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许诺(上古情歌)》 简介 书名:曾许诺 作者:桐华 作品简介: 上古时代,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神、人、妖及万物混居于天地之间。三大神族:中原神农、东南高辛、西北轩辕,三分天下,三足鼎立。 而天地间最受瞩目的英雄莫过于神农族战神蚩尤以及高辛族的长子少昊。 蚩尤本是几百年前被神农炎帝收服的兽王,既残忍也真诚,既狡诈又纯情,武力超群,战无不胜。命运作弄,他与化名西陵珩,游歷大荒的轩辕族王姬轩辕妭相遇,很快彼此深深相爱。桃花树下,蚩尤对她许下爱的诺言,决定放下一切,和她厮守终身。 炎帝突然病逝,神农内部纷争不断,其他两族虎视眈眈,天下即将大乱。阿珩身为轩辕王姬,忧心家人和子民,权衡再三,决定履行与高辛长子少昊自儿时就定下的婚约。为了蚩尤,两人定下盟约,只做盟友不做夫妻。 蚩尤不明内情,深觉阿珩负他,怒不可遏。记载着千古宝藏的河图洛书突然出现,三大神族争抢,陷入混战。国仇家恨,种族恩怨,不断地误会折磨着蚩尤与阿珩的爱情。 蚩尤与轩辕妭,轩辕妭与少昊,他们的关系不仅仅是个人的爱恨,还关系到家族安危,王国兴衰,及天下苍生的幸福,他们在做自己还是做注定的角色中辗转徘徊,艰难抉择。 在上古时代,感情最原始最纯粹,斗争最原始最残酷,人心最原始最直接,为了自己神族的利益,为了父母的期盼,为了家人朋友的幸福,他们每个人都需要妥协,需要争取,需要明争暗斗,他们无法轻易许诺,也不一定能实现承诺,然而每个人内心那最宝贵最柔软的部分,都是给最爱的人的诺言 其他作品: 《大漠谣》、《云中歌》、《步步惊心(旧版)》、《长相思》、 《最美的时光》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第一部 第一章 引言 第1章 引言 每年四月,当桃花开满山坡,大家会在桃花树下唱情歌、挑情郎 从明年开始,每年四月,我都会在桃花树下等你 不见不散 宇宙混沌,鸿蒙初开时,天下只有一位帝王,那就是噼开天地,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盘古大帝。 那时候天与地的距离并非遥不可及,人居于陆地,神居于神山,人可以通过天梯见神。神族、人族、妖族混居于天地之间。 盘古大帝有三位情如兄妹的下属,神力最高的是一位女子,年代过于久远,名字已经不可考,只知道她后来建立了华胥国,后世尊称她为华胥氏。另外两位是男子,一位神农氏,驻守中原,守四方安宁,另一位高辛氏,驻守东南,守日出之地汤谷和万水之眼归墟[1]。 盘古大帝仙逝后,天下战火频起,华胥氏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战争,避世远走,创建了美丽祥和的华胥国,可她之所以被后世铭记,并不是因为华胥国,而是因为她的儿子伏羲、女儿女娲[2]。 伏羲女娲恩威并重,令天下英雄敬服,最终制止了兵戈之争,被尊为伏羲大帝、女娲大帝。 伤痕纍纍的大荒迎来太平,渐渐恢復了生机。 几千年之后,伏羲大帝仙逝,女娲大帝悲痛不已,避居华胥国,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她,生死成谜,伏羲女娲一族日渐没落。 此消彼长,随着伏羲女娲一族的没落,中原的神农,东南的高辛成为两大霸主,表面上仍然恪守当年在伏羲女娲大帝面前签下的血盟,互不侵犯,可暗地里都野心勃勃,想吞併对方。 在大荒的西北,有一座不出名的山,叫轩辕山,山脚下居住着无人注意的小神族——轩辕族。一次盛大的祭祀仪式后,轩辕族的大长老力排众议,推举了族中最年青的英雄为首领,可即使大长老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少年会完成什么样的伟业。 不过几千年的时间,少年率领着名不见经传的轩辕族迅速壮大,等神农和高辛意识到他的危险时,已经错过了消灭他的最佳时机,只能无奈地看着轩辕族一跃成为第三大神族,势力已与神农、高辛两个上古神族并列。 三大神族,为首的是神农族,也就是当年奉盘古之命驻守中原的神农氏的后代,首领被称为神农王,神农王以仁治国;其次是高辛族,是当年驻守东南方的高辛氏的后代,首领被称为高辛王,高辛王以礼治国;最后是新近崛起的轩辕族,统辖西北,首领被称为轩辕王,轩辕王以法治国。 自此,中原的神农、东南的高辛、西北的轩辕,三分天下,三足鼎立。 註释: [1]《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2]《春秋世谱》:「华胥生男名伏羲,生女名女娲。」 第一部 第二章 我本楚狂人 第2章 我本楚狂人 神农国位于大荒最富饶的中原地区,是大荒中人口最多、物产最富饶的国家。 在神农国的西南,群山起伏,沟壑纵横,毒虫瘴气、勐兽凶禽横行,道路十分险恶,和外界不通,被视作蛮夷之地。这里居住着百黎族,百黎族的习俗和外面的部族大相迳庭,十分野蛮落后,被神族列为最低等的贱民,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 一百多年前,百黎族不甘人族的残酷奴役,一百多个山寨联合起来反抗,因为有恶毒的妖兽为百黎助阵,竟然令前去平乱的十几个神族大将鎩羽而归,最后惊动了神农王。神农族第一高手炎灷(zhuàn)主动请缨前去降伏作乱的妖兽。 云海中,一行十来个神将驾驭着各种坐骑飞驰。 放眼望去,百黎山连绵千里,在缭绕的云雾中,重峦叠嶂,峭壁耸立,一座座黛青的山峰,数数点点、远远近近、深深浅浅地飘浮在白色烟海中,一阵风来,忽而似有,一阵风去,再顾若无,犹如一幅水墨丹青。 一个瘦小的黑衣神将笑道:「没想到贱地百黎竟然有这般好风光,难怪说百黎贱婢容貌姣好,是人族豪门大户最喜欢用的奴婢。以前年年都有新奴婢,可被那头畜生一闹,百黎已经上百年没有进献过奴婢,听说如今一个真正的百黎贱婢都能换到一株归墟海底的蓝珊瑚。」归墟海底的珊瑚对人族而言只是斗富的物品,可对神族而言却是疗伤圣品,他说着话,眼神闪烁,显然另有打算。 他身旁的蓝衫男子提醒道:「别被眼前的风光迷惑住了,百黎山中多险恶,我们神族不怕勐兽凶禽,可恶瘴剧毒能侵蚀灵体,不能不防,榆襄王子的下属陶岳中了那头畜生布下的瘴气,至今灵力都未能完全恢復……」 当先而行的男子冷哼一声,蓝衫男子反应过来说错了话,立即噤若寒蝉。冷哼的神将长得颇为英俊,只是眉目间纠结着一股暴戾,让人不敢多看。他脚下踩着有大荒恶禽之称的毕方鸟[1],身上穿着一袭黑色战袍,胸前绣着一朵硕大的烫金五色火焰徽印,见此徽印就知道他是神农国的第一高手炎灷,榆襄虽是王子,可炎灷神力高强、兵权在握,向来不把榆襄放在眼里。 瘦小的黑衣神将叫黑羽,善于逢迎讨好,知道炎灷心思,冷笑道:「不是瘴气毒物厉害,而是王子的手下们太没用!上百年连一头灵智未开的畜生都杀不死,还折损了好几员大将。这次炎灷将军亲来,那畜生连明天的日出都休想见到。明日紫金殿上,将军把畜生的头往所有大臣面前一扔,还不羞杀榆襄!」 炎灷眼中隐有笑意,却冷声斥道:「别胡说八道!我只是奉神农王之命行事,你们都要全力以赴,等杀死了畜生,想要什么赏赐,我就给什么,区区的归墟珊瑚算什么?」 众位神将都喜笑颜开、高声谢恩。起先说话的蓝衫男子叫蓝阗,行事谨小慎微,说道:「百黎山高林密、地形复杂,那头畜生熟悉地形,十分善于躲藏,即使以神族的灵识都搜不到他,所以之前的神将们追杀了他上百年都一直没有杀死他,如果他不露身,往这上百座山里一躲,只怕我们一时半会儿压根儿找不到他。」 众位神将面面相觑,都看向了黑羽,黑羽惶恐不安地低下了头,生怕炎灷会问他计策。 不想炎灷冷笑道:「我早已经想好对付他的方法,对付野兽,自然要用兔子佈置一个陷阱,我们守着陷阱等畜生自己送上门。你们去把百黎族的壮年男子都抓起来,限畜生太阳落山之前出现,太阳落山之后,每过一炷香就杀掉十个男人,直到畜生出现。」 蓝阗满面惊骇,其他神将也神情大变,黑羽却谄笑着说:「果然是将军最英明!这头畜生是百黎的贱民放出来的,那就还是要用百黎的贱民收回去。属下听闻今日是百黎的桃花节,贱民们不行婚配之礼,却男男女女都要聚集到桃花谷,像野兽一样苟合,我们现在赶去,连抓人都省了。」 蓝阗结结巴巴地说:「神族不得滥杀人族,如果神农王、神农王知道了,可了不得……」 「神农王能知道吗?难道你要去告密?」炎灷冷眼盯着他。 蓝阗立即跪下,「属下对将军忠心耿耿。」 炎灷冷哼一声,下令道:「我们就去看看贱民的桃花节。」 「是!」众神齐声应诺。 百黎的深山中。 因为树太高,林太密,虽然外面阳光十分灿烂,可在这山坳中,恍如昏暝。百黎族的巫王跪在厚厚的腐叶上,面朝大山,神情恭敬。 他叩拜几次后,对着大山高声而唿:「百兽的王啊,请您倾听我的祝祷!」 野风阵阵,山涛澎湃,没有回应。 巫王也早已习惯,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兽王,没有人知道他是勐虎,还是巨熊,他们只是世世代代坚信他的存在。巫王神情悲凄地说:「百兽的王,您赶紧逃吧!神农王派了火神炎灷率领神将来杀您,炎灷是神农族第一高手,听说他掌管天下之火,一个火星就能摧毁一座城池,从神到妖,没有一个敢冒犯他,您也难以抵挡,赶紧逃吧!」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一堆野果山栗砸在巫王身上,打得他额头流血。 「吱,吱,呲,呲……」几只猴子吊在树梢上荡来荡去,一边凶神恶煞般地龇牙咧嘴,一边砸巫王,显然在赶他走。 巫王却不躲不闪,反而跪行了几步,用力磕头,哭泣着说:「百兽的王,您本在山中自由来去、无拘无束,我们百黎是贱民,本就该男儿为奴、女儿为婢。一百年前是我们痴心妄想,才把您拖入了这场滔天大祸,如今神族震怒,派火神炎灷来诛杀您。炎灷神力无边,可以让天倾倒、地塌陷,传说九百年前东海边的浮玉山出了一个妖龙,领着上千个小妖怪作乱,神农王派了一百多个神族大将都没能降伏妖龙,才刚成年的炎灷请求出战,竟然一个地火阵就把所有妖怪都烧成了粉末。」 巫王怕兽王听不懂,不惜冒着亵渎兽王的罪孽,说道:「您生在深山、长在深山,不明白真正的神族高手的厉害。如果把您比作山中最兇勐的虎豹,这次来的炎灷就是世间最厉害的猎人,您要知道再兇勐的虎豹也斗不过本领高强的猎人。百兽的王啊,求您离开百黎吧,我们自己愿意为奴为婢,我们愿意供人驱使奴役……」 他苦口婆心地哭求,猴子们却依旧无知无觉地快乐戏耍着。 巫王又磕了几个头,踉踉跄跄地向林外走去,四个壮年男子急步上来,扶住他,「巫王,兽王走了吗?」 巫王说:「我已经讲得很清楚,我们不要他的庇佑了,请他离开。」 四个男子的脸色都晦暗下来,巫王说道:「你们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来诛杀兽王的神可是火神炎灷,天下有谁敢和火神作对?难道你们真想我们百黎的兽王死吗?」 四个男子齐声说:「宁可我们死,也不能让兽王被神族杀死。」 巫王点点头,「昨日,我已经派巫师带着一百名男子和一百名女子去给山外的贵族们进献奴隶,听闻神农王十分仁厚,只要我们不再作乱,肯定会宽恕我们的罪孽,放弃诛杀兽王。」他强自振作了一下精神,拍拍四个小伙子的肩膀,含笑说:「今天是桃花节,你们可都是百黎的勇士,各个山寨的姑娘都等着你们,快去桃花谷见自己心爱的姑娘,多生几个小勇士!」 四个男子虽然勇勐,却从未去过山外,百黎族又天性单纯,听到巫王吩咐,他们都放下了心事,彼此推搡着,说说笑笑地赶向桃花谷。 桃花节,四月八,正是春浓大地,山花烂漫时。 桃花谷中,满山满坡都是五颜六色的鲜花,盛装打扮的姑娘们藏在花树下唱着山歌,寻找着情哥哥;男儿们或三五成群站在岩石上与伶牙俐齿的姑娘们对着山歌,或独自一人站在花树下吹着芦笙;还有已经情定了的男男女女手牵着手,躲在鲜花丛中窃窃私语。 西斜的太阳照耀着美丽的山谷,温柔的春风吹送着鲜花的芳香和烈酒的醇香,山坡上有美丽的姑娘、强壮的汉子,他们唱着热情的山歌,吹奏着欢快的芦笙……山谷中充满了欢乐,似乎连枝头的小鸟都在笑跳起舞,没有人知道欢乐的山谷即将变成血腥的屠宰场。 突然,四面腾起了火焰,欢乐的人们毫无准备,只能惊惶无措地躲避着火焰,渐渐地,人群被逼迫到了一起,火焰聚拢,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圈,喷吐的火焰就像是红色的栅栏,把所有人都关押在了烈火监狱中。 几个勇士不甘地冲向火焰,可火焰却像活的一般,缠绕住他们的身子,他们被烧着,发出凄厉的惨叫,软倒在地上,却怎么打滚都无法扑灭火焰,被活活烧死。 人群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炎灷驾驭坐骑,从天而降,不屑地看着火圈中的人。 炎灷对着群山说:「畜生,限你日落之前赶到我面前,否则每炷香就死十个贱民,直到百黎灭族。」他的声音如雷一般一波波传开,山鸟惊惧,走兽奔逃,寨子里的人们都痛苦地捂着耳朵蹲在地上,浑身软绵绵地提不起一丝力气。 一个百黎勇士挣扎着爬起,怒吼道:「兽王已经离开了,你休想用我们要挟兽王!」 炎灷冷笑一声,「我先杀了你们这些贱民、暴民,他若逃到天边,我就到天边去取他首级。」 四个最勇敢的百黎勇士浑身颤慄,双目充血,看看火圈中的族人,再望望莽莽大山,竟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盼着兽王出现,还是盼着他不出现。 太阳渐渐西斜,越变越小,往日这个时候,寨子里家家炊烟,户户笑语,可今日只有沉重的喘气声。渐渐地,喘气声都越来越小,众人都屏息静气,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太阳慢点走,让族人多一分活着的生机。 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在消失,炎灷冷哼,「果然只是一头无胆的畜生!」他挥了下手,示意杀掉十个人。 黑羽上前,炎灷和其余神将都暗暗提防,如果畜生真是百黎供奉的神灵,这是他最后的救人时机。 黑羽缓缓举起了刀。火圈外的神、火圈内的人都在屏息静气地等待,整个山谷中没有一丝声音。 刷—— 随着刀光,十个人头齐刷刷地掉在地上。 「你是神吗?就是恶魔也没有你凶残!」鲜血刺激了人群,人们忘记了对神的畏惧,凄声咒骂,又哭又嚷。 炎灷失望地看着四周的大山,戒备松懈了,看来畜生毕竟是畜生,无情无义,并不会冒死来救人。 又过了一炷香,炎灷对黑羽点头,黑羽再次走向火圈,刀光闪过,又是十个人头齐刷刷地落地。 「跟他们拼了!」 「求求您,您是尊贵的神啊!」 男子们愤怒的咒骂声,女子们悲伤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响彻山岭。 又过了一炷香,炎灷已经连看都懒得看了,只一心盘算着畜生会逃往哪里。 黑羽再次走近火圈,几个壮年男儿把站在外围的女子拉到身后,自动站成一排,恰好十个人,虽然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平静,眼睛却怒瞪着黑羽,诉说着绝不屈服。 黑羽心头一颤,咬了咬牙,挥刀要砍,扑通一声,突然就没了影子,只看地上裂开一个黑黢黢的地洞。 蓝阗和几个神将急忙上前查看,地洞又窄又深,火光难入,几只穿山甲探了探脑袋,哧熘一下又缩回了地洞。 「黑羽?」 「死……死了!」语调奇怪,似乎不会说话,两个短短的音节都说得艰涩难听。火圈里的人群却在欢唿,「是兽王!」「兽王来了!」 炎灷急怒下,一掌推出,一团赤红的火焰唿啸着飞进地洞。 「啊!」凄厉的惨叫,听着竟是十分耳熟。 蓝阗藉着火光,看到地洞里好似趴着个人,他的神兵如意鞭变得无限长,把人缠了上来,是一具已经被炎灷的雷火烧得焦黑的尸体。 「是、是……黑羽。」 众位神将面面相觑,炎灷这才反应过来中了畜生的狡计,而此时地洞里的畜生早已逃走,激怒下,炎灷抬掌就想杀死火圈里剩下的贱民。一个女子尖叫:「您说过只要兽王出现就放过我们,兽王已经出现了!」 炎灷虽然脾气暴躁,残忍好杀,却向来自视甚高,从不出尔反尔。 一腔怒气无处可去,他暴跳如雷,朝天怒吼,「畜生,我一定要亲手割下你的头颅,挖出你的心肝!」硬生生地改变了掌力,火焰砸向地洞,轰一声地洞塌陷。 蓝阗凝视着脚下,分析着刚才的一幕。只怕他们刚到百黎,畜生就在暗中观察他们。当二十个百黎人被杀后,贱民又哭又骂,声音嘈杂,他们认定计策失效,懈怠下来,这头畜生就驱使穿山甲把陷阱打通。黑羽掉下后,和畜生敌暗我明,怕遭暗算,不敢出声,畜生却故意出声激怒炎灷,借刀杀人。如果炎灷神力弱一点,也许黑羽还来得及解释,可炎灷神力太高,只是一瞬,已经夺去黑羽性命。 这头畜生果然狡猾狠毒,如今让他逃了,不可能再拿人质逼他出来,这连绵千里的百黎山就是畜生的家,他们神力再高,也如大海捞针。 众位神将都面色沮丧,生怕被炎灷责骂,炎灷却闭目了一瞬,指着西南方向说,「畜生逃向那边了,我们追!他藏身地洞时,身上沾染了火灵,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一群神将立即精神一振,畜生的修为和炎灷相比天壤之别,唯一的优势就是熟悉地形,善于藏匿,此时他无法躲藏,就相当于失去了一切庇护。 炎灷对神将们下令:「你们佯装不知,四处追击,让他继续逃。我去前面静候他,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不论他是妖是魔我都要让他好好尝一下被炼火慢慢炙烤的滋味,等他痛哭着求饶时再割下他的头颅。」炎灷兵权在握,连王子都让他三分,今日却被一只野兽玩弄于股掌之间,不亲手杀掉他,不足以洩恨。 「是!」众神齐声应诺。 炎灷收敛气息,驾驭毕方鸟,悄悄赶往前方,拦截畜生。 他落下后,四处打量了一下。两面绝壁,直插云霄,即使是神族,如果不借助坐骑都难以翻越,只前后两条小道,看似堵死了前后就无路可走,但悬崖上藤葛茂密,长长短短的籐条犹如绿色珠帘一般参差错落地垂在山间。 炎灷凝视着所有的籐条,冷冷一笑,双掌齐舞,手指轻弹,无数点火星飘出,犹如萤火虫般徘徊飞舞在藤蔓间,渐渐消失不见。 他佈置妥当后,隐身密林,静候畜生到来。 畜生的行动十分迅捷,不过盏茶工夫,就有微不可辨的声音传来。 炎灷凝神细看,只看树林间,一只全身长毛,体态魁梧,似猿非猿的东西奔跃而来。 炎灷还想等他接近一点再突然发难,可畜生蓦然停住,戒备地看向炎灷躲藏的方向。炎灷神力高强,收敛气息后,即使神族高手也难以察觉,可这头畜生却似乎光凭鼻子嗅一嗅,就能嗅出危险。 既然已经被发现,炎灷也不再躲藏,走了出去。 畜生龇牙咧嘴地怒叫,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力大无穷,有撕裂勐虎之势,可是他遇见的是火神炎灷。炎灷轻弹中指,几团火焰飞出,畜生居然也有灵力,幻出几片绿叶把火焰挡住。 趁着火势被阻,畜生突然向上高高跃起,抓住一根籐条向上方荡去,转瞬间又抓住了另一根更高的籐条,只要再几荡,他就能翻越峭壁,消失不见,而炎灷还要召唤坐骑,这里又满是荆棘藤蔓,巨大的毕方鸟只怕连翅膀都难以搧动。 「吼吼——吼吼——」畜生在高空,对炎灷龇牙咧嘴,也不知道是在做鬼脸,还是在嘲笑炎灷。 炎灷冷冷而笑,「畜生毕竟是畜生!」话语未落,籐条上窜出几点萤火,化作火蛇,缠住畜生,烧着了他身上的长毛。 悬崖上垂下的籐条都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藤,畜生再不敢抓籐条,跃回地面,疯一般急速奔逃,比猎豹更迅捷,是神都难以企及的速度。可黑暗的山林中,他身上的火光犹如太阳一般耀眼,根本无处可藏。 炎灷哈哈大笑,不急不忙地追在他身后,「你用计来戏弄我,我就也让你尝尝被戏弄的滋味。」 畜生边逃,边幻出无数绿叶,试图用灵力灭火,可炎灷被尊称为火神,他的火岂会被轻易灭掉? 骨肉被炙烤,畜生痛得直拔身上的鬃毛,仰天嘶嗥,山林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嗥叫,各种动物都有。甚至立即就有鬣狗豺狼蹿出来,想要阻挡炎灷,可连炎灷的身都没近,就化为烤焦的黑尸。 炎灷这才明白兽王的称唿并不是虚妄之语,这头畜生的确能号令百兽,难怪他那么善于藏匿,因为山林中每一只兽、每一只鸟都是他的探子。 畜生因为火光在身,无处躲藏,又因为疼痛,速度越来越慢,渐渐被炎灷追上。炎灷撒出他的法器化灵火网,把畜生兜了起来,满面笑意地催动着烈火,畜生在火网里凄声惨嚎,却野性难驯,居然不顾焚骨烧肉的痛苦,挣扎着将手从火网里伸出,去攻击炎灷。 炎灷从没碰到在化灵火网中还敢反抗的神和妖,一时大意,被畜生的利爪抓到,手臂上五条长长的血痕。炎灷大怒,一手反转用力,打断了畜生的手臂,一脚用力踩在畜生的小腿,点点白色的火从他的足尖涔入畜生的肌肤,未伤肌肤分毫,却把畜生的脚筋慢慢烧断。 炎灷面容狰狞,嘶声说道:「我要把你的脚筋和手筋一点点烧断,再把你的骨头一点点烧燬,让你纵使化成灰都记住我炎灷的厉害。」 畜生虎目暴睁,怒瞪着炎灷,没有一点恐惧屈服。 炎灷烧断了畜生一只脚的脚筋,抬脚踩向他的手腕,就这一瞬间,畜生勐然全身发力,用头为兵器,撞向炎灷的胯下。 炎灷全身皆火,可唯独那里还有其他重要使命,不可能修炼出火,他急急闪避,畜生藉机在半空中一个翻滚,甩脱了火网,却似乎已没有太多力气,没翻多远,就重重坠向了不远处的草丛。 炎灷追过去,「看你往哪里逃——」话断在口中。 畜生带着草丛陷入地底,等炎灷赶到,已经不见畜生的踪影。 这是一个猎人捕捉黑熊的陷阱,里面有一只误入陷阱的小鹿,因为这几日山寨忙着准备进献奴隶,猎人没有时间来收取猎物,鹿的鲜血却引来了狼,它们不敢从上面进入,也不敢接近陷阱,就从侧面打洞进去偷吃。畜生竟然就利用这个人和狼无意中共同建造的地底洞窟又逃脱了。 「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炎灷用神识搜寻,却发现再搜不到畜生,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残余的鹿尸被撕成了几块,这头狡猾的畜生深谙野兽和猎人的斗智斗勇,猜到炎灷能在这里埋伏他,肯定是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指引着炎灷,所以他像有经验的猎人用动物的尿掩盖人的气味一样,竟然将死鹿的尸体撕裂,边逃边用鹿血涂抹全身,掩盖洩露行踪的「气味」。 炎灷的火灵千年炼造,风吹不散,水洗不掉,鹿血也绝对盖不住,但天生万物,相生相剋,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也相剋。 畜生满身是血地在地底钻爬,全身就会被黄土包裹,浸染了鲜血的黄土恰恰克制住了炎灷的火灵。也不知道畜生是懂得五行相剋,还是误打误撞,反正炎灷失去了畜生的踪迹。 炎灷气得一掌击出,乱飞的火焰将身周的野草烧为灰烬。 蓝阗领着众神赶来,听到炎灷气急败坏地咒骂要将畜生碎尸万段,知道炎灷又输了,都不敢多语。 等炎灷怒气稍平,蓝阗问明情况后,说道:「畜生一只手受伤,一只脚的脚筋被烧断,即使逃也逃不快,我们仔细搜,一定可以追到他。」 炎灷立即下令,搜遍每一寸土地,不放过任何异样。 如同蓝阗分析,畜生毕竟已经不良于行,逃跑过程中顾了头就顾不到尾,难免留下蛛丝马迹,虽然有复杂的地形做掩护,可追杀他的神不是一般的小神小妖,而是一群灵力高强的神将。 畜生用了各种方法,都没有办法彻底甩脱他们。 不眠不休地逃了七天,畜生已经精疲力竭。因为一直没有机会休息,他身上的伤也越发严重,被炎灷烧断脚筋的左腿疼得越来越厉害,每动一下,就犹如烈火在里面上蹿下跳,炙骨的疼痛。 畜生仰头看看眼前的千丈峭壁,翻过这座山就出了百黎。他在很多年前去过那里,也许逃到那里就能甩掉后面追着他不放的神将。 他深吸了一口气,拖着断腿向峭壁上攀缘,往日几个纵跃就能翻越的山峰,如今却只能一寸寸地挪动。 他抓住了一块凸起的岩石,胳膊上气力已尽,手一抖没抓牢,滚落下去,幸亏被横生的树枝挡了一下,才缓住坠势。畜生往下看了一眼,几块滚落的石头砸到地上,碎裂开,他若摔下去,肯定也会粉身碎骨。 不知道是伤还是累,他有些头晕,恨恨地吐出一口血水,继续挣扎着向峭壁上爬去。 靠着一只脚、一只手爬到峭壁顶端,他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身体软软地趴在山崖上,大口地吸着气,只想沉沉睡去。 山林中有夜枭啼叫,野狼哀嚎,它们的声音表明有外来者,炎灷他们又追上来了。 畜生用力支撑起身子,抬头看向对面的山崖,如果他的胳膊没有被打伤,脚筋没有被烧断,这么宽的悬崖他可以轻易翻越,可如今他全身是伤,连再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逃不掉了。 几百年间,他跟随着兽群无数次奔逃,已经看多了猎人如何捕杀他的同伴,在一次次生死挣扎间,他学会了各种各样求生的技能,可再兇勐的老虎只要受了伤,就能被猎人擒获。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着剧痛爬起来,四肢垂地,却只有一手一脚能真正用力,犹如受伤的狼一般匍匐着前进,走到了悬崖边。 他宁可从这个悬崖跳下去粉身碎骨,宁愿血肉被母狼撕去养育小狼,也不愿毛皮被剥下,变成猎人地上的坐垫,头颅被割下,变成猎人屋子的装饰。 他仰头看向苍天,墨蓝的天上,一轮皎洁的圆月,当空而照。 几百年间,他有无数同伴,死了一群又一群,丛林中,朝生暮死十分寻常,他从抢不到食物到今日统御山林,了无遗憾,可是这又是一个春天,让他狂躁困惑的春天…… 夜枭的叫声更尖锐了,他闭上了眼睛,纵身跃下。 随着身体的快速坠落,唿唿的风声从耳畔刮过,犹如一曲死亡的丧歌。也许因为失去了视觉,嗅觉异样灵敏,也许因为对生命还有留恋,空气中的每一种气味都能清晰地辨别:满溢的芳香,那是草木在开花繁衍;淡淡的腥甜,那是野兽为了哺育后代把猎物的尸体拖拽回巢穴;若有若无的奶香,那是才刚出生的小兽们的气味;还有一种陌生的味道无法辨认,顺着山风飘来,带着一点点清香、一点点暖意和一点点莫名的东西,让他的身体竟然焦躁发热。 他正困惑于山林里还有他无法辨认的气味,突然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传来,犹如银铃荡漾在春风中。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居然抓住了树枝,几百年早已形成的本能,身体自然而然地迅速一缩、一翻,挂在树上。 山涧中,怪石嶙峋,有一条潺潺溪水流淌,随着两侧山势的忽窄忽宽,溪水一处流得湍急,一处流得缓慢。一个青衫少女从山涧外走来,一手提着绣鞋,一手提着裙裾,踮着脚,在溪流中的石头上跳来跳去,她一边跳一边笑,粼粼月光就在她雪白的足尖荡漾,轻盈若水精,空灵似花妖。 那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山涧两边的崖壁上全是灼灼盛开的桃花,溶溶月色下,似胭霞、似彩锦,美得如梦如幻。青衣少女显然也是爱上了这方景緻,蹲在溪中的大石上掬了掬水,忽地站起来,拔下髮簪,散开青丝,解开罗带,褪去衣衫,光着身子扑通一声跳进溪水,像条鱼儿一般,在水里嬉戏游玩,一时潜入水里,一时跃出水面,一时就躺在水面上,哼着歌谣休憩,任由那满山涧的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温柔地亲吻她的身体。 风中那股陌生的气息越发浓烈,一些莫名的东西让他的身体悸动、燥热、却又兴奋、喜悦。 夜枭的叫声越来越凄厉,炎灷正循踪而来,畜生却恍恍惚惚,忘记了一切,眼前浑然天成的山涧月夜桃花图,犹如荒芜中的第一朵野花,大旱中的第一声春雷,让他心里一些陌生而熟悉的东西突然汹涌而出。 上百年来,每个春天,野兽们都会突然性情大变,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一对对野兽在一起,这个时候,即使和他最要好的伙伴也会对他龇牙怒嚎,警告他远离,毫不犹疑地离弃他。他不解、困惑,孤独地跑来跑去,四处查看,却越看越煳涂,他不明白那只漂亮神气的小鸟为什么站在自己精心搭建的巢前,张着彩色的尾巴,对另一只鸟低声下气地啼唱,邀请它住进自己搭建的巢;也不明白那只奸猾吝啬的红狐狸为什么会把自己冒死从村子里偷来的鸡送到另一只狐狸面前,一边不停地把鸡往前推,一边谄媚地又叫又跳,乞求它吃鸡;更不明白那头独来独往的白色老虎,为什么为了保护另一头老虎,就敢和几头大虎决斗,遍体鳞伤都不肯逃离。 孤寂、迷惑中,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就在前面的某个地方,一旦抓住他就会明白,明白它们为什么那么快乐,明白他自己是什么,明白春天的意义,明白自己为什么孤独,但无论他多么用力地探爪去抓,却总抓不住。 现在,他明白了,在这个生机盎然、万物滋生的春天,他就像山林中的无数野兽一样,看到一只母兽后,突然就明白了。 这个山涧中的少女,让他心灵中沉睡的一块甦醒。 他想把她抱到他树顶的巢,带到他山里的洞,像那只鸟一样啼唱着告诉她,他建造的巢穴是多么安全牢固,可以抵挡老鹰,可以保护她生的蛋;他想去捕捉最鲜美的兔子,奉送到她面前,把最肥嫩的胸脯咬下来给她,像那只红狐狸一样乞求她吃;他想围着山涧四处撒尿,在每一棵树、每一块岩石上都留下自己的气味,向所有野兽和猎人宣告这是他的领地,让她在这里自由地嬉戏捕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如果有人胆敢跨入他的领地,威胁到她,他就会和那头白老虎一样,与他们誓死决斗。 汹涌澎湃的念头犹如一道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空,他懵懂荒芜的心骤然而亮。 春天,原来这就是春天! 他仰天对月号叫,悠长高亢的叫声令山中所有的野兽都畏惧地趴下,山林骤然死一般寂静,却惊破了山涧中的安详静谧。潭水中的女子抬头看向山崖。因为距离遥远,只看到黑色的剪影,一头似狼似虎的野兽站在峭壁顶端,身后是一轮巨大的圆月,它昂头而啸,就好似站在月亮中,每根鬃毛都威风凛凛。 许是远在谷底,女子不见怕,反而轻声而笑,张开双手拍打着水面,扬起了漫天绯红的桃花,荡起了缤纷的晶莹水花,和着野兽的啸声,在桃花与水花中翩翩而嬉,一时起一时伏,一时盘旋一时落下,犹如在为野兽跳一曲月下桃花舞。 畜生悲伤地凝视了她一瞬,决然地回身,跃下悬崖,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向着远离山涧的方向行去,一路上不但没有掩盖行踪,反而时不时停下,侧耳倾听,确认炎灷他们已经远离了山涧,正追着他的踪迹而来。 在这个山花烂漫、莺飞蝶舞的春天,几百年的孤寂困惑消失了,可在他刚刚明白美丽的春天该做什么时,却无法再活到下一个春天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不被伤害。 註释: [1]毕方鸟:神话中的怪鸟。出现时常有火灾。《山海经?西山经》:「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第一部 第三章 误落尘网中 第3章 误落尘网中 二百年后,神农山。 神农山是神农王族居住的山,位于神农国腹地,共有四河九山二十八峰,最高峰紫金顶是神农王起居和议事的地方。 因为近年来神农王醉心医药,案牍文书等琐事都交由王子榆襄代理,榆襄是神农王唯一的儿子,神力低微,在神农族连前一百名都排不进,不过因为心地仁厚,行事大度,也颇得朝内臣子、各国诸侯拥护。 今日朝会完毕,榆襄没有下山,反而撇开侍从,乘坐骑悄悄赶往禁地草凹岭。 草凹岭在二百年前被神农王列为禁地,榆襄却显然驾轻就熟。 他让坐骑停在一处隐蔽的开阔地,分开荆棘荒草,抓着乱石,爬上悬崖。 崖顶有一座依着山壁搭建的茅屋,屋内无人。茅屋外,云雾缥缈,无以极目,不过丈许就是陡峭的悬崖,崖边斜斜生长着苍绿的松柏,参差错落,几只白耳猕猴抓着野果吃得津津有味,两只鹞子一前一后飞来,落在树梢,咕咕而鸣。 榆襄站在崖边,眺望着云海,静静等候,半晌后,对猕猴和鹞子说:「只怕我还在半空,你们这些傢伙就已经和赤宸通风报信了,怎么还不见他呢?」 猕猴啃咬着野果嬉戏,鹞子啄理着羽毛鸣叫,显然并不懂人语,不能回答榆襄,悬崖下却有语声传来,「我没闻到酒香,自然就跑得慢了。」 恰一阵风来,湿气愈重,云雾翻涌,犹如纱幔,笼罩四野,松柏飘摇,岩壁影绰,顿生天地凄迷之感。一道赤红如血的身影犹如骄阳,从云海掠出,飘飘荡荡地飞向榆襄,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却迅极快极。 待红影落定,云雾散去,只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懒懒而立,衣袍皴皱,头髮披散,浑身上下都流露着满不在乎,一双眼睛却异常锋利,以榆襄之尊,也稍稍低了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红衣男子就是榆襄等待的赤宸,看着榆襄空空的两手,嘟囔:「没有带酒,熘入禁地找我何事?」 榆襄笑道:「你若帮我查清一件事,我去父王的地宫里偷绝品贡酒给你。」 「你有那么多能干的下属,我能帮你做什么?」 「听闻炎灷贪图博父山的地火,把一座山峰做了练功炉,方圆几百里寸草不生,博父国民不聊生,可竟然一直没有官员敢向父王呈报。我想派一个神去查清此事,如果属实,立即奏明父王,责令炎灷灭了练功炉。事情不大,可你也知道炎灷的火暴性子,没有几个神敢得罪他,思来想去唯有你不怕他。」 赤宸叱了两声,一只白耳老猕猴跃上悬崖,恭恭敬敬地把几枚朱红野果捧到赤宸面前,赤宸一边抓起野果丢进嘴里,一边含含煳煳地说:「我是不怕他,可不表示我要去惹他。我和他的积怨已经够深,你也该知道师父把此处划为禁地,就是禁止炎灷和我接触,怕他一时控制不住杀了我。」 榆襄知道赤宸的性子吃软不吃硬,愁眉苦脸地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使出水磨功夫,「好兄弟,你就帮帮我。」 赤宸笑着摇摇头,「罢、罢、罢!我就帮你跑一趟博父山。」 见赤宸答应了,榆襄又不放心起来,「一切小心,只需悄悄查清传闻是否属实就行,其余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千万别和炎灷正面冲突。还有,你把头髮梳理梳理、衣袍整理整理,外面是人族聚居的地方,不比山上,你别吓着那些老实人……」 赤宸皱皱眉,将一枚野果弹进榆襄嘴里,纵身跃下悬崖,转瞬就消失在云海中,榆襄半张着嘴,愣了一瞬,笑嚼着野果离去。 博父国外的荒野上,赤宸脚踩大地,头望苍天,探查着过于充沛的火灵,感受着万物的挣扎哭泣,炎灷果然在此练功。 他并不觉得炎灷做错了什么,天地万物本就是弱肉强食,榆襄却心地过于良善,总喜欢多管闲事。不过,若没有榆襄多管闲事的毛病,星夜追他回神农山,也就没有今日的赤宸。 他收回了灵力,漫不经心地回首,却看到—— 西风下、古道旁,一个少女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衣,从漫天晚霞中款款走来。四野荒芜,天地晦暗,她却生机勃勃,犹如悬崖顶端迎风怒放的野花。 野风拂捲起她的发丝,她的视线在道路四周扫过,落到他身上时,她展颜而笑,那一瞬,夕阳潋流光,晚霞熙溢彩,烟尘漫漫的古道上好似有千树万树桃花次第盛开,花色绚烂、落蕊缤纷。 赤宸心底春意盎然,神情却依旧像脚下的大地一般冷漠荒芜,视线从青衣女子身上一扫而过,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准备赶回神农山。两百年来,他从一只野兽学着做人,最先懂得的就是狰狞原来常常隐藏在笑容下,最先学会的就是用笑容掩藏狰狞,他不想去探究她笑容背后的内容。 青衣女子却快步追向他,未语先笑,「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 他停住了步子,迟迟不说话,没有回身,却也没有离去,只是定定地望着天际的红霞,神情冷肃,眼中却透出一点挣扎。 少女困惑不解,轻拽住赤宸的衣袖一角,「公子?你不舒服吗?」 却不知道自己挽留的也许是一场杀身大祸。 也好,就看看她的真面目吧!在转头的一瞬,赤宸改变了心意,也改变了神情,笑嘻嘻地道:「我正好就是博父国人,姑娘……哦,小姐若不嫌弃,可以同行。」 「太好了,我叫西陵珩(héng),山野粗人,不必多礼,叫我阿珩就好了。」 赤宸盯着西陵珩,一瞬后,才慢慢说道:「我叫赤宸。」 阿珩和赤宸一路同行,第二日到达博父城,寻了家客栈落脚。 远处的博父山冒着熊熊火焰,映得天空透亮,不管白天黑夜都是一片纸醉金迷。 因为酷热,店里的伙计都没精打采地坐着,看到一男一女并肩进来,男子朱红的袍子泛着陈旧的黄,一副落魄相。伙计连身都懒得起,装没看见。 赤宸大唿道:「快拿水来,渴死了!」 伙计翻了个白眼,张开五指,「一壶干净清水五个玉币!」言下之意你喝得起吗? 赤宸也翻了个白眼,的确喝不起!却嬉皮笑脸地看着西陵珩。 这一路而来,他一直蹭吃蹭喝,西陵珩也已习惯,拿出钱袋数了数,正好五个玉币。 「光喝水不吃饭可不行。」赤宸很关切地说。 「那你有钱……」西陵珩的话还没说完,赤宸一手摊开,一手指指她耳朵上的玉石耳坠,「就用它们吧,虽然成色不好,换顿饭应该还行。」 西陵珩苦笑一下,把耳坠子摘下,放到赤宸掌心。 伙计手脚麻利地把玉币和耳坠收走,临去前,丢了赤宸一个白眼,见过无赖,可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伙计端上水和食物后,赤宸赶着先给自己倒了一杯,西陵珩却皱眉望着远处的「火焰山」。 赤宸慢慢地啜着杯中水,眯眼看着西陵珩,眸内精光内蕴,犹如一只小憩刚醒的豹子懒洋洋地审视着猎物。 西陵珩若有所觉,突然回头,却只看到赤宸偷偷摸摸地又在倒水。 赤宸见她发觉了,嘻嘻一笑,「喝吗?」把水杯递到西陵珩面前。 西陵珩好脾气地摇摇头,「你多喝点吧!」 西陵珩叫了伙计过来,「我听说博父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几十年前的博父国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博父山开始冒火,天气越来越干旱,水越来越少,人们为了争夺水天天打架,在这里水比人命贵!」伙计望了眼天际的火焰,嘆着气说:「老人们说博父山上的火焰是天神为了惩罚我们才点燃的,可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一个山羊鬍、六十来岁的老头背着三弦走进客栈,面色紫红,额头全是汗珠,颤颤巍巍地对伙计说:「求小哥给口水喝。」 伙计早已见惯这样的场景,不为所动地板着脸。老头佝偻着腰,对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哀求:「哪位客官赏口水?」 众人都扭过了头。 「您过这边来坐吧!」 老头忙挨到了桌边,西陵珩要给老头斟水,赤宸紧拽着水壶,不停地给西陵珩打眼色,暗示她已经没钱。西陵珩拽过来,他拉回去,只看水壶一会往左,一会往右,老头的眼珠子也一会左、一会右。 左右、左右…… 几圈下来,老头眼前金星乱冒,差点晕厥过去。 西陵珩用力打了赤宸一下,他才不情愿地松了手,老头也舒了口气,软软地坐下。 老头一杯水下肚,脸色渐渐好转,对西陵珩道谢,「多谢小姐活命之恩,小老儿身无长物,给小姐弹首三弦,讲段异闻,聊尽谢意。」他调了调琴弦,清了清嗓子,「正好刚才听到小姐询问博父山的火,小老儿就冒死说出真话。其实,博父山火不是惩罚凡人的天火,而是火神炎灷点燃的无名之火。因为博父山与地火相通,火灵充沛,炎灷为了淬炼自己的火灵,引地火而上,将整座山峰变作他的练功炉,附近的村子本来和睦相处,如今为了抢夺水,频频打架,壮年男子要么死于刀斧,要么腿断手残,稍有些门路的人都逃去他乡,剩下的都是些孤儿寡妇,还有那花草树木,无手无脚,逃也逃不了……」 赤宸打断了老头的话,满脸惊惧,「快别说了!非议神族,你不想要命,我们还要命!」 老头盯着西陵珩不语,似在祈盼着什么,半晌后,收起三弦,静静离去。 西陵珩遥望着「火焰山」,默默沉思。火好灭,炎灷却难对付! 炎灷是神族中排名前十的高手,传闻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若灭了他的练功炉,只怕真要用命偿还。 赤宸凑到西陵珩耳畔,低声说:「我看这个老头有问题。说是渴得要死了,却满头大汗,压根儿不像缺水的人,不知道安的什么鬼心眼。」 西陵珩点点头,「我看出来了,他不是人……不是一般的老人。」 老头是妖族,灵力不弱,可惜是木妖,天生畏火,想是看出她身有灵力,为救这里的草木而来,虽别有所图,居心却并不险恶。 趁着赤宸休息,西陵珩偷偷甩掉了他,赶往博父山。 因为地热,博父山四周都充满了危险,土地的裂缝中时不时喷出滚烫的热气,有些土地看似坚固,底下也许早已经全部融化。 西陵珩小心地绕开喷出的热气柱,艰难地走向博父山。右脚抬起,正要踩下,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急忙回头,看到赤宸被气柱烫到,摔倒在地上,她赶忙回去,把他扶起来,「你怎么来了?」 身后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滚烫的热气席捲而来,西陵珩立即用身体护住赤宸,抱着他滚开。 刚才她要一脚踩下去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滚滚蒸汽像一条白色的巨龙冲天而上,连坚硬的岩石都被击成了粉末。 西陵珩惊出一身冷汗,根本不敢去想如果她刚才一脚踏下去会怎么样。 赤宸搂着西陵珩,扭扭捏捏地说:「西陵姑娘,我还没成婚,你若想做我媳妇,我得先回去问一下我娘。」 「啊?」西陵珩心神不宁,没明白赤宸的意思,可看看自己压在赤宸身上,双手又紧抱着他,她立即红着脸站了起来,「我不是……我是为了救你。对了,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赤宸反问。 「我想灭……」西陵珩气结,「我在问你!」 「我也在问你啊!你先说,我再说!」 西陵珩早已经领略过了赤宸的无赖,转身就走,「你也看到了,这里很危险,赶紧回去吧。」 小心翼翼地行了一段路,看到一片坑坑洼洼的泥地,试探一下没什么危险,西陵珩正要跨入,又听到身后传来惨叫。 赤宸抱着被熔浆烫到的脚,一边痛苦地跳着,一边龇牙咧嘴地向她挥手。 「你怎么还跟着?不怕死吗?」 「见者有份,我也不多要,只要四成就够了!」 「见到什么,要分你什么?」 「宝贝啊!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难道不是去挖宝?」 「我不是去挖宝!」 赤宸摇头晃脑地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你可别想骗我,我精明着呢!」 到了这里,再回头也很困难,西陵珩无奈,只能走过去,「跟着我,别乱跑。」 赤宸连连点头,紧紧抓着西陵珩的袖子,一脸紧张。 因为赤宸的畏缩磨蹭,费了一会儿工夫,西陵珩才回到刚才的泥地。看到一个黄色气泡接一个黄色气泡从泥土中冒出,赤宸兴高采烈地要冲过去,「真好看!」 西陵珩一把抓住他,「这是地底的毒气,剧毒!」她暗暗庆幸,若不是被这个泼皮耽误,她已经走了进去。 西陵珩带着赤宸绕道而行。走了整整一天,终于有惊无险地到了博父山山脚。 热浪滚滚袭来,炙烤得身体已经快熟了,赤宸不停地惨唿,阿珩只能紧抓住他的手,尽量用灵力罩住他的身体,她自己越发不好受,幸亏身上的衣服是母亲夹杂了冰蚕丝纺织,能克制地火。 又走了一截,赤宸脸色发红,喘气困难,「我、我实在走不动了,你别管我,自己上山挖宝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跟你说了不是挖宝!」把赤宸留在这里,只怕不要盏茶工夫,他就会被火灵侵蚀到烟消云散。西陵珩想了一想,把外衫脱下。 赤宸还不愿意披女子衣裳,西陵珩强披到他身上,赤宸顿觉身子一凉,「这是什么?」 「你好好披着吧!」西陵珩勉强地笑了笑,她的灵力本就不高,如今没了衣衫,还要照顾赤宸,十分费力。 赤宸一边走,一边看西陵珩。她脸色发红,显然把衣服给了他后,很不好受。 赤宸走着走着,忽而嘴边掠起一丝诡笑,笑意刚起,竟然一脚踏空,摔到地上,西陵珩想扶他起来,他却一用劲就惨唿。 西陵珩摸着他的腿骨,问他哪里疼,赤宸哼哼唧唧,面色发白,显然是走不了路。 「我背你吧!」西陵珩蹲下身子。 赤宸完全不客气,嬉皮笑脸地趴到西陵珩身上,「有劳,有劳!」 西陵珩吭哧吭哧地爬着山,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灵力消耗过大,只觉得背上的赤宸越来越重,到后来,感觉她背的压根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小山,压得她要垮掉。 「你怎么这么重?」 赤宸的整个背嵴都已石化,引得周围山石的重量聚拢,压在西陵珩身上,嘴里却不高兴地说:「你什么意思?你要是不愿意背,就放我下来!我捨命陪你上山挖宝,你居然因为我受伤了就想抛弃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好重……」 「你觉得我很重?是不是我压根儿不该让你背我?可我是为了你才受伤的!你觉得我是个拖累,你巴不得我赶紧死了!那你就扔下我吧,让我死在这里好了!可怜我八十岁的老母亲还在等我回家……」赤宸声音颤抖地悲声泣说。 「算了,算我的错!」 「什么叫算你的错?」赤宸不依不饶,挣扎着要下地。 西陵珩为了息事宁人,只能忍气吞声地说:「就是我的错。」 西陵珩背着赤宸艰难地走着,又要时刻提防飞落的火球,又要迴避地上的陷阱,一路而来险象环生,好几次都差点丧命,赤宸却大唿小叫,还嫌她背得不够平稳。 西陵珩气得咬牙切齿,却又不能真不顾他死活,只能一边在心里咒骂赤宸,一边暗暗发誓过了这一次,永远不和这个无赖打交道! 好不容易爬到接近山顶的侧峰上,西陵珩放下了赤宸。 西陵珩满头大汗,浑身是土,狼狈不堪,赤宸却一步路未走,一丝力未费,神清气爽,干干净净。 西陵珩擦着额头的汗,忽觉哪里不对劲,这才发现聒噪的赤宸已经好久没有说过话,纳闷地回头,看到赤宸正盯着她,眼神异样地专注,简直霸气凌人,一副全天下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西陵珩心中一惊,觉得赤宸换了个人,「你、你怎么了?」 赤宸咧嘴而笑,觍着脸,抓着西陵珩的手说:「不如你做我媳妇算了,力气这么大,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手。」 还是那个泼皮无赖! 西陵珩懒得搭理他,甩掉他的手,仰头看着冲天的巨焰,感嘆炎灷不愧是火神,只是一个练功炉威力就这么大。她若灭了火,只怕很难逃过炎灷的追杀,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西陵珩拿出一个「玉匣」,看着像是白玉,实际是万年玄冰,两只白得近乎透明的冰蚕王从玄冰中钻出,身体上还有薄如冰绡的透明翅膀。 周围的空气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赤宸抱着胳膊直打哆嗦。 西陵珩把「玉匣」交给赤宸,「站到我身后。」 她运起灵力,驱策两只冰蚕王飞起,绕着火焰开始吐丝织网,随着网越结越密,西陵珩的脸色越来越红,额头的汗珠一颗颗滚落。 终于,巨大的冰蚕网结成,西陵珩催动灵力,把网向下压,火焰开始一点点消退,已经收进山口中时,地火一炙,又勐地暴涨,想要冲破冰蚕网,西陵珩被震得连退三步,差点掉下悬崖,幸亏赤宸一把抓住了她。 西陵珩顾不上说话,点点头表示谢意,强提着一口气,逼着冰蚕网继续收拢,火焰依旧没有被压下去,反而越涨越高,西陵珩的脸色由红转白,越来越白,身子摇摇晃晃。 她喉头一股腥甜,鲜血喷出,溅到冰蚕丝上,轰然一声巨响,冰蚕丝爆出刺眼的白光,红光却也暴涨,吞没了白光。火焰冲破冰蚕网,扑向西陵珩,西陵珩被热浪一袭,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此时,街道上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远处的博父山。 本来灿若朝霞的漫天红光被白网状的光芒压迫着一点点缩小,整个天际都变得黯淡起来,眼看着火光就要完全熄灭,可忽然间又开始暴涨,白网消失,火焰映红了半个天空。 就在火焰肆虐疯舞时,忽地腾起一道刺眼的白光,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扭转头、闭起了眼睛。 等众人睁开眼睛时,发现白光和红光都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变得难以适应地黑暗。 天空是暗沉沉的墨蓝,如世间最纯净的墨水晶,无数星星闪耀其间,袭面的微风带着夜晚的清爽凉意。 这是天地间最普通的夜晚,可在博父国已经几十年未曾出现过。 所有人都傻傻地站着,仰头盯着天空,好似整个博父国都被施了定身咒。 过了很久,地上干裂的缝隙中涌出了水柱,有的高,有的低,形成了美丽的水花,一朵又一朵盛开在夜色中。不耀眼,却是久经干旱的人们眼中最美丽的花朵。 看到水,突然之间,街道上的人开始尖叫狂奔,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互相拥抱,老人们泪流满面,用手去掬水放入口里,孩子们欢笑着奔跑,在水柱间跳来跳去。巨人族的孩子拿起石槽,凡人的孩子拿起木桶,把水向彼此身上泼去,边泼边笑。 西陵珩从昏迷中醒来时,看到了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宁静美丽。 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哪里,「火灭了,火灭了!」她激动地摇着昏迷的赤宸,赤宸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惊异地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火了!你灭了山火?」 西陵珩狐疑地盯着赤宸,「我不知道是谁灭的火,也许是你。」 昏迷前的一刻,明明看到冲天火舌席捲向她,她以为不死也要重伤。 赤宸立即跳起来,豪气干云地拍拍胸口,「就是我!我看到两只胖蚕要被火吞掉,就灌注全身灵力,把手里的盒子扔出去,山火被我的强大灵力灭了!」赤宸似乎想到待会儿下山,会受到万民叩谢,一脸陶醉得意。 他抢功般的承认反倒让西陵珩疑心尽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来是误打误撞,这人连冰蚕王都不认得,把地火叫山火,也不知道从哪里偷学了一点乱七八糟的江湖法术,就以为自己灵力高强。 赤宸不满地说:「你笑什么?」 西陵珩笑吟吟地说:「你忘记这山火是谁的了吗?这可是炎灷点的火,火神炎灷的脾气可是比他的火更火暴,他只需轻轻弹一下指头……」西陵珩盯着赤宸,「就可以把你烧成粉末!」 赤宸打了个寒战,神色惊惧不安,哼哼唧唧地想推卸责任,「其实我当时已经吓煳涂了,看到火突然蹿得老高,扔了盒子就跑,摔了一跤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西陵珩看到这个无赖也终于有了吃瘪的时候,大笑着推着他往山下冲,边沖边大叫,「灭火英雄来了!」 赤宸紧紧抓住西陵珩的手,脸色发白,「别,别乱叫,我可没灭火。」 西陵珩笑得前仰后合,依旧不停地吼,「灭火英雄在这里!」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跪倒在他们面前。 西陵珩用力把赤宸推进人群,走到众人面前,气壮山河地说:「是我灭的火。」她朝赤宸眨了眨眼睛,逗你玩的,胆小鬼! 所有人都朝西陵珩泼水,她一边躲,一边快乐地笑起来,「你们记住了,我叫西陵珩,如果有人来问你们是谁灭掉的火,你们就说是西陵珩。」 沉浸在狂喜中的人们边泼水边笑着叫:「西陵,西陵,是西陵救了我们。」 挤在人群中的赤宸沉默地看着边躲边笑的西陵珩,眼眸异样黑沉,唇边的懒散笑意带出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温暖。 第二日清晨,赤宸醒来时,西陵珩已不知去向。 伙计笑嘻嘻地拎了一壶水给赤宸,「西陵姑娘已经走了,今日没有人给你买水,不过现在博父国的水——免费喝!」 赤宸接过水壶,淡淡道谢。 伙计一愣,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和昨日截然不同。 天空中传来几声鸟鸣,没有人在意,赤宸却立即站起来,推开窗户。 碧蓝的天空上,凡人的眼睛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不留意就会忽视,可他能看到,那是一只巨大的毕方鸟,鸟上坐着号称掌握天下之火的炎灷。 赤宸十分意外,他想到了炎灷会动怒,却没有料到他竟然震怒到不顾身份,亲自来追杀灭他练功炉的西陵珩。西陵珩若被他追上,必死无疑。 赤宸立即放下杯子,提步离去,看似不快,却很快就消失在原野上。 第一部 第四章 只因前缘误 第4章 只因前缘误 一个月后,闽水岸边。 碧草清浅,杏花堆雪,一轮红色的夕阳斜卧于江面,漫天霞光,照得半江金红半江碧绿。江上船只来来往往,一艘乌篷船泊于渡口。 船家吆喝了几声,抽掉舢板,正要离岸。 「等等!船家等等!救命,救命啊!」一个青衣女子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叫。 船家正在犹豫要不要停,看到一个红袍男子追在青衣女子身后,凶神恶煞般地喊:「站住,你给我站住!」 船家摇头喟嘆,世风日下,世道险恶啊! 他把船桨缓了一缓,等青衣女子跳上船,立即用力开始摇桨,船儿开得飞快,可红衣男子竟然赶在最后一刻,堪堪跃上了船。 青衣女子哭丧着脸,拼命往人群里躲。 红衣男子用力拽住青衣女子,「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船家悄悄伸手去摸藏在船底的砍柴刀。 「西陵姑娘,救命大恩实在无以为报,就让我以身相许吧。」 红衣男子一脸赤诚,青衣女子满脸沮丧,船家的刀定在半空。 红衣男子回身看船家,「你拿刀做什么,我们又不是不付钱?」 说着丢了一朋贝币到船家怀里。 青衣女子刚想熘,又被红衣男子抓住,「我们下船后可以找一个客栈投宿,仔细商讨一下我们的终身大事。」 青衣女子似乎已经再没任何力气反对,抱着包裹一屁股坐下。 红衣男子则蹲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你看,我长相英俊,家底丰厚,灵力高强,是千里挑一的好男儿……」 全船的人都盯着红衣男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怎么都不能把听到的话和眼前的人对应起来。 「再说了,我们俩搂也搂了,抱也抱了,荒郊野岭中,你的整个背都紧紧地依靠着我的胸膛,我们身子贴着身子……」 全船的人都盯向青衣女子,神色鄙夷,怪不得无赖找她,原来是自甘堕落。 「是你的胸膛压着我的背,不是我的背靠着你的胸膛!」青衣女子铁青着脸怒叫。 那有区别吗?全船的人越发鄙夷地盯着她。 「他受伤了,我在背他……」在万众齐心的鄙夷目光中,青衣女子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再没有勇气去看众人的表情,仰头向上,一脸无语问苍天。 船行了一路,红衣男子絮叨了一路,船都还没靠岸,青衣女子就跳上岸,又开始狂跑。 红衣男子回头看了看天际,似在查探确定什么,一瞬后,也跳下了船,追着青衣女子而去,「站住!站住!你给我站住!」 船家摇头喟嘆,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青衣女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客栈,刚坐下,红衣男子也跟了进来,坐到她对面。 青衣女子恶狠狠地叫了一桌子菜,然后指着红衣男子对伙计说:「我没钱,他付账。」又立即把一碗水塞到红衣男子手里,「你说了一天也该口渴了,喝些水。」 青衣女子是西陵珩,红衣男子自然就是她在博父国郊外碰到的无赖赤宸。 西陵珩灭了博父国的火后趁夜逃走,可当日傍晚就又遇到了赤宸,赤宸对她感恩戴德,说她救了他,救了他哥哥,救了他弟弟,救了他侄儿,救了他侄儿家的狗,救了那只狗没逮住的耗子……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救了他们全家,救了整个博父国,他身为昂藏男儿一定要知恩图报,恰好两人已经肌肤相亲,又十分投缘,他就只好牺牲自己,以身相许。 刚开始,西陵珩只当是玩笑,在被追着乱跑了一个月后,她已经明白这不是玩笑,这是一个疯子最执着的决定。 赤宸喝完一大碗水,刚想说话,西陵珩眼明手快,立即把一个大鸡腿塞到赤宸嘴里,「乖!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再讨论你以身相许的问题。」 喧闹的客栈勐地一静,人们的视线齐刷刷地扫向他们这边,寻找说话的人。 西陵珩也随着众人东张西望,装作那句话不是她说的。 众人看了他们几眼,继续议论着旱灾。「少昊」两字突然跳入西陵珩耳朵,引得她也专注聆听起来。 今年天下大旱,灾情最为严重的是神农国和高辛国的交界处,走投无路的灾民聚众暴乱,连神族都敢杀害,高辛王震怒,大王子少昊主动请缨,去镇压暴民。 一千八百年前,少昊就已名动天下。传闻他一袭白衣,一柄长剑,凭一己之力逼退兵临城下的神农国十万大军,绝代风华令天下英雄竞相折腰,可他如暗夜流星,一击成名之后就消失不见,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没有在尘世中出现。 千年以来,少昊已经变成了一个传说。据说少昊喜欢酿酒弹琴,他酿的酒能让活人忘忧、死人微笑;他弹的琴能让大地回春、百花盛开。少昊还喜欢打铁,高辛族是最善于锻造兵器的神族,这世上一大半的兵器都出自高辛族的工匠之手,而高辛族最好的铁匠是少昊,他神力高强,锻造的每把兵器都是绝世神兵,但他不知何故,总是兵器一出炉就销毁,以至于世间无人见过少昊锻造的兵器,可神族仍然坚定不移地相信少昊是最优秀的铸造大师。 说话的男子看衣饰应是高辛人,语气中满是对少昊的敬仰,他说得兴起,竟然忘记了这里毕竟是神农境内,难免很多神农人听得刺耳,讥嘲道:「满嘴假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客栈内的神农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少昊,一会儿说从未听闻神农派大军攻打过高辛,绝不相信少昊能凭一己之力逼退我们的十万大军,肯定是高辛人吹嘘;一会儿说少昊压根儿不如炎灷,只怕他见了炎灷立即要讨饶。 「高辛人真是可笑!少昊如果真那么厉害,怎么不见他去参加王母的蟠桃宴?除了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战役外,他还赢过大荒内的哪位成名英雄?我们的炎灷可是在蟠桃宴上连胜百年,打败了无数高手!」 「我看少昊是压根儿不敢见炎灷。说什么英雄,就是个胆小如鼠的狗熊!」 「就是,就是!什么最好的铸造师,只怕见了炎灷要立即跪地求饶。」 众人越说越难听,西陵珩忽而手一颤,碗被摔到地上。「砰」的一声,说话声停止,大家都循声看来。 西陵珩一边手忙脚乱地擦着裙上的污渍,一边笑着问刚才说话的神农少年,「你见过少昊打造的兵器吗?」 「当然没有!」 「你既然没见过少昊打造的兵器,怎么知道他不是最好的铸造师?又怎么能说他胆小如鼠,不是炎灷的对手?」 少年不屑地反问:「那你见过吗?」 西陵珩一扬下巴,「我当然……」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去,「我当然也没见过!」 少年冷笑,「你既然没见过少昊打造的兵器,又凭什么说他是最好的铸造师?又怎么知道他不是胆小如鼠,害怕炎灷?」 满堂人都附和、嘲笑。 西陵珩咬唇不语。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传说也许不尽实,可大荒人还不至于凭空虚贊少昊。」 众人都闻声看向店堂的角落,是一个背着三弦、长相愁苦的山羊鬍老头,老头站起,朝西陵珩和赤宸欠了欠身子。 原来是博父城中见过一面的老头,西陵珩点头回礼,赤宸却只是抱臂而笑。 少年叫道:「老头,到这边来把话说清楚了,若有一分不清楚,休怪我们无礼!」 老头走到店堂中央,不客气地坐下,边弹三弦,边说道:「虽然大荒内有句俗语『一山、二国、三王族、四世家』,可如今天下三分,神农、高辛、轩辕三国鼎立,好事者排名神族高手,也只提三王族的子弟……」 满堂人都专注聆听,赤宸却一边吧嗒着嘴啃鸡腿,一边用油手拽拽西陵珩:「什么一二三四,乱七八糟地在说什么?」 众人都瞪他,老头笑道:「这句话说的是神族内的几大力量。三王族众所周知,神农、高辛、轩辕。一山指玉山,二国指华胥国、良渚国,四世家是赤水、西陵、鬼方、涂山。论来歷,他们都比三大王族只早不晚,只不过一山遗世独立,二国虚无缥缈,四世家明哲保身,所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常常忘记了他们。」 赤宸点点头,还想再问,西陵珩轻按住他手,附在他耳边低声说:「这些事情若要讲清楚,只怕要讲几日几夜,先听他说什么。」 赤宸促狭地捏了捏西陵珩的手,弄得西陵珩满手油腻,西陵珩蹙眉噘嘴,狠狠瞪了赤宸一眼,忽而抿唇一笑,把油腻的脏手在他衣袖上用力抹着。 赤宸心中一荡,低声问:「好媳妇,你好像知道的秘闻挺多,你姓西陵,是和西陵世家有什么关系吗?」 「算是有点吧,我与他们有血缘关系,不过我可不是西陵世家的正支,所以才被你欺负得乱逃!」阿珩在赤宸额头上敲了一下,又立即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别闹,听老头说什么。 「……少昊小时痴迷打铁,常常混入民间铁匠铺子,偷学人家的技艺。可这打铁的手艺可不是看出来的,而是千锤百炼敲打出来的,少昊就隐居乡里,开了一家铁匠铺子,为妇人打造厨具,给农人打造农具,因为东西实在是打得好用,七里八乡都喜欢来找他。少昊做了好几年铁匠,那些麻烦他修补农具的乡亲没一个知道他是少昊,直到六世高辛王病重,神农国趁机大兵压境,神族寻访到铁匠铺,乡亲们才惊闻。高辛的神族们喜欢谈论少昊脱下短襦,扔下铁锤,穿起王袍,拿起长剑,孤身逼退神农十万大军的故事,可对高辛百姓而言,他们更喜欢讲述少昊打铁的故事。」 山羊鬍老头饮了一杯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大概因为身份被识破,少昊再没有回去过,可当地却改名叫铁匠铺,一则纪念铁匠少昊,二则因为少昊在时,但凡来求教打铁的人,他都悉心指点,以至当地出了无数技艺非凡的铁匠,铁匠铺子林立,人族的贵族都喜欢去那里求购贴身兵器,以显身份,在座几位小哥随身携带的兵器看着不凡,只怕就有铁匠铺的。」 几个少年神情怔怔,下意识地按向自己引以为傲的佩剑,老头微微一笑,「高辛国重礼,等级森严,贵贱严明,少昊却以王子之尊为百姓打造农具,又悉心指点前去求教的匠人。上千年来,少昊看似避世不出,可高辛国内处处都有他惩恶锄妖、帮贫助弱的传闻。这次镇压旱灾暴民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别的神避之唯恐不及,少昊却主动请缨,可见他绝非胆小怕事之徒。小老儿看几位小哥的装束像是要远游,刚才的话在神农说说没什么,可千万别一时气盛在高辛说,高辛百姓十分敬重少昊,只怕会激起众怒。」 神农少年们面色难看,老头话锋一转,「讲到旱灾,不得不赞几句神农的大王姬云桑,神农、高辛都受灾严重,可王姬体恤百姓,处处为百姓尽力,如今只有天灾没有人祸。高辛却因为王子中容处理不当,激起民暴,当地的神族官员被打死,现在幸亏少昊主动请命去平乱,否则这场人祸只怕更胜天灾。」 神农少年们这才觉得颜面挽回,神色好看起来,避开少昊不谈,只纷纷真心赞美着云桑。 西陵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似喜似忧。 赤宸也神思恍惚,忽而皱了皱眉,起身快步出去,站在旷野中,凝神倾听。 西陵珩为了逃避他,一次次临时改变行程,也一次次无意识地躲开了炎灷,可炎灷似乎察觉了什么,这次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看来光逃不行,得另想解决办法。 赤宸回去时,西陵珩问道:「你出去做什么?」 赤宸咧嘴笑着,扭扭捏捏地说:「我突然想起终身大事还是要听听爹娘的意思,所以刚才立即託人传口信给家里,让他们尽快赶来见见你。」 西陵珩刚喝了一勺热汤,闻言一口气没喘过来,差点被呛死。 手无力地指着赤宸,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西陵珩和赤宸吃完饭,订了相邻的房间歇息。 