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 1 第 1 章 澧朝,宣景十八年春。 宿雨方歇,寝房紫檀座掐丝珐琅的宝案上,沉香盒子里烟灰香烬松落。一道半开的槅扇外弥漫着晨间霏薄的水雾,烟霞夭袅,杏霭流玉。 “娘子,齐宣大长公主差人来回话了,夫人请您过去。” 铜镜前,美人酥香半掩,乌发瀑落,素手拢上藕丝褐叠罗薄纱衫子,初春尚有些微寒意,但只外罩一件蜜合色织金团花貂绒斗篷,足可以避寒了。 从那扇乌木雕花刺绣海棠春鸭图的缂丝屏风后,传来女子淡淡的一声“嗯”。 语气平静,听不出半丝波澜。 侍女将一只暖手的汤婆子递到师暄妍的玉指间,由娘子揣着,二人一前一后地出得离宫偏殿,往侯府所居的雅望阁。 澧朝太子宁恪,年满弱冠,正要行及冠礼。 天子设宴离宫,安置四方宾客,长安开国侯府师家,也在其中。 昨日里齐宣大长公主特意与开国侯夫人多交谈了几句,言辞之间机锋闪烁,侯夫人江氏是老江湖,乍听之下,便不难揣摩出,大长公主是有意拉纤做媒。 于是,江氏将师暄妍与江晚芙一并借故请上正堂,交由大长公主相看。 双姝并列,一个是出自名门,一个是养自名门,一个是身姿纤柔眉目淡若春山,一个是娇媚香软似芙蓉醉日。 瞧着不分轩轾,但江氏对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江晚芙,总归多些信心。 由大长公主保的媒,总不会错到哪儿去的,必是人品家世足重的名流王孙。 师暄妍的桃夭羊皮小靴踏在廊上,听不见一点儿声息,走了几步,她忽回头,对身后的婢女蝉鬓道:“这汤婆子送来时就不热了,劳你替我换一盏。” 蝉鬓试了试温度,确实凉了许多,便颔首,没做他想,让娘子少待,自己去换一盏来。 长长的廊腰,一直没入初晨熹微的天色下,那未能散尽的水雾中,六角雕花窗嵌在青墙,漏过一缕细细的春风,湿漉漉的,拂在两颊上,有清润的凉意。 师暄妍停在廊芜底下一株枯瘦的桃树下,忽听得有脚步由远及近而来,她以为是蝉鬓去而复返,不期然,耳中落入陌生而清脆的话音。 “齐宣长公主相中的必然是江娘子了,毕竟是夫人从小便一手带在身边的,仪容气度,样样出挑,更像是侯府嫡女呢。” 从折角处,步履轻快地转出来两名捧着痰盂巾栉的婢女,均是夫人身旁伺候着的。 绿珠觑了一眼说话大逆不道的芜菁,略皱眉梢,并不曾接话。 桃树自潋滟春光里摇曳,师暄妍微敛眉梢,将身子掩藏在折角光滑的石井围栏下。 她们谈论的,与自己有关。 芜菁哼了一声,白眼横过去:“至于那位二娘子嘛——” 她扯长了语调,颇有几分嘲弄地道:“谁不知晓,她是个天煞命格,从小犯了贵人的忌讳,养在乡下的,才接回来侯府没两个月。就算出身高贵,吃了这么多年糠菜,也远远比不上江娘子。夫人宠爱江娘子,一点也看不上二娘子,大长公主更是慧眼识珠的,肯定不会挑错了眼。” 她一会儿过去,只管对着江娘子殷勤恭维,至于绿珠这个没眼力见的,她自己愿意当闷葫芦不开窍,看不准风往哪头吹,那是她没福气。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该悟也悟了。她芜菁,可不会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点化人的事儿。 师暄妍的长指拨过桃树旁逸斜出的绿枝,指尖轻轻地蜷缩起来。 不留神,两名婢女已经穿过一重重婆娑绿影,沿着雾色朦胧的高阁而去了。 师暄妍还停在桃花树下,初春寒凉的水雾拂到身上,卷起砭人骨头的冷意。 桃树初发嫩芽,还未到花期,只有一点点可见端倪的淡红色掩匿着。 师暄妍的脸蛋被枝头落下的水露晕湿了,脂粉褪了些许颜色,更显得面庞色比羊脂,婉婉如玉。 垂落的乌眸,被鸦色的长睫压下了漫涌的思量。 她的确,如芜菁所言,不过空占了一个侯府嫡女的名号,实则算什么嫡女。 她出生那年,京里出了一桩大事。 素来体弱多病、从娘胎里带出了不少毛病的太子殿下,原本还养得算康健,谁知长到足三岁时,忽地感染了恶疾。 太子在三岁生辰夜里惊厥,接着便是高热呕吐、呼吸急促,宫墙内外的医工,无数能人异士,都对这顽疾束手无策。 建帝急得团团转,大发雷霆,若是治不好太子,教一干人等提头来见。 宫内宫外无不人心惶惶。 而这时,却有一个疯道人,偶然路过,他爬上了长安神武天街那座高耸得仿佛能直摩云霄的阙楼,断言太子殿下是被天煞妖星妨害,必将夭折短命,活不过十岁。 一开始,旁人都觉得那是个疯道人。 金吾卫骁勇无匹,登上阙楼将那疯道人拿下,正准备就地正法,这疯道人却说,他有法子,可治太子的恶疾。 当时那情景,圣人已经几乎在崩溃边缘,但凡有能救治太子的办法,圣人必定都愿尝试,金吾卫一时心慈,就放任了他胡言乱语。 那疯道人接着就说,妨害太子之人,就与太子同月同日同时降生,属天煞命格,冲犯帝星,只要杀其祸首,危急自解。 可当日夜里,长安出生的婴孩一共有七名。 连杀七个婴儿,只为了疯道人一言? 圣人断定此人妖言惑众,并没能接见疯道人,便令金吾卫将其斩杀。 疯道人虽死,太子却依旧重病不愈,身体每况愈下。 圣人也不得不恐慌之下,思及那疯道人所言之事,终于下定心思。 虽没有杀了那些婴儿,圣人却下令,将癸卯年二月初八申时至亥时间降生的婴孩全部驱逐出长安。 很不幸,师暄妍便是那个倒霉的,与太子同月同日同时降生的婴儿,听说当年与她一道被送离长安的婴儿里,还有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的儿子封墨。 师暄妍就这样被送往洛阳舅舅家中,过了这漫长的十七年。 说来也古怪,他们这些受株连的孩子被送出了长安以后,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终于是病体痊愈了,由此倒印证了疯道人所言。 圣人更是为疯道人翻案,让他受了一方香火供奉。 只有当年这些孩子四散流落,经年过去,早已无人问津了。 直至前不久,太子上书奏请圣人,请圣人重审当年过失。 圣人降下一道罪己诏,承认当年“万般之罪,罪在朕躬”,发愿茹素三月,并寻回了当年无辜被逐的长安婴孩,对各家都有分赏安抚,聊表忏意。 也便是在两个月前,师暄妍自洛阳登上了侯府前来接回她的马车,回到了长安。 十七年来,她一直寄养于舅舅家中,侯府里也从未有过她这么一个人。 江夫人似乎有些“思女心切”,她那个体贴人意的舅母与贪慕虚荣的舅舅一合计,竟想出一个绝妙的好法子—— 送他们唯一的女儿,江晚芙,入京寄养,姑且作为侯府爱女,让她孝顺侍奉于江夫人膝下。 两家的这一行径,无异于换子。 不过自那以后,江夫人再也不闹着说要去洛阳见师暄妍了。 师暄妍没能等来蝉鬓送的汤婆子,便也不想再等了,举步走入雅望阁的正堂。 堂下积水空明,映出几丛修竹蓊翠的绿影。 这离宫一切都布置得清幽雅静之极,吊窗花竹,各垂帘幕。 拾级而上,步入堂内,正对师暄妍的是一扇四折的缂丝青帝送春图梨花木嵌云母屏风,樱木束腰香几前,江夫人脸色慈爱和煦、宛如暮春熏暖的微风般,搂着身前塌腰柔态的江晚芙。 江晚芙坐在身下桃花小杌凳上,则是一脸依恋,恭顺娇媚地贴着江夫人的腿,二人似正亲亲热热地说话。 江夫人听得动静,分了一眼予师暄妍,唤了一声“般般”,道让她前去坐。 般般。是师暄妍的小名。 据说,她当年被送往舅舅家时,还来不及起名字。 唯独得了一个乳名,寄托了那时父母对她全部的期待与爱—— 眉目口齿,般般入画。 师暄妍回应一声:“多谢母亲。” 便进退得宜地落入旁侧座椅。 姊姊来了,江晚芙难为情地从江夫人怀中起身,向前来也问了一声安,彼此算是见过。 客气,但疏离。 江夫人让人将适才齐宣大长公主差人送来的礼物拿给师暄妍挑。 一旁,郭显家的拿了一张樱桃木漆绘拖盆来,里头盛的是什么,师暄妍尚未看上一眼。 不过肆意瞥去,江晚芙的指尖挟着一朵色泽艳丽、足有粉拳大小,既精细、又别致的海棠醉卧春丛式样的宫花,视线稍稍一定。 江晚芙把那宫花夹在玉指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往蓬松灵巧的凌云髻上簪戴。 江夫人见状,和缓地对师暄妍微笑:“你妹妹她天生爱美,适才大长公主差人来还礼,我见你不在,只好让她先挑了。那朵宫花过于华艳,也不是般般喜爱的,就让了你妹妹也无妨。” 江晚芙美目顾盼,轻薄华美的裙衫沿着椅足松松垂落,宫花在指下旋转间,娇艳的双瞳闪出一丝晦而难见的得意。 师暄妍秀目轻挑,并未再去挑郭显家的送来的礼物,而是望住了江晚芙。 “母亲。” 柔娆的嗓音自唇齿下缓缓溢出。 “般般就想要那支宫花。” 江晚芙指尖下旋转宫花的长指一顿,略带几分错愕地抬眸望来。 然而师暄妍的眼神太过平定,也太过理所当然,正如她是侯府嫡女,怎好越过她,便先予了江晚芙方便。 这事倘若师暄妍不依不饶咬住不放,江晚芙是不占理的,她因此不敢与师暄妍直接对视,便又看向了身旁的江夫人。 眸光脆弱,樱唇轻蹙,似娇嗔般,实在惹人怜爱。 江夫人也未能料到,自回府以后,一向不争不抢,性子澹然超脱的女儿般般,会突然与江晚芙争抢起来。 只不过是一支宫花罢了,就算是齐宣大长公主所赠,是宫中之物,在开国侯府,也不算是稀罕物件,她先予了江晚芙,师暄妍再来要,便是对母亲也不恭敬了。 江夫人蹙额道:“般般,那宫花你妹妹拿了,你再挑别的。” 话音落下,得了势的江晚芙,眼神不再烟雨迷离、脆弱堪怜,对师暄妍,又增了几分不逊。 师暄妍与江晚芙共同在舅舅家长到八岁,那时候,江晚芙已经很能排挤师暄妍,仗着是家中正主,得了舅舅和舅母的宠溺,对她诬陷、霸凌,各种刁难。 后来舅舅和舅母做主,将她送往长安侯府寄养,师暄妍曾想,等表妹入了京城,入了侯府,也能知道那种寄人篱下的艰酸滋味。 如此思来,竟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对这个表妹的怨憎,也没那么深了。 可师暄妍想错了,大错特错。 师暄妍淡淡一笑,终于转眸向郭显家的送来的那一排还礼。 长而如玉的细指,一寸寸摩挲过樱桃木盘上各种精致贵重的礼物。 直至,指尖停顿在一块白皙匀净、光泽莹润的玉佩上,狠狠一颤。 那玉打磨得不多,形状浑圆饱满,如雨露状,颜色白腻,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生温。 师暄妍抚触到这块玉石的一瞬,若银光骤闪,忽地仿佛看见了一双清冷狭长的眸。 那双瞳眸,漆黑,幽邃。 似极寒之地的湖泊,又似蕴着昆仑绝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束着精瘦蜂腰的蹀躞带上,永远挂着一条素朴的兰苕色丝绦,便缀着这样姣好无暇的玉佩。 身上忽起了寒意,师暄妍难自禁地哆嗦。 他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颌,带着危险意味的呼吸一点点逼近、侵袭而来。 凤眸斜睨,对她说:“跟小娘子说过,敢跑,会被我打断腿的,还跑么?” 2 第 2 章 宣景十七年冬,是师暄妍此生最叛逆的一回。 她不堪其辱,从舅舅家中逃脱,妄图回到长安。 她本以为,自表妹离开洛阳,入长安侍奉父母以后,自己在江家的境况能好些。 可她错得离谱。 江夫人似乎得到了失女的宽慰,填补上了心中那一块窟窿,从前断断续续往江家送一些钱和用物,在表妹抵达侯府的三个月后,慢慢地断了。 没有了侯府的接济,江家的日子开始变得紧缩,舅母好面如命,不肯承认家中的拮据,自己照旧穿金挂银,对师暄妍的憎恶刻薄,也与日俱增。 他们嫌弃她,从一生下来冲撞了贵人,侯府把她送到江家以后,也逐渐淡忘了这么个女儿,她如今在江家不能创造什么财富,还要添一双筷子,看圣上之意,此生也是回不去长安。 师暄妍在江家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后来,已是与舅母使唤的仆从没有两样。 舅舅与舅母还合议,不如将她早早嫁人。 他们开始请示开国侯府,愿意为已经年满十六的娘子寻觅一个得心的夫婿。 他们选定的夫婿,则是洛阳太守家那个总是斗鸡走狗、赌博斗狠、狎玩妓子,已经有了几房妾室的儿子。 有侯府的门匾抬着,嫁进去,若做不得妻,做一个妾总是够得上。 师暄妍隔了一扇支摘窗,不巧得知他们二人心思以后,她坐立不安地哭了一夜。 她逃出了江家,在江府上下为远在长安的江晚芙庆祝生辰的那一日。 可从小,便如一只锁入金丝笼中没见过世面的锦雀的师暄妍,离开江家,没有任何独立能力。 去年的冬日极寒,雨势滂沱,垂落千丝万丝。 她闷头地闯,跌跌撞撞间,叩开了一扇禁闭的门。 雨声如瀑,浇落着天地间一切,空气都是冰冷黏滞的。 女孩子撞入一座世外桃源,自那潺潺雨帘之中,“折葵别院”四字清醒明目。 苏醒时,一个模样玲珑周正的侍女,轻轻地拍打着师暄妍的脸庞。 是她将她唤醒的,并为她送了参汤:“娘子,你昏倒在别院门口,我凑巧经过。” 师暄妍垂着鸦睫,乌润的瞳眸中湿气溟濛。 侍女用干燥的热毛巾,裹住她的乌发,一绺绺为她擦拭干净。 她满含愁绪:“娘子,你醒了,还需尽快离去,我家主人不大喜近生人,你若是被他撞见,我也只怕要遭罚了。” 床榻上的师暄妍,眼角泛着红意,纤长的羽睫微微上扬,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美目,宛如明珠生晕的肌肤,透着白瓷的温润光泽,七八分的柔弱之中调和了二三分的艳,实在是脱尘绝俗。 密雨潺潺,剐擦过黑夜里发亮的瓦檐。 落入耳中是一片躁郁憋闷之意。 师暄妍蓦然深处袖口中纤细若柳的皓臂,哀求似的握住了侍女的手。 “求你……” * 师暄妍捧着一碟金铃炙和一碗冷蟾儿羹,穿过廊腰外密稠的雨线,谨慎、忐忑地步入灯火熠熠的书房。 屋内燃着细细瘦瘦的灯光,支摘窗外的白梅枝条交疏,暗影画帷帘。 烛花被风挑拨,轻一动,从那团银色皎皎的光晕里,师暄妍微微仰目,窥见他端凝肃穆、如渊渟岳峙的身影。 师暄妍从未见过那般清隽貌美的男子,身姿挺如青松,气息华如春兰。灯火幢幢间,他抚卷的长指停在书案前,长目微敛,透出一点冷峻的味道。 师暄妍呼吸哽住,艰难地迈步入书房,将宵食放下。 但身前的女子一直未再退去,显然惊动了他。 男人自书卷后抬眸,看到她窈窕柔韧的身影,如一株春草,可怜而坚强地立在灯烛光里。 虽然极美,但陌生的容颜,让男人眉头微皱。 “何人?” 师暄妍生平第一次,胆大地跪在了男人的身前。 “民女求郎君救命。” 颤巍巍的小手,主动伸向了他的下裳。 用一种卑微的姿势,抓住了他下裳衣摆上的银丝海水纹,渴求着他的援助。 听他的侍女说,他是长安人士。 再多的,那侍女便不肯说了。 可师暄妍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她做梦都想回长安,她想看一看,那本该是她故乡的大澧都城,该是何等风物,何等繁华,她想看一看,那本该是她家的开国侯府,她的父母模样,还有她家族中的亲眷。 她想问一问,他们真的不记得,那个被送出长安,已经十六年多的女儿了么。 光影疏落,六角莲茎铜盏上的灯焰闪了闪,周遭黮漶。 男人略皱眉梢:“你让我救命?何人欺你,一五一十说来。” 这个女子虽然陌生,但柔如无骨,料定并非险恶,男人并不曾拒绝,只是不着痕迹将她扯住自己衣袍的手拂开。 他起身,放落了掌中的书卷。 在她腰间的蹀躞上,系着一枚被烛光笼上了蜜蜡的剔透白玉,玉质上乘,形如雨露。 师暄妍便道,自己本是长安人士,家道中落,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只得向舅舅家投亲,谁知反遭虐待,她想回长安,若是郎君可以搭载一程,感激不尽。 师暄妍尽力表现得无辜可怜,将那半真半假的话,说得有十分的真切,可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却觑见男人眉眼锋利,透着审视与思量,显然并非全信。 “你姓什么?长安诸贵,我倒认识不少。” 师暄妍咬住嘴唇,便胡乱说了一个“李”字。 长安姓李的人家多如牛毛,料他也无从查证。 男人果然皱了长眉,烛光所衬,那双漆黑的眉宇似一柄薄薄的匕刃,直要扫入鬓尾里去。 那算不上对峙的短短一刻,却恍若半生那么漫长。 男人看了一眼案上正袅娜腾着热雾的热羹。 “我在洛阳,尚要待一段时日,不急着回京。” 师暄妍立刻垂目道:“般般愿意为君所使,任由驱策。” “般般?” 男人念他名字之时,语调不知是有意亦或无意地上扬。语速缓慢,却透着说不出的意味。 须臾后他投掷过来一眼,密雨声一点点敲在心窗,鼓噪莫名。 白梅连片,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男人漆黑的瞳仁被烛火映亮,睫影深重,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 一时之间,让师暄妍有些怀疑,她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一直到现在,数月过去,师暄妍都还未能知道他是谁。 得了他的身子,又逃离了折葵别院,登上回家的马车,将他一人抛在洛阳,他醒来以后,定是生气了。 师暄妍不在乎那点清白,他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会去广而宣之。 她在折葵别院待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她跟着他身旁的侍女,出出入入都相随着,规行矩步,倒是练出来仪静体娴的身姿与步态。 这些东西,从小在舅舅家里,都是决计学不到的。 师暄妍并不排斥多学一点儿东西,只是令她十分震惊的是,惹烟只是男人身旁的侍女,也不知他究竟何许身份,连他近旁一个服侍的婢女都有如此姿容气度,绝不输师暄妍见过的洛阳贵女。 除却这些,她与男人亲近的机会不多,至多只是替惹烟打下手。 他大约渐渐淡忘了,身旁还有师暄妍这么个人,忘了,他答应过的事。 师暄妍谋划着多在他跟前现眼,蹩脚地制造了几个机会。 故意在他跟前崴脚、将贴身之物丢三落四,可惜因他不解风情,对此目不斜视,最终她只得无功而返。 师暄妍实在气馁。 他的眼中,似乎从来都看不到她。 他每日于折葵别院,不过读书、习字,处理自别处飞来的信件,除此之外,旁的激不起他的兴趣。 一个月过去,男人似乎仍旧没有回京的意思,师暄妍不禁要怀疑他是否准备食言。 若一直盘桓此地,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江家丢了她一个月,也没有报官,猜不着意思,不知是为了侯府女儿的名节,还是打算顺水推舟扔了她不管。 但若哪天他们真的报官了,于她于这个男人,都是莫大的麻烦。 回京宜早不宜迟。 夜里,她精心更换了一身海棠缀锦枝纹雾绡长裙,冬夜的洛阳,空庭枯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宛若千树梨花争相竞放。 她笼着身上他赐予的狐裘氅衣,钻入屋舍底下。 燃烧着地龙的寝屋,在漫天飞雪中,灯光煌煌如昼。 他入夜之后回到房中,便见到了在锦榻上端坐的女子。 男人身姿颀长,气度斐然,宛如壁画之上丰神俊朗的天神,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教人气为之夺。 他似乎意外她会出现此处,因他的寝屋,向来不允侍女进入。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新来的,惹烟还未教她全部的规矩,又或是她粗手笨脚,还没能学会。 男人扯着眉宇上前来,一臂拂开她。 “我入睡不用人服侍。”男人毫不客气。 师暄妍身子薄弱,尽管他未能使出一点力气,她却仍是轻轻地跌在了榻上。 少女呵气的动人声音清晰地传来,狐裘氅衣自雪颈旁侧柔润滑落,露出宛如新月出云的美人肩。 女子在身后吐气如兰,香雾隐约,不待男人扯动被褥,一息之间,柔条似的臂膀却搂了回来。 绕过他的劲腰,一寸一寸地蜿蜒而来,纤纤玉指往下轻勾,缓带,便扯住了男人腰间的鞶带。 他的腰内蕴肌肉,坚实紧致,丈量下,随着她指尖寸寸绷紧。 在她贴上来之际,男人的眉宇已经扯成了川字。 他见过无数大胆的女子,实在见怪不怪,但也许这女子不知他是谁,在被他严厉打断之后,还敢往上贴的,这还是第一例。 “大胆。” 他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很凶。 但是那热情又大胆的女子,却没有半分退缩。 “郎君,你不回长安了么?” 女子仰目,白嫩霜色的脸蛋上,美眸宛若秋水澄明,眨着无辜。 那双小手仍在不停地得寸进尺。 直至,她似乎终于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他腰间鞶带的锁扣。 她是那样天真地、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那一枚银扣,直拨出窸窸窣窣、教人想入非非的动静。 落雪轻盈如絮,听不见一丝声息,唯独北风狂砸窗棂,拍出阵阵怒号。 屋子里银光璀璨,帘帷曳曳如水。 女子轻搂着他,但凡呼吸一声,便是一串淋漓的水汽,熨入他身上衣衫的经纬,烙在他的脊骨。 少年男子的脊骨迅速窜上来一股酥麻的热意。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之感。 让他没能第一时间推开她,后来再清醒时分,却意识到已过了那个时机。 他转回眸,俯瞰身后搂着他腰,可怜至极的女子:“我应许载你一程,你不必如此。” 师暄妍并不松手。 “郎君,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赌不起。若是我赌错了,一无所有地回家,舅舅会把我卖给一个有钱有势的浪荡子弟,那时,我就完了。郎君,你带般般走吧,回长安好不好?” 她幽幽地望着男人俯身审视的黑眸。 半晌,未等到回应,那柳条般可怜的臂膀,轻轻一紧,从朱唇中滑出几个带有哭腔的字音:“我冷。” 便是那一声“我冷”,终于撬动了男人最后一丝理智。 她那时大抵是对他不放心,不知他言出即随,对应许之事,绝不反口。 她只是怕被扔下,怕又是一个人,怕孤零零回到家里,怕被她的舅舅发卖。 他本该告诉她,他是一个守信之人,她不必忧心。 那夜,却似鬼迷了心窍。 他握住了女孩子纤细的腕,出奇地没有推开她。 落雪轻沾,扑向绣帘。 少女的乌眸盛不住水光,烟雨霏霏地弥漫着。 她的嗓音细细碎碎,似明月坠入水影里,被投入石子,那皎白的月光碎了,伴随毂纹一圈圈地荡漾出去。 她抱上他的第一瞬便知道了,男人的腰身很紧,蕴含喷薄欲出的力量。 强悍,可怕。 可亲身领教之时,还是让她绝望得看不到头。 实在是太漫长了。 漫长到,师暄妍被折腾得头晕目眩时,甚至有过一丝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白日,师暄妍自昏睡中苏醒,身子没有一块好地儿,疼得皮肉如拆了骨。 不知他去了何处,她忍着疼下榻,为自己找衣衫。 不凑巧听见间壁里,他身旁的带剑部曲,向他禀道:“圣人下了一道罪己诏,如郎君所言,圣人承认了当年驱逐长安婴孩的过失,为弥补过错,圣人愿意斋戒茹素三月,对诸家遭受牵连之人均赐赏金财物,以示诚心。这时,几家派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儿的车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师暄妍的步子尚未迈出灯火照不见的最后一段阴影,霍然顿住。 香肩靠向身旁的梨木槅扇,谁都无法察觉到,槅扇随着肩膀的战栗,也发出轻细的颤抖。 男人的长指翻弄书卷的清幽之音停了,须臾,槅扇后头传回他清沉的嗓音:“知道了。收拾一下,不日回京。” 他终于说,要回京了! 可他们又说,当年送走他们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婴儿的家里,已经派遣了马车来接。 那其中,也包括开国侯府吗? * 没想到长安的玉佩,大多如此。 师暄妍按住指尖下的玉佩,心思翻涌间,忆起了三个月前洛阳一桩旧事。 那件旧事,在她在洛阳十多年难捱的时光里,犹如一粟,早在踏上回京的车马时,她就下定决心忘了,可一看到这枚玉佩,却不知怎的,又牵扯出这番回忆来。 