头发花白的陈升和站姿挺拔的岑野同时伸手,向对方敬礼。 这画面是沉默的,肃穆的,也是震撼的,逶迤的。 那一刻,她的内心动容,也无比感动。 一代一代的英雄,传过一次又一次的接力棒,在不同的岗位,无论再危险、再艰苦,总有人长身伫立,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万家灯火,山河常宁。 -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云栀和岑野并肩往外走,走下台阶以后,云栀突然拉住了岑野的衣袖。 “岑野,能不能抱我一下?” 17 【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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