晚上,西陵珩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一直想着刚才听到的话,高辛少昊前去平乱。再想到疯子赤宸,她打了个寒战,决定立即离开,折道去东南,去看看这个她自小听到大的高辛少昊究竟什么样子。 为了甩掉赤宸,她决定半夜动身。 熬到夜深人静时,西陵珩背着包裹蹑手蹑脚地熘出客栈。 走着走着,总觉得不对劲,她停住脚步,勐地从左面回头,没有人,勐地从右面回头,没有人。放心地嘆了口气,微笑地回过头,眼睛立即直了。 赤宸就站在她前面,正一脸纳闷,探头探脑地向她身后看,好似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他凑到西陵珩耳边,压着声音,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有歹徒跟踪我们吗?」 西陵珩深吸口气,用手遮住脸,埋头快步走,不去看赤宸,生怕自己忍不住杀了这个无赖。 赤宸跟在她身边,唉声嘆气地说:「有一件事,实在很愧疚,刚收到家里长辈的信,让我去办点事情,恐怕要离开几天。」 西陵珩立即拿下手,喜笑颜开,「没事,没事,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海,心怀五湖,功在千秋,德标万世,生前死后名,慷慨就义……呃……总而言之大事为重!」 赤宸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脸上却愁眉苦脸,「可我想了想,办事固然重要,报恩也很重要……」 西陵珩立即表情十分沉痛,拍着赤宸的肩膀,「我其实心里很捨不得你,只是大事为重,大事为重!」 赤宸满脸感动,握住西陵珩的手,「阿珩,既然你如此捨不得我,我还是留下吧!」 西陵珩眼皮子、嘴角都在抽搐,「你真的要留下来?」 「真的要留下来!」 「真的?」 「真的!为了西陵姑娘,我愿意……」 西陵珩勐地一拳击打到赤宸脸上,赤宸砰一声昏倒在地。 西陵珩蹲下,一边得意地拍拍赤宸的脸颊,一边冷笑着说:「臭小子!咱们还是后会无期吧!」 她背上包裹,只觉全身轻松舒畅,蹦蹦跳跳地走了一段路,越想越觉得不妥,万一有坏人经过?万一有野兽路过?万一…… 只能匆匆返回,可地上已经没有昏迷的赤宸。 她大惊,四处查看,一抬头,看见大树上写着一行字。 「好媳妇,咱们后会近期!」字旁边画着一个咧嘴而笑的红衣小人。 西陵珩气得一脚踢向红衣小人,「哎哟」一声惨唿,痛得龇牙咧嘴,抱着脚狂跳。 两日后,西陵珩进入了高辛国。 河流都已干涸,田地颗粒无收,尸横遍野,戾气深重。西陵珩心情沉重,却无能为力,这并非人祸,而是天劫,即使神也不能逆天而行。 她不想再看这人间惨象,避开了人群聚集的大路,专拣深山密林走。 走了一整天,正想寻觅地方歇脚时,听到宏厚激昂的鼓声。西陵珩循着鼓声而去,渐渐听到了嘹喨的歌声,人群的欢唿声。 西陵珩不禁微笑着加快步伐,可当她走进古老的村落,看见的却不是什么欢喜的一幕,而是令她震惊的残忍。 两个盛装打扮的少女躺在祭台上,一个少女被开膛破肚,已经死亡,戴着面具的祭师一手拿着鲜血淋漓的匕首,一手握着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载歌载舞,另一个少女紧闭着双眼,嘴唇不停地翕动,不知是在吟唱,还是在祈祷。 西陵珩曾听说过一些部族用人来祭祀天地,祈求天地保佑。这是当地的风俗,并不是她能改变的,可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鲜花般的女子惨死在她面前,她做不到。 西陵珩用灵力捲起无数树桩,祭台四周的人纷纷躲避,她趁乱救走了祭台上的少女。 少女叫索玛,是族中最聪慧的少女,被选为大战前的祭品,用来祈求战争胜利。 西陵珩问:「你们是要对抗少昊率领的军队吗?」 索玛说:「我不知道那些神族的名字,我只知道他们帮着贵族欺压我们,截断河流,不给我们水喝,都是大恶棍。」 西陵珩不禁为少昊说话,「这次来的神和以前的不同,他肯定会想办法为你们调配水源,绝不会偏袒贵族,你们不用誓死反抗。」 索玛沉默了半晌,忽而笑道:「你是一个好神,我相信你!等天黑了,我就悄悄回家,告诉阿爸。好姐姐,我看你能让木头树叶听你的话,你修炼的是木灵吗?」 西陵珩点点头。 索玛看天色将黑,去山林里捡枯枝和野菜,要为西陵珩做晚饭。 西陵珩让她不要忙碌,可索玛说:「你救了我,我一无所有,这是我唯一能报答你的方式,不管你吃还是不吃,我都要为你做。」 索玛以凹石为釜,做了一釜半生不熟的野菜汤,用两个竹筒各盛了一筒,自己先喝了半筒,抬头看向西陵珩,眼神楚楚可怜。 西陵珩不忍拒绝,也跟着索玛喝起来。 野菜汤喝完,西陵珩觉得头晕身软,灵力凝滞,「你给我吃了什么?」 索玛淡淡地说:「一种珍稀的山菌,长在雷火后的灰烬中,我们人族吃着没事,可你们这些修炼木灵的神族不能吃,吃了就全身力气都使不出来,变得和我们一样了。」 西陵珩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为什么神族既瞧不起人族,又忌惮人族,不仅仅是因为人族数量庞大,更因为天地万物相生相剋,老天早赐给了人族克制神族的宝贝,只要他们善于使用,神族并非不可战胜,就如堤坝能拦截奔腾的湍流,可一窝小小的白蚁,就能让坚不可摧的堤坝崩毁。 西陵珩默默地看着索玛,索玛不敢面对她清亮的双眸,拿起根木棍,索性把她敲晕。 第二日清晨,西陵珩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捆绑在昨日索玛躺过的祭台,她的灵力仍然一分都使不出。 鼓声敲得震天响,戴着面具的祭师们围着她一边吟唱,一边跳舞,匕首的寒光耀花了她的眼睛。 索玛对她说:「你是比我更好的祭品,你的鲜血不仅仅能祭祀天地,还能让所有人族战士明白神族没什么了不起!」 祭师们吟唱着古老的歌谣,一边跳舞一边走近她。 按照祭祀礼仪,祭师们会割开西陵珩四肢的经脉,让鲜血通过祭台的凹槽落入大地,这叫慰地,最后再将她的心脏掏出,奉献给上天,这叫祭天,通过慰地祭天可以换取自己所求。 她的手腕和脚踝被割开,因为刀很快,西陵珩并没有觉得痛。 随着鲜血的流失,灵力也汩汩地飘出,西陵珩真正意识到死亡在靠近,她一边在恐惧中做着最后的挣扎,一边生出荒谬的感觉,她真要死在几个普通的人族祭师手中? 鲜血浸透了祭台,西陵珩没有力气再挣扎,也放弃了挣扎,用最后的力气眷恋地看着头顶的碧蓝天空,娘亲、爹爹、哥哥……一身红衣的无赖赤宸竟然也浮现在眼前,她不禁苦笑,臭小子,我说了是后会无期! 祭师用力把匕首插进西陵珩的胸膛,西陵珩身子骤然一缩,眼睛无力地看着天空,瞳孔在痛苦中扩大,蓝天在她眼中散开,化成了无数个五彩缤纷的流星,她的意识随着无数个流星飞散开,飞向黑暗。 就在她要被捲入永恆的黑暗时,她的身体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抱了起来。 清露晨流般的气息,漱玉凤鸣般的声音,「对不起,阿珩,我来晚了!」 有神族战士高声请示,「殿下,要将这些暴民全部诛灭吗?」 「他们只是为了让族人活下去,罪源不在他们,放他们回村子。」 男子的声音隐含悲悯,男子一边用灵力将阿珩的灵识封闭,一边在她耳畔说:「阿珩,我是高辛少昊。」 少昊,她心心唸唸想见的少昊……西陵珩极力想睁开眼睛,意识却消失在黑暗中。 傍晚时分,一身红衣的赤宸脚踩大鹏从天而降。 泣血残阳下,被无数鲜血浸染过的古老祭台有一种庄严夺目的美丽。 空气中飘荡着丰沛的灵力,却是宣告着灵力拥有者的噩耗。 赤宸走到祭台前,以一种舒服的姿势趴躺在仍旧新鲜的血液中,闭起眼睛,在鲜血中收集西陵珩的气息,再把自己的灵力通过大地和植物伸展出去,搜寻着她生命的踪迹。 从天色仍亮到天色黑透,他耗用了全部灵力,反覆搜寻了很多次之后都没有发现半丝她的气息。 她真的死了! 没想到一句戏言竟成真,他们真的后会无期! 他像抚摸恋人一样,轻轻抚摸着祭台,任由鲜血浸染在他的指间颊边,嘴里却冷嘲道:「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死在炎灷手里。」 赤宸翻了个身,看到树梢头挂着一轮圆月,他想起了第一次遇见西陵珩时也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忽然间,他觉得疲惫不堪,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疲惫,甚至对人世的厌倦。 他闭上眼睛,在她的鲜血中沉沉睡去。 半夜时分,赤宸醒了,鼻端瀰漫着腥甜的血腥味。 他双手交握,放在头下,仰躺在祭台上,望着那轮圆月寂寂而明,一时间竟生出了无限寂寞,为什么老天要让他在博父国外与她重逢? 他闭着眼睛,低声说:「西陵珩,早知如此,不如不再相遇!」 灵力沿着她鲜血流淌过的路源源不断地涌入地下,整个村子的树木都开始疯长,覆盖了道路,圈住了院墙,封死了门窗。睡梦中的人们惊醒时,惊恐地发现整个屋子都是绿色的植物,它们仍然在疯狂地生长,看似柔嫩的植物,却有着生生不息的力量,挤裂了柜子,扭碎了凳子,缠绕住每一个人的身体,不管男女老幼。 凄厉的惨叫声在山里此起彼伏地传出,无数山鸟感受到了恐怖,尖声鸣叫着逃向远处,宁静的山村好像变成了魔域。赤宸只是枕在西陵珩枕过的位置上,懒洋洋地笑看着天空。 惨叫声渐渐消失,山谷恢復了宁静,整个村子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只有茂密的植被郁郁葱葱。 他跃到鹏鸟背上,大鹏振翅高飞,身影迅速消失在天空。 月色下,整个祭台连着四周的土地都被密不透风的草木覆盖,从上往下看,倒像是一个绿色的巨大坟茔。 第一部 第五章 如有意,慕娉婷 第5章 如有意,慕娉婷 在大荒的西边有一座秀丽的山峰,叫玉山[1]。玉山是上古圣地,灵气特殊,任何神兵利器只要进入玉山就会失去法力,是永无兵戈之争的世外桃源。所有执掌玉山的女子都恪守古训,不入红尘、远离纷争。歷次神族争斗中,超然世外的玉山庇护过不少神和妖,就连神农和高辛两个上古神族都曾受过玉山恩惠,因而,玉山在大荒地位尊崇,就是三王也对其礼让三分。 执掌玉山的女子被尊称为王母,因玉山在西,世人也常称西王母,王母每三十年举行一次蟠桃宴,邀天下英雄齐聚一堂。这几日,又是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宾客从八荒六合赶来赴宴,玉山上客来客往煞是热闹。 赤宸一身红袍,大步从瑶池边走过,神情冷漠,目光锐利。 瑶池岸边遍植桃树,花开千年不落,岸上繁花烂漫,岸下碧波荡漾,花映水,水映花,岸上岸下,一团团、一簇簇,交相辉映,缤纷绚烂。 一阵风过,桃花瓣犹如急雨,簌簌而落,轻拂过赤宸的眉梢、脸颊、肩头,他的步子渐慢,看着漫天花雨,目光变得恍惚迷离,氤氲出若有若无的哀伤。 他的视线随着几片随风而舞的桃花瓣,望向了远处——淼淼碧波,烟水迷濛,十里桃林,九曲长廊,朱红色的水榭中,一个青衣女子倚栏而立,手中把玩着一枝桃花,低头撕扯桃花蕊,逗弄着瑶池中的五色鱼。 赤宸的心骤然急跳,大步而去,一边快步疾走,一边张望着青衣女子,可隔着重重花影,那抹青影若隐若现,总是看不真切,等他奔到水榭处,已经不见青衣女子。 他急切地四处查看,阵阵清脆的笑声从桃花林内飞出,赤宸飞奔而去,一群少女正在嬉闹,有穿青衫的,赤宸伸手欲抓,「阿珩!」 少女娇笑着回头。 赤宸的手停在半空,不是她! 碧波廊上的身影几乎一模一样,一时间昏了头,竟然以为是阿珩,可阿珩已离世两年,剎那的心跳竟只是斜阳花影下的一场幻觉。 他神情怅然,转身而去,瑶池边的映日红桃开得如火如荼,可漫天缤纷在他眼里都失去了色彩,透着难言的寂寥。 桃花林内,两位女子并肩而行,从外貌看上去,年龄差不多,实际却是两个辈分。一位是神农国的大王姬云桑,一位就是玉山王母。 传说玉山之上宝贝无数,云桑好奇地问王母玉山到底收藏了些什么神兵宝器。 王母毫不避讳云桑,详细地一一道来。 云桑出身上古神族,家学渊源,王母所说的神器她都听闻过一二,可位列神兵之首的兵器却从未听过,居然是一把没有箭的弓。 云桑问王母,「只听闻盘古大帝有一把噼开了天地的盘古斧,从未听闻过盘古弓,难道这世间竟没有一支箭可配用?既无箭,那要弓何用?」 王母性子严肃,不苟言笑,对云桑却十分和蔼,温和地说:「这把弓并不是用来杀戮,而是用来寻找。太祖师父的残存手稿上说盘古大帝噼开天地后,因为忙于治理这个天地,失去了心爱的女子,盘古大帝为了再次见到她,于是穷极心思,打造了这把弓。据说把弓拉满,只要心里唸着谁,不管距离多么遥远,不管他是神是魔、是生是死,都可以再次相聚。 「怎么相聚呢?难道这把弓能指明寻找的方向?」 「不知道。据说当年伏羲大帝仙逝后,女娲大帝因为相思难解,曾上玉山借弓,可是拼尽全部神力,满弓射出后,连对伏羲大帝的一丝感应都没有,更不要提相聚了。」 云桑虽然稳重,毕竟少女心性,一听立即生了兴趣,感嘆道:「原来女娲大帝也像普通女子一般,会因为相思而无计可施。只是盘古大帝神力无边,无所不知,怎么会找不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呢?」 「不知道。」 「盘古大帝铸成弓后和他心爱的女子相聚了吗?」 王母笑道:「我怎么知道?你这孩子别较真了!太祖师父只是根据传闻随手记录,究竟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也许压根儿就是一段穿凿附会的无稽之谈。」 赤宸听到这里,分开桃树枝丫,走了过去,「我想要这把盘古弓。」 王母心内暗惊,她居然没有察觉到他在近处,语气却依旧温和,「这是玉山收藏的神器之首,不能给你。」 云桑赶在赤宸开口前,抢着说:「王母,这次蟠桃大会用来做綵头的宝贝是什么?」又对赤宸说:「你若想要神器,到时候去抢这个宝贝。」 「肯定不是盘古弓,不过也是难得一见的神器。」王母打算离去,「轩辕王姬第一次来玉山,我还要去见见她,你们随意。」 云桑少时曾跟随轩辕王后缬(xié)祖学过养蚕纺纱,与轩辕王姬轩辕妭(bá)朝夕相伴过十年,感情很好,喜道:「原来妭妹妹也来了,我都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待会儿就去找她叙旧。」 云桑看王母走远了,对赤宸半是警告、半是央求地说:「我知道你一向无法无天,任性而为,不过这里不是神农山,你可千万别乱来,否则出了事,谁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赤宸笑了笑,打量着桃林的方位佈局。 云桑心思聪慧,博学多识,行事果决,就是炎灷都让她三分,她却拿赤宸一点办法没有,看到他的笑意,心里越发忐忑,只能暗求是她多虑了,「父王让我带你来蟠桃宴,是想让你熟悉一下大荒的形势,可不是让你来胡闹。这大荒内有几个女子得罪不得,第一就是王母,你千万不要……」 赤宸打断了她,「第二呢?」 「轩辕族的王姬轩辕妭。」 赤宸打趣道:「难道不是你?」 云桑嗔了赤宸一眼,「轩辕王侍嫔很多,有四个正式册封的妃子,这四个妃子总共生了九个儿子,却只有一个王姬轩辕妭,并且是王后缬祖所生,轩辕妭一母同胞的哥哥就是最有可能继承王位的轩辕青阳。轩辕妭自幼和高辛族订亲,夫婿是高辛少昊,也是极有可能继承高辛王之位。」 赤宸的视线在桃林中徘徊,漫不经心地说:「这个轩辕妭倒的确惹不起。」 云桑含笑道:「不过,她性子是极好的。王母却……」 赤宸一听她还要转着弯子劝他别乱来,转身就走,云桑蹙眉,一瞬后又笑着摇摇头,以赤宸的性子,能忍耐着听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云桑看看时辰,估摸着轩辕妭那里已清静下来,问清楚她居于凹凸馆后,沿着侍女指点的方向,独自一人前去拜访。 云桑博闻强识,见过不少名园奇林,知道名要与景相唿应,才算好名。凹凸二字做馆名,倒也奇突别緻,只是实在想不出来景緻要如何凹凸才能切中名字。 一路行来,离瑶池愈远,愈是荒凉,草木渐显野趣,碎石小径蜿蜒曲折,一条小溪潺潺而流,时隐时现。走了不多时,看到不远处的山崖上小桥流水、亭台楼榭。四周也种着桃树,可不同于瑶池岸边的映日红桃,十里桃林,花色浓烈,这里俱是千瓣白桃,种得稀落间离,一树树白花,贞静幽洁,仿若空谷幽居的佳人,或静静绽放在小轩窗下,或只闻暗香,不见花树,待四处寻找,才发现乌檐角下,隔着青石墙羞答答地探出一枝来。 许是为了不破坏馆中的清幽雅静,侍女也用得很少,云桑一路走来竟然没碰到一个侍女,无比贴合云桑心意,只是凹凸二字的意思仍看不出来,可建造此处者心思玲珑,想来绝不会空用凹凸二字。 沿着花径慢走,只闻泉水叮咚,却不见水,转过山壁,远远看到一汪深池,池水清碧如玉,池畔的石上雕着古拙的凹晶池三字。 云桑心喜,快走几步,站在池边,只觉习习凉意拂面,无比惬意,不经意地低头看到池中倒影,被吓了一跳,池面上竟然有好几个她,有的矮小如侏儒,有的高大如巨人,有的脖子细肚子大,犹如水瓮,有的四肢颀长脑袋硕大,犹如竹竿顶冬瓜……个个都无比趣怪滑稽。 待发现其中奥妙,云桑几乎击掌称妙。原来这里不仅仅是水碧如玉,还是玉碧如水,眼前的整汪清池看似水波起伏,浑然一体,实际其间有无数碧玉,建造者利用碧玉的弧度巧妙地让池水时高时低,构造出无数个凹凸来,水面犹如玉镜,能映照出人像,也就形成了无数个凹凸镜,凹镜处会将人缩小,凸镜处会将人放大。 云桑看看四下无人,童心大发,在潭边走来走去,伸手抬脚,看着池中的自己一会儿是个大胖子,一会儿是个小瘦子,笑得前仰后合。她笑,形态各异的她也笑,云桑越发笑个不停,乐得眼角的泪都要流下来。 一个青衣少女躲在暗处,静静看着云桑。 她起先在山壁上玩时,已看到云桑,只不过玩心忽起,想看看端庄娴静的云桑第一次看到这汪怪异的池水时会不会像她一样手舞足蹈,笑得直不起身,所以躲到暗处,打算等云桑笑得最没有防备时,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可等她真看到云桑大笑时,忽然就一点都不想打搅她了。云桑的母后早亡,小妹女姜在东海边玩水时溺水而亡,二妹瑶姬一出娘胎就是个病秧子,云桑小小年纪就心事重重,几乎从未失态大笑过。 云桑的笑声突停,面色冰冷,斥喝道:「谁?出来!」 青衣少女一惊,正打算乖乖地出去认错求饶,却看桃林深处,一个面容清逸、身姿风雅的男子踏着花香,分开花树,徐徐而来。 他眼中唇边俱是笑意,「王姬,请恕罪,只是看到王姬犹如孩童般手舞足蹈、恣意大笑,所以未舍打扰。」 云桑颊边泛起淡淡红晕,神情越发清冷,「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敢放肆偷窥?」 她粉面含怒,眼角蕴愁,一身素衣,俏立于凹晶池畔,身后是几株欺云压雪的千瓣白桃,她的身姿却比花更清更幽。 男子翩翩施礼,诚恳地说:「不是在下放肆,只是当年耗费三载心血设计这座凹凸馆时,就是希望这汪碧池能让见者忘记世间忧愁,开怀大笑。今日看见心愿成真,多有失礼,请王姬恕罪。」 云桑一愣,这巧夺天工、寓意深刻的「凹凸」二字竟然出自他手? 不知不觉中,怒气已散。 潭中的身影,有胖有瘦,有高有低,云桑低声说:「这千奇百怪的影像压根儿不像我们,却又都是我们,没有了华服的修饰,没有了外貌的美丑,一时间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只是自己为自己开怀大笑。你说心愿成真,刚才那开怀大笑只是一半,为了谢你让我开怀而笑,我就成全你的另一半心愿。」 男子问:「另一半心愿?」 云桑淡淡一笑,指着潭中男子的身影和自己的身影,「既然此潭中,再没有外物的修饰羁绊,我只是我,你只是你,那么你无须请罪,我也无权恕罪。」 男子心头骤然急跳,眼中掠过惊讶欣喜,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微笑。 云桑打量着池水说,「此处凹凸结合,虽然精妙,却仍在大凹中,如果只凭此就叫凹凸馆,未免太小家子气,你定不屑为之。如果此池为凹,想来应该有山为凸,有了水凹石凸,山水气象,才能称得上凹凸馆。」说着话,云桑沿着凹晶池,向着水潭另一侧的陡壁险峰行去。 男子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凝视着云桑,默默不语。 云桑四处寻找着道路,草木陡然茂密起来,找了一会儿才在峭壁下发现一条羊肠小径,只容一人通过,岩壁上刻着「凸碧山」三字。「凹晶池、凸碧山。」云桑一边心头默念,一边沿着石阶而上,攀缘到山顶。 整块山峰都是玉石,凸起耸立,朝着潭水的一面凹凸起伏,凸起处颜色浅白,凹下处颜色深沉,由于反射光线的深浅不同,恰好中和了一些潭水中的凹凸,又因为是从高往下看,池水中的凹凸不再明显,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水平如镜,只清清楚楚地映着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云桑想了一瞬,才明白肯定是崖壁上另有机关,巧妙利用了玉镜的折射,明明她和男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在岸这边,一个在岸那边,可云桑看到的影子却是她和他并肩而立,亲密依偎。 云桑先是赞叹男子学识渊博,将各种技艺融会在一起,等看到水潭中她与男子的「亲密」时,明知道男子那个角度看不到,也不禁双颊羞红,狠狠瞪了男子一眼,心里嘀咕,他这么设计就存了轻薄的心!飞快跃下山岩,不愿再和男子多「依偎」一瞬,仓促间,也就没有看到几个小字投影在水潭中,影影绰绰:水月镜像、无心去来。 云桑回到岸边时,依旧没有好脸色,讥嘲道:「心思倒是凹凸,可惜用错了地方!」 男子却也是神情漠然,把一个玉匣递给云桑,淡淡地说:「我奉殿下之命,来给王姬送这个,东西已送到,在下告退。」说完就立即扬长而去,十分无礼,和起先的谈笑自若、谦逊有礼截然不同。 云桑一口气梗在胸口,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可又说不清楚自己恼什么。半晌后,低头看到玉匣上的玄鸟徽印——高辛王室的徽印,才突然意识到,「喂,你认错了,我不是轩辕王姬,是神农王姬。」 青衣少女从山洞中跳出,一边拍掌,一边大笑,「好个凹凸,设计得妙,解得更妙,我都在这潭水边玩了半日了,仍没看破什么水为凹、山为凸。」 云桑也不知为何,心中又羞又恼,竟是从未有过的古怪滋味,没好气地把玉匣扔给青衣少女,讥嘲道:「轩辕王姬,你的好夫婿千里迢迢派属下给你送礼呢,难怪把你笑成这样!」 轩辕妭打开玉匣看了一眼,红着脸说:「哪里是送礼?只是些药丸而已。」一抬头,看云桑愣愣地站着,叫了几声,她都未听到。 轩辕妭摇了摇她,「姐姐,你怎么了?」 云桑说:「刚才那位公子是少昊派来给你送东西的?」 「看来是了。」 「他看我衣饰华贵,又住在凹凸馆里,叫我王姬,我也答应,其实是把我误当作了你。」 「是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轩辕妭一头雾水,不知道云桑究竟想说什么。 「那他自然也就以为我是少昊的未婚妻了,以为我是有婚约在身的女子。」 「嗯。」轩辕妭点点头,仍然不明白云桑想说什么。 云桑嫣然一笑,眼中隐有欢喜。 「姐姐,你怎么一会儿怒,一会儿呆,一会儿喜的?和以前大不一样。」 云桑含笑不语,半晌后才说:「你倒还和小时一个样子。咦?药丸?少昊为什么要特意派使者送你药丸?你生病了吗?难怪看着面色苍白。」 「唉!别提了,说出来都是笑话!我在人间游歷时,受了点伤,被少昊救了。」 云桑在轩辕妭鼻头上刮了一下,「这不是正好,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报。」 轩辕妭噘着嘴,「好什么好?我压根儿没见到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当时高辛的叛乱刚刚平定,大哥说少昊还有要事处理。未等我甦醒就离开了,他看到了我,我却没看到他,我现在都亏死了!」 云桑笑道:「别紧张,我虽也没见过少昊,可我敢肯定少昊绝不会让你失望。」 「哼,你都没见过能肯定什么?」 「你觉得刚才那男子怎么样?」 「他的言谈举止让我想起了知未伯伯。」知未辅佐轩辕王立国,被誉为王师,轩辕妭的评语足可以看出她也相当赞赏刚才的男子。 云桑说:「良禽择木而栖,在高辛二十多位王子中,心思如此凹凸的男子选择了少昊,所以你就放心吧。」她迟疑了一瞬,期期艾艾地问,「你能打听到他是谁吗?」 「我让四哥去问问就知道了,不说才华,只说容貌,那么清逸俊美的公子在高辛也没几个。」 云桑脸上飞起一抹羞红,「我还有件事情想麻烦你。」 「什么?」 云桑附在轩辕妭耳边窃窃私语,轩辕妭时而惊讶,时而好笑,最后频频点着头,两个女子坐在潭边说了一个多时辰,太阳西斜时,云桑才离去。 晚上,浮云蔽月,山涧有雾。 蟠桃园中的桃花犹如被轻纱笼罩,一眼望去,似乎整个天地都化成了迷迷濛濛的红色烟霞。 赤宸飞掠而入,站在桃园中央,取出一条红布矇住双眼。白日里,他就发现玉山和桃林是一个大阵,若不想被幻象迷惑,就不能看,只凭心眼去感受微妙的灵气变化。 他在桃林内走走停停,时而前进,时而转弯,时而折回,终于破了桃林中的阵法,进入玉山的地宫。看他做得很容易,可其实一旦入阵,踏错一步就是死,几万年来也只他一个成功闯过。 整个地宫全部用玉石所建,没有一颗夜明珠,却有着晶莹的亮光。 地宫内房间林立,道路曲折,收藏着各种各样的宝物,根本无从找起。 赤宸想盘古弓既然是神兵,那么就应该收藏在兵器库中,他凝神体会了一瞬,直奔杀气最浓的方向去。 沿着台阶而下,甬道两侧摆着所有神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他却看都不看,只是盯着最前方。 在甬道的尽头,是整块白色玉石雕成的墙壁,壁上挂着一把弓。 弓身漆黑,弓嵴上刻着古朴简单的红色花纹,似感觉到赤宸的意图是它,弓身爆出道道红光,弓也忽大忽小,大时比人都高,小时不过寸许。赤宸这才真正理解了王母说此弓无箭可配的原因——弓的大小随时在变,世间哪里有箭可配? 赤宸静静地凝视了它一会儿,用足灵力,一手结成法阵,一手迅速摘下弓。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地宫开始震颤,屋顶有一块块锋利的斩龙石落下,他急急闪避,好不容易闪避开,斩龙石化作千把利剑,飞击向他,他一边逃,一边撒出早准备好的桃叶。桃叶与玉山同脉,能掩盖住他的气息。 赤宸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地宫,浑身上下都是伤,样子狼狈不堪。 侍卫已经赶到,他顾不上喘气立即逃跑,可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 林中已无处可躲,他只能跑向瑶池。 一轮圆月悬挂在中天,温柔地照拂着瑶池和桃林。晚风徐来,一池碧波荡漾,十里落英缤纷。 重重花影中,水榭的栏杆上悬空坐着一个青衣女子,女子双手提着裙裾,脚上没有穿鞋,踢打着水玩。串串水花高高飞起,粼粼月光与点点波光一同荡漾在她雪白的足尖。 剎那间,耳边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不见,赤宸的眼中只剩下了月光下、桃花影中的青衣女子,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清晰缓慢。 赤宸几疑是梦,只一边跑,一边盯着她,眼睛眨都不眨,唯恐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叫嚷声传过来,打破了瑶池夜晚的宁静,青衣女子闻声笑着回头,赤宸身子一震,硬生生地停住了步子。 溶溶月色下,女子面目清晰,正是他遍寻不着、以为已死的西陵珩。 「赤宸?你怎么在这里?」西陵珩跳起来,满面惊讶,看似凶巴巴,眼中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惊喜。 赤宸呆了一瞬,几步飞掠到她身前,一把抓住她,仔仔细细地盯着她,这才敢确认一切是真,「你又怎么在这里?」 西陵珩顾不上回答,指指桃林里的侍卫,「他们是在追你吗?你偷了什么?」 赤宸耸耸肩,大大咧咧地说:「我从玉山地宫拿了把弓,不过现在已经没有用了,待会儿还给他们算了。」 西陵珩脸色大变,「你、你、你找死!这是圣地玉山,就是轩辕王、神农王、高辛王来了都要遵守玉山的规矩!」西陵珩急得团团转,赤宸却一点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笑看着西陵珩着急。 眼看着侍卫们越来越近,西陵珩飞脚把赤宸踢到水里,「快逃!我来挡着追兵!赶快逃下玉山,立即把这破弓扔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永不要承认你进过玉山地宫盗宝,一旦承认必死无疑!」 赤宸一脸无赖相,脑袋浮在水面,紧张兮兮地说:「好媳妇,你若倒霉了,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西陵珩没好气地说:「快滚!」 眼见着侍卫们蜂拥而来,西陵珩偷偷去觑水面,看赤宸已经消失,才松了口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已被侍卫们团团包围住,顾不上多想,和侍卫胡搅蛮缠地拖延着时间。 第二日,表面上玉山一切照旧,可所有的客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云桑派侍女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侍女回来禀奏说:「昨日夜里玉山地宫丢失了一件神器。」 云桑气得双眼几乎要喷火,怒盯着赤宸,正要发作,侍女接着说道:「据说已经抓住了贼子。」 云桑心下一松,讪讪地对赤宸抱歉一笑,对侍女斥道:「下次说话不许大喘气,一口气说完了。」 侍女新近才到云桑身边,还不瞭解云桑外冷内热的性子,怯怯应道:「是!」 云桑问道:「谁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冒犯玉山?」 「没打听到,因为事关重大,听服侍王母的姐姐说,王母亲审贼子,审了半夜都没审出结果,也没有找到赃物,只得先把贼子放了,还禁止侍女再谈论,不过、不过……」侍女一口气实在喘不过来,脸涨得通红。 云桑无奈地说:「你把气喘顺了再说。」 侍女不知所措,泫然欲泣,始作俑者赤宸却笑起来,「不过什么?」 侍女深吸口气,快速回道:「不过王母说地宫失窃时只有她一个在场,嫌疑最大,若她不能证明自己清白,就要幽禁她一百二十年。」 赤宸若有所思:「要幽禁一百二十年?」 云桑挥手让侍女退下,淡淡道:「这已经很轻了。在玉山犯事,最怕的不是王母处罚,而是王母不处罚。王母直接把贼子交给他的家族,他们自然要给玉山一个交代,面对天下悠悠众口,刑罚只会重不会轻。」 赤宸凝望着窗外的百里瑶池、千年桃花,默默无语。 蟠桃宴在傍晚开始,座位设在瑶池边,亭台楼阁内安放着案榻,参差错落,看似随意,实际极有讲究。 主席上设了四座,王母坐主位,右手边坐的是高辛族的王子季釐,左手边坐的是神农族的王姬云桑,云桑下方是轩辕族王子仲意。 挨着他们的是四世家的席位,再远处才是其余各族来宾。 赤宸坐在神农席中,一边举杯慢饮,一边用神识搜着西陵珩,没有发现她。想来因为犯错,被禁止参加蟠桃宴了。 试炼台上开始比试神力法术,胜出者会得到一份王母准备的綵头,这是歷年蟠桃会的传统节目,也许刚开始只是增加酒兴的游戏,上千年下来,却慢慢地演变成了各族英雄一较高低的绝佳机会,令天下关注,甚至由此衍生出了大荒英雄榜。 王母命侍女将宝匣打开,匣内装着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王母说:「这是玉山灵气孕育出的驻颜花,不但是兵器,还可以不耗费主人一丝灵力就帮主人停驻年轻的容颜。」 所有女子都梦寐以求容颜永驻,不禁低声惊嘆。 赤宸本已藉口更衣,避席而出,听到惊嘆声,回身看向驻颜花,心内一动,停住了脚步。 赤宸站在一旁,静看着比斗,直到最后一轮决出了胜负,他才掠向试炼台,几招就把胜者逼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了驻颜花,对王母扬扬指间的桃花,「多谢!」旋即跃下试炼台,飘然而去。 举座皆惊! 刚才的胜者也是闻名神族的英雄,竟然被赤宸几招就打败,却压根儿没有一个来宾认识赤宸,大家交头接耳,纷纷打听着他是谁。 云桑心内暗骂赤宸,面上却仍全力维护赤宸,为他寻着行事如此无礼的藉口。 王母倒也没介意,只淡淡宣佈了神农族赤宸获胜。 昨夜与西陵珩相逢,赤宸握住她手时,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一则在查探她的伤势,一则在西陵珩身上留下印记。此时按照印记指引,很容易就能找到西陵珩。 夜色中,西陵珩握着一卷绢轴,沿着瑶池而行,边走边回头查看,似在查看有没有被尾随跟踪,眼见着越走越僻静。 赤宸看她行动诡异,没有出声叫她,隐在暗处,悄悄尾随。 月夜下,碣石畔,一个锦衣公子临风而立,面容俊美,气态清逸。 西陵珩款款走到他面前,「诺奈将军?」 「正是在下。」 「我是轩辕王姬的闺中密友西陵珩。」西陵珩上下打量着诺奈,如同为女伴审视着情郎。 诺奈因为容貌出众,才名远播,在高辛时,每次出行必会被人围观,他早就习惯被人盯着看,可不知为何西陵珩的视线让他心头浮现出凹晶池畔、凸碧山上的轩辕王姬,竟然侷促不安,匆匆施礼道:「王姬传信说有重要的事情,让我不要参加蟠桃宴,在这里等候她,不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重要的事就是不让你在蟠桃宴上见到她,西陵珩背着双手,歪着头,笑嘻嘻地问:「你觉得王姬如何?」 「王姬蕙质兰心,玉貌佳颜。」 「倒是不枉王姬对你另眼相待。」西陵珩把手中的绢轴递给诺奈,「这是王姬麻烦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诺奈大退了一步,没有接捲轴,神色冰冷,话里有话,「少昊殿下不论品性、还是才华都举世无双,与王姬恰是良配,王姬若有事,尽可拜託少昊殿下,无须在下效劳。」 西陵珩含笑点点头,云桑叮嘱她,如果诺奈欣喜地接受私下传递,不但不要给他,还要狠狠地臭骂他一顿,如果诺奈不愿意接受,反而要想方设法地把东西给他。 西陵珩把绢轴强塞到诺奈手中,「你紧张什么?王姬不过是恰好对园林机关很感兴趣,这是她这几年绘制的图样,诚心向你求教。」 诺奈脸色稍霁,「王族内多的是名师,在下不敢妄言指点。」 西陵珩悠悠轻嘆,「你也说了不敢妄言,你以为那些所谓的高士敢妄言吗?再说了,别说轩辕族内,就是放眼天下,有几个能有诺奈之才?你看了图就明白了,只怕不输于你的凹凸馆,即使他们敢妄言,也没那个才华去妄言!」 诺奈听到这里,犹如嗜武之人遇见宝剑,心痒难耐,竟然恨不得立即拆开绢帛细看,「那等我细细看过后,再给王姬回覆。」 西陵珩点点头,狡黠地笑道:「王姬行踪不定,过几日也许会派信使求见,将军可不要再无礼地将人拒之门外。」 诺奈笑着行了一礼,告辞而去。 西陵珩看他走远了,慢慢往回走,脑中仍在胡思乱想着云桑和诺奈,原来云桑姐姐也有如此促狭好玩的时候,越想越好笑,忍不住手舞足蹈、叽叽咕咕地笑个不停。 忽而脸上点点清凉,一抬头,只见溶溶月色下,漫天雪白的桃花瓣,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轻卷细舞着。犹如冬日忽临,天地间被白雪笼罩,却更多了几分温柔、几分旖旎。 西陵珩喜得伸出双手,接住一捧桃花瓣,放在鼻尖轻嗅,淡淡清香袭来,这不是幻术,是真的桃花。 她忍不住在「雪花」中飞舞,一会儿轻扬长袿,一会儿勐翳修袖,身姿婉约,步态空灵,犹如花妖。 她笑着叫:「赤宸,是不是你?」 赤宸的身影渐渐出现,指间拈着驻颜花,笑站在漫天桃花雪中,岳峙渊渟,气宇轩昂,令柔丽的桃花都带上了几分英武之气。 西陵珩犹如做梦一般,停住了飞舞,怔怔地看着赤宸。 他们俩隔雪而望,都默不作声,只漫天白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落个不停,也不知道是捨不得打破这一瞬的美丽,还是心中别有所感。 半晌后,西陵珩轻嘆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逃下山。」 赤宸微笑不语。 西陵珩缓缓走到他面前,仔细看着他,「昨夜你走后我才反应过来,纵然是神族高手,也没有几个能从玉山地宫盗宝后全身而退,博父山上也是你救了我,对吗?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我。」 西陵珩嗔怒,「不要再骗我,我是说你的真名!」 「百黎族的巫师们叫我兽王,神农山上的神有的叫我禽兽,有的叫我畜生,师父和榆襄叫我赤宸。」 赤宸平平淡淡地道来,西陵珩却觉得莫名地心酸,低声道:「你灵力不弱,我还以为你是神族内哪个成名的英雄,没想到竟然一点名气都没有。」 赤宸对指间的驻颜花吹了口气,驻颜花慢慢长大,足有一尺来高,枝丫上结满了花骨朵,有红有白,煞是美丽,他递给西陵珩。 没有哪个少女不爱美丽的花朵,西陵珩惊喜地接过:「送给我的?」 赤宸点点头。 「谢谢。」西陵珩刚道过谢,却又撇撇嘴,狠狠瞪了赤宸一眼,转身就走,「大骗子!你明明那么厉害,却在博父国欺负我!」 她攀到山顶,找了块略微平整的石块坐下,赤宸坐到她身旁,轻声叫:「阿珩。」 西陵珩头扭到一边,不理会他,只兴致勃勃地把玩着驻颜花,看着雪越下越大。 赤宸坐看了一会儿,双手拢在嘴边,发出了几声鸣叫,不一会儿,竟然有两只鸟合力衔着一枝桃枝过来,叶儿碧绿,犹带着夜间的露水,间中长着一个粉嫩嫩、水灵灵的蟠桃,一看就知道十分好吃。 神族能凭藉神力驱策兽妖鸟妖,可想驭使灵智未开的普通飞禽走兽反倒不可能,西陵珩看得目瞪口呆。两只鸟儿在她面前振动着翅膀,娇声啼唱,似在邀请她吃桃子。 西陵珩不自禁地嚥了口口水,看了一眼赤宸,拿过桃子,咬了一口,甘香清甜,直透心底,竟然比以前吃过的所有果子都好吃。 「真好吃!」 赤宸凝视着阿珩,笑而不语,这是整座玉山上最好吃的一颗桃子,曾经他不明白为什么那只红狐狸,会把最好吃的东西送出去,可现在看到阿珩笑眯眯的眼睛,他明白了。 阿珩心头莫名一阵悸动,竟然不敢再看赤宸,低下头,只默默地玩着桃花,吃着桃子,觉得又是惶恐,又是害怕,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甜蜜。 漫天花雪、纷纷扬扬,他们并肩坐在石崖上。赤宸仰头看着皎洁的月亮,只觉心里宁静喜乐,好似回到了莽莽深山中,自在随意,却不再有孤单。 註释: [1]《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郭璞註:「此山多玉石,因以名云。」 第一部 第六章 笺短情长,寸心难寄 第6章 笺短情长,寸心难寄 蟠桃宴后,宾客全部离去,没有了宾客自然也不用傀儡宫女,宫殿内真正的宫女并不多,来来去去,悄无声息,常常一早上都听不到一句说话声。 没有了虚假的喧闹,连绵百里的亭台楼阁,繁绮瑰丽中竟满是荒凉肃杀,连那千里绚烂的桃花也遮盖不住,也许,这才是玉山的真实面貌。 西陵珩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王母每三十年要开一次蟠桃宴,太寂寞了!即使都是些不相干者,也可以用别人的热闹打发自己的寂寞。 想着在玉山还有一百二十年,几万个日日夜夜,向来乐天的她都开始犯愁。 赤宸似乎猜到她会觉得孤单,派侍从送来一只瘦弱的獙獙(bibi)[1],它的母亲在守卫地盘时战死,临死前还未生产,为了让孩子活命,拼着最后一口气,用利爪剖开自己的肚子,将未足月的孩子取出,恰好被赤宸所救,可这样的孩子又如何能活呢? 小獙獙奄奄一息,西陵珩抱去给王母看,王母冷冷地说:「狐族矜贵,十分难养,活不了。」 小小的獙獙眼睛都不大睁得开,可西陵珩用手指逗弄它时,它会含着西陵珩的手指,呜呜地吮吸,好似表达着自己对生的渴望。 西陵珩拿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蟠桃和玉髓喂獙獙,她不觉得是浪费,既然活不长,那就要吃喝尽兴。 王母倒不管她,只冷眼旁观。 蟠桃和玉髓汇聚天地灵气,可正因为灵气过于充沛,若不能吸纳,反而会置人于死地。果然,没多久,小獙獙的毛皮鼓胀起来,越来越大,变得像个皮球,像是马上就要炸裂,因为痛苦,小獙獙双眼通红,暴躁不安。 西陵珩着急地安抚着它,它却又抓又咬,西陵珩的手被抓得鲜血直流。小獙獙无意吮吸到她的鲜血,觉得减轻了痛苦,它就紧紧咬着西陵珩的手,用力地吸着她的血。西陵珩倒是不在意,由着它吸,也丝毫不束缚自己的灵力。慢慢地,獙獙的身体恢復了原样,它心满意足地蹭着西陵珩,沉睡过去。 误打误撞,竟然寻得了一线生机,真是傻有傻福!王母摇摇头,转身离去。 西陵珩每天都拿蟠桃和玉髓喂獙獙,如果獙獙身体鼓胀,就再用自己的血餵牠。一日日过去,本来要死的獙獙竟然开始满地跑,毛髮格外黑,肋上的双翼也生得与众不同,脉络十分结实。 长到一岁多时,獙獙已经像猫一般大,西陵珩唤它阿獙。 一日,西陵珩逗它玩时,将它放到桃树上,自己偷偷跑开,阿獙哀哀叫了几声后,居然扑扇着翅膀,跌跌撞撞地来追西陵珩。 獙獙虽然生有双翼,可翼上无力,并不能飞,但是,被蟠桃和玉髓喂养大的阿獙竟然能飞! 西陵珩惊得大笑,立即四处乱跑,引着阿獙练习飞翔,闹得桃林遭了殃。 宫女们都来看能飞的阿獙,阿獙年纪虽小,可已有了狐族天生的美丽出众,模样十分讨大家喜欢,宫女们惊讶欢喜地叫它「飞天小狐狸」,王母偶然间也会驻足看一眼,眼中有意外。 西陵珩冲她做鬼脸,得意地笑,嘲笑她也会犯错,小獙獙不仅活着,还活得十分健壮。 西陵珩被关在深山,只有阿獙相伴,每日就盼着能收到信。 大哥青阳公务繁忙,不要说写信,连一点慰问的话都没有。四哥仲意倒是很关心她,可主要是送些吃的玩的,并不怎么写信。唯独赤宸来信频密,常常一月好几封,大到各地风光,小到他听的一个笑话、吃的一道菜,都会写到信里,也不拘长短,长时百字,短时就一句,「案头的昙花开了,白色,很香。」 有时,还会给她惊喜。赤宸告诉她,汉水出了吃人的大水怪,他主动请命去制伏水怪,受了点轻伤,不过水怪死了,他把水怪的牙齿做成风铃带给她。 西陵珩将风铃挂在屋檐下,每当风吹过,在悦耳的叮噹声中,她脑海中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出:巨浪滔天,赤宸与水怪搏斗,胳膊受伤,鲜血染红了汉水,而他嘴角仍带着满不在乎的狂妄笑意。 西陵珩渐渐依赖上了赤宸的信,即使只是寥寥一句,也带着外面天地的生机和精彩。她的回信则千篇一律,她和阿獙做了什么,她和阿獙又做了什么。 西陵珩偶尔会想,如果把她的信放到一起看,肯定能把赤宸闷死,不过她写得很开心,赤宸也一直没有被她烦到不再给她回信。 大概他们俩来往信件太频密,虽然王母不介意她的青鸟[2]每次上山时帮阿珩捎信,可赤宸觉得不方便,告诉阿珩已经为她找了一只很好的鸟做信使。 几个月后,一只五花大绑着的琅鸟[3]被送上玉山。 西陵珩站在鸟前看信,赤宸说奉神农王之命,要去西南方的茂密雨林,那里还未有神族官员去过,不知道要去多久。原本打算把这只鸟驯服后才送给她,可现在无法带着鸟同行,只能先送来。 西陵珩看完信,歪着脑袋看鸟,想像不出来,以赤宸之能,竟然驯服不了一只鸟。 琅鸟通体白色,双眼碧绿,因为体态美丽,性情温顺,所以神族少女常养在闺房,可这只琅鸟十分倨傲,抬头望天,看都不看西陵珩一眼。 西陵珩给琅鸟喂食,它很温驯,乖乖吃了两条小五色鱼,西陵珩心喜,也不难驯嘛!喂第三条时,琅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啄在西陵珩手上,撕去一片肉。 西陵珩的手上鲜血直流,琅鸟得意地叫着,声音怪异难听,可周围的鸟儿却都闻声而来,畏惧地停在枝头。 王母听到琅鸟的叫声,诧异地走出屋子,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说:「这只琅鸟好似有些来歷。」 西陵珩忙虚心求教,王母说:「琅鸟本来的叫声悦耳动听,这只琅鸟叫声如此难听是因为它没把自己当琅鸟,超出自己能力地想发出凤凰鸣叫。凤凰每五百年生一蛋,不知道为什么一颗琅鸟蛋落在了凤凰巢中,机缘凑巧,凤凰的蛋不见了,凤凰误把琅鸟蛋当作自己的儿女孵化,又抚养它长大,此鸟勉力学凤凰鸣叫,所以就这样了。」王母看看树上想走又不敢走的鸟,笑着说,「如果是真正的凤凰,应该叫声如琴鸣,百鸟朝拜,心悦诚服,而不是这样。」 宫女们都掩嘴轻笑,西陵珩却有些伤感,心怜起琅鸟来。它这个样子,真正的琅鸟不敢接近它,凤凰又不屑与它为伴,其实它何曾想做凤凰? 西陵珩对琅鸟说:「你能和赤宸斗,可见早已不是凡鸟,我没那心力驯化你,但赤宸费心捉你送给我,我不能拂逆他的心意,轻易将你放走。你先在玉山暂住,为我传递消息,等我下山之日,随你选择是走是留。你若答应,我现在就松开你,你若不答应,我就捆你一百年。」 琅鸟张开嘴,用一团火焰回答了西陵珩的提议。 王母摇头感嘆,可怜天下父母心,估计那对凤凰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不像它们,可为了帮助儿子,它们竟然不惜牺牲自己,把自己的百年内丹喂给了琅鸟。 西陵珩躲开火焰,也不生气,只对阿獙说:「我们走。」 王母看看四周的侍女,侍女们立即低头离开。 琅鸟自由惯了,即使被赤宸捉住时,也因为日日抗争,过得紧张刺激。现在却被束缚于方寸之地,大家都不理它,西陵珩每天只来一次,扔下食物就走,不管它怎么挑衅,她都面无表情。 琅鸟刚开始还有精力乱叫乱鸣,后来却连鸣叫的兴致都没有,日日对着毫无变化的景物发呆。 朝云升,晚霞落。 桃林深处常常传来獙獙的欢鸣声。 偶尔,獙獙会飞过琅鸟的头顶,留下一道黑影,琅鸟对獙獙笨拙的飞翔不屑一顾,可当獙獙消失后,它却仰着头,痴痴望着什么都没有的天空。 一百多天后,西陵珩放完食物要走时,它用嘴叼住了西陵珩的衣服。 西陵珩回首看它,「你答应了?」 它把头一昂,不吭声。 西陵珩对它的臭脾气毫不介意,微笑着说:「你脾气虽暴烈,性子却高傲,自然不屑于有诺不践。」她挥手解开它身上的绳子,「我有事时会找你,平日里你若不想见我,玉山之内,随你翱翔。」 它刚要飞走,西陵珩又说:「你不是琅鸟,也不是凤凰,你就是你,天下间独一无二,我就暂且叫你烈阳,你日后若有机缘修成人形,可以随自己喜好换别的称号。」 烈阳呆呆地站着,似在思索西陵珩的话,西陵珩手拿桃枝,在地上写下「烈阳」两字。 琅鸟盯着地上的「烈阳」看了半晌,展翅而去。 西陵珩轻嘘口气,对阿獙摇头感嘆,「它真是太倔强了,性爱自由的飞禽竟然能坚持一百多天!我差点就撑不下去,打算给赤宸写信,求他允许我放了它。」 阿獙咧着嘴笑,眼中满是笑意。 阿獙是狐族,本就是飞禽走兽中首屈一指的聪明者,又长于灵气充盈的玉山,食蟠桃,饮玉髓,受西陵珩教化,虽然还不能口吐人言,其实与聪慧的人族孩童无异。 西陵珩开心地朝屋子里跑去,「我去给赤宸写信,他若看到送信的是烈阳,肯定大吃一惊,好奇我怎么能这么快驯服了烈阳。你说我们要不要告诉他我和烈阳的约定?先不告诉他,让他好奇去吧!」 烈阳果然守诺,听到西陵珩的叫声就飞来。 西陵珩託付它后,又把准备好的一竹桶玉髓挂在它脖子上,烈阳本以为是让它送的礼物,不想西陵珩说:「这是给你喝的,你速度快,一日就能到,收信的赤宸自会替你打开,这样你就不用吃那些对你无益的食物。」 烈阳展开双翅,沉默地飞出窗外。它的速度果然疾如电,一道风过,已经失去踪影,屋檐下的风铃犹在叮叮噹噹。 西陵珩坐于案前,单手托腮,凝视着风铃,双颊渐渐泛红。 在玉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神亦相同,可玉山下已经春去秋来,秋过春回,悠悠三十年,又到了蟠桃宴。 王母为了准备蟠桃宴,做了很多傀儡宫女干活,宫殿里突然热闹起来。 西陵珩觉得很有意思,也学着做傀儡,王母教她,先要点心头精血,令傀儡得生气,再用灵力操控它做事。傀儡并不难做,操控却很难,先不说与自己命脉息息相关的心头精血,只是所需的庞大灵力就不是一般的神所能承受。即使以王母之能,若非这是在灵气充盈的玉山,若非这些傀儡都是贴身服侍,她也无法操纵这么多傀儡。 王母取笑西陵珩,「马上就不用写信了,可以当面说话,是不是很高兴?」 西陵珩愣了愣,似喜似愁,低下了头。 王母摇头而笑。 西陵珩突然抬头问:「以前的王母并不举行蟠桃宴,蟠桃宴是从你开始的规矩,每三十年一次的蟠桃宴,劳心费力,你真正想见的那个神或者妖可有来过?」 王母蓦然色变,手中正在做的木头傀儡掉在地上,厅内捧茶而来的宫女碎成了粉末。 「不要以为我对你好言好语,你就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小心我再关你一百二十年!」 王母怒气冲冲,拂袖而去,宫女们噤若寒蝉,西陵珩却朝阿獙偷笑,「我怎么觉得好像有点喜欢这个老妖女了?」 蟠桃宴召开时,各路英雄如期而至。 西陵珩非常开心,因为轩辕族来的使者是四哥仲意,论理仲意上一次刚来过,这次不该他来,四哥肯定是为了她才特意向父王争取来玉山的。 可是,神农一族只有洪江赴宴。 洪江向王母赔罪,「二王姬病逝,神农王非常伤痛,以至成疾,族内各官员各司其职,不敢轻离,所以只有晚辈来。」 王母将一笼蟠桃交给洪江,让他带给神农王,「替我向神农王转达哀思,劝他节哀顺变。」 洪江行礼后恭敬地告退,王母站在悬崖边,眺望着云海翻涌,身影透着难言的寂寞哀伤,一站就是一整天,没有一个宫女敢去打扰。 西陵珩走过去,站在王母身后。 王母将一个木盒递给她,「这是青鸟刚从山下拿上来的,看来赤宸虽然未来,礼却到了。」 西陵珩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两个木头雕刻的凤凰。 西陵珩先是不解,后又突然明白,把它们放在地上。 两只凤凰接触到地气,立即迎风而长,变成了两只和真凤凰一模一样的凤凰,披着五彩霞衣,啾啾而鸣,上下飞舞,左右盘旋。 凤凰贵为百鸟之王,性格高傲,可这两只凤凰和西陵珩无限亲暱,时而飞到远处为她跳舞,时而飞到近处绕着她的身子盘旋。凤凰的鸣声如琴,愉悦动听,它们边鸣叫,边飞舞,不要说西陵珩,就是王母都露了笑意。 半炷香后,凤凰才因为附着在上面的灵力耗尽,结束歌舞,收起翅膀落下,变回了木雕。 王母看着木雕出神,西陵珩问:「怎么了?」 王母冷冷地说:「你的朋友倒真不简单,竟然能在千里之外操控傀儡,尤其难得的是还有声音。」其实,令王母感嘆的不是这个,只要不惜代价,傀儡可以远隔千里杀人取物,可那是为了权和利,而赤宸不惜耗损心血,竟只为让西陵珩一笑。 西陵珩笑着收起木雕,虽然它们已经没有用了。 很快,三天的蟠桃宴就结束了。 对西陵珩而言,蟠桃吃了三十年早吃腻了,蟠桃宴十分无趣,可当蟠桃宴结束时,她又觉得难受,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仲意哥哥要离去。 西陵珩依依送别哥哥后,独自躲到了桃林深处,连阿獙都没带。 王母却不知道怎么就寻到了她,问道:「想家了吗?」 西陵珩很早以前就在纳闷王母说过的一句话。当日王母惩戒她时,说的是「看在你母亲的面上,我保全你的名声,不对外宣佈偷盗罪名,只罚你帮我看守桃林一百二十年」。西陵珩自小到大,只听说过看在她那威名远播四海的父王的面上,第一次听说「看在你母亲的面上」,而且是从玉山王母口中所出,所以她一直很好奇。 她大着胆子问王母:「你认识我母亲吗?」 「很多很多年前,我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好友。」 「真的?」西陵珩不是不信,而是意外。 「如今提起你爹爹,天下无人不晓,可当时没有几个人听过他的名字,而你母亲已经名动天下,人人皆知西陵有奇女,神农王、高辛王都派使者去为儿子求过亲,如果你母亲同意的话,如今你也许就是神农、高辛的王姬了。」 西陵珩大吃一惊,简直不能相信,「那当年,我娘亲是什么样子?我爹爹又是什么样子?」 王母眯着眼睛,似在回想,「你母亲是我见过的最聪慧勇敢的女子,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英俊倜傥的少年,那时……」王母的话语断了,半晌都不出声。日光透过绯红的桃花落下,碎金点点,疏落间离。风吹影动,王母的容颜上有悠悠韶华流转,有着阿珩看不懂的哀伤。 「为什么我母亲从未提起过你呢?」 王母的笑意从唇边掠开,惊破了匆匆光阴,「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好友了。」 「你有多久没见过他们了?」 「两千多年了,自从我执掌玉山,我就再未下过山,他们也从未来过。」 西陵珩看了看四周,说不出来话,上千年,她就独自一人守着这绚烂无比的桃花日日又年年? 王母沉吟了一瞬,问道:「你母亲可好?」 西陵珩侧着头想了想说:「挺好的,她喜静,从不下山,也很少见客。」 王母的容颜仍如二八少女,纵使是神族,蟠桃也不能让他们长生不死,不过常食却能让容颜永驻。西陵珩看着王母,突然冒出一句:「我母亲的头髮早已全白了。」 「你爹爹、你爹爹……」王母的话没有成句,就不再说。 西陵珩却已经明白她想问什么,「母亲喜静,爹爹很少去打扰她。」 王母和西陵珩相对无言。王母是因为玉山戒规不能下山,母亲呢?又是什么让她画地为牢? 王母忽然想大醉一场,高唿侍女,命她们去取酒。 王母醉了,几千年来的第一次醉。 西陵珩看着她在桃花林里,长袖飞扬,翩翩起舞。 王母笑着一声声地唤她,「阿缬,快来,阿缬,快来……」 西陵珩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曾被女伴娇俏地叫「阿缬」。 她站起来,陪着王母跳舞,却无法回应王母的唿唤。很多很多年前,王母也应该有一个温柔的名字,只是太久没有人叫,所有人都不知道了。西陵珩不想叫她王母,至少现在不想,所以她不说话,只是陪着她跳舞。 蟠桃宴后,玉山恢復了原样,冷清到肃杀,安静到死寂。 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食物,一模一样的景色,因为四季如春,连冷热都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前面的三十年,西陵珩因为年纪小,经歷的事情少,并不真正理解失去自由的痛苦,无所畏惧,痛苦自然也淡,可这三十年才刚开始,她想着还有三个三十年,就觉得前面的日子长得让她畏惧,因为畏惧,她的痛苦变得沉重。 玉山隔绝了世界,也把西陵珩隔绝在世界之外。她常常想,也许等到她下山时,会发现她已经和所有朋友没有话可说。他们知道的,她一点都不知道。 即使是神族,一生中又能有几个正值韶华的一百二十年? 西陵珩给赤宸的信越来越短,越来越少,到后来索性不写了。 赤宸却仍坚持着隔三岔五的书信,他甚至都不问西陵珩为什么不再回信,他只平静地描述着自己的生活,偶尔送她一个小礼物。 西陵珩虽然不回信,可每次收到赤宸的信时,心情都会变好一点。 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子,西陵珩没有给赤宸片言只语,赤宸却照旧给她写信。 四年后,玉山上依然是千年不变的景色,玉山下却刚刚过完一个异样寒冷的严冬,迎来了温暖的春天。 西陵珩在桃林眯着眼睛看太阳时,青鸟带来了赤宸的信。 信很长,平平淡淡地描述风土人情,温温和和地叙述着一些故事,里面一句看似平常的话却灼痛了她的眼。 行经丘商,桃花灼灼,烂漫两岸,有女浆衣溪边,我又想起了你。 一个无意落下的「又」字让西陵珩辗转反侧了一晚上。 第二日清晨,烈阳带着她的信再次飞出玉山。 经过几十年的相处,阿獙和烈阳已混熟,烈阳性子古怪,并不容易相处,可阿獙喜欢烈阳,不管烈阳怎么对它,它总能黏住烈阳。 烈阳被黏得没了脾气,慢慢接纳了阿獙。 阿獙和烈阳戏耍时,西陵珩就一边看守桃林,一边养蚕。 几十年来,她收了赤宸很多礼物,却没有一件回赠。玉山之上有美玉、有异草、有奇珍,可那都属于王母,不属于她。 她的母亲精通养蚕纺纱,在她还没学会说话时就已经学会了辨别各种蚕种。她琢磨着也许可以借助玉山的灵气,养出一种天下绝无仅有的蚕,为赤宸做一件天下绝无仅有的衣袍。 玉山上没有日月流逝的感觉,桃花一开就是千年,西陵珩计算时光的方式是用她和赤宸的信件往来。 他给我写信了,我给他写信了,他又给我写信了,我又给他写信了……漫长的时光就在信来信往中流过。 十六年养成桃花蚕,五年纺纱,三年织布,一年裁衣,西陵珩总共花了二十五年为赤宸准备好了衣袍。 衣袍制成时,满屋红光惊动了整个玉山。侍女们以为着火了,四处奔走唿叫,王母匆匆而来,看到一袭简简单单的红色衣袍,可那红色好似活的一般,在狂野地怒放,在唿啸着奔腾,盯着看久了,觉得自己都要被红色吞噬。 就连王母都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红色,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对西陵珩说:「你果然是阿缬的女儿。」 西陵珩命烈阳把衣袍带给了赤宸,并没有说衣袍何来,只说回赠给他的礼物,希望他喜欢。 註释: 註释: [1]《山海经?东山经》:「(姑逢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有翼,其音如鸿雁,其名曰獙獙。」獙獙属于狐族,身上虽然生有肉翼,但非常轻薄,并不能飞翔。 [2]《山海经?海内北经》:「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山海经?大荒西经》:「三青鸟赤手黑目。一名曰大鶖,一名曰小鶖,一名曰青鸟。」 [3]《山海经》中的瑞鸟,通体白色。 第一部 第七章 辜负当年林下意 第7章 辜负当年林下意 又是一年蟠桃宴。这一次蟠桃宴,轩辕族来的是王子苍岩,神农族来的是王姬云桑,高辛族来的是王子宴龙。 云桑到山上后,按照神农王的吩咐,把来往政事全部交给赤宸处理,自己十分清闲,她随意漫步,却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凹凸馆。 看到轩辕妭坐在池边,呆呆盯着天空。 云桑十分意外,走近「嗨」了一声,吓得轩辕妭差点跳起来。 「你怎么会在玉山上?没听说你来啊!」 「说来话长,六十年前的蟠桃宴后,我压根儿没下山,一直被王母关在这里。」 云桑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你、你就是被王母幽禁的贼子?」 轩辕妭瘪着嘴,点点头。云桑坐到轩辕妭身旁,「我可不相信你会贪图玉山的那些神兵利器,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轩辕妭耸耸肩,装作无所谓地说:「反正玉山灵气充盈,多少神族子弟梦寐以求能进入玉山,我却平白捡了一百二十年,全当闭关修炼了。」 云桑心思聪慧,自然知道别有隐情,不过如今她愁思满腹,轩辕妭不说,她也没心思追问。她望着眼前的水凹石凸,不禁长长嘆了口气,「我正有些烦心事想找你聊一聊。」说完,却又一直沉默着。 轩辕妭知道她的性子要说自会说,否则问也问不出来,不吭声,只默默相陪。 云桑半晌后才说:「自从上次和诺奈在这里相逢后,我们一直暗中有往来。」 轩辕妭含笑道:「我早料到了。」 「二妹瑶姬自出生就有病,她缠绵病榻这么多年,父王的全部关爱都给了她,我只能很快地长大,不仅要照顾刚出生就没了母亲的榆襄,还要宽慰父王。有时候看到瑶姬被病痛折磨得痛不欲生,父王跟着一起痛苦,我甚至在心底深处偷偷地想,瑶姬不如……不如死了算了,对她、对我们都是解脱。」 轩辕妭默默握住了云桑的手,母亲十分怜惜云桑,曾感嘆这丫头从未撒娇痴闹过,似乎天生就是要照顾所有弟妹的长姐。 「三十年前,瑶姬真、真的……去了,父王大病,卧榻不起,几乎要追随瑶姬一起去找母亲,我一滴眼泪没掉,日夜服侍在父王身边,父王的病一点点好转,我却渐渐发现自己承受不了失去瑶姬,她看似孱弱,但总在我最需要时陪伴着我。」云桑看着轩辕妭,「你也生在王族,自然知道王族中那些不见鲜血的刀光剑影,榆襄秉性柔弱,很多事情我必须强硬。有时候,累极了,连倾诉的朋友都没有一个,只能呆呆地坐着,瑶姬会跪坐在我身后,解开我的头髮,轻柔地为我梳理,药香从她身上传来,好似一种安慰;夏日的夜晚,我查阅文书,她会坐在我身旁,裹着毯子,慢慢地绣香囊;冬天时,她禁不得冷,却又渴望着雪,总是躲在屋中,把帘子掀开一条缝,看我和榆襄玩雪,我们拿个雪团给她,她就好像得了天下至宝,欢喜得不得了……」 云桑的手冰冷,簌簌直颤,轩辕妭紧紧握着她的手,想给她一点温暖和力量,「大殿内再闻不到瑶姬的药香,我难受得像是整颗心要被掏空,可我还不能流露出一丝悲伤,因为父王的病才刚有好转,不敢刺激到他。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被惊雷炸醒,瑶姬再不会抱着枕头,站在帘子外,小声地问我『姐姐,我害怕,能和你一起睡吗?」我一直以为是我在陪伴、安慰她,可如今没有了她身上的药香,我突然觉得雷声很恐怖,这才明白,那些可怕的夜晚,不仅仅是我在陪伴瑶姬,也是瑶姬在陪伴我。雷雨交加中,我冲下了神农山,找到驻守在高辛边境的诺奈,当我闯进他的营帐时,他肯定被吓坏了,那段日子,我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当时匆匆下山,衣衫零乱,披头散髮,浑身湿淋淋,连鞋子都未穿。」 云桑看着轩辕妭,脸上一时红、一时白,「我不知道我怎么了,竟然一见他就抱住了他。那一刻,就好似终于找到了个依靠,把身上的负担卸下来,我在他怀里号啕痛哭,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失态。后来,他一直搂着我,我一直哭,就好似要把母亲去世后所有没有掉的眼泪都掉完,直到哭得失去了意识。」 云桑脸颊绯红,低声说:「我醒来时,他不在营帐内。我也没脸见他,立即熘回了神农山。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联繫,后来我们都绝口不提那夜的事情,全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对我十分冷淡,但、但……」云桑结结巴巴,终究是没好意思把「但我们都知道发生了」说出口。 神农和高辛是上古神族,礼仪烦琐,民风保守,轩辕却民风豪放,对男女之事很宽容,所以轩辕妭和云桑对此事的态度截然不同,轩辕妭觉得是情之所至,自然而然,云桑却觉得愧疚羞耻,难以心安。 轩辕妭含笑问:「姐姐,你告诉诺奈你的身份了吗?」 云桑愁容满面,「还没有。起初,我是一半将错就错,一半戒心太重,想先试探一下他的品行,后来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越来越害怕告诉他真相,生怕他一怒之下再不理会我。我就想着等再熟悉一些时说,也许他能体谅我。可真等彼此熟悉了,我还是害怕,每次都想说,每次到了嘴边就说不出口,后来发生了那件尴尬的事情,他对我很疏远冷淡,我更不好说,于是一日日拖到了今日,你可有什么办法?」 「不管你叫什么不都是你吗?说清楚不就行了。」 「信任的获得很难,毁灭却很简单,重要的不是欺骗的事情的大小,而是欺骗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将心比心,如果诺奈敢这样欺骗我,我定会怀疑他说的每一句话是不是都是假的,诺奈看似谦逊温和,可他年纪轻轻就手握兵权,居于高位,深得少昊赞赏,诺奈的城府肯定很深,获取他的信任肯定很难,我却、我却……辜负了他。」云桑满脸沮丧自责。 轩辕妭愣住,真的有这么复杂吗?半晌后,重重地嘆了口气,竟然也莫名地担忧起来。 蟠桃盛宴依旧和往年一般热闹,所有宾客都聚集在瑶池畔,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赤宸坐了一会儿,避席而出,去寻找西陵珩。他快步走过了千重长廊,百间楼台,一重又一重,一台又一台,渐渐地,距离她越近反倒慢了起来。 寻到她住的院子,庭院空寂,微风无声,只屋檐下的兽牙风铃叮叮噹噹地响着,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谣。 赤宸怔怔地聆听。当日他做好风铃时,它的颜色白如玉,经过将近六十年的风吹日晒,它已经变得褐黄。 绕过屋舍,走入山后的桃林。 月夜下,芳草萋萋,千树桃花,灼灼盛开,远望霞光绚烂,近看落英缤纷。 一只一尺来高的白色琅鸟停在树梢头,一头黑色的大狐狸横卧在草地上,一个青衫女子趴在它身上,似在沉睡,背上已落了很多花瓣。 阿獙忽地抬头,警觉地盯着前方,一个高大魁梧的红衣男子出现在桃花林内。烈阳睁眼瞧了一下,又无聊地闭上。 阿獙和烈阳朝夕相处几十年,有他们独特的交流方式,阿獙的警惕淡了,懒懒地把头埋在草地上,双爪矇住眼睛,好似表明,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 赤宸轻手轻脚地坐在西陵珩身旁。 西陵珩其实一直都醒着,赤宸刚来,她就察觉了,只是在故意装睡,没有想到往常看似没什么耐心的赤宸竟然十分有耐心,一直默默地守候着。 西陵珩再装不下去,半支起身子,问道:「为什么不叫我?我要是在这里睡一晚上你就等一晚上吗?」 赤宸笑嘻嘻地说:「一生一世都可以,你可是我认定的好媳妇。」 西陵珩举拳打他,「警告你,我才不是你媳妇,不许再胡说八道。」 赤宸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你不想做我的好媳妇,那你想做谁的呢?你可是被我这只百兽之王挑中的雌兽,如果真有哪个傢伙有这个胆子和我抢,那我们就公平决斗。」 