师暄妍没有拿起它。 齐宣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进了门,这一入门,满堂喜色,江夫人更是亲自相迎,江晚芙也紧随其后。 江夫人正要开口,向大长公主道谢,眉眼上的欢喜要堆到头顶上去。 仆妇张氏笑道:“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一声,她送来的礼物,二娘子可喜欢?” 蓦地,江晚芙身影刹住。 江夫人更是滞了目光:“大长公主这是——” 师暄妍放下了漆盘上的玉佩。 仆妇笑容和蔼,来到师暄妍身旁,握住了她的腕骨:“大长公主道,侯府家的二娘子仙姿玉颜,不愧是嫡女,不失教养和风范,昨日里走来时,钗不摇,步不晃,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这样的女子,更配得襄王。” 襄王? 大长公主竟是要为襄王殿下做媒! 圣人膝下不过二子,太子是元后所出,襄王则是贵妃所出。 江晚芙绞紧了手中那支僭越得来的宫花,颊上端庄得体的笑容如青瓷微瑕,裂出了一道细纹。 江夫人也吃惊,瞥眼女儿般般,实难置信:“大长公主,果真没有挑错?” 仆妇脸上飞来一朵阴云,声音含了不快:“长公主还能看错了人不成?” 俗语说,宰相门前四品官,这仆妇虽不过一个下人,却是齐宣大长公主的亲信,便是江夫人,也不得不收敛形容,保持客气。 江夫人转头安慰江晚芙。 仆妇语调转和,问向师暄妍:“二娘子,大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你一声,她的这些还礼,你挑好了么?一会儿太子殿下便要行冠礼了,长公主托老婆子带您过去。” 仆妇言下有意,便是稍后带她到太子冠礼上,让她在齐宣大长公主身边,得与襄王见一面。 师暄妍也不曾想到齐宣大长公主竟相中了自己。 她又看了一眼江晚芙。 江晚芙失望妒忌着,轻咬银牙,实在想不透自己哪里不如这个乡下长大的野娘子。 师暄妍婉婉柔弱地垂眸。 “嬷嬷,我还是想要那支宫花。” 3 第 3 章 江晚芙睨了一眼有意为师暄妍撑腰的婆子,齐宣大长公主身边的近人,用一种蹙额的、含了三分鄙薄之意的目光回敬而来。 张氏在斥责她的不知尊卑。 师暄妍即便曾经养在洛阳,但如今圣人降下罪己诏,她回来了,这侯府嫡女的位份,便仍旧是她师暄妍的。 其实江晚芙也心知肚明。 可这许多年来,都是她侍奉在姑母身边,承欢膝下,无不恭顺柔媚,姑母对她也视若己出,自她来了开国侯府,姑母和姑丈便再未念及师暄妍,她与侯府上下打成一片,叔婶伯娘还有那些表兄弟姊妹们,都认了她为亲。 她苦心经营了九年,难道仅因为师暄妍一朝回来,便要拱手相让。 江晚芙挪到了师暄妍边上,手心里攥着的宫花,被她下定了决心之后,随手一把抛在盘上,大度得体地微一敛衽。 “姊姊想要,就是姊姊的。姊姊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大长公主如此赏识。” 仆妇张氏身姿不动,只对江夫人道了一声:“还礼已赠到,还请诸位夫人娘子尽快更衣,太子殿下的冠礼即将开始了。” 太子宁恪是元后所出,当年元后产子之后,虚弱难治,太子不及足岁,便撒手人寰,圣人把元后留下来的孩子视若珍宝,此次及冠礼上,不但有当世大儒、一代词宗,更有车骑走马、英雄狩鹿。 开国侯府在邀请之列,不敢有分毫怠慢。 江夫人回话道:“稍后便来。” 师暄妍的指尖搭在了那朵宫花上,雪腻如酥的肌肤自锦枝团花纹云袖下探出,骨节匀亭,宛若玉笋。 粉雾绢绡的花束,与玉质皓腕相映。 眼见着那朵宫花让师暄妍拿作了掌中之物,江晚芙暗怀不忿。 但眉眼间到底是柔顺的,只是,像受了几分委屈。 恰逢此时,开国侯自外而归,年轻时也算是武将的开国侯,身板轩昂壮阔,紫棠色锦衣笼罩之下,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家主气势。 江晚芙上前相迎,青嫩的,还透着一团未脱稚气的银盘面颊上,挂着淡淡哀愁:“姑丈,您回了。” 开国侯师远道环顾厅堂上,看到郭显家的手中拿来的物事,眉目笼起沉凝之色。 江夫人了解丈夫,最擅长看他眼色,上前道:“侯爷,这是怎了?” 师远道垂下衣袍,神情怫然:“适才我自太子詹事那儿吃了两盏酒,他向我打听家中,问及芙儿。” 说到自己,江晚芙胸脯扑扑地跳,似油星子乱溅,慌神间抬眸。 江夫人忙不迭道:“侯爷怎生回的?” 师远道看一眼江晚芙,像是安抚:“放心,我自是满口回绝,芙儿年岁尚小,不急着婚配,何况她自幼养在我江家,是我江家女儿,他要拿我家的女儿配他那庶子,是断然配不得。芙儿的婚事,我替你记在心上,定是会仔细筹谋。” 开国侯这话,便是一颗定心丸,江夫人吃一半,江晚芙吃一半,两人的心都安回了肚里。 唯独师暄妍,长长的睫羽垂覆,明丽得含了些许妩媚之意的美眸安静地压着,仿佛听不到他们一家人的谈话。 江夫人上前挽住丈夫臂膀,带他往里间去,边走边道:“太子冠礼的时辰要到了,侯爷先更衣去。对了,今日齐宣大长公主派人透露,说是相中了般般,像是要替般般与襄王殿下做媒。” 师远道顿步,回头看一眼乖巧安谧、未发一言的师暄妍,若有所思。 这女娘养在外头多年,听江家人来信说,师暄妍是个偏激不饶人的性子,她回府后却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如此藏锋内敛,多半是心怀筹算。 “齐大非偶。”师远道只留了一句。 江晚芙傍着姑母与姑丈,离开了花厅。 师暄妍放下那支宫花,郭显家的似乎要说两句话,她眸光微闪,玉指转而去,拿了那枚雨露玉符:“嬷嬷,般般身上不适,稍后便不去赴宴了。” 郭显家的听出了意思,家主说“齐大非偶”,便是不乐见二娘子与襄王殿下的事,二娘子谦恭柔弱,不敢拂逆父亲心意,便自请退下,这正是她的谨慎体贴。 只是二娘子回家也有多日了,性子淡淡的,不争不抢,侯府上下也与她不太热络,家主与夫人偏心自小养大的江娘子,固然是在情理之中,可这二娘子瞧着,却甚是可怜。 “婆子省得了,一会同夫人说。二娘子在雅望阁好生歇着,殿下冠礼上热闹嘈杂,就是侯府也未必顾得全收尾,娘子不去,也不打紧。” 一夜雨过,晴光泛潋。 初春的空气里糅合芳草与泥土的气息,乍暖生香。 靠轩窗而卧的师暄妍,把玩着掌中莹透白皙的垂露玉佩。 她也不知自己怎的最后还是拿了这块玉符,兴许是在那个男人的腰间见过,知晓他放在心上的,必定是上乘货色。 她从小就养在江家,没见过喧嚣红尘,没熏陶过公侯府门的簪缨贵气,肯定不如他有眼力了。 又或者,她只是心里有几分不想,这个和他扯上了一丝半缕关系的玉佩,最终落入江晚芙手里磋磨。 “你是谁。回长安了么。” 出神间,师暄妍轻喃道。 她一个字也没留下便跑了,不知后来他是否生气了。那男人生气起来有些可怖,不用像侯府家主似的请什么家法,打断几根藤条,单单是一记眼神、一句冷语,便让人觳觫。 她在他身边伺候着时,可领教过多回了。 日影逐渐地盖过西屋后头的梨树,斑驳的绿意摇缀下来,为轩窗画上了几许早来的春色。 池南烟柳褪下雾衣,自春日妆奁里拈来金粉,抹出一段段细而均匀的青黛眉弯。 蝉鬓换捂手的汤婆子去了,怎么叫也不应。 也许是都偷偷去瞧太子及冠的热闹了,没同她说一声儿。 雨后新晒的泥,踩上去用松软如糕的感觉,走几步,绣鞋沿边儿便是一圈穿缀了尖尖草芽的春泥。 春风推动暮烟,漫步来到离宫花草幽径。 太子的冠礼已经结束了几个时辰了,算起来,开国侯府众人也应是酒酣饭饱乘兴而归,只是这么几个时辰过去了,也无一人,过问师暄妍一声。 她吃了一点牡丹酥,出来散步,只见此时华灯已上,六角宫灯绢纱上绣着芊芊兰草,虫豸乳鸭栩栩如生,树梢挂罥的轻纱随着晚风摇荡,水池照灯,斑斓生辉。 衣衫华丽、高鬓耸髻的妇人男子相与而行,女郎们在身后头嬉闹,有玩樗蒲、六博棋的,也有的分曹射覆、捶丸走马,欲在暮色彻底来临前,逞尽兴致。 连片的抚琴奏乐的雅音,与笑声混合着,回荡在湖畔。 师暄妍的耳中也听到了有人交谈的声音,自湖畔蜿蜒的假山后传出。 “齐宣大长公主适才去了郑贵妃那处,不知郑贵妃同大长公主说了什么,很是下了大长公主面子,齐宣大长公主出来时,脸色显然不虞。” “听说,郑贵妃瞧不上大长公主物色的襄王妃,驳斥了大长公主,才惹得长公主不快。” 师暄妍脚步微定。 那假山之后戏谑的笑音由远及近:“真的?也不知是谁,郑贵妃这般相不上,竟也不顾大长公主是圣人的长姊了。大长公主是最好做媒的,谁知这回先在太子殿下那儿触了霉头,眼下又……” 一片笑声宛若银铃起伏。 她们谈论的那人,无疑是师暄妍。 她虽出身侯府,但终究不过是一外人,没得到他们开国侯府半分的教养,自是教郑贵妃看不过眼。她也从未想过能与襄王有何良缘,以她如今的处境,说句捉襟见肘不为过。 原以为回了长安会好些。 也只是以为罢了。 师暄妍眉眼轻弯,神色平和温雅,姿态轻盈地如一阵穿堂春风掠过假山旁高耸的垂柳,径直踅入无人幽径。 终于是将那些聒噪的声音抛在了耳后。 四周悄然阒寂,草叶茸茸间倏地扬起一双灰扑扑的耳朵,四处张望的眼睛一下露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野兔。 离宫建在长安西郊,草木茂盛,周围环绕着终年翠绿的密林,出没一只两只野兔、狐狸,也实属正常。 但这还算是意外之喜,师暄妍等那兔子自投罗网,猝不及防伸出裙裾下的玉腿,野兔受了惊吓,仓皇蹦起,师暄妍将它抵入草丛,阻碍了它的去路。 她蹲下身,凝视着这只灰蒙蒙的兔子,正当她准备来个瓮中捉鳖之际,纤瘦的魔爪已经探向了兔子。 却是嗖的一箭。 不知从何处发来,箭镞刺穿被骀荡春风吹拂得荡漾的叶尖,正中野兔后背。 箭头扎进肉里,血沫溅开来,染了师暄妍一手。 少女温柔使坏的笑容凝固在唇角,双目僵滞。 腥热的兔血斑斑地沿着皮肤滴落,被箭镞射中的野兔身子歪倒在草叶间,霎时不动,已经失去了生命。 听说太子冠礼上圣人安排了狩猎之戏,却不曾想有人打猎竟打到了荒僻萧疏的此处。 师暄妍抬眸望去。 其时已是黄昏。萧条的叶径埋入荒林,躁鸦点点,绕树啼鸣。 更远的天际,金赤紫灰之色如打翻了的夹缬错落渲染,残阳宛如深海间鳞光晃曜的游鱼,自云翳的罅隙里穿梭。 黄犬之吠,伴随马蹄悠然而近的声音,同时钻入耳膜。 来人骑在一匹轩昂魁梧的骏马上,一身羽林卫的银甲骑装,修长的双腿扣着马镫,长弓在臂,羽箭缚肩,逆着沉晦的天色,面孔被阴翳笼罩,看不分明。 方才那一箭,就是他所发。 黄犬追逐着主人,发出挑衅的吠叫,吓得师暄妍刚从野兔转眼即毙的死亡阴影之中回过神,又被唬得不留神跌坐在地。 长安之人,权贵若云,来人也不是善类。 那人不疾不徐,策马而至。 马背上的身姿磊落韶举,斐然不群,笔挺得犹如一柄青铜时代收藏于华美礼器之中的锋刃。 暮色来临的最后一刻,终于来到了师暄妍面前,残留的光,照清了男人的身形骨骼,及那张世上无出其右的昳丽姿容。 “是你……” 师暄妍惊怔得说不出来,周遭静谧,只剩下林间溪水潺湲而过的流声,和她胸口那宛如鼙鼓般粗重的心跳声。 男人自然也看见了她。 他的目力比她好上许多,何况并无逆光,在她抬眸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 只是师暄妍没感到男人在看见她后神色有半分的松动或是变化,她忐忑不安地将身子往后蹭了几下,试图在他眼皮底下溜走。 正如上次一样。 可这次,她却没这个机会了。 男人原本放得极缓的速度,蓦地,在他握缰踢蹬后,俯冲直下,犹如箭矢般迎向草丛里疾驰而来。 直至到师暄妍身旁,等不及她发出一声娇弱的惊呼,男人便将他的“猎物”掠上了马背—— 不是那只野兔,而是一个娇滴滴、香软无骨的小娘子。 在师暄妍惊慌失措、无助的呐喊声中,男人眉眼沉坠下来,一拨马头,骏马载着两人飞踏过林中浅浅的溪水,跃向银光斑斓的深处。 此时弦月初升,高照密林。 溪水的清音落在身后,愈来愈远。 山头笼着墨翠之色,遮在眼前。 师暄妍不知要去哪里,只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马背上,还是一匹仿佛发了疯似的飞驰的马,她的心近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两侧呼啸的风,刮在娇嫩的脸颊上,如刀片剐擦般锐痛。 不知过了多久,脸颊两畔的长风终于息了,马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周遭没有宫灯,黢然死寂,连拂到身上的春夜凉风,都仿佛卷着一股杀气。 师暄妍颤颠颠地回眸,望向身后的男人。 他的胸膛贴着她单薄的背,自银甲下,仿佛仍能感觉到炙热的温度。 但男人望向她的眸极冷。 她要动,似乎要挣扎下马,才扭了那一袅春腰,便被铁臂阻挡回去,焊死在马背上,他的这一举动,已经带了一分怒意。 若是再察觉不出,师暄妍便是榆木脑袋了。 踉踉跄跄地挤出一丝笑,她心虚地道:“郎君,你看,我们很有缘,是不是?” 男人岿然不动,眸色清冷地审视着她。 师暄妍知晓他吃软不吃硬,便想着故技重施。 谁知,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衣甲,磁沉的嗓音自耳后落下来,瓦缶般击在她的耳膜上。 “解释。” 4 第 4 章 月华淡若迢迢春水,夜晚的凉风卷着湿气,擦过耳颊。 宁烟屿的角度,只够看到月光下她半圆的耳廓,说了“解释”两字之后,男人恢复了平静,黑眸幽邃,仿佛没有半分悸动。 仅仅只是要一个答案。 一个她为何突然不辞而别,戏弄他,又抛弃他的答案。 他身上冰凉的衣甲,是出自羽林卫,剔透的寒光微微闪烁,贴着她的肌骨,自尾椎以下似冒出了一股冷意,激得宽大的韫色袖袍下,少女的骨肉微微战栗。 “我,我……” 她能说么。 在从他那里得知,圣人降下罪己诏,恩赦当年的弃婴以后,师暄妍就改变了主意,她不要搭他的便车回长安了,她要乘开国侯府的车驾,名正言顺地回到师家。 宁烟屿斜睨她,似乎早已预想到她的支吾,口吻多了一丝哂然:“怎么,还没想好怎么骗我?” “不……”师暄妍惊得如一头小鹿,回眸,错不及防地撞入他幽深的长目之中。 月华清冷,草叶在春风地抚摩下宛若浮游,浅浅地撩拨着马蹄。 转身之间,春腰旋扭,韫黄的春衫擦过他胸前的银甲,发出窸窣的微鸣。 心头的跳跃,忽变得鼓噪。 凉风习习地席卷而来,少女的身子控制不住打着寒噤。 宁烟屿蹙眉,他身上所穿的,是从羽林卫里拿的猎装,但外头还罩了一件鹤白氅衣用以夜里御寒。 此处是放鹰台,与离宫的诸宫室相去甚远。 林间荒草萋萋,长年无人打理,夜里风凉,她却只穿了单薄的春衫,架不住风清月冷,宁烟屿不说话,将身上的氅衣除去。 一阵细细的颤抖间,温暖的,还裹挟着他身上的温度,与淡淡兰泽芳草气息的氅衣,捂在了师暄妍瘦弱的肩上。 师暄妍心头的畏惧和胆寒,蓦然地便消散了几分。 “我,我并非存心骗你。” 宁烟屿未置一词,师暄妍回眸望着他,月光下,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一侧颌骨,他未能给予她一眼审视,可她知晓他在听。 “我是开国侯府的师暄妍,乳名叫般般。”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终于低下了眸:“你从小,被开国侯府送出长安,寄养在洛阳?” 凉意攻陷了鼻端,师暄妍轻吸鼻翼,氅衣落在肩头,捂住了她纤细的身子,到底避了些凉风。 鬓发间松松挽着宝髻的檎丹色垂璎发绦,伴随一绺绺卷动的乌丝,抚过他的脸侧。 淡淡的芙蕖芬芳袭来,将宽厚氅衣淹没间的女子衬得愈发楚楚动人。 师暄妍点头,既然在长安重逢了,相信她的身世,也瞒不过他了,索性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一直被养在舅舅家里。因为出生的时候,冲撞了京里的大人物。你看起来比我年长一点,应当也听说过这些旧事。” 马背上,身后的男子对此却并无表态。 师暄妍也不可能指望凭借自己的遭遇能引来他的几分同情,只希望,他能多一些体谅。 “我在舅舅家里住了十几年,直到今年圣人施恩,才能回到长安的家,若是没有圣人这次的恩令,原本,舅舅是打算将我嫁给洛阳郡守的小郎君的。我不想嫁给那人,才从江家逃出。郎君,这次我说的都是真话。” 身后是一片沉默。 过了须臾,师暄妍感到隔着一重厚重的锦裘氅衣,男子骨节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的臂弯,微微收紧。 师暄妍的心如敏感的触角,被拨动了丝弦,轻轻地颤。 草叶间蛰伏的虫豸,这时突兀地亮出了一嗓子。 “吱——” 她蓦地清醒过来,垂下了婉婉乌眸,一副做错了事甘愿受罚的模样。 月光下,一片片树叶被照得宛如透明,随风摇曳的绿树,仿佛被点亮,一泻银光落在男子的肩头,映亮了他清俊如画的眉眼。 末了,他轻扬唇角,掌下又用力了几分。 “我问的是,那夜之后,为何要逃。” 他的语调,在“那夜”两个字上稍稍停顿。 也不知为何,平淡无奇的两个字,被他强调出了一种酥人的缱绻和透骨的暧昧。 师暄妍觳觫着,心上不安,可好不容易酝酿起了一股可怜的情意,这时再也不敢去看他,以免不留神被戳破了,泄了气。 她垂下眸光,暗怀思量,忖着他堂堂一个长安权贵,又是男子,碰上这等事是不吃亏的,大抵不会为此而心怀不忿,只是今日凑巧在离宫碰见了,便掳了她出来好问个清楚明白。 师暄妍斟酌词句,正要说话,又是不及防,一只手从锦裘氅衣之下探了过来,不由分说,扼住了她的下巴,轻轻一捏,不费吹灰之力地便让她抬高了眼眸。 被迫转过去,被迫与他对视,深黑的月夜之下,男子瞳眸深邃,不可捉摸,但蕴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看着我的眼睛,再有一字骗我。” 薄唇微敛,在师暄妍的胆怯发抖之中,弧形的唇缓缓吐出了清冷的两个字,“试试。” 师暄妍心道自己哪敢还有欺瞒。 她坐立不安地凝着他的黑眸,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朱唇轻启:“我那时找到回家的路了。” 男人轻笑一声,笑里却也透着寒意:“所以,你对我果然只有利用。” 有利用的价值时,她如飞蛾扑火,明知不该,却一头撞上来,誓死不回。 没有利用的价值时,她便弃他如同敝屣,抛置一边,搭乘上侯府的车轿,连一个字都懒得再施舍。 很好。 师暄妍身后抵着脊背的冰凉衣甲,离开了少许,她怔怔地仰眸。 男人嗤嘲一声,自马背上翻身跃下。 放鹰台空寂清幽,人迹罕至,仿佛唯独一弯弦月听得到二人在密林之中的对话。 宁烟屿的手抚过骏马的臀,仰高目光,看着不安的脸色发白的少女,冷淡地道:“看来回了开国侯府,做回了侯府嫡女,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之于你,更如砒.霜。” 他的手掌不停地摩挲过马臀,不知为何,师暄妍心头一寸寸发紧。 太过于平静了,反倒让人更增畏惧。 宁烟屿古怪地看她一眼。 蓦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偏薄的唇,扬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走时,遗落了一件东西在我这里。侯府娘子,你总不会想在我这里留下什么把柄,若想拿回它,明日此时,来放鹰台见我。” 师暄妍一怔,心想她能遗落什么东西在他手里? 正是呆怔之际,没来得及问出声是何物,他突然扬手。 月光下,男子的手瘦峻如竹,白皙似玉。 高高一扬,接着,便是重重地往马臀上一拍。 这匹神光烨烨的良马驯服地撒开了前蹄,朝前奔腾驰骤,一瞬险些将师暄妍甩脱。 她惊吓地拽紧了马缰,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唯恐自己被甩下马背。 这匹马冲出了一丈之地,忽地,身后又是一重。 宁烟屿拽住了马缰,于烈马疾驰之间犹如鹞鹰翻身,轻灵迅捷闪上了马背,猿臂一展,将惊恐失色的少女春腰捞起,师暄妍脸色苍白,跌回他怀中,靠向那片冰冷的衣甲。 氅衣自香肩滑落,坠在两人前胸后背之间。 他方才不过想吓她一吓。 看着她不断颤栗的樱唇,他竟有出了一口恶气的快意:“不会骑马?” 师暄妍哆嗦着直摇脑袋,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担惊后怕之中醒回神来,想狠狠地骂他两句。可才提起劲,恍然想起,确是自己对他不住,于是只暗暗咬牙,只要他不再过分,她可以忍。 “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骑术。” 男人操纵马缰,纵马越过横于眼前的荆棘丛,犹如一道闪灼月夜之下的流星。 飞马激跃,师暄妍的心仿佛要从咽喉口跳出来,鬓角的发丝肆意飞扬在春夜湿濛的风里。 快。 再快。 前半生驻足后宅,只有那一方窄窄的天地,从未有过如此的畅快潇洒。 渐渐地,师暄妍竟忘记了那股害怕,在他稳健的骑术操控之下,骏马不消片刻便越过了放鹰台,转向那片宫灯辉煌烂彻、宛若喧阗白昼的高耸琼楼。 轻骑突出,黄犬追逐,放鹰台下恣肆驰骋,少年身姿若剑,狂狷而恣意。 他是谁? 这般天之骄子,璨若明星。 这一刻似没有江家,也没有师家,师暄妍放空了头脑,只想逐着月,追着风,这般纵情地闹一回,得到一次,静寂沉默的十七年人生中,属于自己的喧嚣。 放鹰台终究距离宫不远,周遭疯狂呼啸的长风一点点慢了,最终,划归入无声的岑寂。 草叶拂动蛩鸣声声中,宁烟屿抱她下马。 师暄妍的绣履方才疾驰之间丢了一只,脚丫藏在长长的罗裙之下,轻轻往里收着,不肯露于人前。 好容易才回来,她不想再为了一只鞋,又和他扯上什么瓜葛了。 “我丢什么东西在你那里了?” 宁烟屿背身向她,轻抚马背,梳理着马颈上漆黑的鬃毛。 少年男人身姿修长,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却有股高居上位睥睨八荒的威仪。 他不答,眉眼清冷。 “明日放鹰台,勿忘。” 可师暄妍仔细一想,觉得几分不妥,战战兢兢道:“可明日,太子的冠礼就会结束,我要跟着侯府离开这里了。” 月光之下,离宫外依旧不见什么人烟,少女单薄如未眠海棠花的身子还笼着他那身鹤白镶狐毛领的氅衣,方跑了一场马,身上发了微微潮意,脸颊红扑扑的,气息未匀。 宁烟屿牵着缰绳侧身倚马而立,眉目笃定。 “明日,太子的冠礼结束不了。” 师暄妍才不信,垂眸暗暗嘀咕:“你怎会知道,你又做不了主。” 5 第 5 章 江夫人正为夫君更衣,室内银灯捻燃,光晕杲杲,开国侯愁结不展,江夫人自是妙目洞悉:“般般回来快两个月了,她在府里适应得还好,可夫君总不与般般说话亲热,这是为何?” 原本师远道不愿对夫人谈起此事,怕伤了她心,但齐宣大长公主已经上门来做媒了,这事要再不说,将来纸也包不住火。 “我先前让你将般般藏好,不要将她拉出去给人相看,你没听,齐宣大长公主已经上门来了,那逆女演得天衣无缝,竟能瞒过大长公主法眼,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虽说,大长公主没能相中芙儿,这固然教人遗憾,但终究肥水不流外人田,有般般嫁与襄王,此事也算大喜。 江夫人没能明白,丈夫为何这样说。 “可般般毕竟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她是侯府嫡女,大长公主点名了要相看,我怎么阻拦得住?” 情知此事也怪不着夫人,师远道唉叹道:“侯府的马车迎回般般那日,江家给我来了一封信。” 江夫人的确不知这节,诧异道:“信上说什么?” 师远道恐夫人听了以后支撑不住,手掌轻握住夫人素手,将袍角撂下,扶夫人就梨木蝠纹太师椅入座:“信上说,师暄妍从小就是一副偏激性子,性格随我年轻之时。在江家,她是不安于室的,自十来岁起,便时常与一些不体面的男子厮混交游,江家怕她惹出事来,就把她关在家里,但,但凡家中有男子,她也与那些下人交往密切,常有书信互通,让她的贴身丫头隐瞒。” 江夫人大惊之色,纤细的腕骨发着颤:“怎么可能?” 就算是有,她的兄弟这些年来从未提过。 师远道又叹:“妻弟是怕我们知晓以后怪责他们没看顾好般般。这事,归根结底,也原怪我不是,这些年没去洛阳探过她,才让她如今长成这副模样,简直大失侯府体面。