赤宸并不是一个五官英俊出众的男子,可他的眼睛却如野兽般美丽狡黠,冷漠下汹涌着骇人的力量,令他的面容有一股奇异的魔力,使人一见难忘。 西陵珩不知道为何,再没有以前和赤宸嬉笑怒骂时的无所谓,竟然生出了几分恐惧。她甩掉了赤宸的手,「我们又不是野兽,决斗什么?」 赤宸大笑起来,「只有健壮美丽的雌兽才会有公兽为了抢夺与她交配的权利而决斗,你……」他盯着西陵珩啧啧两声,摇了摇头,表示不会有公兽看上她,想和她交配。 西陵珩羞得满面通红,终于理解了叫他禽兽的人,赤宸说话做事太过赤裸直接,她捂着耳朵嚷:「赤宸,你再胡说八道,我以后就再不要听你说话了。」 赤宸凝视着娇羞嗔怒的西陵珩,只觉心动神摇,雄性最原始的慾望在蠢蠢欲动,他忽而凑过身来,快速地亲了西陵珩一下。 西陵珩惊得呆住,瞪着赤宸。 赤宸行事冷酷老练,却是第一次亲近女子,又是一个藏在心尖尖上的女子,心动则乱,生死关头都平静如水的心竟然咚咚乱跳,眼中柔情万种。贪恋着刚才那一瞬的甜蜜,忍不住又低头吻住了西陵珩,笨拙地摸索试探着,想要索取更多。 西陵珩终于反应过来,重重咬下。赤宸嗷的一声后退,瞪着西陵珩,又是羞恼又是困惑,犹如一只气鼓鼓的小野兽。 西陵珩冷声斥道:「滋味如何?下次你若再、再……这样,我就……绝对不客气了!」 赤宸挑眉一笑,又变成了那只狡诈冷酷的兽王,他手指抹抹唇上的血,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盯着西陵珩的嘴唇,回味悠长地说:「滋味很好!」故意曲解了她的话。 西陵珩气得咬牙切齿,可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起身向桃林外跑去,恨恨地说:「我不想再见你这个轻薄无耻之徒!你我之间的通信就此终止!」 「求之不得!我早就不耐烦给你写信了!」 西陵珩没回头,眼圈儿却突地红了起来,她都不知道自己难受什么。 晚上,西陵珩翻来覆去睡不着,屋檐下的风铃一直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她跳下榻,冲到窗户边,一把将风铃扯下,用力扔出去。 整个世界安静了,她反倒更心烦,只觉得世界安静得让她全身发冷,若没有那风铃陪伴几十年,玉山的宁静也许早让她窒息而亡。 过了很久,她起身看一眼更漏,发现不过是二更,这夜显得那么长,可还有六十年,几万个长夜呢! 恹恹地躺下,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翻了个身,忽觉不对,勐地睁开眼睛,看见赤宸侧身躺在榻边,一手支着头,一手提着被她扔掉的风铃,笑眯眯地看着她。 西陵珩太过震惊,呆看着赤宸,一瞬后才反应过来,立即运足十成十的灵力噼向赤宸,只想噼死这个无法无天的浑蛋! 赤宸连手都没动就轻松化解,笑着说:「你这丫头怎么杀气这么重?」 说话间,榻上长出几根绿色的藤蔓,紧紧地裹住了西陵珩的四肢。 西陵珩知道她和赤宸的灵力差距太大,她斗不过赤宸,立即转变策略,扯着嗓门大叫,「救命,救命……」 赤宸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笑看着她,似乎等着看西陵珩究竟有多笨,要多晚才能反应过来他既然敢来,自然不怕。 西陵珩明白他下了禁制,声音传不出去,停止了喊叫,寒着脸,冷冷地问:「你想干什么?」 赤宸笑嘻嘻地坐起来,开始脱衣服,西陵珩再装不了镇定,脸色大变,眼中露出惊恐,「你敢!」 「我不敢吗?我不敢吗?这天下只有我不愿做的事情,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他立即伸手来解西陵珩的衣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透着冷酷。 西陵珩眼中满是失望痛苦,一字字说:「我现在的确没有办法反抗你,但你记住,除非你今日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将你挫骨扬灰。」 赤宸扑哧一声笑出来,神色顿时柔和,他拍拍西陵珩的脸颊,「你可真好玩,随便一逗就七情上面,你真相信我会这么对你吗?」 西陵珩早被他一会儿一个脸色弄得晕头转向,呆呆地看着他,赤宸替她把衣带系好,侧躺到她身旁,笑眯眯地看着她,「你们总以为野兽凶蛮,可公兽向母兽求欢时,从不会强迫母兽交配,她们都是心甘情愿。」 西陵珩瞪了他一眼,脸颊羞红,「你既然、既然不是……干吗要深夜闯入我的房间?」 「我要带你走。」 西陵珩不解,赤宸说:「我不是说了我已经不耐烦给你写信了吗?既然不想给你写信,自然就要把你带下玉山。」 「可是我还有六十年的刑罚。」 「我以为你早就无法忍受了,你难道在玉山住上瘾了?」 「当然不是,可是……」 「你怎么老是有这么多可是?就算你们神族命长,可也不是这么浪费的,难道你不怀念山下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西陵珩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阿獙和烈阳怎么办?」 「我和他们说好了,让他们先帮你打掩护,等我们下山了,烈阳会带着阿獙来找我们。」赤宸抚着阿珩的头髮,「阿珩,不管你答应不答应,我都已经决定了,我会敲晕你,把你藏到我的车队里,等和王母告辞后就带你下山。即使日后出了事,也是我赤宸做的,和你西陵珩没有关系。」 西陵珩冷冷地说:「你既然如此有能耐,六十年前为什么不如此做?」 赤宸笑着没回答,「谢谢你送我的衣袍。」 「那是我拜託四哥买的,你要谢就谢我四哥去。」西陵珩瞪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赤宸说:「你睡吧,待会儿我要敲晕你时,就不叫你了。」 这话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西陵珩实在不知道该回答他什么。 赤宸轻弹了下手指,绑住西陵珩手腕的植物从翠绿的嫩叶中抽出一个个洁白的花骨朵,开出了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发出幽幽清香,催她入眠。 西陵珩在花香中沉睡了过去。 西陵珩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榻上,在一个白璧鎏金玉辇中。 她虽然知道赤宸肯定下过禁制,还是收敛了气息后,才悄悄掀开车帘,向外面看。 大部分的部族已经由宫女送着下山了,只有三大神族由王母亲自相送,此时正站在大殿前话别。 王母和神农族、高辛族、轩辕族一一道别后,众神正要启程,天空中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就好似有人敲门,惊破了玉山的平静。 王母脸上的笑容敛去,已经几千年,没有神、更没有妖敢未经邀请上门了,「是谁擅闯玉山禁地?」王母威严的声音直入云霄,在天空中如春雷般一波又一波地轰鸣出去,震得整个天地都好似在颤动。 各族的侍者们不堪忍受,捂着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大家这才真正理解了玉山的可怕。 「晚辈高辛少昊,冒昧求见玉山王母。」 凤鸣一般清朗的声音,若微风吹流云,细雨打新荷,自然而然,无声而来,看似平和得了无痕迹,却让所有滚在地上的侍者都觉得心头一缓,痛苦尽去。 一千九百年前,少昊独自逼退神农十万大军,功成后却拂衣而去,不居功、不自傲,由于年代久远,人族一知半解,神族却仍一清二楚,没有不知道少昊的。 「少昊」二字充满了魔力,为了一睹他的风采,连已经在半山腰的车舆都停止了前进,整个玉山都为他而宁静。 王母的声音柔和了一点,「玉山不理红尘纷扰,不知你有何事?」 「晚辈的未婚妻轩辕妭被幽禁在玉山,晚辈特为她而来。」 高辛和轩辕,两大姓氏连在一起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玉山上犹如油锅炸开,所有神族都在窃窃私语。 王母皱了皱眉,说:「请进。」 「多谢。」 西陵珩紧紧地抓着窗子,指节都发白了,整个身子趴在车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空中。 恰是旭日初升,玉山四周云蒸霞蔚,彩光潋滟,一个白衣男子脚踩黑色的玄鸟,从漫天璀璨的华光中穿云破日而来,落在了大殿前的玉石台阶下。 白玉辇道两侧遍植桃树,花开鲜艳,落英缤纷。玄鸟翅膀带起的大风捲起了地上厚厚一层的桃花瓣,合着漫天的落英,在流金朝阳中,一天一地的绯红,乱了人眼,而那袭颀长的白影踩着玉阶,冉冉而上,宛然自若,风流天成。 他走上了台阶,轻轻站定,漫天芳菲在他身后缓缓落下,归于寂静。 天光隐约流离,袭人眼睛,他的面容难以看清,只一袭白衣随风轻动。 他朝着王母徐徐而来,行走间衣袂翻飞,仪态出尘,微笑的视线扫过了众神,好似谁都没有看,却好似给谁都打了个招唿。 王母凝望着少昊,暗暗惊讶。世人常说看山要去北方,赏水要去南方,北山南水是截然不同的景緻,可眼前的男子既像那风雪连天的北地山,郁怀苍冷,冷峻奇漠,又像那烟雨迷濛的江南水,温润细緻,儒雅风流,这世间竟有男子能并具山水丰神。 少昊停在王母面前,执晚辈礼节,「晚辈今日来,是想带未婚妻轩辕妭下山。」 王母压下心头的震惊,冷笑起来,「你应该很清楚我为何幽禁她,你想带她走,六十年后来。」 「轩辕妭的确有错,不该冒犯玉山威严,可她也许只是一时贪玩,夜游瑶池,不幸碰上此事。请问王母可曾搜到赃物,证明轩辕妭就是偷宝的贼子?如若不能,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时,玉山竟然幽禁无辜的轩辕妭一百二十年,玉山的威名难免因此而受损!」 少昊语气缓和,却词锋犀利,句句击打到要害,王母一时语滞,少昊未等她发作,又是恭敬的一礼,「不管怎么说,都是轩辕妭冒犯玉山在前,王母罚她有因。晚辈今日是来向王母请罪,我与轩辕妭虽未成婚,可夫妻同体,她的错就是我的错;我身为男儿,却未尽照顾妻子之责,令她受苦,错加一等。」 王母被他一番言辞说得晕头转向,气极反笑,「哦?那你是要我惩罚你了?」 「晚辈有两个提议。」 「讲。」 「请囚禁晚辈,让我为轩辕妭分担三十年。」 「还有个提议呢?」 「请王母当即释放轩辕妭,若将来证明宝物确是她所拿,我承诺归还宝物,并且为玉山无条件做一件事情,作为补偿。」 所有听到这番话的神族都暗暗惊讶,不管王母丢失的宝物多么珍贵,高辛少昊的这个承诺都足矣,更何况证据不足,已经惩罚了六十年,少昊又如此恳切,如果王母还不肯放轩辕妭的确有些不对了。 王母面上仍寒气笼罩,「如果这两个提议,我都不喜欢呢?」 少昊微微一笑,「那我只能留在玉山上一直陪着轩辕妭,直到她能下山。」 这个少昊句句满是恭敬,却逼得王母没有选择,如果她不配合,反倒显得她不讲情理。王母气得袖中的手都在抖,世人皆知玉山之上无男子,若换成别的神族高手,她早把他打下山了,可眼前的男子是高辛少昊——惊鸿一现却名震千年的高辛少昊,她根本没有自信出手。 王母把目光投向了远处,默默地思量着,少昊也不着急,静静等候。 几瞬后,王母心中的计较才定,面上柔和了,笑着说:「你说的话的确有点道理,轩辕妭若只是无心冒犯,六十年的幽禁足以惩戒她了,如果她不是无心冒犯,那么我以后再找你。」王母对身后的侍女吩咐,「去请轩辕妭,告诉她可以离开玉山了,让她带着行李一块过来。」 少昊笑着行礼,「多谢王母。」 西陵珩呆在玉车内,天大的事情竟然被少昊三言两语就解决了? 她必须赶在王母发现她失踪前主动出去。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袭红衣,不想赤宸正定定地盯着她,他的目光凶狠冰冷,眼中充满了震惊、质疑、愤怒,甚至带着一点点期盼,似乎在盼着她告诉他,她不是轩辕妭,她只是西陵珩。 西陵珩不知为何,心居然在隐隐地抽痛,她想解释,可最终却只是嘴唇无力地翕合了几下,抱歉地深深低下了头。 她伸手去挑开帘子,啪嗒一下,帘子被一条绿色的藤蔓合上,籐条缠住了她的手,她想要推开它,它却用力地缠住她的手,不肯让她出去。 可是她必须赶在侍女回来前出去,她一边用力地想要抽手,一边抬头看向赤宸。赤宸脸色苍白,身子僵硬,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西陵珩紧紧地咬着唇,用力地抽着手,藤蔓却是越缠越紧,眼看着时间在一点点流逝,西陵珩一咬牙,挥掌为刀,砍断了藤蔓,跃下玉璧车,走向少昊。 少昊看到她,微微而笑,一边快步而来,一边轻声说:「阿珩,我是少昊。」 明明见到这般出众的少昊很欢喜,可是那藤蔓却似乎缠绕进了她心里,一唿一吸间,勒得心隐隐作痛。阿珩匆匆对少昊说:「我们下山吧!」 「好。」少昊很干脆,向阿珩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 他拉着阿珩跳上玄鸟,玄鸟立即腾空而起,少昊站在半空,对王母行礼,「多谢王母成全,晚辈告辞。」 玄鸟展翅远去,阿珩回头望去,桃花树下,落英缤纷,赤宸一动不动地站着,仰头盯着她,唇角紧抿,眼神冷厉。 鸟儿越去越远,那袭红衣却依旧凝固在那里,鲜红得灼痛了她的眼睛。 希望赤宸能明白她的苦心,不要怨恨她,可不明白又如何?也许他们本就不该再有牵连,毕竟她的真名叫轩辕妭。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珩才想起身旁站着她的未婚夫婿高辛少昊。 她不敢抬头,只看到他的一角白袍随风猎猎而动,动得她心慌意乱。 自从懂事,她就想过无数回那个少昊是什么样子,四哥总笑着宽慰她,天下的男儿都会在少昊面前自惭形秽。她总觉得是四哥夸大其词,如今,她才真正明白,四哥一点都没夸张。 阿珩不说话,少昊也不吭声。 长久的沉默令她觉得尴尬,阿珩想是否应该对他说一声「谢谢」,鼓起勇气抬头,入目是一张煞白的脸,未等她开口,少昊的身子直挺挺地向下栽去,玄鸟一声尖锐的哀鸣,急速下降去救主人,阿珩立即运足灵力,无数蚕丝从她衣上飞出,在半空繫住了少昊。 玄鸟带着他们停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涧中,阿珩随手一挥,将一块大石削平整,权作床榻,把少昊放到上面。 少昊脉息紊乱,显然刚受过伤,阿珩只能尽力将自己的灵力缓缓送入他体内,为他调理脉息。 傍晚时分,少昊的脉息才稳定下来。阿珩长吐了口气,擦着额头的汗珠。 难怪她刚才说走,少昊立即就走,原来他怕王母看出他身上有伤。 可天下谁有这本事能伤到少昊?阿珩一边纳闷着,一边双手抱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细细打量着少昊。 少昊面容端雅,一对眉毛却峻峭嶙峋,像北方的万仞高山,孤冷伫立,寒肃苍沉。 阿珩好奇,他的眼睛是要什么样,才能压住这巍峨山势? 正想着,少昊睁开了眼睛,两泓明波静川,深不见底,宛若南方的千里水波,有云树沙鸥的逍遥、烟霞箫鼓的散漫、翠羽红袖的温柔,万仞的山势都在千里的水波中淡淡化开了。 阿珩被少昊撞个正着,脸儿剎那就滚烫,急急转过了头。 少昊不提自己的伤势,反倒问她:「吓着你了吗?」 西陵珩低声说:「没有。」 「我随你哥哥们叫你阿珩,可好?」 「嗯。」阿珩顿了一顿,问,「谁伤的你?」 少昊坐起来,「青阳。」 「什么?我大哥?」阿珩惊讶地看少昊。 少昊苦笑,「你大哥和我打赌,谁输了就来把你带出玉山。」 阿珩心里滋味古怪,原来英雄救美并非为红颜。而他竟然连误会的机会都不给她,就这么急急地撇清了一切。 「你被幽禁在玉山这么多年,有没有怨过你大哥对你不闻不问?」 阿珩不吭声,她心里的确腹诽过无数次大哥了。 「王母囚禁你后,你母后勃然大怒,写信给你父王,说如果他不派属下去接回你,她就亲自上玉山要你,后来青阳解释清楚缘由,承诺六十年后一定让你出来,才平息了你母后的怒火。」 阿珩眼眶有些发酸,她一直觉得母亲古板严肃,不想竟然这样纵容她。 少昊微笑着说:「青阳想把你留在玉山六十年,倒不是怕王母,而是你上次受的伤非常重,归墟的水灵只保住了你的命,却没有真正治好你的伤,本来我和青阳还在四处搜寻灵丹妙药,没想到机缘凑巧,王母竟然要幽禁你,青阳就决定顺水推舟。玉山是上古圣地,灵气尤其适合女子,山上又有千年蟠桃,万年玉髓,正好把你的身体调理好。」 原来如此!这大概也是赤宸为什么六十年后才来救她出玉山的原因,她心下滋味十分复杂,怔怔难言。 少昊笑道:「若不是这个原因,你四哥早就不干了。仲意性子虽然温和,可最是护短,即使青阳不出手,他也会自行想办法,还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来。」 阿珩忍不住嘴角透出甜甜的笑意,「四哥一向好脾气,从不闯祸,他可闹不出大事来。」 少昊笑着摇头,「你是没见过仲意发脾气。」 「你见过?为什么发脾气?」西陵珩十分诧异。 少昊轻描淡写地说:「我也没见过,只是听说。」 阿珩问:「我大哥在哪里?」 少昊笑得云淡风轻,「他把我伤成这样,我能让他好过?他比我伤得更重,连驾驭坐骑都困难,又不敢让你父王察觉,藉着看你母后的名义逃回轩辕山去养伤了。」 阿珩说:「你伤成这样,白日还敢那样对王母说话?」 少昊眼中有一丝狡黠,「兵不厌诈,这不是讹她吗!她若真动手,我就立即跑,反正她不能下玉山,拿我没辙!」 阿珩愣了一愣,大笑起来。鼎鼎大名的少昊竟是这个样子! 笑声中,一直萦绕在他们之间的尴尬消散了几分。 正是人间六月的夜晚,黛黑的天空上星罗棋布,一闪一灭间犹如顽童在捉迷藏,山谷中开着不知名的野花,黄黄蓝蓝,颜色错杂,树林间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凄厉鸣叫,令夜色充满了荒野的不安,晚风中有草木的清香,吹得人十分舒服。 少昊站了起来,刚想说应该离去了,阿珩仰头看着他,轻声请求:「我们坐一会儿再走,好吗?我已经六十年没看过这样的景緻了。」 少昊没说话,却坐了下来,拿出一葫芦酒,一边看着满天星辰,一边喝着酒。 阿珩鼻子轻轻抽了抽,闭着眼睛说:「这是滇邑的滇酒。」 少昊平生有三好——打铁、酿酒和弹琴,看阿珩闻香识酒,知道是碰见了同道,「没错,两百多年前我花了不少功夫才从滇邑人那里学了这个方子。」 阿珩说:「九十年前,我去滇邑时贪恋上他们的美酒,住了一年仍没喝够,雄酒浑厚,雌酒清醇,分开喝好,一起喝更好。」 少昊一愣,惊讶地说:「雄酒?雌酒?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酒分雌雄?」 阿珩笑起来,「我是到了滇邑才知道酒也分雌雄。一个酒酿得很好的女子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她说她的先祖原本只是山间的一个砍柴樵夫,喜欢喝酒,却因家贫买不起,他就常常琢磨如何用山里的野果药草来酿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日他在梦里梦到了酿酒的方子,酿造出的美酒,不仅醇厚甘香,还有益身体。樵夫把美酒进献给滇王,获得了滇王的喜爱。过度的恩宠引起了外人的觊觎,他们用各种方法试图获得酿酒方子,可男子一直严守秘密。后来他遇到一个酒肆女,也善酿酒,两人结为夫妻,恩爱欢好,几年后生下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子把酿酒的方子告诉了妻子,妻子在他方子的基础上,酿出了另一种酒,两酒同出一源,却一刚一柔,一厚重一清醇,两夫妻因为酒相识,因为酒成婚,又因为酒恩爱异常,正当一家人最和美时,有人给大王进献了和他们一模一样的酒,他渐渐失去了大王的恩宠,又遭人陷害,整个家族都陷入危机中,他觉得是妻子背叛了他,妻子百口莫辩,只能以死明志,自刎在酿酒缸前,一腔碧血喷洒在酒缸上,将封缸的黄土全部染得赤红。已经又到进贡酒的时候,男子匆忙间来不及再酿造新酒,只能把这缸酒进献上去,没想到大王喝过后,惊喜不已,家人的性命保住了,可还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不是男子的妻子把方子洩露了出去,男子经过此事,心灰意冷,隐居荒野,终身再未娶妻,可也不允许女子的尸骸入家族的坟地。我碰到那个山野小店的酿酒女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上百年,她说奶奶临死前,仍和她娘说『肯定不是娘做的。』她奶奶因为自己的母亲,在家族内蒙羞终生,被夫家遗弃,却一直把母亲的酿酒方子保存着,只因她知道对酿酒师而言,酒方就是一生精魂所化。」 少昊听得专注,眼内有淡淡的悲悯,阿珩说:「我听酿酒女讲述了这段故事后,生了好奇,不惜动用灵力四处查探,后来终于找到另外一家拥有酒方的后人。」 「查出真相了吗?」 「的确不是那个心灵手巧的女子洩露的方子,而是他们早慧的儿子。他们夫妇酿酒时,以为小孩子还不懂事,并不刻意迴避,没想到小孩子善于模仿,又继承了父母的天赋,别的小孩玩泥土时,他却用各种瓶瓶罐罐抓着药草学着父母酿酒,他只是在玩,但在酿酒大师的眼里别有意味,细心研习后就获得了酿酒方子。女子自刎后,这位酿酒大师虽然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却总是心头不安,临死前将这段往事告诉了儿子。」 少昊轻嘆口气,「后来呢?」 「因为我帮那个山野小店中的酿酒女查清了这桩冤案,她出于感激,就把密藏的雌酒方给了我,不过我只会喝酒,不会酿酒,拿着也没用,我写给你。」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那个女子的尸骸呢?你不是说她被弃置于荒野吗?」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心中有一丝暖意,他这么爱酒,首要关心的却不是酒方,她说:「他们在先祖的坟前祝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后,把女子的尸骨迁入了祖坟,没有和男子合葬,但是葬在了她的儿子和女儿的旁边。」 少昊点点头,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这应该是雄酒吧?」 「嗯,他们家族的人一直以女子为耻,都不酿造雌酒,以至于世间无人知道曾有一个会酿造绝世佳酿的女子,幸亏女子的女儿偷偷保留了方子。不过现在你若去滇邑,只怕就可以喝到雌酒了。」 少昊把酒壶倾斜,将酒往地上倒去,对着空中说,「同为酿酒师,遥敬姑娘一杯,谢谢你为我等酒客留下了雌滇酒。」他又把酒壶递给阿珩,「也谢谢你,让我等酒客有机会喝到她的酒。」 阿珩也是不拘小节的性子,笑着接过酒壶,豪爽地仰头大饮了一口,又递迴少昊,「好酒,就是太少了!」 少昊说:「酒壶看着小,里面装的酒可不少,保证能醉倒你。」 阿珩立即把酒壶取回去,「那我不客气了。」连喝了三口,眯着眼睛,慢慢地唿出一口气,满脸都是陶醉。 少昊看着阿珩,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可眼里全是笑意,「可惜出来时匆忙,忘记带琴了。」 阿珩笑起来,「以乐伴酒固然滋味很好,不过我知道一样比高士琴声、美人歌舞更好的佐酒菜。」 「什么?」 「故事。你尝试过喝酒的时候听故事吗?经过一段疲惫的旅途后,拿一壶美酒,或坐在荒郊篝火旁,或宿在夜泊小舟上,一边喝酒一边听那些偶遇旅人的故事,不管是神怪传说,还是红尘爱恨都会变得温暖而有趣。」 少昊笑起来,被阿珩的话语触动,眼中充满了悠悠回忆,「两千多年前,有一次我误入极北之地,那个地方千里雪飘、万里冰封、寒彻入骨,到了晚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地上也没有一点灯光,四野一片漆黑,我独自一人走着,心中突然涌起了很奇怪的感觉,不是畏惧,而是……似乎整个天地只剩下了我一个,好像风雪永远不会停,这样的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就在我踽踽独行时,远处有一点点光亮,我顺着光亮过去,看见……」少昊看了眼阿珩,把已到嘴边的名字吞了回去,「看见一个来猎冰狐的人躲在仓促搭建的冰屋子里烤着火、喝着酒。猎人邀请我进去,我就坐在篝火旁,和他一起喝着最劣质的烧酒,听他讲述打猎的故事,后来每次别人问我『你喝过的最好的酒是什么酒』,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想起那晚上的酒。」 阿珩笑说:「我喜欢你这个故事,值得我们大喝三杯。」她喝完三口酒后,把酒壶递给少昊。 轮到阿珩开始讲她的故事,「有一年,我去山下玩……」 漫天繁星下,少昊和阿珩并肩坐于大石上,你一口、我一口喝着美味的雄滇酒,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大荒各处的故事,少昊阅歷丰富,阿珩慧心独具,有时谈笑,有时只是静静看着星星,一夜时间竟是眨眼而过。 当清晨的阳光照亮他们的眉眼时,阿珩对着薄如蝉翼的第一缕朝阳微笑,难以相信居然和少昊聊了一晚上,可是真畅快淋漓。这么多年来,少昊这个名字承载了她太多的期盼和担忧,还不能让别人知道,每一次别人提起时,都要装作完全不在乎,而这么多年后,所有的期盼和担忧都终于化作了心底深处隐秘的安心。 少昊却在明亮的朝阳中眼神沉了一沉,好似从梦中惊醒,微笑从眼中褪去,却从唇角浮出。 他微笑着站起,「我们上路吧。」 阿珩凝视着他,觉得他好似完全不是昨夜饮酒谈笑的那个男子。 昨夜的少昊就像那江湖岸畔绿柳荫里相逢的不羁侠客,可饮酒可谈笑可生死相酬,而朝阳里的他像金玉辇道宫殿前走过的孤独王者,有隐忍有冷漠有喜怒不显。 阿珩默默追上了他,正要踏上玄鸟,少昊仰头看着山峰,朗声说道:「阁下在此大半夜,一直徘徊不去,请问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 是赤宸?阿珩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一个箭步就蹿到了前面,不想从山林中走出的是云桑。 阿珩失声惊问:「你怎么在这里?」 云桑微微一笑,「我有几句话问少昊殿下,听你们的故事听得入迷,就没忍心打扰。」 少昊疑惑地看着阿珩,阿珩忙说:「这位是神农国的大王姬云桑。」 少昊笑着行礼,「请问王姬想要问什么?」 云桑回了一礼,却迟迟没有开口,十分为难的样子。少昊说道:「王姬请放心,此事从你口出,从我耳入,离开这里,我就会全部忘记。」 云桑说:「父王很少赞美谁,却对你和青阳赞赏备至,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所说的事情实在有些失礼。」 「王姬请讲。」 「在玉山上时听说诺奈被你关了起来,不知是为什么。如果牵涉高辛国事,就当我没问,可如果是私事,还请殿下告诉我,这里面也许有些误会,我可以澄清。」 少昊说:「实不相瞒,的确是私事。」 「啊——」阿珩吃惊地掩着嘴,看看云桑,看看少昊。难道少昊知道了「轩辕王姬」和诺奈…… 少昊说:「诺奈与我自小相识,因为仪容俊美,即使高辛礼仪森严,也挡不住热情烂漫的少女们,可诺奈一直谨守礼仪,从未越矩。这些年,不知为何,诺奈突然性子大变,风流多情,惹了不少非议。男女之情是私事,我本不该多管,但我们是好友,所以常旁敲侧击地提起,规劝他几句,可不谈还好,每次谈过之后,他越发放纵。诺奈出身于高辛四部的羲和部,有很多贵族都想把女儿嫁给他,有一次他喝醉酒后竟然煳里煳涂答应了一门亲事。」 「什么?他订亲了?」云桑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不仅仅是订亲,婚期就在近日。听说王姬博闻多识,想来应该知道高辛的婚配规矩很严,诺奈虽然是酒醉后的承诺,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诺奈根本不能反悔,他日日抱着个酒瓶,醉死酒乡,任由他们安排,甚至醉笑着劝我也早点成亲,好好照顾妻子,但我看出他心里并不愿意娶对方,所以寻了个罪名,把他打入天牢,也算是先把婚事拖延下来。」 云桑眼神恍惚,声音干涩,「那个女子是谁?」 「因为事关女子的名誉,越少人知道越好,实在不方便告诉王姬,请王姬见谅。」 阿珩气问:「怎么可以这样?诺奈煳涂,那家人更煳涂,怎么能把诺奈的醉话当真?云桑,我们现在就去高辛,和那家人把话说清楚!」 少昊看了阿珩一眼,没有说话。云桑对阿珩笑了笑,却笑得比哭都难看,「那家人不是煳涂,而是太精明!诺奈是羲和部的将军,他们都敢『逼婚』,只怕那女子来歷不凡,不是常曦部,就是白虎部。」 她又看着少昊说:「殿下拖延婚事只怕也不仅仅是因为看出诺奈心里不愿意。」 少昊微微而笑,没有否认,「早就听闻神农的大王姬蕙质兰心、冰雪聪明,果真名不虚传。」 「那殿下有把握吗?」 「高辛的礼仪规矩是上万年积累下来的力量,我实没有任何把握,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你们在说什么?」阿珩明明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却一句没听懂。 云桑对少昊辞别,召唤了坐骑白鹊[1]来,笑握住阿珩的手,对少昊说:「我有点闺房私话和王姬说。」 少昊展手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主动迴避到一旁。 云桑对阿珩说:「不用担心我的事,回朝云峰后,代我向王后娘娘问安。」 「姐姐……」阿珩担心地看着云桑。 云桑心中苦不堪言,可她自小就习惯于用平静掩饰悲伤,淡淡笑道:「我真的没事。」她看少昊站在远处,低声说:「我和诺奈的事不要告诉少昊。」 「为什么?你怕少昊……」 「不,少昊很好、非常好,可我就怕他对你而言太好了!你凡事多留心,有些话能不说就别说。要记住身在王族,很多事情想简单也简单不了。」 阿珩似懂非懂,愣了一瞬,小声问:「姐姐,赤宸回神农了吗?」 「不知道。当时心里有事,没有留意,这会儿你问,我倒是想起来了,赤宸的性子说好听点是淡然,说难听了就是冷酷,万事不关心,可昨天竟然反常地问了我好多关于你和少昊的事,什么时候订亲,感情如何。」云桑盯着阿珩,「现在你又问赤宸,你和赤宸……怎么回事?我竟然连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都不知道。」 阿珩嘆气,「说来话长,先前没告诉姐姐,是怕你处罚他,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我处罚他?」云桑哼了一声,苦笑着说,「他那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性子,谁敢招惹他?他别折磨我就好了。」云桑上了白鹊鸟,「我走了,日后再拷问你和那个魔头的事情,我可告诉你,赤宸是个惹不起的魔头,你最好也离他远点。」对阿珩笑笑,冉冉升空。 「阿珩,我们也出发。」少昊微笑着请她坐到玄鸟背上,可那温存却疏离的微笑令他显得十分遥远,就像是天上的皓月,不管再明亮,都没有一丝热度,阿珩觉得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一场错觉,那个漫天繁星下,和她分享一壶酒,细语谈笑一夜的少昊只是她的幻想。 阿珩和少昊一路沉默,凌晨时分,到了轩辕山下,少昊对阿珩说:「我没有事先求见,不方便冒昧上山,就护送你到此。」 阿珩低声说:「谢谢。」 少昊微笑着说:「谢谢你的酒方子,下次有机会,请你喝我酿的雌滇酒。」他抬头看了一眼山顶,「接你的侍从来了,后会有期。」 说着话,玄鸟已载着他离去。 云辇停在阿珩身边,侍女跪请王姬上车。 阿珩却听而不闻,一直仰头望着天空,看见一袭白衣在火红的朝霞中越去越远,渐渐只剩下了一个白点,最后连那个白点也被漫天霞光淹没,可他的山水风华依旧在眼前。 註释: [1]白鹊,古代又叫白羽鹊,祥瑞之鸟,姿容端美,性情高洁。「霜毛皎洁,玉羽鲜明,色实殊常,性惟驯狎。」 第一部 第八章 最是一生好景时 第8章 最是一生好景时 轩辕山有东西南北四峰。轩辕王的正妻缬祖、次妃方雷氏、三妃彤鱼氏、四妃乌罗氏各居一峰。最高峰是东峰朝云峰,缬祖所居,山高万仞,直插云霄,是轩辕国内第一个看见日出的地方。 阿珩还在云辇上,就看到四哥仲意站在朝云殿前,频频望向山下,初升的朝阳很温暖,可仲意的等待和关切比朝阳更温暖。 阿珩不等车停稳就跳下车,「四哥。」扑进了仲意怀里。 仲意笑着拍拍她的背,「怎么还这个性子?还以为王母把你管教得稳重了。」 阿珩笑着问:「大哥呢?母亲呢?」 「母亲在殿内纺纱,大哥不知道怎么了,前天一来就把自己封在山后的桑林内,不许打扰。」 阿珩窃笑,一边和哥哥往殿内行去,一边在他耳畔低声说:「他受伤了。」 「什么?」仲意大惊。 「他为了让少昊出手去救我,和少昊不知道打了什么赌,两人都受伤了,大哥虽然赢了,可伤得更重。」 仲意这才神色缓和,摇头而笑,「他们俩平时一个比一个稳重,一个比一个精明,却和小孩子一样,每次见面都要打架,打了几千年还不肯罢手。」 宽敞明亮的正殿内鸦雀无声,他们的足音异样清晰,阿珩和仲意都不禁收敛了气息。 经过正殿,到达偏殿,偏殿内光线不足,只窗前明亮,一个白髮老妇正坐于一方阳光中,搓动着纺轮纺纱,光线的明亮越发映照出她的苍老。 阿珩想起在桃花林内翩翩起舞的王母,只觉心酸,她轻轻跪下,「母亲,我回来了。」 缬祖纺完一根纱后,搁下七彩纺轮,才抬头看向女儿,阿珩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跪行了几步,贴到母亲身旁,轻轻叫了声,「娘亲。」 缬祖淡淡地说:「我给你做了几套衣服,放在你屋子里,过几天你下山时带上。」 「谢谢母亲。」阿珩低着头想了一下又说,「这次我不想下山了,我想在山上住几年。」 缬祖问:「为什么?」 「女儿就是有点累了,想在山上住几年。」阿珩自小到大总是想尽办法往山下熘,可玉山的六十年,让她突然发现朝云峰和玉山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寂寞,一样的冷清,她想陪陪母亲。 缬祖对仲意吩咐:「去帮我煮盅茶。」 仲意行礼后退下。 缬祖站了起来,向殿外走去,阿珩默默跟随着母亲。 朝云殿后遍植桑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灿烂的阳光洒在桑树上,满是勃勃生机,顿觉心神开阔。 缬祖问阿珩:「我已有几百年没动过怒,却在六十年前大怒,甚至要亲上玉山向王母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生玉山王母的气?」 阿珩说:「母亲相信女儿没有拿王母的神兵。」 缬祖冷漠的脸上露了一丝笑,「真正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这是青阳以为的原因,青阳说你哪里有偷神兵的眼界,顶多就是去偷个桃子。」 阿珩心中腹诽着也许娘亲和王母有怨,嘴里却恭敬地说:「女儿不知道。」 缬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朝云殿,「你是轩辕族的王姬,迟早一日要住进这样的宫殿,可在这之前,我要你拥有八荒六合的所有自由,王母却生生地剥夺了你最宝贵的一百二十年。她在玉山那鬼地方已经住了几千年,比我更清楚这世上最宝贵的是什么。一百二十年的自由和快乐!天下有什么宝物能换?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刑罚有多重,明明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却在那里假惺惺地说给我面子。」 烟霞缭绕中,云阁章台、雕栏玉砌的朝云殿美如工笔画卷,阿珩看着看着却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缬祖的目光落回了女儿的脸上,「阿珩,趁着还年轻,赶紧下山去,去大笑大哭、胡作非为、闯祸打架。住在宫殿里的日子你将来有的是,能在外面的日子却非常有限,不要再在朝云峰浪费。我不需要你的陪伴,我只需要你过得快活。你现在不明白,等你将来做了母亲就会明白,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很好。」 阿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每次偷偷下山,母亲都不知道,她还曾经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明白了为什么她可以顺利地离家出走,父亲和大哥都没有派侍卫来追她;明白了为什么她可以和别的王姬不一样,自由自在地行走于大荒内。 「母亲。」她语声哽咽。 仲意捧着茶盘而来,把茶盅恭敬地奉给母亲。 缬祖慢慢饮尽茶,冷淡地下令:「阿珩,明天你就下山,去哪里都成,反正不要让我看到你就行。」说完,扔下茶盅离去。 阿珩眼眶红红的,仲意对着她笑,用力刮了下她的鼻头,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去找大哥。」就如同小时候一般。 仲意和阿珩蹑手蹑脚地往桑林深处潜行,走着走着就碰到了禁制,不过这禁制对仲意和阿珩都没有用,他们轻松穿过,看到了一幕奇景。 这里的桑树只三尺来高,却都是异种,树干连着叶子全是碧绿,如同用上好的碧玉雕成。此时,参差林立的碧玉桑上开着一朵又一朵碗口大的白牡丹花,实际是一朵朵冰雪凝聚而成的牡丹,却比一般的白牡丹更皎洁。 碧玉桑颜色晶莹,冰牡丹光泽剔透,整个世界清纯干净得如琉璃宝界,不染一丝尘埃。 在琉璃宝界的最中间,一朵又一朵白牡丹虚空而开,重重叠叠地堆造成一个七层牡丹塔,虚虚实实地掩映着一个男子,看不清面目,只看见一袭蓝衣,蓝色说淡不淡,说浓不浓,温润干净到极致,却也冷清遥远到极致,就像是万古雪山顶上的那一抹淡蓝的天,不管雪山多么冷,它总是暖的,可你若想走近,它却永远遥不可及,比冰雪的距离更遥远。 阿珩和仲意相视一眼,远远地站住,各自把手放在了一株碧玉桑上,都把命门大开,任由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入桑树,想帮助大哥疗伤,一时间桑树绿得好像要发出光来,而整个琉璃界内的白牡丹越开越多,寒气也越来越重。 可他们的大哥青阳不但没有接受他们的好意,反倒嫌他们多事,几朵冰牡丹突然飞起,砸在阿珩和仲意脸上,他们根本连抵抗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冰封住,变成了两根冰柱。 所有的白牡丹都飘了起来,绕着那袭蓝色飞舞,而桑林上空,千朵万朵碗口大的冰牡丹正在络绎不绝、缤纷摇曳地绽放,整个天地都好似化作了琉璃花界,美得炫目惊心。 半晌后,青阳缓缓睁开了眼睛,所有的白牡丹消失,化作了一天一地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青阳负手而立,仰头欣赏着漫天大雪,他站了很久,身上未着一片雪,可仲意和阿珩连眉毛都开始变白。 青阳赏够了雪,才踱步过来,仲意和阿珩身上的冰消失,仲意冻得肤色发青,阿珩上下牙齿打着冷战,不停地用力跳,青阳冷冷地看着她,「你在玉山六十年,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就是头猪放养到玉山上,也该修出内丹了。」 青阳骂完阿珩,视线扫向仲意,仲意立即低头。 阿珩不敢顶嘴,却跳到青阳背后,对着青阳的背影一顿拳打脚踢,边打边无声地骂,青阳勐地回头盯住她,阿珩立即装作在活动手脚,挥挥手,展展腿,若无其事地说:「手脚都被冻僵了,得活动活动,省得落下残疾。」 她跳到仲意身边,「难得六月天飘雪,我们去猎只鹿烤来吃,去去身上的寒意。」拽着仲意的手就要走。 仲意叫:「大哥,一起去!难得今天我们三个都在,明日一别,还不知道下次聚齐是什么时候。」 青阳淡淡地说:「我还有事要处理。」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在三丈开外。 仲意默默看着大哥的背影,眼中有敬佩,还有深藏的哀伤。 阿珩拽拽四哥的袖子,「算了,他一直都这个样子,我们自个去玩吧,他若真来了,肯定一会儿骂我不好好修行,一会儿训斥你在封地的政绩太差,最后搞得大家都不高兴。」 仲意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阿珩和仲意取出他们小时候用过的弓箭,入山去猎鹿,彼此约定不许动用灵力搜寻,只能查行辨踪。 阿珩和仲意找了好几个时辰,连鹿影子都没看到,他们倒不计较,仍旧一边四处找,一边聊天。 仲意试探地问:「你觉得少昊如何?」 阿珩四处张望着,随意地说:「能如何?不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不过我倒挺好奇,若天下英雄真有个排名榜,大哥到底排第几?我在玉山上才听说,大哥竟然参加过蟠桃宴,这可很不像大哥的性格。」 仲意笑着说:「这事别有内情,那时候高辛族的二王子宴龙掌握了音袭之术,能令千军万马毁于一旦,不要说高辛,就是整个大荒都对宴龙推崇有加,可有一年大哥突然跑去参加蟠桃宴,在蟠桃宴上令宴龙惨败,轩辕青阳的名字也就是那个时候真正开始令大荒敬畏害怕。」 「败就败了,为什么要惨败?宴龙得罪过大哥吗?」 「不知道,大哥从不说自己的事。我自个私下里猜测也许和少昊有关。有一年我出使高辛,宴龙声名正如日中天,又得高辛王宠爱,在高辛百官面前羞辱少昊,少昊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忍受。我回来后,大哥查问我在高辛的所见所闻,我就把宴龙和少昊不和的事情告诉了大哥,大哥当时没一点反应,结果第二年他就跑去参加蟠桃宴,在整个大荒面前羞辱了宴龙,那年的綵头是一把凤凰骨做的五絃琴,大哥得到宝琴之后,当着众神族的面麻烦高辛使节把琴转交给少昊,说是他比斗输给了少昊,承诺给少昊一把名琴。」 阿珩咂舌,「这不就是告诉全天下宴龙给少昊提鞋都不配吗!」 仲意道:「是啊!」 阿珩很是纳闷:「大哥和少昊怎么会有那么深的交情呢?」 「大哥认识少昊的时候,我们的父亲不过是一个小神族的族长,大哥只是一个普通的神族少年,少昊也只是一个很会打铁的打铁匠。」仲意嘆了口气,「大概那个时候,朋友就是最纯粹的朋友,像传说中的那种朋友,一诺出,托生死。」 阿珩说:「听起来很有意思,四哥,再讲点。」 「我只知道这些,他们认识好几百年后我才出生,也许将来你可以问问少昊,希望他比大哥的话多一点。」 阿珩想起云桑说的话,问道:「四哥,你和诺奈熟悉吗?」 「说起来,我在高辛国内最熟的朋友就是诺奈,他在设置机关、锻造兵器上都别有一套,善于画山水园林,常与我交流绘图心得。大哥说他要成亲了,我本来还准备了厚礼,可大哥又让我先别着急。」 「为什么?」 「高辛的军队分为五支,一支是王族精锐,叫五神军,只有高辛王能调动,其余四支是青龙部、羲和部、白虎部、常曦部,少昊的母亲出自青龙部,青龙部算是少昊的嫡系,现在的高辛王后出自常曦部,宴龙和中容几个同母兄弟掌握了常曦和白虎两部,羲和部一直中立,所以不管是少昊还是宴龙都在争取羲和部,诺奈是羲和部的大将军,大哥说诺奈要娶的女子来自常曦部,似乎还和宴龙是表亲,对少昊很不利,这桩婚事能不能成还很难说……」仲意突然惊觉说得太多,笑着拍拍阿珩的头,「是不是很复杂?不说这些无趣的事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云桑说王族的事情都不可能简单,阿珩只觉心里沉甸甸的,蟠桃宴上大哥出手打败了宴龙,看似朋友情深,为少昊打抱不平,可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轩辕与少昊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青阳捍卫的不过是自己的利益? 仲意看阿珩一直沉默着,笑道:「这些无聊的事情你听听就算了,不用多想。」 阿珩笑了笑,问道:「四哥,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仲意没有说话,脸上却有一抹可疑的绯红。 阿珩看着哥哥,拊掌而笑,惊得山林里的鸟扑落落飞起一大群。 「她是什么样的?你可告诉她了你喜欢她?她可喜欢你?」 仲意板着脸说:「女孩儿家别整天把喜欢不喜欢挂在嘴上。」 阿珩笑得前仰后合,跳开几步,双手圈在嘴边,对着山林放声大喊:「我哥哥有喜欢的姑娘了!」喊完,她就跑。 山谷发出一遍又一遍的回音——有喜欢的姑娘了,有喜欢的姑娘了,有喜欢的姑娘了…… 阿珩一边得意地笑,一边对仲意做鬼脸,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奈我何? 仲意捨不得骂、更捨不得打,只能板着脸快步走。 阿珩背着双手,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跟在仲意身后,看仲意的怒气平息了,才又凑上去,拽哥哥的袖子,「那个姑娘是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喜欢我?」 仲意唇角有温柔的笑意,「她肯定会喜欢你。她倒是经常打听你和大哥的喜好,担心你们会不喜欢她。」 阿珩笑抱住仲意的胳膊,「只要哥哥喜欢她,我就会喜欢她,我会当她是姐姐一样敬爱她。」 仲意笑着不说话,只是突然伸出手,揉了几下阿珩的头,把她的头髮揉得乱七八糟,未等阿珩反应过来,他就笑着跑了。 阿珩气得又叫又嚷地去追打他。 阿珩和仲意在山里跑了一天,也没打到一头鹿,不过他们回来时,却兴致很高,又说又笑,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叽叽咕咕个不停。 缬祖和青阳正坐在殿内用茶,本来一室宁静,可阿珩和仲意还没到,已经笑声叫声全传了进来。 青阳抬头看向他们,阿珩沖青阳做了个鬼脸,挨坐到缬祖身边,甜甜叫了声「娘」,好似表明我有母亲撑腰,才不怕你! 阿珩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说,「娘,我告诉你个秘密。」 仲意立即涨红了脸,「阿珩,不许说!」 阿珩不理会他,「娘,四哥他有……」 仲意情急下去拽妹妹,想要摀住阿珩的嘴,阿珩一边绕着缬祖和青阳跑圈子,一边笑,几次张口,都被仲意给打了回去,她的灵力斗不过仲意,闹得身子发软,索性耍赖地钻到了母亲怀里,「娘,你快帮帮我,哥哥他以大欺小。」 缬祖终年严肃冷漠的脸上,绽开了笑颜,一边搂着阿珩,一边说:「你们两个可真闹,一回来就吵得整个朝云殿不得安静。」 阿珩在母亲怀里一边扭,一边笑,双手揽着母亲的脖子,嘴附在母亲的耳畔,说着悄悄话,一边说,一边瞟仲意,缬祖侧低着头,边听边笑。 仲意看到母亲的笑容,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此时的母亲,眼里没有一丝荫翳,只有满溢的喜悦。他下意识地去看大哥,大哥正凝视着母亲和妹妹,唇角有隐约的笑意。 仲意恶狠狠地敲了下阿珩的头,「你个小告密者,以后再不告诉你任何事情。」 阿珩冲他吐吐舌头,压根儿不怕他,缬祖笑看着仲意,「你选个合适的时间,带她来见见我。」想了下又说,「这样不好,我们是男方,为了表示对女方的尊重,还是我们应该先登门,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了,我就去一趟若水,亲自拜访她的父母,你回头留意下她的父母都喜欢什么,写信告诉我,我好准备。」 若水是仲意的封地,山水秀丽,民风淳朴,仲意中意的姑娘就是若水族的姑娘。 仲意已经连耳朵都红了,低着头,小声说:「我和她现在只是普通朋友。」 缬祖笑着摇头,「你是男子,难道要等着姑娘和你表白?如果心里喜欢她,就要事事多为她考虑,不要委屈了女儿家的一番情思。」 「嗯,我知道了。」 阿珩在母亲怀里笑得合不拢嘴,「幸亏娘开口了,要不然四哥这个温软磨叽的性子非活活把姑娘给着急死,说不准我那个未来的嫂嫂天天深夜都睡不好,数着花瓣卜算四哥究竟对她有意思还是没意思呢!」阿珩随手一招,一朵花从花瓶中飞到她手里,她装模作样地数着花瓣,「有意思,没意思,有意思,没意思……」 仲意气得又要打阿珩,「娘,你也要管管阿珩,让她尊敬一下兄长。」 缬祖搂着女儿,看看仲意,再看看青阳,心里说不出地满足,对侍女笑着吩咐:「去拿些酒来,再把白日採摘的冰葚子拿来。多拿一些,仲意和阿珩都爱吃这个,还有罈子里存的冰茶酥,别一次拿,吃完一点取一点,青阳喜欢吃刚拿出来的。」 侍女们轻快地应了一声,碎步跑着离去,很快就端了来。 阿珩靠在母亲的怀中,笑看着哥哥,抓了把冰葚子丢进嘴里,一股冰凉的甘甜直透心底,她微笑着想,我错了,朝云殿和玉山截然不同! 母子四个一边聊着家常琐事,一边喝酒,直到子时方散。 青阳吩咐仲意送母亲回房,他送阿珩回屋,到了门口,阿珩笑着说:「我休息了,大哥,你也好好休息一下。」 不想青阳跟着她进了屋,反手把门关好,一副有事要谈的样子。 阿珩心内长长地嘆了口气,面上却不敢流露,打起精神准备听训。 青阳淡淡地问:「从玉山回来,按理说昨日就该到了,为什么是今日清晨?」 「少昊身上有伤,耽搁了一些时辰。」 阿珩在哥哥冰冷锐利的目光下,知道不能矇混过关,只能继续说:「后来,我们没有立即上路,聊了一会儿天。」 「一会儿?」 「一晚上。」 青阳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桑林,「你觉得少昊如何?」 早上四哥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可阿珩没有办法用同样的答案去敷衍大哥,只能认真思索着,却越思索越心乱。 青阳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阿珩的答案,不过,这也是答案的一种。 他轻声笑起来,「少昊他非常好,只要他愿意,世间没有女子捨得拒绝他。」阿珩的脸慢慢红了,青阳转身看着妹妹,「可是,你就要是世间那唯一的一个必须拒绝他、不能喜欢他的女子。」 阿珩太过震惊,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们不是好友吗?」 「青阳和少昊是好友,轩辕青阳和高辛少昊却不见得。你应该知道父王渴望一统中原、甚至天下的雄心,指不准哪天我和少昊要在战场上相见,殚精竭虑置对方于死地。」青阳唇边有淡淡的微笑,好似说着「唉,明天天气恐怕不好」这样无奈的小事。 阿珩脸上的绯红一点点褪去,换成了苍白,「可我还是要嫁给他,因为我是轩辕妭,他是高辛少昊。」 「是,你还是要嫁给他,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对他动心。」 青阳轻哼一声,眼神蓦然变冷,「我以为少昊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手下稍稍留情,没想到他竟然花费了一整个晚上的心思在你身上。」 阿珩低下了头,低声说:「和他无关,是我想多瞭解一点他,主动和他亲近,我知道他喜欢酒,刻意用酒挑起了他谈话的兴趣。」 青阳走到阿珩面前,抬起了阿珩的头,盯着她的眼睛,神色凝重,「小妹,千万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他是高辛少昊,是我都害怕的高辛少昊!他不会永远看在我和他的交情上,仁慈地提醒自己不要把你当作他手中的棋子……」 阿珩眼中有了湿漉漉的雾气,却倔强地咬着唇。 青阳说:「对我和少昊来说,心里有太多东西,家国、天下、责任、权力……女人都不知道排在第几位。为了自己,你还是视他为陌路最好。」 阿珩冷冷讥嘲,「真该谢谢大哥为我考虑如此周详。不知道你究竟是担心少昊拿我做了棋子,还是担心我不能做你和父亲的棋子。」 青阳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说:「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就是事实,谁叫你的姓氏是轩辕呢?」他拉门而去。 阿珩疲惫地靠着榻上,心头瀰漫起悲凉。母亲和四哥总是尽量隔绝着一切阴暗的斗争,希望她永远是自由自在的西陵珩,大哥却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姓轩辕、名妭,是轩辕族的王姬。 因为太累,阿珩靠着榻,衣衫都没脱就迷迷煳煳地睡着了,半夜时分,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她匆匆拉开门问侍女,「怎么这么吵?」 「有贼子深夜潜入朝云殿。」侍女似乎仍然不敢相信,说话的表情和做梦一样。 阿珩也吃了一惊,「这贼子也算倒霉,什么日子不好来?偏偏往大哥的剑口上撞,这不是找死吗!」 侍女点头,一脸不可思议,「是啊,做贼都做得不专业,怎么捡这么个日子?真是胆大包天!」 胆大包天?阿珩心头跳了一跳,「贼子长什么样子?」 「他脸上戴着个木面具,看不清楚长相。」 「贼子在哪里?」 「在四殿下和大殿下所住的左厢殿。」 阿珩撒腿就跑,侍女忙喊,「王姬,您慢点,殿下吩咐我们保护您。」 阿珩一口气跑到左厢殿,抓住个侍卫问:「贼子在哪里?」 侍卫回道:「贼子闯入了四殿下的屋子,抓住了四殿下。」 阿珩气得咒骂,「真是个浑蛋!」 侍卫立即跪下,惶恐地说:「属下知错。」 阿珩无力地挥挥手,「我不是在骂你。」 阿珩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整个左厢殿只青阳一个,负手而立,神态十分平和,听到阿珩的脚步声,他说:「谁让你来了?出去!」 阿珩看了一眼四哥的屋子,房门紧闭,她尝试着用灵识去探,可自己的灵力太低微,越不过禁制。 青阳站在门前,缓缓抽出了长剑,「我数三声,如果你自己出来,我给你个全尸。」 屋里传来懒洋洋的笑声,「我数三声,如果你敢进来,你就是个大王八,如果你不敢进来,你就是个大乌龟。」 天下间还有谁敢这么对轩辕青阳说话?虽然赤宸变化了声音,可这口气真是除了他再不可能有第二个。阿珩咬着唇,看着青阳,青阳丝毫没有动怒,面色平静无波,轻轻举起了剑,没有任何声音,可面前的屋子一片一片地破裂,就像是朽木一样开始分崩离析,一瞬后,青阳的面前已经没有屋子,只是一片空地。 地上长满了粗壮的绿色植物,一直蔓延到桑林内。仲意被籐条吊在半空,歪垂着脑袋,全身都是鲜血,四周瀰漫着死气,没有一丝生机。 「四哥——」阿珩心神俱裂,惨叫着飞扑上前。 青阳的剑也抖了一抖,只是抖了一下,可隐匿在植物中的赤宸已经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他全力跃起,手中握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刀,嬉皮笑脸地叫,「这就是杀死你弟弟的刀。」 青阳盛怒下挥剑,霎时间,整个天地都是霍霍剑光。十几招后,青阳的剑刺入了赤宸的胸口,杀气直奔心脏而去,就在赤宸要毙命的一刻,青阳把剑停住,几丝灵力游走在他的心脏尖上,疼得赤宸整个身子都在轻颤。 赤宸脸色煞白,却不见畏惧,反而笑着点头,「不愧是轩辕青阳!我佈置了一个又一个迷障,只想激怒你,让你怒中犯错,却压根儿没有用,反中了你的计,你刚才的那一下手抖压根儿就是抖给我看,让我以为自己有机可乘,主动送上门。」 青阳微笑着,淡淡地说:「怎么没有用呢?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后悔活着。」 赤宸咧着嘴笑,他脸上的木质面具只遮着上半边脸,一笑就一口雪白的牙,满是不在乎,好似那个身体内插着把剑,心脏被剑气挤压的不是他,「那你可犯了个大错误。」 他勐地举起刀,用力向下噼去,刀锋携雷霆之力,流星般落下,所指却是自己,而不是青阳。 青阳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已经晚了,刀刃贴着赤宸的胸膛飞过,青阳的剑被噼断,而赤宸付出的代价是伤口从胸口的一个点延伸到了腹部,变成了一条长长的月牙,鲜血如泉水一般喷涌出来。 赤宸在大笑声中,身子一翻,就退入了桑林,迅速被桑林的绿色吞没。 青阳提着断剑追赶,可桑林内到处都是飘舞的桑叶,铺天盖地,什么都看不清楚,青阳停住了步子,朗声说:「看在你这份孤勇上,我会安葬你。」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漫天的桑叶徘徊飞舞着。 月色十分明亮,青阳举起断剑细看,这把剑在他手中千年,居然断在了今夜。青阳将剑收起,回身看到阿珩软坐在地上,怀中抱着浑身是血、无声无息的仲意。 阿珩眼睛惊恐地瞪着前方,瞳孔却没有任何反应。 青阳走过去,蹲到阿珩身边,「没事了,别害怕,仲意没有真受伤,这是那个贼子为了激怒我设置的迷障。」他的手从仲意身上抚过,仲意身上的血全没了。 阿珩的血液这才好像又开始流动,她张着嘴,「啊、啊……」 了几声,全身都在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滚了下来,她挥着拳头,勐地打了青阳一拳。 青阳没有避让,刚才他明知道仲意没死,却任由阿珩悲痛欲绝,等于间接利用了阿珩去诱导敌人。 仲意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青阳向桑林内走去,「仲意,你带阿珩回右厢殿休息。贼子伤得很重,应该没命冲破朝云峰的禁制逃走,不过我还是去查看一圈。」 说着话,青阳已经消失不见。 阿珩不停地哭,仲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抱着妹妹,不停地说:「没事,别哭,别哭,没事,乖,乖……」 阿珩哭着哭着,忽然抬头问:「大哥刚才说什么?」 仲意说:「他说要去查看一圈。」 阿珩立即跳起来,提着裙子就跑,仲意在她身后追,「你要干什么?」 阿珩停住了步子,低着头想了想说:「我们回去休息吧。」 仲意喃喃说:「这个闯进朝云殿的贼子能在大哥手下成功逃走,应该不是无名之辈,可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朝云峰上又没有什么宝物。」 回到自己屋子后,阿珩拿下驻颜花,将它变成一枝桃花,插入瓶中。 和衣躺到榻上,接着睡觉。 一会儿,窗户咔嗒一声轻响,一个人影摸到了榻边,阿珩翻身而起,手中的匕首放在了来者的脖子上。 赤宸摘掉面具,面具下的脸惨白,却依旧笑得满不在乎。 阿珩十分恨他的这种满不在乎,匕首逼近了几分,刀刃已经入肉,隐隐有血丝渗出,「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来见你啊!」 阿珩的匕首又刺入了一分,几颗血珠滚出,「为什么要夜闯朝云殿?不会正大光明求见吗?」 「如果我直接求见轩辕妭,轩辕妭会见我吗?轩辕妭的母亲会允许我上山吗?再说了,我想见的女子是西陵珩,不是轩辕妭。」 赤宸的手握住了阿珩握着匕首的手,「你更愿意做西陵珩,对不对?」 阿珩不吭声,手却慢慢松了劲,匕首掉落在赤宸脚下。赤宸笑睨着她,「这样多好,我不但进入了朝云殿,还能进入你的闺房。好媳妇,如果你肯让我搂着在榻上躺一会儿,那我就不虚此行了。」 阿珩气得直想噼死他,咬牙切齿地说:「也得要你有命来躺!」 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了说话声,是仲意的声音,「大哥,找到了吗?」 阿珩吓得立即把赤宸往榻上拽,迅速放下帘帐,用被子盖住赤宸,自己趴在帘子缝,紧张地盯着门,竖着耳朵偷听。 「没找到。这个贼子要么是在山野中像野兽一般长大,要么就受过野兽般的特殊训练,非常善于隐藏踪迹,不过我总觉得他就在附近,没有逃远,你带侍卫把朝云殿仔细搜一遍,所有屋子都查一下。」 仲意应了声「好」,再没有了说话声音。 阿珩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放下,抚着胸口回头,却看赤宸躺在她的枕头上,拥着她的被子,笑得一脸得意,比黄鼠狼偷到鸡还得意。 阿珩真想一耳光扇过去,把他的笑都扇走。 赤宸笑着说:「榻已经睡到了,就差搂着你了。」 阿珩冷笑,「你就做梦吧!」 「做梦吗?」赤宸一脸笑意,朝阿珩眨了眨眼睛。阿珩头皮一阵发麻,刚想狠狠警告他不要胡来,就听到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仲意大力拍着门:「阿珩,阿珩……」 阿珩立即说:「怎么了?我在啊!」 仲意说:「我感受到你屋子里有异样的灵气,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 仲意却显然不信,勐地一下撞开了门,阿珩立即哧熘一下钻进了被子,顺便把赤宸的头也狠狠摁进了被子里,赤宸却藉机搂住了她。 阿珩不敢乱动,只能在心里把赤宸往死里咒骂,她挑起一角帘子,装作睡意正浓地看着仲意,「究竟怎么了?」 仲意闭着眼睛,用灵识仔细探查了一番,困惑地摇头,「看来是我感觉错了。」 阿珩的心刚一松,仲意又盯着阿珩问:「你往日最爱凑热闹,怎么今天反倒一直老老实实?」 阿珩笑着,故作大方地说:「我累了呀!四哥,你要不要坐一会儿,陪陪我?」 阿珩本以为四哥领了大哥的命令,肯定会急着完成任务,没想到四哥竟然真坐了下来,他朝侍卫挥挥手,让他们退出去。 他默默地盯着阿珩,阿珩渐渐再笑不出来。 仲意轻声问:「你真希望我在这里陪你吗?」 阿珩咬着唇,摇摇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珩想了一下,点点头。 仲意嘆了口气,「我搜完朝云殿后,会带着所有侍卫集中搜一次桑林。」 仲意站起来要离开,阿珩叫,「四哥,我只是……他并不坏,也绝没有想伤你……」 仲意回头看着她,「我知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选择帮你,谁叫你是我妹妹呢?」说完话,他走了出去,又把房门紧紧关好。 阿珩立即掀开被子跳下榻,赤宸笑嘻嘻地看着她,一脸得意扬扬。 阿珩实在没力气朝他发火了,只想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瘟神赶紧送走。 她一边收拾包裹,一边说:「我们等侍卫进入桑林后就下山,四哥会为我们打掩护,你最好别再惹事,你该庆幸刚才是我四哥,若是我大哥,你就等死吧!」 阿珩收拾好包裹后,又匆匆提笔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她自己趁夜下山了。她可不敢保证事情不会被精明的大哥察觉,为了保命,还是一走了之最好。 一切准备停当,她对仍赖在榻上的赤宸说:「我们走吧,你的灵力够吗?能把自己的气息锁住吗?」 赤宸点了点头,「只要你大哥在三丈外,时间不要太长,就没有问题。」 阿珩说:「那你就求上天保佑你吧!」 朝云峰的禁制虽然厉害,却对阿珩不起作用,阿珩带着赤宸成功地熘下了朝云峰,沿着只有她和四哥知道的小径下山。 到半山腰时,一头黑色的大兽突然冲出来,直扑阿珩身上,阿珩吓了一跳,正要躲避,发现是阿獙,她惊喜地抱住它,用力亲了它好几下,「阿獙,你来得正好,带我们下山吧。」 阿獙蹭着阿珩的脸,发着愉快的呜呜声。 烈阳落在树梢上,倨傲地看着他们,好似很不屑阿獙的小儿撒娇行径。 烈阳在前面领路,阿獙驮着他们向远离轩辕山的方向飞去。 赤宸看着阿珩,满脸笑意,「阿珩,你还是和我一块下山了。」 阿珩冷冷地说:「看在你受伤的分儿上,我送你一程,明天早上我们就分道扬镳。」 阿珩忽觉不对,赤宸的灵力突然开始外洩,她一把抓住赤宸的胳膊,「你别逞强了,实话告诉我究竟伤得如何?输给轩辕青阳可不丢面子,也许整个大荒的神族高手中,你是唯一一个能从他剑下逃脱的。」 赤宸凝视着她,似低语、似轻嘆,「阿珩,我不会让你嫁给少昊!」 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就像小孩子终于吃到了自己想要的糖果,却丝毫不顾忌后果是所有牙齿都会被蛀蚀光,笑容还在脸上,赤宸就昏死在阿珩怀里。 昏迷的赤宸再没有了往日的张狂乖戾,脸上的笑容十分单纯满足,这样的笑容几乎很难在成年男子脸上看到,因为年龄越大,慾望就越复杂,只有喜好单纯直接的孩子才会懂得轻易满足。 天色青黑,一轮圆月温柔地悬在中天,整个天地美丽又宁静,阿獙的巨大翅膀无声无息地搧动着,飞翔的姿态十分优雅,像一只正在天空与月亮跳舞的大狐狸,它载着赤宸和阿珩穿过了浮云,越过了星辰,飞向远处,阿珩却很困惑茫然,不知道他们究竟该去往哪里。 第一部 第九章 青槓木百角藤 第9章 青槓木百角藤 阿珩一夜未阖眼,天明后才累极打了个盹,惊醒时发现已日薄西山,阿獙停在一个山谷中。 阿珩一个骨碌坐起来,伸手去摸身旁的赤宸,触手滚烫,伤势越发严重了。 阿珩看看四周,全是郁郁葱葱的莽莽大山,她十分不解,问停在树梢头的烈阳,「赤宸和你说清楚去哪里了吗?你是不是迷路了?」 烈阳对阿珩敢质疑它,非常不满,嘎一声尖叫,把一只翅膀竖起,朝阿珩恶狠狠地比画了一下,转过了身子。 阿珩正在犯愁,她不会医术,必须找到会医术的人照顾赤宸,忽然听到远处有隐约的声音,她决定去看一看。 她在前面走着,阿獙驮着赤宸跟在后面,烈阳趾高气扬地站在阿獙头顶上。 转过一个山坳,阿珩的眼前突然一亮。 两侧青山连绵起伏,一条大江从山谷中蜿蜒曲折地流过,落日的余晖从山势较低的一侧斜斜映照过来,把对面的山全部涂染成了橙金色,山风一吹,树叶颤动,整座山就哗哗地闪着金光。 