妻弟信上还说,在侯府的车马去洛阳接她之前,她已经失踪了一个月之久。” 江夫人哀呼一声,抚上了胸口,眼眶中惊诧之余,便是两泪涟涟,喃喃道:“般般……” 失踪一个月,毕竟是大事。 “般般从小举止不检,定是出去厮混了,妻弟念及侯府声誉,不敢报官,只好吃了哑巴亏,四处暗访。时间拖得越久,他们越是良心不安。不过就在他们犹豫不知是否将此事向侯府上报时,那逆女又回来了。” 说起此段,师远道自鼻中发出一道嗤声,深目阴冷,似是不屑。 “她要跟着侯府车马回家,还威胁江家夫妻,不许将此事上告。妻弟夫妇二人被她要挟,直至马车离开洛阳,才敢书信一封,派人悄悄儿地送往长安侯府。并叮嘱我,此事切不可外传,让师暄妍知晓。” 那逆女多年来,在江家以客自居,被宠得无法无天,又仗有侯府之势,对江家夫妇态度不敬,已是废了。 倘若不是圣人恩泽四海,蓦然降下罪己诏,要寻回当年被逐出长安的弃婴,师远道早在车马回京的半途之中,便想安排人将她送走。 如此不贞不检的逆女,她回来长安侯府,便是一枚天大的隐患,说不准哪日便点燃了引线,爆出个雷来。 但自她回来以后,恪恭恪柔,不争不抢,淡若春水,仿佛性子大变。 倘若不是师远道曾派人去洛阳明察暗访,确认她的确曾逃出家门在外厮混了一个月之久,连他的眼睛也几乎要被遮住,瞒了过去。 江夫人已是一团乱,只是哀声道:“夫君,这可怎生是好!齐宣大长公主点名了般般,要撮合她与襄王,若是……若是……” 师远道手掌抵住她肩,施加一重力往下压,安抚夫人,缓声道:“夫人,我正要同你说,你速派人回绝大长公主,万一那逆女——” 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江夫人深明大义,已懂得丈夫的意思。 “我找个机会,去试探般般,确认她是否尚属完璧。” 若还是清白之身,届时便可寻一个借口掩盖她多年来在江家不安于室的内情。 圣人如今本就对当年被逐出长安的婴孩心怀内疚,倘若齐宣大长公主在圣人面前陈情,圣人大有可能应许般般与襄王婚事,若她早已失身于人,那便是大罪了,就算天子不咎,轻则也是要拖着整个侯府声名坠地的。 师远道本想等罪己诏的风头过去,天子除了斋戒,再抓师暄妍个罪证确凿,借机将她发落到外边庄子上。 对外则宣称她不适应长安水土,已经薄命香消。 可齐宣大长公主这一乱点鸳鸯谱,却让一向谨慎稳重的开国侯也险些乱了方寸。 夫妇二人愁云惨雾,蝉鬓蓦然来敲窗,报信:“家主,夫人,二娘子回来了。” 听到曾经的心腹蝉鬓清柔的嗓音,江夫人也霍然醒悟:“怪不得。我还以为夫君是怜惜般般多年流落在外,才让我身边最周到的蝉鬓去服侍她。” 师远道眼含无奈,缓缓点了下头。 江夫人推门出去,迎上蝉鬓:“我去看看二娘子。” 弦月钩住屋脊之上无声蛰伏的鸱吻,半片银晖沿着瓦檐的斜坡,似水银般纷纷滚落。 正是疏柳横窗,庭院中的瓣瓣早春绿梅,沁着清宜的芳香,含而未吐。 江夫人穿过长廊,步向尽头宫灯掩映之下,身形消瘦单薄,似比廊外绿柳还要可怜的少女。 但走近之际,江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师暄妍的肩上。 她身上搭了一件玉白色的狐绒氅衣,宽大垂地,锦纹烂漫,是男子式样。 思及丈夫先前说的话,江夫人的眼睑直痉挛。 “般般。今日未参加太子冠礼,你去了哪儿?” 她唤了一声,尽可能温柔,含笑走上前去。 师暄妍眉睫微低,鼻端小声地吸着气,像是不耐霜寒所致,被江夫人亲切关爱地一问候,便红了鼻翼。宫灯一照,漂出少女眸中柔亮的水色。 看得江夫人颇为吃惊。但有夫君之言,和手足之信在前,江夫人只能相信,这不过是一种伪装罢了。 师暄妍向母亲福了福身子,轻声道:“般般出去走了走,可是不知怎的,天色黑下来,我就迷了路,还扭伤了脚。恰好碰到有人打猎,寻了过来。” 她知晓自己身上的锦裘刺了母亲的眼,忙将氅衣自肩上脱下,蝉鬓眼尖上去拿着。 江夫人目光落在蝉鬓身上的那身氅衣。 “像是羽林卫的。” 师暄妍怕母亲怪罪,神色怯怯,一双软眸中水雾漫涌,像是隔着水岸觑一枝桃花,单是看着,便似无害,让人心生怜意。 “般般不知晓什么羽林卫,那郎君生得高大,年纪与般般相仿,他看我身上未着披氅,怕我冷,所以借了女儿一身,把女儿送回来了。” 若果真是如此,也算不得大事。 如今正逢太子及冠,离宫里本就男女混杂,长安子弟,也时与贵女有所往来,只要不逾矩,不坏了声誉,都是被默许的。 但这氅衣无论是谁的,是断乎不能留下的,江夫人把师暄妍说的话略忖度思索,不禁喃喃道:“难道是封墨?” 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之子封墨。 听说此次大猎盛会之上,此子箭无虚发,傲视群雄,一举夺下魁首,受到了圣人赏识。 师暄妍也怔了怔,指尖扣住氅衣柔顺温暖的狐毛,默然想,难道,你就是封墨么。 那个和我一样,苦命的,从小就不得父母关照的,被送到外地去寄养的孩子。 江夫人也拿不准,对蝉鬓道:“明日,你将这身氅衣送还羽林卫,说是感激照顾了二娘子。” 遮掩,恐怕遮掩不住,索性就大方一些,还不落人口实。 蝉鬓应允,捧住这身名贵的氅衣,先行退下。 师暄妍也向母亲问了晚安,请辞离去。 少女步履端庄,举止得宜,静若幽兰,不论是否矫饰,她在江家看来都是受到了良好的教养的,弟弟弟妹对她视若己出,并未苛待过她。 江夫人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也不攻自破。 夜雾涌动,初春带着潮意的凉风蓦然卷上回廊,吹开少女身上轻薄的绡裙。 江夫人忽地视线一定。 少女藕丝褐团花银线纹裙摆底下,赫然只着了一只绣花履,另一只脚只着雪白罗袜点在地面。 她似是不知,又或是故作从容,适才在自己面前,一丝破绽也不露。 这女孩儿才十七岁,究竟是有多心思深沉啊! 她竟又与男人出去私会! 江夫人的手狠狠地一抖,她捂住了几乎要控制不住嘶吼的嘴唇,无声地望着,直到师暄妍纤细姣好的身影,消失在了淡月笼罩下的廊腰尽头。 * 原来他就是封墨。 师暄妍想,怪不得,他们曾在洛阳初逢,他也会关心圣人的罪己诏,和派出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孩的车马。 不过他的境况显然是比她要好上许多,至少他在洛阳有自己的宅邸,不受人辖制。 师暄妍闭上眼,仿佛都还能看到舅舅那张贴了肥膘的大脸,热气熏天地往她怀里凑:“般般,你跟舅舅一起睡好不好?” 那天,她拿了一块墨砚,狠狠地打破了江拯的头。 惊慌失措的少女,望着满头是血的舅舅,吓得身子发抖。 江拯抹了一脑门的血,鱼目般的眼睛凸出,接着,他气急败坏,一记耳光抽在少女的脸颊上:“当了婊.子你还想立牌坊?你不想和我睡觉,还勾引我?” 她、她哪有勾引他。 江拯把这话说给妻子听,他的夫人听说她勾引自己丈夫,便把她打了一顿,关进了柴房。 冬月十五的洛阳大雨瓢泼,破天荒地打了雷,仿佛是上天降怒。 师暄妍是从柴房逃走的。 他们说,她勾引男人。 就算她足不出户,连庭园之中的花也不曾窥,也还是被泼上一层一层的污水。 被关在柴房里时,师暄妍抱着透骨寒风中打着颤的膝,坐在草堆里,眼眸发红,无声地饮泣。 所以做贞静烈女,做他们想象之中的乖女孩儿,便会有人喜欢吗? 不会的,她不会被人喜欢。 后来她真的勾引了一个男人。 但又为了回家,把他抛弃了,狠狠地结下了梁子。 想到明日还要去放鹰台见他,师暄妍便心里直发愁。 他手里也不知拿着她什么把柄,她记得,当初从江家逃走时,她身无分文,除了衣衫和伶仃几样不值钱的饰物便再没有了,难道他会留着那些东西吗? 再说,他到底是诚意归还,还是想借机使坏报复,她还不得而知。 心怀忐忑,师暄妍不安地过了一夜。 醒来时,已是白昼。 太子的冠礼已经结束,昨日里已由长者大儒为太子加冠。 夕风飘度曲,烟屿隐行舟。 太子宁恪,字烟屿,年满弱冠,普天同祝。 照理说,今日便该散了筵席。 但那位自小如金玉般尊贵,磕不得、碰不得的太子殿下,忽地又病倒了。 6 第 6 章 圣人不发话,但群臣自发地不肯走。 圣人爱子情深,定是觉得昨日大狩,让太子吹风受累了。至于受邀前来赴宴之人,也个个深感自责。 这日,太子近臣十率府,都不乏有望族勋贵上门巴结讨好的。 有人是天上月,合该被众星捧着。 有人是污淖里的蚯蚓,车辙底下已成泥。 听说,开国侯也亲自去探病了。 不过这些都与师暄妍无关。 昨夜遇上他是偶然,今日再出门,怀揣了目的,便多少有些做贼之感。 毕竟他和她之间,的确算不上清白。 蝉鬓听说是江夫人屋里头最细致周到的一个人,但自打她来了师暄妍身边以后,师暄妍并未觉得她有多尽心。 待她梳洗后,蝉鬓便不见了踪迹。 如此也好。 省得了她再去寻一个无人看守的机会去放鹰台。 虽是晴日,但阳光晒在身上还是通体凉意,师暄妍着云烟粉织金棉袍,以避免他突然又兴之所至带她去跑马,不惹眼地出了门。 只是她虽不惹眼,却架不住有人成日里盯着梢,旦有风吹草动,便有人报信。 “娘子,昨日里二娘子回来时,身上笼着男人的大氅呢!” 一片高岗上,江晚芙远远地望着那如芥子般微渺的海棠色身影,似要往一处去,嘴角轻牵,对说话的女侍若鱼颔首,眉目间笑意收敛。 若鱼兴奋地喋喋不休着:“连夫人都疑心她昨晚是同男人出去私会了。昨夜里,夫人一宿难眠,可怜娘子也陪夫人说了一宿话,安慰了一宿。娘子体贴人意,可那位二娘子就真不让人省心!我若是夫人,也对她失望至极。咱们这回抓她个现成儿,给夫人瞧瞧。” 江晚芙不确信:“你怎知道她今日又是去私会?她就那么渴男人,昨夜分明被娘撞见了,今日还不知收敛往上凑?你当她傻。” 师暄妍回府以前,师家上下早已认了她,私下里,江晚芙也唤姑母为母亲,是姑母对师暄妍还心存三分不忍,才让江晚芙在师暄妍面前时,莫如此刺激她。 若鱼一指那道已逐渐没入林中的身影:“可眼下太子殿下病了,离宫上下多少人心底惶惶,她这时不在雅望阁待着,又不知往哪里去,怎说得准。再者,今日夫人上贵妃那处了,娘子可要当心,别等那婚事真的成了。” 其实师暄妍与襄王的婚事成不成,江晚芙已经没那么着紧了。 但若要眼看敌人风光快意,她心底终究是有刺。 这根刺若不能拔之而后快,由着它梗在肉里,以后长年累月地扎着,别提多恼火。 她看了一眼机灵的侍女。 侍女贴身而近,扶着娘子细腰,将唇送上娘子耳边。 江晚芙越听,柳叶般细的眉梢耸得越高:“好你个夯货,竟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 嬉笑怒骂,明眸鲜妍,实则并无怪责之意。 若鱼怎会听不出,只是赔笑三声,挽住娘子,一派安然拭目之态。 * 月上花梢,密林深处,传来些许鸟鸣。 师暄妍绕过昨日所经的那片溪水,远处,不少衣衫鲜亮的贵人正走马射猎,笑声被风远远扬起,吹散入林中。 放鹰台下仙鹤腾云纹蒙纱宫灯,披覆四野之中,光焰青黎,色如初曙。 裙袂飞扬在春夜里,渐渐没入灯光所不及之处。 她循着昨日的记忆,寻向放鹰台外。 但这时,人烟已远,忽地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蓦地箭步窜至近前,一下便阻拦在了师暄妍的身前,来人身着枣红掐腰圆领袍,肚腩便便,看着有三四十岁,是个彪形大汉。 师暄妍蓦地眼眸滚圆,急忙退后,后边又有一同样身材年纪的男人,前后阻击,拦住了她去路。 来者绝非善类。 她警惕地往一旁撤开,这时,那大汉一个纵身飞扑,便朝着师暄妍扑来。 犹如饿了三天的野狼,看到了鲜美可口的食物。 他的嘴里狞笑着:“美人,让我亲一口!” 他一过来,身上浓烈的酒味儿便怎么遮也遮掩不住。冲鼻欲呕。 师暄妍身材细弱,哪里是其敌手。 眼看那人的嘴唇愈来愈近,浑厚恶臭混杂了食糜酒气的灼热气息,洒在她的颊上,恶心肥厚的嘴唇近在咫尺。 师暄妍咬住银牙,屈膝要击打他的下面。 蓦地一支寒箭从空林之中射出,劲道极大,准头极高,一瞬便直直地钉入那男人的后背。 霎时血沫四溅,那个壮硕男人被一箭扎透,向前吐出一口血来,血沫落在师暄妍的玉颈窝中,温度还是滚烫的。 师暄妍怔怔地放下了抬起的膝,这时,身后那包夹的男人看到死了人,忙逃之夭夭,唯恐自己也被箭矢射中。 但,林中又飞来一箭。 “噗——”一声,箭头入肉,醉汉立仆。 短短几个瞬息,那两个醉汉连一句遗言也没交代,便横尸在了当场。 师暄妍瞳眸睖睁,花容失了血色,煞白煞白,眼睫上沾了粒粒血雾,直至林中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她才怔怔地抬眸看来。 为首之人是一名身着骑装的年轻男子,约莫弱冠年纪,身姿巍峨,器宇轩昂,气度宛如昭阳初升,在黑夜之中也尤为醒目。 他身后跟着十七八名步军,皆是羽林卫打扮。 但来人却不是封墨。 男子下马来,抱拳道:“在下来迟,让娘子受惊了,这两个醉鬼是受人指使,跟了娘子一路了,已被在下处决。娘子勿坏了心情,郎君就在前面不远等候娘子。” 少女像是被吓住了,身子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男人将腰折得更低一些,面上含着亲切温和的笑意:“在下崔白,字静训。” 师暄妍方才醒回神,向崔静训行礼:“多谢。” 莫非,此人就是长信侯崔白?师暄妍想了下,又缓缓摇首。 长信侯深居简出,不喜与人打交道,封墨同她一样才回长安不久,怎会结识这般人物。或许不过同名罢了,毕竟长安崔家若市,仅次于李、宁。 师暄妍的胸口扑扑地跳动,轻轻点头,向着远处轻缓走去。 浅草蜿蜒入银光如屑的林中,略含潮意的春夜凉风,窸窸窣窣地拨弄着林间天然造设绝妙无比的琴弦。 走了没多远,衣裙便被四下里初萌的草叶濡湿,少女雪肤如玉,颈边被喷洒了淋漓点点的血雾,抬眸,望向林中倚马的男子。 月光浇在他的身上,男子的手抚着马鞍,动作慢条斯理。他的脚边横着一杆宫灯,灯火幽幽,似是舔着黑夜的火热喉舌,将无边夜色,舐了一隅烫洞出来。 男人像是早已等候多时了,眉宇间多了几分不耐。 师暄妍一见他便发憷,怯怯地上前去,到他面前站定,低着头,小声唤了一句“郎君”。 少女螓首低垂,乌发坠肩,实是可怜。 宁烟屿望着她,此刻的师暄妍好不狼狈,原本怪责的心理也少了许多,只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你身后跟了两个尾巴,你一直没发现?如连这点警觉都没有,日后在侯府,若有人对付你,你只会处处掣肘,任人拿捏。” 师暄妍本就惊魂未定,又遭他数落,却一个字也反驳不了,咬住了唇瓣。 末了,她轻轻抬高眉梢,望向灯光晃曜下男子明朗俊逸的面容,细声道:“郎君说,我遗落了一件东西在你那儿,今日还我,不知是何物,为何不直接派人送过来。” 师暄妍考虑这个问题,只能想到,怕是一些私密之物,不好被侯府发现,所以只能单独归还。 但她接着又想,自己能遗落何物在他手里? 宁烟屿的目光落在少女腰间。 少女纤腰不盈一握,柔韧如丝,藕花色丝绦边坠着一枚雨露状的玉佩,玉质上乘,映着灯火呈现温润流光,宛如有水盈于其间。 这枚玉佩与他腰间那一枚形制相似。他的这一枚,是母后留下的。 听说这两枚玉佩是当年西南小国进贡之物,除了母后那有一块,再者,便是大姑母那里有了。 她腰间之玉,莫非是从大长公主姑母那处得来? 那一刻宁烟屿眉心微跳,脱口而出:“你腰间的玉。” 师暄妍一怔,指尖抚过腰际,想起这块玉的来历,不禁心尖颤颤的:“这是,是大长公主所赠。” 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提起襄王,否则,师暄妍能想到自己就完了。 “过来。” 宁烟屿扯着长眉,命令道。 师暄妍只好向他靠了过去,一步一挪。 “郎君,方才那两个跟着我的人,你知道是谁么?” 她只想此刻岔开话题,让他不要把这事往下细细追究。 清风拂来,吹开少女额前与生俱来的细碎绒毛,额发下,一双秋水长眸清湛而透亮,犹如琉璃珠般,更有一股易碎的脆弱。 定定地望着人时,像是能望进人心底里去。 宁烟屿道:“是你家中之人。” 师暄妍也猜到多半如此:“多谢郎君,我知道是谁了。” 看来她还不算蠢。 宁恪淡淡想道。 但接着,少女便嗓音幽微地唤了一声:“封墨。” “……” 少女咬着红嫩的唇轻轻抬眸,眸光闪烁着自作聪明和些许惧意:“我知晓你是谁了,但我不会出去胡说的。你能不能把我的东西还我?” 宁烟屿扯着眉,手从马背上拿了下来,立身如岩。 “你叫我封墨?” 少女瑟瑟地问:“你不是吗?” 她的眼眶晕着红,几分疑惑,几分难以置信。 也不知她是何来的自信,认定他是封墨,难道仅因为他昨日向封老将军借了身羽林卫的骑装? 宁烟屿的胸口闻言之后动了一动,有什么像就要喷薄而出。 凉风习习,拂卷发丝,将少女的裙袂一点点搴开,撩擦过他的皂靴。 如同洛阳飞雪漫天的冬夜,她用柔软的臂膀,环住他的腰,圆润的指头一寸寸在他身上丈量…… 他忽然忍住了。 望向师暄妍,微笑道:“你真是聪明。” 7 第 7 章 “郎君,你把那东西,还了我吧。” 少女的嗓音又软又柔,裙袂在春夜湿润的凉风里拂动,宛如一重重出水的莲瓣。 她向上摊开手心,指尖打着颤,低声,幽微地恳求着。 令听者无不动容。 远处崔静训带着人正巡视放风,远远地,只见男人们身上的银甲反衬出月光的寒意。 偏巧这几日有狩猎,宁烟屿一时技痒,与崔静训等人一同去借了羽林卫的骑装。 没想到却让这冒冒失失的女子,误以为自己是封墨。 也好。 她对他,不过只是利用而已。 他也没必要对她坦诚相待。 静夜的林中似起了一层寒雾,薄薄的雾气弥漫而来,将脚边横斜的宫灯扑灭,周遭陷入了一团黢暗。 少女身姿纤弱,被月光勾勒出一抹幽静姽婳的轮廓,似宣纸上传神的走笔。 宁烟屿搭上她的掌心,长指点在少女的掌心的腻理,纹路纤细,褶印不深,分明初春的凉夜里,她的手掌却沁出了湿漉漉的香汗。 被他触碰的瞬间,师暄妍身子轻颤。 “紧张?” 她缓缓点头,声音里更多了渴求:“郎君,之前洛阳……是我对你不起……我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 宁烟屿哂然,对于她说的话,他已经学会了一个字都不信。 师暄妍眼眸发红,垂着眼睑,颤栗的小手在凉风中,轻汗被迅速吹凉、挥发,她颈边的血迹,也逐渐凝涸。 明知他不信,师暄妍也想今后多条出路,并不想把他给狠狠地得罪了,不由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当时,的确要被舅舅和舅妈嫁给洛阳郡守的次子,关于他的人品,郎君可以自去打听,想郎君以前在洛阳也待了多年,必能了解得一二,知道我所言非虚。我从江家逃出以后,一心只想回长安,质问他们。我父母当年把我送出长安,我不怪他们,时势所逼,可为什么多年来,他们从来都不曾看过我?” 少女的嗓音含着委屈,含着不甘,泪飞作雨,沾湿鸦睫,一颗颗如珠子般从眼眶里滚落。 宁烟屿的拇指抵住虎口,少年的墨发被春风吹皱,一绺贴于颧骨,衬得人如峥嵘群玉之山,更见凛然。 “后来,我是无意间听到郎君和下属谈话,才知道陛下下了罪己诏,长安侯府的车马来接我了……十七年,般般终于等到了一个回家的机会,我不能错过。不求郎君体谅,只求郎君相信,我在洛阳的那件罪过,玷辱了郎君玉体,我不是有意……” 倘若那个时候,她没有离开,而是与他一道回了长安。 这侯府嫡女,不知还有没有她的位置,可怜那时师暄妍,还对亲缘亲情心存幻想。 她知晓,刚刚行了那般媾合之事,再讲离开的话,他必定不能准允,所以师暄妍只好赌这一把,不告而别,先回长安。 宁烟屿眼眸微暗,眼眶微抖。 太妙了,她竟还敢讲,她玷辱他之事。 他收紧掌下的力度,一下将少女可怜的不足一握的皓腕擒拿,稍一用力,便仿佛能听到掌心底下骨骼化为齑粉的声音。 他宁恪,此生,从未被一个女子如此戏弄过。 第一次鬼迷心窍,原来当真是被蒙蔽了心眼。 师暄妍的腕骨很细,伶仃一截,被攥得生疼生疼,她委屈地噙着泪珠望着面前朝他发难的男子:“郎君,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一次,如有一字半字虚言,就叫我万箭攒心不得往生。” 宁烟屿嗤道:“师般般,你莫非还以为——” 少女的眼波蓦地一晃,目中浮露出一丝痛意。 他下手的力道骤然一松,少女踉跄地后退了半步,小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因为痛楚,她的脸颊迅速失去了血色。 宁烟屿微惊:“我可没碰过你的肚子。” 一时间他疑心她是否又捡起了老本行,苦肉计骗他。 宁烟屿脚背挑起宫灯长杆,向上踢了一脚,长臂捞起灯盏,取下腰间蹀躞上所挂火石,将灯火引燃。 灯晖照见女孩子苍白的容颜,她的额头上挂满了香汗,眼窝处几缕青筋痉挛,像是剧痛不止所致。 这必然不是装的了。 师暄妍疼得跌倒向身旁一棵百年的古木树干上,扶着老树盘虬的枝干,干呕起来。 尽管胃里像是翻江倒海,可却什么也吐不出,小腹的疼痛更是如刀绞般,钻心的疼痛没入四肢百骸,齐齐发作,耳边仿佛听不到什么声音,只剩下浓重尖锐的蜂鸣。 宁烟屿看她痛楚难当,不知是发作了什么旧疾,从前于折葵别院从未见过。 顾不上许多,宁烟屿搂住了少女的细腰,将她打横了抱起,轻飘飘一把送上了马背。 “你这毛病开国侯府知道么?” 他扶于飞驰的马背拨开前路横斜的松枝,疾声问道。 师暄妍挂满淋漓汗珠的白嫩脸蛋,轻轻摇动,虚弱无力地歪着脖颈,险险便要从马背上滑落。 “别告诉他们。” 宁烟屿自后怀拢春腰,右手执缰,左臂将玉人扣向自己。 疼痛之感仍未消散。 其实师暄妍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自己一直月事不调,每逢来月事,总会小腹坠痛难忍,但自从回到侯府以后,癸水已经两月不至,自己恐怕是得了什么病。 毕竟涉及女子私隐,师暄妍被看管严密,有蝉鬓昼夜监视着,她并不敢让府医来为她诊脉。 原想此处天子驾行离宫,侯府参与盛会,她能有间隙寻到一个问诊求医的机会,但齐宣大长公主胡乱保媒,一下又让她成为了侯府众矢之的。 她眼下是走脱了他们的监视,可身旁却有一个男人。 她实在不想让一个男人窥得自己的私事,小手往他胸腹间推了推。 那力度,轻若柳绵,如蚍蜉撼树,何尝令男人有半分撼动。 宁烟屿见她此时此际仍要逞强,薄唇一凛,策马越过月华下萧森的密林,往空地深处,灯火锦绣之处跃马而去。 离宫外有他行猎的处所,是山脚下的一座宛如铜炉的青帐。 宁烟屿在一片泛着银光的溪水前停下马,将师暄妍从马背上抄起,横在臂弯之中,朝青帐走去。 师暄妍疼得眉眼纠结,小腹内像是有锥子,一下更重一下地凿着她的血肉之躯,疼得厉害。 他抱她的力度收得极紧,青帐近在咫尺之际,四角垂悬的雕花宫灯光明璀璨,映得身遭如白昼般明炽。 师暄妍晃然抬起眉弯,男人薄唇收敛,漆黑的长眸如淬了冷霜。 大步抱她入青帐以后,他将她轻放在行军床上,回身冷调地命令青帐外:“让华叔景来。” 华叔景,长安第一名医,一生行医救人,桃李无数。 封墨是羽林中郎将之子,自小寄养在外,没想到他在长安交友广阔,连华叔景也请得来。 师暄妍没有细细思量,只因被疼痛折磨得,虽是到了榻上,依然疼得难忍,行军床上单薄的身子禁不住婴儿般蜷缩起来,捂着肚子的指尖兀自发颤。 宁烟屿被手臂上的触觉提醒,视线一低,只见师暄妍的一只小手抓着他的袍角,因为疼痛而过于用力,直将他身上的皂色外披往下扯。 扯动间,一绺青丝自少女的颈边滑落。 灯烛煌煌朗照下,欺霜胜雪的玉颈边血珠点点,尤为醒目。 她今夜是不能留宿的,还要回离宫里去,否则于她名节有碍。 虽然宁烟屿也不知,如她这样的女子,还会否把不值一钱的名节放在心上,但出于对她的保护,此事还是不宜外扬。 他从少女的腰间取下了一截锦帕,蘸了铜盆里的热水,替她擦拭起青丝底下裸.露的肌肤来,幸得这些血珠并未沾惹上她的裙衫,否则处理起来更为麻烦。 看师暄妍疼得咬紧了齿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本该是如逞了恶气,心下畅快的。 但,一股说不上来的郁躁,在亲眼目睹她的痛楚时,侵袭上心头。 “忍着些,华叔景在路上了。” 华叔景原入太医院供职,年事已高后,奏请圣人,得准允出宫,在长安西市街衢之上支了一面牌楼,并于牌楼之下行医问诊。这次圣人驾行离宫,也邀他入离宫相叙。 师暄妍忍着疼意点点头,脸蛋上潮湿一片,将粉膏晕染得化了一些,并不均匀地挂在颊上,分不清是脸色更白,还是脂粉更白。 宁烟屿任由她攥着衣袖,也未松手,只是看着她疼痛却无能为力,那股莫名的郁躁,也莫名地深了几分。 