宽阔的江面上也泛着点点金光,有渔家撑着木筏子,在江上捕鱼,他们用力扬手,银白的网高高飞起,再缓缓落入江面,明明只是普通的细麻网,却整张网都泛着银光,合着江面闪烁的金光,炫人眼目,比母亲纺出的月光丝还漂亮。 渔人们一起大声唿号,一边喊号子,一边配合着将网拉起,渔网内的鱼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在空中摆尾翻转,水花扑溅,阳光反照,好似整个江面都有七彩的光华。 那么忙碌辛苦,可又是那么鲜活生动。 阿珩看得呆住,不禁停住了脚步。 在鱼儿的跳跃中,渔人们满是收穫的欢喜,一个青年男子一边用力拉着渔网,一边放声高歌,粗犷的声音在山谷中远远传开。 「太阳落山鱼满仓,唱个山歌探口风,高山流水往下冲,青槓树儿逗马蜂。对面小妹在採桑,背着箩筐满山摸,叫声我的情妹妹,哥哥想你心窝窝……」 渔人的歌声还没有结束,清亮的女儿声音从山上传来。 「哥是山上青槓林,妹是坡上百角藤。不怕情郎站得高,抓住脚桿就上身,几时把你缠累了,小妹才得松绳绳……」 因为被山林遮挡,看不到女子,可她声音里的热情却如火一般随着歌声,从山上直烧到了江中。 渔人们放声大笑,唱歌的男子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得意。 「不怕情郎站得高,抓住脚桿就上身,几时把你缠累了,小妹才得松绳绳。」阿珩默默想了一瞬,才体会到歌词里隐含的意思,顿时面红耳赤,第一次知道男女之事竟然可以如此明目张胆地表达。 她隐隐明白他们到了哪里,如此地原始质朴,又如此地泼辣热情。 在传说中,有一块不受教化的蛮荒之地,被大荒人叫作百黎,据说那里的山很高,男儿都壮如山,那里的水很秀,女儿都美如水。 阿珩嘱咐了阿獙几句,让它先带着赤宸躲起来,而她在山歌声中,沿着山间小道向山上行去。 一栋栋竹楼依着山势搭建,背面靠山,正面临水,一楼悬空,给家畜躲避风雨,二楼住人,有突出的平台,上面或种着花草,或晾着渔网猎物。此时家家的屋顶上都飘着炊烟,正是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返家时。 因为阿珩与众不同的衣着,牵着青牛的老人笑眯眯地打量她,背着猪草的儿童也笑嘻嘻地偷看她。 一个扛着锄头、牵着青牛的白鬍子老头含笑问:「姑娘是外地人吧?」 阿珩笑着点头,问道:「这里是百黎吗?」 老头发出爽朗的笑声,「这里是我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家,这个寨子叫德瓦寨,听说外面的人把这里上百座山合在一起给起了个名字,叫什么百黎的,你来这里是……」 「我听说百黎的山中有不少草药,特意来寻找几味草药。」蛮荒之地,人迹罕至,阿珩不想引人注意,假扮採药人,正是游歷四处最好的身份。 老人热情地邀请阿珩,「那你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吧?我儿子和孙子入山打猎去了,家里有空置的屋子,你可以到我家歇脚。」 阿珩笑着说:「好的,那就谢谢……爷爷了。」 老人可不知道阿珩已经几百岁,微笑着接受了阿珩的敬称,带着阿珩回到家里。 「这是我的孙女米朵,今年十九岁,不知道你们两个谁大。」 老人蹲在火塘边,一边烧水,一边笑眯眯地打量着阿珩和米朵。 阿珩忙说:「我大,我大。」 米朵已经做好饭,可看到有客人,就又匆匆出去,不一会儿,拎着一条活鱼回来。 阿珩笑着向德瓦爷爷打听:「不知道寨子里谁主事?有人懂医术吗?」 「各个寨子都有推选出来的寨主,要说医术就要去求见巫师了,我们这上百个山寨——就是你们说的百黎,都是找巫师看病,平日里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围猎,什么时候祭天,也要寨主去询问巫师。」 「谁的医术最好?」 「当然是无所不知的巫王了。」德瓦爷爷说着话,把手放在心口,低下了头,恭敬和虔诚尽显。 「我能见见巫王吗?」 德瓦爷爷的表情有些为难,「恐怕不行,不过我可以帮你去问问。」 「您知道巫王住哪里吗?」 「巫王平时都住在另外一个山寨,叫赤宸寨,赤宸寨有祭天台,巫王要守护我们的圣地。」 「赤宸寨?」 德瓦爷爷笑着,满脸骄傲,「赤宸就是我们族的大英雄,据说好几百年前,大英雄曾经救过全族人,山寨本来不叫这个名字,后来为了纪念他才改成了赤宸寨。」 阿珩问:「赤宸寨在哪里?」 德瓦爷爷拿着烧火棍,在地上边画边说赤宸寨在哪座山上。 阿珩笑着站起,向德瓦爷爷告辞。 德瓦爷爷猜到她的心思,「我说姑娘啊,赤宸寨还远着呢,要翻好几座山,你吃过饭,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起个大早,准备好干粮,我带你去。」 米朵站在厨房门口,一边在衣裙上擦手,一边看着阿珩,隐约可见厨房里丰盛的饭菜,对一个贫寒的山野人家来说简直是倾家相待。 阿珩对德瓦爷爷说:「实不相瞒,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去一趟。你们先吃,把给我做的饭菜留下,我今天晚上一定会回来吃米朵妹妹做的饭菜。」 德瓦爷爷笑着说:「那好,我给你热几桶酒嘎,等你回来。」 阿珩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阿珩刚出德瓦爷爷家,就看到烈阳闪电一般飞来,不停地嘎嘎叫。 阿珩大惊,若不是出了事,烈阳不会如此着急,忙跟着烈阳飞奔。 阿獙一见她,立即着急地跑过来。阿珩扶起赤宸,看到他脸色转青,身子冰冷,空气中瀰漫着奇怪的香气。她撕开他的衣服,发现伤口都变成了黑色,香气越发浓郁。 即使阿珩再不懂医术,也知道伤口不该是这个样子,更不可能异香扑鼻。这样的症状只能是中毒了。 阿珩用灵力探了一下他的脉息,发现赤宸的灵体都受到波及,被吓得一下子软坐到了地上。 不会是大哥下毒,大哥虽然狠辣,可也骄傲,他不屑于用这些东西。能给赤宸下毒的人只能是赤宸身边的人。据云桑所说,这几十年,神农王对赤宸十分倚重,大大小小的政事都让赤宸参与,这次来玉山,明明云桑在,都只让赤宸处理政事,俨然有独当一面的趋势,阿珩虽心性单纯,毕竟从小在王族长大,自然明白,此消彼长,赤宸的崛起肯定会威胁到别人的权势利益,因权利相争而引起的陷害暗杀都很平常。 想除掉赤宸的人会是谁呢?是炎灷?榆襄?洪江……或者他们都有份? 阿珩不敢再想下去,大哥的警告就在耳边,父王一直想称霸中原,绝不会允许她捲进神农族的内斗中。 她抱着赤宸坐到阿獙背上,「我们走吧。」 天还未全黑,阿珩就到了赤宸寨。 一进山寨,她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里被选为祭天台所在地,如果把百黎族的上百座山看作龙的一块块嵴骨,这里就是龙灵汇聚的龙头。 并不需要打听巫王的居住地,整个山寨全是竹屋,只有一个地方用白色的大石块砌成了石屋,像堡垒一样把守着灵气最充盈的山峰。 阿珩直接走到了白色的石头屋子前。 几个少年正在院子里忙碌,都打着光膀子,下身穿着散口的宽脚裤,赤着脚,看到阿珩,也并不因自己穿着不雅而迴避,反倒全好奇地看她。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了出来,「您找谁?」 阿珩向他行礼,「我求见巫王。」 男子看着她,眼中隐有戒备,「巫王不见外地人。」 「我求医而来。」 男子笑了,「你们外面的人提起我们时,连个正式的称唿都不用,只叫我们野人,我们这些野人哪里懂得什么医术?姑娘请回吧!」 阿珩知道这些巫师和一辈子都住在寨子里的村民不同,他们很有可能去过外面的世界,因为瞭解,反倒很戒备。 阿珩无奈地说:「我必须要见到巫王,冒犯了!」她从男子身边像条泥鳅一般滑过,熘入了院子,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沿着白石子铺成的道路勐跑。 「抓住她,快抓住她。」 一群人跟在她身后追,更多人从屋子里出来堵截她,阿珩像头小鹿一般,灵活地躲过所有的追击,跑进了后山,看见了高高伫立着,朴素却庄严的白色祭台。 她一口气沖上祭台,站在了祭台的最中央,笑着回头,所有巫师都站住了,那是祭拜天地的神圣地方,就连巫师都不一定有资格进入。 他们愤怒地盯着她,阿珩抱着双臂,笑眯眯地说:「现在巫王肯见我了吗?」 一个鬚髮皆白的长袍老者,拄着枴杖而来,眼神坚定而充满智慧,「姑娘,我们对天地敬畏并不是因为愚昧无知,而是我们相信人应该有一颗感恩敬畏的心,才能与天地万物和谐相处。」 阿珩说:「巫王,我站在这里也不是因为要侮辱你们,而是我必须亲眼看到你。现在我放心了,有一件事情想託付给你,你能不能让其他人迴避?」 「这里都是我的族人,你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阿珩无奈地嘆了口气,面朝大山,发出清啸。在她的啸声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犹如流星般划过天空,降落在祭台上,是一只一尺多高,通体雪白的鸟,一对碧绿的眼睛骄傲不屑地打量着所有的巫师。 巫师们越发愤怒,几个可以进入祭台的大巫师想去捉住阿珩,巫王伸手拦住他们,示意他们仔细倾听。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了风,祭台上悬挂的兽骨风铃发出清脆的鸣叫,刚开始,声音还很细微,随着风势越来越大,风铃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在风铃叮叮咚咚地疯狂响声中,一道巨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空中,是一只异常美丽的大狐狸,随着它的徘徊飞翔,整个祭台都被狂风席捲。 巫师们仰望着飞翔的狐狸,目瞪口呆,那只白色的鸟似乎还嫌他们不够受刺激,居然一张嘴开始喷出火焰,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一团又一团的七彩火焰绽放在夜空,像一朵朵美丽的花,映照得整个祭台美丽庄严如神仙宫邸,而青衣女子就站在这幅奇景的最中央。 巫王吩咐了几句,围在祭台周围的人迅速离开,只留了几个年长的大巫师。 巫王神色凝重地问:「姑娘来自神族吗?不知为何事而来?」 阿獙停在了阿珩身边,阿珩扶起躺在阿獙背上的赤宸,「不知道巫王可认识他?」 巫王看清楚赤宸的样貌后,面色大变,立即跪倒在地,整个身体都在激动地颤抖,「怎么会不认识?我们每一代的巫师在拜师时,都要先跪他的木像,对他起誓要守护这方山水的自由安宁,只是、只是……从不敢奢想竟然能在有生之年真看见赤宸大人。」 阿珩说:「他受伤了。」 巫王急忙跪行到赤宸身旁,查探伤口,从赤宸的身体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截断剑,又仔细地检查着毒势,脸色越变越难看。 阿珩侧身坐到阿獙背上,想要离去。巫王知道阿珩来歷不凡,忙拦住她,着急地说:「求您帮帮赤宸大人,大人的伤势非常重,这个剑上凝聚的剑气又非常特殊,我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剑气,再加上毒……」 阿珩取过断剑刃看了一眼,剑刃边缘刻着一只只凹凸起伏的玄鸟纹饰,正是高辛王室的徽记,阿珩记起自己的身份,心中一凛,看向巫王,「你要我帮他?我第一次帮他,被囚禁了六十年,第二次帮他,背叛了我的大哥。」她举起断剑,「这剑是我的未婚夫所铸,他的铸造技艺非常好,赤宸的伤口肯定不容易癒合;这把剑是我大哥的贴身佩剑,是我大哥亲手把剑插入了赤宸胸口。」 巫王面色发白,呆呆地看着阿珩,阿珩问:「你现在还要我帮忙吗?」 巫王立即摇头,阿珩说:「很好。」她拍拍阿獙,阿獙载着她飞上了天空,祭台四周的风铃又开始叮叮噹噹地响。 阿珩听着风铃声,有些失神,她在玉山时,屋檐下挂的风铃和这些风铃一模一样,那漫长的六十年回想起来,似乎唯一的色彩就是赤宸的书信。 她一边摸着阿獙的头,一边对阿獙说:「大荒人暗中把百黎族的巫王叫作毒王,他一定能救赤宸,我又不懂医术,留下也帮不上忙。对吧,阿獙?」 没有人回答她,她所需要说服的不过是自己。 阿珩回到德瓦寨时,德瓦爷爷和米朵才吃完晚饭没多久。 阿珩说:「我来吃饭了。」 米朵高兴地去热饭菜,德瓦爷爷笑呵呵地说:「明天我和寨主说一声,再带你去赤宸寨。」 「不用了,我的事情解决了,不用去赤宸寨了。」 「啊,那就好。」 百黎人善于酿酒,他们酿造的酒嘎浓烈甘醇,让阿珩一喝钟情,德瓦爷爷看她喜欢,乐得鬍子都在笑。 在德瓦爷爷和米朵的热情款待下,阿珩享用了一顿异常丰盛的晚餐。 交谈中,阿珩知道米朵年龄已经很大,早该出嫁,可老人的儿媳因为生病,常年躺着,家里的事情全靠米朵操持,所以她迟迟没有出嫁。 米朵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阿珩住,那是家中最好的屋子。 阿珩已经感受到百黎族人的待客之道,他们总是尽力把最好的给客人,所以她没推辞地接受了。 洗漱后,阿珩坐在竹台上晾头髮。 黛青色的天空上,挂着一弯淡淡的新月。晚风从山上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不远处的溪水潺潺流淌,叮叮咚咚的,就像是一首天然的曲子。 一个男子从山下上来,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吹起了竹笛。 竹楼的门吱呀一声拉开,米朵轻快地跑向溪边,不一会儿,阿珩看到溪水边的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对话声隐约可辨。 「客人可喜欢我打的鱼?」 「很喜欢,一直夸赞好吃。」 「那是你做得好。」 两个人彼此搂着,向山上走去。 阿珩忍不住笑起来,眺望着远处的大山想,男儿就如那青槓木,女儿就如那百角藤,木护藤来藤缠树,风风雨雨两相伴,永永远远不分离。 隔壁房间里传来咳嗽声、喝水声。 德瓦大爷竟然醒着!他知道孙女去和男人私会? 阿珩有微微的困惑,也有淡淡的释然。男欢女爱本就是天地间最自然的事情,只不过在这里它保留了本来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眼前浮现出赤宸的身影,赤宸就是在这般的山水中长大吗?他可会打鱼?他也会唱那样嘹喨深情的山歌吗?他唱给谁听过呢…… 阿珩枕着山间的清风明月,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阿珩被公鸡的啼叫声吵醒。 这里的清晨不是玉山上死一般的寂静,也不是朝云峰上清脆悦耳的鸾鸟鸣唱。 人们碰见的相互问好声,少女们相约去採桑的清脆叫声,男人们取工具的撞击声,妇人们高声叫唤孩子的骂声,孩子们吵闹啼哭的声音,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母鸡的咯咯声…… 太吵闹了!可是—— 阿珩微笑,也真是生机勃勃啊! 阿珩见到了米朵的母亲。因为长年生病,已经被折磨得皮包骨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阿珩也知道了米朵的情郎叫金丹,这两天都不在山寨,米朵告诉阿珩,金丹去别的山寨相亲了。 阿珩大惊,「你们俩不是……你不生气?」 米朵笑着摇摇头,「阿妈瘫在床上,弟弟还小,我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女人,家里离不开我,他已经等我四年,不能再等了。」 「那你们就分开了?」 「嗯,他以后要对别的妹子好了。」米朵虽然神色黯然,可仍然笑着。 「你明知道你们要分开,你还……还和他晚上私会?」阿珩不能理解。 米朵很诧异,反倒不能理解阿珩,「正因为我们要分开,我们才要抓紧能在一起的时间尽量在一起啊。」 阿珩说不清楚米朵的道理哪里对,也说不清楚哪里不对。也许,在这个远离俗世的深山中就是对的,在那个被礼仪教化过的繁华尘世就是不对的。 阿珩不想金丹离开米朵,而唯一能让米朵嫁给金丹的方法就是让米朵的家里多一个能操持家计的女人。 阿珩让米朵去找巫师来给阿妈看病,米朵说一年前金丹和几个寨子里的阿哥抬着阿妈去了赤宸寨,大巫师说不是人力所能救治,只能听凭天地的意志。 阿珩也明白并非世间所有的病都可以医治,神农王的医术冠绝天下,也救不活女儿瑶姬。 因为心情不好,她跑到人迹罕至的山顶上去看阿獙和烈阳,这两个傢伙把包裹弄得乱七八糟,阿珩只能重新整理,在一堆杂物中看到了一袋桃干。 这是她在玉山上晒的蟠桃干,本来是给阿獙和烈阳的零嘴,可阿獙和烈阳吃了几十年,都吃得噁心了,碰都不乐意碰。 阿珩捡了块桃干,随手丢进嘴里,吃着吃着,勐地跳了起来,往山下冲。 阿珩决定用蟠桃去救米朵的阿妈,不过有阿獙的先例,她不敢直接给阿妈吃,于是拿了一小块来泡水,把泡过的水倒给米朵的阿妈喝。 第一天,阿珩提心吊胆,阿妈没任何不好的反应,第二天,阿妈居然开始喊饿,想吃饭。惊得米朵又是哭又是笑,因为阿妈已经四五年没主动要过饭吃了。 阿珩看着好像有效果,就接着用那块桃干泡水。 阿妈连喝了三天桃干水后,饮食逐渐正常,虽然还不能坐起来,可显然已经有好转的趋势,只要慢慢调养,下地走动是迟早的事。 金丹回寨子后,听说米朵阿妈的病情好转。他立即扛起家里最大的一只羊,咚咚地大踏步冲进米朵家,说不出来话,只用力把大肥羊往阿珩怀里塞。 阿珩惊恐地跳到桌子上,一边大声唿救,「米朵,米朵……」 一边瞪着那头羊,很庆幸地想幸亏不是一头牛。 米朵从阿妈的房间跑出来,看到金丹,愣了一愣,勐地摀住脸,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德瓦爷爷坐在火塘边,侧着身子,用手遮着额头,偷偷抹眼泪。 阿珩跳下桌子,拍米朵的背,「别哭,别哭,你的金丹哥哥走时,你没有哭,怎么他回来了,你却哭起来了?」 阿珩治好米朵阿妈的病的事情在山寨里不胫而走,山寨里生了重病的人纷纷来找阿珩看病。 阿珩心惊胆颤,可她喝过山寨里所有人家的酒嘎,吃过山寨里所有人家的饭,压根儿不能拒绝。只能依样画葫芦,继续用桃干泡水。 一边泡水,一边心里叫王母,希望她这千年开花、千年结果的桃子真的像大荒内人们传说的那么厉害。 在阿珩的战战兢兢中,喝过水的人,即使病没有好转,痛苦也大大减轻,至少能安详从容地迎接死亡。 喜悦的人们用山歌唱出对阿珩的感激。在嘹喨的山歌声中,阿珩的医术慢慢传遍了百黎族大大小小的上百个山寨。各山各寨的人,但凡患有疑难杂症的,都怀抱着一线希望,跑来求阿珩。 他们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而来,牵着家里最值钱的牛,抱着家里最能生蛋的母鸡,虔诚地跪在阿珩面前,被风霜侵蚀的脸上满是渴望和祈求。 阿珩没有办法拒绝,只能来者不拒。其实,她一直想走,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走前的一刻告诉自己再住一天。阿珩不知道究竟什么羁绊着自己,也许是百黎族雄壮的山、秀丽的水;也许是德瓦寨每一张热情善良的笑脸;也许是粗放热情的山歌;也许是醇厚浓烈的酒嘎;也许是少女们偷偷放在她门口的甘甜山果;也许是孩童们抓着她裙角的黑黑小手;也许只是田埂边那头青牛犁地时的叫声。 在无数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中,她就这么住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清晨,阿珩刚一睁开眼睛就又开始思想斗争,今天要不要离开? 一会儿想这个走的理由,一会儿想那个留的理由,最后却什么都忘记了,只是惦记着赤宸的病情究竟如何了,巫王已经解了他的毒吧?他是不是已经回神农山了? 翻来覆去,忽然觉得今天早上很异样,没有男人招唿去劳作的声音,没有女人叫骂孩子的声音,没有孩童的哭闹声……整个山寨异样的安静。 阿珩从竹楼匆匆下去,看到巫王跪在竹楼前,额头贴着地面,背嵴弯成了一个弓,就像一个祈求的石像。 整个山寨都静悄悄,所有人都躲在远处,困惑畏惧地看着这边,不明白他们伟大的巫王为什么要跪在阿珩面前。 阿珩弯身扶起巫王,惊慌地问:「赤宸的毒还没解吗?」 巫王摇摇头,阿珩立即说:「我们去赤宸寨。」 大巫师领着阿珩走上祭台,赤宸就躺在祭台最中央。阿珩跪坐下,查看赤宸的伤势。 巫王说:「剑伤虽严重,但有百黎的山水灵气护持,赤宸大人本可以慢慢癒合伤口。」 阿珩说:「致命的是这个毒?」 巫王点点头,「百黎族也很善于驱使毒物,在大荒中以善于用毒闻名,可我们是蛊毒,而这个毒是药毒,我想尽了办法都解不了。」 阿珩说:「你既然知道赤宸是被我大哥所伤,还敢向我求救?不怕毒是我们下的吗?」 「我已经九十二岁,别的见识也许少,人心却见了很多。」巫王摩挲着手中的断剑,沉声说:「剑是铸剑师的心血所化,如果铸剑人心中没有天地,他铸造不出可吞天地的剑,能铸造出这柄剑的人绝不会把剑送给一个用毒去亵渎剑灵的人。」 阿珩抬头盯了巫王一眼,没有说话。 巫王说:「下毒的人心思十分毒辣,这毒早就潜伏在赤宸大人体内,至少已有几十年,平时不会有任何异样,只有当赤宸大人受重伤后动用灵力疗伤,才会毒发,毒性会随灵力运行,遍佈全身,让赤宸大人既不能用灵力疗伤,也不能用灵力逼毒,只能坐等死亡降临,赤宸大人的灵体已经支撑不住……」巫王面色黯然,「几个大巫师建议我去神农山求助,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 「听师父讲,赤宸大人生长在荒野,熟知毒虫毒草,我在百黎被尊奉为巫王,大荒人却因为我善于用毒,喜欢叫我毒王,就是神族的高手都会让我三分,可我也不能让赤宸大人中毒,能令赤宸大人中毒的只能是精通药性的神族高手,天下最精擅医术的神是神农王族,这个药毒也许就出自他们,我怎么敢去向他们求助?如果赤宸大人真要死,我希望他能安静地死在百黎的山水间。」 阿珩对眼前的睿智老人又多了一份尊敬。 可现在该怎么办?不能向神农族求救,不能向高辛族求救,更不可能向轩辕族求救。思来想去,阿珩觉得自己竟然是走投无路、求救无门。 巫王看阿珩满面焦灼,反倒不安,「西陵姑娘,你不必太自责。我们百黎族人崇拜天地,看重的是今朝和眼前,追求及时享乐,生死则交给天地决定。即使就这么死了,我想赤宸大人也不会有遗憾。」 阿珩脸色青寒,「赤宸可不会喜欢这么窝囊地死,即使要死,他也要死得让所有恨他的人都不痛快。」说着话,阿珩唇角露了一丝笑意。 巫王不禁也笑了,「用生命去爱,用死亡去恨,这就是百黎的儿女,外人看我们野蛮凶狠,其实只是我们更懂得生命宝贵,我们敬畏死亡,却永不惧怕死亡,所以我会尽全力救治赤宸大人,但也会平静地接受他的离去。」 阿珩说:「谢谢你的开导,不过赤宸欠了我两次救命之恩,我还没和他收债,他可别想这么轻易地赖账!」 阿珩抬起头长长吟啸了一声,啸声中,烈阳和阿獙从天而降,停在了祭台上。 阿珩摸着阿獙的头,「赤宸病了,我需要你的鲜血,可以吗?」 阿獙在玉山长大,吃的是蟠桃、饮的是玉髓,全身都凝聚着玉山的天地灵气。 阿獙头贴着阿珩温柔地蹭着,好似在安慰她。 阿珩对巫王说:「麻烦你了。」 巫王拿着祭祀用的玉碗和银刀走到阿獙身旁,阿獙非常善解人意地抬起一只前腿,大巫师举起银刀快速割下,鲜血涌出,一股异香也扑鼻而来。 阿珩背朝着他们,割开自己和赤宸的手掌,两手交握,将赤宸体内带毒的血液牵引入自己体内。 巫王端着满满一碗血走过来,阿珩让他把血喂给赤宸,「这血不能解毒,但应该能延缓毒势漫延,你每日从阿獙身上取一碗血喂给他,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过几日会让烈阳送解药回来。」 阿珩已经转身离去,可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的裙裾不知道被什么绊住了,迈不开步子,她回身去看,发现赤宸紧握着她的裙裾。 巫王说:「赤宸大人不想你离去。」 阿珩用了点灵力,掰开赤宸的手,俯在赤宸耳畔低声说:「我不会让你死。」快步跑下了祭台。 没了阿獙充当坐骑,阿珩的速度不快,烈阳却没有往日的不耐烦,在她头顶盘旋着,来来回回地飞。 阿珩一直在全力催动灵力,既为了快速赶路,也为了让毒气遍佈全身。一人一鸟连赶了一天路,远离了百黎族。 傍晚时分,夕阳渐渐将天地装扮成橙红色,阿珩的脸色却开始越来越苍白,心跳越来越慢,渐渐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在一片树林中,坐了下来。 烈阳落到她身前,焦急不解地看着她,发出嘎嘎的叫声,吓得林子里所有鸟都趴到地上。 阿珩撕下一片衣袖,把衣袖绑在烈阳脚上,「去神农山,找云桑。」 她气喘得再说不出来话,身子靠在大树上,手指了指天空。 烈阳仰头冲着天空几声大叫,四周的鸟儿全都哆嗦着走过来,自发地环绕着阿珩一只挨一只站好。烈阳展开翅膀,腾空而去,快如闪电,眨眼就没了影踪。 此处本就在神农境内,以烈阳的速度,应该很快就能赶到。别人即使看到这截断袖也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不会发现赤宸性命垂危的事,可云桑曾跟着母亲学艺十载,很熟悉母亲纺织出的布匹,她一看到东西就知道是她在求救,肯定会立即赶来。 阿珩再支撑不住,慢慢闭上了眼睛。 夕阳下,荒林内,受了烈阳胁迫的鸟儿们,一个个挤挨在一起,形成一道五彩斑斓的百鸟屏障,将阿珩保护在中央。 阿珩眼前泛着迷迷濛濛的金色流光,心中浮现出一次又一次见赤宸的画面,还有六十年的书信往来,她的记忆力好得令她惊奇,那么多的书信,她居然都记得。 行经丘商,桃花灼灼,烂漫两岸,有女浆衣溪边,我又想起了你。 阿珩嘴角带着笑意,今年已经错过了花期,明年吧,明年她想看看人间的桃花,那一定比玉山上的蟠桃花更美。其实,她一直都想问赤宸,为什么是又想起,难道你常常想起吗? 阿珩渐渐失去了意识,嘴角弯弯,带着笑意,心中的最后一幅画面,安宁美丽:丘商的绿水犹如碧玉带,蜿蜒曲折,赤宸一身红袍,立在舟头,沿江而下,夹岸数里,俱是桃花,香雪如海,落英缤纷…… 当阿珩满心期盼着云桑赶来时,她不知道云桑此时并不在神农国。 云桑在荒谷中辞别少昊和阿珩后,乔装改扮赶往了高辛。 她一直纠结于自己的担忧,却在从没有想过诺奈的感受,诺奈作为臣子,作为少昊的朋友,却在雨夜与少昊的妻子相拥一夜,高辛礼仪森严,诺奈又心性高洁,那一夜后,他心里究竟有多少的无奈、惶恐、羞耻、愧疚? 无奈于自己无法控制的情感,惶恐着与王子夺妻也许会让家族大祸临头,羞耻着自己的卑鄙下流,愧疚于背叛了朋友。也许只有日日纵情于声色,践踏自己才能面对少昊,可少昊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忧心忡忡地关心着他,劝他洁身自爱,少昊每一次的真诚关心都像是在凌迟着诺奈,诺奈只会更憎恶鄙视自己。 玉山上相逢时,云桑只是一时冲动地试探,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事情竟会到此,她的无心之过竟然会被宴龙他们利用,使诺奈、诺奈的家族,甚至少昊未来的王位都陷入了危机。 云桑深恨自己,身在王族,自小到大,从未行差踏错,可偏偏那一日,水凹石凸间,惊鸿相逢,水月镜像,芳心萌动,忽喜忽嗔,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个普通少女一般,莽撞冲动,忐忑不安,自以为是地去试探、去接近。 这样孤身一人赶往高辛,她不知道能否见到被关押在天牢的诺奈,更不知道当她坦白告诉诺奈她的身份时,诺奈会怎么看她,也许他压根儿不会原谅她。 但是,她一定要见到诺奈。 漆黑的夜晚,颗颗星辰如宝石般缀满天空,闪闪烁烁,美丽非凡。 不管荒凉的旷野,还是堂皇的宫殿,不管是神农,还是高辛,不一样的地方,都有着一样黑夜,一样的星空。 旷野寂静,漫天星辰,百鸟保护中,阿珩唇边含着微笑,昏昏而睡,她的生命却正在昏睡中飞速流逝。 云亭章台,雕樑画栋,府邸中,面带倦容的少昊放下手中的文书,走到窗边,拿起酒壶,慢慢地喝着酒,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方丝帕,上面是阿珩写给他的雌酒方。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抬头望向天空,繁星点点,犹如人间万家灯火,不知道阿珩此时又在哪盏灯下听故事。不知不觉中,疲倦散去,少昊的唇边隐隐带上了笑意。 金甲银枪,守卫森严,天牢外,云桑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面具是用人面蚕所织,轻薄如蝉翼,将她化作了一个容貌普通的少女,因为不是用灵力变幻容貌,即使碰到灵力远远高于她的神也窥不破她的身份。云桑抬头看了看天,恰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她望着天际的星辰默默祈祷。 定了定心神,她左手提着一个缠丝玉莲壶,里面装满清水,右手握着一把长剑。云桑将一颗神农王给她用来在危急关头逃生的药丸放入水壶中,可以迷幻心智的裊裊青烟从她右手的玉莲花中升起,萦绕在她周身,她提莲带剑飞掠入天牢。 大山肃穆,清风徐暖,祭台周围的兽骨风铃叮叮噹噹,声音柔和,吟唱不停,犹如一首催人安眠的歌谣。 赤宸躺在祭台中央,沉沉而睡。巫王和阿獙守在祭台下。 巫王靠着石壁打瞌睡,阿獙看似也在睡觉,两只尖尖的狐狸耳朵却机警地竖着。 很久后,赤宸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凝望了一会儿星空,慢慢地举起手,看着掌上的刀痕,心中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分明,他凝着一口气,用力翻身坐起,阿獙也立即站了起来。 「阿獙,我们去神农山。」赤宸坐到阿獙背上。巫王惊醒了,急忙抓住赤宸衣摆,「您的毒还未解,不能驾驭坐骑飞行。」 「你是第几代的巫王?竟然敢来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赤宸眼神如野兽般冷酷无情,好像没有一丝人性,巫王畏惧地跪下,头都不敢抬。 赤宸拍了拍阿獙,阿獙立即腾空而起,一人一兽消失在夜空。 第一部 第十章 医天下者不自医 第10章 医天下者不自医 神农山位于中原腹地,风景优美,气势雄浑,共有九山两河二十八峰,北与交通要塞泽州相连,南望富饶的燕川平原,东有天然屏障丹河守卫,西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城轵邑。看到神农山,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王者气象,什么是中原富庶,为什么神农族会是三大神族中民众最多的神族。 阿珩悠悠醒转时,已经在神农山下。她看看赤宸,再看看烈阳和阿獙,「你、你……我、我怎么在这里?云桑姐姐呢?」 赤宸嬉皮笑脸地凑在她眼前,「好媳妇,原来你竟然捨得以命换命来救我。」 「胡说!你个惹祸精,我巴不得你早点死!」 赤宸掰开她的手掌,伤口仍未癒合,「只要云桑带你上山,神农王肯定会救你,可解药只有一份,你若偷偷换下解药,派烈阳送给我,你自己呢?」 阿珩被戳破心中打算,恼羞成怒,甩开赤宸的手,「别自作多情,十个你死了,我都会活得好好的!」 赤宸笑眯眯地说:「这就对了!以后千万不要做这样的傻事,我只要我活着时,你对我好。我若死了,把我的尸骨随便扔到山里,野兽自然会来打扫干净,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你也应该立即忘掉我,高高兴兴地继续过你的日子。」 他表情虽然嬉笑,可说的话很认真,真不知道他究竟经歷过什么竟然把生死看得如此透。阿珩脸色发白,「别疯言疯语了,虽然有阿獙的鲜血,可我们支撑不了多久,不知道把守神农山的是谁,得赶紧想想如何见到神农王。」 赤宸说道:「炎灷、洪江、珞迦。」 炎灷有神农族第一高手之称,洪江被称为水神,珞迦是近些年的后起之秀,在神农族内声名不弱于赤宸。阿珩脸色晦暗,「这哪里是在守护神农山?摆明了另有所图。究竟是谁给你下的毒?有没有值得信赖的朋友能设法给神农王传个信?」 赤宸眼神阴戾,冷冷地说:「人心难测,生死关头,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可靠!」 这会儿的赤宸多疑谨慎,和刚才笑谈生死的样子截然不同,阿珩不禁隐隐地对赤宸的过去越发好奇起来,他究竟经歷过什么,性格才如此复杂? 赤宸望着神农山沉思,似乎在想对策,阿珩心中一横,顾不得父亲和大哥知道了会如何,说道,「我去以轩辕王姬的名义求见神农王。」 赤宸抓住她,「我不同意!西陵珩!」他伸手拨弄了一下她髻上的驻颜花,「桃是五木之精,玉是石之灵,驻颜花是玉山的玉灵和桃树的木灵汇聚了十几万年才凝结而成的奇宝,所谓『驻颜』二字的真正意思是它会为你停驻任何你想要的容颜,并不是简单的不老。想想自己喜欢变成什么样,过一会儿,你绝不会想承认自己是轩辕妭。」 阿珩还没理解他的意思,他笑嘻嘻地对烈阳说:「你在玉山这么多年,灵力应该大有长进,看到那座城池了吗?去那里练习一下你的凤凰玄火,看什么不顺眼就喷它一团火。」 烈阳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一听就来了精神,立即展翅而去,阿珩叫都叫不住,吓得抓住赤宸,「那可是神农族的都城!你让烈阳去放火烧城?你疯了吗?」 赤宸一脸不解,「我又不是在放火烧轩辕族的都城,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什么?那是一国之都啊!如果让人知道那只鸟是我的,神农族会立即发兵讨伐轩辕族!」 阿珩说着话,已经看见轵邑的东城门烧了起来,她摀住脸,喃喃说:「我真的不应该和你这个疯子有任何瓜葛,我为什么不长记性?」 赤宸冷眼看着轵邑渐渐变成了一片火海,抬头望向天空,看到炎灷驾驭着坐骑毕方鸟急急飞向轵邑,炎灷号称自己掌控了天下所有的火,可赤宸知道,他还缺凤凰玄火,可惜凤凰是祥鸟,又是百鸟之王,炎灷也不敢轻起贪心,今天却有凤凰玄火从天而降,他肯定再顾不上神农山。 赤宸拍拍阿獙,示意它带着他们飞向神农山的主峰紫金顶。 阿珩顾不上再生气,摸摸脸颊,紧张地问:「碰到灵力远比我高强的神也不会认出我吗?」 「这不是依靠灵力的幻形术,再高的修为都抵不过天地造化,只要你自己小心,没有人能看破。」 阿珩刚松了口气,又紧张地问:「四周都有重兵把守,你究竟想做什么?」 赤宸笑着展开双手,「害怕吗?好媳妇,我的怀抱永远可以让你躲避。」 阿珩深吸口气,强忍下把他一脚踹下去的冲动。 山峰两侧出现了侍卫,「神农王闭关炼药,来者退!」 赤宸让阿獙停在了山谷中,阿珩全神戒备,赤宸却蹲在阿獙身旁和阿獙说悄悄话,「你是不是很喜欢阿珩啊?」 阿獙立即用力地摇尾巴,咧着嘴幸福地笑,又把头往阿珩身上靠,阿珩却紧张地顾不上它,小声对赤宸说:「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赤宸充耳不闻,摸摸阿獙,「可是阿珩将来会成婚,她的夫婿却不见得喜欢你,说不定还会很讨厌你。」 阿獙一怔,眼睛立即瞪得圆滚滚的,尾巴直直地竖在了半空,上弯的嘴角慢慢扯平。 赤宸又说:「阿珩成婚后会生自己的小孩,她会喜欢自己的孩子,到时候肯定顾不上你了。你还记得我在去轩辕山的路上给你讲的继父的故事吗?那些继父都会想方设法把前面的孩子赶出去!」 阿獙打了个寒战,尾巴啪一下子掉了下去,嘴角开始慢慢往下弯,眼睛里瀰漫起雾气。 阿珩无限紧张中仍爆起了怒气,「你给阿獙讲继父虐待小孩的故事?」赶紧去拍阿獙,「你别听这个浑蛋的话,他在故意吓唬你。」 赤宸却盯着阿獙,很认真地说:「你想想啊,到时候阿珩有了自己的孩子,不要你了,烈阳也不要你了,你多可怜!」 阿獙啊呜一声就哭了起来。自从出生以来,它就把阿珩看作母亲,天经地义地认为阿珩和它永远在一起,每天都十分开心,后来又有了烈阳,每天一起玩耍,更是无忧无虑,现在才意识到原来它所拥有的一切瞬间就会失去,它第一次有了「失去」的概念。 阿珩不可置信地瞪着赤宸,「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欺负小孩,真是个疯子!」 阿珩着急地安抚阿獙,可阿獙想到有一天它会失去这么好的阿珩,越想越难过,越哭越伤心,就好像那悲惨的一天已经来临。 赤宸选择停歇的这个山谷叫回音谷,是上紫金顶的必经之路,把守山谷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神族精锐。 回音谷地势特殊,一点细微的声音就会引发回音,被扩大传出,某代神农王利用这个天然地势,在各个特殊的音壁点上安置了侍卫,只要有人潜入,立即会引起侍卫注意,所以上万年来从没有人能强行通过回音谷。 因为回音谷的回音效果,阿獙的放声大哭就如同有上百个阿獙在悲痛,哀音如春雷一般滚滚地传出去。狐族的叫声本就可以魅惑人心,獙獙又是狐族里叫声最悦耳动听的一族,阿獙食蟠桃、饮玉髓,灵气充盈,此时发自内心的哀哭简直令山河同悲,草木哀戚,天地都变色。 神农族的侍卫本已经包围了他们,却在阿獙的哭声中难以自持,刚开始还能用灵力相抗,可谁心中没有过失去的哀伤呢?阿獙的声音把他们深藏在内心的哀伤挑起,往事纷纷浮现,生命中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全部交叠在一起,痛苦汇聚成江海,不禁悲从中来,放声痛哭。 整个回音谷中竟然响起了一曲令天地都哀戚的离歌,连神力高强的珞迦和洪江都不敢轻动,只能各自据守一个山头,盯着赤宸。 赤宸坐在大石上,对洪江和珞迦勾勾手,洪江和珞迦迟疑了一下,驾驭坐骑降落在他面前。赤宸笑看着周围哀哭成一片的侍卫说:「回音谷就像是一个天然的音阵,侍卫无形中用自己的灵力启动了阵法,他们越难过越哀哭,越哀哭就越难过,直至精血衰竭而亡。」 洪江和珞迦都色变,这上百名侍卫是守护神农山的精锐,他们无法想像神农山失去他们的后果。 洪江对赤宸行礼,「奉命把守神农山只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还请你手下留情。」 赤宸说:「我要见神农王。」 洪江为难,「我必须去向炎灷大人请示。」 赤宸笑道:「炎灷应该已经嘱託你全权负责神农山的事情,你若非要请示就去吧,反正我没什么事,倒是等得起,可这些侍卫等得起吗?难道你打算看着这些侍卫哭死在此?」 洪江迟疑不决,看着珞迦,珞迦容貌秀美宛如女子,说起话来也十分柔和,「一切听从洪江大人安排。」顿了一顿又说:「神农王是吩咐过谁都不见,可赤宸是神农王唯一的徒弟。」 洪江看看周围哀哭欲绝的侍卫,嘆了口气,对赤宸说:「我只能答应带你去紫金顶求见神农王,至于神农王今日能不能见你,就不是我能做主的。」 赤宸拱拱手,「洪江一诺重千金!」他抓着阿獙的尖耳朵,附在他耳畔嘀嘀咕咕地说着,阿獙的眼睛慢慢亮了,哭声突然就没了。 它歪着脑袋看赤宸,赤宸很郑重地说:「我保证!」 阿獙嘴巴一下就上弯,变成了一个快乐的月牙。 阿珩揪着阿獙的另一只尖耳朵,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这么傻啊?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阿獙啊呜一声,把头贴到阿珩身上,毛茸茸的狐狸大尾巴扫来扫去,拂着阿珩的脸,眼睛都笑成了两只弯弯的小月牙。 阿珩只能无奈地摇头。 阿獙停止了哭泣,阵眼已去,洪江运足灵力,对着回音谷几声气吞山河的虎啸,所有侍卫一个激灵,停止了哭泣。 阿珩听到洪江的啸声,心内暗惊,不禁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这个与炎灷齐名,却一直被遮挡在炎灷阴影中的将领,忽地明白了为什么赤宸说「洪江一诺重千金」。 洪江和珞迦护送赤宸和阿珩到达紫金顶,正欲求见,在殿前扫地的白鬍子老头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神农王说洪江、珞迦都留下,赤宸去小月顶见他。」 洪江和珞迦都面色一变,赤宸和他们拱手道别。 阿珩看距离远了,才低声问:「小月顶有什么特殊吗?」 赤宸眼内思绪重重,「小月顶唯独的特殊……」他勐地咳嗽了一声,喷出一口黑血。刚才他虽然没出一丝力,可仅仅为了维持在洪江和珞迦面前的气势已经十分辛苦,「就在于我们都没去过。」 阿珩轻声说:「你休息一会儿吧。」 赤宸疲惫地笑了笑,把头靠在阿珩肩膀上,阿珩伸出手,想推开他,却又收了回来,只默默地坐着。 不一会,小月顶就到了。 非常普通的一座山峰,没有宫殿,没有侍卫,什么都没有,就是草木异常繁盛。一头梅花鹿站在崖顶的松树下眺望,看到他们,嗷嗷鸣唱,似在迎客。 阿獙也高兴地唱起来,应和着嗷嗷鹿鸣,一时间好似山水都笑开颜。 梅花鹿昂起头,对他们长长鸣叫了一声,在前面轻盈地跳跃,好似在说:「客人们,随我来吧!」 他们随在梅花鹿身后,沿着山涧小径,一路穿花拂柳,转过一个山坳,进入了一个山谷。 霎时间,只觉眼中蓝光浮动,以为一脚踏上了蓝天。 整个山谷没有一丝杂色,密佈着各种各样蓝色的花,杜鹃、百合、辛夷、芙蓉、蔷薇……全是蓝色,幽幽蓝色合着山谷中湿漉漉的雾气,氤氤氲氲,有一股说不出的缠绵相思之意,好似江南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时,轻轻飘着的毛毛雨,天仍旧是蓝的,甚至有轻薄的日光洒下,可人的心里心外都瀰漫着湿意。 放眼望去,只山坡上有坟茔三座,安静地休憩在蓝色的花海中。 阿珩没有跟随梅花鹿前行,突然爬上山坡,跑到坟前,分开半人高的蓝色山茶花,看到墓碑上分别写着:爱妻神农听訞之墓,夫神农石年泣立。 爱女神农女姜之墓,父神农石年悲立。 爱女神农瑶姬之墓,父神农石年哀立。 阿珩第一次知道尝遍百草的神农王的名字是石年,她摸了摸墓碑上的字,这并非刻印上去,而是用心头精血直接书写而成,一个墓碑就是无数滴宝贵的心头精血,写字的人在用生命哀恸。 神农王只娶过一位妻子。一千多年前神农王后就已经去世。这千年来,各族出于各种目的,纷纷进献美貌贤德的女子,却全被神农王拒绝了。众人猜测的原因各种各样,最可靠的解释是如果再立后,势必会令一族坐大,神农王不想打破现在各族之间的平衡,所以虚悬后位。 阿珩凝视着墓碑上的字,心内暗想,也许所有人都理解错了原因,神农王只是为了一个世间最简单的原因虚悬后位。 梅花鹿看他们没有跟来,不解地鸣叫催促,阿珩站了起来,回头看到赤宸站在山谷中的小径边,仰头看着她,目光柔和却坚定,似乎不管她流连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 在一片波涛起伏的蓝色忧伤中,他好似成了唯一的明亮。 阿珩心中急跳几下,不敢直视赤宸,向山坡下冲去,赤宸展颜而笑,温柔地说:「慢一点,别摔了。」 梅花鹿领着他们穿过山谷,到了一片开阔的山地,颜色顿时明媚起来,一方方的田地,种着各种各样的药草。 一个穿着葛麻短襦,捲着裤脚的老者在地里劳作,听到鹿蹄声,他直起身子,扶着锄头,笑看向他们。 眼前的老者乍一看面目平凡,穿着普通,再看却生出高山流水、天地自然之感,阿珩心中一震,明白这就是三王之首的神农王了。 神农王说:「没想到赤宸还带了客人。」 赤宸开门见山地说:「解药,两份!」话还没说完,他就成了强弩之末,软坐到田埂上,唇角全是黑血。 神农王把一颗解药递给赤宸,「这毒药只有一份,解药也只准备了一份。」又对阿珩说:「小姑娘,让我看看你。」 阿珩把手递给他,神农王把了一下她的脉,含笑问:「为什么要把毒引入自己体内?」 阿珩瞪了赤宸一眼,对神农王说:「不是您想的原因,我是他的债主。」 赤宸把手里的药丸一分两半,自己吞了一半,剩下一半递给阿珩,神农王说:「即使你天赋异禀,能撑到现在也到了极致,还是先给自己解毒吧。」 赤宸没理他,只看着阿珩。 神农王眼中有了诧异,仔细看着阿珩,「小姑娘的毒暂时没有事,我会立即再给她配制解药。」 赤宸想了想,把剩下的半颗药丸丢进嘴里。 一只颜色赤红的鸟飞落在神农王肩头,神农王取下它爪上的玉简,看完后苦笑着问:「轵邑的火是你放的吗?」 赤宸闭着眼睛不回答,他的双手插在土地中,脸色渐渐好转,整个山坡上种植的灵花异草,甚至连土地的颜色都在迅速黯淡,就好似整个大地的光华都被赤宸吸纳了去。 阿珩惊骇地看着,神农王说:「他是自己悟得了天道,功法自成一套,非我们能理解。」 阿珩讷讷地问:「琅鸟被捉住了吗?」 神农王轻抚了下肩头的赤鸟,赤鸟展翅而去,「我已经传命让榆襄把琅鸟看好,不会让炎灷动它。」 阿珩放下心来,「谢谢。」 神农王嘆道:「炎灷深恶赤宸,如果他在,赤宸绝不能这么轻易上山,可他一动贪念,就被赤宸利用了。」 阿珩已经越来越煳涂,难道不应该是下毒的人阻止赤宸见神农王吗?怎么听着好似神农王故意命人把守神农山? 「你什么时候为阿珩配制解药?」赤宸站在了他们面前,双目精光内蕴,显然伤口已经开始癒合。 神农王转身向竹屋行去,「解药明天才能配好,你们要在这儿住一天了。」 阿珩和赤宸随在神农王身后进了竹屋,神农王取出茶具烹茶,赤宸盘膝坐到了窗下,阿珩可不好意思让神农王为她烹茶,「我来吧,我在家里时经常为母亲烹茶。」 神农王笑着点点头,把蒲扇交给阿珩,坐到了赤宸对面,却不说话,一直沉默着。 赤宸突然说:「我怀疑过炎灷,洪江,珞迦,连榆襄和云桑都怀疑过,却一直坚信你什么都不知道。到了神农山才突然发觉,最有可能下毒的人是你,只有尝遍百草、精通药性的神农氏才能配出这么厉害的毒。为什么?师父!」 赤宸的一声「师父」寒意凛凛,令整个屋子都好似要结冰。阿珩屏息静气,偷偷去看赤宸,却看他脸朝着窗户,压根儿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神农王默默地凝视着赤宸,一时令人窒息的宁静。 水蓦地翻滚起来,打破了宁静,阿珩手忙脚乱地煮茶,匆匆把茶端到案上,「我出去看看阿獙和小鹿在玩什么。」想要迴避。 赤宸把她摁坐到身边,「你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中毒。」眼睛却是挑衅地盯着神农王,「师父,你既然想杀我又何必要收留我?」 神农王笑对阿珩说:「你可知道赤宸如何成了我唯一的徒弟?」 阿珩摇摇头。 神农王捧着茶盅,视线投向了窗外,「几百年前,有一次朝会,管理西南事务的官员说贱民百黎造反了,竟然杀害了数百名人族和一个神族官员,我当时因为瑶姬的病,心思烦乱,就命榆襄负责此事。一百多年后,炎灷上书弹劾榆襄,原来百黎的祸乱起自一只不知来歷的妖兽,因为自悟了天道,能号令百兽,百黎族敬称他为兽王,却比虎豹更凶狠残忍。榆襄心怜百黎贱民,不忍对野兽下杀手。可野兽冥顽不灵,已经重伤了十几个大将。为了这事,炎灷和榆襄两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我问清楚野兽所犯的杀孽,斥责了榆襄,同意炎灷去诛杀百黎的兽王。」 阿珩已经猜到那只野兽就是赤宸,虽然事过境迁,仍心惊肉跳,赤宸竟然被神族高手追杀了上百年,难怪他一旦藏匿起来,连神力高强的大哥都找不到。 神农王喝了口茶,休息了一下,继续讲述:「我以为此事结束了,可没想到一个深夜,榆襄突然来求见,说百黎族投降了,甘愿世世代代做贱民,唯一的条件就是饶恕他们的兽王。榆襄苦求我召回炎灷,我不禁对这只野兽生了好奇,于是当日夜里就赶往百黎。在一个沼泽里找到了他们,当时的形势又凶险又好笑,野兽用自己做饵把急躁自负的炎灷诱进了尸毒密佈的沼泽,里面的毒虫千奇百怪,几个神将都中了毒,炎灷明明可以一把火就把野兽烧死,可他若引火,就会引爆沼泽里积累了几万年的沼气,炎灷火灵护体,顶多受点轻伤,其他神将却会死。当时炎灷破口大骂,一定要把野兽挫骨扬灰,野兽还不太会说话,一边龇牙咧嘴地咆哮,一边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胸膛,好像在说,来啊,来啊,烧死老子啊!」 神农王说着,忍不住笑看了一眼赤宸,对阿珩说:「当时我心里非常震惊,野兽生于山野,懂得利用虫蛇毒瘴没什么,可他选择同归于尽的地点大有学问,沼泽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水土混杂,都克制火灵,却又充满沼气,一点火星就能爆炸,炎灷在这里完全无法自如控制一切。这只话都不会说的野兽比许多神族高手都懂得利用天时地利。」 阿珩想到刚才的哀音阵,贊同地点点头。 神农王说:「我看出这只野兽压根儿不是野兽,只是一个无父无母,被百兽养大的弃婴。我先下令炎灷闭嘴,开始和野兽慢慢沟通,他对我充满敌意,一边看似在听我说话,一边却狡诈地用各种毒虫毒兽偷袭我,试探着我的弱点,但他不知道我熟知药性,一般的毒根本伤不到我。我越是观察他,越是惊嘆他的天赋,可也越是心惊,这样卓绝的天赋却这样暴戾嗜杀,我一时欣喜于发现了一个天赋异禀者,一时又觉得应该立即杀了他。」 赤宸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然就在神农王一念之间,回头盯着神农王,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朵落花,这只凶蛮狡诈的野猴子抓住落花,左右看看,四周都污秽不堪,他好似生怕把花弄脏了,小心翼翼地把花插到头上。我看着他满头乱毛,顶着一朵野花,模样十分滑稽,两只眼睛却狠狠地瞪着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杀意顿消。下令炎灷他们都离开,我和野猴子在沼泽里单独待了十天十夜,终于赢得了一点他的信任,让他出了沼泽。我用治好他的伤、补好他的脚筋做条件,请他跟我回神农山,被他拒绝了。我渐渐发现他虽然暴虐,可也单纯,和他相处的唯一方法就是坦诚相待,我直接告诉他我觉得他很聪慧,不应该和百兽为伍,想把他变得和我一样,他竟然就同意来神农山了。」 赤宸凝视着阿珩,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春夜的如水月光,山涧的烂漫野花,阿珩又是困惑,又是慌乱,逃开赤宸的目光,「那只小野兽后来就成了您的徒弟,有了一个名字叫『赤宸』。」 神农王苦笑,「到神农山后,我说服他做我的徒弟可没少花心思,先和他反覆解释师父和徒弟的意思,他明白后竟然频频摇头,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我承诺取消百黎的贱籍,又用一个北冥鲲的卵做交换,告诉他只要把卵孵化了,将来就可以在天上飞,他才勉强答应。」 阿珩很能理解神农王的苦笑,只怕整个天下的少年都梦想成为神农王的徒弟,他收赤宸却还要又哄又诱。 神农王看着赤宸,眼中感情复杂,「你的天赋惊人,进步一日千里,我一面欣喜,一面害怕。自从决定收你为徒,你在我心中就和云桑、榆襄、沐槿一样,是我至亲的人,我高兴于你的每一点进步;可我还是一国之主,作为神农王,我无法不惧怕你。我生怕有一天,你因为炎灷或者其他刺激,狂性大发,把你所学会的一切都用来对付神农百姓,所以我给你下了毒。」炎灷再暴躁贪婪,珞迦再隐忍深沉,也有弱点和牵绊,赤宸却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性子又狂妄不羁,天不能拘,地不能束。 赤宸不耐烦地说:「算了,我懒得听你啰唆,也懒得和你算下毒的账了!你给阿珩配好解药,我就会永远离开。」 神农王笑看着赤宸,眉目间有淡淡的温柔,「一百八十年前,你狂怒下离开神农山,我以为你绝不会回心转意,榆襄却星夜把你追了回来。那时,我就知道我看错了你,可一瞬的犹豫,终究是没有为你解毒。我本来决定等你从蟠桃宴归来,亲口告诉你此事,再替你把毒解了,可没想到你会受重伤,导致隐藏的毒爆发。我下令炎灷他们把守神农山,严禁任何人上山,不是阻挠你,而是因为我自己中毒了,快要死了。」神农王最后这句话内容太诡异,几乎让人觉得听错了,可他又明明白白地说了一遍,「赤宸,我中毒了,活不了多久了。」 赤宸去抓神农王的手腕,神农王没有任何防备,任由他扣住命门,「轩辕族有青阳,高辛族有少昊,神农族却没有一个可堪重任的继承者,榆襄心地仁善,可能力平平,炎灷过于贪婪残忍,野心大过能力,洪江又太古板方正,不懂变通,珞迦倒是可造之才,但他看似柔和谦逊,却机心深藏,过于隐忍小心,这样一群不争气的小浑蛋还一个不服一个,只怕我一死,他们就要忙着斗个不停,榆襄根本镇不住他们。」 神农王忧心忡忡,「轩辕王已经厉兵秣马、隐忍千年,我的死讯,就是为他吹响大军东进的号角。高辛和神农已经斗了几万年,当年高辛王继位的关键时期,我父王派十万大军压境,若没有少昊力挽狂澜,只怕高辛王早已成了枯骨,这样的仇岂能不报?」 神农王眉间有一重又一重的忧虑,就像一座又一座的山即将倾倒,阿珩身发冷,心狂跳,似乎已经看到了千军万马在怒号奔腾,赤宸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只专注地用灵力探查神农王的身体。 神农王的语声无奈而苍凉,「大荒几万年的和平安宁就要彻底终结,天下苍生又要陷入连绵不断的战乱中。」 赤宸默默拿开了手,神农王凝视着赤宸,「你能看在我命不久矣的分儿上,原谅我这个老头子吗?」 赤宸冷着脸说,「你还没死呢!」语气虽然仍然不善,却再没提要离开。 神农王笑道:「我打算在死前封你为督国大将军,不仅神农国的全部军队都归你统领,你还有权驳回神农王的决策。不过,神农国的军队分为六支,一支是神农王的亲随,只神农王能调动,另外五支则……」神农王嘆口气,「实际上你能不能调动所有军队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了。」他站了起来,「我去给阿珩配制解药。」 神农王一走出去,阿珩立即抓住赤宸的胳膊,结结巴巴地问:「神农王,他、他、他说的都是真、真、真的吗?他是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农氏,怎么可能治不好自己?」 赤宸淡淡地说:「他这一生为了治病救人,研习药性,尝试了太多毒物,各种药性在他体内混杂,一直在磨损他的身体,他这两年应该又尝试了不知名的毒草,毒草本身的毒,他已经解了,可毒草引发了几千年来郁积在体内的毒素,现在是万毒齐发,无药可解。」 「那也有办法的,对不对?」 赤宸低头看着阿珩,轻抚了下阿珩的头髮,沉默地摇摇头。 阿珩勐地放开赤宸,跑出屋子,抬头望着蓝天,大口大口地吸气,可仍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三国鼎立,太平无事,就是因为神农王德高望重,天下民心所向,即使雄才伟略如父亲也不敢逆天而行,如果神农王一死……阿珩不敢再想下去。 远处的山坡上,夕阳把层林都染成了金色,阿獙和小鹿正在玩耍,一追一逃,一躲一藏间,欢快的鸣叫声传遍了山林。 阿珩不知不觉中追着它们的步伐,走进了那个蓝色的山谷,阿獙和小鹿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坐在山坡高处,看着红霞密佈的西边天空。 夕阳正一点点坠落,这是最后的美丽安宁了。 她随手摘了两片叶子,放在唇边吹奏着,滴滴熘熘的声音在山谷里传开。 有人闻曲而来,坐在了不远处,阿珩没有理会,依旧吹着曲子。 一曲完毕,她才侧头看向坐在坟茔旁的神农王。 傍晚的风大了,蓝色的花海一波又一波翻滚着浪花,时起时伏,神农王的身影时而模煳,时而清楚。 阿珩走到神农王身边坐下。 神农王微笑地看着夕阳:「你有点像我的一个朋友,不是容貌,而是一些小动作。」 阿珩望着夕阳没说话。 「她叫西陵缬,现在知道她名字的人很少了,可在三千多年前,她曾是整个大荒最有名的女子,被称为西陵奇女,我父王还曾命我的兄长去求过亲。」 阿珩问:「她答应了吗?」 神农王摇摇头,「没有,如果她答应了,也许我的兄长就是神农王了。」 阿珩问:「您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神农王笑了,有浓浓的惆怅,「你们果然是很像。阿缬在很多年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在她之前从没有人关心,在她之后没有人再敢问,你是第二个问我这个问题的朋友。」 神农王的手放在妻子的墓冢上,神色温柔,眉眼间有绵绵不绝的相思,「我自小灵力低微,不善于那些打仗的法术,长相也不出众,一直不受父亲看重,兄弟们也不大和我一起玩,我喜欢一个人种植花草。都城轵邑的外面有一条河叫济河,济河岸边住的都是灵力低微的神族,他们没有能力做官也不能参军,只能靠打些零工做点小生意为生,一个卖花女就住在济河畔,她喜欢用灵力培植各种各样蓝色的花,有蓝色的牡丹、蓝色的芙蓉、蓝色的风信子……」 神农王的手从身边的蓝色山茶花上抚过,「我第一次看见她时,是一个湿漉漉的清晨,我去河边採摘药草,她出门汲水,穿着一袭白底蓝花的长裙,鬓边簪着一朵蓝色的山茶花。当时河上的人还很少,我们隔河而立,视线交投,她微微笑了一下,我却惊慌得看都不敢看她,抡起锄头就往地下锄,结果锄到自己的脚,她在对岸大笑。我在榻上修养了一个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伤一好,就算着她汲水的时间去河边,刚开始是几个月去一次,慢慢变成几天去一次,再后来我天天都去河边挖草药,可我不敢和她说话,年少时的我十分内向腼腆,一看到她就脸红心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我们一直隔河相望,却一直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三年后,父王命我陪哥哥去西陵家求亲,因为阿缬很会养蚕,我正好培育出一株碧玉桑,父王觉得我能帮着哥哥投阿缬所好,就让我一块去。那次求亲很失败,阿缬把哥哥刁难得狼狈不堪,不过我和阿缬却成了好友,阿缬邀请我和她一块去大荒游歷,我自然忙不迭答应了,后来我们又认识了能歌善舞的阿湄,三个人结成了兄妹。三人中我最年长,阿缬却胆子最大,总是带我们去做一些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神农王笑着摇头,眉宇间有疏朗开阔、意气飞扬,「那真是我生命里最疯狂的一段岁月,我自己都不相信原来我也会醉酒闹事,打架斗殴。我们三个还约定『要永远在一起,永远像现在一样快乐』。阿缬大声地说谁要是违约,她就会惩罚谁。可是,她碰见了那个光华耀眼的少年,她自己先违约了。她离开的那天,我们也是坐在一个山坡上,像今天一样眺望着夕阳,我吹曲子,阿缬唱歌,阿湄跳舞。我的曲子还没吹完,阿湄的舞还没跳完,阿缬突然说她要走了,要去找那个光华耀眼的少年。阿湄非常生气,怒气冲冲地跑了。我去送阿缬,她问我『可有喜欢的姑娘,可有想永远在一起的人』,我突然就想起了济水岸边的蓝衣女子。阿缬说『你若喜欢她就该告诉她,你难道不怕她会嫁给别人吗?』突然之间,我就慌了,都来不及和阿湄告别,就匆匆往回赶。」 阿珩明知道他们最后结成了夫妻,仍然很紧张,「你找到她了吗?她还在济水边吗?」 「我半夜就到了河边,一直守到太阳出来,都没有看到她。岸边的蓝花依旧在春风中绚烂,可簪花的女子已经不知何处去。我又是失望又是难过,失魂落魄地傻站在江边,从清晨站到了晚上,等天色黑透,我回头时,却发现她就站在我身后,鬓边簪着蓝色的离花,含泪看着我。我以为她的亲人过世了,担心下竟然忘记了我们并不认识,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别伤心,以后我会照顾你。』她微笑着取下离花,扔到河里,『你二十年都未出现,我以为你出事了。』我这才明白她鬓边的离花是为我而戴。」 「后来呢?」 「后来,我们当然还经歷了很多风波,因为她的身份太低微,我父王坚决不同意,幸亏赤水氏帮了大忙,将听訞写入族谱,听訞才以赤水氏的身份嫁给了我。」神农王微笑着抚摸过墓碑。 「听訞就像这些山坡上的野花,看着柔弱,可不管再大的风雨也不能摧毁它们,但我却害死了她。听訞的身体不适合生养孩子,可我身为神农王,必须要有子嗣,她为了我一次又一次怀孕,榆襄出生时,她的身体终于垮了。」神农王把头靠在妻子的墓碑上,低声说:「都说我医术冠绝天下,却救不活她,我没有救活女姜,也没有治好瑶姬,我这个无能的医者只能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阿缬,你说听訞会不会怨怪我?」 阿珩知道神农王心神已涣散,竟然把她和母亲搞混了,怕刺激到他,一句话都不敢说。 神农王喃喃说:「阿缬,我很自私!我知道自己死后会有很多人受苦,但我竟然在偷偷地盼着自己快点死,瑶姬死时,我真想跟着她一走了之,这样我和听訞就又可以团聚了,天下人都以为神农王哀伤成疾是一句夸张的託词,却不知道自从听訞离开,我就生病了,已经病了上千年。」 神农王握住阿珩的手,「自从我做了神农王,你就再没和我私下通过消息,可瑶姬死后,你却给我写信,让我不能放任自己的悲痛,必须明白自己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三个女儿的父亲,还是天下人的神农王!我如何不明白呢?如果不明白,我当年不会违背新婚之夜许给听訞的誓言,继位做神农王,也不会一年又一年撑到今日。可是,阿缬,我真累了!这一次毒发,我甚至暗暗地想,这下你没有办法再用大道理来规劝我了,我是必须要死了!阿缬,你我情如兄妹,可因为我是神农王,连通个信都要迴避,听訞也因为我是神农王,才早早亡故。这一生,自从登基,细细数来,快乐的日子竟没有多少,生命太长太长,欢乐却太少太少,我太累了,想休息了,我自私地想休息了……」 阿珩眼中的泪珠滚滚落下,轻声说:「没关系,你休息吧,没有人会怨怪你自私,你已经为神农百姓撑了很久。」 她忽然看到赤宸飞奔而来,人未到,灵力已到,把神农王护持住,四周抽出了无数朵白色的小花,把神农王包裹起来,神农王的灵识渐渐平稳,人沉睡过去。 赤宸问阿珩:「你在和他说什么?他现在经受不起大的刺激。」 阿珩十分懊恼,「我不该一时好奇问他关于神农王后的事情。」 赤宸盯着阿珩,「你怎么把真容露出来了?」 阿珩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刚才神农王提到了我的母亲,不知不觉中我老是想着年轻时候的母亲,大概驻颜花就把我的容颜变回去了。」难怪神农王心神会那么激动,原来错把她当作了母亲。 第一部 第十一章 桃花树下约今生 第11章 桃花树下约今生 阿珩一夜辗转反侧,几乎没有阖眼。清晨,她起来时,只觉疲惫不堪,可精神紧绷,竟然一丝睏意都没有。 她看到神农王坐在廊下雕刻木头,走过去坐到神农王对面,看着眼前的慈祥老者,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维繫着大荒太平的人竟然就要死了。 神农王说:「昨天晚上居然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失态,真是让人见笑。」 阿珩取下髻上的驻颜花,「伯伯,我是西陵缬的女儿,小字珩,娘亲叫我珩儿。」 神农王凝视了她一会儿,视线慢慢移向她手中的驻颜花,阿珩娇俏地一笑,把驻颜花插回髻上,「这是从湄姨那里赢来的。」 神农王笑起来,「听说她把你关了六十年,她倒还是老样子,动不动就生气。」神农王说着话,神思怔怔,笑意淡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我成婚之日,没想到一别就是两千多年,她可好?」 阿珩想了一会儿说:「挺好的,她常常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看落日,哦,对了!她还喜欢做傀儡,很多宫女都是傀儡人。」 神农王专注地雕刻着木鸟,「她的傀儡术还是我和你娘教她的,她一直想要一只会唱歌的木鸟,那时候她的灵力做不出来,总是央求我和阿缬帮她做。」 阿珩怕勾起往事,不敢再谈,转移了话题,问:「赤宸呢?」 神农王说:「他一直在各个山头忙碌,佈置什么阵法,我猜他是想借天势地气为我续命。赤宸他虽然没有学过一天阵法,可他天生对五行灵气感觉敏锐,佈阵破阵自有一套。」 正说着赤宸回来了,看到神农王手里的东西,皱了皱眉,「要做傀儡?你还有灵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我帮你做。」 神农王说:「我想自己做。」 赤宸说:「紫金顶比小月顶灵气充盈,你应该去紫金顶住。」 「我想在这里。」 赤宸哈哈大笑起来,「你这老头临死了才算有点意思,以前从不说我想什么,永远都是什么黎民啊苍生啊!你看,说说『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是不是比整天惦记着天下痛快多了?」 神农王一巴掌笑打到赤宸头上,「你这只泼猴!阿珩的药在屋子里,去煎了。」 「我说了多少遍了?别打头!」赤宸一边嘟囔,一边从屋子里拿了药,蹲在泉水边煎药。 每一味药的先后顺序和份量都有严格要求,往日大大咧咧的赤宸格外小心专注。 阿珩凝视着赤宸,心中有感动,也有惶恐。 神农王笑问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阿珩低下了头。 神农王说:「赤宸喜欢你,你想过怎么办了吗?」 阿珩惊慌地抬头,急急否认,「赤宸不是认真的,他就是一时好玩贪新鲜。」 神农王凝视着赤宸,眼中有父亲般的慈祥和担忧,「你错了,他是这世间最认真的人,他的喜欢就是喜欢,发自内心,没有一丝杂念,真挚无比。」