将她颈边的血迹擦拭干净之际,匆匆的脚步声落在耳中,青帐外传来一声:“华大夫到了。” 宁烟屿侧身让开。 青帐被掀开,鹤发鸡皮的老者姗姗来迟,但太子有召,他已经是跑得最快的了,脑门上一头汗珠,待入内间,正要行礼。 忽被太子闪烁的双目一瞪,这是一记警告。 华叔景不知内情,但病人为天,急忙拎着药箱过去。 他来到行军床边,先是触手搭了少女的腕脉,心头大概有了成算,道:“娘子莫慌,老夫先来为娘子止痛。” 他放下药箱,取出里头的银针,扭脸对太子道:“这是妇人的私隐之症,不能对男子讲,郎君请到帐外等候。” 不知这老儿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是如今杏林之中的泰山北斗,在这方面,由不得人置喙。 宁烟屿看了一眼榻上疼得脸色煞白,已经汗透了衣衫的少女,终是不忍耽搁,长身朝外掀帘而出。 青帐外,月光清冷无垠,浩瀚的银辉笼罩沉睡的大地。 九州此刻,共此明月。 帐内的情形他更是不知。 她突然腹痛如绞,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宁烟屿皱着眉踱了两步,正这时,崔静训远远催马而来,即至青帐外,压低嗓音道:“殿下,圣人寻你,有事相商。” 宁烟屿反问:“没说是什么?” 崔静训皱眉:“今早,好像郑贵妃去了圣人行宫。” 圣人挚爱元后,郑贵妃受宠,也是因着容貌几分似了元后,但这在宁恪心中,一直是一种讽刺。 母后故去以后,郑贵妃得权调理六宫诸事,圣人平素日理万机,不大会接见她。 他举步欲离,前路月光被云翳遮蔽,黯淡了下来。 春山空净,唯余一道鸢飞的鸟鸣,响彻万壑。 宁烟屿忽地望向身后的青帐,想到帐内的女子的情状…… 其实,她对他薄幸至此,他如今肯帮她,已是仁至义尽。 宁恪含着嘲意,薄唇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 崔静训定睛一看,只见殿下手中拿着一枚赤金的如意锁。 如意锁做工精湛,模样小巧,下边用红绳穿缀着两颗米粒大小的金铃,一看便知,这必是谁家父母送给心爱儿女的玩物,祈佑儿女如意平安。 “孤去面见圣人。这个东西,等她出来。” 语气稍顿,太子的声音再响起时,已多了一丝两清的释然。 “还给她。” 8 第 8 章 月影西沉,子时已过。 长襄殿中灯火明炽,圣人垂眉抚着奏折,时不时便从空寂的殿中,回响出一声声咳嗽。 听得值班守夜的内监心惊胆战。 幸而自夜雾深处,一片前导的宫灯之中,望见了太子殿下的身影,内监如蒙大赦,内心千呼万唤盼着的救星终于来了! 宁烟屿长腿跨过长襄殿前的白玉台阶,宫灯如水浪,被拂到身旁。 内监王石禀道:“圣人近来茹素,气色似乎不好,已有一段时日了,昨夜里吹风受寒,用了药也不见好转,这会儿还在灯下批着折子呢,劳殿下惦记着,劝圣人两句。” 旁人的话,圣人只当耳旁风。 就连魏相把话说得不中听了,圣人也会跳起来痛骂。只唯独这位太子殿下的提议,圣人听了,会认真考虑。 上一回,殿下定要圣人下诏罪己,圣人也知晓当年听信癫道人之言,降旨有些出格,但毕竟是圣人,拗于颜面,便同殿下商议,私底下把当年那些被遣送出长安的婴孩寻回来也就完了。 殿下固执不肯调和,父子俩闹了隔阂,殿下更是对峙之下,便似赌气一般,去了洛阳。 没过多久,洛阳便传出殿下又病了的传闻。 做父母的,哪有拗得过子女的。圣人的龙颜,到底是比不得殿下的安危重要,只要儿女孝顺,一家和睦,圣人也就低下头来了。 内监待在圣人身旁不是一两年,洞若观火,殿下今夜身上这裳服…… 殿下素来衣冠整肃,如今这袍服下摆微褶,像是骑马所致,没来得及熨平整,而且,身上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胭脂香气,清宁幽远。 太过清媚的香气,与殿下平日所熏的兰泽香大相径庭,像是女子身上所携。 王石压下上扬的嘴角,按住思量,佝偻腰又道:“殿下,圣人在殿中等您多时了。” 宁烟屿扯着长眉:“圣人可曾说,何事寻孤?” 王石摇首:“奴婢不知,殿下一去便知。” 这父子俩,一个赛一个的别扭,圣人对殿下在爱护在心口难开,殿下又何尝不是。 宁烟屿径直步入长襄殿,明烈的灯火,拱出殿内伏案批阅的身影。 圣人不过四十出头年纪,两鬓已有些微染霜,但姿态如山岳巍峨,于满室摇曳灯火的拍打之中,岿然不动。 “阿耶。” 宁烟屿疑心那老内监说话言过其实,不过是故意激他罢了。 圣人思绪被唤回,隔了老远,看了这姗姗迟来的儿子一眼,道了声“坐”。 宁烟屿于圣人身旁的圈椅就座,忽见圣人砚台里的水墨已经干了,也不知用了多久,在这一个人批复了多久的折子,他起身去,来到圣人跟前,长指捉过墨条,自盘上一圈圈地徐徐研磨。 圣人道:“有心了。” 这回姿态端得倒是不错。 宁烟屿心忖着。 圣人看他不说话,只顾磨墨,自己的笔尖却在折子上下不去手了,顿了一下,狼毫已在折子上留下了一团污渍。 这污渍若是让臣子看去了,保不定胡乱揣摩,便忙提笔在一旁留下两行小字—— 此朕夤夜批复折章打盹时不慎信手所涂,爱卿见此,切勿惊惧。 处理完方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先端不住了:“今早郑贵妃来朕此处,说要替襄王物色王妃。” 不待宁烟屿询问—— 自然,这个对男女之事如一根筋死活开不了窍的儿子,是不可能问的。 但宁烟屿的脑中,却说不上缘故,掠过在师暄妍那处见过的玉佩。 莫名其妙,心口一阵堵闷。 太子果然没有问。 圣人早有所料,只好自己接了往下道:“她久居深宫,不熟悉长安各家名媛,物色不出,求朕拿主意,朕哪有空理会,便说让她自己去操办,她接着又说,齐宣大长公主来说合了,定了人选。” 宁烟屿的喉头肌肉像是一根弦,不受控制地一颤,清沉的嗓音往前推出:“是谁。” 太子漆黑的瞳眸,浮出一丝惊异。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会脱口而出。 圣人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个儿子心思藏匿得深,轻易不可窥得,圣人探不到底,略有些失望,如实道:“长公主为老二相中的人选,是开国侯府家的娘子,也是今年才接回侯府的,当年被送出长安的女婴。” 说到这里,圣人心下几分馁意。 被这儿子搅和得,他如今一想到那几个婴孩,连同封墨在内,便总是愧怍难安,总想着,再多赐下些抚金,补偿那几个儿女。 说来,那几个郎子女娘,都不过与老二差不多的年纪,老二迄今还懵懵懂懂着呢,他们也实属无辜。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掌下磨墨的指尖骤停。 清润的墨香自宣纸之旁漫溢流出。 圣人却似无察觉:“无论大长公主把那女娘夸得再是天花乱坠,夸她盛颜仙姿、名门之仪,郑贵妃都定是不满的,何况师家二娘子的年纪,比老二还长一岁,郑贵妃想先迎她为襄王侧妃。” 襄王,侧妃。 宁烟屿的喉舌无声地卷过这四个字,薄唇起了一丝新月般的弧痕,哂然垂袖。 但无论郑贵妃把算盘拨得多响,老大这里还没着落呢,婚姻大事,长幼有序,岂可越过太子,先让襄王定亲,就是侧妃,圣人也难应许,故而只是搪塞回应,先把太子叫过来,问过他的心意。 在长安,他若有中意的小娘子,只管上人家里去,三书六聘,把人娶回来就是,人家小娘子自是千情万愿。 这点自信圣人还是有的。 怕只怕这锯嘴葫芦不开窍,一句话说来,又不言语了。 圣人无奈,只得迂回试探道:“你觉着,这门亲事如何?” 宁烟屿口吻淡漠:“不好。” 圣人笑道:“朕也觉着不好,这师家二娘子,是名门之女,只是,她自幼养在宫外人家,又能有几分名门之仪,朕那位最好张罗婚事姻缘的长姊,对她相上的人一向自吹自擂。郑贵妃多半也是如此想,一开始,便拒了这婚事。” 谈及此处,圣人瞳仁中,笑意逐渐剥落,色泽转凉。 “至于后来,为何又应许,太子,你可知晓?” 宁烟屿颔首。 师家以军功起家,师暄妍的嫡兄,现如今出任淮北节度观察留后,麾下尚算有些兵力。若以姻亲维系两家关系,能助力襄王于朝中声势。 襄王虽无意于问鼎,但他的母妃似乎并不甘于此。 圣人拂了手,用狼毫蘸了墨,继续批复奏折,问了一声:“此次及冠礼,朕把全长安的名门毓秀都请来了,太子可是相中了哪家娘子?” 宁烟屿知晓,只要自己说一个“师”字,无论她目下是否正与襄王议亲,是正妃或是侧室,阿耶都能同意那个女子嫁给他,赐下婚事。 可那个女子,何尝有心。 狡猾善赖,出尔反尔,工于伪装。 宁烟屿长睫微抬,轻笑,缓缓摇首。 “没有。” * 月光照彻华林,青帐外,篝火燃尽,唯余檐角几盏风灯摇曳。 华叔景去后多时,师暄妍方终于从帐内步出。 少女的身影有一分迟疑、踉跄,脸色苍白,虽疼痛已消,但看起来,像是皮肉的疼痛止住了,那股痛意却钻人心髓,樱唇微微颤栗,眸光茫然失神。 崔静训瞧了她的模样一时不大敢靠近前,但还记得殿下的嘱咐,双手捧着如意锁,向前道:“娘子,这是郎君托我转交你之物。” 少女垂眸看来,男人的掌心躺着一枚已经褪了华光的金质如意锁,那锁上还刻着“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八个字。 当年她刚刚出生,尚且处于襁褓中时,她的父母,也是爱过她的吧。 这枚如意锁,还有她的乳名“般般”……开头一切,总是那般美好。 小小的女孩儿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眼底定满是憧憬。 那时她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待到她长大,母亲那般慈爱温柔、包容一切的目光,给予了别人的孩子。 师暄妍自崔静训手中取下那枚如意锁。 这东西,是她自小便带在身边的,如珍如宝,一刻也不敢取下来,追随着她一路从长安驰往洛阳。 但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渐渐,不再把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当个宝了,就连它何时落在了“封墨”那里,她都不知。 师暄妍指尖微紧,向崔静训福了福身:“多谢。也谢封郎君。” 崔静训一怔:封郎君? 但顷刻想道,太子殿下少年心性未泯,也时有促狭捉弄旁人之好,这定是什么新鲜花招,他倒不宜背地里戳穿他的把戏,教他下不来台。 崔静训翩翩地还礼:“娘子,可要在下遣人护送回雅望阁?” 师暄妍攥紧了那枚如意锁。 她心里知道,她把那个风姿高华、如日之曜灼的郎君得罪狠了,他如今就连还这物件,也是让他人代为转交,是想同她前尘两清、不复相见之意。 这是她应得的。 她本就是个坏女孩儿。 何况—— 师暄妍抓紧如意锁,将它揣在胸口,本该熏暖之处却是森然寒凉之意。 既然要坏,便坏得彻底些吧! 师暄妍没有让崔静训派人护送,此处距离雅望阁也已不远,她辞谢以后,示意自己要徒步而回。 此时还未到子时,离宫周遭尚有人巡夜,安全无忧,崔静训便不曾强拂她心意。 师暄妍至子时正刻回到雅望阁,长廊下的灯火明灭,春意寒凉砭骨,身子像是浸在一汪寒潭里,她抱着单薄的双臂,慢慢、慢慢,消无声息地走在回廊里。 侯府诸人,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得有些过分。 师暄妍抬眸,忽见蝉鬓捧着一只汤婆子,犹如鬼魅般闪现在她面前,少女微垂眼睫,怯弱地发着抖。 蝉鬓将汤婆子送入娘子手中,语调颇为冷淡:“娘子上何处去了?” 面对责问,师暄妍咬住了朱唇,隐忍不答。 隔了半晌方才小声问道:“母亲睡了么?我有话对她说。” 蝉鬓道:“夫人并未入睡,今日江娘子误入猎场,被流矢所伤,受惊过度,夫人正陪江娘子。” 今日,那两个突然冲将出来,拦住自己去路的人,便是受了江晚芙所使。 可惜后来林中长箭飞出,那二人均未能留下活口。 也算是死无对证了。 那两人后来并未回去对江晚芙复命,她心下不安,便故意做出动静来,吸引侯府诸人的目光,顺道将自己摘清,倘或师暄妍告发,没有确凿证据,无人会相信。 就算有确凿证据又如何。 比起她,开国侯与江夫人似乎都更愿意相信江家人的嘴呢! 回廊尽头花树摇曳,在月华笼络下,宛如枝头覆盖着晶莹薄雪。 师暄妍抱住汤婆子,赧然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再说吧。” 蝉鬓自二娘子回府以后,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得家主指令,暗中探查二娘子人品心迹,这段时间以来,蝉鬓对此无时或忘。 但就她所观,二娘子性格怯弱,就连下人欺凌到头上她都能宽仁,不大像家主说的“暗怀筹谋”,除却近来于离宫之中形迹鬼祟以外,蝉鬓没有觉出任何异常举动。 但二娘子几回漏夜归来,不知是见了谁,昨夜里,更是绣履都丢失了一只,衣衫褶皱,颇有些困窘之意。 蝉鬓将此事回了家主,家主命令,继续盯着。 今日,家主正为了江娘子被流矢所伤一事分心,想必谁也无暇顾及这位二娘子,蝉鬓也不想前去打搅。 “娘子,夜色已深,请回寝房沐浴更衣。” 师暄妍看上去仍是温和无害,宽宥,善解人意的纤弱姿态,微微笑着,榴唇下贝齿轻绽:“好啊。” 江晚芙伤了。 没人再会关心,师暄妍为何这么晚归来。 太子冠礼结束了,各方宾客都登上了打道回府的车马。 天色放晴,马车穿行在直道间,两侧树木蓊翠,透过林叶,日影的花纹自华盖上闪转腾挪,变化万端。 师暄妍与江夫人、江晚芙共处一驾马车。 江晚芙伤在右臂上,用绷带缠了一圈一圈,江夫人怕她的臂膀落下来,在颠簸的车马中碰上硬物,便一直不嫌疲惫地轻轻托着江晚芙的肘。 江晚芙脸颊微红,与江夫人靠在一处,望向对面,沉默地拨弄着如意锁的师暄妍。 江夫人也听得了一串铃铛轻细的响声,看向师暄妍掌中的如意锁:“般般,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师暄妍拨弄如意锁的动作一停。 原来,他们早已不记得了。 她柔婉含笑,将青丝拨过耳后:“无甚,只是一个老物罢了。” 说完便将如意锁收好,藏回了腰间的竹青色缠枝葡萄纹香囊。 其实她也忘了,若不是“封墨”让人把这块如意锁还给她,连她都已想不起来,幼年在江家受尽苦楚的自己是如何珍惜宝贝这块金锁的。 这是父母爱她的明证,仿佛只要抱着这块宝贝,他们迟早回来看她,接她离开的。 可后来,江晚芙去了师家。 一年、两年,爹娘始终没有来。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稀罕这东西了,也并不觉得它能带来慰藉,只是挂在身上习惯了,才一直佩戴着。 江夫人不再好奇,垂首托住江晚芙受伤的右臂,切切叮嘱:“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大意,幸得昨日狩猎场上襄王殿下发现了你,送你回来,若是迟上一时三刻,只怕就不止伤在臂膀了。” 江晚芙面色含羞,小鹿般的眼微微闪烁:“知道了娘……” 话音落地,江晚芙神色紧张起来,似乎为自己的冲口而出懊恼,后悔地望了眼江夫人,又愧疚地瞥了眼师暄妍。 她欲盖弥彰地展示着,她与江夫人的亲密,师暄妍早已见怪不怪。 她认了江夫人为母,开国侯为父,师暄妍早已从下人口中知悉。 难为他们一家三口,还愿意给她一点颜面,在她面前稍稍遮掩三分。 江夫人内疚:“般般,其实你妹妹……” 师暄妍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坐在马车里,似一尊玉像,乌眸如嵌在玉像上的黑曜石般,漆黑有光,凝然不动。 两侧摩挲过车窗的树影落在少女宛如削成的两肩,车中光线黯淡,遮去了她长睫底下情绪翻涌的秋水眸。 不过稍后,她转而望向车外。 蓦地,她的身子靠向了车窗,一股食流顶到了咽喉。 江夫人见她身体不适,也是吃惊,连忙问道:“般般?” 师暄妍靠在车窗旁恶心干呕不止,并制止了母亲搭过来的手,往身后推了一推:“女儿无事,也许是受不得颠簸……” 江夫人看她实在干呕得厉害,便让人先停下马车,让她缓一会儿。 师暄妍平复着翻滚不适的胃,见马车停了,回眸望向身后,只见那母女俩正两双美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江夫人极力压抑着,似想问,但终究又没问。 末了,她敲了几下车窗,示意外间人重新赶起马车。 江夫人拉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柔和地宽慰道:“般般,你身子不适,何不早说?离宫里有些不便,待回府以后,阿娘让府医来为你诊治。” 江夫人表面和煦,心潮却已起伏不止! 一颗心哆哆嗦嗦的,她不经意望了师暄妍的肚子一眼。 莫要怪她多心,回长安之前,女儿平白消失了一个月。 她回长安更是车马劳顿,前往离宫之时,也是乘坐这驾马车,从未听她说起过,她耐不住颠簸。 江夫人的柔和笑容挂在脸上,望着暖风中额前碎发拂动,看似清扬婉兮,实则内里浪荡不堪的女儿,心一点点往下沉。 9 第 9 章 侯府早有人前来接应,家主先下车马,女眷们则从侧门入内。 师暄妍方才呕吐了一场,脸颊苍白,病容恹恹,江夫人教蝉鬓来搀扶,自己则托着江晚芙受伤的胳膊肘,几人一同入内。 二房、三房的婶娘姨娘都来接应,一家人亲切热络地说着话,师暄妍融入不进,也无人会在意,便告了身子不适,先回房中了。 二房的林氏见师暄妍的背影渐渐走远,蹙眉,挽住长嫂的胳膊往花厅里走:“二娘子怎么了?” 一直到此刻,江夫人都心绪不定,但还未明确之事,怎好随意拿出去胡说,尤其二房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她不想最后冤枉了女儿,坏了她的名节。 毕竟齐宣大长公主那里,还要为她与襄王扯红线。 昨日襄王殿下送芙儿回来时,江夫人也暗中相看了几眼,当真是人中龙凤、倜傥之姿,着实也不逊色太子殿下多少分,若能嫁与襄王,自是般般的福分。 她眼下唯一只盼着,这个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莫要让她们失望。 “般般吃积了食,只是小事一桩,稍后让府医来为她看诊,”江夫人说及府医,便问二房林氏,“顾府医今日可在府上?” 林氏回话:“不在,听说是师门有召。” 顾府医师承名门,于长安也颇有声名,后被开国侯府私聘,于侯府为诸位贵人看诊。 “他今日既不在,明日再来为师暄妍探脉也不迟。” 江夫人与几位女眷来到花厅上,说起了离宫中发生诸事,还谈到了女儿师暄妍被齐宣大长公主相中,大长公主似乎有意为师暄妍与襄王殿下宁怿做媒。 林氏吃惊:“果真?” 此刻师暄妍与江晚芙都不在堂上,林氏直言不讳:“大长公主竟未能相中大嫂亲手带大的芙儿,反倒看中了般般?” 说起来,江夫人也颇为奇怪:“按理说不会如此。不过般般在江家想来也是惯养娇生,听弟妹说,还请了洛阳城出名的教习嬷嬷来教她高门规矩的,她如今举步投足,你们也都见了,确不输给长安名门闺秀。” 林氏便恭维道:“那还得是大嫂所出,般般是承了您的美貌,加上举止妥帖,大长公主这才青眼有加。” 林氏的风吹得虽舒坦,可江夫人总不忘女儿师暄妍适才马车上呕吐的情状。 她自己,是生过两个孩儿的人,对孕事了解颇深。 般般那呕吐得虽厉害,但多半是干呕,想到她回府两个月,便出现干呕的症状,再加上她此前有失踪一个月的先例,由不得江夫人不往那处怀疑。 先前应许夫君,要探查般般是否身体尚属完璧,因在离宫之中,不好动作,眼下回了府,江夫人打算今夜,便亲自去找女儿谈话。 如能套出一些话,自然最好,如若不能…… 那便只能明日请顾府医过门把脉。 月华清冷,照得侯府诸间屋舍俨然,如覆白霜。 师暄妍身着烟柳色寝衣,在寝屋内做着针线。 灯下穿针殊见功夫,她一针一线不疾不徐,妙手下一幅活灵活现的莲塘乳鸭图已初见雏形。 江夫人带着鱼羹敲开了师暄妍的房门,身后跟着的是芜菁与绿珠两名女侍。 江夫人将鱼羹搁在案头,特意揭开了盖儿,那鱼汤腥膻,像是没处理干净似的。 气味刮到师暄妍的鼻子里,便是一股冲鼻欲呕之感,她故意不动声色地将盅盖合上,放针线于簸箕,起身向母亲行礼。 江夫人煦暖招手:“过来坐。” 师暄妍将小手轻颤着交入母亲指间,任由母亲握住,便落座母亲身畔。 江夫人在罗汉榻上挪了身位,让绿珠端走榻上香几,教女儿躺在她的怀中。 她慈爱地俯视着女儿清秀温婉的容颜,掌心摩挲过女儿清透白皙的肌肤,只见一节柔荑般的小手,腕白肌红,骨肉匀亭,似葱根般纤细幼嫩。 难以想象,这般乖巧懂事的女儿,她是如何干出那等腌臜媾合的勾当的。 “般般。” 江夫人轻唤着师暄妍乳名。 师暄妍美眸微敛,长长的鸦睫上翘着,缓慢地开阖,像是情意缠绵,依恋至深,唇中溢出低低的回应。 江夫人轻声道:“我见你今日一整天都待在房中,也不肯出来用膳,特意给你熬了鱼羹,只是母亲从来不曾亲自下庖厨,做的羹汤不太鲜美。不过你看在娘一片心意的份上,就吃些?我也少担心些。” 师暄妍的目光浮出一丝挣扎:“这……” 江夫人拿鱼汤就是为了试探师暄妍。 她说今日的呕吐是由于受不住车马劳顿,但此时不在马车上。 果然她露出为难神色了。 若再紧逼,怕得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江夫人婉转说道:“这些年,你在江家,纵然舅舅与舅母待你再好,终究是我与你阿耶对你不住,你心里自然有不少委屈。这些年,都劳你妹妹,孝顺伺候在娘膝下,给我们侯府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不过,现如今你已经回了,你是娘的亲生女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不会不疼你的,我怕你心思重,唯独对这节想不开,记恨你妹妹。” 其实这些话,在师暄妍刚回侯府之时,江夫人也曾对她讲过。如今再讲,实属没这个必要。 他们言行不一,师暄妍懒得戳破。 江夫人扼腕:“般般,你是不是不相信娘说的话?” 自她怀中娇卧横陈的少女,双腿自然垂平,闻言,樱色双唇微微上扬,将螓首轻摇。 “女儿怎会,女儿羡慕妹妹,也感激妹妹,若是没有妹妹,娘亲这么多年,想必过得很苦。” 听着她一声一声娇柔如春莺啼啭的嗓音,一句更胜过一句地体贴人意,就连江夫人也忍不住怀疑,这般柔顺乖巧的女儿,怎会是夫君口中不安于室的逆女。 师暄妍腰间的月白色裙绦,宛如水流般一泻垂地,江夫人见了,微佝腰身,将她坠落于地的裙绦拾起。 眼下掠过师暄妍微微张开的双腿,眸色渐渐地变暗。 为她将裙绦放在身旁,江夫人的手指,却一寸寸挪移,落在了不敢落在之处——少女的腿根。 江夫人的指节抵在少女柔软的肌肤上,隔了一层薄薄的寝衣布料,往下滑落。 若是处子,双腿必然收紧。 可江夫人看女儿神态娇慵,宛若海棠春睡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的赧然和紧绷。 江夫人心头骇然不止,僵硬的指尖收了回来。 二弟与弟妹来信中说,女儿般般最好与男人纠缠,就连江家的下人都不放过…… 难道都是真的。 那么她失踪了一个月之久,又是去了何处,她究竟与多少男人曾好过? 江夫人不敢细想,心头直打哆嗦。 将师暄妍的裙绦放落,江夫人有些狼狈地起身来:“般般。” 师暄妍不明其意,因为母亲这突然而来的冷淡,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一瞬寥落黯然。 若是,她果真清白无暇,江夫人都要因她的委屈而自省了,可偏偏,这个女儿的秉性已经被夫君算准了。 她果真是入了下流,再配不上侯府的门楣,更配不上齐宣大长公主的青睐,不配嫁给襄王。 但迄今为止,尚且并无实证,江夫人自师暄妍的小院离开以后,立刻便去传唤了顾府医。 大晚上,开国侯也被夫人惊动,深夜不寐,披衣起行在问究竟,但江夫人身子打着抖,在丈夫怀中瑟缩个不停,根本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的女儿,究竟怎会变得如此不堪! 顾府医不在府上,一直到次日清早,方从外回来。 这顾府医在师家多年,为家中诸多女眷看诊,医品贵重,因此但凡家中有个风吹草动,都是劳这位顾府医前来。 江夫人支开了旁人,只与丈夫留在师暄妍房中,让顾府医为师暄妍探脉。 师远道早已料到这逆女在外边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心下沉着一股气。 师暄妍却是呵欠连天,娇慵无力地倚在罗汉榻上,素手探出襟袖,任由府医诊治,语调婉婉地道:“爹娘一早来女儿房中,不知所为何事,般般昨夜里休息了一夜,已经好多了,只是昏倦嗜睡而已,无大碍的。” 江夫人心头又是咚地一声,似是更佐证了什么。 师远道冷笑地睨着师暄妍,若不是夫人再三劝阻,一切需得等得顾府医的诊治判断以后,才能下决断,他此刻早已经请出了家法,抽出了藤条。 他今日,非得要活活将这孽障打死不可! 顾府医为师暄妍诊治,脸色变得凝重。 江夫人与顾府医打交道已有多回,见此情状,便知不妙,心悬在剑刃之上。 顾府医起身,向师远道与江夫人行礼:“侯爷,夫人,此事不宜外扬。” 青年的嗓音有些许犹豫迟疑,额前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师远道袖手在旁,死盯着师暄妍,并未感觉到有一丝意外。 江夫人却犹如被抽去了主骨,险些委地,颤抖着嗓,道:“此处并无旁人,你说。” 顾府医以袖口擦拭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大抵是头一回在公门府邸遇到这等棘手之事,亦有些胆颤,仍旧拱手回道:“二娘子手上脉象,乃是滑脉……” 江夫人哀叫一声,倒入丈夫怀中,两眼翻白,竟是昏死过去。 师暄妍双眸懵懂,显然也像是被顾府医的诊断吓到了,那双水濛濛的美眸,呆滞地望着父亲。 师远道搀着夫人,高声唤道:“来人!” 家主声若洪钟,一声令下,府上侍候的下人蜂拥而至。 师远道将夫人教绿珠扶着到一旁歇息,江夫人这时悠悠醒转,可一口气仍似是上不来,抚着胸口有气无力的上下喘着,一双眼眸红得骇人,没过多久,前襟便已被泪珠沾湿。 相比于夫人的捶胸顿足,家主则异常冷静,双瞳如迸火焰,沉怒道:“拿家法来!” 说罢,便箭步上前一手揪起了师暄妍的后领。 毕竟是武将出身,师远道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凭空能提百斤的炉鼎,将师暄妍掐住后颈之后,众人只见,家主大步流星地亲自押解着二娘子往祠堂里去。 一行人宛如潮水,追随家主前往开国侯府内的祠堂。 天色黑沉,午时之间已是彤云密布,师远道将师暄妍押入祠堂,送她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倒春寒催逼人骨,朔风拂卷,细细碎碎,宛如鹅毛的雪花自彤云中摇落。 庭院中密雪簌簌,赶来的不止由顾府医照料着的江夫人,更有二房、三房诸位师暄妍的叔伯婶娘。 江晚芙也陪伴婶娘林氏身旁,先后来到祠堂。 一大家子具备齐全。 但除却寥寥几人以外,无人知晓家主何故突发此怒。 二娘子跪在蒲团上,单薄的身子上,只笼了件并不足以避寒的暮山紫平针菖蒲纹团花小袄,寒风卷入祠堂,那细小的骨骼,冻得瑟瑟发抖,鼻头彤红,泪眼婆娑,哀求着父亲息怒。 师远道毫无一丝恻隐之心,他对师暄妍的耐心已经用完,喝道:“拿家法!今日我府上出此不孝忤逆、不知廉耻的败类,是我师家家门不幸,我定要清理门户,诸位就作为见证!” 江夫人不敢上前规劝。 眼看着家主举起了藤条,似乎就要活活将一个如花似月的女儿杖毙在此,师远道的妾室柳氏也不禁胆寒,畏畏缩缩地道:“夫君,般般回府才两个月,平素里虽见不着人,但行事也并未出格,你是何故如此大动肝火,非要将般般处死在这里不可?” 柳氏的身姿比师暄妍还要单薄,看她在雪里立着,还要为这孽障求情,师远道举起的藤条落了下来。 师暄妍忽地柔柔地唤了一声“爹爹”,吸引了众人目光,只见无助地捂住了肚子,那举动,由不得人不多想。 “般般真的不知道会有孩子……” 少女哀求着。 回应她的,是一记耳光。 犹如铁掌般,将她整个身子掌掴地侧过去,口角出了鲜血。 师远道想不到这逆女,还敢当着诸人的面,承认她见不得人的污秽勾当! 他气得脸色铁青,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再度举起了藤条,重重地抽打在师暄妍的背上,将她打得翻滚过身子去。 少女瘦削轻薄,宛如宣纸般的脊背,贴着寒凉入骨的地砖,身子禁不住地打寒噤,颤抖着,连哀叫都叫不出来。 这一下,用了师远道的十成力,若非衣衫厚实,立刻就皮开肉绽。 什么骨血亲缘,什么父女天伦,都在这一杖之下,灰飞烟灭。 10 第 10 章 侯府的日子顺风顺水,平淡得如一片镜湖,数年也激不起一丝水花。 谁曾想,今日,竟教众人窥见一桩惊天密辛! 这从洛阳接回的侯府娘子,在洛阳寄养了十几年,好容易回到长安的家,但见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举步不摇,端庄淑慎,谁知,她竟背着人干出这等勾当来,还珠胎暗结! 一时之间,人群传来骚动声,但动作不大,恐惹怒家主。 江夫人知道丈夫是急火攻心,非要将女儿拉到祠堂,定是气得狠了,他说要打死般般,女儿却也不会看眼色,这时若只是求饶,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可她却不管不顾,把丑事抖了出来,眼下府邸上下均已知晓,只怕是包不住火了。 俄而雪骤,漫天如絮团般的雪片在暗光笼罩的祠堂下化作灰白,诸人不得已上得檐下来,每人的身上都沾满了雪珠。 江晚芙搀扶江夫人,也想不到,她那在江家乖顺得和绵羊似的表姊,竟能把爹娘气成这般。 眼看着,表姊就要被爹娘打死在祠堂里了。 雪越下越大,少女身形单薄,口角被扇出了一点血痕,凄艳的红沿着朱唇滑落。 她在飞雪淹没的房檐下瑟瑟发颤。 师家人,要么挂着事不关己的漠然,要么便如被刨了祖坟似的咒骂她。 江夫人在江晚芙的搀扶下走上前来,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叹了一声,幽幽道:“般般,你说吧,那个男人是谁。你说了,你阿耶还会从轻发落。” 那个男人? 师暄妍眸光轻动。 她咬着被齿尖磕破弥漫着血迹的嘴唇,怯弱垂首,一个字也不说。 长长的鸦睫耷拉下来,遮蔽了那双清波潋滟的秋水眸。 如此冥顽不灵。 师远道深吸一口气,要举起藤条,再一次狠狠地抽打她。 柳氏看不过去,忙出声:“夫君。” 心爱的妾室一再阻止自己,师远道也不禁皱眉。 柳氏上前来,将身上厚实的狐裘脱下,蹲下身,那张温柔敦厚、宛如银盘般的脸蛋上,挂着怜悯和心慈,在师暄妍的怔愣之中,缓缓将衣袍披在她的肩头。 柳氏多年来无所出,在侯府之中犹如一道幽静的影子,颜色生得好,因此也得了家主几分喜爱。 但也不过是喜爱罢了,实同玩物,师远道喝道:“你还护着这孽障做什么?滚下去。” 柳氏望着师暄妍,清润的瞳眸之中停了一朵泪光,依依地起身,向家主福身,终究是退下了。 师远道的藤条指着师暄妍,双眸赤红如火:“你娘妇人之仁,看你是她亲生的骨肉份上,你把那奸夫招供出来,我今日留下你的性命,只把你发配到西郊的庄子上,是死是活,你自己选。” 师暄妍呢,像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竟有胆子,再一次摇头,并同时向他祈怜。 “般般不能说。” 江夫人跺脚:“是不是那个男人威胁你?你放心,你只要说了,自有侯府替你做主,不论他是谁,你阿耶都饶不了他。” 师暄妍笼着那身狐裘,兀自发颤,嘴唇哆嗦着,哀求道:“阿耶,阿娘,不要逼我了,你们不要逼我……” 记得初回侯府,师暄妍迫不及待地赶来见自己久违的父母。 甫一撞入厅堂,只看见他们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江夫人拉着江晚芙的手,江晚芙正为江夫人贺寿,黄发垂髫,相顾怡然,如世外仙源。 而她就像一个风雪之中不速而至的外宾,一旦出现,满堂寂静。 所有人诧异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从那一刻师暄妍便知晓,那一团暖如煦春的合乐氛围,自己是融不进去的。 当天夜里,江夫人如例行公事般,来到她的寝房,问她多年来在江家可曾习惯。 师暄妍将自己多年的处境如实告知江夫人,得到的却不过是质疑。 也对,江夫人宁愿相信自己一母同胞同食同饮长大的兄弟,也不会愿意相信一个自出生起便没带过几日,早早就送走的女儿。 她若果真如她表现得那般慈悲,怎会多年来,对在洛阳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 不必费劲思量,舅舅与舅母定是暗中联络了父母,说了她不少恶语。 侯爷与夫人认定她水性杨花,早在一开始,便在心里那片罪箓上定了她的罪。 她所有的反驳,不过是狡辩。 二房的林氏忽站了出来,越众而出,来到家主与江夫人之间,行了一礼。 “家主,实不相瞒,我早知道这小娘子是个不安分的,此前江夫人说,齐宣大长公主相中了她,我也只好不言,但今日出了这等事,我便不瞒着诸位了。” 江夫人一派震惊:“你早知道?” 师远道也罢了手。 林氏让身旁的贴身女使拿来了一只云头履,是时下长安女孩子最喜欢的式样,那只绣花履上还沾惹了粒粒春泥,林氏并不曾让人毁掉“罪证”。 这只履拿出来的一瞬间,江夫人立刻认了出来,前两日的夜里,师暄妍回来时便落了一只履,她把脚藏在罗裙底下,故意不露一丝破绽。 当时江夫人便心怀疑虑,眼下看来,果真是有鬼! 江夫人的头颅内一阵眩晕,落在江晚芙臂膀下,才稍稍能站得住。 林氏把那“罪证”撇在师暄妍跟前,道:“各位都看清了,这是师暄妍遗落在离宫放鹰台的一只绣花履。当时我身旁伺候的小厮夜出如厕,不慎瞧见林园外一匹快马,马背上男女相依好不亲热!只一眨眼便消失了踪迹,但小厮眼睛尖若游隼,他识得二娘子的身影,便是远得缩成黄豆大小也认得出,只是当夜昏暗,不太能肯定。后来,他摸摸索索寻向放鹰台,找见了这一只绣履。” 一开始林氏就看不上师暄妍,虽说彼此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但同为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她做出败坏门楣的事,便怨不着她今日要捅破。 师远道观夫人神色,便确认了这只绣花履确属于那孽障。 开国侯的五指近乎要陷入肉掌,磅礴怒意自喉腔破裂而出:“师家出此败类,是我家门不幸,传我命令,今日在场之人,若有一人,胆敢将此事外泄,杖杀不饶!” 四面噤若寒蝉,家仆个个垂首拱袖,不敢多一句嘴。 师远道命令夫人身旁的芜菁:“去拿一碗打胎药来。” 府上有专门存放药材的库房,那些药材晒干了,分门别类地藏于库房里,即取即有。 芜菁瞪了师暄妍一眼,终于确认自己到底没有选错边,二娘子是永无翻身之日了,她向家主复了命,即刻便去拿药。 风雪凄紧,一阵阵乌压压地往房檐下卷落。 狼狈不堪的少女,捂住肚子,缓缓地支起膝弯,站了起来。 事到如今,她还护着与人私通怀上的孽种。 师远道怒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那败我侯府清誉之人是谁。” 师暄妍哪里肯,语声低低地道:“阿耶,般般身子弱,你这一碗打胎药下去,女儿也会死的。” 那声音,被风雪卷得时断时续,宛若哽咽,实是可怜。 江夫人也道:“夫君,般般纵有大错,也是你我这些年来对她诸多忽视,不曾有半分教导的缘故,你这一副药下去,是要了她的命啊,你先前说,把她发落到庄子上,不如就连着这个孩子,一起发落去,眼不见就是了可好?” 饶是夫人也为他求情,师远道将她掀开,冷冷道:“今日,就算是一尸两命,也总好过这无德丧行的孽障,和这来历不明的杂种,败坏了侯府门风!夫人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他看着师暄妍,沾了粒粒晶莹雪珠的胡须伴随嘴唇的开阖微微抖动,神色寒漠似铁。 “夫人,这么多年来,如不是圣人恩令,我们也早就只当根本没生养过这孽障!” 师暄妍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也仿佛,如他所言,她从来都不曾与之相识。 一切,已经清清楚楚,昭然明了,无需再辩。 她今天知道了。 她是从来都没有过父母的。 “阿耶,”师暄妍将肩上的披氅压实一些,失了血色的樱唇,缓缓上扬,“你莫非忘了,齐宣大长公主还相看了女儿的,你今日把女儿处死在这里,就不怕被公主知晓?” 师远道沉声道:“你还敢提长公主?” 师暄妍有何不敢,眼眸掠过在场诸位写满鄙夷的脸,那一道道凌厉的目光,犹如凌迟的锋刃,剐在她的身上。 但她已经麻木地,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心底里的那种漫涌而生的情绪,唤作痛快。 “阿耶,你以为杀了女儿,让女儿一尸两命,侯府能守住秘密,全身而退吗?” 她那一句轻飘飘的质问,倒让师远道一瞬沉默。 他早已疑心,此女心怀叵测,暗有筹算,她平素乖觉无害,定是装出来的假象,眼下总算是印证了。 江夫人喃喃道:“般般,你要做什么?” “阿耶和阿娘要是让般般今日死,侯府嫡女在外与人有染的事情,便会传满长安,只怕到时,大长公主也会问你们欺瞒之罪。般般一生孤苦,无爹无娘,想的不过是活着罢了,还能想什么?” 那一句“无爹无娘”,分明是在讥讽他们二人,师远道眼睑一抽:“你这混账——” 林氏向家主行礼,接着,便手把着江晚芙的素手,在江晚芙错愕不明之时,将这个乖巧的女儿递到家主与夫人身旁:“弟妹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师远道鼻息沉重一吐:“讲。” 林氏笑道:“我本就觉得,晚芙更像是我师家的女儿,眼看这不孝之女回来了,按理说,江家若是管咱们要女儿,少不得,要送晚芙回洛阳,大哥大嫂果真舍得不成?” 二老对视一眼,目中双双含有忧虑。 林氏道:“晚芙聪颖孝顺,美貌也不必多说了,她更配得襄王殿下,大哥与嫂子何不将晚芙过入自家门下,有侯府门匾撑着,相信江家也会同意的。要是大长公主问起,我们何不来一个,李代桃僵?我听嫂子说大长公主一直只强调是师家的二娘子,未曾道过师暄妍姓名。” 江晚芙一僵,被林氏携着的玉白小手瞬间挣脱。 见江夫人眉宇间似有松动,江晚芙的眼眸唰地便直愣了。 此事怎会突然说回到她身上? 原来,早在离宫那日的清晨,在春华台上,瞥见那一抹如孤鹤唳霄的霜白身影,束发簪冠之时,少艾芳心暗系,早已魂牵梦萦。 11 第 11 章 李代桃僵,古已有之。 今日若以江晚芙代师暄妍,以侯府二娘子为名,嫁入襄王府邸,听上去未必不可行。 师远道的脸上显出踌躇。 江晚芙满心焦急,看向表姊,她只顾着维护肚里的孩子,和那个让她有了孩子的男人。 师暄妍乌瞳莹黑,似嵌在寒冰之中的两枚黑曜石,冰冷疏离,充满戒备。 师远道对林氏看了一眼:“此事容后再议。” 少顷,绿珠将堕胎药取来了,热气腾腾的汤药搁在碗底,浓黑的药汁上热雾氤氲,飞雪甫一飘入碗中便与之化矣。 江夫人上前抢下了这碗打胎药,坚决不让师暄妍喝。 “夫君,你要考虑清楚,般般她要是真喝了,她就没命了!” 师远道皱眉:“区区一碗打胎药,还要不了命,你听她夸大陈词!就算害了性命,也是她行为不检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江夫人眼下,只想让师暄妍招供出那男人是谁,即便是嫁入人家为妾,一顶小轿娶了她去,也好过发配到庄子上,一辈子暗无天日。 “般般,”江夫人扯住师暄妍的小手,用力握住,“你就说了吧,那个男人是谁?” 江夫人眼中,尚有一两分动容之色。 可惜。 师暄妍莞尔,将手掌从江夫人的禁锢之下一点点抽离,她始终保持疏离,柔声回应:“是王侯之家,还是布衣短褐,又有何分别,在你们眼中,你们的女儿,本就是个水性杨花、勾引舅父的忤逆不孝之徒,不是么。” “般般你……”什么“勾引舅父”,江夫人咋舌。 她又望向身后的夫君。 果然,看夫君的脸色,他是知晓的。 那应当是上次弟弟从洛阳来信,在信上有所提及,但那封信,江夫人迄今没能看过。 师远道脸色铁青:“你这混账,到现在还敢提这不伦的丑事,我师家造了孽,才让你这恬不知耻的畜牲十七年前投生到我家中!” 他举起藤条要杖打,目眦尽裂,发上指冠。 几下里人都上前来阻拦,师暄妍毕竟怀了孕,若挨这几下藤条,只怕立刻便要横死当场,毕竟是祖宗祠堂,怎可见了血光。 一家子蜂拥而上,挤成一片,师远道高高举起的藤条在半空之中被挤得左摇右晃。 江夫人、林夫人、葛夫人、江晚芙,人人脸上的神态各异,真心亦或假意无从得知,唯独赤红着脸,双眸宛如滴血,怒瞪而来的师远道,像一匹发了癫狂的狮子。 真是乱哄哄一场闹剧,乐陶陶一桩丑闻。 师暄妍披着柳氏为她留下的那身氅衣,犹如潮水之外的一方礁石,置身事外,漠不相干。 “齐宣大长公主派人来了!” 这一大家子互相推搡,忽听得有一道扯长了嗓子的报信声。 这一下,是师远道也冷静,诸位夫人婆子也不再推阻了,祠堂里恢复了岑寂。 师远道余怒未平,胸膛急促起伏,冷嘲了一声师暄妍,率人前去相迎。 偌大祠堂,只剩下师暄妍一人,如同被丢弃此处无人问津的一块脏抹布。 她笑了下,望向身后如林的牌位。 齐宣大长公主仍是派近旁之人来的,这一次,来的却是大长公主嫡亲孙女——昌邑县主洛神爱。 少女着红罗裙,外罩玫瑰红织金月季花妆狐绒斗篷,明丽可人的脸蛋近乎埋在毛领之间,双瞳剪水,顾盼神飞。 昌邑县主不但是齐宣大长公主的掌上之珠,而且颇得圣人喜爱,她出行,身旁必然跟着几名从禁中出来的老嬷嬷,阵仗排场,都不输给公主。 江夫人等人适才还愁云满面,两眼通红,惊心动魄,这时早已将神色收敛,一家上下,对昌邑县主见礼。 洛神爱将祖母托自己送来的礼物都教人搬了过来,笑道:“我祖母上回归家,一直跟我说,贵府二娘子松兰之性,将我比下去了,让我也知晓近朱者赤的道理,多多与娘子结交。我祖母邀请娘子,后日上众芳园赏梅,雪后赏梅最是相宜了,这是拜帖,请二娘子务必拨冗赏光,勿失信约。” 她恭恭敬敬地将拜帖递上。 师远道眸光略浮惊异,虽让人接下了拜帖,也与昌邑县主寒暄了几句,但心下始终纳罕。 那孽障,不过让大长公主看了一眼,大长公主莫非眼拙,能看出她身上什么“如松如兰”的性子,定是这畜牲惯于伪装,将大长公主也蒙骗了的缘故。 只是这拜帖已接,后日就要安排师暄妍上众芳园,眼下,如何能打得胎? “请柬一定送到,”江夫人站出来,温笑道,“不过小女自从离宫归来,身子便有些不适,也许是近来春寒,她还未能适应长安气候。” 洛神爱“啊”一声,贝齿轻排素练,口吻几分遗憾:“那真是不巧了。不过,我先前也是病了一场,才没能参加表叔的冠礼,但等我服用了几贴华太医开的药,这就好转了,我今日便把那方子送来,待二娘子病体痊愈,神爱仍旧在众芳园等她,不见不散。” 昌邑县主虽外表看上去随和温婉,但字字句句,都含有不容拒绝之意,教人难办了。 告辞之后,洛神爱撑起猩红竹骨伞,迈步走入风雪里,那道身影绕过竹影下雕镂墨龙盘螭的影壁,消失在了府门口,步向了洛家的车马。 江夫人望着手里的拜帖,眼下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那位大长公主,是个快人快语、嫉恶如仇之人,若一再拂逆大长公主的心意,只怕是祸非福。 一筹莫展之际,师远道冷冷道:“那孽障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了长公主法眼,竟教她诓骗了长公主,连昌邑县主都亲自前来了。” 林夫人尖酸道:“真叫这小蹄子得了势,她势必猖狂,骑到我们头上来了,难道她闹出这么大的丑事,还怀着那珠胎,就一点惩处也不受?” 这也不是,那也不行,难道还要留着那孽女,把那生父不详的孽种生下来不成? 这一言戳中了师远道痛脚:“绝无可能。” 他下定了主意,转身对江夫人道:“那逆女干出这样的丑事,已不宜留在家中,师家在长安清远坊尚有别业,名君子小筑,你把那逆女送到君子小筑去住,着人把她看管起来,不许一只苍蝇飞入,另外,着医工为她看诊,寻一个好时机,找个下胎药,把她的孩子打了。” 江夫人与夫君心有灵犀:“对外,则宣称般般病了,她天生体弱,十多年寄养在外,不适应长安的水土?” 师远道颔首:“正是。” 既然眼下打胎是打不得,那便不如让那逆女再被大长公主相看一次。 左右胎儿才两月有余,还未曾显怀,从外看,并不可见一丝破绽。 这一次,若让她搞砸了,齐宣大长公主从此不提媒妁之事,将她丢如弃子自是最好,届时,侯府神不知鬼不觉地打了她的胎,必能瞒天过海。 她若熬不住,就宣称她病故,她若熬下来了,便把她发落到西郊庄子上,一辈子不得踏入长安一步。 “芙儿,”江夫人来到兀自因为“李代桃僵”而怔怔出神的江晚芙身旁,携了她柔荑,轻声道,“你可愿,过继入我名下?以后,你便是我的亲女儿。” 做侯府嫡女江晚芙自是愿意,可倘若,他们一定要让她去替代师暄妍,嫁给襄王呢? 她从小就是师暄妍的替代品,作抚慰侯夫人思女心切之用,如今长大了,还要做她的附庸,去嫁给一个不称意之人? 师暄妍她何德何能,凭什么。 “娘。” 江晚芙垂眸,温温地敛容。 “女儿愿意。” 如此皆大欢喜,二房三房几位夫人娘子也面露笑容。 江夫人仿佛淡忘了适才被师暄妍惹出的伤心,握住女儿的小手,慈爱地道:“芙儿,现在爹娘最信任你,你姊姊闹出这样的事端来,差点把咱们整个侯府的声誉都拖垮,现在你阿耶只是把她发配到君子小筑去。这事,娘便交由你安排,你去把她的行李物品收拾妥当,带几个婆子驱车去君子小筑,送你姊姊过去。” 这是她作为师家女儿,被安排的一件事,江晚芙自是要办得妥帖,敛衽道:“是。” * 摇晃的马车中,师暄妍一直掀帘探看车窗外。 长安的烟火人间,浸透着千年古都的繁华。 马车在汹涌的人潮间,犹如一尾灵活的游鱼般穿梭,畅行无阻,可见两侧秩序井然。 过一幢幢牌楼,行不知多远,便至清远坊。 江晚芙正襟危坐,脸颊鼻头冻得通红。 一直到此刻,师暄妍都装得如同世外之人一样出尘,也不知她哪来的厚脸皮。 江晚芙道:“姊姊,阿耶阿娘待你不薄,你怎能辜负他们,你做出这种丑事来,不知道他们有多伤心!” 师暄妍望着窗外,柔顺如瀑的乌丝垂落在锦裘披笼的香肩,葱绿挂珠的发带沿着松挽发髻垂落,被车窗漏入的凉风卷得,与鸦发一道拂动,似怀着一股天然而成的幽韵。 闻言,她缓缓回眸,长颦减翠,瘦绿消红,玉容挂了几分病态,但双瞳依然明婉水亮。 “你是说你长安的爹娘,还是说,你洛阳的爹娘?你不说我都忘了,那二老已经寒碜得用我的赏金了,如此上不得台面,怎配做你侯府娘子的爹娘,你自然也不必再给他们一分眼色。” 她倚在侧壁上,眉眼噙笑,满目生春。 “你……” 江晚芙气得不轻,也不知如今谁是阶下之囚,居然还敢伶牙俐齿,她真想活活撕烂了师暄妍的嘴,看她还硬气不硬气。 马车踅入深巷,那里头最清幽、偏僻的所在,便是君子小筑。 12 第 12 章 傍晚时分,东宫次第点燃廊檐下一字排列的宫灯,满室灯火耀目。 值夜的侍女手中挑着宫灯,在房檐下吹着冷雪,冻得膝盖弯发着抖,终于得到恩准入内服侍。 东宫内烧灯续昼,暖如明春。 襄王殿下正把自己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往皇兄这里靠,每当皇兄低下头阅他的奏折一眼,他的脑袋便悄没声息地往皇兄这里多挪一寸。 十几道奏折看下去,襄王殿下从罗汉榻的床头挪到了床尾,屁股飞快地倒腾。 宁烟屿假装看不见。 “皇兄。” 襄王殿下宁怿神色极是可怜巴巴,恨不得两只爪子挠到皇兄脸上去,盼他理一理自己。 “都十六了,”宁烟屿眼眸未抬,视线落在奏折上,并不板正的身姿却透着骨子里的矜傲,如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兄长教训弟弟,“你以为你还小么。” 宁怿从小就爱巴结太子兄长,尽管她的母妃一次又一次把他扯到身后来,并对他耳提面命,太子不是好人,身份尊贵,他不要去轻易招惹他。 别的事,宁怿都肯听郑贵妃的,只唯独与太子皇兄划清界限、不相往来这事,宁怿半个字也听不进。 “我昨日听母妃说,他要给我娶媳妇儿,吓得我晚上出了一身的冷汗,整宿整宿睡不着,皇兄你救救我。” 宁烟屿的奏折落在案上,明璀的灯火映着男子如圭如璧的容颜,蒙上了辉煌的赤金之色,愈发显得瞳眸深邃,看不清眼底心绪。 但宁怿莫名其妙地感到发怵,好像背后的冷汗出得更多了。 “娶妻不是很好?” 