他们头顶正好飞过一对燕子,神农王指了指说道:「它们看似轻率,只是年年求欢,从没有许诺过一生一世在一起,可它们却终身不离不弃,你爹爹给了你母亲盛大的婚礼,承诺了终身结髮,这些年他又是如何待她的?」 阿珩怔怔地望着远去的燕子,半晌后低声说:「我在百黎族住了一段时间,发现百黎族信奉人只活在今朝,他们认为只要眼前快活了,就是明天立即死了也没什么;可自小到大,父亲对我们的教导都是三思后行,一举一动必须从长远的利益考虑,不能贪图眼前的一时之欢,到底哪个对?」 神农王想了一会儿说:「你爹爹也没有说错,处在他的位置必须如此,但这些年我常常后悔,后悔没有多陪陪听訞,总以为将来有很多时间可以弥补她,却不知道天下的事,我们能拥有的只有现在,即使是神,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阿珩默默沉思。 「吃药了。」赤宸端着药,走过来。 阿珩喝完药,对赤宸甜甜一笑,「谢谢你。」 阿珩难得对他和颜悦色,赤宸意外地愣住。 一只赤鸟飞来,落在神农王肩头,神农王道:「榆襄和沐槿上山来了。赤宸,你带阿珩去山里走走,榆襄和沐槿还不知道我的病情,我想单独和他们待一会儿。」 阿珩低声问:「沐槿是谁?」 赤宸对这些事情很淡漠,简单地说:「神农王的义女。」 「哦,那也是神农的王姬了,难怪有时候听人说神农有四位王姬,我还以为是误传。」 赤宸带着阿珩去白松岭。 白松岭十分秀丽,崖壁上长满独特的白皮松,各具姿态,游走其间,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不过,这并不算什么,真正令人惊奇的是赤宸,他对山林有一种天生的熟悉,哪里有山泉可以喝,哪里有野果子可以吃,哪里可以看到小熊崽……他一一知道,就好似他就是这座大山的精魂所化。 两人渴了,赤宸带着阿珩到了一处泉眼。 阿珩弯身喝了几口水,又洗了洗脸,回身看向赤宸,此时正午的明亮日光透过松树林照射下来,泉水边的青苔都泛着翠绿的光。 赤宸蹲踞在大石上,姿势很不雅,却有一种勐兽特有的随意和威严。 他朝阿珩咧嘴而笑,眼神明亮,阿珩也不知道为何,心就勐地几跳,竟然不敢与赤宸对视。 她扭回头,随手把鞋子脱去,把脚浸在泉水中,一荡一荡地踢着水。 赤宸跳坐到阿珩身边,和阿珩一样踢着水玩。 日光从树叶的间隙落下,水潭上有斑斑驳驳的光影,赤宸像个贪玩的孩子一般,不停地用脚去踢水潭中的光点,每踢碎一个,他就欢快地大笑,那些因为神农王即将病逝而来的烦恼似乎一点都没影响到他。 阿珩的疲倦与恐惧从心里一点点涌出,不知不觉中靠在赤宸的肩膀上。 赤宸轻声问:「怎么了?」 阿珩问:「神农王还有多长时间?」 「他的病越到后面会越痛苦,万毒噬心,痛到骨髓,难以忍受,越早走越少受罪,可师父他表面上什么都看得通透,其实什么都放不下,肯定会尽力为他的子民多活一天,总是要撑到不能撑时,才不得不放手。」 「那究竟能撑多久?」 「不知道,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不过即使我们都动用灵力为他续命,也不会超过十年。」 「赤宸,我觉得很累,很害怕。」也许因为此时的山水太温柔,赤宸的肩膀又很牢靠,阿珩第一次打开了心怀。战争一旦开始,首先被捲入的就是他们这些王族子弟。 赤宸脸贴在她的头髮上,「如果你累了,就靠在我肩头休息,如果你害怕,就躲到我怀里,让我来保护你。」 阿珩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唿吸,一唿一吸之间,让她有一种异样的安心,「如果靠的时间久了,你会不会累,会不会不耐烦?」 赤宸的唇好似从她髮丝上轻轻扫过,停在了她的耳畔,「不会。阿珩,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就好似有灿烂温暖的阳光射进了她的心里,阿珩整个身子都暖洋洋的,疲惫和恐惧都消失了。一夜未睡,浓重的睏意涌上来,她像个猫儿般打了个哈欠,「好困。」仰躺到青石上。赤宸也躺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亲近却不亲密的距离,阿珩有一种莫名的心安,就好似一切的危险苦难都被赤宸阻挡,这一刻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个人保护她,陪着她。 山风轻拂,有泉水叮咚声随风而来,越发凸显出山中的静谧,阳光慷慨地洒下,隔着树影,明亮却不刺眼,将融融暖意镌刻入他们心底。闭上眼睛好似能听到岁月流逝的声音。赤宸与阿珩都闭目休憩,似乎一起聆听着那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夕阳西下时分,阿珩缓缓睁开了眼睛,只看眼前山水清秀,林木葱茏,四野绯色的烟霞瀰漫,纹络天成,整个天空都化作了精美的七彩锦缎,燕子在彩云间徘徊低舞。阿珩目眩神迷,恍恍惚惚。 她侧头,恰恰对上了一双漆黑狡黠的眸子,犹如夜晚的天空,深邃辽阔,璀璨危险,阿珩怔怔地看着,忘记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赤宸轻轻地靠近她,唇刚刚碰到阿珩,林间突然传来一声老鸹啼叫。阿珩惊醒,勐地坐了起来,面红耳赤,一颗心跳得咚咚响,却强作镇静地说:「我们该回去了。」 赤宸愣了一瞬,气恼地仰天张口,野兽一般怒嗥,霎时间,山林内的走兽飞禽都仓皇地逃命,不一会儿就逃了个一干二净,静得连一声蛐蛐叫都再听不到。 赤宸坐了起来,凝视着阿珩,阿珩匆匆避开他的视线,快步赶往小月顶,「走吧!」 赤宸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好久,忽然说:「我身上的这件衣袍是你亲手做的,对吗?」 阿珩脚步顿了一顿,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越走越快。 赤宸喜笑颜开,追上她,得意地说:「你又是养蚕又是纺纱,折腾了二十多年,玉山上那么多宫女,谁不知道啊?我早就问得一清二楚了。」 阿珩羞窘不堪,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件破袍子吗?」说着快步跑起来,再不肯理会赤宸。 赤宸在她身后边追,边说:「我会永远都穿着它。」 阿珩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越发不敢看赤宸,越跑越快。 阿珩像小鹿一般敏捷地在山林间奔跑,像一阵风一般沖上了小月顶,因为草木茂密,不提防间,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阿珩脚下打滑,差点崴伤脚,幸亏对方扶了她一把。 阿珩笑着抬头,「谢……」 竟然是少昊,阿珩心突突乱跳,身子发软,面红耳赤地呆立在当地。 少昊抱歉地说:「姑娘可有伤着?」他看向阿珩身后,微笑着点点头。赤宸的笑容却立即消失。 赤宸大步走了过来,一手扶住阿珩,一手推开少昊,「高辛的王子殿下怎么会在神农山?」 少昊没有回答,榆襄和一个红衣少女并肩走来,阿珩猜测红衣姑娘应该就是神农王的义女沐槿,明艳动人犹如木槿花,难怪叫沐槿。 沐槿笑看着赤宸,「云桑姐姐受伤了,幸亏遇到少昊殿下,殿下就护送云桑姐姐回来了。」当视线扫到赤宸对阿珩的呵护时,笑容立即消失。 阿珩一时心急,立即问道:「云桑怎么了?」 沐槿盯着她,眼中隐有敌意,「王姬的名字是你能直唿的吗?」 赤宸冷冷地道:「名字本来就是用来被叫的。」 沐槿意外地瞪着赤宸,显然没想到万事冷漠的赤宸竟然会出言相护,眼睛中渐渐浮上一层泪意,却倔强地咬着唇。 榆襄深深看了一眼阿珩,谦和地回道:「路上遇到几个为非作歹的妖族,伤势没有大碍,修养几个月就能好。姑娘认识我的姐姐吗?」 阿珩点了点头,心中蹊跷,云桑怎么会到高辛去?又怎么会那么巧地碰到少昊? 一只赤鸟飞来,落在榆襄肩头,榆襄笑着对大家说:「已经准备好晚饭,父王请我们过去。」 厅堂内,摆放着一桌简单的饭菜,神农王坐在首位,他们一一给神农王行礼,神农王凝视着他们,心情颇为复杂。这简陋的毛竹屋内,居然机缘巧合地云集着一群掌握未来天下走势的后生晚辈,不知道再过几百年,他们还会记得今日吗? 阿珩问道:「陛下,我不饿,想去看看大王姬,可以吗?」 神农王看了一眼少昊,说道:「你去吧。这丫头大了,很多心事都不肯和我说了,你去陪她聊聊也好。」神农王显然也察觉出云桑被妖怪所伤是胡说八道。 阿珩行礼后,告退。 等她走了出去,沐槿按捺不住地问:「父王,她是谁?」 神农王看看赤宸,又看看少昊,对榆襄和沐槿说道:「是我结拜妹妹的女儿,自从妹妹出嫁后,因为我的身份所限,我们很少来往,所以你们都没见过她。」 神农王的神情十分感慨,显然语出真挚,连心思缜密的少昊都相信了,不再怀疑阿珩的身份。 阿珩轻轻走进屋子,看到云桑神色黯然,呆呆地盯着窗外。 「姐姐。」阿珩拔下驻颜花,坐到云桑身边。 云桑意外地盯着她,本来还纳闷她怎么在神农山,看到阿珩手中娇艳欲滴的桃花,拿过来把玩了一会儿,嘆口气,「原来赤宸夺取它是为了送给你。」又把花插回阿珩髮髻上,「少昊在山上,小心一点,别露出真容。」 「我刚已见到他了。」阿珩的人和花都变换了模样,「姐姐,你怎么会被少昊所救?」 「我去见诺奈了。」 「诺奈不是在天牢吗?」阿珩一惊,反应过来,「你闯了高辛的天牢?」 「嗯。」 「那你见到诺奈了吗?」 云桑点点头。 「你告诉他你是谁了?」 云桑点点头。 「他怎么说?」 云桑珠泪盈盈,泫然欲泣,「他看到我时看似无动于衷,不停地催我赶紧离开,可我能看出来他又是吃惊又是高兴,我鼓起勇气告诉他,我不是轩辕的王姬轩辕妭,我叫云桑,是神农的王姬。他的表情……」 云桑的眼泪潸然而落,「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从不相信到震惊,从震惊到愤怒,又渐渐地从愤怒变成了悲伤。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种悲伤空洞的眼神,就好像他的心在一点点地死亡。他愤怒的时候,我十分紧张害怕,可当他那样悲伤地看着我时,我宁可他愤怒,宁可他打我骂我……」 阿珩问:「后来他说什么了?」 云桑哭着摇头,「没有,他一直什么都没有说,后来天牢的士兵们赶来,渐渐把我包围住,生死关头,我求他说句话,不管是恨我还是怨我,都说句话,他却决然地转过了身子,面朝墙壁,好似入定。我一边和士兵打斗,一边和他说你今天若不说话,我就一直留在这里,后来,后来……他终于说了句话……」 阿珩心下一松,「他说什么?」 「滚!他让我滚!」 云桑泣不成声,呜呜咽咽地说:「我当时也疯了,对他吼,你叫我滚,我偏不滚。我虽然有父王的灵药保护,可仍然受伤了,被士兵捉住,这个时候我心里十分害怕,如果被高辛王知道我的身份,肯定是一场轩然大波,但我不后悔!幸亏少昊赶来,他十分精明,下令所有侍卫迴避,问我究竟是谁,我一句话不肯说。他说,『我虽然看不出你的真容,可我能看出你是用了人面蚕的面具,这个天下能把人面蚕的蚕丝纺织成如此精巧面具的神祇有轩辕山上的缬祖,但听闻她也只纺织了四面,分赠给了四个儿女,你的这面既然是女子的,想来应该是轩辕妭转赠给你的。』我越听越紧张,豁出去地想,反正他没有办法摘下这个面具,只要我不承认,他休想知道我是谁。这个时候少昊说了句话,深深打动了我。」 云桑抬头看着阿珩,「他说,『轩辕妭是我的未婚妻,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你不想别人知道你的身份,那也不用告诉我,你只需告诉我哪里安全,我派心腹护送你去。』」 阿珩胸膛起伏,云桑轻轻嘆了口气,「他这般君子,我岂能再猜忌他?所以我就告诉他,请送我回神农山。他立即明白了我的身份,沉默了一瞬说,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我亲自送你回去。一路之上,他没有问过一句我为何夜闯高辛天牢,回到神农山,也只字不提我受伤的真正原因。父亲知道我说的是假话,不过他一向对我很放心,没有多问,若知道我做的事情,父王肯定……」 云桑低头,用手绢擦拭着眼泪。 阿珩默默坐了一会儿,说道:「姐姐,其实诺奈依旧很在乎你。」 云桑惨笑,「我是自作自受,不用安慰我。」 「他骂你,让你滚,其实是在保护你,和刚见到你时,不停地催促你离开的心是一样的。」 云桑在人情世故上远比阿珩精明,可她关心则乱,此时听到阿珩的话,仍旧将信将疑,别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楚。夜闯天牢虽然严重,可也不至于惊动少昊,少昊能那么迅速赶来,肯定是因为诺奈,少昊肯定看出她和诺奈关系异样,所以从一开始就很客气有礼。少昊袒护她不仅仅是因为轩辕妭,也许更是因为诺奈和诺奈身后的羲和部。 云桑低着头默不作声,神情却渐渐好转。阿珩凝视着她,心中暗暗难过,云桑还不知道神农王的病,等知道后还不知道要如何悲痛。 云桑抬头,纳闷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悲伤?」 阿珩站起来,「我出去看看他们,少昊应该要告辞下山了。」 云桑重重握住她的手,「替我谢谢少昊。」 阿珩点点头。云桑似乎还想说什么,沉吟了一瞬,轻嘆口气,放开了阿珩。 阿珩向着山崖外信步而行,烈阳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绕着她打了个转,似乎也看出她心情很低落,安静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阿珩抚着烈阳说:「云桑迟早会知道神农王的病情,瑶姬姐姐死时,云桑大概以为一切终于结束了,所有痛苦终于爆发了出来,可哪里知道……这个时候,是云桑最需要诺奈谅解的时候,诺奈只要心中还关心云桑,肯定不忍心让她背负双重痛苦,一定会来探望云桑。」 烈阳歪头看着她,阿珩拿出一枚玉简,用灵力给诺奈写信。刚写下「神农王病危……」,耳边突然响起云桑的话「王族的事情永远不会简单」,她停下来独自思量。 神农王的病情关系到天下局势,牵涉到神农王位的继承,是最高机密,不要说其他国家,就是神农重臣炎灷、珞迦他们都要隐瞒,只怕连云桑自己都不可能把神农王的病情告诉诺奈,阿珩又怎么敢擅自将神农王的病情洩露给一个兵权在握的高辛将军? 阿珩怔怔地站着,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是普通人家,父亲病重,人生最痛苦时,肯定最渴盼恋人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可云桑居然连告诉诺奈的权力都没有。不管再痛苦,云桑都要装作若无其事,诺奈不可能知道云桑即将要经受的痛楚。 阿珩默站了半晌,把关于神农王的话语全部涂去,只从诺奈在凹凸馆内错认了云桑的误会讲起,详细解释了一切都是云桑一时冲动的无心之过,绝不是有意欺骗。恳请诺奈原谅云桑。 神农王向少昊再次道谢后,命榆襄和赤宸送少昊,榆襄和少昊并肩而行,边走边谈笑,赤宸微微落后了几步,沐槿蹦蹦跳跳地跟在赤宸身旁,叽叽喳喳地缠着赤宸讲讲蟠桃宴。赤宸压根儿不吭声,她却早就习惯,自得其乐地自问自答。 一行人出了山谷,看到阿珩站在山崖边,静看着远处,一只白色的琅鸟停在她的肩头。她听到他们的说笑声,回过了头,暮色苍茫,山岚浮动,雾霭迷濛,阿珩的面容看不分明,可隐隐的忧伤却流淌在每一片飘拂的衣袂间。 少昊心中一动,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赤宸快步过去,琅鸟嘎一声,飞到了赤宸肩膀上,沐槿从没见过鸟儿长得这么漂亮神气,伸手去摸,琅鸟狠狠啄向她,幸亏沐槿手缩得快,未见血,可也很疼,她气得要打琅鸟,赤宸警告她:「别惹他。」 沐槿委屈地叫:「赤宸!」 榆襄和少昊彼此行礼告别,阿珩走过来,对少昊说:「王姬让我替她转达谢意。殿下,能借一步说话吗?」 榆襄知趣地避让到一边,赤宸盯着阿珩,阿珩装作不知道,把一块玉简递给少昊,低声说:「麻烦殿下把这封信交给诺奈将军。」 少昊接过玉简,「姑娘放心,我会亲手交给诺奈。」 阿珩行礼道谢,少昊盯着她看了一瞬,摇摇头,「真奇怪,我总觉得见过你。」 阿珩心中一惊,少昊却未再深究,洒然一笑,跃上了玄鸟的背,对大家拱拱手,「诸位,后会有期。」 目送着玄鸟消失在云间,榆襄心悦诚服地感嘆,「难怪连父王都盛赞少昊青阳。几百年前,我见到青阳时想,这世间怎么可能还有哪个神能和青阳并驾齐驱?今日见到少昊,才真正相信了,高辛和轩辕有他们,真是大幸!」 沐槿不屑地说:「我们神农有赤宸!」 榆襄嘆口气,言若有憾,实则喜之地说:「可惜赤宸和他们不同!」 「哪里不同了?赤宸……」沐槿回头,看到赤宸站在阿珩身边,一边和阿珩说话,一边指间蕴着一团火焰,和琅鸟在打架,显然压根儿没听榆襄和她说什么。 沐槿气恼地跺脚,大叫,「赤宸!父王叮嘱我们送完少昊赶紧回去,他有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们。」 阿珩神情一黯,和榆襄告辞,「殿下,我不方便……」 榆襄亲切地说:「父王让我请你一块去。父王说你是姑姑的女儿,咱俩也算兄妹了,我该叫你什么呢?」 「我叫阿珩。」 「珩妹妹,你叫我榆襄就好,或者叫我哥哥。」 阿珩跟着榆襄回到居所,神农王独自一人坐在篝火前,看到他们,示意他们过去坐。 他对榆襄和沐槿说:「本来想一块告诉云桑,不过云桑如今有伤,这事先瞒她一段时间。你俩要记住,这件事情关系到神农安危,没有我的允许,再不可告诉任何人。沐槿,你明白吗?」 沐槿的神情一肃,竟有几分云桑的沉稳风范,「我和珞迦自小一起玩大,感情深厚,我知道父王担心我会不小心让他知道,请父王放心,我虽然平时蛮横了一点,但不是不知轻重。」 神农王点点头,慈祥地看着榆襄和沐槿,郑重地说:「我中毒了,大概只能再活三五年。」 榆襄和沐槿震惊地瞪着神农王,都不愿相信,可又都知道神农王从不开玩笑,眼内渐渐浮现出惊恐。 神农王也不再说,只微笑地凝视着他们,似乎等着他们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半晌后,沐槿尖锐地干笑了两声,「父王,你的医术冠绝天下,哪里会有你解不了的毒?」说着,视线投向赤宸,似乎盼着他帮忙说话。 赤宸淡淡地说:「师父是活不长了。」 沐槿愣了一愣,眼泪飞溅出来。 榆襄怒吼着,扑上来要打赤宸,「你胡说八道!」 「榆襄!」神农王沉声呵斥,榆襄紧紧抓着赤宸的衣领,赤宸看似冷漠,却凝视着榆襄,眼神坚毅,似乎在告诉榆襄,现在是神农王最需要他坚强的时刻,榆襄渐渐平静下来,松开了赤宸,面朝神农王跪下,「父王。」为了克制悲伤,他的身子都在不停颤抖,阿珩不忍心看,低下了头。 沐槿虽仍然控制不住悲伤,但众人都神情肃穆,她的哭声也渐渐小了,阿珩把一条绢帕悄悄塞到她的手里。 神农王对榆襄说:「你的神力低微,心地过于柔软,没有决断力,并不适合做一族领袖,我几次都想过传位于他人,却怕会引起更大风波。毕竟你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炎灷他们即使再不服,也不敢轻易起兵造反,可如果换成他人,却有可能立即令神农国分崩离析。」 榆襄羞愧地说:「儿子明白,儿子太不争气,让父王为难了。」 神农王笑着轻拍了一下榆襄的肩,「你母亲连花花草草都舍不得伤害,在她怀着你时,我们常常说我们的儿子应该是什么样,她说『不要他神力高强,也不要他优秀出众,只希望他温和善良,一辈子平平安安』。」 榆襄身子一颤,不敢相信地看着神农王。神农王说:「我很高兴,你母亲一定更高兴,我们的儿子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不仅温和善良,还胸怀宽广。」 榆襄的眼中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他匆匆低下了头,声音哽咽,「我一直、一直以为父亲对我很失望。」 神农王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是我一直对不起你,让你不得不做神农王的儿子,如果你生在一个平凡的神族家中,你会过得比现在快乐很多,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我对你和你的姐姐们都很抱歉。因为我,让你们的母亲承受了她不该承受的重担,又因为我,云桑一直想做的事情也做不了,只能日復一日地做着神农国的大王姬,我也许是一个不算失败的帝王,可我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 榆襄再忍不住,眼泪滚落下来,「父王,别说了!母亲和我们都没有怪过您。」 「如今我又要把神农一族的命运全部交託到你的手上,让你承担起你不想承担的责任。」 榆襄弯身磕头,「儿子会尽力。」 神农王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眼中有太多担忧,可最终只是用力地按住儿子的肩膀,像是要把他按趴下,榆襄用力地挺直背嵴,无论如何都不肯倒下去,好似在一个用力按、一个用力抗的过程中,承接着什么。 半晌后,神农王说:「我想封赤宸为督国大将军,你觉得呢?」 榆襄立即说:「听凭父亲安排。」 神农王指指赤宸,对榆襄吩咐:「你去给他磕三个头,向他许诺你会终身相信他,永不猜忌他,求他对你许诺会终身辅佐你。」 榆襄跪行到赤宸面前,一手指天,一手向地,说道:「我的父亲坐在这里,我的母亲安葬在这里,我,神农榆襄,在父亲和母亲的见证下,对天地起誓,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猜忌,不怀疑赤宸,必将终身信他,若违此诺,父母不容,天地共弃。」说完,砰砰地磕了三个头。 赤宸淡淡说道:「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帮你。」 赤宸的誓言简单得不像誓言,神农王却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真正笑了,他一手拉着榆襄,一手拉着赤宸,把他俩的手交放在一起,「神农族就託付给你们了。」 榆襄用力握住赤宸的手,眼中含泪地笑看着赤宸,赤宸粲然一笑,回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榆襄用力砸了赤宸一拳,「别以后我一求你做什么,你就让我去偷酒。」这一次才是两个男人之间真正的盟誓。一握下,从此后,不管刀山火海,兄弟同赴。 神农王欣慰地开怀大笑,「今日不用你们两个猴儿去偷,沐槿,去把屋子里的酒都拿出来。」 云桑脸色苍白地从暗中走了出来,微笑着说:「别忘记给我也拿个酒樽。」显然刚才神农王所说的话她已经全听到了。 阿珩立即站起来扶住她,担忧地看着她,云桑捏了捏阿珩的手,表示没有事,自己撑得住。 被赤宸的淡然,云桑的镇定所影响,榆襄和沐槿虽然心情沉重,也都能故作若无其事,一杯杯饮着酒,陪着神农王谈笑,刻意地遗忘神农王病重的事。 神农王走到阿珩身旁,「珩儿,陪我去走一会儿,醒醒酒。」 阿珩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忙站起,扶着神农王向山谷中走去。 神农王看出赤宸喜欢阿珩后,曾有意无意地想撮合他们,既是作为父辈的私心,更是作为帝王的私心,轩辕和高辛的联姻对神农大大不利。可今日和儿女们朝夕相伴了一天,他那颗帝王的心淡了许多,他甚至心里对阿珩有隐隐的歉意。 神农王拿出一个玉简交给阿珩,「这个送给你,希望有朝一日能帮到你。」 阿珩用灵识探看了一下,看到起首的几个大字,「《百草经注》?」 「这是我一生的心血,就算做伯伯给侄女的见面礼。」 「为什么不传给云桑姐姐?」 「她的天分不在此,大概医药总是和死亡息息相关,云桑心里一直很牴触这些。而且——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人都在觊觎,若留给云桑,只怕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 阿珩的神情渐渐凝重,手中的东西是天下第一人的一生心血,可以不动声色中就令绝代英雄一命呜唿,也可以凭藉妙手回春之术左右天下。 阿珩提醒神农王:「我可是轩辕王的女儿!」 神农王微笑,「你也是我义妹西陵缬的女儿!」 阿珩犹豫了一瞬,收起玉简,「谢谢伯伯。」 神农王道,「不要谢了,是福是祸都难料。」 阿珩跪下给神农王磕头,「伯伯,我打算立即离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的身份一旦被人察觉,只怕会掀起惊涛骇浪,令本就形势严峻的神农族雪上加霜,也会把赤宸置于险地,不管是为了伯伯,还是为了赤宸,我都应该尽早离去。」 神农王沉默着,阿珩身处激流漩涡中,有的还是他亲手所致,却仍处处为他考虑,让他越发怜惜这个女孩,但——也只能是怜惜。 阿珩问:「伯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娘亲吗?」 神农王凝视着夜色的尽头,神思好似飞回了几千年前的日子,眼中的愁郁仍在,笑容却变得明朗飞扬,依稀少年时,「不用了,我要说的话,她心里都明白。」 阿珩站了起来,「伯伯,那我走了。赤宸那里,就麻烦伯伯替我告别。」 阿珩走到山崖上,召唤烈阳和阿獙。 「你真就打算不告而别?」 阿珩回头,看到满天星辰下,赤宸静静而立,看似平静,却怒气汹涌。 阿珩沉默着。 几声咳嗽传来,云桑骑着一头梅花鹿过来,喘着气对赤宸说:「你如果真在乎阿珩,就让她离开。炎灷、洪江、珞迦这些人的势力盘根错节,父王的病隐瞒不了多久。他们本以为王位之争还在几千年后,不管什么野心都得压着,如今事情突然巨变,他们肯定心思大乱,也许一时之间不敢对榆襄下手,可对你不会有任何顾忌。」 赤宸神情很不屑,云桑说:「你自然是不怕,可你现在手中一个兵都没有,你就不怕一个顾虑不周,伤到阿珩吗?」 赤宸沉默不语。 云桑知道已经戳中赤宸的弱点,也不再多言,拍拍梅花鹿,鹿儿驮着她离开,低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阿珩叫:「云桑,你、你……一定要保重。」 云桑回过头,微笑着说:「放心,我没有事。你、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两人眼中都有隐隐一层泪光,阿珩笑着点点头,云桑笑了笑,身影消失在林木间。 赤宸走到阿珩身边,低声问:「你有什么打算?离开神农山后打算去哪里?」 「母亲不许我回轩辕山,趁着天下还太平,我想再四处走走,和以前一样。」阿珩微笑着。 想到往事,赤宸也唇角含着笑意,「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每年让我见你一面。」 「怎么见?随着神农王的病情加重,神农国的戒备会越来越严密,只怕连出入都困难。」 「每年四月,当桃花开满山坡时,是百黎族的桃花节,大家会在桃花树下唱情歌、挑情郎。从明年开始,每年的四月,我都会在百黎的桃花树下等你,我们不见不散。」 想起百黎,那个美丽自由的世外桃源,阿珩心中不禁盈满了温馨,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米朵和金丹月下私会,浓烈醇厚的酒嘎,奔放火辣的情歌……神农王的话也一直迴响在耳边,她是愿意像山野间的燕子一样双双对对共白头,还是要像母亲一样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守着自己的影子日日年年? 阿珩思绪悠悠,半晌都没出声。 「西陵珩,你不愿意吗?」赤宸紧紧抓着她,神色冰冷,眼中却有炽热的焦灼、蛮横的威胁,阿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张口要说,话到嘴边,已经烧得脸颊滚烫。 她手指微微勾着赤宸的手,脸却扭向了别处,不好意思看赤宸,细声细气地说:「你若年年都穿着我做的衣袍,我就年年都来看你。」 赤宸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盯着连耳朵都红透的阿珩,欣喜若狂,「我穿一辈子,你就来一辈子吗?」 阿珩脸红得好似要滴下血来,声音小得几不可闻,「你若穿,我就来。」 赤宸哈哈大笑,勐地抱住了阿珩,阿珩低着头,娇羞默默,只听到咚咚的心跳声,慌乱、甜蜜,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半晌后,阿珩说:「神农王和榆襄都在等你,我得走了。」 赤宸对绕着阿珩盘旋的烈阳叮嘱,「我把阿珩和阿獙都交给你了!」 烈阳第一次被委以重任,而且是一个它勉强能瞧得起的傢伙,它也表现出了难得的郑重,飞落到阿珩肩头,一只翅膀张开,拍拍自己的胸膛,好像在说:「有我在,没问题!」 阿珩和阿獙都乐不可支,烈阳羞恼地飞到阿獙头上,狠狠地教训阿獙。 阿獙依依不捨地冲小鹿叫了一声,展翅飞起,赤宸仍握着阿珩的手,阿珩冉冉升高,赤宸不得不一点点放开了她。就在快要松脱的一瞬,阿珩忽然抓紧了他,「我是你的债主,这天下只有我才有权取你的性命,不许让炎灷他们伤你!」 赤宸的笑意加深,重重握了她一下,松开,「我答应你,除了你,任何人都不能伤到我!」 阿珩和阿獙的身影在云霄中渐去渐远。 小鹿仰头望着天空,喉咙间发出悲伤的呜咽声。赤宸蹲下,揪着小鹿的两只耳朵,「别难过,迟早有一日,我会把他们正大光明地带回来。」 第一部 第十二章 然诺重,君须记 第12章 然诺重,君须记 被王母幽禁了六十年后,阿珩再次独自游走大荒,却不再是胆大妄为的西陵珩,而是治病救人的西陵公子。 西陵公子为人治病分文不收,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病人全家每日早晚要向神农山的方向诚心祝祷。 传说人为万物之灵,只要心诚,千万人的诚意和天灵地气融合就可以减少世间的痛楚,这就是为什么乱世会生英雄,因为世人祈求平定乱世的英雄,英雄也就应天而生。 西陵公子每到一处,必定开堂授课,只要对医术感兴趣,不管身份高低、地位尊卑,都可以去听课。 随着西陵公子在大荒内的四处游歷,她的医术越来越好。 很多知名医者都对西陵公子推崇有加,他们说和西陵公子谈一次,常会茅塞顿开,医术更上一层楼,不过,也有医者对西陵公子抱有怀疑,因为据说有时候问他一些极简单的问题,他会突然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不管西陵公子的医术是高是低,反正随着西陵公子的足迹,他帮助了很多人,令很多人对他感恩戴德。 时光悠悠流转,转眼已经是六年。 这一日,西陵公子到了高辛国的云州城,像往常一样,他早上和医者们探讨医术,下午在城外的空旷处接待各地来的病者。 他的医堂很简单,就是一张草蓆。他坐在草蓆上,为会聚而来的人诊断病情。 因为西陵公子名气太大,整个荒野都是人,有衣服都难以遮蔽身体的乞丐,也有坐于软轿内等候的名门闺秀。幸亏早上听过他课的医者慷慨援手,效仿着他,铺一张草蓆,就地为病者看病。 人虽然很多,却很安静,没有人挤,也没有人吵,大家都按照顺序静静等候,以至于偌大的荒野有一种沉默的肃穆。 云州城主领着高辛的二王子宴龙走到山坡上,宴龙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嘆道:「这个西陵公子倒真是个人物!」 云州城主笑着说:「属下也正是这么想,所以听闻殿下路过,特意请殿下来。」 「哦?」 「属下琢磨着,若殿下能把西陵公子收归到帐下,应该对殿下的声望很有帮助。」少昊在百姓中很受拥戴,宴龙很需要能有助于他声望的左膀右臂。 宴龙点点头,城主又说:「他的姓氏是西陵,说不准是西陵世家的子弟。这几千年来,西陵家子弟凋零,没有什么作为,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没落了,可他家与其他三世家都有姻亲关系,仍然是不小的助力。」 宴龙淡淡一笑:「我去会会这位西陵公子。」 城主刚要命下属开路,宴龙斥道:「这么多人在看病,别打扰了他们,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 「是,属下虑事不周。」 宴龙一路慢行,边走边留心听周围人对西陵公子的议论。他衣饰华贵,品貌出众,人群自然而然地给他让开了路。 西陵公子看着年纪不大,一身青衣,端坐于榕树下,容貌平凡,可神色恬淡,举止温和,令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西陵公子抬头看到宴龙,愣了一愣,宴龙贵为高辛的二王子,宫中医师众多,显然不是找他看病。 宴龙向他微欠了欠身子,笑着示礼。 西陵公子也欠了欠身子,向他回礼,可回过礼后,就没再理会他,只专心接待病人。 直到天色黑透,人群不得不散时,西陵公子才停止了看病。 宴龙也是好耐心,一直在旁边静静等候,看人群散了,他才上前说话,「在下姓常,非常敬服公子高义,想请公子饮几杯酒,闲聊几句江湖散事。」 西陵公子客气地推辞,「劳累了一天,明日还要出诊,今日需早点休息。」 宴龙十分谦逊有礼,并不勉强,「那我等公子义诊完再来邀约公子。」 连着三日,宴龙都是早早来,等候在一旁,不但不打扰西陵公子,反倒帮着做了很多事情,比如他组织人把病人分门别类,什么病就交给擅长看什么病的医者,经过他的有效组织后,效率大大提高。 三日后,义诊结束。宴龙才又来邀请西陵公子,「今天晚上是高辛的放灯节,在下特意备了一点酒菜,希望公子能大驾光临,同赏河灯。」 西陵公子未答话,旁边几个来帮忙的医者对宴龙很有好感,不停地鼓动,「公子去吧,劳累了几天,也该休息一下。」 盛情难却,西陵公子只能答应了宴龙。 宴龙带着西陵公子上了一艘非常精緻的画舫,画舫上服侍的人都是妙龄少女,就连那撑船的船娘也容貌姣好、体态动人。置备的小菜十分可心,桂花圆子酿,松鼠鱼,碧海明月汤…… 明眸皓齿的少女穿着南方的轻纱裙,用南人特殊的软语娇声把菜名一道道报出,别有一番情趣。 西陵公子笑赞:「果然是未到南地不知何谓风流。」其实心中戒备,食不知味。 宴龙越客气,她越紧张。本来她对宴龙一无所知,可因为云桑和诺奈,她对宴龙和少昊之间的王位争斗瞭解了点滴,知道宴龙绝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看着眼前的碧波荡漾,西陵不禁想起相逢于水边的云桑和诺奈,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她曾写信问云桑要不要她去高辛代为探望诺奈。云桑来信说,现在局势复杂,实在无心他念。阿珩明白云桑意有所指,王位交接时,一个不小心就会爆发大乱,云桑既要照顾病重的神农王,又要辅助柔弱的榆襄,只怕「心力交瘁」四字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心境。 宴龙看西陵公子神情紧张,心神恍惚,取出梧桐琴,笑道:「公子医人身体,在下的琴技只可娱人心灵,愿意为公子奏一曲,希望能消解公子的疲劳。」宴龙自负琴技天下无双,平日并不轻易弹,更不用说为人抚琴取乐,可对西陵公子存了收服之心,所以不惜纡尊降贵。 西陵公子忙行礼道谢。 宴龙琴技不凡,不愧被赞誉为天下第一。起音温和,有如春风,吹去一切凡尘俗事,令人心神放松,不知不觉中忘记了所有烦恼。 琴音又与周围景緻水乳交融,音在景中流,景在音中显,西陵公子随着琴声,细细欣赏起周围的景緻。 河畔俱是放灯的人,为了祈求来年太平,纷纷把灯放入河中。 点点灯光随着波涛起起伏伏,流向远处。 他们的画舫在河中无声而行,就如行走在璀璨星光中。此时又正是江南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季节,河岸两侧百花盛开,烂漫四野,晚风徐来,花随风舞,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西陵公子想着再有一个月百黎深山中的桃花就会盛开,她就又能见到赤宸,不禁神思飘摇。年年岁岁,他们都按照约定,相会于桃花树下。相聚虽然短暂,欢乐却很绵长。 几声粗哑难听的山笛声骤然响起,不成曲调,打断了西陵公子的思绪,也打乱了宴龙的琴音,叮的一声,琴弦断了。宴龙的脸色变了一变,盯着岸上道:「不如我们上岸去走走。」 西陵公子笑着点点头,「也好。」 船娘将船靠了岸,河灯看得越发清楚,宴龙边走边和西陵公子介绍各种花灯。 莲花灯意寓吉祥安康,桃花灯祈求好姻缘,枣花灯是祝祷早生贵子,并蒂莲灯是希望永结同心,龟甲灯是祝福父母长寿…… 西陵公子原本只是看热闹,在宴龙的讲解下渐渐明白了,每一盏灯后都有一个人在虔诚地祈祷,每一盏灯都是一个诚挚的心愿。 几个顽童举着花灯冲过来,奔跑间花灯着了火,人群为了避火乱了起来。 西陵公子眼珠子骨碌一转,藉着人群的混乱,假装和宴龙走散,浑水摸鱼地熘了。宴龙盛情款待背后的用意,她十分清楚,可她也知道自己永不可能答应,既然如此,不如早早离开。 等到了人少处,西陵公子发现已经看不到宴龙的身影,不禁嘻嘻而笑,不想桃花林内也传来笑声。 西陵公子愣住,「是谁?」 她仰头去看,一个丰神俊逸的白衣男子斜坐在桃花树上,手握酒葫芦,意态潇洒,犹如花中醉仙,满树繁丽的桃花映得他飘逸出尘,卓尔不凡。 竟然是少昊,难怪能惊扰宴龙的琴音,西陵公子立即傻了。 少昊微笑着问:「公子是来赏河灯的吧?」 「是。」 「其实,最好的赏灯地点不在河上。」 「那是哪里?」 一只黑色的玄鸟落在他们身前,少昊笑着指指天空,「看天上的星星要在地上,看地上的星星自然要到天上。」 他邀请西陵公子上玄鸟。西陵公子犹豫了一瞬,跳到玄鸟背上。 玄鸟腾空而起,西陵公子和少昊并肩而立,同看着脚下。 高辛国内湖泊密集,河流众多。放灯节是高辛最大的节日,家家户户都会做灯来放,起先坐着画舫只能看到一条河上的灯,此时,从高空俯瞰,才发现所有的湖泊河流上都漂着点点灯光,光芒摇曳,渺渺茫茫,就好似地上有无数颗星星,而这些星星又汇聚成了无数条星河,或蜿蜒曲折,或浩大壮阔,竟是比浩瀚的星空更璀璨,更美丽。 西陵公子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说:「人间天境,不知自己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地上。」 少昊凝视着化作了漫天星辰的高辛大地,微笑着说:「我年年都会看,年年依旧震撼。」 西陵公子问:「放灯节的传统从何而来?」 「年代久远,传说很多。有个传说是说一个美丽少女的心上人去了远方战斗,一直都没有回来,悲伤的少女就在河上燃灯,指引他回家,据说奄奄一息的勇士靠着灯的指引,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和少女团聚。还有一个传说是说在一个美丽安宁的村庄出现了大水怪,一个勇敢的少年为了救全村的人,和水怪搏斗而死,他的母亲非常悲伤,日日夜夜在河边徘徊,唿唤着儿子的名字,村民们为了安慰悲伤的母亲就在河上燃灯。」 「那你相信哪个传说?」 少昊说:「我相信这些灯就是星星。」 「就是星星?」 少昊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抚养我的老嬷嬷常常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母亲从没有离开,她化作了星星,一直在守护我。我刚开始很相信她的话,不管高兴还是悲伤时都虔诚地对着星星倾诉,就好像母亲听到了一切。可是有一次,我受了很大的委屈,弟弟有母亲保护,我却什么都没有,只能被欺凌,我就对老嬷嬷说我再不相信你的鬼话,从来没有什么守护的星星!老嬷嬷很难过,带着我出来看人放灯,和今天晚上一样,整个高辛的大地似乎都变成了星辰密佈的天空。老嬷嬷说『看见了吗?这些全是守护的星星!』」 西陵公子凝视着脚下的星辰,明白了少昊的意思,这些灯是无数个少女,无数个勇士,无数个母亲,无数个儿子点燃的灯,灯光就是他们守护亲人的心,所以是守护的星星。 少昊微笑地看着西陵公子,「在下高辛少昊。」 这是一个令大荒震惊的名字,西陵公子没想到他会突然道破自己身份,愣愣地看着他。 「我总觉得能潜心学医的人肯定都有心中想守护的东西,不知道西陵公子最想守护什么?」 西陵公子沉默着,少昊虽然没看破她是谁,却看透了她的心思。 在父亲和大哥的威严和力量面前,她显得太渺小,她不想有朝一日,面对父亲和大哥时,她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她要努力研习医术。 少昊也不继续追问,微笑着说:「西陵公子的医术就像是火,能帮助那些少女和母亲点燃她们的灯,让她们幸福,我想为整个高辛的少女和母亲请您留下,和我一起守护这幅人间天境图。」 西陵公子的心咚地一跳,此时的少昊眉宇间尽是坚毅,如若万仞之山,坚不可摧。隐隐地,她竟然又是尊敬,又是害怕。 少昊笑了笑说:「我也知道这个决定很大,你不必着急做决定,反正你还要在高辛国继续游歷,等你考虑后再告诉我。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很感谢你来到高辛,更欢迎你再次来高辛。」 西陵公子只能点点头。 玄鸟载着他们落在了一处小小的院落中,西陵公子刚想拒绝,少昊笑着推开房门,只看案头全是书籍,「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医书,希望对公子有所帮助。」 西陵公子不禁心动,快步走进去,拿起一册翻看,少昊轻轻关上了门,等西陵公子抬头时,少昊已经不在。 西陵公子想告辞,可又捨不得这些医书,只得坐了下来,继续阅读。 连着几日,阿珩都在潜心研读少昊收集的书籍,少昊从不来打扰她,她甚至感觉不到少昊就住在同一座院子中。只有偶尔传来的酒香让她明白那个人就在不远处。 这一日,她正在看书,又闻到酒香,不过这酒香是雌滇酒,她终于按捺不住,拉开了门,却看不到人影。 正在纳闷,从屋顶上传来声音,「书看完了吗?」 阿珩回身,仰头,看到少昊侧身斜躺在屋顶上,一手支头,一手抱着个酒葫芦,身后恰好是一轮皓月,溶溶清辉下,他宛若月中醉仙。 「快了,你喝的是什么酒?」 「雌滇酒,要不要尝一下?」少昊把酒葫芦抛给西陵公子。 阿珩浅浅喝了一口,装作不胜酒力,又扔回给少昊,「怎么酒还分雌雄?」 少昊微笑地望着天空,似乎想起了什么,「这是一个同样喜欢饮酒的朋友告诉我的,酒的确还分雌雄。」 阿珩唿吸一滞,坐到院子里的石桌上,装作很好奇地问:「什么样的人能让名满天下的少昊视作酒中朋友?」 少昊喝着酒,唇畔含着笑,一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她挺有趣的。」少昊说着望向西面,「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哪个地方喝着酒,听人讲故事。」 阿珩默不作声,少昊摇着酒葫芦问:「要不要再尝尝?」 阿珩笑,「好啊!」 少昊把酒葫芦扔了过来。 两人一个坐在石桌上,一个躺在屋顶上,一边喝酒,一边说着闲话。 阿珩知道少昊所图其实和宴龙一样,他先是故意破坏了宴龙的计画,之后又步步为营,让西陵公子无法拒绝他的好意,可同样的事情,少昊做来却自然而然,透着真诚。阿珩突然想,如果她真的只是西陵公子,只怕早已经对少昊心悦诚服,甘愿供他驱使。 两人聊到半夜,阿珩怕露馅,不敢再喝,装作醉了,踉踉跄跄地走回屋子休息。 清晨时分,阿珩正在洗漱,突然看见无数蚕涌进屋中,蚕儿排成两个大字「速回」。 阿珩手中的毛巾掉到地上,脸色发白。 等心神恢復镇定后,她走出屋子,发现少昊站在院子中,目送一只传递消息的玄鸟远去,少昊的面色透着异样的沉重。 什么样的事情才能同时惊动轩辕和高辛?阿珩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少昊说道:「我本想陪公子在高辛四处走一走,可现在家中有急事发生,召我回去,只能先走一步,抱歉!公子想去什么地方,我派属下护送。」 阿珩说:「不必了,因为有些私事要处理,我也正想向您辞行。」 少昊笑着点点头,「那你保重,我很期待与公子的来日重逢。」 阿珩几分无奈地笑了笑,「一定会重逢。」 少昊不再逗留,行色匆匆地驾驭玄鸟而去。 阿珩等他走了,也立即召唤阿獙和烈阳,匆匆赶往轩辕山。能同时惊动母亲和高辛王,召唤他们回家,目前只有可能是神农王病危的消息。看来高辛和轩辕在刺探他国消息的实力上旗鼓相当。 阿珩望向神农山的方向,赤宸可还好? 阿珩还在半空,就看见青阳站在朝云殿前。 她跳下阿獙的背,走到青阳面前,恭敬地行礼,「大哥。」 青阳只点点头,走在了前面,阿珩默默地随在他身后。 走进正殿,阿珩居然看见了几百年没有在朝云殿出现过的父亲。 父亲和母亲面对面坐在案前饮茶。 父亲一身王袍,气度雍容,正雄姿勃发,母亲却一头白髮,风霜满面,已年老色衰。若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没有人敢相信他们是夫妻。 青阳行礼后,站到了一边,阿珩跪下磕头,「父王,母后,珩儿回来了。」 轩辕王笑着说:「坐到父王身边来,老是在外面野,从来不说来看看我。」 阿珩坐到父亲身边,轩辕王又对青阳吩咐:「你也坐。」 青阳坐到了母亲身边,亲自动手服侍着父母用茶。 阿珩抱住父亲的胳膊,一半撒娇,一半探询地问:「父王,你怎么来了?最近不忙吗?」 轩辕王笑道:「再忙也得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啊!」 阿珩心中咯噔一下,询问地看向母亲,缬祖说:「你父王想选个日子尽快为你和少昊完婚。」 阿珩眼前发黑,定了定神,才轻声央求,「父王,我还不想嫁!」 轩辕王正在喝茶,手势一点没缓,好似没听到阿珩的话。 青阳半低着头,一边倒茶,一边淡淡地问:「你是不想嫁,还是不想嫁少昊?」 阿珩看着哥哥异样冷漠的面容,心头生了寒意,说道:「我只是想再多玩几年,为什么要急匆匆地让我出嫁?」 青阳说:「如果是平时,你想玩,那就让你玩,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如今的情势容不得你任性。」 「如今是什么情势了?」 「天下只知道神农王在闭关炼药,我们却得到消息说神农王得了重病,神农族只怕要换首领了。」 阿珩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虽然已经猜到神农王的病情只怕恶化了,可真亲耳听到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青阳说:「因为我们的属国和神农的属国接壤,轩辕族和神农族这几千年来大小矛盾一直不断,他们早已经对我们不满,新继位的神农王迟早会征讨我们。神农族地处中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人口众多,国力远远胜过我们。更何况,我们跟这些上古神族比,毕竟根基尚浅,如果神农和高辛联盟,轩辕也许就会面临亡族之祸,所以你越早和少昊完婚,对我们越好。」 阿珩瞪着青阳,「你不停地说轩辕族、神农族,那我呢?」 青阳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说:「你是轩辕族的王姬,这是你必须承担的责任。」 阿珩乞求轩辕王,「父王,您一向最疼我,我真的还不想嫁,您让我再多陪您和母后几年。」 轩辕王肃容说:「不是父王不想留你,我和高辛王已经通过消息,明后日少昊就会亲自来轩辕定下婚期,别的事情都随你,可婚事必须遵从父命。」 阿珩勐地将几案上的酒杯果盘都掀翻在地,冲出大殿,「要嫁你们自己去嫁,反正我是不嫁!」 轩辕王对缬祖没好气地说:「看看你把她纵容成了什么样子!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王吗?如果这次她再敢私逃下山,我一定严惩!」 说完,轩辕王一甩衣袖,怒而起身。在侍卫的保护下,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朝云峰。 庭院中种满了高大的凤凰树,花开得正好,风过处,一阵又一阵的花瓣落下,整个庭院都笼罩在迷濛的红雨中,景色异样绚丽。 阿珩仰头看着天空,觉得喘气艰难。 缬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为什么不想嫁给少昊?我虽然没见过少昊,但青阳和仲意都对他推崇有加,想必不会差。难道你已经心有所属?」 阿珩迟疑着,刚想张口,「我……」青阳站到母亲身后,盯着她,眼神冰冷,隐带杀气,阿珩眼前浮现出当日大哥挥剑刺入赤宸心口的一幕,心中一寒,把已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 「我……我谁都不喜欢,我就是还想再自由自在几年,不想出嫁。」 缬祖柔声说:「女子总是要出嫁成婚的,你是轩辕的王姬,很多事情在你一出生时已经注定。别害怕,也许真等你出嫁了,你会后悔没有早早出嫁。过两日,少昊就会来,娘会设法让你们单独相处几日,也许你就会明白娘说的话。」 阿珩点点头,轻声应道:「嗯。」眼睛却是看着大哥。 夜幕低垂,阿珩身体疲惫,却没有一丝睡意。 她站在窗前,看着凤凰花的绯红花瓣一片又一片从面前飘过,现在正是百黎山中桃花盛开的日子,明日就是桃花节,赤宸会在桃花树下等她,不见她不会离开。 阿珩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涩,取下驻颜花,在指间把玩着。 等到大家都睡熟了,她蹑手蹑脚地熘出宫殿,去找阿獙和烈阳。 阿獙和烈阳听到她的足音,立即醒了。阿珩朝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偷偷地坐到阿獙背上,小小声地说:「去百黎。」 阿獙和烈阳悄无声息地飞起来,刚藏入云霄,正欲全力加速,阿珩看到青阳站在五彩重明鸟[1]上,冷冷地看着她。 「你想去哪里?」 阿珩不回答,只说:「我的事情,你管不着,让开!」驱策阿獙向前,想强行离开。 青阳负手而立,动都没动,阿獙就已经困在了他的灵力中,怎么飞都飞不动。 阿珩摘下髻上的驻颜花,驻颜花迅速长大,无穷无尽的桃花瓣变作利刃,飞向青阳。青阳这才抬起一只手,随手一挥,桃花瓣被他的灵力全部挤压到一起,像搓麻花一样,变成了一根桃红色的绳子,缠向阿珩。 阿珩一边让阿獙左躲右闪,一边挥着驻颜花,想打开绳子,绳子却和长蛇一样灵活地飞舞着,不但避开了她的攻击,而且捆住了她。 烈阳为了救阿珩,喷出一连串的火焰球,吸引青阳的注意力,阿獙则偷偷用嘴去咬着绳子。 看到阿珩身上的绳子马上就要松开,青阳不耐烦地斥骂烈阳:「畜生,还不赶紧让开!」 烈阳勐地喷出一阵三丈高的巨焰,将青阳困在了火焰中,青阳很是诧异,竟然是凤凰玄火!这只鸟儿居然懂得藏拙示弱,令他轻敌。 他的坐骑重明鸟虽是大荒第一勐禽,能斗虎豹,可看到凤凰玄火,听到凤凰鸣叫,飞禽对凤凰天生的畏惧令它不敢正面对抗烈阳,动作迟缓了下来。 阿珩趁着这个机会,挣脱绳子,翻身坐到阿獙背上,向着远处飞去,「烈阳,快走!」 可性情刚烈的烈阳因为刚才被青阳骂了,没有听阿珩的话逃跑,反倒不知死活地继续向青阳进攻。 青阳起了杀心,如果不杀了这只怪鸟,坐骑重明鸟总是胆颤心惊,即使有他的逼迫也不敢全力去追阿珩。青阳强逼重明鸟飞向烈阳,从熊熊燃烧的凤凰玄火中从容而过,手掌变得雪一般白,击向烈阳。 阿珩回头间,魂飞魄散,都来不及招唿阿獙,直接奋力扑回去,一个瞬间,她用灵力堪堪捲开了烈阳,可自己身在半空,躲不开青阳的掌力,被打了个正着。 她的身体急剧下坠,青阳脸色发白,直接跳下重明鸟的背嵴,抱住了阿珩。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阿獙此时才飞回来,在下方接住了青阳和阿珩兄妹俩。 烈阳看到阿珩替它受了一掌,愤怒地叫着,发疯地撞向青阳,整个身体都开始燃烧,变成了一团青色的火焰。 青阳一手抱着阿珩,一手抬起,想杀死惹祸的烈阳。 「大哥!」阿珩拽住青阳的手,话没说完,一口血全喷到了青阳胸上。 青阳收回手,只用天蚕丝幻出一张大网,将烈阳捆了个结结实实。 天蚕丝本来经不起凤凰玄火,可这几股天蚕丝化自缬祖为青阳所织的衣袍,又有青阳的灵力护持,烈阳怎么烧都烧不断。 青阳探看妹妹的伤势,伤势不算严重,幸亏他只用了四成灵力,阿珩身上的衣衫又是缬祖所织,化解了三成灵力。 阿珩温驯地靠在哥哥怀里,好似因为伤已经放弃了逃跑,可当青阳想替她疗伤时,她却突然反扣住青阳的命门,用驻颜花的桃花瘴毒封住他的灵气运行,把青阳定住。 她嘻嘻笑着跳回阿獙背上,回头对青阳说:「大哥,你就先在这里吹一会儿风,赏一会儿星星吧,这桃花瘴毒虽然厉害,可你是轩辕青阳,肯定能解开桃花瘴的毒。」 青阳盯着她说:「你也知道我是轩辕青阳,全大荒没有一个神或妖能这么轻易伤到我,你能这么轻易,只不过因为你是我妹妹,我对你没有任何提防!你为了别的男人伤我,他可值得你这么做?」 阿珩心下愧疚,说道:「大哥,我不是想伤你,我只是真的不想嫁给少昊。」 青阳说:「你以为你能逃掉?别忘记父王说过的话,如果发现你偷下山,必定严惩!」 阿珩咬了咬牙,驱策阿獙向百黎的方向飞去,「大哥,对不起。」 她对赤宸有许诺,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去见他! 第二日傍晚,阿珩到了百黎族的山寨。 百黎山中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漫山遍野一团一团的绯红,云蒸霞蔚地绚烂。 阿珩已经驾轻就熟,直接循着歌声,走进桃花深处。 山谷中,没有祭台,没有巫师,没有祭祀的物品,只有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少男、少女们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他们的服饰很简陋,他们的歌词很粗俗,可他们歌声很嘹喨,舞蹈很欢快,笑声很动人。 火光映照下,他们的脸庞都散发着健康愉悦的红光。 高山上种荞不用灰情哥哥儿探花不用媒不要猪羊不要酒舍唱首山歌迎妹儿回…… 篝火前的歌声嘹喨动听,阿珩却完全听不进去。她站在往年和赤宸相会的桃花树下,焦急地等着。 从小到大,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无助。小时总觉得父亲很疼她,不管她要什么,都会给她;母亲很坚强,不管什么事情,都能保护她。可如今,她才明白父亲什么都给她只是因为她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危及父亲的利益,而母亲更没有她以为的强大。 家仍是那个家,但突然之间好像一切都变了,她有惶恐,还有害怕,可只要想到赤宸,就会觉得隐秘地心安,就好似心中藏着一个隐秘的力量源泉。其实,她并不需要赤宸做什么,她只想在他肩膀上靠一会儿,听他说一声「一切有我呢」,知道有个人愿意在她累和害怕时让她依靠,她就已经可以充满勇气地往前走。 山歌一首又一首地唱着,赤宸还没有来。 阿珩翘首企盼,频频张望,心中有无数话想立即告诉赤宸。她不想嫁给少昊,她这几年很努力地学医,就是想有朝一日有资格对父王说「不」,她今天真的对父王说「不」了。 山歌声渐渐消失了,少女们都已经找到了喜欢的情哥哥,可赤宸仍然没有来。 阿珩刚开始还能装作平静,后来已经焦急万分,仰着头一直盯着天空,指望能突然看到赤宸驾驭着大鹏从天而降。 篝火的火光越来越小,天色越来越黑,欢聚的人群渐渐散了,赤宸还是没来。 阿珩仰头望着天空,眼中有了伤心,却仍在不停地替赤宸想着理由,也许他有事耽搁了,也许他已经在路上……他一定会来! 她一边想着各种各样的理由,一边渴盼着,下一瞬,赤宸就会突然出现。 等待中,时间过得分外慢,慢得变成了一种煎熬。可煎熬中,时间仍然一点点在流逝。 夜越来越深,篝火已经全部熄灭,山谷中变得死一般寂静。 阿珩固执地望着神农山的方向,总是希冀着下一刻赤宸就会出现,一身红衣穿云破雾而来,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在看到她的一瞬,会突然变成欢愉的大笑,迫不及待地跳下大鹏。 那么一切的苦苦等待都没有什么,她顶多心里实际欢喜,表面却假装生气地不理他,让他来赔着小心赔礼道歉。 等到后来,阿珩心中充满悲伤愤怒,恨赤宸不遵守承诺,却暗暗对老天许诺,让赤宸来吧!只要他来了,她就原谅他的迟到! 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 东边的天空慢慢透出了一线鱼肚白,天要亮了,阿珩竟然已经在桃花树下站了一夜。一夜并不长,如果在幸福的睡梦中,只是一睁眼、一闭眼,可如果是一夜痛苦的等待,却好似有千万年那么长,足以令沧海化作桑田,让希望变作绝望,把一颗饱含柔情的心变得伤痕纍纍。 阿珩不相信赤宸会食言。天并没有亮,赤宸肯定会来!是他许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见不散,而现在正是她最需要他的时候! 阿珩头上肩上全是桃花瓣,在明亮的晨曦中,脸色异样地潮红,比桃花更红,她无力地抱着桃树,才能支持着自己仍站着,指头在桃花树上不停地划着,赤宸、赤宸、赤宸……深深浅浅的划痕,犹如她现在的心。 青阳徐徐而来,一身蓝衣随风飘拂,透着对世情看破的冷漠,「值得吗?你不顾反抗父王,打伤大哥,冒险来见他,可他呢?」 青阳站在阿珩面前,替阿珩抚去头上肩上的落花,「也许他有急事耽搁了,可是他对你的承诺呢?难道他对你的承诺只能在没事的时候才能遵守,一旦有事发生你就被推后?神的生命很漫长,一生中多的是急事,你若只能排在急事之后,这样的承诺要来又有何用?」 青阳牵起阿珩的手,「跟我回家吧!」 阿珩用力甩开他的手,仍很固执地看向东边的天空。他说了不见不散! 青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倒是也没生气,反倒斜倚在桃花树上,陪着阿珩一块儿等。 太阳从半个圆变成了整个圆,光线明亮地洒进桃花林。阿珩的眼睛被光线刺得睁不开,青阳说:「你还要等多久?和我回家吧,他不会来了!」 阿珩眼中含泪,就是不肯和青阳离开,我们约好了不见不散! 他知道我在等他,一定会赶来! 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附和着青阳,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 声音在她耳边像雷鸣一般迴响着,越响越大,阿珩只觉眼前金星闪烁,身子晃了几晃,晕厥过去。 青阳赶忙抱起阿珩,这才发现他起先的一掌,阿珩虽然只中了一成功力,可毕竟是他的一成功力,阿珩没有调息就着急赶路,又站立通宵,悲伤之下伤势已经侵入了心脉。 青阳又是怜又是气,抱起阿珩,跃上重明鸟,匆匆赶回轩辕山。 刚接近轩辕山,看到尹朱带领侍卫拦在路上。尹朱是轩辕的开国功臣,青阳也不敢轻慢,立即命重明鸟停住。 尹朱行礼,恭敬地说:「陛下命我把王姬拘押,带到上垣宫听候发落。」 青阳客气地说:「小妹有伤在身,请大人允许我陪她一块儿去。」 尹朱看看昏迷不醒的阿珩,「劳烦殿下了。」 在侍卫的押送下,青阳带着阿珩进入上垣宫觐见轩辕王。轩辕王命医师先把王姬救醒。 阿珩醒转,看到自己身在金殿内,父王高高在上地坐着。她一声不吭地跪到阶下。 轩辕王问:「你可知道错了?」 阿珩倔强地看着轩辕王,不说话。轩辕王又问:「你愿意嫁给少昊吗?」 「不愿意!父王若想把我捆绑着送进高辛王宫,请随意!」阿珩的声音虽虚弱,可在死一般寂静的金殿内分外清晰。 青阳立即跪倒磕头,「父王,小妹一时间还没想明白,我再劝劝她,她一定会……」 轩辕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轩辕王看着阿珩,「这么多年,我随着你母后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疏于管教,以至于你忘记了王族有王族的规矩。」他对尹朱吩咐,「把王姬关入离火阵,她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禀告我。」 青阳神色大变,阿珩是木灵体质,关入离火阵,那种苦楚相当于用烈火炙烤木头,他重重磕头,不停地乞求,「父王,小妹神力低微,受不了那种苦楚,还请父王开恩。」 阿珩却站起来,对尹朱冷冷地说:「离火阵在哪里?我们走吧!」 尹朱看阿珩一直被缬祖保护得天真烂漫,从没想到这个随和的王姬竟然也有如此烈性的一面,心中对阿珩生了几分敬意,恭敬地说:「请王姬随属下走。」 阿珩扬长而去,青阳仍跪在阶下为她求情,轩辕王冷声说道:「轩辕与高辛联姻事关重大,你若一时冲动相帮珩儿,我连你也饶不了!」 「象林,你去朝云……」轩辕王正要下令,有王师之称的知未走上前,行礼说道:「请陛下派臣去朝云峰,臣会劝解王后娘娘不让她去救王姬。」 轩辕王盯了知未一瞬,「我本打算让象林去,既然你主动请命,那就你去吧。」 知未领命后,转身而出,视线与青阳一错而过,隐有劝诫,青阳心中一凛,冷静下来,对轩辕王磕头,恭声说:「儿臣明白了,小妹是该受点教训。」 轩辕王挥挥手,让青阳告退。 青阳出了上垣宫,屏退侍从,面无表情,独自走着。大街上阳光灿烂,人来人往,热闹无比,青阳却越走越偏僻,直走到一个破旧的小巷中。小巷内,有洗衣铺、屠夫铺,污水血水流淌在路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馆,专给贩夫走卒们出售劣酒。因为是白天,没有任何生意,青阳走进去,坐在角落里,「老闆,一斤酒。」 「好嘞!」老闆一边答应,一边把酒放到青阳面前。 青阳默默地喝着酒,从白天喝到黑夜,酩酊大醉,歪倒在脏旧的案上沉睡。 老闆也不去管青阳,自干自己的事。他还是个六七岁的孩童时,第一次看到青阳,等他三十多岁时,再次看到青阳,他惊骇地瞪着青阳,大叫「妖怪」,被爹狠狠打了一巴掌,爹说爷爷的爷爷的老祖宗卖酒时,这个男人就这个样子,不知道是神是妖,反正不是个坏人,每次来都只是喝酒,分文不少地付钱。 第二日傍晚时分,一个白衣男子走进酒馆,把一个酒壶递给老闆,「灌一斤酒。」 「好嘞!」老闆手脚麻利地把酒灌好。 白衣男子接过酒壶,走到青阳身旁,一手放在青阳肩头,一手拿着酒壶仰头连灌了几口。 青阳抬起头,没有惯常的冷漠,神情竟然有几分迷惘,「你来了?」 少昊问:「阿珩还能在离火阵内支撑多久?」 「你什么都知道了?」 「你的那个丫头四处都找不到你,一见我急得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说了,我就猜你肯定又来这里喝酒了。」 「阿珩心脉有伤,平时她最娇气,从不肯好好练功,我真不知道她怎么能坚持到现在。」 少昊心嘆,当年你可是被轩辕王的酷刑折磨了半年都没求饶,阿珩的倔强倒是和青阳一模一样。他想了想说:「轩辕王面前急不得,你先设法悄悄带我进阵一趟,把阿珩护住,我们再慢慢想办法救她。」 两人向外行去,少昊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对老闆扬扬酒壶,含笑道:「你的酒酿得比你家那位最早卖酒的老祖宗好,人却没有你老祖宗老实,不该听我是外地口音就给我少打了一两,缺一罚十。」 老闆看到面前酒瓮里的酒莫名其妙地就哗啦啦地消失不见,惊骇地半张着嘴,等回过神抬头时,店舖外早已经空荡荡。 身在离火阵中,就好似整个天地除了火再无其他。 一团团火焰犹如流星一般飞来飞去,煞是美丽,却炙烤毁灭着阵法内的一切。因为阿珩是木灵体质,被火炙烤的痛楚比一般神更强了百倍。 阿珩一直紧咬牙关忍受,几次痛得昏厥过去,几次又被阵法唤醒,痛苦无休无止,无边无际。 到后来,痛苦越来越强烈,就好似有无数火在她的体内游走,阿珩忍受不住,痛得全身抽搐,在阵法内滚来滚去。 尹朱虽然是轩辕王的心腹大臣,可也是看着阿珩长大,心中不忍,劝道:「王姬,你和陛下认个错,陛下一向疼你,肯定会立即放了你。」 阿珩身体痛得痉挛,却一声不吭。 到后来,她已经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可因为离火阵本就是给神施刑的阵,能让身体上的痛楚丝毫不减,仍旧钻心噬骨地折磨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珩觉得好似漫长得天地都已经毁灭了。身周突然变得无比清凉,就好似久旱的树林遇到了大雨,一切的痛苦都消失了。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阵法内,水火交接,流光溢彩,少昊长身玉立,纤尘不染,在他身周有无数水灵在快乐地游弋,漫天火光都被隔绝在水灵之外。 少昊凝视着阿珩,神色复杂,半抱起阿珩,把清水喂给她喝,低声问:「嫁给我难道比烈火焚身更痛苦吗?」 阿珩张了张嘴,嗓子已被烧得根本说不出来话,只能摇摇头。 少昊把贴身的归墟水玉放到她口中,在她耳边低声说:「偷偷含着它,装作你很痛。」 少昊放下阿珩,出了离火阵。随着他的离去,火灵又铺天盖地席捲而来,可阿珩五脏六腑内清凉一片,只肌肤有一点灼痛,和起先的痛楚比起来,完全可以忽略。 少昊奉高辛王的旨意来拜见轩辕王,商议婚期,轩辕王在上垣宫内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少昊。 少昊谦逊有礼、学识渊博,再无聊的琐事被他引经据典地娓娓道来都妙趣横生。大殿内如沐春风,笑声不断。 轩辕王垂问高辛王对婚期的安排。少昊回道:「高辛已经准备好一切,父王的意思是越快越好。」 朝臣们纷纷恭贺,轩辕王满意地笑着点头。少昊略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说道:「婚期正式定下后,按照高辛礼节,大婚前我与王姬不能再见面。