皇兄终于肯不看他的奏折,转来看他一眼了,宁怿心头小小地雀跃,但被这么一问,颇有些难为情。 襄王殿下咕哝了一声,喃喃道:“阿耶说我还是个小孩子,没长大呢。” 心性,的确是顽童一个。 怎奈郑贵妃早已按捺不住,于各方势力之中斡旋,蠢蠢欲动了。 宁烟屿不愿让宁怿知晓,他每日所看的奏报上都提了些什么。 郑贵妃虽心思缜密图谋甚大,但她把这个儿子养得却是白纸一张、清澈而愚蠢。 不让宁怿受伤。 几乎是郑贵妃与宁烟屿心照不宣的共识。 “你知道,你母妃要你娶的人是谁么。” 宁怿挠头:“还……不知道。听说,是个很美貌的小娘子?长得像藕段儿似的。她们聊天的时候说的。” 藕段儿…… 宁烟屿想起飞雪包裹了整座折葵别院的夜里,那一双探出云袖的纤纤玉手,皓若玉质,堪比藕节,肌肤之间的淡香绕骨盈袖。 一股无法言喻形容的烦闷燥热之感,自脊骨之下如闪着火花,一寸寸攀爬上来,分明落雪的夜晚,肌肉却似烧灼了般起热。 她正与宁怿议亲,将要做他弟弟的,侧妃。 “皇兄,你在想什么?” 宁怿的手掌在他眼前不知死活地挥动了几下,惊醒了宁烟屿思绪。 自还她如意锁后,他便与她两清了。往事是她薄幸冷血,他以德报怨,身为男人,懒得与她计较。 他也成功地做到了两日都不曾再想起过那女子半分,她的颜色,她的声音,她肌肤之间的幽香,她蒙着泪珠的纯澈乌眸……一切一切,都再未能念及丝毫。 直至此夜,一个与之有关的不速之客闯入东宫,他的思绪终还是难以遏制,顺藤摸瓜地想到了她。 这是又一次为她破例。 于宁恪,实在是奇耻大辱。 想略过她,但终究是心浮气躁,再看宁怿一眼都觉得刺目,冷调道:“出去!” 好端端地,宁怿怎知皇兄突然恼了? 莫非是自己不想娶妻,不听话了,惹怒了皇兄? 他害怕地站了起来,抿唇半晌,小声道:“皇兄,你别生气,你要我应许的话,那个小娘子,我就……考虑考虑?” “滚。” 糟糕。 好像是更生气了。 宁怿自小是太子皇兄的跟屁虫,太熟悉皇兄发怒的前兆了,这一个字低沉浑厚,配合眉眼间的不堪忍耐,宁怿自是知晓要赶紧夺路而逃。 宁烟屿冷静过后,突然想到那夜她腹痛如绞、挂汗如雨的惨痛模样,蓦地胸口一紧,扬长嗓音:“把华叔景传来。” 周遭便有人禀告:“殿下,华太医早几年便已出宫去,不在太医署为官了。” 宁烟屿指间轻捻的紫霜毫一顿,他竟忘了,华叔景早已不在禁中。 是夜,太子殿下牵马出了宫门,绝尘而去。 值夜之日莫名所以,殿下一贯身娇体弱,常年病榻不离,为了养生,入夜后从不出宫,何况此时都已快宵禁了,这是怎了? 太子殿下来到华叔景家中,唤了几遍无人应,便强闯了空门。 直至在房中灯下,瞥见着急忙慌地穿着衣物的华叔景。 老人家觉浅,睡得早,天刚擦黑,他老人家便歇息下了,谁知这回还不到半夜便苏醒,头脑眩晕之间,忽听得有人叫门,扒开窗纱一看,那模样声音,骇他一个肉浮骨战,忙不迭要更衣相迎。 “太子殿下?” 宁烟屿绝不与这老儿废话:“孤前日让你医治了一个腹痛的女子,她症状如何,生了什么病?” 华叔景两眼抡圆:“不知太子殿下怎会关怀那女子,敢问殿下与她……” 这老者,说人病情还卖关子,甚是无奈,宁烟屿冷冷道:“萍水相逢。” 华叔景心忖,这位太子殿下素来不近女色,无论容颜多好的女子,在他眼底也不过是看一块肉,至于那位年轻的小娘子,应当是如殿下所言,无甚关系。 只是若全然无关,殿下何以漏夜前来,跑马而至。 宁烟屿衣衫出了薄汗,皮肤间有热意蒸腾,在飞雪连天的寒夜里尤为分明。 华叔景摸不出个门道来,便含糊道:“殿下,小老儿年事已高,耳目不如年轻时好使了,那次把脉,老朽也未能探出个什么来,只是为那位娘子止了疼,要是殿下欲知晓详情,不如把侯府的府医叫过来,盘问便知。” 师家眼下已经出了大事了。 至于为何此刻看上去如此波澜不兴,应是开国侯用非常之手段镇压了下来,迫于开国侯威力,府上这才平息,但也只不过是盖了盖儿的一锅沸水,恐怕瞒不过多久。 造孽。造孽。 宁烟屿耐心已经耗尽,一掌擒住了华叔景衣襟,修长的手指稍稍一用力,华叔景便觉着似是喘不过气来。 “孤不喜欢绕弯子。长者不要试探孤的脾气。” 明知这老东西有所隐瞒,凭他的医术,把脉之后,怎可能会一点眉目都没有。 敢欺瞒,便不怪宁烟屿先礼后兵。 华叔景的花白胡子颤了颤,一派难色地道:“殿下,小老儿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是模模糊糊把出来,好像是……” 宁烟屿面上浮起淡淡的讥诮:“像是什么?” 华叔景答应了为那小娘子隐瞒的,眼一闭,心一横,须发张扬间,多了几分悍不畏死的劲头:“喜脉!” 话音未落,那只擒拿自己颈项掌锢他生死的大手,于一瞬之间被卸掉了力道。 华叔景得以脱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飞雪卷入半开的窗,飘舞至灯盏下,于少年男子清冷寒峻的面容上融化成细细水沫。 他维持着手停顿在半空之中的姿势一动不动。 少年的眼睫上全是雪粒,融化的水珠沿着眉骨不着痕迹地淌落。 “你再说一遍?” 他蓦然回眸。 如子夜怪鸮般的冷眸,淬了冰般,盯住华叔景。 这让年事已高的老大夫肌骨战栗,擦拭了下颈后沁出的一团冷汗,他抖着嗓,道:“是喜脉。殿下,那女子养在深闺,却早已与他人有染,婚前怀嗣了。” * 雪色极白,落在庭园之中,苍翠的竹柏积压了一层轻盈的薄被,于寒风中挺立,骨节不折,坚如巉岩。 师暄妍咳得厉害,兴许是昨日祠堂受训,在风雪中挣扎了太久,寒气入体,导致的不适。 但如此咳法继续下去,实在难以安睡。 顾府医开了药方,她把那碗苦得难以入口的药汤喝了两口,实在是喝不完,便晾在龙眼木八仙桌上了。 怕一早起来被顾府医瞧见,糟蹋了他一番心血,师暄妍打算趁着夜晚人不备,把没喝完的药渣倒掉,好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去。 刚伸足点地,一道风,蓦地将西窗凿开。 呼啸袭来,吹得她身上单薄的束腰梨花色寝衣扬起,肌肤自衣衫下裸出,冷得浑身直打颤。 师暄妍回身去关窗,才来到的西窗底下,呵了口气将小手吹暖一些。 房檐下,被狂风倏然扑灭的灯笼,用最后的余光,忽地照出一截矜贵修长的身影,比窗外风雪中的竹柏更岿嵬而劲拔。 他的墨发上沾满了雪粒,一双瞳眸,清冷摄魂,霜华色衣袍更衬得其风姿皎然。 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师暄妍正要关窗,忽地被他猛烈排开。 男人的手掌内蕴劲道极大,窗棂被他一掌便拍断了一根,吓得师暄妍鹌鹑似的耸肩后退。 “解释。” 这夜,他冒雪前来,眼眸暗红,咬着牙,又要她解释。 13 第 13 章 师暄妍怎么也没想到,以开国侯的手段,竟未能完全镇压得住,竟还是被“封墨”知晓了。 他应是从华大夫入的手。 但师暄妍仍是紧张不已,水蒙蒙的眼不期然撞入他眸中:“外边是不是都传遍了?” 他究竟是听了外边的风言风语,前来君子小筑质询于她,亦或只是好奇那日华大夫的把脉结果,从华叔景那处得知,师暄妍还不明白。 风漫卷,庭前枯木萧瑟,婆娑起舞。 房中的灯火,本不过两三盏,被扑开的窗扉裹挟的寒风吹去,湮灭无光,室内陷入了一团黑暗。 雪光幽幽地映着少女窈窕娉婷的身影,她只穿了寝衣,不能避寒,被风吹拂着,禁不得弯腰激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一声紧过一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停在直棂窗外的男人,薄唇轻抿。 她似乎病得厉害。 宁烟屿手抚窗棂,双足点地,不过瞬息之间便跃入了窗内,将身后的这两扇半开的窗扉掩上了。 寒风的呼啸声于窗外宛若静止,屋内静谧,只剩下少女压抑的咳嗽声。 “没有。” 静夜之中,男人说话的声音仿佛被放大。 师暄妍微微睖睁,半晌,方才意识过来,他说的,应当是外边对于此事还没有传开,他是自华叔景处得到的消息。 咳嗽渐渐止歇,师暄妍得到片息喘气的时间,她欲将龙眼木八仙桌上的灯盏重新点燃,黑夜之中,一只手横了过来。 少女纤细的皓腕,被他捉去,他只需稍加使力,她身子轻旋,便已落入男人长臂之间。 黑沉的眸逼视而下。 “师娘子,孩子是谁的?” 师暄妍整个儿都囫囵被他长臂裹住了,被她扣着,抵在那方八仙桌上,后腰硌着坚硬的龙眼木,生疼生疼。 然而不敢叫屈,只一瞬便眼眶殷红,闷出了水光。 “郎君,对不起……” 她知晓,她定是又惹他生气了。 他那夜,人不在,只让好友将如意锁还给他,便证明,他是想和她划清界限、再无瓜葛的,结果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又被牵扯了进来。 她还敢说对不起。男人眼眶微微发抖,像是气得不轻。 黑眸中如同裹挟了风暴,便要将她吞没。 师暄妍怕得轻颤,素白小手轻轻推搡着他。 可撞上的却是一块铜墙铁壁,凭她的小小能耐,怎能奈何。 男人的衣领间沾了冷气,无数雪粒在他的锦裘上融化,变作了淅沥水迹。 然而锦裘之下,却是一方炙热坚硬的胸膛。 坚若磐石,撼动不得。 他的推拒显然是让男人眼底的风暴更飓:“说不得?” 师暄妍颤抖着声线:“郎君,你别怪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宁烟屿扣住少女圆肩,头低了下去,薄唇似是凶蛮的饿兽,伴随灼热的呼吸,抵在了师暄妍的朱唇上。 少女被侵吞了呼吸,僵硬地呆滞在原处。 他的一手往上,扶住她不断要后仰、试图避开他亲吻的后脑勺,修长的五指贯入女孩子柔韧乌黑的发丝,压着她,迫着她,往他靠近,不得躲避。 风雪扑打在窗棂上。 也似打在她的胸口。 噗通。 急遽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皮肉的禁锢,从肋骨底下开膛破肚迸溅出来。 “郎君……”她哑哑的嗓音,自己浑然不知多撩人,破碎地唤着他,自亲吻下,显出别样的欲拒还迎。 于是,她岂会得到放过。 师暄妍明白,“封墨”他,分明就是在出气。 他咬着她,亲吻她,夺走了她的呼吸,撺掇着她的心跳,把她禁锢在八仙桌上,近乎要将她的唇瓣吮出血痕。 直至她的腰,已经后折得不成样子,剧烈的疼痛,让她难以支撑,眼瞳之中的两行水色蜿蜒了下来。 贴着颊,沾着绒毛,滑入两人之间。 甫一落下便已冰凉的泪水,让宁烟屿睁开了眸,瞳仁之中,沉晦的怒色一点点散去,他挽住少女的纤腰,将她更近一步扯到怀中来。 她倚在他的怀里,香肩抑制不住战栗,乌发红唇,好不惹人怜爱。 松软的发髻坍落而下,如云鸦发垂落在少女轻薄的后背,似纹理细腻的绸缎,手指穿梭过去一梳至尾,毫无阻力。 她伏在他肩头喘息,呼气如兰。 宁烟屿想要安慰她的无助,抬起的手,指尖碰到她的一绺乌发,忽地顿在半空中。 这女子狡猾多端,他却一次又一次为她激怒,失了常性。 宁恪,你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白雪皑皑的深夜里,回廊下忽然传过人行动的脚步声,长靴踏在积雪上,发出嘎嘎的声响。 两人同时心神凛然,师暄妍仰眸,要看男人脸色,催促他快些离去,以免被人发现。 男人察觉她的意思,却是冷笑一声,不但并未离去,反而搂着她发软的腰肢,闪身靠上了身后的木门。 他将她抵在门后,困在他臂弯之下方寸之间。 炙热的呼吸,犹如火热的岩浆,灼烤着她的面庞。 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被他的气息所拷问。 外间橐橐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蝉鬓的声音探寻而来:“娘子你在么?奴婢适才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师暄妍望向面前高大的身影,仿佛被一座山给压着透不过气来,他下巴微扬,眉峰冷冽,却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就全然不害怕自己也被发现,一旦发现,他就是那个“奸夫”,没跑了。 可师暄妍害怕。 她支起嗓音,想回应蝉鬓,蓦地,只觉耳垂微麻。 如蚂蚁在耳廓的肌肤上缓缓爬行。 他竟然在咬她耳垂。 那只可恶的大蚂蚁,一下没一下地嗫咬,害她一出声,嗓子便紧得发颤。 “我无事,不用人服侍。” 也不知蝉鬓有没有听出异样,她回道:“娘子,顾府医让奴婢叮嘱你喝药,那碗安胎养身药也需尽快喝下。” 听到“安胎药”三字,男人眼底一暗,手下掐住了少女的细腰,自那敏感而紧张的腰窝处,曲指一捏。 师暄妍险些哭出声音来。 她最害怕的痒痒肉,被他挠着,她拼命地扭,自他大掌禁锢之下,细腰水蛇似的疯狂扭动,可怎么也挣脱不得。 蝉鬓更是疑惑:“娘子?” 宁烟屿抵她在木门之上,逼迫她眼下立刻回复蝉鬓。 可他却没放过她,定要捉弄她。 师暄妍气苦得不行,却也只能乖乖照办。 “我歇下了,你去吧!” 她飞快地挤出这么一句话,唯恐说慢了,被蝉鬓听出什么端倪。 男人附唇在她耳边,幽幽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侯府怎会给你安胎药?” 来之前,他已将她府上的顾府医逼供了一遭。 顾府医与华叔景一样,什么都招供了。 师家上下,如今已是天翻地覆内外不安,被她一个看起来娇滴滴、柔若无骨的小娘子搅和得,险些清誉不保。 她那吹胡子瞪眼的老父,现在正焦头烂额,想方设法地阻拦丑事外扬。 蝉鬓这回似是信了。 “娘子既已歇了,奴婢告退。” 长廊里,响起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师暄妍松了一口气,再一次试图推他:“封墨。” 她唤着她以为的那个名字,却惹来男人的轻哂。 “你不要胡闹了,大长公主约了我明日众芳园赏梅。你不能这样。” “不能如何?” 他欺身而近。 膝盖将她双腿按住,手掌落在她耳侧,压了她一缕头发抵在门上。 再挣扎,便扯得发丝牵直头皮疼痛,师暄妍也自知,凭自己的力气,要阻止他,完全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男人眼中的晦色极深。 “孩子是我的么?” 14 第 14 章 适才那一番作弄胡闹,少女寝裙的前襟被揉得皱褶巴巴,圆润晶莹的香肩半裸,露出自延颈秀项以下,大片大片的雪白。 她似是受了惊,气息不定,眸光闪躲,不敢看他。 未曾想,他问如此直接。 师暄妍脸颊潮热,分明心虚。 宁烟屿未肯饶过她,右臂捉着少女纤细的皓腕,一把高高地扯过头顶,抵在木门斑驳的并蒂莲花纹理上,只要她敢反抗,男人即刻施加力度,令她犹如一只被牢笼严实困住的小兽难以挣脱。 “郎、郎君……” 樱唇轻染朱色,唇脂凌乱地横斜着,长眉轻蹙,软眸含春。 宁烟屿哂然地欺身而近,略略低下头,半含审问的双眼紧凝着少女颤动的乌眸,唇几乎触碰到她的鼻骨:“不好说?” 师暄妍幽幽颔首。 一双小手在襟袖下不安地绞弄着。 “那么换一种,”宁烟屿喉结轻滚,沉沉的嗓音低得泛哑,“你除了引诱过我,还用你那些手段,引诱过别的男人么?” 那些手段…… 引诱…… 师暄妍怔怔地抬高视线。 隔了一层冰冷的夜雾,瞧不见他的神色,却能映着窗外被蝉鬓重新引燃的灯笼,觑见他面容的轮廓,颌骨似一笔斗折,走笔锋利,透着极致的吸引力。 他的确,是女孩子们都会钟爱的皮相。 而当时,为了求他尽快兑现承诺,她是主动对他献身了。 所以他说“引诱”,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本就不是个什么好女孩儿。 江拯诬陷她,舅母责打她,侯府人唾骂她,这些师暄妍都不再感到难过。 眼下却也不知怎的,为他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又胸臆难平。 少女咬着牙:“封郎君,我们的关系,不是早就结束了么?” 宁烟屿一哂:“结束与否,由得你?” “……” 师暄妍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 半晌,她强词夺理道:“封郎君,男女关系,本就是男子占据上风,就算你嫌奴家碰了你的玉体,但郎君粗鲁之时,奴家可曾讨得半分便宜?” 那晚上,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几乎都染上了他的指印。 犹如一场鏖战,大战之后,她浑身筋骨都酸痛了好几天。 “师般般,我劝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左掌扣住她衣衫下纤细腰肢,语调里七分的清冷勾兑着三分的暧昧,酥人肌骨。 师暄妍明眸躲闪,那道泛着冷凝的视线,却再也躲闪不掉,挥之不去。 她心虚难言,只得摇晃螓首。 “没有。” 弱弱地,又补了一句。 “除了你,没有了。” 她不知他听了这句话应该有怎样的反应,只是上首却传来一道似是讥嘲的笑声,被他抵在门墙上的身子,一寸寸发麻。 男人的大掌落在她的颅顶,薄唇微扬:“你弄这么大的阵仗,让侯府将你赶出来,目的?” 这女子颇为狡猾,果然口中没一句实话。 华叔景向他招供,昨日她在开国侯府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自己怀孕,将师远道气得不轻,被拉到祠堂动了家法,后因大长公主缘故,她只是被发配到这君子小筑暂住。 等大长公主对她的兴趣过去,侯府会着人给她灌落胎药。 他不懂。 她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目的何在。 灼灼的目光,落在少女写满心虚的明丽面颊之上。 即便已经到了此刻,谎言一戳即破,她都还能维持着八风不动的镇静。 连他,几乎都要有些佩服她了。 * 师远道正在灯下宽衣。 自将那混账赶去了君子小筑以后,这家宅终是清静了,省得了师远道日日为之心烦。 灯下,夫人靠着书案,却是愁肠百转,长吁短叹。 师远道听得不耐了,回头,问了一声:“那畜牲,迟迟不肯说出奸夫是谁,如今只是遣送她至君子小筑,已是宽大仁慈。还有她肚里那孽障,眼下生父不详,若是添了贩夫走卒之子,于我开国侯府,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说起“生父”不详,江夫人蓦地想起,昨日林夫人拿来的,师暄妍遗落在放鹰台的那只绣花履。 她继而联想到,那日夜里,师暄妍自放鹰台归来,肩上披着的,是出自羽林卫的氅衣。 当时千头万绪,眼下,却是拨云见日。 江夫人起身,朝夫君走来,接下丈夫臂弯中搭的长袍,抖着嘴唇道:“夫君,我忽然想起一事,那夜你让我试探般般是否完璧,我去见她时,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男子的氅衣。” 师远道又惊又怒:“夫人,你怎的此刻才说!” 江夫人也懊恼:“当夜,般般只说她在外边不慎扭到了脚,是一名路过行猎的郎君送她回来,那郎君生得高大,年纪与她相仿,我当时只以为那只是萍水相逢,出手相助……” 细细回忆起那日的情状,江夫人在丈夫的审视中,缓缓道:“我那夜,让蝉鬓将氅衣还给了羽林卫,蝉鬓道,那确是属于羽林卫的氅衣,羽林卫接下了。” 属于羽林卫,年纪与师暄妍相仿,身材高大。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人,异口同声:“封墨?” 师远道落座于圈椅之中,蓦地一拍大腿:“定是此子!” 江夫人却觉得事有可疑:“顾府医说,般般肚里的孩子,已经两月有余,若果真是封墨的,他们是何时见过面的?” 师远道拍案道:“定是那孽障失踪一个月之时,逃出江家府门,与这竖子相识,无媒苟合,败坏门风!她定是以为,自己此生都须得留在洛阳回不了家门,看不上她舅舅舅母为她说合的亲事,想攀一门贵亲。这封墨的父亲,是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官阶虽是高不过洛阳太守,却也是手握实权的京官,那逆女,是想着勾结封墨,潜回长安。” 如此一想,是豁然开朗。 那逆女,多半是后来瞧见侯府接了圣谕,遣去接她回府的车马在路上了,便又装作无事回到洛阳江家,打算从侯府车马回京。 她还威胁江家父母,令他们不许将她这些不可告人的丑事外扬。 可惜江拯二人,在密函当中早已言明。 师远道看那孽障一眼,便知她心术不端。 “这孽障已经在外与人有染,回府以后,你看她可曾提及只言片语?外表清纯,孤标傲世,她这些心机,如不是此次怀孕之事被撞破,谁人能识清?” 江夫人咬牙,颔首哭诉:“般般,真是被教坏了。” “教坏?”师远道冷冷道,“就是天生坏种。前些年,我们往江家送了多少金银,钱财用物都有,够她一辈子在江家吃喝不愁的了,她的舅舅舅母,更是请了洛阳有名的教习嬷嬷来教她规矩,那位嬷嬷我都已经在洛阳摸清了底细,承认了确有其事。是这败类,自己不学好。芙儿八岁时来我家中,已经规规矩矩,那时候,那孽障便已经在思春了。” 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在那女婴尚在襁褓之时,便丢了她一了百了。 她出生便是祸患,生辰八字触逆了储君,被天子所弃,是他师远道对幼女心存怜悯,允了她一条活路,且是条,只要她安稳度日便会伴随终生的坦途。 一念之差,一时之仁,铸下大错! 江夫人清减的玉容上挂着哀愁:“夫君,如今该怎么办?” 般般这事,若是处置不当,师家名声何在? 师远道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望向自家愁云惨雾的夫人,道:“我与封老将军,还算有几分交情,即刻就修书一封,让长随送入封府,就说我开国侯,偶得一张良弓,听闻其子力拔山兮、箭术卓然,邀他过府赏鉴。” 师家先祖,以武传家,库房亦有不少神兵利器,师远道说得出,就拿得出。 眼下也只有如此。 但是教师远道万万没有想到,他斟词酌句,写出一封拜帖,待送入封家,得到的回信却是—— 封墨已不在京中。 师远道瞪眼:“确凿?” 长随跪在地上,回话:“春华台下封少将军大展身手,得太子器重,被派出巡视泾河河道了,只怕月余不得回。” 封老将军和爱子分别了十余年,终于得以团聚,这还没享受天伦之乐两个月,转眼封墨被调离,说起来,封老将军也是两眼无奈。 但既是殿下赏识,说不准将来封墨还能有晋升擢拔的机会,封老将军对于殿下还是心存感激的。 只是邀请封墨过开国侯府一叙这事,便是实在没法再变出个活人来了。 江夫人道:“怎会这么巧?” 一大清早,自丈夫处得知封墨不在京中,觉得事有可疑。 师远道冷笑道:“封墨看来是知晓我要找他算账,畏罪先逃了。这竖子,辱我家门,待他回京,岂可放过。” 江夫人喃喃道:“若是能让封墨娶了般般……” 江夫人寻思的很简单,若是让两个孩子过而能改,缔结婚姻,也不失为亡羊补牢了。 师远道否定道:“绝无可能。那小子若是愿意负责,不会这时候风口上离开长安,若是逼得他一紧,非但不能让他明媒正娶师暄妍,还会让他把这丑事渲染,大肆传扬,他封家是儿郎,了不起今后婚姻受阻,我侯府的名声便彻底坠地了。” 说话间,绿珠来禀报。 “家主,夫人,大长公主派人来接二娘子赴众芳园了。” 15 第 15 章 众芳园是贵族御苑,是圣人为怀念元后所建的园林。 元后生前最爱梅,众芳园中花卉甚繁,但独梅花的品类最多,此时早梅殂谢,晚梅正艳。 薄雪覆盖下,枝枝含香沁口的绿梅,被雪后初霁的春阳斜照着,疏疏淡淡,花萼生辉。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 侯府安排江晚芙前往君子小筑接师暄妍,双姝自众芳园前停车,若鱼搀着江晚芙先下马车,蝉鬓与师暄妍后下车。 甫一下车,风吹梅林疏影,霰雪搓扬纷飞,笼罩人头,吹得面上凛凛生寒。 江晚芙见状,让若鱼去马车里取下氅衣,交给师暄妍。 “这是柳姨娘托我转交表姊的,一片心意,梅林寒冷,姊姊把这个穿上。” 柳姨娘是师暄妍在侯府挨打那日,唯一给予过师暄妍善意的,她当时便已将身上的氅衣留给了她。 面对柳姨娘的又一次“心意”,师暄妍接过氅衣,披在了身上。 “替我谢过姨娘。” 这氅衣是织金祥云纹,金线华贵明灿,日光下煜煜生辉。 柳姨娘在府上一向清素持俭,用不起这等用物。 这衣领之间,似缠绕着一股香气,师暄妍平生从未闻过,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似药而非药,也不似胭脂水粉,更不是花草清香,而是错综杂糅。 披着这身氅衣,侯府诸人行至梅园后得月亭,昌邑县主洛神爱亲自来接应。 不过她拜帖上只邀了师暄妍一人,但江晚芙也跟随前来了。 洛神爱好恶分明,一眼也不看江晚芙:“师家姊姊,我带你四下去逛逛?祖母去普化寺进香去了,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至于江晚芙,她留下旁人招待了,挽住师暄妍的臂膀,旁若无人地便相与入了梅林深处。 留下若鱼与江晚芙二人停在原地,着实气恼。 江晚芙被主人家怠慢,心头耿耿,但脸色和煦,对若鱼道:“我这里有人随侍,你怎好让县主与二娘子独行?还不跟上去伺候着。” 若鱼心领神会,乌黑的眼珠轻滚。 走了不多远,身后若鱼悄没声儿地跟上来了,师暄妍也只当没看见。 洛神爱不急不缓地向师暄妍介绍梅园景致,这里得造化之功,湖光染翠,山峦设色,树石幽奇,无不尽妙。 “此处是圣人最为喜爱之处,只可惜他老人家日理万机,不得常来,这片梅园本作怀人之用,现在逐渐放开了,祖母时常带我来这儿喝茶。这里,夏日纳凉、泛舟、采莲,冬日赏雪、烹茶、看梅。师家姊姊,等你有闲,我们夏天再来,莲塘里的莲花也是一品。” 若鱼跟在身后,耷拉着唇角,暗暗地忖:这荒唐不要脸的二娘子,还有今年的夏日么。 师暄妍偶尔也会问:“这里,像是有块箭靶。” 洛神爱便抚掌含笑道:“是呀,这里是表叔练功的地方。表叔以前常来此练剑,他舞的剑全长安城最好看。” 她说的那位表叔,应当就是她父亲的表弟,当今的太子殿下宁恪了。 梅园外景致开阔,是一片绿意茸茸的空地,阁楼抱厦相叠互倚,当中竖有箭靶和兵器古架。 想到那位动辄“受寒”,一年倒有半年是“抱恙在身”的身娇肉贵的太子殿下,师暄妍斗胆猜测着,多半,太子只是摆着玩罢了。 不知怎的,她此刻头脑中恍然间想起的,是另一个男子。 他冒着风雪趁夜而来,长身鹤立的清姿映着窗棂,如裱在画框里,冰冷的长眸裹挟着雪色,一寸寸压下来,压得人面红心跳。 那人倒是看上去,像是个常年习武的,一掌便拍断了一根木棂,“咣当”一声,比雷鸣还响,她还得费尽心神同蝉鬓解释,那是那晚的大风刮断的,非人力所能及。 看蝉鬓那将信将疑的模样,师暄妍现下想想,兀自心绪不宁。 游园一番,回到得月亭,齐宣大长公主已经来了。 大长公主已年近五十,但保养得当,脸上看不出岁月雕琢的痕迹,她向中央坐着,着鹅绒宝青色绣领攒珠华服,身姿端凝,便是云髻上高耸的金累丝攒珠冠也压不住通身贵气,自有威仪。 只是不知为何,恍惚打眼一瞧,只觉那双眉目清贵雍容,昳丽万方,似有几分熟悉。 像是在何处见过。 昌邑县主像小鸟依人般亲昵地蹭上去,与祖母热络地说着话,言辞间听得出,她对师暄妍很满意。 齐宣大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人一母同胞的长姊,自幼扶持着弟弟长大,故有“大长公主”的尊荣称号,长公主嫁与河东洛氏,诞育二子,一子早夭,昌邑县主是大长公主的孙女,深受宠爱。 女孩儿娇憨明媚,粉雕玉琢,似春日里枝头开得正亭亭的灼艳桃花,天真无邪、率性可爱,毫无矫揉作态。 同是富养的女孩子,比起江晚芙,昌邑县主又有不同。 齐宣大长公主让师暄妍上前去,师暄妍依言上去,这时,她似才留意到,在大长公主身边,还有一位坐立不安的少年。 少年眉目清隽,不知为何,不时地左顾右盼,如坐针毡似的。 齐宣大长公主笑道:“好孩子,这是襄王,你快来见礼。” 襄王的眉眼与姑母大长公主生得不同,格外秀气小巧一些,并无浓丽之感,仿若陌上谁家少年郎,没有太多王侯贵胄身上高不可攀的疏离。 “师暄妍,见过襄王。” 她柔声唤了一声,便恭谨地叉手而立。 “入座吧,般般,既见过面,便无需再拘礼。” 师暄妍应声落座,翩翩然,目不斜视。 宁怿知道今早大长公主姑母邀自己前来赏梅,定是有心促成姻缘,他虽然无意成婚,但也忍不住好奇姑母为他相中了何人,想着看一眼也无妨。 谁知一大早的,他皇兄突然派人来,送了他一盒东宫的豆糕。 皇兄难得对他这么好,他感动得快要流泪,当下便囫囵吃光了。 先时还好,这会儿突然闹了肚子起来,他方想起来那豆糕是凉物,不能贪多,他天生阳热体质,阴阳相冲,肠胃里的矛盾不可调和,便大闹东海起来。 这一时忍得辛苦,简直要冒冷汗。 洛神爱隐隐自小表叔额头上看到了一丝水光,小指头往上,轻轻一点,触在他的额头,摸到了一指滑腻的汗珠,登时惊讶:“小表叔,你怎么啦?” 宁怿实在是撑不住了,急忙起身,脸颊涨得通红,直将玉容整片白皙的肤色都撑得泛紫了:“姑母!我——我有事得更衣。” 才来片刻,水也没吃上一盏,他便急匆匆要走,齐宣大长公主心里不大快活,但还是道:“去吧。” 怕姑母生气,宁怿忙道:“侄儿稍后就回。” 趁乱而逃,简直是手脚并用,健步如飞,梅林花枝被衣袍卷得剧烈地颤晃,落英如雨,与积雪和在一处簌簌而下。 自己做东撮合二人,没想到宁怿如此着相,般般明眸皓齿,配他难道还配不上? 她虽也有些不快,但毕竟是自己侄儿,叹了一声,道:“般般,你莫与他计较。这襄王,年才十六,寻常男子到这个年纪,都还尚未成熟。” 说起来,她那大侄儿倒是成熟了,只可惜是个不开窍的,历朝历代,除了老宁家,谁家的彤史里年满弱冠的储君殿下,还是清清白白的一张白纸? 他自己愣是没找着一个可心意的通房侍婢,她上前做冰人,太子便敢顶撞长辈。着实教人头痛。 更坏的,她那皇帝弟弟自己不操心,倒知晓她好做媒,非把宁恪的婚姻大事托了自己操办,齐宣大长公主这是迂回侧击,想着先成全了宁怿的婚事。 那做哥哥的看见弟弟成了婚,自然就知晓要着急了。 若再过得几年,风华不在,年老色衰,就算是曾经誉满京都的倜傥美郎君,也成了没人要的馊窝窝。 师暄妍微微敛眸,回道:“般般岂敢。” 这氅衣之间的气息愈发浓酽,兴许是走了一路,脖颈微微发热,激发了锦裘毛领之间裹藏的什么香料。 香料浓郁的气息缠裹而来,久而闻之,会令人有几分目眩。 抬眸,这筵席之上,洛神爱专注吃着冰晶玉露糕,江晚芙则行为过于拘谨,一动未动。 师暄妍莞尔,忽起身道:“长公主,般般适才游园,衣裳沾了雪,也想先行更衣。” 齐宣大长公主道:“我看般般便知你身子羸弱,是侯府不给你吃的么?到底是太瘦了些,受不得一点寒气,去吧。” 师暄妍起身告辞离去,若鱼看了江晚芙一眼,即刻又自告奋勇:“娘子,请随我来。” 江晚芙盈盈道:“好生照顾阿姊,别迷了路了。” 若鱼曼声道:“是。” 师暄妍与若鱼前后离了得月亭。 半途中,出了梅园,师暄妍将身上的氅衣解落,交到若鱼手中。 若鱼捧着沉甸甸的织金狐毛披氅,惊异得明眸滚圆:“二娘子?” 师暄妍柔声道:“氅衣太重,压在身上不松快,你替我拿一会儿。” 二娘子笑靥清澈,看模样柔弱不堪,鼻头冻得发红,乌润的长发贴着雪颈,说话的嗓音也怯怯的,若鱼便不曾有疑心,替她接了这身披氅。 日影下澈,湖面粼光幻灭,师暄妍步入了湖畔嶙峋堆叠的假山石林之中。 里头步道蜿蜒,高低错落,若脚下不留意便有可能踩空,若鱼没唤住师暄妍,只好跟着她钻进了石林,没曾想自己摇摇晃晃抱着那身厚重的氅衣,一路光顾着留意脚下,一抬眸,人竟不见了。 “人呢?” 若鱼咬牙跺脚,环视周遭一堵堵石墙,两眼空茫,又气又急。 * 人被抵在假山冰冷的石壁上。 少女的胸脯急促起伏,呼吸不匀,红唇翕动,轻轻地往外吐着气。 挂着微微香汗的面颊,肌肤清莹剔透,浮着淡淡柔晕,宛如积雪下隐隐露出端倪的红梅,她靠在他的颈窝处,呼吸的热气,在狭窄的方寸之间,一点点往他襟口里钻。 男人靠过来,手掌抵在她脸颊两侧的石壁之上,俯身凝她躲闪的眉目。 师暄妍困惑他怎会突然出现在众芳园。 还没问,先听到他的沉嗓,靠向她耳朵:“襄王殿下,可还令你满意?” 16 第 16 章 日高朗照掷落的稀疏春影,一寸寸拂过宁烟屿朗润的眉梢。 即便是偏过脸,也能感到那道打量的目光灼灼地笼罩在自己身上。 方寸之间,热意渐渐攀升,升上脸颊。 树枝摩擦过岩石,急促拍打石壁的声音,像极了她此刻的心跳。 “这是皇家园林,你怎会在这里。” 宁烟屿的视线压下来,眸色黑沉:“吾隶属北衙六军羽林卫,肩承护卫圣人之责,在众芳园出入又有何难。” 倒是她,来这里,分明是与襄王相亲而来。 思及此处,宁烟屿瞳眸晦暗,自他眼中,师暄妍瞥见一丝戾色。 她吓得瑟瑟发抖,偏巧这时候,石壁之后传来长靴踏地的橐橐声,那声音不轻不重,伴随若鱼寻过来的呼唤声,却似惊雷落在耳膜。 比起君子小筑,此处更让人心惊肉跳。 眼下齐宣大长公主用意不言自明,若是被长公主发现,她正在此处,同一个侍卫有这般“偷情”之举,凭她再如何中意自己,也必然会推翻前情,勃然大怒。 因为这种恐惧,让一种无声的禁忌刺激之感,沿着战栗的椎骨向上攀爬。 狭仄的间隙里,满是彼此纠缠的呼吸声,那声音比平时放大了无数倍。 师暄妍的身子细细密密地发着抖,那脚步声愈寻愈近,她喉咙底下却抑制不住那股痒意,想要咳嗽,蓦地,一只宛如冷玉般白皙、缠绕着淡淡兰泽芳息的手掌,抵住了她的红唇。 唇掌相贴。 细弱的咳嗽嗓音,被淹没在狭窄的一寸缝隙之中,震得男人手掌传来些微酥麻。 他瞳仁微微一滚,凝住少女憋得嫣红的脸色,神色掠过一丝不自然。 掌心的热度宛若受炮烙之刑。 若鱼并未寻到这里,她只道师暄妍定是有心戏耍自己,向把她留在石林里迷了路,误了时辰,被江晚芙责罚,梗着一口气,她抱上那身披氅出去了。 脚步声远走,宁烟屿撤掌。 掌心轻翻,一抹淡淡的唇痕烙印在了上面。 浓晦不明的眸色里,溢出了轻嘲。 “还未说,与襄王见面,其人如何?” 师暄妍低着头,轻声道:“你现在这样,很危险。” 固执不回,岔开话题是么。 宁烟屿握住了少女可怜的腕子,捉住她小手,轻笑:“你莫忘了,你现在肚里揣了我的‘种’,你和别人照面,谈婚论嫁,是否该问过我?” 师暄妍的心狠狠地一跳,胡乱瞟他一眼,心虚地弱声道:“我没打算与襄王殿下怎样,也不知道襄王殿下今日会来。” 这是实话,无论他是否相信。 宁烟屿低声笑开:“好啊,那我现在去向大长公主陈情,说我钟意你,请求她给我们保媒,你看如何?” 师暄妍唰地抬眸:“不行。” “师般般,你现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奴。” 小爪子亮出来,龇牙咧嘴,自以为凶相毕露。 但在他看来,她像是要给他挠痒。 他的手掌自袖下探出,轻轻地,抚触到师暄妍锦衣,那平坦的没有一丝隆起的小腹。 靠过来,用只有她二人听得见的嗓音,徐徐引诱道:“这里到底是装了一个孩子,还是装了一肚子坏水?” 师暄妍的肌肤轻轻战栗,酥痒直窜天灵,哆嗦着后退,却发觉身子已靠在石壁上,无路可退。 只得任由他轻薄。 洛阳那个鹅毛飞雪的夜里,他们的行为已经越界,似乎从那以后,他们之间便再无什么男女之防,早已坦诚相见过,对彼此身上的每一寸体肤,都是那般熟悉。 “你……” “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 宁烟屿搂住她腰身,将她带到身前来,少女柔软的身子贴着,如鲜奶般的明净脸蛋,被石壁上横斜的春枝匿着影儿,脸上的每一寸情绪都被洞悉无余,她只好无措地垂眸抗拒着。 宁烟屿并未留她抗拒的余地,接着道。 “师般般,当初是你主动招惹的我,但既然我色令智昏,上了你的当,我也自认了。但,我并非如你一般薄情寡义,利用完便可以弃之而去。”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强调她“薄情寡义”,可师暄妍偏偏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的确是她,见利忘色,用完就扔。 他扶住她肩,凝视的眉目垂下来,墨一般深。 神色之间的执着,令她不容忽视。 “需要用我之时,你便来找我,为你看诊的那个顾府医,他知晓如何找到我。” 师暄妍嗫嚅:“我没什么需要用到郎君的。” “是么,”他轻嘲,“火放大了,便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了。若到最后,你的阿耶要拿落胎药害你,你需要有人承认这个孩子,这个人,只能是我。明白么?” 他大抵是以为,她现在赴会众芳园,是为了与襄王殿下相看,将襄王扯进来,届时好保全自身? 师暄妍想了下,缓缓摇头:“郎君。我和你萍水相逢,我的事,没打算让你插手,你是长安如今风头无两的贵介郎君,前途不可限量,你把那件事忘了吧,只当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对你名声有碍。” “休想。” 忘? 这狡猾多端的女郎。 他平生耐性很好,若真对兔子感兴趣,有的是功夫守株。 等那兔子,自投罗网。 师暄妍自石壁之后,将被他弄乱的褶皱衣衫,用指尖一点点熨平。 他先一步出了假山石林,这时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众芳园占地广阔,道路百折千回,师暄妍不大认识路,怕迷了路,只好先在原地等待。 此时已不知什么时辰了,大长公主派了人过来寻她,师暄妍识得此人是上次来离宫送回礼的仆妇张氏,乃大长公主亲信,惭愧地带着笑意迎上去:“对不住嬷嬷,我不小心,迷了路了……” 张氏望向师暄妍身后围着湖畔一圈的严密的石林,虽疑心师暄妍说谎,但毫无凭证,也不好拆穿,只是轻点头,见她身上还是原来的衣衫,便道:“娘子请随我来。速速更衣,返回得月亭。” 师暄妍颔首称是,亦步亦趋地缀在张氏后边。 张氏指引师暄妍去兰章园更衣,沿途解释:“这众芳园,大长公主每月都会来,偶尔还会小住,兰章园也会接纳一些贵客,里头有更衣用物,娘子尽快进去,奴婢就在外等候。” 兰章园乃兰园,建筑形似江南风格,矮墙青篱,曲径通幽,古意盎然。 园内外遍植兰草,一步一景,入月洞门,赴长廊,便至更衣间。回廊内侧雕花的木质窗棂上嵌着玻璃,被西沉的日光斜照,若有碎金跃动,杲杲生辉。 “郎君……” 一道软绵绵、俏生生,透着沙哑与柔情的嗓音,飘入了耳朵。 师暄妍脚步一定,连同身后,张氏也霍然止步。 这声音张氏或许不熟悉,但师暄妍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若鱼。 隔了一道封闭的槅扇,那声音却清晰至极。 她唤的那郎君,也不知是谁。 接着,便有一道男子低沉的应声,那男人像是精疲力尽,鼻音浓重。 但这声音,师暄妍不熟悉,张氏却分外熟悉。 这是大郎君,洛神瑛。 这二人,竟就在一个房间之内,不知干着什么勾当。 张氏如一盆冷水兜头浇落,呆滞了两眼。 这时,槅扇之内又有若鱼的柔嗓传来:“郎君说话可要算话,若鱼不求名分,只求郎君意存怜惜。” 这话,好生臊得慌! 真不要个脸。 想到师家娘子一个未出阁的娘子站在这儿,着实不好意思,但张氏将大长公主的一双孙儿拉扯大,自己还有几分作为长辈的情面,何况此事,万万瞒不得长公主,也是隐瞒不住的。 张氏深吸一口气,对师暄妍叉手道:“还请师娘子先回,老奴有事要先行一步。” 师暄妍自是知晓张氏要进去捉奸,福了福身,轻声道:“好,般般先回得月亭等您。” 大郎君是长公主教养大的,素来沉着稳重,不知他是如何失了常性,竟干出这样的事,张氏怒其不争,当下,唯恐被外人撞见了自家郎君的好事,唯有将师娘子先行支开。 师家娘子兰心蕙质,自是猜到了,她善解人意地离去,张氏心下稍宽。 送走师暄妍,张氏闭眼,默默在原地定了个神,平复了几分怒意,接着,她抬起脚后跟便重重地踹在了槅扇上。 晃荡一声巨响,槅扇从中劈开。 这内卧私帷之间,一双衣衫不整的男女,惶惶地望了过来。 洛神瑛隽朗如画的脸上满是惊怔:“张阿姆!” 若鱼慌乱地寻着衣衫遮掩自己,但还是挡不住大片的春色落在外边,白花花的光膀露着,上头红痕、青紫点点交错,欲盖弥彰地撞入张氏的眼底。 张氏怒不能遏:“郎君,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她直上前来,一把掐住若鱼雪白的胳膊,将人从凌乱的榻褥中往下拖,若鱼势单力薄,直被拖得跌到地上,胸前最后一件绛红菱花肚兜也摊落在地。 她哭着脸求饶,慌乱地掩饰身上的尴尬,却是捉襟见肘。 洛神瑛茫然地望着张阿姆,又茫然地看了一眼地上哭哭啼啼的女子,这时才方醒转自己干了什么事,唇瓣一哆嗦,忙不迭解释:“阿姆,我不知道怎会这样!” 张氏是从禁中出来的,对宫里争宠的手段知晓不少,她把眼睛往洛神瑛身底下一瞧,便看到了一身披氅。 帐子里除了男欢女爱的靡靡气息,还有一重香料味道,格外的浓郁。 这披氅是师家二娘子的。 眼下,却在这床榻之上。 17 第 17 章 齐宣大长公主身旁的侍女,为长公主重新沏了一壶茶。 洛神爱百无聊赖地数着桌上的豌豆,浓似墨玉的明眸挂着倦怠,也不知她们怎么去了如此之久,还不见回来。 小表叔定是借机遁走了,但师家姊姊只是更衣,竟也去了这般久。 正念着,忽见梅花疏影里捧出一道纤柔窈窕的明丽身影来,裙裾轻飖,鹅黄披衫笼着烟柳般婉约的身段儿,如雾似幻,见之忘俗。 “师家姊姊回了。” 得月亭下诸位女眷一同回眸望去。 师暄妍去时,身旁的侍女若鱼竟不见了踪迹,且大长公主派去寻她们的张氏,也没有一同回来。 江晚芙面颊上笑意盈盈,起身迎师暄妍就座:“姊姊,怎么不见若鱼?” 不待她回答,江晚芙就道:“定是那丫头,笨手笨脚,服侍不了姊姊,她回来,我定说她。” 师暄妍向齐宣大长公主见礼,温声道:“张嬷嬷适才在兰章园处理一些私事去了,让般般先回。” 齐宣大长公主了然地“哦”一声,若有所思,张氏是个顶顶稳重牢靠的,行事怎么也如此不拘章法,竟让客人独自先回,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脑筋略略一转,忽又想起一事,扭面问向洛神爱:“你哥哥此前,可曾说今日要来兰章园借上品兰花种子?” 洛神爱迷茫着,螓首轻点:“是呀,兰章园那边与梅园互不干涉,我原想着哥哥只是喜爱兰草,拿点儿兰花种子而已,这里都是女眷,不便让他碰见,就没对祖母吱声。” 若鱼不曾回来,张氏处置私事。 而洛神瑛,又在兰园。 齐宣大长公主这一思忖,胸口蓦地加疾了跳动:“走,去兰章园。”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前往兰章园,师暄妍垂着乌眸,与江晚芙缀在最后。 毕竟若鱼没回来,江晚芙的右眼皮疯狂地痉挛,她打眼偷摸地觑师暄妍,总疑心师暄妍不坏好心,若鱼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饶是她自忖机警,也未曾想到,竟出了这样大的事。 张氏正催促着二人穿上衣物,欲押着人往长公主府邸去,院中传来人潮的跫音,步步踏地,未见其人,一阵阵香粉先逐着漏入槅扇的春风送了进来。 光容璀璨、面若寒霜的大长公主,步入了这间凌乱靡靡的卧房。 身后一众女眷,均停留在槅扇之外。 “将神爱先带走。” 妹不言兄过,神爱年纪尚小,不宜在此。 仆妇们簇拥着频频回眸的昌邑县主,前后脚地去了。 洛神瑛看到妹妹离去的身影,震愕地道:“祖母?” 若鱼笼着被撕破了半幅的裙衫,眸光含着泪珠,凄婉地跪在地上,像是祈求饶恕的可怜姿态。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连江晚芙也没想到。 越过门窗的豁口,撞见若鱼那挂满了泪珠的潮红脸蛋,分明余韵未尽。 从场面上看,这房中方才发生了何事已经昭然若揭。 江晚芙到底是还未出阁的女孩子,这下人又是自己带在身旁的,登时便羞红了脸颊,赧然间还有几分薄怒。 这不知死活、心比天高的下人,看来是留她不得了。 齐宣大长公主沉怒喝道:“莫唤我祖母。你倒有脸!” 不止洛神瑛,跟随而来的女眷们也被大长公主的嗓门吓得心肝直颤。 洛神瑛自知无颜,失魂落魄地垂下头,听候祖母发落。 齐宣大长公主问张氏:“这二人是如何勾搭成奸的?” 说到“勾搭成奸”四字,地面上匍匐着的若鱼,分明身子发着抖,长发披落在香肩,露出乌丝底下雪玉肌肤之间若隐若现的红痕。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让大长公主看见了,她的眼眶微微收缩。 张氏叉着手,弓腰道:“奴婢来时,已是这番光景。” 齐宣大长公主闭了闭眼,走过去,伸足一脚踢在洛神瑛的胸口,直将他踹翻过去:“你说。” 洛神瑛跌倒在地,忙又爬回来:“祖母,孙儿也不知怎会突然心性失常,适才,孙儿在花房里挑选花种,这个女子进来,说是寻她家二娘子,之后……之后孙儿便……” 齐宣大长公主冷笑道:“荒唐。你竟不知?干出这种恬不知耻、辱没门楣之事来,你还道你懵懂无知?” 洛神瑛万分委屈,他也不知怎的,若鱼来时,她身上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动了他的心神,仿佛将他的魂魄都吸了过去。 就在那方软榻之上,他们成了欢好之事,他满心炙热情意,唯恐无处宣泄,对她百依百顺,不遗余力。 但那阵劲头过去之后,再看若鱼,分明相貌普通,姿色只是庸俗,绝不是他所钟意的那类女郎,而他却没能管控得住自己。 若鱼轻颤着,膝行至洛神瑛身边,柔软的臂膀拢向他的身:“郎君你方才说,要一生一世对若鱼好的……” 大长公主斥责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 看不得她拉拉扯扯洛神瑛,齐宣大长公主命令身后的两名仆妇上前,左右架起了若鱼的胳膊,将她横叉着从地面拖了起来,若鱼心有不肯,兀自哀哀地唤着“郎君”。 仆妇照着若鱼的脸颊,又是噼里啪啦几记耳光,掌力笼罩下,她原本饱满若银盘的脸蛋小丘般高高肿起。 若鱼气若游丝,可怜地道:“长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祈求长公主宽恕。” “你错在何处?” 齐宣大长公主睨了她两眼。 若鱼懊恸肝肠:“奴婢在石林,跟丢了二娘子,寻向了兰园,凑巧在此处撞见洛郎君正挑选花种,奴婢抱着披氅上前去,询问于郎君,谁知……郎君他……他竟拉着奴婢的手,要亲奴婢。奴婢只是个下人,郎君错爱,无从抗拒,求大长公主饶命……” 她言辞闪烁,提到一样关键物事——披氅。 那身氅衣,原本是披在师暄妍身上的。 原来,若鱼今日碰巧遇上了洛神瑛,她眼明心细,一眼洞悉,这个滞留花房之中的男子,器宇不凡,琅琅似玉,定是出身于贵介名流。 她怀中所抱那身披氅,正是师暄妍脱下交到她手中的。 这身氅衣是娘子特制的,撒了一重只对男子有引诱的香料,这种香料有催情助兴的功效,只撒一指甲盖,便是药一群公牛也不成难事。 其名唤作“颤声娇”,京中贵妇为了笼络夫郎的心,私下里暗自流通了许久,后被证实那药过于催精,有损肾阳,才渐渐被断绝。 当若鱼故意抱着那身披氅,指尖抖落这披氅上残留的香料,在屋中踱步了一圈之后,她缓缓来到了洛神瑛的身后。 一出声,声儿便颤得出水:“郎君。” 郎君朝她扑了过来。 她没有拒绝。 此事虽是一场豪赌,但比起暗无天日为奴为婢的日子,哪怕只有一线机会,她也要试一试,这洛家子孙,各个出挑,洛家乃河东贵族,百年世家,其子弟均是重信守诺之人,只要一夜露水,洛郎君带她回家收藏便好。 事后,更可以将罪责全推到师暄妍头上。 要是他们查出,洛郎君的心性失常与披氅有关,那身披氅,也是师暄妍所携。 侯府上下,齐宣大长公主,均可以证明。 有师暄妍闺中饥渴、未婚先孕的丑事在前,只怕开国侯和江夫人也很容易相信,这身披氅,就是师暄妍自备的。 齐宣大长公主果然不负所望地捕捉到了她言辞之中的关键:“什么披氅?” 张氏道:“奴婢这就拿来。” 槅扇之外,师暄妍与江晚芙骈立。 听说披氅,江晚芙便立刻转眸向师暄妍:“姊姊,那披氅,怎会在若鱼这里?” 师暄妍笑道:“我走得累了,让若鱼替我抱着的。” 江晚芙心中一动,蓦然想到,这定是师暄妍识破了披氅之上的东西,所以故意扮作柔弱,让若鱼中计往里钻。 这位表姊,素来喜好扮猪吃虎,她不过是装得与世无争、弱不禁风,实则心思缜密狠毒。 江晚芙心头捏紧了一把汗,若是那贱婢胆敢将自己招供,便必死无疑。 张氏抱着那身已经被挼搓得皱皱巴巴的披氅,来到齐宣大长公主面前,这衣领之间的“颤声娇”香味,已多半洒在了帐子里,眼下嗅着,只有一丝余韵。 但齐宣大长公主是禁中长大的,此等禁物,从前在禁中目睹后妃争宠之时也曾识得,她扬长嗓音,质问于若鱼,黑眸若裹挟雷雨的乌云般阴沉:“尔敢用此物,勾引洛家长孙?” 这颤声娇,是何等下作伤身之物,宫中早已禁用,一经查出,严惩不贷。无怪大长公主如此动怒。 