我这次来带了一些小玩意给王姬,想、想……明天亲手送给王姬,还请陛下准许。」 众人都理解地大笑起来,亲手送礼是假,小儿女们想见面是真。 轩辕王含笑道:「当然可以。」 轩辕王盯了一眼身边的心腹,对青阳吩咐:「去告诉珩儿一声,让她今日早点休息,明日好好装扮一下,不要失礼。」 「儿臣明白了。」青阳领命后,退出大殿。 青阳赶到离火阵时,轩辕王的心腹已经传令尹朱解除阵法。看到阿珩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样子,青阳不敢让母亲见到,把阿珩先带回自己府邸。 青阳修的是水灵,又有少昊的万年归墟水玉帮助,阿珩的外伤好得很快。 青阳心痛地看着阿珩,「伤成了这样,还是不愿意嫁给少昊?」 阿珩倔强地抿着唇,一声不发。 青阳突然暴怒,「是不是神农的赤宸?你信不信我去杀了那个百黎的小子?」 阿珩瞪着他,透出不怕一切的坚持。 青阳洩了气,他们四兄妹,秉性各异,倔强却一模一样,必须另想办法。 青阳沉默着,似乎在思索该从何说起,很久后问道:「父王最宠爱的女人是谁?」 阿珩声音嘶哑,想都没想地说:「三妃彤鱼氏。」这是轩辕族所有神皆知的事情。 「你觉得母亲的性子可讨父王欢心?」 「当然不!」阿珩莫名其妙,不知道青阳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母亲的性子刚强坚硬,又不肯维持姣好的容貌,从阿珩记事起,父王就从未在朝云殿留宿。 「五百多年前,彤鱼氏曾想搬进朝云殿。」 阿珩想了一想,才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满脸震惊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她想父王废后?」 青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这些事情,仲意不肯让你知道,也求我不要告诉你。他和母亲是一样的心思,只想护着你,让你过得无忧无虑,可你迟早要长大,很多事情根本躲避不开。」 阿珩呆呆地看着青阳,心中翻来覆去都是废后的事情。 青阳冷笑着问:「阿珩,你难道真以为我们家父慈子孝,手足友爱吗?」 阿珩说不出来话,她也察觉到了哥哥间的明争暗斗,可也许大哥太强悍,她从不觉得需要担心。 青阳问:「你可知道为什么彤鱼氏不再和父王念叨她更喜欢朝云殿的风景了?」 「因为大哥?」 青阳带着一丝冷笑摇摇头,「因为我,她只会更想住进朝云殿,这样她的儿子才能成为嫡子,才能更名正言顺地和我争夺王位。」 「那是因为……」阿珩实在想不出原因。 「因为你。」 「因为我?」阿珩难以相信,那个时候她还是懵懂幼儿,能帮什么忙? 「因为你和少昊订亲了,而少昊很有可能成为高辛王。父王有很多儿子,可只有你一个女儿。高辛注重门第出身,为了让你更顺利地登上高辛的后位,父王不会剥夺你嫡出的尊贵身份。」 阿珩满脸惊骇。 青阳说:「阿珩,母亲已经用全部力量给了你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五百多年,你知道这在王族中有多么宝贵吗?母亲现在是什么样子,你都看到了,你体谅过她为我们所付出的吗?你真就忍心让母亲被那些妃子羞辱?」 阿珩咬着唇不说话,青阳又说:「从小到大,仲意什么都护着你,你想没想过你的所作所为会对他造成伤害?如果你解除了和少昊的婚约,母亲很有可能要搬出朝云殿,仲意只怕也会被父亲贬谪,到时候所有的明枪暗箭都会冒出来,以仲意的性子,应付得过来吗?」 阿珩泫然欲泣,她以为拒绝婚事只是她一人的事情,父亲会惩罚她,她并不害怕,可没想到她的婚事竟然和母亲、哥哥的性命都息息相关。 「你若为了一个男人就要捨弃母亲和仲意,我也拦不住你!但你真以为抛弃了母亲和兄长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吗?」 阿珩只是天真,并不是愚笨,心中已经明白一切,眼泪潸然而下,青阳却不肯罢休,步步紧逼,似乎想灭掉她心中所有的残余希望,「你忤逆父王,破坏了轩辕和高辛的联盟,父王也许不会杀你,但肯定想要赤宸的命!还有,高辛是上古神族,礼仪是所有神族中最森严的,即使少昊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高辛的王室却容不下赤宸带给他们的耻辱,必定会派兵暗杀赤宸!据我所知,炎灷与赤宸仇怨很深,他会不会落井下石也要赤宸的命?阿珩,你想看着赤宸陷入三大神族的追杀中吗?到时候天下虽大,何处是你们容身之地?」 阿珩脸色煞白,如同身体被抽去了骨头,整个身子都向下瘫软。 青阳击碎的不仅仅是她少女的烂漫梦想,还有母亲和仲意几百年来为她构建的一切美好。 青阳说:「知未伯伯守在朝云峰,你被惩罚的事情母亲还一无所知,你想要母亲知道吗?」 阿珩泪如雨下,却坚决地摇摇头。 「那好,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清晨,我们回朝云殿,你亲口告诉母亲和父王,愿意嫁给少昊。」 阿珩伏在枕上,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只泪珠涌个不停。 深夜,赤宸正要驾驭坐骑大鹏前往百黎,赶赴和阿珩的桃花之约,他想赶在桃花节前赶到百黎,为阿珩准备一个小小的惊喜。 突然之间,小月顶上腾起一道赤红色的光芒。 赤宸的脸色在剎那间剧变,他犹豫了一下,遥遥地看了眼百黎的方向,命大鹏返回神农山。 他刚从大鹏背上跃下,云桑就快步迎上来,面色煞白,「父王已经完全昏迷,榆襄现在守在父王身边。在榆襄正式继位前必须封锁所有的消息,否则轩辕和高辛得了消息,突然发兵,外乱就会引发内乱,变得不可收拾。我已用父王的名义传召炎灷、洪江、珞迦觐见,他们还不知道情况,待会儿他们来后,就立即派重兵把守,不允许他们再离开神农山,你要一切谨慎小心。」 云桑又对身边的侍卫统领荆天吩咐:「启动阵法,神农山的二十八峰全部戒严,从现在开始只许进不许出,不允许任何消息向外传递,想强行离开者当即斩杀!」 世代效忠神农王的神农山精锐们齐声应「是」,几千年才启动一次的封山阵法也再次启动。封山阵是歷代神农王的心血所设,除非有神农王的心头精血护身,否则就是一只苍蝇都休想离开神农山。 赤宸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向大殿,一边又回头眺望了一眼百黎的方向,只觉心中烦躁悲伤,却辨不清楚究竟是在焦虑小月殿中的神农王,还是牵挂百黎山中的阿珩。 榆襄、云桑、沐槿在神农王榻前守了一夜,天快亮时,神农王突然醒转。 榆襄和云桑都大喜,神农王说不出来话,只是用眼神四处看着,云桑还没明白,榆襄忙叫:「赤宸,快进来,父王要见你。」 守在外面的炎灷、洪江他们都盯向赤宸,表情各异。赤宸匆匆进来,神农王微微一笑,容颜枯藁,全是被痛苦折磨的憔悴。 赤宸忽地就想起了几百年前,一个背着箩筐,头戴斗笠的瘦老头走到沼泽中,揉着肚子,笑着说:「哎呀,你怎么能让猴子给你摘果子吃?给我一个吃吧!」 几百年来就是这个笑得温和老实,实际奸诈狡猾的老头子教导他说话,教导他识字读书,啰啰唆唆地和他讲人世礼节,绞尽脑汁地想磨去他的暴戾…… 赤宸鼻子一酸,跪在神农王榻前,说道:「师父,我一定会遵守诺言!」 神农王舒了口气,眼中尽是宽慰,他看向沐槿,沐槿用力磕头,「若不是父王收养了我,我也许早死了,养育之恩无法报答,我知道父王最挂念的是神农百姓,我虽是个女儿,可也会尽我全力,替父王守护神农百姓。」 神农王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看向枕头旁。 云桑看枕头旁收着一个木头盒子,忙打开,里面有两只木头雕刻的木鸟,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看父亲的神色知道父亲想要它们,她就把两只木鸟拿出,放在了父亲手里。 神农王凝视了它们一会儿,又看向云桑,嘴唇嗫嚅了一下,还是没有吐出声音,云桑这次却立即就明白了,她把一盆一直摆在卧房内的蓝色山茶花抱在怀里,哽嚥着说:「我会、会把它种植在你和母亲……的坟头,您放心去吧!」 神农王凝视着山茶花,眼睛里的光华在淡去,唇边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最后,他的眼睛变成了灰白色,唇边的笑意凝固。 沐槿趴在神农王的榻旁,呜呜咽咽地哭泣,刚开始还极力压制着声音,却渐渐地再难抑制,声音越哭越大。 云桑直挺挺地跪着,不哭不动,半晌后,突然向后栽倒,昏死过去。 炎灷他们听到哭声,都冲了进来。看到神农王已去,一个个悲从心起,跪在地上哭起来。 神农王掌中的两只木鸟在神农王断气的一瞬变活了,腾空而起,绕着神农王的身子盘旋一週,飞出了窗口。 两只赤鸟从神农山小月顶飞出,穿过封山阵法,一只飞往轩辕山朝云峰,一只飞往玉山。 第二日的清晨。 王母在妆台前已经梳妆完毕,却迟迟未站起,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出神,容颜还是二八少女,和当年一模一样。 她的脑中不知不觉就响起了熟悉的曲调,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她好似看到,夕阳西下,山花烂漫,自己正在翩翩起舞。 一瞬后,她突然惊觉,这曲调并不仅仅响在她的脑海里,而是正从殿外传进来。 王母跳了起来,妆盒、镜子、凳子倒了一地,她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发疯一样往外跑,冲出大殿,看到一只赤红的傀儡鸟正停在桃树枝头婉转鸣唱。 曲调熟悉,咏唱的却是无尽的抱歉和诀别。 王母呆若木偶,脸色惨白,眼泪不受控制地一颗又一颗从眼角涔出,又沿着脸颊缓缓坠落。 听着听着,她开始随着鸟儿的歌声跳舞,边跳边哭,边跳边笑。 她等了千年,终于等来了这首曲子!却从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诀别! 一曲完毕,傀儡鸟碎裂成了粉末。 王母却依旧轻声哼唱着歌谣,认真地跳着舞,就好似跳着那支千年前未跳完的舞,就好似要让他看懂千年前她未来得及说的话。 千年等待,以为总还有一次机会,只要一次机会,可这支舞终究……终究还是未能跳完。 所有的宫女都不知所措,震惊地看着又笑又唱、又哭又跳的王母。 在王母翩翩飞舞的彩袖裙裾中,天空突然飘下了几片冰凉晶莹的雪白。 宫女们伸手去接,不敢相信这是雪花,这里可是万年如春的圣地玉山!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连绵不绝地落下,雪越下越大,玉山的千顷桃花纷纷凋零。 王母慢慢地跳着舞,容颜一点点在苍老,宫女惊恐地叫:「王母,您、您的脸!」王母婉转而笑,皱纹从嘴角丝丝缕缕地延伸出去,渐渐爬满了整张脸。 雪越下越大,整个玉山都被大雪覆盖,变成了白色。 青山不老,却为君白头。 正午时分,是朝云殿日光最好的时候,缬祖也喜欢这个时候坐在窗下纺纱。 当她无意中抬头,看到一只赤鸟飞过蓝天,翩翩落进桑林,脸色骤然间就惨白,扔下纺锤,快步走出朝云殿。 赤鸟站在桑树枝头,为她婉转鸣唱。 缬祖听了一会儿,笑了! 三千多年前,她离开的那天,他们在碧草茵茵的山坡上唱的就是这首歌。 那天的夕阳十分美丽,石年的曲子吹奏得是那么悦耳动听,阿湄的舞姿也是那么妩媚动人,可是她的歌却唱得十分敷衍,因为她正心神恍惚地想着那个轩辕山下英俊倜傥的少年。 她突然下定决心要去找那个少年,所以,石年没有吹完那一首曲子,阿湄也没有跳完那一支舞。 她从不知道,吹奏完一首曲子要三千多年。 如果当年的她知道,不管生命再怎么漫长,不管再有多少次日落,这个世间都永不会再有那么一次美丽的日落温柔地照拂着他们三个,也许,她不会那么急躁冲动地往前跑,她会更珍惜一点,纵然不得不离别,她也会在夕阳中,认真地唱完那首歌。 赤鸟一曲完毕,碎裂成了粉末,宣告着制作它的神农王已经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 「对不起!」 缬祖强压着的悲伤冲到了眼睛,化作泪珠,随着三千年的愧疚滚滚而落。 可是,再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生命中永不会再有一次美丽的夕阳,温暖地映照着他们三个了。 七日后,神农国宣佈七世神农王仙逝。消息立即传遍天下,五湖四海、八荒六合,举世哀恸。王子榆襄继位,成为八世神农王,同时宣佈了前代神农王遗诏,任命赤宸为督国大将军,执掌神农国所有兵马。 十日后,高辛族和轩辕族同时宣佈择定了婚期,高辛少昊将在近日迎娶轩辕妭,两大神族的正式联盟令整个大荒都开始期待一场千年不见的盛大婚礼。 註释: [1]晋王嘉《拾遗记》记载:「重名之鸟,一名双睛,言又眼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落毛羽,肉翮而飞。能搏逐勐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重明鸟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鸟,它的形体似鸡,鸣声如凤,每个眼睛里有两个眼珠,所以叫作重明鸟。重明鸟是勐禽,气力很大,能够搏逐勐兽虎狼。 第一部 第十三章 薄情转是多情累 第13章 薄情转是多情累 五月初五,是高辛的五月节,大吉之日,宜婚嫁。高辛少昊和轩辕妭的成婚大典也就在这日举行。 轩辕百姓看才华,重英雄,高辛少昊是天下第一的出众男儿,是每个少女梦寐以求的完美夫君,他们唯一的王姬能嫁给少昊,他们很高兴。高辛百姓看门第、重血统,轩辕妭是轩辕王后缬祖所出,轩辕王的血统是差了点,可缬祖出自西陵名门,血统尊贵,族中还曾出过一代神农王后,轩辕妭足以匹配他们的大王子。 两国风俗不同,但毫无疑问,都很喜欢这场联姻。高辛少昊和轩辕妭的婚事变成了每家每户的喜事。自从出了轩辕山,轩辕族的送亲队伍所到之处,都是欢庆祝福的百姓。 仲意敲了敲凤辇,高兴地对车内的轩辕妭说:「看到了吗?到处都是载歌载舞的人!」 轩辕妭端坐在车内,细声说:「嗯,听到了。」 仲意说:「前面就是湘水,少昊的迎亲队伍就在河对岸,按照礼仪,我只能送你到岸边,不如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好。」 仲意靠着车壁,轻声说:「明明应该很高兴,可我一边高兴又一边难过,都恨不得永远不要到湘水。」 轩辕妭也把头靠在车壁上,就好似靠着哥哥,「少昊是大哥的好朋友,他一定会待我很好,你不必挂虑,再说了,我只是嫁到高辛,你又不是不能来看我。」 仲意笑了,「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我的封地若水距离高辛又很近。」 轩辕妭问:「你什么时候迎娶未来的嫂嫂过门?」 「就这几年吧,正好也算个藉口能请你回家,和我们团聚一下。」 「四哥,你以后常去看看母亲。」 「会的,我会照顾好母亲,你不要挂虑家中。」 负责礼仪时辰的礼官来催,「殿下,再不启程就要错过吉时,高辛的迎亲队伍已经到岸边。」 仲意轻嘆口气,吩咐启程。 不一会儿,就到了湘水岸边。 两边的送亲、迎亲队伍看到彼此,鼓乐声吹奏得越发卖力,再加上两岸百姓的欢叫声,天地间一片喜气洋洋。 在仲意的搀扶下,轩辕妭下了凤辇,她的衣着已是高辛的服饰,高辛以白色为尊,她一身素白长裙,裊裊婷婷,对岸的少昊锦衣玉冠,濯濯华华。两人隔江而望,一个青丝飞扬,清丽无双,一个衣袂飘拂,风姿卓绝,令两岸观礼的百姓都心花怒放,真心赞美他们是天作佳偶、一对璧人。 嘈杂喧闹的喜乐停了,先是礼官祝祷,然后鸣钟、敲磬。 当钟磬声悠扬地传出去后,高辛族上百名穿着礼服的童男童女开始咏唱迎亲歌。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在盛大的高辛礼乐声中,成千上万只美丽的玄鸟翩翩飞来,在湘水上搭桥,这是高辛族最隆重的迎亲礼节,上万年间,虽有无数高辛王族成婚,可只有高辛王的结髮妻子享受过这样的礼仪。 两岸的百姓都没有见过这么奇诡美丽的场面,发出惊喜兴奋的欢唿声。 少昊踏上玄鸟桥,在玄鸟的引领下,向轩辕妭行来,衣袂风翻,姿态端仪。 仲意笑着往后退了几步,对阿珩说:「小妹,去吧!你的夫婿就在前面等着你。」看到高辛的礼节,他终于可以放心让妹妹踏过这条河了。 在悦耳隆重的歌声中,随着玄鸟的牵引,轩辕妭也踏上了玄鸟搭建的姻缘桥。 此时,日光和煦,清风徐徐,河岸两侧蒹葭苍苍,荻花瑟瑟,而河面上,碧波浩荡,空无一物,只一座横空搭建的玄鸟桥若一弯彩虹,穿破虚空,连起两岸。 少昊和轩辕妭按照礼仪教导,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着。 所有人都激动地凝望着他们,期待着他们在桥上相会、执手的一刻。 突然,一声穿云裂石的怒喝传来,「西陵珩!」 高辛族的迎亲歌有上百人在唱,却完全压盖不住这云霄深处传来的悲愤叫声。轩辕妭充耳不闻,依旧朝少昊走去。 少昊瞟了眼云霄深处,也好似没听到一样,向着轩辕妭走去,手指却暗结灵印,风势突起,江面上云雾翻腾、水汽滚涌,两岸人的视线渐渐模煳,看不清江面。 少昊和轩辕妭走到桥中间时,江面上已经是云雾密佈,少昊向轩辕妭伸出了手,轩辕妭刚想把自己的手交给少昊。 「西陵珩,你忘记了我们的约定吗?」云涛翻涌中,一个红衣如血的男子脚踩黑色大鹏,从天而降,眼中满是惊怒和悲愤。 轩辕妭定了定心神,才敢回头,眼睛一跳,好似被那袭鲜红给刺痛了眼,这是她亲手养蚕纺织的衣袍。 「你忘记你许的诺言了吗?年年与我相会于桃花树下,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赤宸飞到她身边,愤怒地质问。 阿珩居然淡淡一笑,说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请你立即离开。」 「阿珩,随我走!」赤宸向轩辕妭伸出了手,神情倔强坚毅,眼中却藏着隐隐的哀求,「是你父兄逼迫你吗?」 轩辕妭凝视着赤宸,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他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来抢亲,他此举相当于向整个天下挑衅,到时候即使榆襄想护他都没有办法。 「我与少昊自小就有婚约,嫁给他是理所当然,何来逼迫?」 说完,她看向了少昊。少昊从始至终一直平静无波,就好似眼前的一切完全和他无关。 轩辕妭把手放在了少昊手里,少昊淡淡一笑,握住了。 赤宸勐地出手,欲从少昊手里把轩辕妭带走,少昊一只手握住轩辕妭,另一只手架住了赤宸的雷霆一击。 两人胳膊相抵,赤宸怒气如火,少昊平静如水。 一个剎那,赤宸就已经明白自己完全不是少昊的对手,这个已经成名千年的神族第一高手实力深不可测,可是他却不管不顾,连连出手,只想把阿珩从少昊手里抢回来。 少昊一边把赤宸的招式化解掉,一边温和有礼地说:「赤宸大将军,这是高辛和轩辕两国的婚礼,请随侍女去观礼台观礼。」 赤宸不说话,只疯狂地进攻。少昊虽然已经下结界封住了一切,两岸百姓完全看不到也听不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时间一长百姓肯定会起疑。 不能再拖延,他轻声说:「得罪了!」一言刚毕,他的五指化作了五条白色水龙,昂着龙头,张着大嘴,扑向赤宸。 惊天巨浪,赤宸被五龙攻击,完全抵挡不住,被打下了鹏鸟的背,落入河中,鹏鸟哀鸣一声,急速下降去救主人。 少昊此时一手仍稳稳地握着轩辕妭的手,询问地看向她,轩辕妭点了点头,少昊带着她向前走去。 没走一会儿,赤宸竟然又从水中跃起,驱策鹏鸟挡在他们面前,他已经受伤,浑身湿淋淋,狼狈不堪,可眉眼间依旧是毫不畏惧的桀骜不驯,压根儿不在乎自己不是少昊的对手,两岸还有高辛和轩辕的精锐军队,只要少昊一声令下,他就会被当场绞杀。 赤宸双掌变成血红色,准备出手,这一次少昊也不敢轻敌,放开了轩辕妭,左手徐徐举起,轩辕妭心中惊怕,一个急步,挡在少昊身前,厉声斥骂赤宸,「就是那些不懂礼教的野人们抢亲也要先看看自己的份量,少昊身份尊贵,神力高强,仪容卓绝,你哪一点比得上他?难道我会弃珍珠选鱼目?请你自重,不要不自量力!」 赤宸不敢相信地盯着阿珩,悲愤交加,伤怒攻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我不相信这是我认识的西陵珩说出来的话。」 「本来就是你一厢情愿地叫着西陵珩,我告诉你,自始至终只有轩辕妭。」 赤宸的眸子剎那间变得暗淡无光,他点点头,不怒反笑,「原来是我瞎了眼,给错了心!」他边纵声悲笑,边脱衣服,把衣服扔向阿珩。 大鹏鸟载着他向远处飞去,很快连人带鸟就消失在云雾中,鲜红的衣袍飘飘荡荡地落下,掉在轩辕妭脚前。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随着风势,云雾渐渐散去,两岸的百姓又能看清楚江面。他们看到少昊已经站在轩辕妭身边,他们怀着喜悦激动,随着高辛的礼乐队一块高声唱诵着高辛的迎亲歌。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在迎亲的歌声中,在两岸百姓的期待中,少昊和轩辕妭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握住了彼此。 霎时间,两岸百姓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唿声,即使隔着云霄,依旧远远地传了出去。 那个坐在大鹏鸟上,正在运灵力疗伤的人听到喜悦的欢唿声,气息勐地一乱,一口鲜血涌到喉间,他却硬是一咬牙,又把鲜血嚥了回去。 少昊看着脚前红袍,迟迟未行,轩辕妭却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脚踏在袍子上,两人在玄鸟的牵引下继续走着。 一步又一步,谨遵礼仪地走过了玄鸟桥,走到了高辛国的土地上。 成千只玄鸟上下飞舞,上万朵鲜花缤纷绽放,无数人欢唿雀跃。 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沿着鲜花铺满的道路,少昊牵着轩辕妭的手,走到了龙凤共翔的玉辇前,轩辕妭提起裙裾蹬车,头却不自禁地转回,看向对岸,那里是她出生长大的故国,有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仲意似和她有心灵感应,立即高高举起了手,一边沿着江岸急走,一边朝她挥着手。 轩辕妭微微一笑,转回头,登上玉辇,坐在了少昊身旁,却在玉辇飞起时,忍不住望向了云霄深处。 他现在可好? 高辛少昊用最盛大的礼节迎娶了轩辕妭,高辛王也对这位刚进门的儿媳妇表达了无与伦比的宠爱,赐住五神山[1]的第二大宫殿——承华殿,其他各种各样的赏赐更是难以细说。 整个高辛国都在为大王子妃欢庆,大王子妃所住的承华殿却鸦雀无声。原来的宫人不知道这位新主子的性子,谨小慎微,不敢多言。 跟随轩辕妭来的侍女们都是轩辕王亲手所挑,个个谨言慎行,自也不会随意出声,以至于偌大一座宫殿,侍从虽然多,可个个都和鬼影子一样,轻手轻脚,没有一丝杂音。 阿珩静坐在屋内,呆若泥人,脑内翻来覆去都是白天的一幕,当时只是紧张赤宸的安危,生怕少昊真的动怒下杀手,恨不得立即赶走赤宸,现在眼前却总是浮现着赤宸激怒扔衣,决然而去的样子。 烈阳忽然从窗户飞入,在屋里乱抓一气,打碎器皿,打碎了夜明珠,屋子里骤然黑暗,侍女们又是忙着驱鸟,又是忙着收拾东西。 阿獙悄无声息地熘到阿珩身边,将一件脏污的红袍交给阿珩。 等侍女们重新拿来夜明珠,屋子里光华璀璨时,阿珩依旧端端正正地坐着。侍女们不敢责骂烈阳,还担心惊扰了大王子妃,频频告罪。烈阳停在树梢头,笑得鸟身乱颤。 过了一更,陪嫁的侍女半夏来问:「王子妃要先歇息吗?看样子殿下今夜赶不过来了。」 「再等等。」 轩辕妭相信少昊会来,她知道这里的一举一动很快会呈报到高辛王那里,少昊也知道轩辕王清楚地知道他是否善待轩辕族的王姬。 少昊不会犯这种令轩辕王误会的错误。 二更时分,外面热闹起来,「殿下来了、殿下来了。」 正说着,少昊走了进来,满身酒气,脚步踉跄,人倒还有几分清醒,在喜婆的引导下,勉强和阿珩喝了三杯合欢酒。 侍女们服侍少昊洗漱宽衣后,陆续退了出去。 少昊醉眼矇眬地对阿珩行礼,「宴席上敬酒的兄弟太多,好不容易才脱身,让你久等了。」 阿珩低声说:「没有关系。」先上了榻,闭目静躺着。不一会儿,少昊也躺到她身旁,屋子里黑了下来。 阿珩全身僵硬,屏息静气,紧紧抓着衣服,心跳得好似要蹦出胸膛,少昊很快就醉睡过去,她等了半晌,少昊都没有任何动静,她用手指试探地戳了戳少昊,少昊仍旧沉沉而睡,阿珩终于松了口气。 阿珩翻了个身,背对着少昊,思绪万千,今夜是躲过了,以后呢? 清晨时分,少昊轻声叫她,「阿珩,今儿要早起,按规矩要去给父王和母后行礼。」 阿珩一个激灵,紧张地坐起,少昊已经穿戴妥当,正坐在一旁,等候她起身。 阿珩红着脸,少昊也似知道她尴尬,随手拿起一卷书,低头翻看。 几个侍女捧着妆盒,一边偷偷地看他们,一边偷偷地笑。在外人眼里还真是新婚宴尔的恩爱夫妻呢! 阿珩在侍女的服侍下,盛装打扮后,和少昊一起去给高辛王和高辛王后磕头请安。 昨天是国礼,隔着满殿的臣子,阿珩压根儿没看清楚高辛王,今天是家礼,阿珩才算真正看清楚了这位大荒三王之一,也明白了王母说高辛王儒雅风流的意思。 虽然三王齐名,可在大荒内,没有几个神能都见过三王,阿珩不禁在心内暗暗比较着这三位帝王。 神农王毫不在乎自己的外貌,阿珩见到他时,他葛服短襦,一双草鞋,两腿泥土,就是一个满脸皱纹,干瘦憔悴的老头,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绝不会相信他就是令天下归心的神农王。 轩辕王并不注重容貌,只在乎帝王的庄重威严,大概觉得容貌既不能太苍老,显得没有力量,又不能太年轻,显得不够稳重,所以他看上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举手投足稳重威严,令人敬服,十分符合人们对威震天下的轩辕王的想像。 高辛王则显然非常爱惜自己的仪容,相貌依旧维持在年轻的二十来岁,也不穿王袍,而是一身家常的衣衫,看似寻常,实则是罕见的玉蚕丝所织。高辛王的五官和少昊有七八分相像,可少昊是并具山水丰神,而高辛王只有水、没有山,眉眼温柔多情,有着浓浓的书卷味,乍一看,完全就是红尘中的翩翩公子。 阿珩进去时,高辛王正拿着一卷书册在看,边看边点头,食指在空中无意识地描摹着。侍女想通传,少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阿珩静立等候。 阿珩不禁想起了仲意,四哥也是这样,对歌赋字画的喜欢远远多过案牍文书。她好奇地偷偷看了眼高辛王看的东西,抿着嘴笑起来。 高辛王一抬眼,恰看到阿珩在抿嘴偷笑,他合拢书卷,问道:「你在笑什么?」 少昊心中一惊,高辛王后似笑非笑地静看着。 阿珩忙跪下,回道:「父王所看的书是我的一个朋友所写,看到父王如此欣赏,替他感到高兴,不禁就失礼了。」 高辛王大喜,「你真认识写这些歌赋的人?我派人去寻访过他,却一直没有消息。」 阿珩道:「他家里的人并不喜欢他专注于这些,他只是偷偷写着玩,可又常恨无知音,不甘寂寞地把文字偷偷流传出去。如今有知音欣赏,他已满足,并不想被人知道。」 高辛王点点头,似乎十分理解,也不再追问,「看他写的这些东西就明白他求的是松间一弯月,而不是殿前金玉身,你起来吧!」 阿珩这才正式给高辛王、高辛王后行礼。 高辛王后又赏赐了无数东西,一旁的侍从高声奏报各件礼品。 轩辕王室很简朴,阿珩又自小不在这些物什上面上心,并不知道东西好坏,可看周围侍女的神色,也知道自己荣宠至极了。不过,这位王后出身高辛四部的常曦部,是二王子宴龙的生母,自嫁给高辛王后,接连生了六个儿子。她的妹妹和她同时入宫,位列妃嫔之首,养育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嫁给了白虎部,所以白虎部与宴龙、中容他们休戚与共。这对常曦氏姐妹在朝堂中势力极大,王后越是微笑和蔼,阿珩越是不敢掉以轻心。 高辛是上古神族,礼仪烦琐,阿珩和王后、王妃、王子、王子妃、王姬们全部见过礼后,又一一叙过家常,才能告辞离去。等走出大殿时,阿珩觉得自己都快笑僵了。 少昊和阿珩同乘云辇下山,他在车内问道:「你说的那个朋友可是仲意?」 阿珩吃了一惊,「嗯,是四哥。不过,请你保密,别告诉大哥,否则他又该责骂四哥了。」 少昊道:「其实,青阳……」阿珩看着他,他摇摇头,「没什么,我会保密。」 少昊因为有事要处理,把阿珩送到承华殿后,就匆匆离去。 阿珩刚换上家居便服,侍女半夏来禀告:「诺奈将军来给殿下送东西,因为东西金贵,殿下不在,他说一定要王子妃过目。」 阿珩忙说:「反正没什么事,那我就去看看。」 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诺奈立即站起,看到阿珩,他微笑着行礼,笑容下却透着苦涩。 阿珩吩咐侍女们都站在屋外听吩咐,因为门窗大开,屋内一切一目瞭然,所以倒也不算有违礼仪。 阿珩和诺奈寒暄一番后,暗用驻颜花佈置了一个结界,有的话侍女们能听到,有的却不行。这是临行前,大哥研究了一番驻颜花后,特意教她的法术。 阿珩对诺奈道歉:「当日玉山上,一时胡闹,假称西陵珩,没想到日后出了那么多事,实在对不住将军。」 「谁能想到堂堂轩辕王姬会如此戏弄我呢?我煳里煳涂上了当也不能算愚笨。」 诺奈没有恭敬地唯唯诺诺,带着几分怨气的自嘲反倒透出了释然和真挚。阿珩心中暗赞,难怪少昊和云桑都对此人青眼有加。「几年前,我曾拜託少昊给你带过一封信,后来你去看过云桑吗?」 「实不相瞒,当日看完信后,一时之间仍不能接受,其实我并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可也许因为太在意了,反倒容不得一点欺骗。后来心平气和下来,想明白一切都只是机缘巧合的错上加错,可当时我有婚约在身,也没什么面目去见她,见了她又能说什么?我只能坚持先退婚,殿下帮我左右周旋,恰好女方那边犯了点错,殿下就以此逼迫常曦部解除了婚约。这事如今说来不过三言两语,可当时却僵持了三年多。解除婚约后,我高兴地以为终于可以光明磊落地见云桑,于是赶往神农山向神农王请求见神农的大王姬,没想到……」 诺奈神色黯然,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神农的侍卫都很不友好,我想着见到她就好了,可她也神色冷然,连神农山都不允许我上,我去的路上还暗自兴奋地打算私下问问她,如果我向神农王求婚,她可愿意。没想到她一脸漠然,在山下和我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要离开。我一腔热情都化作了寒冰,只能返回高辛。」 阿珩柔声问:「你现在明白云桑当时为什么那样了吗?」 诺奈点点头,「想来当时神农王已经不行了,云桑神色冰冷,眼神却躲躲藏藏,只是因为不想我看出她心中的哀痛。不停地赶我走,只是不想我察觉出神农王病重。」诺奈眼中难掩伤心,「她也未免太小瞧了我!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我!」 阿珩说:「你错了,云桑姐姐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想你为难。如果你知道了神农王病危,这么重大的消息,事关天下局势、高辛安危,你是高辛的将领,是少昊的好友,你是该忠于高辛,忠于少昊,还是该保护云桑?」 诺奈愣住,迟迟不能作答。阿珩说:「与其让你痛苦得难以抉择,不如云桑自己承担一切。这样你既未辜负她,也未辜负少昊。」 诺奈起身向阿珩行礼,「多谢王子妃一语点醒梦中人,在下告辞。」 「你去哪里?」 诺奈头也不回地说:「神农山。」 阿珩含笑凝视着诺奈匆匆远去,至少,有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可以让云桑姐姐号啕痛哭,把所有的委屈和悲伤都发洩出来。转瞬间,想到自己,又不禁神色黯然。 晚上,赶在少昊回来之前,阿珩早早地睡了,想着以少昊的性子,绝不至于把她从睡梦里叫醒。果然,少昊回来时,看她已经安歇,轻手轻脚,没有打扰她丝毫。 清晨,阿珩起身时,少昊已经离去,临走前,还特意吩咐厨子做了轩辕的小吃给阿珩做早点。 连着半个多月,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阿珩和少昊始终没有真正圆房。 阿珩每日天一黑就提心吊胆,根本睡不好,人很快瘦下来。一日夜里,她为了躲避少昊,藉口水土不服,早早就上榻安歇。 从商议婚期到现在,已经一个来月没有休息好,竟然真的迷迷煳煳睡着了。少昊进屋时,看到半幅丝被都拖在地上,阿珩的一头青丝也半垂在榻下,他笑着摇摇头,轻轻拢起阿珩的头髮,想替她盖好被子,手刚挨到阿珩的肩膀,阿珩立即惊醒,顺手就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刺向少昊。 寒光闪过,少昊手背留下一道血痕,鲜血滴滴答答流下。阿珩蜷缩在榻角,紧握着匕首,盯着少昊,因为苍白瘦削,两只眼睛又大又亮,显得弱不胜衣。 少昊一边用绢帕擦去血痕,一边说:「把匕首放下,我若真用强,你的一把匕首能管什么用?」 「我也不是想用来伤你,我只是、只是……」阿珩说不下去,把匕首扔到少昊脚下。 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少昊决定把话挑明了说,他坐到榻旁,「你和我都知道我们的婚姻意味着什么,很多事情不是你我能做主。不管我们的父王怎么想,只从我们自己的利益出发,你需要我的帮助,我也需要你的支持,我们谁都离不开谁。不管你之前怎么想,也不管你和别的男子有什么,可你现在已经嫁给我,我希望从今往后,你能做一个真正的大王子妃。」 「是王子妃,还是你的妻子?」 少昊一愣,「这有区别吗?」 阿珩说:「妻子就是一生一世的唯一,像神农王对神农王后一样。你能不管荣辱得失、生老病死、兴衰沉浮,都和我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永远信任我、爱护我吗?」 少昊怎么都没想到阿珩会如此质问,意外之余,竟然有心惊的感觉,几次三番张口,却一直无法承诺。高辛和轩辕现在是盟友,可将来呢?他与阿珩之间有两个国家的黎民苍生,两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怎么可能没有猜忌和提防? 半晌后,他问:「那王子妃是什么?」 「王子妃就像高辛王后,她和你父王休戚与共,彼此利用、彼此提防,他们只是利益的盟友,所以高辛王妃嫔众多,王后不但不伤心,还会亲自甄选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讨高辛王欢心,因为王后也没把他当成生死相依的丈夫,从来没有全心全意信任过他、爱过他。你说你需要我的支持,你需要的是哪种?帮你登上王位吗?」 少昊盯着这个陌生的阿珩,似乎不久之前,满天星光下,她还只是个烂漫天真的女孩。 「少昊,既然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帮助你登上王位的王子妃,那么我们订个盟约吧,我们不做夫妻,做盟友。」 少昊定了定心神,「愿闻其详。」 「二王子宴龙谈吐风雅,才貌风流,网罗了众多能人志士,在朝中很得人心,还获得了其他众多兄弟的全力支持。他的母亲是王后,执掌后宫,你的生母虽是高辛王的结髮妻,可生你时就已经去世,你在后宫没有任何势力。你面临的局面是内有后宫层出不穷的阴谋,外有一群虎视眈眈的兄弟,你心里很明白,你的父王能信任你一时,却不可能信任你一世。为了自保,你只能常年游走在民间,寄情山水。几十年前,你想趁天下太平,未雨绸缪,整饬军队,为将来的天下动盪做准备,宴龙却频频阻挠,生怕你藉机掌握军队。你本以为能取得高辛王的支持,没想到因为你在大荒内的声望太高,连你的父王也在忌惮你,你只能越发克制隐忍。宴龙他们却不肯罢休,竟然想通过和诺奈的联姻,控制偏向你的羲和部。你虽然暗中帮着诺奈把婚事推掉了,但高辛王因此对诺奈从十分欣赏变作了十分不满,你也算元气大伤。」 少昊问道:「这些是青阳告诉你的吗?」 阿珩说:「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确能帮到你。我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大王子妃,借助轩辕族的力量,让宴龙他们无法再和你争夺王位,你将来可以随意调用高辛的将士来守护这块美丽的土地,守护那些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 少昊越来越惊讶。他并不诧异轩辕妭能看透他的无限风光下实际隐藏着的重重危险,可他十分诧异轩辕妭知道他的志向。他之前只把这个女孩看作青阳的小妹,一个天真烂漫,冲动倔强的少女,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阿珩看少昊一直盯着她,以为他不同意,忽地变换了容貌,模仿着少昊的语气,「看天上的星星要在地上,看地上的星星自然要到天上!请问公子愿意和我一起守护这幅人间天境图吗?」 「你是西陵公子?」少昊震惊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珩点点头,「正是在下,我说了我们一定会重逢。」 「神农王仙逝后,大荒内传出谣言,说西陵公子是神农王的关门弟子,《百草经注》在你手中,你知不知道现在全天下有多少神和妖在找你?」 「我知道,因为这就是我放出去的谣言,云桑已经够苦了,我不想他们再去骚扰云桑。而且,那不是谣言,《百草经注》就是在我手里。」 少昊不能相信地感嘆,「神农王怎么会把《百草经注》传给你?你可是轩辕王的女儿!」可事实在眼前,他又不得不相信。 「你现在愿意和我结盟吗?」 少昊谨慎地问:「既然是盟友,那就是互利,你的条件是什么?」 「第一,我们同榻但不……」阿珩咬唇看着少昊手掌上的伤痕。 少昊苦笑,他又不是急色之徒,立即说:「同意,第二呢?」 「有朝一日,你若成为高辛王,请不要封我为后。」 少昊盯着阿珩,「同意!」 「第三,你成为高辛王之后,请以你帝王的无上权力赐给我一次选择的自由,让我自己决定是去是留。」阿珩眼中隐有泪光,从出生起,她就注定了没有选择的自由,可她想为自己争得一次选择的自由。 少昊第一次有点真正理解了阿珩,因为有些东西他感同身受,他点点头,郑重地许诺,「我答应你!」 阿珩严肃地伸出手掌,「从今往后,我们只是为了各自利益而战的盟友,所以不管猜忌,还是提防、利用都没有关系,只需要记住遵守诺言即可!」 少昊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好!做盟友,不做夫妻!」 他与阿珩三击掌,订下了盟约。 阿珩如释重负,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我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倒头就睡,不一会儿竟然有轻微的鼾声传来。 窗外月色明亮,隔着纱窗流泻进来,照得地上如有玉霜。少昊侧身躺着,也许因为高辛的宫廷里都习惯绕着弯子说话,他已经太久没有如此直接地说过话,他了无睡意。脑海里反覆迴响着:「妻子就是一生一世的唯一……你能不管荣辱得失、生老病死、兴衰沉浮,都和我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永远信任我,爱护我吗?」那么丈夫呢?丈夫也会是妻子一生一世的唯一,不管荣辱得失,生老病死、兴衰沉浮,妻子都会信他,爱他,对他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少昊想着想着,哑然失笑。他需要的不是妻子,需要的是王位,站在王位旁边的女子也绝不会是妻子,因为那个地方太窄了,容不下两个并肩而立的人。 清晨,少昊把阿珩摇醒,「该起来了,知道我们的父王希望看到什么吗?」 阿珩发了会儿呆,揉着眼睛用力点点头。 两人在侍女的服侍下起身,阿珩笑坐到梳妆台前,梳理髮髻。 少昊靠坐在一旁,一边翻着书,一边和她说着闲话。 等侍女替阿珩梳妆打扮好,少昊亲手从院中剪了一朵海棠花,为阿珩簪到髻上。 阿珩带着几分羞涩,低声说:「你去处理公务吧。」 少昊点点头,握着阿珩的手,一直走到大门口,才依依不捨地离去。 一直暗中盯着他们的侍女,不管是轩辕族的,还是高辛族的都抿着嘴偷笑起来。 阿珩微笑地看着她们,心内却长长嘆了口气。 半夏把茶盅放到她面前,看着她,欲言又止,阿珩知道她实际上是大哥的属下,也猜到她想说什么,当作没看见,自顾拿出书籍,开始翻看。 晚上,少昊早早就回来了,和阿珩一起用饭,饭后又一起在园中散步。阿珩随口说她喜欢花草,想要一个大大的花圃,最好能一年四季都有鲜花。少昊竟然立即叫来侍从,命他们立即去找府邸的图纸,送到诺奈府上,要诺奈重新设计,为王子妃建一个大花圃,让她推窗即见花,关窗亦闻香。 少昊向来简单随意,第一次如此奢华铺张,惹得王族中议论纷纷。 阿珩也未辜负少昊的心意和诺奈的设计,一双巧手把花圃侍弄得闻名遐迩,因为高辛王也喜欢这些陶冶性情的奇花异草,后宫妃嫔、高门大族纷纷效仿高辛王,既是附庸风雅,也是讨得帝王欢心,知道大王子妃善于养花弄草,纷纷前来求教,连和少昊不和的常曦部的夫人小姐们也忍不住登门求见。 少昊和阿珩常常一同用过晚饭后,一个坐在案前的灯下披阅各地文书,另一个侧躺在榻上翻看医书。夕阳西下时,两人也会并肩坐于窗前,少昊抚琴,阿珩侧耳倾听。兴致来时,两人还会一起採集园子中的芙蓉花,酿造芙蓉花露,进献给高辛王后。 少昊喜酿酒,阿珩会品酒,往往别人喝不出的差异,阿珩都能一言道破,同样喜酒的八王子季釐在府邸举行宴会,故意刁难他们,把少昊歷年来酿造的酒全搬出来,混在他从大荒各地收集来的美酒中让大王子妃品尝,没想到蒙着双眼的王子妃一一道破来歷,这还不稀奇,更稀奇的是她把少昊酿造的每种酒的缺点也一一指了出来,向来从容镇定的少昊都难掩惊讶,季釐佩服得五体投地,众人也引为奇谈。 在高辛神族的眼中,少昊和轩辕妭堪称天造地设的佳偶,连宴龙都似羡似讥地说:「大哥别的倒是罢了,就是运气好,什么好事都被他撞上了,原本只是个王族的政治联姻,能不冷眼相忌就不错了,他却偏偏碰上个情投意合的。」 一次,殿内议事,时间晚了。高辛王刚命诸位臣子退下,少昊就急急往外走,高辛王叫他,他都没听到,等被侍卫唤回,他一脸惶恐。高辛王问道:「你在想什么?」 少昊低声回道:「前几天阿妭腌制了家乡小菜,今日开坛,早上出门时我让她等我回去后一起吃饭,没想到今日会这么晚,怕她饿过了。」 高辛王不以为忤,反而大笑,对着众位朝臣说:「你们看看,我这个儿子娶了妻后才算有点烟火气了,以前一举一动哪里会犯错?」 满朝哄堂大笑,众人引为笑谈,至此,少昊爱妻的名声直接从朝上传到了民间,整个大荒都知道少昊与轩辕妭十分恩爱。 这些王族的闺房趣谈传入神农,自然也就被赤宸一句不落地全听了进去,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利剑,剜得他心血淋淋。阿珩一心只想着如何骗过精明的轩辕王,哪里会想到这些点点滴滴竟然会狠狠伤到赤宸,越发加深了他们之间的误会。 註释: [1]《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为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渐州,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 第一部 第十四章 秋风肃肃起边关 第14章 秋风肃肃起边关 兔走乌飞,寒来暑往,转眼已是秋末。 和往常一样,阿珩和少昊用过晚饭后,同在一间屋子中却各做各的事情。 阿珩正在翻看医书,一抬头发现少昊盯着她,把书卷合拢,「怎么了?要休息了吗?」 少昊说:「榆襄在集结大军,只怕近期内就会进攻轩辕,高辛的探子回报,榆襄想向轩辕讨回当年被轩辕欺骗霸佔去的土地。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为什么要听我的想法?又不是我去领军作战!」 「我们两个在这风云际会的棋盘中还只是被利用的棋子,你若不甘心做棋子,就要努力,而你想让我尊重你,就必须有让我尊重的能力。」 阿珩立即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想了想问道:「为什么榆襄这么快就决定要对轩辕动兵?他才刚登基几个月,王座还未坐稳。」 少昊说道:「就是因为他王座不稳,才不得不出兵。」 阿珩很是诧异,忙虚心求教,「愿闻其详。」 「轩辕族立国后,因为土地贫瘠,一直在东扩,侵佔了不少神农国的土地。神农王族在中原腹地,轩辕侵犯不到他们的利益,可各个神农的诸侯国主的损失很大,他们对轩辕族的积怨很深,在前代神农王的德望压制下,他们不敢发动战争,对榆襄却没有顾忌,肯定联合起来请求发兵。炎灷、洪江这些真正掌握兵权的大将也一定会煽风点火、推波助澜。若打赢了,他们可以赢得军心,更可以赢得各个诸侯国主的支持,打输了就可以说榆襄昏庸无能。在百官逼求下,榆襄此时王位不稳,性子又缺乏魄力,只能被朝堂官员左右。」 阿珩嘆气,「人人都以为帝王可以为所欲为,却不知道帝王也是处处被牵制,可是……」她迟疑着。 「可是什么?」 阿珩为了知道赤宸的消息,只能一咬牙,装作很平淡地说:「可是榆襄身边有赤宸辅助,赤宸的性子却不会任凭被摆佈、被操纵。」 少昊面色如常,语气和刚才一样,「你说得对,但是现在还轮不到他做主。」 阿珩心下沮丧,是啊,赤宸如今空有一个名号,其实什么都不是,根本不能左右朝堂的局势。 少昊说道:「现在的神农王榆襄只有上代神农王的仁厚,没有上代神农王的智谋和决断,大荒内的普遍看法是神农王封赤宸做督国大将军是为了弥补榆襄性格上的缺点,我却觉得神农王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 「更深的用意?」 「在几万年前,高辛国力远胜神农。三世神农王是一位非常有远见和魄力的帝王,他废除了同姓王封地,施行了异姓王封地,不管你是否是神农王室,也不管你是神还是人,只要你为神农立了功勛,就可以被封王,享受封地的赋税。因为三世神农王的改革,神农英雄辈出,国力越来越强,渐渐压倒了高辛。可时间长了,异姓王封地制的弊端渐渐显露,各诸侯国世代承袭,彼此联姻,势力盘根错节,不免用人唯亲,贵族的子弟很容易就可以做将军当大官,出身贫寒者却很难出头。贱民中往往藏着才华惊人者,却因为陈陋的制度不但得不到机会施展,还常常会被轻薄的贵族少年欺凌,他们心中一定压抑着很多力量,这些力量一旦被引爆,会非常可怕!」 听到这里,阿珩渐渐明白了少昊要讲什么,接着少昊的话道:「赤宸出身贱民,对那些没有根基、却有才华的平民而言,赤宸就是他们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希望,他们会自然而然地团聚在赤宸的周围,为赤宸所用,也就是为榆襄所用,神农国因为这些新鲜血液的注入,才会再一次焕发生机,这才是神农王真正的用意!」 少昊微笑着点头,也不知道是在赞许阿珩一点就透,还是钦佩神农王的惊人一招,「赤宸性格狂放不羁,蔑视世俗规则,却重情重义,有勇有谋,正是这些人苦等的明主,迟早有一日,他们一定会为他效死命。剑之所指、千军齐发,到那时赤宸才会成为真正的督国大将军。」 阿珩听得惊心动魄,又是欢喜,又是忧愁,「神农地处中原,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人口众多,如果再有一个明君,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根本没有外敌能撼动神农国。」 少昊面色凝重,「整个高辛的人口连神农的二分之一都不到,神农又地形多变,处处是易守难攻的关隘,高辛却千里平原,只靠着江水的天然屏障防护,神农族渡江之日,就是高辛亡国之时。」 阿珩也心情沉重。轩辕虽然地形复杂,气候多变,能据守的关隘很多,可土地贫瘠,物资匮乏,即使父亲这些年一直励精图治,修河堤,开良田,仍没有办法和可以一年种两季农作物的中原地区比。 少昊轻嘆口气,「其实这些都可以克服,高辛最大的危机在于万年不变的体制,尊崇血统和门第,禁止不同门第之间通婚,朝政被王族子弟和青龙、常曦、羲和、白虎四部牢牢把持,令多少神族、妖族、人族的有才华者心怀怨恨地流失?你父王的第一功臣知未就是高辛妖族,因为出身低贱,在高辛被人唾弃,却辅佐你父王,成就了轩辕的雄图霸业,被誉为王师。」 阿珩和少昊想到两国未来的命运都心事重重。 阿珩问:「如果现在神农对轩辕正式宣战,高辛恐怕不会参战吧?」 少昊淡淡说:「不会!轩辕这几千年来究竟积蓄了什么样的力量,我很想知道,现在有神农肯打前锋去试探一下,高辛当然要作壁上观,即使轩辕王来游说父王同意,我也会力谏反对!」 阿珩苦笑,「何必这么坦白?」 少昊道:「该欺骗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欺骗,这件事情上没必要,反正你很快就会知道。」 阿珩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哥和少昊能成为好友,他们俩都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她看了眼水漏,起身把书卷收好,「我们休息吧!」 少昊和阿珩并排躺在榻上,中间却隔着至少两尺的距离。 阿珩突然说:「我明天想去见一下父王和母后,请他们允许我出宫,你能帮我求个情吗?」 「恐怕不容易。高辛是上古神族,号称乐礼之族,民风保守,礼教森严,不要说王子妃,就是王后也不能随意外出。」 「父王给我三千蚕种陪嫁,我听说因为水土不对,已经死了一半。我想明日向父王请求出宫去勘察各地水土民情,选择适合高辛的蚕种。」 少昊想了想说:「父王性子儒雅,爱好舞乐书画,对儿女温和纵容,主要是王后那里难说,父王又不怎么理会后宫的事情。不过,高辛主要的衣料来源是麻,产量低,纺织困难,穿在身上还不舒服,这几千年来王室贵族所用的绸缎衣料都要从轩辕购买,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我们以此请求,父亲肯定会支持你,王后到时也不得不让步。」 「谢谢!」 黑暗中,他们两个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少昊轻声说:「谢谢你肯教导高辛百姓养蚕纺织。」 「别忘了我们是盟友,我如今是高辛的大王子妃,这是我应该做的。」 阿珩翻了个身,背对着少昊,少昊也翻了个身,背对着阿珩。 在少昊的帮助下,阿珩从高辛王那里获准可以出入五神山,不过一定要在侍女和侍卫的陪同下。虽然和在轩辕时的自由不可同日而语,但她对这样的结果已经很满意。 日子就在看似平静中,匆匆流逝。 年末,神农王榆襄派使者去轩辕觐见轩辕王,要求轩辕王归还从神农族侵佔的土地,轩辕王拒绝了神农王的要求。 神农王在紫金顶对神农百官宣佈,为收復被轩辕欺骗掠夺去的土地,向轩辕开战。 整个朝堂群情激昂,年轻的儿郎们渴望用自己的鲜血去洗刷掉祖先的耻辱,这个愿望在七世神农王手里无法实现,却在年轻的八世神农王手里得到了满足。 炎灷受封征西将军,率领五百神族、三千妖族、五万人族,向轩辕族讨还失去的土地。 第一战对整个国家的士气相当重要,可以说只许胜、不许败,阿珩以为父亲会派大哥青阳统领三军迎敌,不想统领轩辕军队的大将军是三哥轩辕挥。 轩辕挥是三妃彤鱼氏所出,阿珩和这个哥哥很少见面,完全不清楚他的能力。 她去询问少昊,「为什么父王没有派大哥?炎灷号称火神,擅长控火,关键时刻肯定会布神阵,用火攻城,大哥的冰雪术恰好可以克制炎灷的火。」 少昊正在抚琴,听到阿珩的问题,一边抚着琴,一边说:「如果神农此时进攻高辛,父王也不会派我迎敌。」 阿珩琢磨了一瞬,不愿意相信地说:「父王怎么会忌惮大哥?大哥可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 少昊淡淡道:「当儿子只是儿子时,轩辕王作为父亲,自然要花费心血培养出最能干的儿子,可当儿子渐渐长大,变成臣子时,他作为帝王,也自然不能令一个臣子独大,轩辕王只是做了每一种身份应该做的事情。」 阿珩很能接受高辛王忌惮少昊,却十分难以接受父王在忌惮大哥,看来什么事情都是与己无关时最冷静。 少昊似乎完全理解她的感受,自顾自地信手抚琴,没有理会怔怔发呆的阿珩。 好半晌后,阿珩难受地说:「你和大哥可真不愧是同病相怜的好朋友,外人把你们当绝代大英雄尊敬,自己家人却把你们当乱臣贼子来提防!」 少昊停住抚琴,想了想阿珩的话,笑起来,「其实,青阳比我更艰难。」他看了眼不解的阿珩,「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 炎灷兵分两路,进攻轩辕的西边境,围住了潼耳关,轩辕挥一直谨记轩辕王的嘱咐,固守城池不出。 潼耳关易守难攻,只要轩辕挥死守城门不出,和炎灷耗时间,炎灷性子火暴,迟早犯错,等炎灷犯错时,就是轩辕反攻时。 守城看着容易,可歷朝歷代,多进攻型名将,却少守城型名将。 守城打的是心理战,时间长了,远道而来的神农族固然着急,轩辕族也不好受。神农为了逼轩辕迎战,各种招数都用上。轩辕的士兵们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面对神农的各种挑衅,恨不得冲出去和神农决一死战都好过做缩头乌龟,轩辕挥却迟迟不肯迎战,他们渐渐有了怨气。 军中流言四起,说轩辕挥胆子太小,所以龟缩在城池里,如果换作大殿下青阳,肯定早就把炎灷打得落花流水。 轩辕挥本就有些沉不住气,听到下属们的议论,想起母亲对他的殷殷叮嘱,越发心乱。 临行前,母亲把他和九弟夷澎叫到一起。 「有些话,娘一直瞒着你们,现在你们都大了,也该告诉你们了。我和朝云峰上的那个女人,迟早有一天不是我死就是她死,若是青阳继承王位,我们母子三个立即自尽是最好的选择。」 夷澎无奈地说:「娘,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大哥对我们很好。何必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很好?」母亲一巴掌扇到夷澎脸上,「我给你说过多少遍,让你提防他?你再煳里煳涂下去,迟早死在他手里!他的毒蛇信子都吐到你脸上了,你居然还把他当好哥哥?如果你肯帮着你三哥一点,青阳的势力何至于这么大?」 母亲似乎对弟弟完全失望了,目光殷殷地看着他,「挥儿,这次出征一定要胜利!这是我们母子熬了上千年才熬来的机会,只有胜了,你才有机会让你父王重用你,一定要证明你的能力不输于青阳,一定要让你父王明白你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 他不知道怎么答覆母亲,只能跪下磕头,「儿子一定会尽全力。」 对母亲的许诺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事关他们母子三个的生死,他必须胜利,必须! 两个急于立功的下属看出了轩辕挥心思浮动,劝他开城迎敌,「炎灷远道而来,又僵持了这么久,早就人困马乏,我们却是以逸待劳,现在又正是士气最旺时,如果趁夜奇袭,必定能建奇功。」 轩辕挥在听到「必定能建奇功」时,脑袋一热,下定了决心,他现在太需要用丰功伟绩来证明自己了。 他召集了各族将领,商量深夜偷袭炎灷,各路将领全都同意,主管粮草押运的应龙却一再反对,轩辕挥完全听不进去,斥责应龙,「你一个小小妖族,有什么资格在我们神族大将前大言不惭?」 屋子内,所有的神族都哄笑起来,应龙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深夜,轩辕挥亲自率领神族精锐去偷袭炎灷军队,几万人族大军守在外围,准备围剿溃逃的军队。 一切都如他们所料,炎灷的大军几乎没有任何提防,被他们一打就开始溃散逃跑。 轩辕挥看到有五色火焰标志的炎灷旗逃向北边,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炎灷简直连防守的地方都没有。轩辕挥心下狂喜,突然想到如果能杀死炎灷,只怕明日一早他的威名就会传遍整个大荒,想到轩辕青阳,想到父王,想到母亲……他兴奋之下,忘记了最后的谨慎,召集所有神族军队追杀炎灷。 当他们追到平原上时,突然之间,五色火焰旗分成了五朵火焰,环绕着飘开。轩辕挥冷笑,知道你擅长火攻,我自有准备。轩辕族的军队开始布调雨阵。 炎灷笑坐在毕方鸟上摇头,每一个阵势除了借助神族灵力外,还要因地制宜,如今寒冬腊月,在这枯草连天的地方调雨?这明明是火阵的最佳地点。 神农族看似在慌乱地四处溃逃,实际都已到了各自的方位,炎灷坐在阵眼,催动灵力,霎时间,整个草地都开始燃烧。 轩辕挥也命众将士调雨,可他们的阵法困在了炎灷的大阵中,此地的天灵地气又本就适合火灵,不适合水灵,慢慢地,他们的雨越来越小,炎灷的火却越来越大,吞噬向他们。 轩辕挥开始惊恐。 两军相逢勇者胜!主将一慌,军心立散,士兵开始逃跑,整个阵法都散了。逃跑的士兵越来越多,可天上地下都有神农族的士兵把守,见一个杀一个。 轩辕挥发现自己陷入了大火包围中,驾驭坐骑想逃,炎灷却用雷霆之火,将他从天空逼回到地上。 火光越来越盛,轩辕挥的坐骑惊怕,不再听从轩辕挥的命令,挣脱了轩辕挥的束缚逃跑了。 轩辕挥失去了坐骑,只能在火海里四处奔逃,用灵力隔绝着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可这是神农族五百神兵联合布的火阵,又在火神炎灷的全力操控下,轩辕挥的灵力根本阻挡不了。 他的灵力渐渐枯竭,身体被幽冥之火侵入,整个内腹都开始燃烧,身体从内而外发出红光,他惨叫着求饶。 炎灷站在毕方鸟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切,纵声大笑。 远处的应龙看到冲天的火光时,已经明白大势不可挽回,立即命一队熟悉地形的妖族带领人族军队绕道从山谷中撤退。他和两千妖族士兵守在两座山峰前,靠着箭术掩护人族大军的撤退,又利用山谷中的河水,设置了小小的水阵,阻挡着炎灷的追杀。 一夜厮杀,天地变得焦黑一片,死伤惨重。 天明时分,潼耳关失守的消息传回轩辕城。 以轩辕挥为首的神族将士全军覆没,妖族死伤惨重,人族溃逃入深山中,可奇蹟般的竟然没有一人死亡。 轩辕王听到奏报,身子颤了颤,软坐到椅子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后,才声音瘖哑地下令:「立即处死临阵逃脱的应龙,所有逃兵都贬为奴隶,充军中苦役。」 青阳知道轩辕王因为丧子之痛,急怒攻心,不敢力劝,进言道:「应龙死不足惜,不过他目睹了整场大战,有最可靠的情报,不妨先把他押送回来,问清楚炎灷那边的敌情后再处死他。」 轩辕王无力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青阳全权处理。 青阳领命而出,对侍女朱萸吩咐:「你立即赶赴边境,跟随押解应龙的官员一起回来,仔细照顾应龙,给应龙枷锁加身,不过一路上一定要尊重,千万不可怠慢。」 朱萸不解,「为何要如此?他不是快要死了吗?」 青阳道:「炎灷神力高强,被尊为火神。应龙带领两千妖族,就敢和炎灷周旋,利用地势保全了人族将士,以至于妖族死伤惨重,可谓仁智勇三全,是罕见的将才。父王现在急怒攻心,一时失察,等怒火平息后就会想到这点,肯定会重用他。」 正在说话,三妃彤鱼氏披头散髮地从鸾辇上跳下,两只鞋子颜色都不一样,显然一听说消息,连梳洗都没顾上,就跑来求证。 她边跑边喊,「陛下,他们传假消息,他们传假消息……」看到青阳,她的眼睛立即直了,怒火熊熊燃烧,「你,肯定是你,是不是你的诡计?我早知道你肯定想害死他们,你要为云泽报仇,是你害死了挥儿……」她一边哭喊,一边扑上来打青阳,侍女忙把她拖住。 朱萸骇得脸都白了,青阳却置若罔闻,恭敬地对彤鱼氏行了一礼,翩翩离去。 身后仍然是彤鱼氏凄厉的哭叫声,「挥儿不会有事,挥儿不会有事……」 这样的话语是多么熟悉—— 一千多年前,母亲脸色煞白地站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云泽不会有事,云泽不会有事……」 母亲绝望地抓着他的手,像是在哀求他,求他告诉她「云泽不会有事」。 他多么想告诉母亲「云泽没有事」,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地跪在母亲面前,重重地磕头,用力地磕头。 母亲的身子如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地滑倒,瘫坐到地上。 他把云泽最后残留的一截头骨放在了母亲面前。 母亲捧起头骨,把头骨搂在怀里,不哭也不动,只是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嘴唇一翕一合,听仔细了,母亲竟然哼唱着摇篮曲,「小兔子跳,小马儿跑,娘的小宝不疼……」 他记得云泽幼时十分怕疼,不管是磕了还是碰了都要哇哇大哭,母亲总是抱着他,轻声哼唱着这首摇篮曲,可是那么怕疼的云泽却被活活烧死了。 青阳的眼神越来越冷,唇角越抿越硬。 轩辕族全军覆没,一个王子战死的消息传到高辛,整个高辛的朝堂都乱了。 有的官员主张立即派兵支援轩辕族,否则神农打败了轩辕的话,下一个进攻目标就是高辛;有的官员反对,说轩辕只是吃了一次败仗,高辛应该再观望观望;还有的官员建议应该给神农送去美女重礼,向神农示好,最好能和神农联姻。 阿珩正在城外教导妇女纺纱,听到这个消息,立即赶回五神山。 不敢去打扰百官朝会,只能在外面守候。 三身、季釐两个王子主张帮轩辕,共同抵御神农;宴龙、中容、黑齿等十几个王子主张不帮,各持己见,吵得不可开交。 高辛王让他们都安静,问少昊,「你怎么看?」 宴龙和中容都冷笑,少昊是轩辕的女婿,答案还用问? 少昊简单地答道:「儿臣的想法是按兵不动。」 高辛王道:「那就这样了,我也累了,散朝吧!」 听到少昊反对出兵,半夏拿眼偷瞅阿珩,阿珩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是安静地站在僻静处。 少昊和季釐一起走出大殿,走着走着却停住了步子,让季釐先离开。 他穿过重重廊柱,走到阿珩面前,主动牵起阿珩的手,「我们走走再回宫。」 半夏和侍女们知趣地落在了后面。 少昊问:「你听到我说的话了?」 「嗯。」 「生气了吗?」 阿珩说:「本来我听到什么全军覆没,很害怕,一路跑了过来,可听到你说的话后反倒安心了。你肯定是认为轩辕并没有伤到元气,才如此笃定地不出兵,若轩辕真形势危急,你早急了。」 少昊轻声笑,笑声荡漾在风中,透着愉悦,「这仗只怕一时半会儿打不下去,高辛的确不必着急。」 少昊说到这里就不再说,看着阿珩,好似有意在考她。 阿珩不甘示弱,仔细想了一会儿后说道:「榆襄本身并不想打仗,派炎灷出战只是无奈之举。炎灷也不是真想打,只是为了争取军心和拉拢诸侯,现在他已经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杀了轩辕族的一个王子,可谓功劳十分大,再打下去,就要深入轩辕腹地,将是苦战,炎灷绝不想消耗自己的兵力,所以他肯定不会带兵深入,若有官员鼓动着继续作战,炎灷就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站在榆襄一边。」 少昊点头,「不愧是青阳的妹妹,进步很快,要不了多久,你已经可以上战场领兵作战了。」 阿珩对少昊作揖,「那是因为我有名师,你每日里都和我谈论这些事情,只要不是块朽木,总该进步,不过……」 「不过什么?」 「我和三哥很少接触,几乎没什么印象,说实话,听到他死的消息,吃惊多于难过,可他是我父王最宠爱的女子生的孩子,我父王只怕现在很伤心,炎灷不会再打轩辕,我父王却不见得会放过他。」 少昊说道:「我父王才情品貌都是顶尖,就是耳根子软,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提防我们这些儿子,可若我们哪一个真被杀了,他肯定立即发兵,不惜一切也要为我们报仇,但是你父王不同,他只会一时伤心,伤心过后又是一切以大局为重。」 阿珩听到少昊的话,心里发寒。 少昊想起青阳,眼中隐有担忧,「阿珩,你知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 「知道一点,论排行应该是二哥,不过他死得早,所以大家都不提。」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四哥和我说是病死的,因为怕母亲伤心,我从来不敢问,说起来,我连这个哥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 阿珩神色黯然,「说是神族寿命长,可我的九个哥哥,只剩七个了。我们总觉得自己命长,事事都不在乎,反正有的是时间,其实,很多东西的逝去就一剎那,漫长的生命只是让痛苦变得无限长。」 少昊瞟了她一眼,问道:「我酿造的雌雄酒都好了,要不要尝试一下双酒同喝的滋味?」 「好!」 族人全军覆没,一个哥哥阵亡,阿珩心里的压抑的确只有大醉一场才能化解。 少昊对天空发出一声清啸,他的坐骑玄鸟落下,少昊牵着阿珩的手跃到玄鸟背上,后面跟着的侍女侍卫都急了,追着他们跑,「殿下,王子妃,你们去哪里?」 