若鱼被两名身强力壮的仆妇按倒,根本挣扎不动,哑着嗓道:“不是的,这身披氅不是奴婢的,这是……是二娘子的……” 她自诩聪慧,以为将此事全然推到师暄妍身上,便可保身。 谁知,齐宣大长公主倏然冷笑:“是二娘子唆使你引诱洛神瑛,她有何目的?为了助你这贱婢飞黄腾达?” “这……” “这下作之药,名唤‘颤声娇’,被中药的男子折腾的女子,无不是要死要活,你若有心拒绝,怎会闷不吭声在房中做了整套好事?” 两个仆妇听闻大长公主质询,便钳住若鱼的下巴,仔细观摩,回禀道:“唇咬破了。” 定是隐忍所致,宁可咬破唇也不发出一丝声音。 齐宣大长公主眸中彤云席卷,恨声道:“杖毙!” 若鱼吓得身子一缩,忙不迭求饶,又望向跪在地上,一个字也不吭的洛神瑛,泪花自眼瞳之中翻涌:“郎君,郎君救我……” 洛神瑛听不得女子如此凄切的呼唤,试图为她求情,身板才动弹,齐宣大长公主冰冷地睥睨而下:“你以为你就逃得了么?” 洛神瑛闭口不言,爱莫能助地望着若鱼,眸中亦有动容之色。 若鱼终于知晓男人靠不住了,咬唇望向外边。 只见两面槅扇之间,师暄妍娉娉婷婷地立着,烟姿雪貌,秀眸温婉垂下,仿佛游离于场面之外毫不相干。 若鱼冲口而出:“长公主你一定还不知道,这师家二娘子,本就是个与人私——” 18 第 18 章 愚眉肉眼的贱婢,若是胆敢说出师暄妍与人私通怀孕的浑话,教大长公主知晓,侯府的名声不说,江晚芙自己也要受到牵累。 她拿这颤声娇,只是想让师暄妍在长公主面前出个丑,她好寻机向长公主陈情师暄妍思春,配不得襄王,但若真把师暄妍以前做过的勾当说出来就全完了。 江晚芙不能容若鱼把话说完,当先一步便冲入了花房,扬起玉手,高高落下劈手就是一掌,掴得若鱼肿胀的脸颊上又响起极清脆的一声。 “你这贱人,还敢红口白牙地胡吣,攀咬阿姊!” 若鱼两眼发懵,瞳仁里爬满了血丝,怔愣地望着自家娘子。 江晚芙凝蹙娥眉,递了一记眼色。 若是此刻她收手,江晚芙还有法子,让侯府出面保下她的性命,若是她招供出师暄妍,将整座侯府拖下水,别说大长公主不肯饶恕,便是开国侯知晓了,她也难逃一死。 若鱼也忽地想到了这一点,蓦地背后冷汗涔涔,幸得被娘子制止,她耷拉下脑袋,两股怀有余悸的热泪自瞳仁中弥漫而出。 江晚芙呵斥完奴婢,转身,屈膝便跪在齐宣大长公主面前,在长公主微眯的凤眸注视之下,江晚芙顿首:“长公主,是晚芙教仆无方,才让她干出这种辱没家门之事来,她今日不知死活引诱洛郎君,长公主就是打杀了她也不为过。” 若鱼吓得脊骨战栗,瑟瑟发抖,那双写满了惊恐的明眸宛如鱼目般凸出。 “那你这又是做什么?” 齐宣大长公主寒着嗓,冷淡地道。 江晚芙再顿首:“家仆无状,若让阿耶知晓,也定不会轻饶,还请长公主高抬贵手,容晚芙将这个不知羞耻的奴婢带回家中,交由阿耶发落。” 打狗还需看主人,这些奴婢都是签了身契的,若鱼的身契,便在开国侯府。 眼下闹出这档子事,按理来说,该是两家关起门来各打五十大板。 只是,若这贱婢当真是凭本事、有魅力,勾引得洛神瑛神魂颠倒也罢了,偏用这等下作害人的颤声娇,若是连累得洛家后嗣,齐宣大长公主容不得她。 江晚芙也知晓,大长公主正在气头上,虎口夺人实属困难,心口一紧。 这时,紫檀木雕花嵌松绿螺钿的槅扇之外,师暄妍玉足轻移,迈入花房。 齐宣大长公主看向她,自江晚芙口中听到“阿耶”二字,齐宣大长公主便已有所领会,这师家,放着深海明珠不知珍惜,反倒爱惜一双死鱼眼,真是买椟还珠,滑天下之稽。 斜照的夕晖落在少女如白瓷般细腻光滑的肌肤上,她眸色纯澈,极尽温柔,向长公主福身。 “公主殿下,若鱼自小陪伴晚芙,她在家中素来规矩,今日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侯府实是汗颜,无法面对长公主。但还请长公主放心,我阿耶治下极严,绝非徇私护短之人,将她带回侯府,阿耶定会秉公处置。如此,也免使长公主污了贵手,众芳园添了血光。” 这一说齐宣大长公主忽地想起来,这众芳园是为缅怀元后而建,是“千年万岁,椒花颂声”之意,的确不宜见血,处死一个奴婢是小,冲煞元后芳魂是大。 齐宣大长公主垂目,复又看了地上的洛神瑛一眼,呼吸屏在肺腔,终是应许了。 “般般这样说,也好。” 这孽障带回家中,自有教训。 至于那贱婢,便交由开国侯去拿捏。 一口长长的浊气自胸口排出,齐宣大长公主冷静地令左右两位仆妇放了人。 两名仆妇便将若鱼一把掼在地上,若鱼膝行至江晚芙面前,彤红的明眸泪光点点,两颊高肿着,唇角破了一点血口,露出腥红的肉质,看上去有些可怖。 江晚芙只恨这贱婢平素里待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看似忠心耿耿,背地里竟想越过她攀上高枝,去做高官贵爵家的主母,她也不看看自己那贱骨头几斤几两,好在今日,她不曾把师暄妍的那些丑事说出来。 江晚芙一点也不愿替师暄妍遮掩,只是此事关涉到整个开国侯府,她才刚刚做了开国侯府的娘子,可不想被师暄妍连累。 师家来了人,将若鱼拖走了。 江晚芙亦无颜在此,亦步亦趋跟着去了。 师暄妍留下,对齐宣大长公主告辞。 齐宣大长公主满心只有把洛神瑛押回家中训斥,也无暇再分神处置别的事,便准允了。 “般般,今日本是邀你前来众芳园赏梅,看看襄王殿下,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襄王既是无意,日后……” “般般省得的,从未妄想。” 师暄妍的平和大度,让齐宣大长公主深感安慰,留她说了几句话,便也散了。 待师暄妍也回转之后,一颗心至此,却是噗通噗通直跳。 若鱼几番害人,固是死有余辜,她也不可怜她,只是,洛阳折葵别院飘雪的夜里,她不同样也是不知羞地引诱了一个男子么,并没有任何清高之处。 现在,本以为会露水之交天各一方的两个人,又在长安重逢。 而他似乎耿耿于怀,有意地缠上来,把她原本的想法全盘打乱了。 适才在假山石林之中便极是危险,一着不慎,便有可能被人察觉。 “封墨”他是长安如今风华正茂的新贵,如三春熙景、濯濯皎月,若因她而累及名声,并不划算。那男人却仿若不知。 他如果执意要与她纠缠不休,事迹迟早会败露,那时,无论她如何犟嘴,都再也保不住他的名声了。 但愿他今后,哪怕只是为了前程,也莫再前来招惹。 倘或他有要求,只要提出,她自当竭力满足,只求与他再无瓜葛。 然而师暄妍又想错了。 蝉鬓送她回君子小筑之后,便回了一趟侯府。 她是开国侯派来师暄妍身边的近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前去报信,更何况今日在众芳园,若鱼一念之差,差点惹下滔天巨祸。 本就风雨交加的侯府,又添惊雷,眼下开国侯与江夫人应已是焦头烂额,愈发不敢让她未婚有孕之事曝光。 只要想到他们如热锅蚂蚁般团团乱转、无计可施,勃然大怒,抚胸顿足的模样,师暄妍心底里,简直唯有快意。 快意到想多吃几盏酒,尽情淋漓地宣泄一场。 雪后初霁的好时节,彩彻区明,这君子小筑虽不似众芳园遍植琪花瑶草,但松竹蓊绿,四季常青。 微风骀荡,树影摇翠,自密密匝匝的长叶间,漏下一丝一丝的晴线。 夕阳的余光似往蜀锦上泼了丹罽红,一重黛青一重胭脂地洇染下来,满园春色,已是破蕊而出。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蓦地搭上了朱色雕栏。 师暄妍正凭栏歇憩吃酒,酒力熏腾,后劲极大,少女两颊上初染的香脂愈发明艳,如熟透的柿果,柔软,吹弹得破。 长指破开满庭寂静映入眼帘之时,师暄妍微醺的瞳眸倏地睁开,望见连廊外扶栏睨着自己的男人,像是瞬间拿热姜汤灌下来,酒意散了大半。 “你疯了?” 她睖睁地指了指天色。 “现在是白天。” 她大抵是酒壮怂人胆,竟敢说,他疯了。 宁烟屿正要反驳两句,话已至嘴边,忽然化作一笑,他可不就是疯了么。 阿耶身体大不如前,许多政事都已逐渐交由他分摊,以往这个时候,东宫应该已经燃起了鱼膏,灯火幢幢,而他该在书案前,批复着一道又一道奏折。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开始有块地方放不下,但凡离开一眼,都觉得,那个心机深重的小笨蛋会受人欺负。 他该派点人手盯着她,保护她的安全。 却又不想让旁人觉得,太子殿下开始惦记起了一个人。 “师家上下焦头烂额,这时暂没有人顾得上你的君子小筑。” 师暄妍想也的确是如此,若鱼毕竟是江晚芙的贴身婢女。 江晚芙大抵有法子脱身,不会因此而受罚,但若鱼便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她今后是绝无可能留在侯府了。 师暄妍轻凝眉目,鸦睫上落了一层桔色夕晖,犹如洒了金粉的小扇,长睫微微上翘,明眸潋滟生波。 沾了一丝酒意的清澈美眸,一瞬不瞬地凝着身前的男人。 “君子小筑,只防得住君子,防不住小人。” 呵。 真是醉了。 宁烟屿的拇指与食指从襟袖下探出,捏住少女柔软丰盈的脸蛋,稍一用力,便捏得她吃痛叫嚷,他得逞般轻笑:“师般般,我不是君子,难道是小人?” 师暄妍嘟唇,不断开阖的眸中含了几分坦率的嫌弃:“逾墙搴花,算不得君子。” “梁上君子,亦是君子。” 竹影晃动,日色斑驳。 师暄妍怀着踉踉跄跄的醉意,隔了一道窄窄的围栏,视线闷沉沉间,听到身前的男子,宛若柔哄般的声线,轻声笑道。 少女脑袋一歪,便坠在了他的怀中。 怕她失手跌落在地,宁烟屿双臂隔了朱栏将她纤薄的脊背揽住,肌肤亲近那一瞬,湿润的发烫的酒气便直往他衣襟里钻。 那双明丽清亮的眼已经悄悄地阖上了,呼吸均匀而清浅地落下,似羽毛轻挠着耳膜的痒。 酒量这么浅,喝得这么多。 宁烟屿的唇中溢出无奈的叹气。 “真是个麻烦的小骗子。” 19 第 19 章 江晚芙将心腹若鱼押送回师家堂上。 师远道不在府中,只有江夫人出面调解。 待江晚芙阐明众芳园详情,江夫人头脑眩晕,险些又昏死过去。 先前出了般般的事,眼下又出了个不安分的奴婢,还在长公主面前丑行毕露,江夫人立刻发落。 “拖出去,责打二十鞭,将她发卖了。鄙府容不下这般心比天高的大佛。” 若鱼早已挨了耳光,又被精神折磨了一路,早已有些神思恍惚,但听夫人说要卖了自己,还是吓得腿弯发软,直求江晚芙再为自己多说几句好话。 “娘子,娘子……求你……” 江晚芙的裙衫下摆,被那不要脸的下人拽着,沉沉地往下坠。 她微咬银牙,来到江夫人面前:“阿娘。” 江夫人知晓,若鱼是自小伺候江晚芙的,两人感情甚笃,见状,蹙眉道:“你要为她求情?” 江晚芙摇头道:“不。这婢女勾引了洛家的郎君固然是有错,但那身被下了颤声娇的披氅,却不是她的。” 江夫人道:“是谁?” 若鱼这才磕了两个响头:“回夫人,那披氅是二娘子的,二娘子交给奴婢让奴婢抱着……” 灯火噼啪了一声,自此突然爆裂,屋舍内半明半昧。 江夫人脑中天旋地转,素日里柔软平和的嗓音忽变得粗嘎:“又是般般?” 她的手抚着身后的黄酸梨木彩绘浮雕案角,勉强将身子固住,她呢喃重复了一遍:“又是般般。莫非她存心报复,不满我们认了芙儿你?” 江夫人抬起眼睑。 “可她又何来的颤声娇?” 般般已经被放逐到君子小筑了,她披氅上的颤声娇,又是从哪处得来? 江晚芙屈膝,身子轻盈地跪立在了地面,脸颊微晕潮红,难为情地道:“姊姊这些年在江家,怪芙儿阿耶阿娘不曾将她教好,导她向善,才让姊姊养成了这般性子,芙儿也跟着羞愧。” 抿了下干涩的唇瓣,江晚芙叉着手,轻声道:“那颤声娇,阿娘莫非忘了,几年前,阿耶在君子小筑曾置了一房外室……” 关于师远道那些风流韵事,江夫人本不愿提起,但并不意味着曾经划下的深得见了骨的伤痕便已弥合。 他成日里挂着脸色,唾骂般般,恨不得溺死般般,可江夫人却觉着,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又好得了多少? 师远道年轻之时拈花惹草,也不在少数。 只是大多无名无分,现今侯府里也只有柳氏一名姨娘。 君子小筑的那名外室,姿色平平,从前就是靠着这颤声娇,勾引了师远道,令他多日里流连忘返,不思上值,才终于露出了破绽。 江夫人识破以后,当着他的面,以勾引主君为由将那个外室发卖了。 “你是说……”江夫人惊疑不定。 莫非,当年那外室在君子小筑还留下了一些禁药,没有被翻出来摧毁? “隔日,我让人去君子小筑再搜一搜,看能否搜出那些禁药。至于这个奴婢,她有心攀龙附凤,犯了我师家大忌,触逆长公主更是罪加一等,府上是断断容不下她的了,芙儿,你切莫再为她求情,能留她一条性命,也是看在多年来她伺候你的份儿上。” 江晚芙幽幽道:“是。” 她起身,罗裙之下,后脚轻尥了下若鱼。 识相点的,这时就把口闭上,若是还敢攀咬胡吣,必定性命不保。 若鱼不敢再说一句话,吞了声音,绝望地阖上了眼眸。 她被拎出去时,人已经似一滩被抽去了骨头的烂泥,飘然下沉,几个仆妇用了狠劲儿,才将若鱼生生地拽出花厅,拉出去发卖。 到底是跟了自己多年的,江晚芙不住往外望,当看最后一眼。 江夫人温声道:“芙儿,你是重情义的好孩子,但那个婢女绝不值得你同情,阿娘把自己房里的芜菁给你使,除了蝉鬓以外,她是最可心的了,也不会动歪心。” “多谢阿娘。” 江晚芙将眼波收回,好似块垒尽消,握住江夫人保养得光滑细腻的双手,感激地柔柔一笑。 * 清风推动暮云,夜色半昏,阴翳笼罩。 宁烟屿一手撑住少女歪在怀中的头,双足点地,长腿越过栏杆。 师暄妍的身子轻若无骨,似一把无根的絮,盈盈地挂在她随遇而安的一隅——他的胸口。 真是前世欠了这个小娘子的。 春风柔旖,拂开少女额前细碎的绒毛,露出白皙腻理的肌肤,清透得仿佛能窥见晶莹的肤质之下那细若蛛丝的血管,她闭着眼,长睫上翘,温顺可亲。 狸奴也有两面,顺毛抚之时,她乖觉地敞开肚皮,懒洋洋地打着呼噜,惹急了她,她便跳脚发狂,露出尖尖的乳牙,恨不得连皮带骨地啃下人一块肉来。 可她如今醉了,醉时收敛了肉掌里嵌着的一粒粒雪白的玉爪,看去格外的安静。 暮色落在周遭,窗棂上披着清清渺渺的月光,纱帘轻曳,香雾空濛。 宁烟屿俯身,将醉态可人的少女横着抱起,她生得瘦削,腰肢柔软纤细,抱起来轻若羽毛。 男人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弯了一下唇角。 抱着师暄妍入房中,拂过帘幔,将她横送拔步床上。 屋内没有捻燃灯光,但早有一撇清融融的模糊月影儿漫过了窗纱,幽静地照着少女明媚的两靥,她努了努朱唇,发出浅浅的咕哝声。 在他要替她扯上被褥之时,那腰身一扭,像是模模糊糊有了知觉。 宁烟屿的手顿在半空中,未曾落下。 望向她,只见一团冷雾沉浸的暗光中,她慢慢地缩紧了身子,姿态如一只受了惊的猫儿,畏寒地盘着尾巴。 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 在她睡梦中,不知不觉间,便蜷缩成一团。抱着臂膀,抗拒任何人的靠近,就连扯上的被褥,也会顷刻之间被她踢到腿弯之下。 她是开国侯府的嫡女,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愁,尤其回到了家中以后,更应该深受宠爱。 为何她却总是这般不安。 宁烟屿眉心一紧。 “师般般,你把自己如此折腾,究竟为了什么?” 指节在为她掖被角之时,不慎碰到了她的肌肤。 泛着凉意的指腹霎时冻得师暄妍一激灵,意识恢复了几分清醒,朦朦胧胧地睁开一线眼眸来,却觑见暗光之中男人熟悉的轮廓。 师暄妍惊讶不已:“封墨……” 宁烟屿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就厌烦。 “水……” 她渴得厉害,无意识地喃喃着。 宁烟屿看到她的八仙桌上设着一些茶具,便去试了试,果然还有些水,便倒了一盏,拿来喂她喝。 师暄妍支起后背垫在他的臂弯上,低下眸,小口小口地往唇中哺水。 喝了水,神志更清醒了一些了,她轻轻抬眸,看着他回身放茶盏的背影,低声道:“你怎么还在?” 宁烟屿轻哂:“师二娘子醉倒之时,择的地不错。正好是在下的怀里。” “……” 师暄妍面颊浮出红晕,眉目困窘。 “一边怀着孕,一边吃着酒,师二娘子的确豪迈。” “别说啦!” 师暄妍讨厌他那张总是气势凌人来讨伐她的嘴,恨不得用自己簸箕里现成的针线给他好好缝上。 顶漂亮的一个人,偏生长了张嘴! 师暄妍脸颊臊热,伸手去捂他嘴,却扑了一空。 宁烟屿黑若点漆的瞳眸落下来,凝着怀中少女的眉眼,被他看得,她缩回了手掌,圆润无节的小手紧张地揪住了缠花被衾。 “那身披氅,是你交给那个婢女的。” 在石林之外,他碰巧看见了。 她今日在庭园中吃酒,多半是奸计得逞,故而快慰。 师暄妍垂眸,咬唇。 半晌,她争辩道:“那本来就是她们拿来害我的,她们想要我穿着那身披氅,当着大长公主的面儿勾搭襄王,让我与襄王殿下议亲不成。” 宁烟屿挑眉,清磁般低沉的嗓音里含了嘲意:“议亲不成,听起来你似乎很遗憾?” 师暄妍挺胸道:“襄王殿下乃一品亲王,身份尊贵,相貌俊秀可亲,多少小娘子想结交。结交不成,当然遗憾。” 宁烟屿冷嘲道:“没出息。既然要攀附高枝,怎么不想着结交个更大的。” 男人的眼底唰地似裹挟了雪暴,一寸寸逼下来,寒光笼罩她身,冷冽得她缩进了被褥里不敢动弹。 霎那岑寂后,忽听他道:“当朝太子,品貌更甚于襄王,年岁与你更相配,如何?” “他啊……” 师暄妍道是谁。 只是这“他啊”二字,深深刺中了男人的眉心,烫出一个“川”来。 什么叫“他啊”,毫无分量的两个字,被她脱口而出。 仿佛他是东市菜场里的一棵随人挑拣的白菜。 “那位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 不知他可曾听岔了意思。 当师暄妍说起“金枝玉叶”四字时,似咬得极重。 不是心悦诚服的颂美,而是含了暗暗的怨憎,就仿佛曾因了这个人受了多大的苦楚。 宁烟屿胸口跳动的心,霍地停了一拍。 但也只是一瞬。 他垂目,偏狭而长的眼眸荡着透窗月色的银光。 “你恨他?” 20 第 20 章 月色破窗入户,斜斜地晾在地面,月影里枝丫婆娑,似錾银的画。 暗室无灯。 师暄妍方意识到,自己仍是在宁烟屿的怀里,脸颊唰地生了潮热,将他推了一下,宁可自己倒在枕上,不舒服地靠着。 被衾被她重新扯上来,盖住了少女笔直修长的玉腿,不肯露出一分风光。 慌乱间,听到男人似从鼻中发出的嗤笑。 约莫在他看来,那夜映着银灯,将她的身子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眼下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可师暄妍毕竟是女孩子,咬了咬唇,道:“你问我恨不恨那位殿下,那你呢,封墨,从小就因为一个无稽的生辰八字,便被送到外地去寄养,一去十几年,断绝亲缘,你心中不谈有恨,难道就不曾有过一点点抱怨吗?” 问题没有答案,还被反将了一军。 宁烟屿方才想起,原来,他这会儿还是“封墨”。 他低下头,看着眼瞳之中映着淡淡的月华,分外清艳动人的师暄妍,薄唇轻轻掀开一角:“师般般。总这样避而不谈,我可否怀疑,你被我说中了?” 师暄妍咬牙回:“没有。” “当真没有?” 他轻轻诘问,语调上扬,示意并不相信。 师暄妍的小手攀扯着锦被,明眸闪烁,看向一旁。 “殿下贵为储君,生来不凡,我等贱民以区区,岂敢冲撞了殿下命格,就是死在外头,也不敢有丝毫怨言。你别套我的话了,你再问一百遍,我也不恨。” 小娘子嘴紧,滴水不漏。 她在侯府,倘若这般一直圆融,何至于此? 谁能抓住她的把柄,把她送到君子小筑?莫非是她自己。 宁烟屿虽心知华叔景和顾未明没有对自己说实话,但他懒得再去审问,与其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不如让她主动坦诚。 “处置完若鱼,我家中很快便会有人回来了,那个蝉鬓是我阿耶派来监视我的。封墨,这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宁烟屿被下了一道逐客令。 然而拉扯着锦衾的师暄妍,眼神根本不敢看他,无声无息地背过了身子,仅仅留下一团乌丝堆成的发髻对着他。 宁烟屿眼底泛疑:“你怕连累我?” 这个小娘子,固然是可亲亦可恨的小骗子,可他慢慢、慢慢地发掘到她内心柔软的部分,宛如河蚌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露出洁白柔软的蚌肉。 她并非铁石心肠,一次次地推开他,不过是不想因为此事牵涉他、连累他。 宁烟屿并未离去,停在她的床榻之前。 “师般般,对我说实话。” 榻上姣好的身影凝滞,迟疑着,带动得发丝轻颤。 她不动,唯余风动,帘幔轻曳。 隔了一晌,她嘴硬地道:“我对郎君推心置腹,无可隐瞒。” “是么。” 这小骗子,到了此刻仍在嘴硬,宁烟屿将那固执而怯弱的身子翻了过来,含有逼迫意味地落下一双瞳仁。 几乎就在她的正上方,黯淡的月光,照着男人清隽而秀逸的脸孔,如春兰之雅,秋菊之华,隐隐可见锐意的长眸,被墨发映衬,凸显出宝剑出鞘般的锋利。 一股看不见的气势,沉沉地往下压,分明中间并没有严丝合缝相贴,师暄妍却仿佛觉得自己已经透不过气来了,唯独乌眸闪躲,不敢直视。 她想动,被摁住了肩头。 锦衾下,少女脖颈修长,肌肤似玉,恬淡的幽香缭绕,伴随清冽的酒意,于帐中氤氲蔓延。 “你没怀孕。” 这是结论,并不是质问。 师暄妍的胸脯扑扑地直跳,一颗心像是堵在了嗓子眼下,就要迸出来。 可她此时,还能镇定地抽空,敷衍于他:“你在说笑,连太医都说我怀孕了……” 宁烟屿眼眸斜睨:“那老儿欺我瞒我之时,便言辞闪烁,如你这般。你二人密谋商量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也懒得逼问他,但是,师般般——” 长指落下,划过她光滑得如上品瓷器的肌肤,落在少女的下颌,缓缓轻抬。 少女被迫抬高了视线,云锦般细腻的发丝,宛若柳丝堆烟,横绕于颈,她的眸光不定,如危楼摇摇欲坠。 “我现在只想让你告诉我答案,想清楚,勿再骗我。” 银光黯淡的寝室之中,师暄妍的咽喉轻吞咽着口水,秀美的面庞上写着畏怕,但她却还是不肯张口。 宁烟屿微哂:“真是个小骗子。” 他曲指,在她的下颌上轻轻一敲,力度不重,但足以让她吃痛了。 “我不怕你把我牵涉其中。相反,有些你不能做,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把我拽进来,对你只有好处。考虑清楚,嗯?” “可我不想。” 师暄妍执拗地抬眸,望向黑夜之中的宁烟屿。 尽管除了那熟悉的轮廓,她什么也看不到。 目力不及,可她能想象得到,此刻的他会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封墨,”她低哑着嗓音,自嘲道,“同为弃子,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你是好不容易,颠沛流离了十七年,才和你家里人团圆的,你还有你的前途,你的报负,和家人共享天伦的几十年。但是,跟我扯在一起,你就完了,知道么?” 低回的声线,轻轻地发着抖,充满了怀疑,和自我否定、自我厌弃。 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娘子,这个年纪的娘子都在绣楼里忐忑而欢喜地待嫁,缘何唯有她,有这般离经叛道的厌世之感? 仿佛世界顷刻坍塌,她也无动于衷。 宁烟屿捞住了少女推拒来的手,素白柔软的小手,圆润冰莹,似一块上好的冷玉,他捉住她的手掌,沉了几分力度,往下按。 “师暄妍,听着,你不会连累我,凭你这点事,根本碍不着我分毫。但我厌恶欺骗,你已经骗了我一次,我不希望这是第二次。” 他的力气很大,师暄妍挣脱不得。 恍惚之间,一缕柔弱的哭腔自喉舌底下,再也压不住,冲破嘴唇,破碎地溢出。 他长眉微折,映着月光的一颗泪珠分外清莹,自她的眼窝之下缓缓滑落,渗入少女柔韧的乌丝。 她的哭腔细细碎碎,莫名地让他感到心上焦躁不安,想抬手为她抚干那颗泪珠。 然而他此刻并未那样做。 故意逼自己冷下语调。 “现在我只要你亲口承认,这个孩子究竟是真,还是假。” 黑暗中,师暄妍被圈住的细腕,被握得更紧。 他俯身而下,灼烈的气息,霸道地向她的感官侵蚀而来。 21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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