阿珩对少昊厌烦地皱了皱眉头,脸一转却是笑容满面,依在少昊怀里,对着他们娇声说:「我们夫妻要去做夫妻事,你们也要跟着来看吗?」 轩辕的侍女们还好,高辛的侍卫、侍女全都惊骇地停住步子,不敢相信堂堂王子妃竟然口出淫乱之语。 阿珩沖少昊眨眨眼睛,少昊摇头大笑,驾驭着玄鸟迅速飞走了。 一切都如少昊和阿珩的分析,榆襄在大肆犒劳封赏了炎灷之后,对乘胜追击的建议并不热衷,炎灷又藉口士兵水土不服,出现腹泻,拒绝再深入轩辕腹地。 轩辕国内,轩辕王封赏了妖族的应龙,赞许他为轩辕保存了珍贵的人族兵力。 面对轩辕王的厚爱,应龙一遍遍叩谢。 等应龙和其他官员告退后,殿堂内只剩下轩辕王和青阳时,轩辕王对青阳道:「这次你做得很好,若不是你,我不但会错杀一个难得的大将,还会伤到妖族的心。没有粮草,没有兵器,甚至没有土地都可以想办法,但失去的民心却没有办法挽回。你也要记住,这世上最珍贵的是民心,万万不可失去民心。」 青阳恭敬地说:「儿臣谨记父王的教诲。」 轩辕王问:「炎灷的事情,你怎么看?」 青阳道:「炎灷杀了三弟,自然不能轻饶,我愿领军去讨伐他,必提他的头颅来见父王。」 轩辕王摇头,「炎灷不能杀!炎灷的母亲、祖母都出身尊贵,在神农国中势力根深蒂固,如果我们杀了炎灷,就等于逼这几大部族和我们死战。神农的人口是我们的三倍,我们再骁勇,也抵挡不住一个要和我们决一死战的神农国。」 青阳思索了一会儿,道:「儿臣愚钝,没明白父王的意思,还请父王明示。」 轩辕王说:「我们最好的做法不是杀了炎灷,而是让炎灷归顺我们,把他的势力收归到我们旗下。」 「怎么可能?炎灷是血脉纯正的神农族!」 轩辕王眉毛一扬,目光锐利,质问道:「怎么不可能?当年神农的先祖不就是盘古的下属吗?」 青阳忙道:「父王说得有道理。炎灷贪慾重,自认为神力是神农族最高,不甘心屈居无能的榆襄之下,只要许以重利,他必定动心。」 轩辕王笑点点头,「不过他是头野狗,先要用锤头把它的锐气砸去,令他畏惧,再用肥美的兔子诱它入圈,慢慢把它驯化成家狗。」 「儿子明白了。」 「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去办,我知道神农国内有你的探子,让他们说说话,让榆襄和所有官员都知道炎灷迟早要反,等炎灷意识到整个朝堂都认为他要反时,那他不反也得反了。」 青阳跪下磕头,「是。」轩辕王既是在安排任务,也是在告诉他,你做什么我都知道。 轩辕王低头翻看文书,「你下去吧。」 青阳站了起来,「三弟刚过世,仲意的婚事是否要推后?」 轩辕王想了想,道:「不用了,又不是长辈过世,没什么服丧的规矩,何况仲意的婚事是明年春天,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如期举行吧!轩辕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仲意娶了若水未来的女族长,将来徵召若水族上战场也会容易很多。」 轩辕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思有些怔怔,一会儿后又说:「婚事虽然有你娘操办,但你娘这些年精神不济,你多帮着点,一定要盛大隆重,把四方的宾客都请到,让若水族明白,我们非常尊重他们。若水族骁勇善战,却心思单纯,我们越尊重他们,他们才会对我们越忠心。」 青阳年少时,轩辕王还没有建立轩辕国,缬祖也不是王后,没有什么母后的称谓,轩辕王不知不觉中用了旧日称唿,殷殷叮嘱,青阳忽然间听到,几分心酸,低着头,真心实意地一一答应。等轩辕王全部吩咐完后,青阳告退。 朱萸看到青阳出来,快步迎上去。 朱萸跟在青阳身后一边走路,一边说:「应龙这浑蛋太不像话了,今日我碰到他,给他打招唿,恭贺他高昇,他一脸冷冰冰,一点不领情,也不想想如果没有殿下,他早死了!」 青阳盯了朱萸一眼,讥讽道:「你跟在我身边已经一千多年,修炼成人形也好几百年了,怎么还像块没心没肺的木头?」 朱萸满脸不服,不敢反驳,心里却嘟囔,我本来就是块没心没肺的木头啊! 青阳耐着性子解释,「我救他是因为他的品德和智谋,想给他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如果他过来亲近我们,反倒是辜负了我,也让我后悔救了他。」 「什么意思?」朱萸还是不懂。 青阳几乎无奈,一脸寒气地说:「他若和我走得太近,父王在用他时,势必会有顾虑,那不就是辜负了我救他的心意?」 「哦!原来这样啊,看来我错怪了他!我就说嘛,我们妖族可是最懂知恩图报的。」 青阳看着这块木头,无奈地摇摇头,边走边吩咐:「若水族崇拜若木,但若木离了若水就很难活,你想办法把若木在轩辕山养活,等仲意迎娶浊山昌僕时,我要若木花夹道而开。」 朱萸笑嘻嘻地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找若木的老祖宗求求情,他欠我一点东西,让他的子孙们开一次花应该没问题。」 「还有,让朝云峰顶的桑葚提早成熟。」 「知道了,仲意和阿珩都喜欢吃冰葚子,等他们回来时,你就去下场雪,正好可以採摘新鲜的冰葚子,比冰窖里藏的好吃很多。」 青阳冷冷盯了朱萸一眼,朱萸吓得立即低头,心内直嘀咕,人家笨了要盯,人家聪明了也要盯,什么嘛! 第一部 第十五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15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十来个妇人围在一个大扁箩前,扁箩中有十几堆颜色各异的蚕种,阿珩一个个拿起来细讲。 「大荒内最常见的蚕种有桑蚕、柞蚕、蓖麻蚕、木薯蚕、马桑蚕、樟蚕、栗蚕、樗蚕、乌桕蚕、柳蚕、琥珀蚕……大部分顾名思义就可以明白这些蚕主要吃什么。不同的蚕种用途各有不同,比如蓖麻蚕茧不能缫丝,却能做绢纺,而这个金黄色的蚕种是琥珀蚕,以楠木叶为食,丝质坚韧带琥珀光泽,只是产量低,用来制作上等衣料……」 妇人们拿着蚕种一边仔细辨认,一边低声讨论。 阿珩走到一旁的竹蓆上盘腿坐下,筛选着村人们收集来的野蚕种,因为耗神耗力,天气又热,不一会儿已经是一额头的汗。她随意擦了下额头的汗,正想找水喝,一碗水递到了眼前。 她以为是哪个妇人,随手取过水碗,一口气喝光,笑道:「谢谢。」 侧身递迴水碗,却看见是少昊。 他半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筛选蚕种,而院子里的人不知何时早走空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阿珩十分意外。 「今日朝中没什么事,我去外面的村子里走了走,听说家家户户都可以免费来领蚕种,正好顺路,就来看看你,看到你正在给村妇授课,听着很有意思,我就站在外面一块儿听了一堂课,真没想到小小的蚕都有这么多学问。」 阿珩一笑,低头继续干活。 少昊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你忘记父王和王后赏赐的东西了?一些有特殊标志的王族用品,我命半夏都收好了,别的东西扔在库房里也是落灰,不如拿出来僱人收集野蚕,培育蚕种。」 「难怪十里八村的人都在称赞父王,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用的是父王赏赐的东西,当然是父王的恩泽了。」 少昊低声说:「谢谢你。」 阿珩看少昊神色消沉,似乎刚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他不想说,阿珩也不方便主动问,指指面前的蚕种,「帮我筛选蚕种,你用灵力探视,如果蚕卵健康强壮就留下,如果不好,就不能养,只能放回野外。」 少昊盘膝坐到阿珩身旁,开始干活。他灵力高强,蚕种从他手里经过,自动分成了两拨,做起来丝毫不费力,阿珩索性偷懒停了下来,一边纳凉,一边只看着他挑选。 少昊问:「仲意的婚期定在明年春天,青阳已经派了使者来,向父王请求明年接你回轩辕,参加仲意的婚礼。」 阿珩大喜,「父王怎么说?」 「父王答应了,命我陪你一块儿过去,拜见岳父岳母。」 阿珩想到四哥的婚事,想到可以回家,心情十分愉悦,眯着眼睛看着树顶灿烂的太阳。 他们俩不说话了,外面乡村里的声音开始分明。耕牛犁地的声音,顽童追逐的声音……阿珩想起了百黎,马上就是百黎山中桃花盛开的日子了,米朵和金丹是不是已经儿女成群?是不是仍会在一个夕阳洒满江面的傍晚,高唱着山歌,倾诉着对彼此的情意? 少昊问:「在想什么?」 阿珩轻声说:「如果永远不要有战争,可以永远这么安宁就好了。」 少昊柔声说:「会的,一定会的。」 阿珩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神农国最近怎么样了?」其实她是想知道赤宸最近怎么样。自从嫁到高辛,身边不是被高辛王的探子包围,就是被轩辕王派来的侍女包围,阿珩几乎与世隔绝,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 「很有意思。」 「嗯?」 「赤宸利用炎灷去攻打潼耳关的时机,建立了一支军队,刚开始只有几十人,还都是百黎族的男儿,赤宸贴榜在整个神农徵召勇士,不论出生贵贱,门第高低,短短几月后就变成了五百人,炎灷在潼耳关坐不住了,可榆襄命他守关,明里是在嘉奖他,维护他的战功,实际是阻止他回去阻碍赤宸的事,炎灷现在有苦说不出。」 阿珩不禁笑道:「等于是把炎灷变相发配边疆了,这么阴的招数可不像是榆襄的主意,肯定是赤宸的意思。」 少昊却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大半晌后,低声说:「刚才在大殿上我被父王训斥了。」 「为什么?」 「说起来十分复杂,一言难尽。」 「你可以慢慢说,我有很多时间。」 「神农和高辛作为上古神族,几万年下来,门第森严,为了维护本族的利益,甚至禁止不同门第的人通婚。前代神农王想娶出身低微的王后都十分困难,后来假托王后是赤水氏的旁支才勉强完婚,因为神农王吃过这个苦,所以他在位期间,一直在努力打破门第限制,可几万年的积习,若真想改革必定是一条血腥之路,神农王本性仁厚,没有那么大的狠心,所以他再努力,也只是改了一点表象,无法撼动根本。但赤宸和他截然不同,赤宸为了达成目的,会不惜血流遍野,神农在他手里一定会改天换地。轩辕就不用提了,本就和我们截然不同。」 「是的,轩辕和你们截然不同。」阿珩的语气中透着骄傲,「我发现高辛的仕女们品评一个男子时,不是谈论他的品德才华,而是先谈他的门第和血统,似乎只有出生在一个好的门第,拥有高贵的血统,才值得嫁,这些看似是闺阁闲话,却反映了很多问题。我们轩辕虽然也不可避免受到你们这些大神族的影响,可我的父王说过,神、人、妖只是上天给的种族不同,没有什么荒唐的高贵和低贱的区别,都平等。不管他是人是妖,他的尊卑贵贱只由他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在轩辕,不管你是神族,人族,还是妖族,不管你生在大家族,还是出生寒微,只要你有才华,就会受到大家的尊敬。」 少昊说:「到现在为止,高辛依旧意识不到自己的弊端,还沉浸在上古神族的自满中,就连父王都没有察觉到神农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他们都只把赤宸和炎灷的争斗看成了简单的权力之争。我今日在朝堂上说赤宸和炎灷的争斗其实是两个阶层的斗争,试探性地提了一下改革,父王就很不高兴,说礼仪尊卑是立国之本,我却妄谈改变。」 这些事情,阿珩也帮不上忙,只能宽解道:「慢慢来吧,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 少昊嘆了口气:「希望能让父王慢慢明白吧!如果高辛再这样墨守成规下去,迟早要亡国。有时候我真有点羡慕赤宸,无所顾忌,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珩凝望着远处,默不作声。 少昊筛选完蚕种,对阿珩行礼,「王子妃娘娘,我的活已经干完,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阿珩笑道:「好。」 阿珩和少昊同乘玄鸟回去,阿珩想到四哥的婚事将近,盘算着应该给未来的嫂子准备个见面礼。 少昊看她一直不说话,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该给嫂嫂送个什么礼。」 「你可打听了她的喜好?」 「不知道,四哥那性子呀!问十句,他回答半句,我在他耳边唠叨了一天,只打听出嫂子是当地大姓浊山氏。」 「神农的百黎、轩辕的若水,都是民风质朴彪悍的地方,只敬骁勇的英雄,你这个嫂子可不仅仅是出自大姓浊山氏,她是若水未来的女族长。」 「啊?我四哥要娶若水的女族长?」阿珩眼睛瞪得老大,「我一直以为四哥会娶一个温婉柔丽的女子,没想到他竟然喜欢上了个女中豪杰!」 「你想送什么礼给女英雄?」少昊笑。 阿珩想了一瞬,眼睛一亮,歪着脑袋看着少昊,笑得贼兮兮,「自古英雄爱名器!最好的礼就要麻烦名闻天下的打铁匠少昊了,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听说他从不打造兵器。」 「他倒也不是不肯,不过……」 阿珩紧张地问:「不过什么?」 少昊仰头看天,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过,当年白拿了你的雌酒方,这个就算是回礼吧!只是时间有点紧,一年时间只能打造一把贴身的匕首。」 阿珩松了口气,激动得直摇少昊的胳膊,「谢谢,谢谢,谢谢……」 比自己收了少昊的好处还高兴。 少昊笑,「你们兄妹可真像,都是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东西蒐罗给对方。」 阿珩倒不否认,笑眯眯地点头,「四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青阳呢?」 阿珩笑容一黯,低声道:「大哥和父王很像,都是以大局为重。」 少昊想说什么,却又只是苦笑了下,什么都没说。 夜晚,阿珩坐在榻上,膝上放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衣袍。 她的手从衣袍上轻轻抚过,当日神农山上,赤宸让她许诺年年四月初八,相会于桃花树下,她告诉赤宸,只要你每年都穿着我的袍子,我就年年来见你。言下之意,已是暗许了一生,赤宸听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所以狂喜。 和少昊成婚以来,她身边一直有侍女监视,而赤宸那边,估计也是危机重重,她根本不敢给赤宸任何消息,否则万一被发现,不仅会牵累母亲和四哥,还有可能把赤宸陷于绝境。 如今大概因为和少昊成婚日久,传回去的消息都很让轩辕王满意,轩辕王对她渐渐放心,侍女们也习惯了她走来走去地忙碌,没有以前那么警惕。 明日要去人族的村寨看蚕,应该能找到机会让阿獙把衣袍偷偷带出高辛,送到赤宸手里,赤宸看到衣袍就该明白她想说的话。即使一再小心后,仍不幸被不怀好意者撞破,他们看到的也只是一件衣袍。 过了两日,阿珩向高辛王上书要去高辛的最北边教授养蚕,因为路途遥远,不能当日赶回五神山。 这段日子以来,轩辕妭在民间的所作所为,高辛王一直看在眼里,百姓对他的赞誉也自然全部听到,比起深沉精明的少昊来,他更喜欢这个会养花弄草、会谈品书画的儿媳,所以很爽快地准了轩辕妭所求。 身边的高辛族侍卫和侍女已经跟着轩辕妭出出进进了无数个村落,从没有出过任何纰漏,只看到王子妃真心为高辛百姓忙碌,警戒心自然而然也就降低了。 傍晚,阿珩做了一个傀儡代替自己,早早安歇了。她自己却和阿獙偷偷赶去了百黎,这边的村落距离神农国很近,月亮才上树梢头,他们就到了百黎。 山坡上的桃花开得缤纷绚烂,山谷中的篝火明亮耀眼。少男少女们簇拥在桃树下、篝火旁,唱着动人的情歌。 阿珩站在桃花树下,静静等候。 等到月过中天,赤宸依旧没有来。 阿珩抱着阿獙,低声问:「阿獙,你真的把衣袍带给他了吗?」 「啊呜……」阿獙用力点点头,也着急地张望着。 阿珩摸摸他的头,安慰阿獙,「别着急,他会来的。」可实际上她心里七上八下,比谁都着急。 阿珩靠着阿獙,一边静听着山歌,一边等着赤宸。 篝火渐渐熄灭了,山歌渐渐消逝了,山谷中千树桃花灼灼盛开,寂寂绚烂。 赤宸一直没来。 阿珩抱着阿獙,心中无限难过。高辛宫廷规矩森严,为了筹划这次见面,她大半年前就开始准备,藉口向民妇传授养蚕,让高辛王同意她外出,又小心翼翼、恪守本分,换取了高辛王的信任,大半年的辛苦才换得一夜的自由,可赤宸竟然再次失约。 她本来准备了满腹的话想告诉他,她的无奈,还有她的生气,生气于他去年的失约,生气于他竟然这么不相信她,可是所有的甜蜜打算全部落空,满腹的话无处可倾吐。 又是悲伤,又是愤怒,泪水不禁潸然而落。 烈阳突然兴奋地尖叫,阿獙也一边兴奋地叫,一边欢喜地跳来跳去。阿珩仰头望去,云霄中一抹红色的影子正在迅疾飘来。她破涕为笑,紧张又欢喜地擦去眼泪,整理着自己的发髻、衣衫,担心地问阿獙:「这样可以吗?乱不乱?」 大鹏鸟犹如流星,划破天空,直直下降,阿珩紧张地静静站着,阿獙兴奋地扑过去,想和以往一样扑到赤宸身上,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困惑地看着大鹏鸟。 大鹏鸟背上空无一人,它绕着桃花树盘旋了一圈,把叼着的红色衣袍丢下,竟然一振翅,又没入云霄,迅速远去。 「呜呜……」阿獙低声哀鸣,困惑地绕着袍子转来转去。 阿珩脸色发白,她许诺只要他年年穿着红袍,她就年年来见他,她特意把红袍送回给他,他却让大鹏把红袍扔到桃花树下,表明他不会再穿。 阿珩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捡起衣袍,失魂落魄地抱着红袍,怔怔发呆。 桃花簌簌而落,渐渐地,阿珩的肩上、头上都是落花。 烈阳嘎嘎尖叫,阿珩回过神来,看到他和阿獙担忧的样子,阿珩悲怒交加,用力把红袍扔到地上,你不稀罕,我也不稀罕! 可是付出了的感情却不是想扔就能扔,她即使恨他怨他,他依旧在她心里。 她仰头看着一树繁花,你们年年岁岁花依旧,可会嘲笑我们这些善变的心?说着什么山盟海誓,转眼就抛到脑后。 阿珩一掌怒拍到树上,满树繁花犹如急雨一般哗哗而落,她的指头摸过树干,依旧能摸到去年写下的无数个「赤宸」。他若看到这些岂能不明白她的心意,可他压根儿连来都不屑来! 阿珩拔下玉簪,在几百个赤宸旁怒问,「既不守诺,何必许诺?」 字未完,簪已断。阿珩坐到阿獙背上,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是拍了拍阿獙。 阿獙十分善解人意,沉默地赶回高辛。 此时,赤宸站在一座距离百黎不远的陡峭悬崖上,身体与悬崖连成一线,似乎风一吹就会掉下去。他身上只穿着中衣,没有披外袍,显然是脱下不久。 在他脚下,是一个山涧,怪石嶙峋,草木葱茏,有一条溪水潺潺流淌,随着两侧山势的忽窄忽宽,溪水一处流得湍急,一处流得缓慢,最后汇聚成一方清潭。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山涧两边的崖壁上全是灼灼盛开的桃花,溶溶月色下,似胭霞、似彩锦,美得如梦如幻,风过处,桃花簌簌而落,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犹如雪落山谷。 赤宸默默凝视着脚下的景緻,良久都一动不动。 忽而,他如梦初醒,回头望向百黎,她来了吗?她真的在等他吗? 她既然与少昊那么恩爱,又何苦再来赴什么桃花之约? 赤宸挣扎犹豫了一会儿,扬声叫:「逍遥。」 大鹏落下,他飞跃到鹏鸟背上,急速飞往百黎。 跳花坡上月影寂寂,清风冷冷,桃花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件扔在地上的血红衣袍,已被落花覆了厚厚一层,显然在地上时间已久,看来袍子自被逍遥扔下,就没有被动过。 赤宸捡起衣袍,对着满树繁花冷笑,几次抬手想扔,却终是没扔。 一瞬后,他仰天长啸,跃上大鹏,决然而去。 第二年的四月,当鲜花开遍山野时,阿珩和少昊前往轩辕,参加仲意的婚礼。 在她成婚之前,阿珩对轩辕族的感觉很淡,在她成婚之后,不管走到哪里,大家看到她时,首先看到的是轩辕族,有神族因为她的姓氏而蔑视她,也有妖族因为她的姓氏而尊敬她,她这才真正开始理解姓氏所代表的意义。 她回过无数次家,可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因为回家而激动喜悦。 等看到阿獙进入轩辕的国界,她立即大叫起来,「回家了!」 因为她的喜悦,阿獙和烈阳都分外高兴,阿獙边飞边鸣唱,它的叫声愉人心脾,连少昊的坐骑玄鸟都发出欢快的鸣叫。 少昊落后了几丈,默默地看着欢唿雀跃的阿珩。她自从嫁到高辛国,总是小心翼翼,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恪守高辛的礼仪,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手舞足蹈地放肆。 阿獙越飞越快,一路冲到轩辕山,比他们预定的时间早到了半日。 阿珩本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没想到青阳似乎早感知他们的到来,已经在殿前相候。倒是殿前扫地的侍女大吃一惊,立即往殿内奔跑,「王姬回来了!王姬回来了!」 少昊下了玄鸟,打趣青阳:「几十年不见,青阳小弟风采依旧。」 青阳淡淡一笑,「这里是轩辕山,你是上门的女婿,应该换个称唿,称我一声大哥。」 少昊瞟了眼阿珩,笑道:「等你什么时候打赢我再说吧!」 青阳道:「择日不如撞日。」指着桑林内,做了邀请的姿势。 「好!」少昊没有拒绝,跟着青阳走进桑林。 朱萸急得边追边嚷,「两位公子,都打了上千年了,也不用每次一见面就要分胜负吧!」 少昊回头看了朱萸一眼,「你老说这块木头没心没肺,我看她倒不错。」 青阳含着一丝笑意,「太笨了,调教了几百年,还是笨得让我惊嘆。」 朱萸敢怒不敢言,握着拳头,小小声地说:「我能听到,我能听到……」 青阳和少昊两个说着话,已经布好了禁制。青阳手掌变得雪白,身周结出一朵又一朵的冰牡丹,桑林内的气温急速降低。少昊微笑而立,衣袍无风自动,身周有水从地上涌出,溅起一朵朵水花,如一株株盛开的兰花。 朱萸无奈,向阿珩求助,「王姬,你快说句话。」 阿珩已经看到母亲和四哥,对朱萸吐吐舌头,表示爱莫能助,朝母亲跑去,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娘!」 缬祖笑着抱住她,阿珩靠在母亲怀里,上下打量仲意,「四哥的样子很像新郎官,恭喜四哥。」 仲意脸飞红,阿珩笑着刚想说话,缬祖拍了一下她的背道:「今日是仲意的好日子,别欺负你哥哥。」 「娘偏心,四哥已经有了嫂嫂疼,娘也开始偏心!」阿珩撒娇。 仲意瞪她,「难道少昊就不疼你了?我们可都听闻了不少你们的事情。」 阿珩脸俯在母亲肩头,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声音却是带笑的,「娘,娘,四哥欺负我,你快帮帮我!」 突然间,鹅毛般的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仲意惊讶地抬头。 阿珩指指桑林内,「大哥和少昊在打架,希望他们不要伤得太重。」 缬祖笑着接了几片雪花,对身后的侍女吩咐:「这雪倒下得正好,过一会儿去採摘些冰葚子。」 朱萸小声嘀咕,「真不知道是为了想赢少昊,还是为了找个理由光明正大地下场雪。」 少昊和青阳从桑林内走了出来,少昊脸色发白,青阳嘴角带着一点血痕,显然两个伤得都不轻。 朱萸着急地从怀里拿出丹药递给青阳,青阳摆了下手,冷冷地说:「你的续命丹药对我没什么用,自己留着吧!」 仲意道:「看样子还是少昊哥哥……少昊妹夫胜了!」仲意难得促狭一回,佔了少昊的便宜,话没说完就大笑起来。 少昊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快走几步,在缬祖面前跪下,行跪拜大礼,改称母后。 缬祖受了他三拜后,示意仲意扶他起来。 仲意对少昊说:「我小时候第一次叫你少昊哥哥时,就盼着你真是我的哥哥,没想到如今我们真是一家子了!」 少昊微笑如常,眼神却有些恍惚。 缬祖一手牵着阿珩,一手牵着仲意,向殿内走去,青阳和少昊并肩而行,跟在他们身后。 阿珩和仲意还是老样子,边走边说,边说边笑,聒噪得不行。 仲意斗嘴斗不过阿珩时,还要回头叫少昊,让少昊评理。 少昊只是笑,从不搭腔,微笑却慢慢地从嘴角散入了眼睛。高辛宫廷礼仪森严,他没有母亲,也没有同胞兄弟,在他的记忆中,他自小就要处处留意言行、时时提防陷害,他从来没有做过母亲的儿子,也从来没有做过弟妹们的兄长,他以为王族就该是他们那个样子,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兄弟姊妹可以谈笑无忌、和乐融融。 正午时分,侍者来报送亲队伍已经接近轩辕山,仲意立即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一边戴帽子穿衣袍,一边不停地问少昊,「你当日迎娶阿珩时说了什么?」不等少昊回答,他又说:「你们当时一切顺利,如果有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办?」 阿珩和少昊对视一眼,少昊微笑着没有说话,阿珩笑道:「四哥,放心吧,你不会处理,嫂子也会处理!」 仲意瞪了阿珩一眼,朝天喃喃祝祷,「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可又迟迟不动,看着青阳,「大哥,你会陪我一起下去的吧?」表情可怜兮兮,就好似小时候,一有了什么麻烦事情,就去找大哥帮忙。 青阳实在受不了,直接把仲意推上了云辇,没好气地说:「你是去娶亲,不是去打架!我去干什么?快点去迎接新娘子。」 仲意犹抓着青阳的袖子,紧张地说:「大哥,你等等,我还想问你……」 「问什么问?我又没娶过亲!」青阳用力拽出袖子,一掌扫到驾车的鸾鸟背上,鸾鸟尖叫着往山下冲。 云辇上下颠簸,消失在云海间,仲意的叫声还不断传来,「大哥,大哥……」 青阳不耐烦地皱眉。 阿珩笑得前仰后合,对少昊说:「在四哥眼中,大哥无所不能,无所不会,不管什么事都要找大哥。」 少昊微笑不语。他名义上有二十多个弟弟,可从没有一个弟弟把他看作大哥,他只是一块挡在他们通往王位之路上的绊脚石。青阳看似不耐烦,可其实,他心里很高兴。他们两个都明白,在他们的位置上,他们不敢相信别人,更没有人敢相信他们,能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赖都可遇不可求。 等仲意的迎亲车队飞远了,青阳、少昊和阿珩才登上车辇,慢慢下山。 阿珩注意到道路两侧全是树干赤红,叶子青碧的高大乔木,「这是什么树?」 朱萸得意地笑道:「大荒除了汤谷扶桑外,还有三大神木——若木、寻木、建木,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若木。若木离开若水从不开花,我却能让它们今日开花。」 随着他们的车辇过处,从山顶到山脚,道路两侧的若木都开出了最盛大的花朵,每个花朵大如碗口,颜色赤红,映照得整个天地都红光潋滟。 阿珩被满眼的红色照得失了神,在一片耀眼的赤红花海下,看到了一个更夺目的红色身影。 赤宸身形伟岸,一身红衣如血,令高大的若木都黯然失色。他凝视着阿珩,神情冷漠疏远,眼神却赤热滚烫,丝丝缕缕都是痛苦的渴望。阿珩呆呆地看着他,心内有一波又一波的牵痛。 车辇停下,青阳和少昊走到赤宸面前,向赤宸道谢,感谢他们远道而来参加婚礼。阿珩惊觉原来这不是幻象,赤宸是真正地就站在若木树下。 阿珩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赤宸,心神慌乱,视线压根儿不敢往赤宸的方向看,也压根儿不敢走过去,只能装作被若木花吸引,仔细看着若木花。 青阳叫阿珩过去,阿珩知道躲不过,定了定神,才微笑着走到他们面前。 云桑在大家面前,不想显出与阿珩的亲厚,格外冷淡地与阿珩寒暄了几句,完全是王族见王族的礼节。阿珩知道云桑心思重,如今也渐渐明白了王族和王族之间很复杂,就如大哥和少昊,在众人面前也是格外疏远,所以也是绷着一个客气虚伪的笑。 反倒是陌生的珞迦看到阿珩,一改平时接人待物的含蓄温和,态度异样亲切,带着沐槿过来向阿珩行礼,口称「王子妃」,赤宸却是作了个揖,淡淡问道:「王姬近来可好?」 沐槿还以为赤宸是不懂礼节的口误,小声提醒,「女子婚后,就要依照夫家称唿,应该叫王子妃。」 青阳和少昊都好似没听见,阿珩心里一震,有忧虑,可更有浓浓的喜悦,连对赤宸的恨怨都消了一半,对赤宸回道:「一切安好。」 赤宸笑问:「不知道王姬和少昊恩爱欢好时,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旧日情郎呢?」 大家皆悚然变色,正在这时,若水的送亲队伍到了,喜乐蓦然大声响奏,才把赤宸这句话盖了过去。 两个侍女掀开车帘,一个朱红衣服的女子端坐在车内,女子面容清秀,眉目磊落,喜服收腰窄袖,犹如骑射时的装扮,衬得人英姿飒爽。 喜娘把仲意手里握着的红绸的末端放到新娘子手里,示意新娘子跟着仲意走。只要下了送亲车,随着仲意登上鸾车,就表示她成了轩辕家的媳妇。 不想新娘子虽握住了红绸,却没有下车,反倒站在车椽上,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众人。大家被她的气势所慑,都停止了交谈和说笑。 仲意因为紧张,还没有察觉,只是紧紧地捏着红绸,埋头走着,手中的红绸突然绷紧,他差点摔了一跤。 仲意紧张地回头,才发现新娘子高高站在车上,一身红裙,艳光逼人。 浊山昌僕抬抬手,她身后的送亲队立即停止了奏乐,一群虎豹一般的小伙子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地站得笔直。 轩辕的迎亲队看到对方的样子,也慢慢地停止了奏乐,原本的欢天喜地消失,变成了一片奇异的宁静肃穆。 浊山昌僕朗声说:「我是若水族的浊山昌僕,今日要嫁的是轩辕族的轩辕仲意,谢谢各位远道而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就请各位为我们做个见证。」 四方来宾全都看着浊山昌僕,猜不透她想干什么。 昌僕看着仲意,「我们若水儿女一生一世只择偶一次,我是真心愿意一生一世跟随你,与你白头偕老,你可愿意一生一世只有我一个妻?」 这是要仲意当着天下的面发誓再不纳妃,青阳立即变色,想走上前说话,阿珩抓住他的胳膊,眼中有恳求,「大哥!」 青阳狠心甩脱了阿珩的手,走到昌僕面前刚要发话,回过神的仲意迅速开口,「我愿意!」没有丝毫犹豫,他似乎还怕众人没有听清,更大声地说:「我愿意!」 四周发出低低的惊唿声,青阳气得脸色发青,瞪着仲意,眼神却很是复杂。 昌僕又问道:「我将来会是若水的族长,我的族人会为了我死战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我也会为了保护他们死战到只剩下最后一滴血,你若娶了我,就要和我一起守护若水的若木年年都开花,你愿意吗?」 仲意微笑着,非常平静地说:「我只知道从今而后我是你的夫君,我会用生命保护你。」 昌僕粲然而笑,因为幸福,所以美丽,容色比漫天璀璨的若木花更动人。她握紧了红绸,跳下车舆,飞跃到仲意面前,笑对她的族人宣佈,「从今而后,昌僕与仲意祸福与共,生死相依。」 她身后的若水儿女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唿声。轩辕族这边却尴尬地沉默着,大家都看青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阿珩笑着欢唿,朱萸偷偷瞟了眼脸色铁青的青阳,用力鼓掌,一边鼓掌一边随着阿珩欢唿,轩辕族看到王姬如此,才没有顾忌地欢笑道贺起来。 若水的男儿吹起芦笙,女儿摇着若木花铃,一边歌唱,一边跳舞,又抬出大缸大缸的美酒,给所有宾客都倒了一大碗。大家被若水儿女赤诚的欢乐感染,原定的礼仪全乱了,只知道随着他们一起庆祝。 仲意牵着昌僕走到青阳和阿珩面前,介绍道:「这是我大哥,这是我小妹,这位是小妹夫少昊。」 昌僕刚才当着整个大荒来宾的面,英姿飒爽、言谈爽利,此时却面色含羞,紧张地给青阳见礼,似乎生怕青阳嫌弃她。 阿珩是真心对这个嫂子喜欢得不得了,迫不及待地拿出准备的礼物,双手捧给昌僕,「嫂子,这是我和少昊为你打造的一把匕首。」 阿珩绘制的图样,少昊用寒山之铁、汤谷之水、太阳之火,整整花费了一年时间打造出这把贴身匕首。 「高辛少昊的兵器?」简直是所有武者梦寐以求的礼物,昌僕眼中满是惊讶欢喜,取过细看。把柄和剑鞘用扶桑木做成,雕刻着若木花的纹饰,她缓缓抽出匕首,剑身若一泓秋水,光可鑑人。昌僕爱不释手,忙对阿珩和少昊道谢。 昌僕把手腕上带着的若木镯子褪下,戴到阿珩手腕上,「这是很普通的木头镯子,不过有我们若水儿女的承诺在上面,不管你什么时候有危难,我们若水儿女都会带着弓箭挡在你身前。」 阿珩姗姗行礼,「谢谢嫂子。」 仲意凝视着妻子,眼中有无尽的欢喜和幸福,昌僕脸红了,低着头谁都不敢看。 青阳看到这里,无声地嘆了口气,对仲意无奈地说:「既然礼仪全乱了,你们就直接上山吧,父王和母后还在朝云殿等着你们磕头。」 朱萸忙去叫了玉辇过来。 阿珩把他们送到车边,直到他们的车舆消失在云霄里,她仍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发呆。 耳旁突然响起赤宸的声音,「你可真懂得他们那般的感情?既然说新欢是珍珠,为什么又惦记着鱼目的旧爱,让阿獙把衣袍送来?」 阿珩心惊肉跳,先侧身移开几步,才能平静地回头,「听不懂大将军在说什么,我和少昊情投意合,美满幸福。」 赤宸眼中又是恨又是无奈,「真不知道我看上你什么?你水性杨花、胆小懦弱、自私狠心,可我竟然还是忘不掉你。」 青阳和少昊都看着他们,阿珩脸色一沉,「也许以前我有什么举动让大将军误会了,现在我已经是高辛的王子妃,还请大将军自重。」厉声说完,她向少昊走去,站到了少昊身边,青阳这才把视线移开。 赤宸纵声大笑,一边笑,一边端起酒碗,咕咚咕咚灌下。 阿珩心内一片苍凉,只知道保持着一个微笑的表情,茫然地凝视着前方。 若水少女提着酒罈过来敬酒,少昊取了一碗酒递给阿珩,「尝尝若水的若酒,味道很特别。」 阿珩微笑着喝下,满嘴的苦涩,「嗯,不错。」 珞迦端着两碗酒过来,阿珩以为他是要给少昊敬酒说事,特意迴避开。不想珞迦追过来,把一碗酒递给她,笑而不语,一直凝视着她,阿珩心中尴尬,只能笑说:「多谢将军。」一仰头,把酒饮尽。 珞迦眼中难掩失望,「你不认识我了吗?」 阿珩愣住,珞迦这些年和赤宸齐名,是神农族最拔尖的后起之秀,她当然早就听说过他,可唯一一次见他就是赤宸和她上神农山找神农王拿解药,珞迦恰好奉命把守神农山,当时她用驻颜花变化了容貌,所以认真说来,她见过珞迦,珞迦却没见过她。可珞迦眼中浓烈的失望让阿珩竟生了几丝感动,正想问他何出此言,有赤鸟飞落在珞迦肩头,将一枚小小的玉简吐在珞迦掌中,珞迦容色一肃,看着阿珩欲言又止,终只是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阿珩愁思满腹,也懒得多想,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把若酒像水一般灌下去。 云桑静静走来,却看朱萸守在阿珩身旁,含笑说了两句客套话,转身要离去,阿珩拉住她,「没事,朱萸是我大哥的侍女,绝对信得过。」又对朱萸半央求,半命令地说:「好姐姐,你帮我们看着点,我想和云桑单独说会儿话。」 青阳离开前,只是叮嘱朱萸盯着阿珩,不许阿珩和赤宸单独相处,却没吩咐不许和云桑相处,所以朱萸应了声「好」,走到一边守着。 云桑坐到阿珩身边,细细看着阿珩,「听说你和少昊十分恩爱美满。」 阿珩苦笑,仰头把一碗酒咕咚咕咚喝下。 云桑心中瞭然,轻轻嘆了口气,「真羡慕昌僕啊!纵情任性地想爱就爱,不喜欢与其他女子分享丈夫,就当众让你哥哥立下誓言。你哥哥也是好样的,明知道你父王会生气,仍旧毫不犹豫地发誓。」 阿珩斜睨着她,「何必羡慕别人?神农王榆襄是你的亲弟弟,可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事情,你若愿意下嫁,诺奈也会毫不犹豫立誓,一生一世与你一个共白头。」 「你这死丫头,说话越来越没遮拦!」云桑脸颊飞起红晕,娇羞中透着无言的甜蜜。 阿珩笑看着云桑,看来上次诺奈的神农山之行没有白跑,他们俩已经冰释前嫌,「你和诺奈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云桑故作听不懂。 「什么时候成婚啊!你是神农长王姬,下嫁给诺奈有点委屈,可这种事情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压根儿不必管人家说什么,只要诺奈自己坚持,少昊肯定也会帮他。」 云桑点点头,「诺奈倒没那些小家子气的心思,他压根儿没拿我当王姬看,只等我同意,他就正式上紫金顶求婚。」 「那为什么……」 「榆襄是个好弟弟,事事为我考虑,正因为他是个好弟弟,我又岂能不为他打算?你也知道榆襄的性子,这个神农王当得十分艰难,炎灷他们都盯着榆襄,赤宸如今羽翼未丰,就我还能弹压住炎灷几分,我若现在成婚,又是嫁给一个外族的将军,对榆襄很不利,所以我和诺奈说,等我两百年。两百年后,赤宸必定能真正掌控神农军队,有他辅佐榆襄,那么我就可以放心出嫁了。」 云桑笑着长舒口气,「我也就可以真正扔下长王姬的身份,从此做一个见识浅薄,心胸狭隘,沉迷于闲情琐事,只为夫婿做羹汤的小女子。」 阿珩喜悦地说:「恭喜姐姐!你为父亲,为妹妹,为弟弟筹划了这么多年,也应该为自己筹划一次了。」 云桑含笑问:「你呢?你从小就不羁倔强,我不相信你会心甘情愿地听凭你父王安排。」 「我也有自己的打算。」阿珩倒满两碗酒,递给云桑一碗,「看到四哥今天有多快乐了吗?小时候,不管什么四哥都一直让着我、护着我,如今我应该让着他、护着他,让他太太平平地和真心喜欢的女子在一起。只要四哥、母亲过得安稳,不管我再委屈也是一种幸福。」 云桑摇头感嘆,「阿珩,你可真是长大了!」可其实,云桑心里真希望阿珩能永远和以前一样。 「干!」阿珩与她碰碗,云桑本不喜喝酒,可今日的酒无论如何也要陪着阿珩喝。 她们两个左一碗、右一碗,没多久云桑就喝得昏迷不醒,阿珩依旧自斟自饮,直到也喝得失去了意识。 第一部 第十六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第16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轩辕山下仍旧喜气洋洋,轩辕山上却情势突然紧张。少昊、青阳、赤宸、珞迦先后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河图洛书在虞渊出现。 传说中,河图洛书是盘古大帝绘制的地图,不仅记载了整个大荒的山川河流,还记载着每个地方的气候变化,如果拥有这张地图,不仅可以瞭解各地的地理,还可以利用气候变化佈阵,是兵家必争之宝。 盘古大帝逝世后,河图洛书也消失不见,传闻盘古大帝把河图洛书藏在一颗玉卵中,交给一只金鸡看守,金鸡化作了一座山峰。 几万年来,无数神族踏遍大荒山峰,寻访着河图洛书,却一无所获,可今日,有神族的探子看到了传说中的金鸡在虞渊附近出没。 不要说少昊、青阳、珞迦悚然动容,就是凡事带着点不在乎的赤宸都准备亲自赶赴虞渊。 阿珩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三妃彤鱼氏所居的指月殿,父王披着件玄色外袍,静坐在窗前,浮云中的月亮半隐半现,像一个玉钩一样勾在窗櫺,就好似是月亮勾开了窗户。 父王望着月亮怔怔出神,好似想起了极久远的事情,依旧英俊的眉目中带着一点点迷惘的温柔。 阿珩从没见过这样的父王,不敢出大气地偷偷看着。 轩辕王对月笑起来,眉目中的温柔却消失了,「酒醒了就过来。」 阿珩忙走过去,跪坐到轩辕王膝旁,「父王怎么还没睡?」 轩辕王笑看着阿珩,「少昊对你好吗?」 阿珩低下头,「很好!」 「我可一直在盼着抱外孙呢!」 阿珩哼哼着说:「女儿知道,不过这事也急不来。」 「你们都是血脉纯正的神族,少昊灵力高强,又和你如此恩爱,按理说……」轩辕王皱了皱眉,「难道别有隐情?趁着在家,在离开前,让医师查看一下身子。」 一股寒气从脚底腾起,吓得阿珩身子发软,一瞬后阿珩才反应过来父王是在怀疑少昊暗中耍了花招,并没有怀疑到她。 轩辕王说:「哦,对了!刚才收到奏报,说河图洛书在虞渊出现了。你也知道你母亲的西陵一族虽未得天下,可地位和神农、高辛一样,都曾是盘古大帝麾下的重臣。你母亲曾和我说过,家族中口耳相传,河图洛书不仅仅是一份地图,还藏着一个堪比盘古噼开天地的大秘密,我想这才是神农和高辛如此劳师动众的原因,我虽不怎么信这种无稽之谈,不过绝不能让河图洛书落到他们二族手中。」 「几万年间都不知道风传了多少次,谁知道这次是真是假?」 「不管真假,我们都必须得到,如果让神农族得到它,轩辕族的覆灭也就近在眼前了。青阳已经带着手下赶去虞渊,可高辛的少昊、宴龙、中容、神农的赤宸、炎灷、洪江、珞迦都纷纷赶往虞渊,我不放心青阳,想让仲意去帮他一把。」 阿珩心内有一丝悲哀,如果真想让四哥去,为什么是把她留在指月殿,还用醒酒石令她醒来? 「我去吧,今夜是四哥的新婚夜,是四哥的第一个新婚夜,也是最后一个。」 轩辕王看着阿珩不说话,阿珩跪下道:「我灵力虽然比不上四哥,不过我和少昊是夫妻,何况这种事情只怕最后是斗智而非斗勇。」 轩辕王点了点头,答应了阿珩的请求,「记住,如果我们得不到,宁可毁掉它,也绝不能让其他神族得到。」 阿珩磕了个头,起身就要走。 「珩儿。」 阿珩回身,轩辕王站起来,双手按在她肩上,「轩辕一族的安危都在你肩上。」 阿珩在父王的威严前,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用力点点头。 轩辕王放开了她,她低着头匆匆出来,一抬头看到彤鱼氏站在不远处,两只眼睛像夜猫子一般,阴森森地瞪着她。 阿珩被吓了一跳,转而想到彤鱼氏失去了儿子,倒能理解几分,过去给她行礼,彤鱼氏不说话,只是咬牙切齿地盯着她,阿珩遍体生寒,忙告辞离去。 幽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别得意,我一定会让西陵缬那个蛇蝎心肠的毒妇尝遍所有的痛苦!」 阿珩怒意盈胸,霍然回头。 彤鱼氏指着她,笑嘻嘻地说:「你大哥害死了挥儿,他早就想烧死挥儿了,他恨挥儿烧死了云……」 夷澎冲过来,摀住母亲的嘴,对阿珩赔笑道:「母亲受刺激过度,常说些疯言疯语,你别往心里去。」 「九哥。」阿珩怒意褪了,亲热地笑着上前,夷澎却拉着母亲后退,眼中隐有戒备。 阿珩停住了步子,心中难受,她和夷澎只差几岁,又是一个师父,小时朝夕相伴,亲密无间,感情深厚,可长大后,不知道为什么竟越来越疏远。 「九哥,我走了。」她勉强地笑了笑,快步离去。 出了指月殿,阿珩命阿獙飞向虞渊。 彤鱼氏的脸在她眼前飘来飘去,三哥真是大哥害死的吗?为什么?因为三哥威胁到了大哥继承王位? 阿珩心头忽然打了个激灵,父王常常宿在指月殿,难道没有听到彤鱼氏的「疯言疯语」?她并不想恶意地去揣度父王,可是父王先用四哥引她主动请缨,彤鱼氏又出现得这么巧,让她不禁会想,这是不是也是父王的一个警告?警告她如果取不到河图洛书,就会让母亲陷入危机? 阿珩只觉得寒意从心里一点点渗出,冷得她整个身子都在打寒战,她弯下身,紧紧地抱住了阿獙。 阿獙有所觉,回过头在她脸上温柔地蹭着,似乎在安慰着她。 虞渊是日落之地,位于大荒尽头、了无人烟的极西边,是上古时代的五大圣地之一,可大荒人压根儿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和日出之地汤谷、万水之眼归墟、玉灵凝聚的玉山、两极合一的南北冥并称为圣地。虞渊拥有吞噬一切的力量,没有任何生物能在虞渊存活,与其说是圣地,不如说是魔域,所以它也真就慢慢地被大荒人叫作了魔域。 阿珩赶到虞渊时,正日挂中天,是一天中虞渊力量最弱的时候,虞渊上空的黑雾似乎淡了许多,可仍然没有一个神或者妖敢飞进那些翻涌的黑雾中。 性子暴烈冲动的烈阳不听阿珩叫唤,一头冲进黑雾,当它感觉到黑雾好似缠绕住了它的身体,把它往下拽,而下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全是黑雾,越往下,越浓稠,浓稠得像黑色的油一样,烈阳有了几分畏惧,一个转身飞了回来,落到阿珩肩头。 隔着一条寸草不生的沟堑,阿珩向西眺望,一望无际的黑色大雾,像波涛一般翻滚,就好似一个没有边际的黑色大海,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大,也没有人知道它有多深。 阿珩询问朱萸:「事情如何了?真是河图洛书吗?」 「殿下用灵力试探过,这次应该是真的。」朱萸指指虞渊最外缘的崖壁。此时,山崖一半隐在黑雾中,一半暴露在阳光下,半黑半金,透着诡异的美丽。 「据说金鸡钻进了山洞里,殿下已经进去一个多时辰了。」朱萸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开始西斜的太阳,不安地说:「虞渊随着太阳的西斜,吞噬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到后来连太阳都会被吸入虞渊,神力再强大也逃不走。」 阿珩把阿獙和烈阳託付给朱萸,「帮我照看他们,千万别让他们闯进虞渊,我去看一下大哥。」 朱萸说:「一切小心!记住,一定要赶在太阳到达虞渊前出来!」 阿珩把天蚕丝攀附到崖壁上,飞落入洞口。 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阿珩拿着一截迷谷[1]照亮,谨慎地走着。 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找到了青阳。青阳端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袍角有血痕,已是受了重伤。 他看到阿珩,勃然大怒,「你怎么来了?」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阿珩去查看他的伤势,「是音伤,宴龙伤的你?」 阿珩把一粒丹药递给大哥,「这药并不对症,不过能帮你调理一下内息。」 青阳问都没有问就吞下,「准确地说是宴龙和少昊一起伤的我,昨日清晨和少昊比试时受了伤,今日让宴龙捡了个便宜。」 「发现河图洛书了吗?」 「只要抓到金鸡,把玉卵从它肚内取出就行,抓金鸡不难,难的是如何应付这一群都想要河图洛书的神族高手。」 「他们在哪里?」 「少昊被珞迦缠住了,他身上也有伤,虽然珞迦的土灵克制他的水灵,若在平时,少昊根本不会怕,可虞渊恰好万灵皆空,只有土灵,少昊的灵力难以施展,和珞迦打了个旗鼓相当。炎灷和洪江遇上了宴龙,也打得不可开交。中容和赤宸都去追金鸡了。我刚进山洞没多久,就中了宴龙的偷袭,索性退避一旁,让他们先打。」 青阳从预先佈置的蚕丝上感知到了新的动静,脸色一凛,「赤宸打伤了中容,捉到了金鸡……」整个山洞都好似有一道柔和的青光闪过,不用青阳说,阿珩也知道,「赤宸取得了河图洛书。」 青阳立即站起来,「少昊突然消失在珞迦的土阵中,他肯定去追赤宸了。」 阿珩拉住他,「大哥,我去。」 青阳看着她,阿珩说:「我们现在去追已经来不及,不如索性守在他们必回的路上,我在明,哥哥在暗。哥哥到洞口等我,以逸待劳,我去诱敌,到时候,我们一明一暗配合,总有机会拿到河图洛书。」 青阳也是行事果断的性子,点了点头,隐入黑暗。 阿珩掌中蕴满灵力,戒备地走着。 她开始真正领略到虞渊的恐怖,每走一步都在消耗灵力,而且随着太阳接近虞渊,这种消耗会越来越大。 一个土刃突然从地上升起,她刚躲开,四周的墙壁上又冒出无数土剑,阿珩削断了几把,可四周全是土,一把剑断了,立即又冒出新的剑,源源不绝。 身后的洞壁犹如化作了一把弓,射出一串密如急雨的土箭,阿珩闪得精疲力竭,前方又一把锋利的土剑刺向她,阿珩已经避无可避,不禁失声惊唿,眼睁睁地看着剑刺入自己胸口。 隐身在土中的珞迦听到声音,勐然收力,土剑在阿珩胸前堪堪停住,珞迦从土中现形,惊讶地叫:「妭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阿珩惊魂未定,实在难以想像眼前秀美谦和的珞迦刚才杀气凛凛,差点要了她的命。阿珩弯身行礼,「谢谢将军手下留情。」 珞迦忙把阿珩扶住,竟然又是失望,又是惶然地问:「要道谢也该是我谢姐姐,你还没记起我吗?」 阿珩拿出迷谷,藉着迷谷的光亮,凝视着珞迦,细细思索。她只在幼时去过一次神农国,如果真见过珞迦,应该是那时候认识的,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就记得把几个王孙贵胄给打得头破血流,大哥为了平息众怒罚她举着一块很沉的戒石站了一晚上。可是为什么打架呢?哦,是因为他们欺负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虽是王族后裔,可母亲是低贱的妖族,所以一直被别的孩子欺负。那个小男孩有一双美丽温柔、睫毛长长的褐色眼睛,十分爱哭,被孩子们欺辱时,不反抗,不出声,只是缩在墙角,沉默地哭泣。她被罚站的晚上,他偷偷来看她,轻声问她「重吗」,她笑着摇头,他却哭得呜呜咽咽,好似自己被体罚,她刚开始还柔声劝慰,可越劝越哭,他像个女孩子一样泪如雨下,渐渐地她烦了,开始怒骂。小男孩被她骂得傻了眼,呆呆地瞪着她,连哭泣都忘记了。 阿珩看着珞迦的眼睛,「你、你……是那个爱哭的小男孩。」 闻名天下的英雄珞迦居然满面羞红,「是我,不过已经好几百年没哭过了。姐姐怒骂过我,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一直牢记在心中!」 阿珩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感慨地说:「你现在可是真正的男子汉了!」 珞迦依依不捨,可此处绝不是叙旧的地方,他说:「姐姐快点离开,你是木灵体质,虞渊却寸草不生,随着太阳西斜,你的灵气会被克制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后连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阿珩笑着答应了,「我这就走,对了,你见过少昊吗?」 珞迦尴尬地说:「我们刚刚交过手,少昊不愧是少昊,这里只有土灵,他好像还受过伤,我都只能和他打个平手,不过……」 「不过什么?」 珞迦有些抱歉地说:「不过他后来心中着急,强行突破我布的土剑阵时,受了点伤。姐姐若是来找他的,就请尽快,他如今伤上加伤,也不适合在这里逗留。」 阿珩说:「谢谢。」 珞迦忙道:「姐姐,请不要对我这样客气。我说了,要说谢谢的是我。也许当年的事情在姐姐心中不值一提,可对那个孤苦无助、自卑懦弱的小男孩而言……」珞迦声音瘖哑,眸光沉沉,一瞬后才能平静地说:「因为姐姐,那个小男孩才能成为今日的珞迦。」 阿珩知道他字字发自肺腑,豪爽地说:「好!以后我就当你是自家弟弟,不再客气了。」 珞迦高兴地笑了。 阿珩惦记着赤宸和少昊,怕他们为河图洛书打起来,急着要走,珞迦把一个黄土球给她,「这里除了土灵,万灵俱空,这是我炼制的一件小法宝,你握在手中,只要有土的地方就可以隐匿,与土融为一体,危急时刻抛出去,三丈之内的土灵都会随你调遣,不过不能持久。」 阿珩刚想张口说谢,又吐吐舌头,只笑着把土球接过。 珞迦再三叮嘱阿珩尽早离开虞渊后离去,阿珩依旧向着里面走去,随着时间推移,她开始觉得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就好似她正在被一只巨大的手拖着往下沉。 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血腥气,阿珩以为是赤宸和少昊在打斗,匆匆往里面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究竟是谁受了伤。 顺着血腥味,找到打斗的地方,没发现赤宸,只看到少昊和宴龙。 阿珩手握珞迦给她的法宝,屏息静气地贴在洞壁后,悄悄查看。 少昊盘膝坐在地上,被一个蓝色的大水泡包着,宴龙手中抱着琴,绕着少昊转圈子,边走边弹,听不到声音,可他每拨一下琴弦,少昊身上的蓝色水泡就会骤然缩一下,好似一个痛苦挣扎的心脏。 不知道少昊哪里受伤了,只看到白袍上洒满的点点血痕。 宴龙嘴边的笑意渐浓,弹奏的气势越发挥洒自如,而包裹着少昊的水泡越变越小。 少昊说:「你太轻重不分!即使想杀我,也不应该趁着我和赤宸交手时偷袭我!让河图洛书落到赤宸手里,你想过后果吗?」 宴龙笑着说:「别担心,我收拾了你,自然会去收拾他。河图洛书固然难拿,不过杀你的机会更难,我等了两千多年,才终于等到今天。炎灷和洪江那两个白痴竟然以为凭他们就能拦住我,我不过是和他们虚耗时间,把真正厉害的珞迦和赤宸留给你,藉机消耗你的灵力,不过你也太没用了,号称什么神族第一高手,珞迦和赤宸就能把你伤到这么重。」 少昊白袍上的血痕越来越多,蓝色的水泡越变越薄,越变越小。 宴龙一边笑着,一边啧啧摇头,欣赏着少昊的无力挣扎。自他出生,少昊就一直是他的敌人。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都要被拿来和少昊比,不管他多么努力,做得多么好,只要比不过少昊就没有任何意义。自小到大,他也算天资超群,聪颖出众,样样拔尖,可他偏偏碰上的是少昊,他永远都在输,输得他不明白老天既然生了少昊,又何必再生他?难道只是为了用他来衬托少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只要没有少昊,他就会成为宴龙,而不是那个事事不如少昊的高辛二王子。 宴龙用力地连弹了三下琴,水泡铿然破裂,少昊整个身子倒下去,耳朵里都渗出鲜血来。 宴龙大笑,走到少昊身边,少昊低声说:「别浪费灵力在我身上,我已经没有力气走出虞渊,赶快去夺回河图洛书。」 宴龙厌恶地狠狠踢了少昊几脚,「别一副高辛属于你一个的样子,好像只有你最忧国忧民,难道我就不关心高辛吗?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高辛的大王子,高辛的事情我会操心。」 他手掌蕴满灵力,正要用力噼下,结束少昊的生命。珞迦突然大笑着走出,洞窟扭曲变形,土剑从上刺下,土刃从地上涌出,四周烟尘滚滚,什么都看不清楚。 虞渊是土灵的天下,珞迦在此处相当于神力翻倍,宴龙却不擅长近身搏斗,心中一凛,一边全神贯注地闪避着土剑、土刃,一边扬声说道:「河图洛书在赤宸手中。」 珞迦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含煳不清,「真的吗?」 宴龙冷笑,「我何必骗你?」 「那好,告辞!」 一会儿后,滚滚烟尘散去,地上空无一人,看来少昊趁乱逃走了,宴龙气恨,凝聚灵力就要去追杀,突然又迟疑起来,不知道刚才那一幕珞迦看到了多少,父王虽然偏爱他,但如果让父王知道是他杀了少昊,绝对不会轻饶他。 虞渊的吞噬越来越强,不能再耽搁,以少昊的伤势,根本走不出虞渊,那么不如就让虞渊杀了他,日后即使珞迦说了什么,父王问起,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回说,少昊在珞迦和赤宸的攻击下,不幸身受重伤,因为灵力不足,无法走出虞渊而亡,也算天衣无缝。 宴龙思量了一番后,匆匆向外掠去。 等宴龙消失不见了,躲在不远处的阿珩和少昊才敢喘气。 「多谢你。」往日尘埃不染的少昊不但满身是血,头髮脸上也尽是污渍,可他的从容气度丝毫没变。 「何必客气?要谢也该谢你平日对我教导有方。如果不是你告诉过我父王心慈长情,我也不敢确信用珞迦就能吓得宴龙不敢再追杀。」 少昊说:「你的驻颜花能变幻容颜,可你怎么能控制土灵,让宴龙确信你是珞迦?」 「说来话长,反正这次要多谢珞迦。」阿珩背起少昊,「我们得快点出去,虞渊的力量越来越强了。」 她刚才自己一个过来时,已经有些费力,此时背着少昊,速度更慢。 走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走出洞穴,下坠的力量却越来越大,阿珩的脚越来越沉,就好像脚要和地面粘到一起,再加上少昊的重量,阿珩每走一步,都要动用全部灵力。 少昊看她越走越慢,知道她已经没有了灵力,就是独自逃出去都很勉强。 「阿珩,放我下来,你自个儿趁着太阳还没到虞渊上方赶紧出去,与其两个都死,不如活一个。」 阿珩心里也在剧烈斗争,少昊讲的道理她也很明白,她一边艰难地走着,一边左右权衡,想到母亲和四哥,她停住了步子,她不能死! 少昊见微知着,挣扎着要下去。 阿珩让少昊背靠着墙壁坐下,不敢看少昊的眼睛,低着头说:「对不起。」 少昊笑道:「没必要,如果换成是我,压根儿不会冒着被宴龙杀死的危险出手救你,去吧!」 阿珩一咬牙,用足灵力向外奔去。 黑暗中,她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却觉得是跑不尽的黑暗,少昊的笑容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只觉得自己每跑一步,少昊的笑容就越发清晰,相识以来的所有时光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笑容,浅浅的笑,愉悦的笑,朗声的大笑……她第一次意识到,不管什么时候,少昊永远都在笑。刚才他依旧在笑。 她勐地停住步子,咬了咬牙,转身往向回奔去。 四周漆黑、安静,少昊已经闭目等死,突然听到了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他却没有睁开眼睛。 一直等到脚步声停在了他身前,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阿珩,却一字未说。 阿珩一声不吭,用力地把他背起,因为虞渊的引力,少昊的身体已经重若千钧,她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少昊沉默着,双臂软软地搭在阿珩的肩头。 阿珩一边大喘气,一边用手抓着洞窟上突起的石头,用力往前挪。 洞窟内的温度越来越高,引力越来越大,阿珩几乎完全移不动步子,却仍咬着牙关,双手用力抓着突起的石头,把自己往前拽,手被磨破了皮。 他们俩以一种蜗牛般的速度往前蹭,每蹭一点,都以鲜血为代价。 少昊忽地用力地伸出手,双手攀住石头,也尽力把他和阿珩的身体向前拉,墙壁上他们俩的血痕交汇相融。 又前进了十来丈,阿珩的脚再也抬不起来,她用力地提脚,却怎么都从地上拔不起,就好似整只脚都长到了地上。 她用力提,用力提、再用力提…… 身子左摇右晃几下,带着背上的少昊一块摔到地上。 阿珩挣扎着想爬起,发现身体被重重地吸在地上,完全爬不起来,而少昊好似早就料到这个后果,压根儿没有动。 阿珩躺在少昊的胳膊上,嘿嘿地笑起来,「我可真傻!没救成你,反倒把自己搭进来了,你刚才干吗不再劝劝我?表示一下你死志已定,不需要我多事?」 少昊闭着眼睛不说话,一瞬后才说:「因为我很怕死。」 刚才,阿珩跑掉后,他没有害怕,只是平静地感受着虞渊的力量一点点增加,一点点吞噬着自己,那种看着黑暗逐渐逼近的感觉,他早已经熟悉,因为从小到大,他每一天的日子都是如此。曾经以为父王最可以依赖,却忘记了父王是他唯一的父王,他却不是父王唯一的儿子;曾经以为最心疼自己的老嬷嬷,却几百年如一日地给他的食物投毒;曾经以为可以相信的妹妹,把他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王后;曾经以为……一次又一次,他早已经习惯于平静地看着每一个亲人朋友毫不犹豫地把他抛弃,他觉得那样才正常。 可是,听到阿珩奔跑回来的脚步声,他的平静碎裂了,心跳勐然加速,似乎在隐秘地渴望着什么。面对神农的十万大军,他都能谈笑自若,可那一瞬间,他竟然连睁开眼睛去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阿珩嘆气,「我也怕死。」她想起了赤宸,如果就这样死了,她太不甘心! 少昊沉默不语地凝视着黑暗,真奇怪,现在引力大得连坐都坐不起来,可他居然没有了被黑暗吞噬的感觉,也许他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怕孤独地死去。虞渊的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所有人遗弃的黑暗。 少昊突然说:「阿珩,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有来世,我不再是高辛少昊,你也不再是轩辕妭,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做一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丈夫。」 阿珩轻声笑着,「今生的羁绊就已经够多了,何必再把今生的羁绊带到来世?如果真有来世,我愿意干干净净地活一次。」 少昊也笑,「你说得很对。」 「阿珩,阿珩……」 焦急迫切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在黑黢黢的山洞中迴响着。 阿珩和少昊竖着耳朵听了一瞬,阿珩大叫起来,「大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阿珩的声音发颤,喜悦地和少昊说:「大哥来找我了!我大哥来找我了!我们得救了!我们都不会死!」 少昊凝视着阿珩,笑而不语。 因为被虞渊的力量干扰,青阳又有伤,用灵力查探不到阿珩,只能依循着阿珩的声音过来,等看到地上还躺着一个重伤的少昊,很是意外,一时间只是看着他们,神色凝重,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阿珩明白过来,大哥身上有重伤,虞渊的力量又太强大,他只能救一个走。 少昊淡淡一笑,「别婆婆妈妈了,就是可惜我们还未分出胜负。」 青阳抱起阿珩,少昊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青阳最后看了一眼少昊,大步流星地朝外奔去。阿珩抱着哥哥的脖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后面,少昊白色的身影越变越小,就好似在被黑暗一点点吞噬。她把头埋在哥哥脖子上,泪从哥哥的肌肤上滑下。少昊看她的最后一眼还是在笑,似乎在告诉她,没有关系!可是他明明说了他怕死! 青阳面容冷漠,看似无动于衷,只是狂奔,可太阳穴突突直跳,手上也是青筋鼓起。 「嘎嘎,嘎嘎。」 阿珩立即抬头,失声惊叫,「烈阳,阿獙!」 鸣叫声中,烈阳飞扑过来,落在阿珩手上,阿獙随后而到,喜悦地看着阿珩,不停地呜呜叫。它们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羽毛残乱,一个毛髮有损,好似和谁搏斗过。 青阳惊讶地看着这两只畜生。畜生的感觉最为敏锐,常常比灵力高强的神族都灵敏,太阳刚接近虞渊时,所有坐骑都退避躲让,逃离了虞渊,并不是它们对主人不忠,只是畜生的求生本能,可这两只畜生竟然为了寻找阿珩,克服了本能的畏惧。 阿珩看到阿獙,大笑起来,又哭又笑地指着后面,「快去,把少昊救出来,快去!」 阿獙纵身飞扑出去,青阳立即把阿珩放在地上,也往回奔去。 阿珩躺在地上,紧紧地抱着烈阳,嘿嘿地傻笑。 烈阳不满意地扭着身子,一边扭一边啄阿珩,阿珩不但不躲,反而用力亲他,烈阳被亲得没了脾气,只能昂着脑袋痛苦地忍受。 一瞬后,阿獙驮着少昊奔了出来,青阳抱起阿珩,大家一言不发,都拼命往外冲。 冲出洞口的一瞬,太阳已到虞渊,虞渊上空黑雾密佈,什么都看不见,浓稠得像黑色的糖胶。 「殿下!」朱萸喜悦地尖叫,她牢牢抱着重明鸟,手上脸上都是伤痕,狼狈不堪地站在山崖边上,黑雾已经快要瀰漫到她的脚边,她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却寸步不动。 青阳一声清啸,他的坐骑重明鸟哆哆嗦嗦地飞了过来,青阳跃上坐骑,立即朝着远离虞渊的方向飞行。 直到飞出虞渊,他们才狼狈不堪地停下,回头看,整个西方已经都黑雾瀰漫,太阳正一寸寸地没入虞渊。 青阳怒问朱萸,「为什么要傻站在虞渊边等死?」有等死的勇气却不进来帮忙。 朱萸理直气壮地回道:「不是殿下要我在那里等你出来吗?我当然要一直等在那里了。」 青阳一愕,少昊趴在阿獙背上无声而笑。 朱萸对阿珩跪下请罪,「王姬,您要我看住阿獙和烈阳,可它们看到太阳靠近虞渊时你还没出来,就拼命往里沖,我怎么约束都没用,被它们给熘进去了。」 阿珩一愕,只能说:「没事,幸亏你没管住它们。」站在山崖边等死和在山洞里等死有什么区别呢?这个朱萸……果然是块木头。 大家这才明白朱萸身上的抓痕从何来,阿獙和烈阳为什么又是掉毛又是掉羽。少昊笑得越发厉害,一边咳嗽,一边对青阳说:「你说这块木头究竟算是有心,还是没心?」 青阳蹙眉眺望着远处的山头,没留意他们说什么。 阿珩只是受了一些外伤,灵力并没有受损,此时离开了虞渊,很快就恢復了。 她蹲在水潭边,擦洗着脸上手上的脏泥和血痕。 阿獙尾随在她身后,也走到了潭水边,少昊从它背上落下,扑通一声掉入水潭,幸亏阿珩眼明手快,抓住了他。 少昊微笑:「我修的是水灵,这次谢谢你了。」 阿珩反应过来,水潭正是他疗伤的地方。水是万物之源,修习水灵的神不管受多重的伤,只要有水,恢復的速度就会比别的伤者快很多。 阿珩一笑,放开了手,少昊缓缓沉入水底。 青阳走到阿珩身边,两只脚踩到水面上,水潭开始结冰。 青阳说:「我和少昊因为自己身上有伤,为了以防万一,在进入虞渊前,我们俩合力在虞渊外布了一个阵,赤宸现在被困在阵里,我们必须赶在少昊的伤势恢復前从赤宸手里取回河图洛书。」 阿珩十分惊讶,「你们各自带手下赶来虞渊,都没有机会见面,怎么能合力佈阵?」 青阳淡淡地说,「等你和一个朋友认识了几千年时,就会明白有些事情压根儿不用说出来。」 阿珩看着已经全部冻结的水潭,似笑似嘲地说:「他也会理解你现在阻止他疗伤的意图了。」 刚才消失不见的朱萸不知道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对青阳指指远处一个小水潭,那是他们刚从虞渊逃出时,经过的第一个有水的地方。 青阳勐地一脚跺在结冰的湖面上,所有的冰碎裂开,青阳直沉而下。 阿珩正莫名其妙,青阳抓着一个木偶跃出,把木偶扔到阿珩脚下,跳上重明鸟背,向着朱萸指的水潭飞去。 阿珩捡起木偶,发现木偶雕刻得栩栩如生,完全就是一个小少昊,心脏部位点着少昊的心头精血,原来少昊刚一逃出虞渊就已经用傀儡术替换了自己,一路上和他们嬉笑怒骂的都只是一个傀儡。 阿珩想着刚才对她感激道谢的竟然是个傀儡,心中发寒。 朱萸看阿珩愣愣发呆,还以为她不明白自己如何能找到少昊,指了指地上的茱萸,「殿下在进入虞渊前吩咐我留意一切有水的地方,我特意在每个水潭边都偷种了茱萸,如果不是如此,只怕就被少昊煳弄过去了。」 阿珩驾驭阿獙赶到小水潭边时,整个水潭已经全部冻结成冰,青阳闭目盘膝坐在冰面上。 阿珩对他说:「对不起,大哥。」 青阳说道:「我在这里困住少昊,你带朱萸,还有……」青阳看了一眼阿獙和烈阳,不再把他们看作畜生,「他们,一起去拿河图洛书。不用急着出手,等宴龙和赤宸两败俱伤时,再利用阵法盗取,但也不要太慢,这里的地势灵气有利于少昊,我不知道能困他多久。」 阿珩刚要走,青阳又说:「不要让宴龙死,他是最好的牵制少昊的棋子。」 阿珩道:「明白了。」 「怎么还不走?」 阿珩问道:「三哥是你杀的吗?」 青阳淡淡说:「是炎灷杀死了他,你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阿珩说:「我从父王那里听来的。父王没有明说,不过彤鱼氏能对着我嚷嚷,大概父王也有了怀疑。」 青阳嘴角一勾,笑起来,「这些事情不用你理会,去拿河图洛书。」 「大哥,请不要因为你的野心陷母亲和四哥于险境,否则,我绝不原谅你!」阿珩说完,跳到阿獙背上,飞向了天空。 註释: [1]迷谷是《山海经?南山经》中的植物,能发光照明,防止迷路。《山海经》:「(招摇之山)有木焉,其状如谷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谷,佩之不迷。」 第一部 第十七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 第17章 此生此夜不长好 阿珩按照大哥的指点,先作壁上观。 青阳按照金木水火土的方位,佈置了五面冰镜,只需站在镜前,整个阵法内的情形就能尽收眼底。 珞迦、炎灷、中容都被困在了阵法内。珞迦谨慎小心,并不着急出去,不慌不忙地四处查探着;炎灷性子暴躁,气急败坏地左冲右突,放火烧山,看似火海一片,实际他烧的都是幻境;中容驾驭着玄鸟不停地在飞,其实一直在原地兜圈子。 宴龙对阵法压根儿不在意,端坐在山头弹琴,神色镇定,姿态闲雅,琴声一时铿锵有力,如惊涛巨浪,一时缠绵凄切,如美人哭泣。 随着宴龙的琴声,谷底的石头一块又一块被打得粉碎,好几次都险险击中赤宸,赤宸上蹿下跳,左躲右闪,虽然依仗着野兽般的灵活身法堪堪躲开,却越来越狼狈,头上衣服上都是尘土。 烈阳看到赤宸的惨样,十分幸灾乐祸,咧着嘴、挥着翅膀,嘎嘎大笑;阿獙看到赤宸被人欺负,十分着急,一直用头拱阿珩,不明白阿珩为什么不去帮赤宸。 朱萸看得咂舌,「难怪殿下这么留意赤宸,宴龙已经成名千年,这个赤宸不过五六百年的修行,却能在宴龙手下坚持这么久。」朱萸通过脚下的青草,把灵识延伸出去,静静感受了一会儿,嘆道:「不过好可惜啊,宴龙的杀气好重,赤宸要死了!」 朱萸话音刚落,宴龙的琴声突然变得很柔和,像清风明月、小溪清泉一般,也不再有石块被音波震碎,整个山谷都被宁静祥和笼罩,赤宸却神色凝重,立即盘膝坐到地上,运出全部灵力抵抗,四周长出藤蔓,将自己重重包裹住。 朱萸重重嘆息了一声,居然对赤宸生出了惋惜,「唉!这才是音袭之术中最恐怖的魅惑心音,可令千军万马崩溃于一瞬。」 所谓魅惑心音也就是利用声音的力量,操控心中的感情,或者喜悦,或者悲伤,或者愤怒……不管神族、妖族、人族,只要有灵智,就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慾、情绪波动,一旦被宴龙抓住情绪的漏洞,再利用琴音攻击这个情绪弱点,被攻击者最后就崩溃在自己极端的情绪中。 赤宸上一次就是利用了阿獙声音中的魅惑之音令神农山的精锐不战而败,宴龙的功力胜过阿獙百倍,威力可想而知,赤宸又爱恨激烈,情感极端,更容易被操纵,所以在朱萸和宴龙眼中,赤宸已经彻底死了。 在宴龙的琴音中,包裹着赤宸的藤蔓从绿色慢慢变成了黄色,随着藤蔓颜色的变化,整个山林的树叶也慢慢地变成了黄色,就好似已经到了秋末,万物即将凋零。 宴龙微微而笑,等所有树叶凋谢时,就是赤宸灵力枯竭时,也就是赤宸的死期!他又加重了指间的灵力。 就在此时,山林里突然响起几声虎啸,令宴龙的琴音一乱。 宴龙稳了稳心神继续抚琴,山林里却开始越来越热闹。 虎啸、狼嚎、猿啼、鬣吠、鸟鸣、虫唱……似乎各种各样的动物都甦醒了,随着宴龙的琴声一会儿这个叫,一会儿那个叫。一只野兽的叫声并不可怕,可是成百上千只野兽会聚到一起的叫声非常可怕。 野兽和人不同,它们没有贪嗔爱恨痴,并不会被琴音左右情绪。 如果只是狼嚎,宴龙也许可以利用琴音模仿虎啸,令狼退却,可这么多动物一起乱叫,宴龙没有办法让它们畏惧,反而自己琴音中的力量全部被打乱。 朱萸眉飞色舞,鼓掌喝彩,「好个赤宸!竟然让他想出了这么一招去破解魅惑心音!你利用的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就给你一群没心没肺的野兽,看你怎么玩?」 阿珩唇边带着笑意,语气却是淡淡的,「他神力不如宴龙,也只能玩这些耍赖的招数!」视线一扫,瞥到冰镜中的图像,「珞迦找到阵门了。」 珞迦堆起黄土要破阵法,朱萸立即拉着阿珩后退,她们面前的冰镜炸裂,少昊和青阳的灵力变作了漫天雨雪,淅淅沥沥地落着。 同时间,赤宸抓住宴龙琴音中的一个漏洞,令整个山坡上的青草旋转而起,直击宴龙,一根根青草细如髮丝,硬如钢针,宴龙的音袭之术不擅长近身搏斗,抱着琴左躲右闪,琴音越发乱了,身上的衣服被割得千丝万缕。 赤宸分开藤蔓跃出,纵声大笑,「王子尝试完了千草针,再尝尝万叶刃。」 山林间的黄叶从四面八方唿啸着向宴龙飞去,像无数条黄色的蟒蛇扑向宴龙。宴龙瞳孔收缩,脸色苍白,狼狈不堪地跌到地上,左滚右躲。 赤宸站在大石上,也是浑身血迹,衣衫褴褛,却骄傲得意如一只开屏孔雀,讥笑道:「原来这就是神族中大名鼎鼎的音袭之术,号称『不伤己一分,令千军万马崩溃于一瞬』,原来不过是一个不敢正面迎敌的把戏。王子下次用音袭之术,记得要找一百个神将把你团团保护住,好让王子慢慢弹琴。」 宴龙贵为高辛的王子,从未受过这样的讥嘲,几乎被怄得吐血,一个闪神,手腕被叶子划过。 「啊——」凄厉的惨叫声中,鲜血飞溅,一只手掌和手中的琴都飞了出去。 赤宸冷冷一笑,正要加强灵力,杀死宴龙,忽然透过漫天黄叶,看到一个青衣女子姗姗出现,她的肩头停着一只白色的琅鸟,身侧跟着一只黑色的大狐狸。 女子慢慢停住了步子,她身旁的大狐狸欢快地向赤宸奔跑过来,眼见着就要跑入飞捲的黄叶刀刃中。 赤宸收回了灵力,阿獙穿过徐徐落下的黄叶,冲到赤宸身边,又是摇尾巴,又是抓赤宸的衣袍,左扑右跳地欢叫着。 赤宸蹲了下来,手在阿獙背上来回揉着,眼睛却是瞅着山坡上站立的阿珩,对阿獙说:「她怎么来了?只怕也是冲着河图洛书来的吧!」 阿獙可不懂什么河图洛书,只知道又看到了他喜欢的赤宸,高兴地不停扑腾。 此时阵法已去,幻象都消失,中容在空中看到重伤的宴龙,赶忙命玄鸟下落,「二哥,二哥……」 宴龙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变形,中容一手搀扶起宴龙,一手捡起地上的断掌,立即跳回玄鸟背上,向东边逃去。 宴龙对赤宸大叫:「今日之仇,他日必报!」 赤宸毫不在乎地高声大笑。 阵法破后,炎灷和珞迦立即藏身到山林中,袖手旁观着赤宸和宴龙的打斗。炎灷虽然讨厌赤宸,可宴龙曾在蟠桃宴上当众打败过他,他更嫉恨宴龙,看宴龙被赤宸重伤,不禁笑道:「我早就说了宴龙的音袭之术中看不中用,如果当年不是我不小心被他抢了先机,怎么可能会败给他?」 珞迦皱着眉头,眼中隐有担忧,「我们先杀了轩辕挥,得罪了轩辕族,如今又重伤宴龙,和高辛族结怨,再这样下去,神农族会越来越孤立。」 炎灷训斥道:「妇人之仁,对付敌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杀一个少一个!宴龙靠的是琴音,失去了一只手的宴龙有什么好怕的?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把河图洛书从赤宸手里弄过来。」 珞迦不说话,炎灷盯了他一眼,说道:「你别忘记,赤宸本是一只贪婪嗜血的野兽,如果他参透了河图洛书,你想想后果。你以为他会让榆襄那个笨蛋继续当神农王?」 珞迦恭顺地低下头,将眼中的情绪掩去。 炎灷看到一个青衣女子走向赤宸,因为阿珩有驻颜花,容颜早已变幻,他并不认识。 炎灷问道:「那个女子是谁?」 珞迦隐隐猜到是谁,却不愿说出,只道:「大概是赤宸的朋友吧!」 「朋友?不就是赤宸的女人吗!」炎灷连连冷笑,「上次火烧轵邑的琅鸟就是这只吧?难怪神农王不许我伤它,原来又是赤宸!」 珞迦淡淡说:「天下的琅鸟有几万只,你多心了。」 「哼!」炎灷一挥袖,狠狠地盯了赤宸一眼,「咱们走着瞧!」 跳上毕方鸟,自去了。 珞迦轻嘆一声,身影也消失在了山林间。 阿珩走到赤宸身前,赤宸讥嘲地问:「不知道你是轩辕族的王姬,还是高辛族的王子妃?」 阿珩一笑,反问道:「王姬如何,王子妃又如何?」 赤宸指指头顶,「河图洛书在逍遥腹内,如果是轩辕族的王姬,我和她有点交情,可以给她几天时间,让她偷取河图洛书,如果是高辛族的王子妃,对不起,我并不认识她,只能立即命逍遥把河图洛书送给榆襄。」 逍遥就是赤宸的坐骑大鹏。烈阳看到一只黑色的鹏鸟竟然敢在它头顶盘旋,它冲着鹏鸟叫,鹏鸟却毫不理会,烈阳第一次碰到不听它号令的鸟,大怒下就要飞出去教训对方。 阿珩忙说:「烈阳,它不是普通的鹏鸟,它是北冥中的鲲变化的鹏,既不向水族之王龙称臣,也不向飞禽之王凤凰称臣。」北冥鲲是大荒内最神奇的异兽,生于北冥,死葬南冥,本是鱼身,叫鲲,可刚一孵化就可以变化鸟形,变作的鸟叫鹏,速度极快,据说成年的鹏每搧动一次翅膀,就可以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只鹏还不是成鸟,但扇一下翅膀,几千里也许已经有了,赤宸把河图洛书交给它的确再稳妥不过,世间没有任何神和妖能追上它。 阿珩对赤宸说:「我是轩辕族的王姬轩辕妭。」 赤宸盯着阿珩,「即使你救过我的命,我也只能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就会把河图洛书交给榆襄。」 「好!」 赤宸清啸,鹏鸟直落而下,停在赤宸身旁。 他跳上大鹏的背,把手递给阿珩,「想要河图洛书就跟我走。」 阿珩看阿獙和烈阳,他们两个怎么办?赤宸说:「他们的速度赶不上逍遥,只能晚一点到。」 阿珩握住赤宸的手,跳到了大鹏背上。 大鹏一振翅膀,就已经进入云霄,因为速度太快,阿珩身子向后跌去,跌入了赤宸怀里,赤宸趁势用胳膊圈住了她,阿珩想拽开他的手,赤宸的身体左晃右闪,搂得越发紧,在她耳畔低声说:「逍遥的速度太快,我现在的灵力也只是勉强控制,你想我们俩都跌下去吗?倒也不错,至少生不同衾死同穴。」 赤宸的身形勐地一斜,差点掉下去,阿珩尖叫了一声,再不敢乱动。 因为速度快,什么都看不清楚,只看到白茫茫一片,云就像海涛一般一浪又一浪冲捲过来,割得脸都好像要裂开。 赤宸哈哈大笑,逍遥也是个疯子,听到赤宸的笑声,越发来劲,速度越发快起来,一会儿突然勐冲而下,眼看着就要摔死,结果它勐一个提升,和山尖一擦而过,在一个瞬间又扶摇而上。阿珩刚松一口气,它又勐地翻转一下,阿珩吓得紧紧抓着赤宸。 最初的惊怕过后,竟然慢慢地有了别的滋味。 九天浩荡,云霄辽阔,这个世间好似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没有任何东西能快过他们,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他们,整个天地都任凭他们肆意遨游。 赤宸在阿珩耳畔大声问:「感觉如何?」 阿珩没有说话,只是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不知不觉靠在了赤宸怀里,连灵力都散去,把生死完全交给了赤宸。至少这一瞬,她可以完全依靠他,所有的负担和束缚都可以暂时抛弃。 赤宸感觉到阿珩身上灵力尽散,诧异了一下,就顾不上再想,只是紧抱住她,和她一块在九天之外忽高忽低,肆意遨游。 不知道飞翔了多久,逍遥又是一个急落,阿珩觉得就像是要摔死一般急急坠落,被压迫得喘气都困难,坠落的过程急速而又漫长,就在她觉得没有尽头时,一切突然静止,若没有赤宸的灵力,她的身子都差点飞出去。 赤宸轻声说:「我们到家了。」 阿珩一愣,缓缓睁开眼睛,放眼望去,桃花开满山坡,云蒸霞蔚、缤纷绚烂,绯红的桃花掩映中,有点点绿竹楼隐约可见。 原来一会儿的工夫,他们就已经到了百黎。 赤宸伸出手,逍遥把一颗鸡蛋大小的玉卵吐到他手里,连招唿都没打一声,又腾空而上,消失在夜空中。 赤宸对阿珩晃了晃手中的玉卵,收到怀里,「这就是你想要的河图洛书。」说完,他提步向寨子里行去。 阿珩咬了咬唇,快步跟了上去。 阿珩和赤宸走进赤宸寨时,天色仍黑,四周万籁俱寂,赤宸躺到祭台中央,仰头望着天空。 阿珩坐了下来,「这三天你想做什么?」 赤宸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别吵,默默望了一会儿天空,竟然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阿珩只能静静地坐着,同样的夜色,可在百黎却多了几分安详,几分轻松,不一会儿,她的眼皮子越来越沉。这几日她先是赶着去参加四哥的婚礼,又赶着去虞渊夺河图洛书,一直精神紧绷,没有好好休息,此时一放松,睏意上来,靠着石壁就睡着了。 巫师们清晨起来,正要打扫祭台,看到祭台上竟然有人。一个衣衫褴褛的红袍男子身体呈大字形仰躺在祭台中央,虽然在沉沉而睡,可连睡相都透着一股子张狂,在他身旁不远处,一个青衫少女缩靠着石壁,唇角带着一点笑意,也正睡得香甜。 大巫师忙去叫巫王。巫王拄着枴杖过来看了一眼,笑眯眯地对大家挥手,让大家都安静地离开。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等睁开眼睛时,阿珩发现自己身上搭着条兽皮毯子,而赤宸已经不知去向,她勐地跳了起来,「赤宸!」 赤宸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干什么?」 阿珩探头去看,发现赤宸和巫王正坐在桃花树下晒太阳。他下身穿了一条只到小腿的黑色宽脚裤,上身打着赤膊,肌肤被晒成了健康的棕褐色。 阿珩一边走下祭台,一边看了看太阳,竟然已经偏西,不禁皱眉,暗暗埋怨自己睡得太久。 赤宸伸了个懒腰,拿腔拿调地说:「哎呀,都已经快过了一天,连河图洛书藏在哪里都不知道!」 阿珩看不得他这个样子,一脚踹到他的竹椅上,把他踹翻在地,踹完了才想起赤宸就是百黎人的神,这样的动作落在巫王眼里简直是亵渎百黎,这老头可是神族都敬让三分的毒王,忙又对巫王讨好地笑。 巫王呵呵地笑着,佝偻着腰站起,对趴在地上的赤宸说:「今儿晚上是桃花节,你们既然凑巧来了,可别忘记去看看热闹。」 阿珩看巫王走了,坐到他坐过的摇椅上,一边摇着,一边盯着赤宸琢磨,他把河图洛书藏到了哪里? 赤宸腾身跃回摇椅上,看阿珩一直盯着他。他眼中冷光内蕴,似笑非笑地道:「你若想知道,就过来摸一摸,摸遍我的全身不就知道了?」 「呸!」阿珩脸有些烫,瞪了他一眼,别过了头。 阳光隔着桃花荫晒下,温暖却不灼烫,让身子懒洋洋的舒服,好似骨头都要融化了。 祭台一侧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另一侧是笔直的悬崖,此时悬崖上开满各色野花,灿若五色锦缎,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崖上落下,飞溅在石头上,激盪起一团又一团的水雾。日光映照下,瀰漫的雾气中有半道七彩霓虹,斜跨在洁白的祭台上空。 瀑布的水流入深潭后,沿着白色鹅卵石砌成的水道,绕着祭台蜿蜒而过,水面上点点落花,时不时有鱼儿追着花蕊跳出水面,一个摆尾,啪一声又落回溪水,飞溅起点点银光。 阿珩看得出神,不知不觉中忘记了河图洛书,髮梢肩头落满了桃花瓣都不自知。 赤宸侧头看着她,眼中的冷厉渐渐淡了,透出了温柔。 他们俩就这么一个痴看着山野景緻的变幻,一个凝视着另一个,凝固成了一副幽静安宁的山居图。 直到日头落山,倦鸟归林,一群山鸟从他们头顶掠过,阿珩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她的眼神一沉,抿了抿唇角,透出坚韧,赤宸的眼神冷了下来,赶在她转头前转过了头。 阿珩侧头时,看到赤宸含着一抹冷笑,眺望着远处山坡上的桃林。 巫王派人来叫他们吃饭,赤宸站起来,迳自走了,「我晚上要去过桃花节,你如果还记得自己承诺过什么,可以来看看。」 阿珩坐在摇椅上没有动,只是看着头顶的桃花。 前年的今日,是她最需要赤宸时,她不惜暗算大哥,逃出朝云峰,在桃花树下等了赤宸一个晚上,赤宸却失约未到。如果那天他到了,如今他们会在哪里? 去年的今日,她苦苦筹谋一年,对高辛王藉口要教导妇人养蚕,熘到百黎,等了赤宸半夜,可是,桃花树下,她等来的是一袭绝情的红袍。 今年的今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相信桃花树下、不见不散的诺言。 和往年一样,没有祭台,没有巫师,更没有祭祀的物品,只有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和满山满坡盛开的鲜花,无数的男男女女在篝火旁、鲜花中唱歌跳舞。 传说几万年前,在特定的日子,各族的男男女女可以相见私会,自定嫁娶,可慢慢地这个习俗就消失了,百黎族却仍保留着上古风俗,男欢女爱既不需要父母之命,也不需要婚礼做证,只需要男儿欢喜女儿爱。哥哥妹妹只要对了意,那么就可以立即结成对。 背时哥哥不是人把我哄进刺芭林扯起一个扫堂腿不管地下平不平少女娇俏地申述着对往日情事的不满,众人哄堂大笑,嘲笑地看着女子的情哥哥。男子急得抓耳挠腮,拼命想歌词,好唱回去。 阿珩听到歌词,羞归羞,可又觉得好笑,忍不住和大家一块笑。 她拎着一龙竹筒的酒嘎,一边听着对歌,一边慢慢喝着。 山歌声一来一回,有的妹妹已经刁难够了情哥哥,收下了情哥哥相赠的桃花,别在鬓边。大荒人用桃花形容男女之情估计也就是来自这个古老的习俗。 阿珩摘下头上的驻颜花,一朵娇艳欲滴的桃花,是整个山谷中最美的一朵桃花。她忽地想,会不会当年赤宸相赠驻颜花并不是因为它是神器?在他眼中,它只是一朵美丽的桃花。 阿珩柔肠百转,默默凝视着驻颜花。 突然,山谷中响起了难以描绘的歌声,把所有的歌声都压了下去。 那歌声洪亮不羁,粗犷豪放,像是勐虎下山,澎湃着最野性的力量,可又深情真挚,悲伤缠绵,像是山涧松涛,温柔地召唤着远去的女萝归来。 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眼剜去让我血溅你衣似枝头桃花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心掏去让我血漫荒野似山上桃花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所有人都停住了歌舞,四处找寻着唱歌的人。 赤宸一边唱着山歌,一边一步步走了过来,百黎族的少女们只觉得从未见过这么出众的儿郎,他的身板比那悬崖上的青槓树更挺拔,他的眼睛比那高空的苍鹰更锐利,他的气势比百黎最高的山更威严,他的歌声却比百黎最深的水更深情。 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心掏去让我血漫荒野似山上桃花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赤宸一袭鲜艳的红袍,从人群中穿过,站在了阿珩的面前。他身上的红袍是阿珩为他所织。阿珩的怨恼淡了,心底透出一点甜意,看来他后来还是赶到了桃花树下,终究没捨得把衣袍扔掉。 赤宸的声音渐渐低沉,反反覆覆地吟唱着:「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眼剜去,只要能让你眼中有我。哦也罗依哟,请将我的心掏去,只要能让你心中有我……」 他的眼睛中全是求而不得的相思苦,无处宣洩,无处倾诉,只能化作歌声,反覆吟哦。 赤宸取过阿珩手中的驻颜花,变作了一个桃花环,双手举起,如捧王冠一般捧到阿珩面前,「这不是王冠,如果你想要的是王冠,我会为你打下一座王冠,绝不会比少昊给你的差。」 阿珩眼中有了泪意,米朵拽阿珩的袖子,低声说:「收下,收下。」 阿珩却站了起来,低着头绕过赤宸,走向前方。 赤宸眼中灼烫炽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刚想把花环扔掉,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歌声。 山中有棵树哟树边有枝藤哟藤儿弯弯缠着树藤缠树来树缠藤哟赤宸不太敢相信地回头,看到阿珩站在篝火边,脸色绯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可她的的确确按照百黎族的风俗,在用山歌当众表达对赤宸的情意。 日日夜夜两相伴哟朝朝暮暮两相缠哟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哟风风雨雨两相伴哟生生死死两相缠哟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哟赤宸看着阿珩,神情复杂。 八年前,他们许下了桃花之约,约定年年桃花盛开时,树下相逢。 每次相逢时,他都或求或哄或骗地让她给他唱情歌,她却总是害羞地拒绝,笑嗔他太狡诈,因为按照百黎赤裸热烈的风俗,男子唱情歌是求欢,女子如果用歌声回应,就表明她愿意和他欢好。 她从没有对他唱过情歌,今年,她竟然当众向他唱了情歌。 金丹推赤宸,「我说小兄弟,你怎么光傻站着啊?」 赤宸这才好似反应过来,快步走到阿珩面前,要把花环戴到阿珩头上,阿珩侧头避开,「我不需要王冠,我只要一朵代表你心意的桃花。」 赤宸把像王冠一样的花环变回了驻颜花,插到阿珩髻边。 大家不认识赤宸,却知道这个羞涩的女子就是救治了无数百黎人的巫女西陵珩,看到敬爱的巫女找到了意中人,都喜悦地欢唿。 赤宸牵着阿珩的手,仍不确信地轻声问:「阿珩,你真愿意?」 阿珩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几个跟着巫师学习的少年一直盯着赤宸打量,一边悄声嘀咕,一边你推着我、我推着你,终于有一个胆子大的对赤宸喝问:「嗨!你这人胆子倒大,竟敢向我们的西陵巫女求欢,你是谁?你可知道这是百黎族的桃花节?外人想参加必须要巫王同意。」 赤宸心情愉快,笑道:「我叫赤宸,五百多年前就生活在百黎山中,当然能参加百黎的桃花节。」 男男女女都惊骇地呆住,问话的少年激动地跪下,众人也跟着他陆陆续续地跪倒,朝赤宸磕头。 赤宸摇摇头,对阿珩说:「一点明就没意思了,咱们走吧!」 赤宸牵着阿珩的手,看着步速缓慢,等众人抬头时,却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溪水潺潺,微风习习。静谧的天空,缀满无数颗星辰,一闪一闪,犹如情人的眼眸。 阿珩坐在桃花林间的竹楼上,遥望着天空的星辰。 赤宸提着几桶酒嘎从屋里走出,递给阿珩一只竹筒,阿珩随手接过,连喝了半桶,已经有了七分醉意。 赤宸坐到她身侧,揽住她的腰,从她手里拿过竹筒,喝了一口酒,低头来吻阿珩。 阿珩笑着躲了几下,没有躲开,只能任由他火热的唇落在她唇上,接受他口中渡来的美酒。赤宸的动作很青涩笨拙,和他平日的狡诈老练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可唯其青涩笨拙,才显出最炽热的真挚。 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赤宸只听到心咚咚直跳,却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阿珩的心跳。 一会儿,慾望澎湃,他体内的野兽唿啸着要冲出来,恨不得立即就和阿珩欢爱;一会儿,双眸清醒,他盯着阿珩,心内有个声音似乎在烦恼、在生气。随着心情变换,他一会儿热烈地亲吻着阿珩,一会儿又迟疑不前。 阿珩主动抱住他,轻轻地吻着他,将他的慾望燃烧得越来越旺。 赤宸身子滚烫,「阿珩,阿珩,阿珩……」他喃喃低语,「你真愿意吗?」 阿珩没有回答,而是握住他的手,抽开了自己腰间的裙带,罗衫轻分,眼前春色旖旎,赤宸体内的野兽咆哮着冲了出来,阿珩的身体软倒在他身下。 赤宸一边狂风暴雨般地吻着阿珩,一边将她的裙襦全部撕下。 阿珩柔声低叫,「赤宸、赤宸、赤宸……」她的声音犹如驯兽师的鞭子,赤宸心中柔情涌动,竟然生怕自己伤到了她,动作渐渐温柔。 阿珩头上的驻颜花,在他们无意释放的灵力交催下,飘出了无数桃花瓣,漫天都开始下起桃花雨。 月光下,凤尾竹间,楼台之上,桃花雨簌簌而下。他们俩交颈而卧,四肢相拥,婉转缠绵。 赤宸很温柔,就像三月的春风,慢慢地吹拂着阿珩的身体,让她的身体为他像花一般绽放,可等她接纳他后,他越来越像咆哮的大海,狂风暴雨般地席捲着阿珩,总在阿珩以为要平静时,又起了一波更高的浪。阿珩的意识被一个又一个更高的浪头席捲,一个欢愉的浪花刚刚在身体内炸开,又一个欢愉的浪花袭来,她惊诧于自己的身体竟然能产生这么多的欢愉。 随着一个个浪花,意识越飞越高,就好似飞到了云霄之上,轰然炸裂,阿珩忍不住尖叫,整个身体因为极致的欢乐而颤抖不停。 赤宸拥着阿珩,辗转反侧地吻着她,「快乐吗?」 阿珩全身无力,说不出来话,只是幸福地笑。 歌声从山涧隐隐约约地传来。 哥是山上青槓林妹是坡上百角藤不怕情郎站得高抓住脚桿就上身几时把你缠累了小妹才得松绳绳…… 赤宸头贴着阿珩的脸,捻着一缕她的发丝在手指间绕来绕去,听到歌声,不禁轻声而笑,他往日的笑总是带着几分锐利傲慢,此时却低沉沉的,全是激情释放后的慵懒无力。 阿珩脸色绯红,「你笑什么?」 「你在羞什么我就在笑什么。」赤宸的五指缠到了阿珩的五指上,一字字慢慢说,「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阿珩紧握住他的手,「其实,我和少昊并不是外面传闻的那样,我与他的恩爱只是做给我父王和高辛王看,他已经答应了我,有朝一日会允许我选择离开……」 「嘘!」赤宸听到少昊的名字,心中烦闷,一种好似公兽想要拼死决斗来捍卫交配专属权的狂躁冲动,他把指头放在阿珩的唇上,示意她别说了,「这三天只属于你和我,不要提起别的事情。明年的桃花节,我在桃花树下等你,如果你来了,我们再好好商讨以后如何。」 阿珩笑着点点头。 赤宸吻住了她,桃花雨又开始簌簌而下。 天明时分,阿珩醒转来时,赤宸已经不在她身边,想到昨日夜里的样子,她勐地拉起被子摀住了自己的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地笑。 原来这就是男欢女爱,竟然是销魂蚀骨的快乐。 正在一时羞,一时喜,听到竹楼外传来阵阵笑声,她忙穿上衣服,走到竹台上,阿獙和烈阳不知道何时来了,正在瀑布下的水潭里和赤宸嬉戏。 阿獙又是爪子,又是翅膀,和赤宸对打,闹得水花四溅。烈阳在空中飞来飞去,边飞边不停地吐火球,想烧赤宸,可赤宸身手迅捷,烈阳的火球要么打到了水里,要么打到了阿獙,烧得阿獙总是啊呜一声沉进水里,露着一只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水面上摇来摇去。 阿珩坐在竹台上,一边梳妆,一边笑看着他们。 赤宸抬头对她叫:「下来吃饭,吃过饭我们进山。前天我们和逍遥先走了,这两个小傢伙还生气了,我答应了带他们去山里玩,这才跟我和好。」 赤宸做饭的手艺十分好,尤其是肉,烤得喷香,吃得阿獙对着赤宸不停摇尾巴。 他们俩用完早饭,带着阿獙和烈阳进了山。 阿獙刚开始还缠着阿珩,后来看到五彩斑斓的大蝴蝶,立即抛下阿珩,追着蝴蝶满山乱跑。烈阳早晨得了赤宸的指点,对凤凰内丹的操控越发灵活,正食髓知味,对着湖面勐练喷火,赤宸和阿珩恰好可以偷得一段安静。 赤宸躺在草地上,双手交放在头下,嘴里含着根青草,惬意地望着蓝天,阿珩坐在他身边,望着在草丛间撒欢的阿獙。 「阿珩!」 「嗯?」 「真的是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吗?」 阿珩看向赤宸,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她的眼睛,清澄干净,没有一丝杂念,就如百黎山中最美的湖水。 赤宸拿出河图洛书,「这个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阿珩侧头想了一会儿道:「父王志在必得,我必须要和他交差,不过你若是把河图洛书给了我,只怕炎灷他们肯定不信,反倒以为是你独吞了。」 「我才不在乎他们怎么想。」 阿珩说道:「但你不得不顾虑你的兄弟怎么想,我听说你如今有了不少好兄弟。」 赤宸眉间有飞扬的笑意,「他们都是真正的勇士。」 阿珩说:「我们把玉卵一分两半,谁都得到了河图洛书,谁也都没有得到,这样我可以和父王交差,你也和神农有个交代。」 「好!」赤宸把烈阳叫来,「到检查你凤凰玄火是否运用自如的时候了。你把火控制到比蚕丝更细,慢慢地把这个玉卵切割成两半。」 烈阳很自负地冲赤宸叫了一声,果真喷出的火比蚕丝更细,温度却越发高。 滋滋声中,上古至宝河图洛书被一分两半。赤宸把一半交给阿珩,另一半藏进靴子上的暗袋里,「这个靴子看似简单,却是巫王的精心设计,如果不知道玄机,就会打开藏毒的机关。」 阿珩好笑地看着,「你花样可真多!」 「小时跟着野兽一块长大,需要学会的第一个本领就是藏食物,如果藏不好,即使辛苦猎到了食物也会被更大个的野兽抢去,消耗了体力却吃不到食物,很有可能就再没有机会捕到下一个猎物,最后自己变成了其他野兽的食物。」赤宸盯着阿珩,很认真地说,「想成为活下来的野兽,不能仅仅依靠蛮力。狡诈、机警、多疑、凶狠缺一不可。」 阿珩想想自己幼时的幸福,再想想赤宸,只觉心疼,握住了赤宸的手,「从今往后,我们并肩而战,当你需要休憩时,我会守护你的食物。」 赤宸凝视着阿珩,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地握紧了她的手,身子渐渐地倾了过来,刚要吻到阿珩,阿獙突然扑到他们中间,贴着阿珩的身子打了个滚,把身上的脏东西全滚到了阿珩身上,又肚皮朝天躺着,展展爪子,示意阿珩给他抓痒痒。 赤宸一巴掌拍到阿獙头上,阿獙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赤宸,不明白赤宸为什么生气打他,一双狐狸眼睛眨巴眨巴的,很是可怜。 烈阳嘎嘎大笑,笑得从树梢上掉了下来,仍在草丛里前倾后倒地大笑,一边笑,一边用两只翅膀不停地往一起对,朝阿獙做亲亲的姿势。 唔? 阿獙的脑袋慢慢地从左歪变成了右歪,可仍旧不明白烈阳的意思。 阿珩恼羞成怒,对赤宸说:「帮我教训一下这只臭鸟。」 烈阳立即跑,还不忘沖阿珩和赤宸喷了团火,一丛青草追在他身后,他在空中左逃右蹿,越逃越远,几根白羽被割了下来,青草依旧追着他不放。 阿獙看得有趣,飞上天空,去追草叶子。 阿珩嘆气,「总算清静了!」 赤宸也说:「总算清静了,我们可以……」他的两个大拇指对了对,朝阿珩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跟着臭鸟学?懒得理你!」阿珩一边嗔骂,一边跳起来向山坡上跑去。 赤宸笑着去追她,一追一逃间,他们的距离渐渐接近,赤宸勐地一扑,抱住了阿珩,低头去吻她。 阿獙在高空看到他们,以为他们在做什么游戏,顾不上再追草叶子,欢鸣着飞扑过来,四只爪子齐齐抱住了赤宸,带着赤宸和阿珩摔倒,在草地上跌成一团。 烈阳不甘示弱,也沖了回来。 一时间,湛蓝的天空下,又是鸟叫,又是兽鸣,还有阿珩的笑声,赤宸的喃喃咒骂声。 第一部 第十八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完) 第18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 清晨时分,阿珩在赤宸怀里醒来。 阿珩轻声说:「大哥还在虞渊附近等我,我得回去了。」 赤宸道:「竟然已经三天。」时间过得可真快。 阿珩抱紧赤宸,心中满是不捨。 两人相拥了半晌,逍遥从高空俯冲而下,从窗口一掠而过,又直冲云霄而上,似在催促他们上路。 赤宸亲了阿珩额头一下,起身穿衣。 分别就在眼前,阿珩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和赤宸说清楚,「我嫁给少昊只是为了……」 赤宸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嫁过人,我和你之间的问题不是少昊。」他回身看着阿珩,「一切都取决于你,我要的是你的这里!」他的手掌贴在阿珩的心口,「你愿意给我一颗真心吗?」 阿珩用力点点头。 赤宸一笑,目光炯炯,盯着阿珩的眼睛,「只要你愿意真心对我,那就行了,世间所有的困难都会退却!」 是啊!只要他们合心,即使前路荆棘遍佈,也一定能披荆斩棘,走出一条路来。阿珩只觉胸中勇气激盪,迟早有一天,她和赤宸可以年年日日都像这三天一般。 阿珩依依不捨地辞别了赤宸,赶去找青阳。 虽然阿獙全力飞行,可等阿珩赶到虞渊时,也已是半夜。 远远就看到火光冲天,阿珩不解,忙命阿獙再飞快点。等飞近了一点,远远看到炎灷、洪江、珞迦在合力催动火阵,被困在火阵中央的是青阳和仲意。他们兄妹三个修行的灵力不同,可因为他们自出生就夜夜被母亲用蚕茧包裹住,挂在桑树上休憩,所以他们的灵力可以相通。此时仲意一只手掌搭在青阳肩头,就是把自己的全身灵力都和青阳相通了。 青阳的神色看不出端倪,像平常一般无喜无怒的冷漠,可即使在仲意的帮助下,他们身周结成的白色冰牡丹也只有拳头大小,显然他的伤势越发重了。 青阳一直是神农族最大的威胁,炎灷好不容易撞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肯定想把青阳彻底解决了。 阿珩焦急难耐,可眼前是神农的三大高手,还是火阵,她的灵力本就低微,偏偏修炼的又是木灵,恰好被火克制。 该怎么办? 她正在凝神思索,朱萸驾驭着重明鸟落下,阿珩忙问:「大哥和四哥怎么会被炎灷困住?」 「你跟着赤宸走后不久,四殿下就气急败坏地赶来了,听到你去找赤宸拿河图洛书,和大殿下吵起来,骂他利用你,然后四殿下怒气冲冲地跑去找你。后来,炎灷发现了受伤的大殿下,就叫来洪江和珞迦,想要趁机杀死大殿下,大殿下明明可以趁三大高手没有到齐,阵法未完成时逃走,但是少昊还在冰下疗伤,他若走了,炎灷说不定就会发现重伤的少昊,以炎灷的性子,肯定会……」朱萸手在脖子上一比画,做了一个割头的动作,「大殿下不肯走,把水潭解冻后,寸步不移地守在水潭前,就被炎灷他们设阵给困住了。四殿下走到半路,发觉火灵异动,他怕大殿下出事又跑了回来,就和大殿下一块儿变成这样。」 朱萸看着远处的火焰,愁眉苦脸地嘆气,「真是不明白,大殿下一会儿忌惮得好像要少昊立即死,一会儿又不顾生死地要救少昊,难道就是因为我没有心所以不明白吗?」 阿珩没工夫理会朱萸的困惑,拿出赤宸给她的一半河图洛书,塞到朱萸手里,低声叮嘱着她。 朱萸驾驭着重明鸟飞过去,举起手中的半块河图洛书,问道:「大殿下,我已经拿到了河图洛书,现在怎么办?」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朱萸。 青阳恼怒地喝道:「逃!」 朱萸立即逃走。 炎灷既捨不得这个,又捨不得那个,看看洪江,又看看珞迦,对洪江说:「追!一定要拿回来,整个神农族的兴亡都在你手中!」 洪江立即去追朱萸。 阿珩咬了咬唇,诱走了一个,还剩两个! 她姗姗走了出去,珞迦看见她,脸色一变,眼睛都不敢和她对视,炎灷却大笑起来,「今天可真是个大吉的日子,老天嫌死两个还不够。赤宸,这个女人就交给你了。」 阿珩惊讶地回头,她身后站的正是赤宸。 阿珩眼中暗藏喜悦,心定了下来,赤宸眼中却是一片阴沉冰冷,阿珩觉得哪里不对,又顾不上多想。 眼见着最后几朵冰牡丹也要熔化,阿珩扬手织起一张冰蚕网,刚要把网撒出去,她的手足都被籐条捆住。 阿珩不敢相信地回头,的的确确是赤宸捆住了她。 火阵中,冰牡丹全部熔化,火势汹涌,直扑青阳,青阳的手掌变得焦黑,身体歪歪扭扭地软倒下去,仲意想要救哥哥,可自己也已经力尽,挥出去的灵力在炎灷和珞迦的联力下一点作用也没有。 火光渐渐将他们吞没。 阿珩看到哥哥被烈火吞没,眼睛都红了,挣扎着想冲出去,却怎么都挣不脱藤蔓,她对着赤宸嘶声大喊:「赤宸,那是我哥哥!」 赤宸盯着她,「我告诉过你,我是丛林里存活下来的野兽,狡诈、多疑、机警、凶残,缺一不可。」 阿珩急得要哭出来,「你说过不管我要什么,都会帮我拿了来,我要我哥哥。」 赤宸招了下手,逍遥从半空把一个被籐条捆得结结实实的人扔下来,是朱萸。 赤宸从朱萸身上搜出半个玉卵,质问阿珩,「这是什么?」 「我的半个河图洛书。」 「那这个呢?」赤宸又从朱萸身上搜出半个玉卵。 阿珩一脸震惊,张着嘴回答不出来。 「你不好意思回答吗?我来告诉你!就在你和我在榻上翻云覆雨时,你的婢女来偷玉卵,我任由她偷去,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把戏演到什么地步。」 阿珩明白了一切,看向火光中的大哥,原来她真是被大哥利用了。 可是——那是她的大哥。 赤宸两手各举着半个玉卵,伤、痛、怒、恨交杂。 「轩辕王姬,你为了它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出卖?你真以为我很在乎这个东西吗?我若想要天下,即使没有河图洛书也照样打得下来。我一再问你,一再提醒你,你却……」 赤宸咬牙切齿,悲愤地大笑起来,「不管你是贪图权势,还是爱慕虚荣都罢,我所求很少,只要你能真心对我。轩辕王姬啊轩辕王姬,我连自己的心都能给你,河图洛书算什么?你若直接开口问我要,我完全可以直接给你!为什么要编着一套又一套的谎言来骗我?」 阿珩眼眶中全是泪水,「我没有!」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和少昊的缠绵恩爱天下皆知,人人都以为你对少昊一往情深,你却转身就能和我彻夜欢好,假惺惺地告诉我你和少昊是虚情假意,那我呢?你和我又算什么?是不是见了少昊时,你又说和我只是虚与委蛇?」 「不、不……不是。」 赤宸拎着阿珩的胳膊,逼在她脸前问:「你在我身下假装娇喘呻吟的时候,是不是一直在想你的婢女有没有顺利偷到河图洛书?」 阿珩泪若泉涌,拼命摇头。 赤宸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以前的桃花节,你从不答应我的求欢,这次却立即就答应了?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没有任何目的吗?」 「没有!」阿珩刚脱口而出,却又迟疑了。她固然是因为喜欢赤宸,可似乎也有一点是因为父王说要宫廷医师检查她的身体,她怕露出什么端倪,所以才毫不迟疑地和赤宸……但是,那也是她本来就想和赤宸在一起。 赤宸狡猾如狐,何尝看不出阿珩眼中的犹疑,心中的怀疑被落实,他心头悲伤难抑,怒气冲天,勐地扔开了阿珩,好似连碰她都再难以忍受。 几百年,他宁可自己受伤,都不肯接近她,怕伤到她,那么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接近,看似狡诈,实际只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心在她面前毫无抵抗力,可最终一腔的真挚全被辜负。 阿珩看到赤宸的神情,心如刀绞,眼泪簌簌而下,对赤宸说:「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再相信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不要让我哥哥死。」 赤宸冷声说:「你忘记了吗?野兽除了狡诈多疑,还很凶残!人报我一滴热血,我酬他一腔热血,人伤我一箭,我还他十箭!」 赤宸负手而立,一脸冷酷,无动于衷地看着炎灷要把青阳和仲意活活烧死。 阿珩一边哭泣,一边哀求,「赤宸,赤宸……」 赤宸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赤宸设置了结界,珞迦听不到赤宸和阿珩在说什么,可看到阿珩被籐条捆着,挣扎得披头散髮,满面泪痕,他不禁心下愧疚,紧咬着唇。 阿珩不停地哀求赤宸,赤宸却一直面色冷酷,阿珩渐渐心死,不再哀求赤宸,只是遥望着哥哥,泪如雨下,一双眼睛映照出熊熊火光,她的整颗心也好似在火中,被一点点烧死,人越变越空。 赤宸看到阿珩悲痛欲绝的神情,明明报復了她的欺骗,可是心里却没有一丝痛快,甚至更加烦躁愤怒,他手一招,把阿珩捲到了身前,「你不是很会说花言巧语吗?现在怎么不说了?难道连你对哥哥们的感情也是假的?」 阿珩看着他,神情凄然,一字字慢慢地说:「赤宸,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处,我会信你!难道几十年的相识比不过三日的误会吗?」说完这句,她不再看赤宸,只是盯着火阵,好似要牢牢记住今日一幕。 第一次,她明白人生至痛不是自己死,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 洪江没有抓到朱萸,沮丧地无功而返,却发现朱萸已经被抓住,没来得及问缘由,炎灷就命他加入阵法。有了洪江的灵力,火越烧越旺,吞没了青阳和仲意的身体。 阿珩面色煞白,紧咬着牙,双目空睁,不再有一滴泪水,唇角却渗出血丝来。 赤宸叫她,摇她,她都一动不动,只是木然地看着熊熊大火。 一个瞬间,赤宸突然意识到,如果这场大火再烧下去,他所认识的那个阿珩也会彻底死去。 赤宸心中挣扎,几经犹豫,虽然怒气未去,心恨阿珩,却终是捨不得阿珩死,他扬起了手,准备发力灭火。 珞迦也在一番犹豫挣扎后,打算偷偷撤去灵力。 突然,一条巨大的水龙从水潭下唿啸而出,席捲过整个火阵。 水与火相遇激战,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大声音,水龙渐渐变小,火光也越来越小。 当水龙消失时,少昊抱着阿珩,矫若游龙般地落在火阵中,所有的火都被他挡住。 阿珩顾不上感谢少昊,忙去探看哥哥。 仲意趴在青阳身上,手臂张开,把青阳的头护在他怀中。阿珩用了点力气才把已经昏迷的仲意拖开,仲意的背部被严重烧伤,青阳却奇蹟般地毫髮未损,只是灵力枯竭的昏迷。 炎灷、珞迦、洪江看见这一幕,都是心内暗惊,王族内竟然有这样的手足之情! 少昊一边用水挡着火,一边微笑着扫视过众人,「好热闹,居然神农族的四位高手都在。」 水是火的剋星,少昊灵力又高过他太多,炎灷心虚了,强笑道:「没想到少昊一直躲在水底窥伺,真是令人诧异。」 少昊笑说:「自家兄弟不争气,让我受了点伤,三天前我就在水底疗伤了,说起来是你们闯进了我的地方,可不是我有意窥伺。」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受伤,又点明了已经疗伤三天,炎灷反倒越发忌惮,可又不愿放弃眼前难得的机会。盘算着如果他们四个能齐心合力,根本不用怕少昊,但是赤宸张狂傲慢,压根儿不听他号令,珞迦看似谦顺,实际很阴险,压根儿不可靠,只靠一个傻子洪江肯定不行。 万一他被少昊伤了,赤宸和珞迦反过来收拾他呢? 炎灷左右权衡了一瞬,收起了灵力,对少昊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饶轩辕青阳一命。」 「多谢。」少昊笑着道谢,他这次的伤非常重,青阳又一直在阻挠他疗伤,其实他现在根本不是炎灷的对手。 少昊笑对众人抱拳为礼,「那我们就告辞了,诸位后会有期。」 少昊救醒了青阳,朱萸扶着青阳坐到重明鸟背上,阿珩抱着仲意坐到阿獙背上,少昊站在玄鸟背上,众人正要离开。 「且慢!」 赤宸一边走过来,一边抛玩着手中的河图洛书,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禁随着玉卵一上一下。 「青阳、少昊,我用这个和你们交换一样东西。」 青阳和少昊异口同声地问:「交换什么?」 炎灷和洪江异口同声地反对:「不行!」 珞迦一声不出,只暗暗地运满了灵力。 赤宸笑着指指阿珩,「她!」 炎灷再难按捺,破口大骂,「你个疯子,别以为河图洛书是你一个拿到的,要是没有我们,你以为你能拿到?」 赤宸压根儿不理他,只是看着青阳和少昊,「我想请王子妃去神农小住几日,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青阳和少昊都不说话。 阿珩心中寒意飕飕,身子轻打着寒战,赤宸的微笑下是残忍,他压根儿不是想要她,他只不过是想让她亲眼看到自己在哥哥和丈夫的眼中还不如一件东西,而最可悲的就是——她的确不如! 赤宸把玉卵一分为二,给少昊和青阳看,「整个天下的山川河流地势天气都尽在其中,如果你们俩都同意,就各得一半玉卵,如果你们只一个同意,我就把整个玉卵都交给他。」 赤宸的心思可以说十分狡诈恶毒,几句话就把青阳和少昊逼到了敌对方。青阳和少昊明知道赤宸的诡计,却不得不中计,他们看向彼此,眼中隐有忌惮,视线一对,又立即移开。 赤宸就像是猫在戏弄着已经在他爪下的老鼠,细细欣赏着青阳和少昊的表情。 阿珩沖赤宸说:「够了,我跟你走!」 她把仲意抱到青阳面前,对青阳说:「如果拿不到河图洛书,回去没有办法和父王交代,我就随赤宸去神农走一趟。」 阿珩一直微笑着,就好似青阳根本不会用妹妹去做交换,这完全是她自己的决定。少昊十分理解阿珩此时的微笑,好像只要坚强地微笑,就不会难过。 阿珩走向了赤宸,少昊突然叫:「阿珩!」 阿珩停住了步子,疑惑地回头。 暗夜里,阿珩的一双眼睛亮如星子,少昊想起了高辛的河流里漂着的点点星光——那些他要去守护的星光。 已经在舌尖的话被用力吞了下去,满嘴的无奈和苦涩,笑容却越发轻柔,「路上保重,几日后我派侍卫去接你。」 阿珩也笑了,笑容中她回转了头,脚步越来越快,走到了赤宸身边。 赤宸左右手同扬,两半玉卵各自落在了青阳和少昊手里。 青阳瞟了眼少昊,命朱萸驾驭着重明鸟飞向东北方。 少昊估量了一下自己的伤势,驭着玄鸟飞向了东南。 炎灷恨得磨牙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不敢去追少昊,跳上毕方鸟就要去追青阳。 阿珩立即驾驭阿獙挡在了炎灷面前,一边用驻颜花在空中架起一堵厚厚的桃花墙,一边对赤宸扬声说:「别忘记你的许诺。」 阿珩不提许诺还好,她一提,赤宸就想到她这几日虚假的甜言蜜语,曾经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愤怒,他冰冷地说:「我当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许诺,我许诺的是用你交换,没有许诺交换完后炎灷不可以再去夺回来。」 阿珩的伤心失望全变成了悲痛绝望,这个男人是她克服了重重困难,小心翼翼地把一颗心交付的人,是她不惜和命运抗争,努力要在一起的人,是她以为无论生死、无论荣辱、无论祸福,都会信她、爱她、护她,和她不离不弃的人。 「你真就这么恨我?难道你除了野兽的多疑和凶残外,就没有一点人的信任和仁慈了吗?」就在前一日,他还在对她反覆吟哦着海一般的深情,可转眼间,一切都没有了。 先是青阳和少昊的遗弃,再是赤宸的背弃,阿珩一瞬间心灰意懒,不管不顾地扑向炎灷,阻止他去追击重伤的哥哥们。 炎灷在阿珩的左前方,当他发现赤宸因为阿珩心思烦乱、举动失常时,就开始另有打算。他借助大火的掩盖,悄悄弹了弹手指,几点微不可见的小小冥火无声无息地飞向阿珩。火光耀眼,阿珩的身体又恰好挡住了冥火,赤宸看不到冥火,只看到阿珩全身飞出无数冰蚕丝,盖住了炎灷的地火。 阿珩凌空跃起,似乎想要攻击炎灷。赤宸知道阿珩根本不是炎灷的对手,站在原地动都没有动,只空中长出几条绿色的籐条,捆住了阿珩,阻止她进攻炎灷。 珞迦在阿珩右前方,突然间惊骇地看到炎灷竟然使用了能焚化万物的幽冥之火,已经近到阿珩胸前。阿珩虽然发现得晚,可也还来得及闪避,因为冥火的威力虽然恐怖,但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速度慢,当阿珩凌空跃起想避开冥火时,珞迦刚松了口气,却更惊骇地看到阿珩被赤宸的籐条捆住,无法躲避,乍一看,就好像赤宸和炎灷配合着想要阿珩的命。 珞迦急急出手,在阿珩身前迅速凝聚起一个土盾,却终究是晚了一步,大部分的冥火都被挡住,只有一点冥火穿过土雾,飞进了阿珩的肩头。只有一点,可那是火,星星之火就足以燎原,何况炎灷精炼了上千年的冥火。 赤宸一直遥遥站在后面,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情,可看到珞迦突然间惊恐地释放出全部灵力,竖起土盾牌,保护阿珩,而炎灷一脸得意,他心想,糟了,肯定有什么不对,立即解开籐条。 阿珩的整个肩膀变得火红,她捂着肩膀,惨笑着回头看了赤宸一眼。 那一眼,有锥心彻骨的冰寒、万念俱灰的绝望。 赤宸心裂胆寒,所有因为阿珩欺骗而生的失望、愤怒、悲伤,都不重要了,急急地飞奔过去。 阿珩驾驭着阿獙左冲右撞,想飞出炎灷的火圈围困,烈阳喷出凤凰玄火攻击着炎灷。霎时间,又是炎灷的地火,又是烈阳的凤凰玄火,两火交战,火星四溅,天地一片通红。 可其实,炎灷的目的并不是阿珩,他早已料到赤宸会因为阿珩受伤而心神震动,趁着四週一片混乱,明里攻击阿珩,牵引住赤宸的注意,暗中却放出了幽冥之火,去偷袭赤宸。只要杀死赤宸,他通向王位的路就彻底没有障碍了,河图洛书日后可以慢慢设法取回来。 赤宸全速向前冲,冥火在漫天火光的掩饰下,悄无声息地飞向赤宸。 冥火的速度慢,可赤宸的速度却快若闪电。 一个起落间就已经接近了冥火,炎灷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这个杀不死的赤宸终于要死了! 珞迦看出了端倪,心中一犹豫,就没有出手阻止,只袖手旁观。 阿珩的一颗心冷到冰点,脑海里反倒一片空白的清明,清晰地看着那点点冥火藏在无数地火的火星中偷偷袭向赤宸。 她根本没有考虑,就纵身一跃,飞挡在赤宸身前,数点冥火飞入她的五脏六腑。 一向自制的珞迦失声惊叫,幽冥之火不仅会烧光整个肉体,还会烧灭灵识,一点已经难以阻挡,何况这么多?他一念之间的自私竟然要害死对他恩情深重的妭姐姐。 赤宸不明白珞迦在惊叫什么,等看到阿珩的背嵴透出点点红光,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炎灷一击不中,知道已经再没机会,对洪江招唿了一声,立即驾驭坐骑去追赶青阳。 赤宸顾不上炎灷,和珞迦一前一后追在阿珩身后,赤宸叫:「阿珩,快点停住。」 珞迦也不停地叫:「妭姐姐,妭姐姐,你停下,让我用灵力帮你先压住冥火,我们再立即去高辛的归墟。」 阿珩被烧得晕晕乎乎,脑中胸中都激盪着悲伤,听而不闻,只知道让阿獙拼命飞,用力地飞,此生此世,她不想再见到赤宸。 赤宸捲起了大风,想抓回阿珩。 阿珩催动全部灵力,用驻颜花筑起一道桃花屏障,与赤宸的风对抗。 冥火没了灵力的压制,从肩膀和胸部迅速向全身蔓延,阿珩的整个身体都透出红光来。 赤宸满面恐惧,不敢再抓阿珩,求她,「阿珩,不要再动用灵力了,一点都不要动!」 赤宸和珞迦不敢步步紧逼,只能跟在阿珩身后。阿珩感觉到五脏六腑之间好像都沸腾了,锥心噬骨的疼痛熊熊燃烧着,她站在阿獙背上摇摇欲坠。 赤宸给珞迦打了个眼色。 赤宸说道:「阿珩,你骗就骗吧,我不生气了,我不在乎,就是虚情假意我也要!」 他不提此事还好,他一提,阿珩只觉悲愤交加,回身把驻颜花扔向赤宸,凄声说:「自从相逢,你一追再追,口口声声,宁肯血溅衣衫,只要我眼里有你,宁肯血漫荒野,只要我心中有你。我眼里有了你,心中有了你,可你眼里、心中可曾真正有过我?我告诉你,从今而后,你我恩断情绝,我会彻底忘记你,若我眼里还有你的影,我便剜去我的眼,若我心中还有你的人,我便毁掉我的心!」 珞迦抓住阿珩说话,注意力分散的机会,立即出手。 阿珩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一动不能动,整个身体被黏土紧紧包着,变成了一个陶俑。阿獙也被土灵束缚住,悬浮在半空,不能动弹。 赤宸让逍遥去接阿珩,却突然发现他们一逃两追间,不知不觉中已经飞到日落之地。阿珩的下方不是虚空,而是吞噬一切的虞渊,即使以鲲鹏的大胆也不敢飞进虞渊。 阿珩感受到冥火烧到了她的心脏,即使被封在陶俑中,也痛苦得在全身颤抖。 赤宸心急如焚,让逍遥尽量飞得距离虞渊近一点,想用籐条把阿珩拉回来。 隔着虞渊上空的黑色雾气,赤宸与阿珩眼神相触,他看到了阿珩眼中的决绝孤烈,忽然间遍身寒气。 三日前,阿珩对他唱着山歌,接过他的驻颜花时,是一心一意,可她伤透了心,扔还他驻颜花时,也是一心一意。 身体里的冥火烧着阿珩的五脏六腑,炙心噬骨,好似要让她为自己的轻浮、轻信付出最痛苦的代价,可是这么多年的温柔缠绵和蚀骨销魂的快乐——她不后悔! 当她在小月顶上,许诺桃花树下不见不散,约定了今生时,就决定了不管日后发生什么,都不后悔! 她不后悔爱过赤宸,她只是决定,从今日起,要彻底忘记他! 「阿珩,我一定能救你。」赤宸的藤蔓就要裹住阿珩。 她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勐地一用力,整个身体直直地从阿獙背上掉下,赤宸的藤蔓落空。 「阿——珩——」 赤宸撕心裂肺地凄声惨叫,不管不顾地从逍遥背上跃过去,想拉住阿珩。 两人像流星一般,一前一后,迅疾坠落。 终于—— 他用籐条拉住了阿珩,可虞渊上空浓稠的黑雾已经缠绕住了阿珩的头,拉扯着阿珩向下陷去。 赤宸用尽全部灵力抓着阿珩,籐条断一根,他就拼尽灵力再生一根,可他的灵力根本难以和虞渊对抗,自己也被带着坠向虞渊。 逍遥的双爪抓着赤宸,身形突然涨大,搧动双翅,拼命向上飞,捲得整个天空都颳起了飓风。 逍遥一次振翅,能扶摇直上几千里,可此时,它拼尽全部力量也拉不起赤宸,阿珩的身体被吞没到腰部,赤宸也被一点点拉着接近了虞渊,连带着逍遥也坠了下去。 逍遥一边本能地对生充满渴望,一边却无法捨弃似父似友的赤宸,只能昂起了脖子,对着天空发出哀鸣,无奈地任由死亡一寸寸迫近。 烈阳不顾逍遥扇起的飓风,强行冲了过去,用嘴叼着逍遥头顶的羽毛,拼命把逍遥往上拉,太过用力,它的嘴连着逍遥的头都开始流血。 被定在高空的阿獙也想冲过去帮忙,可是他叫不出,也动不了,两只眼睛开始掉泪,随着阿珩的身体被虞渊一点点吞噬,它的泪水越流越多。 珞迦一直用足灵力帮阿珩封锁幽冥之火,可是当阿珩被虞渊吞噬过腰部时,他突然发现已经感受不到一点阿珩的气息,土灵封锁的陶俑内已经生机全逝,阿珩已经被冥火烧死! 那个在他最无助时,保护过他,鼓励过他的妭姐姐死了!那个让他变成了今日珞迦的妭姐姐死了!那个他曾无数次暗暗发誓等他成为大英雄,一定会报答的妭姐姐死了! 珞迦失魂落魄,呆若木鸡。 黑雾就要捲到赤宸,珞迦突然惊醒,撤去了附在阿珩身上的灵力,对赤宸大喝:「放手!妭姐姐已经死了!」 赤宸身子剧颤了一下,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恶狠狠地咬破舌尖,用心头血滋养着藤蔓,更用力地把阿珩往上拉,可他的灵力根本无法和整个虞渊的力量对抗,他越用力,自己就越往下坠。 珞迦悲声大叫:「她死了,她已经死了,你抓着她也没用了。」 「你抓着她也不可能再救活她,只会害死自己!」 「赤宸,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抓着的是个死人?」 「妭姐姐既然救了你,你就不能现在死!」 赤宸一言不发,似乎什么都听不到,只是用力抓着阿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珩,眸中是疯狂的绝望和沉重的悲伤。 无论珞迦如何叫,如何劝,赤宸就是不承认阿珩已经被烧死,固执地抓着阿珩,坚决不肯松手,珞迦意识到,赤宸不可能让阿珩从他手中坠入永恆的黑暗。 第一次,他对被他们叫作禽兽的赤宸有了不同的认识。 眼见着赤宸也要没入虞渊,珞迦勐然凝聚全身灵力,挥出一道土柱,击打在赤宸后脑勺上。 赤宸昏厥的瞬间,籐条断裂,逍遥终于拉起了赤宸,立即向着高空逃去。烈阳满嘴鲜血,惊喜地刚要叫,却发现只有赤宸被拉起,黑漆漆的虞渊上已经看不见阿珩。 烈阳悲鸣着,一头冲进虞渊,转瞬间,一点白色就被黑暗彻底吞噬。珞迦连阻止都来不及。 珞迦本想解开阿獙的束缚,看到烈阳这样,立即不敢再动,只能慢慢收力,把阿獙拉了过来。 阿獙盯着虞渊,喉咙里啊啊地嘶喊着,他的阿珩,他的烈阳…… 他也想冲下去,可是他一动不能动,只能绝望地一直哭,一直哭,泪水慢慢变成了血水,红色的血泪一大颗又一大颗地流出,把束缚着它的黄土全部染成了血红色。 珞迦站在半空,默默地望着黑雾翻涌的虞渊,神情宁静,却一直不肯离去,前尘往事都在心头翻涌。 那时,他还是个胆小懦弱的孩子,因为母亲是低贱的妖族,他总是被其他孩子欺凌羞辱,他太自卑,太怯懦,不敢反抗,只知道默默哭泣,从来没有人理会他,连师父都嫌弃他笨手笨脚,动不动就呵斥他,只有那个温柔爱笑的青衣姐姐会替他擦眼泪,会为了他去打架,会说「谁打了你,你就去打回来,你可是个男子汉」,会暴怒地叫「妖族怎么了?我见过无数大英雄都是妖族,别把自己的胆小没用推到母亲身上」。 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无数个遍体伤痛的冰冷黑夜,他就是靠着一遍遍回忆着她的话,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会成为令人尊敬的大英雄,才能在第二日挺起胸膛,走进充满着鄙夷目光的学堂。 很久后,珞迦的眼中忽地滚下了一串泪珠,随着眼泪他开始抽泣,慢慢地哭声越来越大,伤心得连站都站不稳,蹲在化蛇[1]背上放声痛哭,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地号啕哭着。 只是,再没有一个青衣姐姐走过来,抱住他,温柔地擦去他的泪水。 因为虞渊的可怕,没有任何生物敢接近这里,整个天空安静到死寂,只有珞迦的哭声响彻天空。 逍遥在高空轻轻搧动着翅膀,俯瞰着珞迦和阿獙,爪子上抓着昏迷的赤宸。 纵横天地、唯己独尊的鲲鹏第一次约略懂得了失去之苦,隐隐约约中意识到有些束缚是心甘情愿的牵绊,有些痛苦是甘之若饴的幸福。就如它可以一扇翅就飞过九天,一摆尾就游遍四海,却冲不破赤宸的一声唿唤。 而如今赤宸亲手把阿珩逼死,失去了他心甘情愿的束缚,甘之若饴的痛苦。 赤宸醒来时,会怎么样? 东边的天空渐渐亮了,虞渊的黑雾开始变淡,又是新的一天,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註释: [1]化蛇:《山海经》中记载的蛇,能飞翔,能招水。「人面豺身,有翼,蛇行,声音如叱唿,招大水。」 【第一部完】 第二部 第一章 不思量,自难忘 第一章 不思量,自难忘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悠悠时光看似漫长,不过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已卧黄土陇中,曾经容颜如花的少女,已是枯骨一堆,那些恩恩怨怨的悲欢离合,都只变成了街角巷尾人们打发闲睱的故事,即使最跌宕起伏的传奇,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中,也渐渐失去了色彩,消泯于风中。只有那山坡上的野花烂漫无主,自开自落,自芳自华,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都绚烂缤纷。 这一年是八世神农王榆襄登基后的第二百零三年,大荒的人早已经忘记了七世神农王,他遍尝百草、毒发身亡的故事只变成了一个似真似幻的传说。 轩辕国的都城轩辕城,位于轩辕山的东南,被高低起伏的群山环绕,建城只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城池并不大,可规划整齐,小而精緻,又因为是一座山城,易守难攻。 在轩辕城的酒肆中,一个背着三弦,一脸苦相的六十来岁的老头,赔着笑,一桌又一桌地问:「客官听个曲子吗?」 酒客们抬起头看他一眼,都嫌弃地摆摆手。 靠窗的桌上坐着一个神情冷漠的红袍男子,身形伟岸,五官刚硬,面容却有一种病态的苍白,不过二十来岁,两鬓已经斑白,满是风尘沧桑。 「客官听支曲子吧,故事也行。」 男子凝视着窗外,头未回,只随手给老头扔了一串钱,挥手让他离去。 一个胖胖的商贾见状,忙说:「喂,老头,钱都收了,给我们讲段故事。」 「不知客官想听什么?」 「随便讲,好听就成。」 老头坐下,弹拨了几下三弦,清了清嗓子,「那小老儿就讲一段蟠桃宴的故事。传说在很久以前,玉山的王母每三十年举行一次蟠桃宴,可以吃蟠桃,饮玉髓,临走还有宝物相赠,可谓天下盛事。王母邀请的都是神族、妖族、人族的大英雄,玉山又高万仞,一般人根本上不去,我们这些普通人只能听一听故事。」 酒肆里的客人们都停下了筷子,看着老头,胖商贾很权威地说:「的确如此。我听太爷爷说过。太爷爷幼时曾见过神族,是神族的朋友亲口告诉他的。可惜后来王母不再举行蟠桃宴,要不然说不定他还能拜託他神族的朋友帮他偷个蟠桃,他也就不用那么早死了。」 商贾好似觉得自己说了很好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众酒客七嘴八舌地问:「王母后来为什么不举行蟠桃宴了?」 老头捋了捋山羊鬍子,说道:「两百多年前,神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神农族的七世神农王仙逝,八世神农王榆襄在督国大将军赤宸的辅助下登基。据说神农王仙逝的消息传到玉山,连苍天都舍不得让神农王走,四季如春的玉山竟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玉山变得银白一片,千年不谢的桃花全部凋零,没有了桃花自然结不出蟠桃,没有了蟠桃,这蟠桃盛宴自然也就取消了。」 酒客们唏嘘感嘆:「玉山飞雪,看来那个神农王真是个好人。」 胖商贾却说:「有什么好的?就是因为他害得大家都没了蟠桃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山上的桃树才能又结蟠桃。老头儿,再讲一段。」 老头倒不计较,拨着三弦,思量了一会儿,徐徐开口:「那小老儿就再讲一段神农族和轩辕族的秘闻。神农和轩辕自从两百多年前开战,一直打到今天,战事连绵,双方互有死伤,轩辕族的三王子战死,神农族的炎灷重伤,至今仍在闭关修养中。」 胖商贾不耐烦地说:「这算什么秘闻?天下皆知的事情!」 老头不慌不忙地道:「可是据小老儿所知,炎灷重伤是另有原因。」 「老头快说!别卖关子!究竟是谁伤了炎灷?」酒客们听得入神,频频催促。 老头笑呵呵地说:「炎灷其实不是被轩辕族所伤,而是被珞迦所伤。」 「什么?」 众人惊叫连连,老头很满意这个效果,不慌不忙地拨着琴弦,「具体原因,小老儿也不清楚,只知道在两百年前,珞迦突然孤身一人闯入了炎灷大军驻扎的营地,重伤炎灷,炎灷的灵体差点被打散,以至于休养了两百多年还没好。」 「那神农王能答应吗?炎灷的家人只怕要恨死珞迦了,肯定要求神农王严惩珞迦。」 「炎灷的家人其实应该谢谢珞迦。」 「老头,你老煳涂了吧?都快把人打死了,还要感谢他?」 老头子嘿嘿一笑,「如果炎灷不是被珞迦打成重伤,借此机会进入了神农山的古阵中疗伤,只怕他要么已经被赤宸杀死,要么就被仲意和昌僕率领的若水精兵暗杀。小老儿听说,炎灷重伤被封入秘阵后,赤宸仍不肯罢休,发疯一般攻击古阵,想要冲进去杀了炎灷,神农王调遣了几百神将都无法拦阻。后来神农王苦求赤宸,好像是因为破坏了古阵就会损毁歷代神农王的陵墓,赤宸才念在和前代神农王的师徒情意,暂时作罢。还有人说,仲意和昌僕带了一队若水精兵夜袭神农,来无踪去无影,一夜之间暗杀了神农族十八名神将,以至于整个神农人心惶惶,神族将士们日夜不敢阖眼,生怕今夜闭眼,明日就再没机会睁开。」 酒客们大笑,纷纷摇头,「老头儿为了骗酒钱开始乱编了,我们轩辕的四王子是大荒中出了名地好脾气。」 胖商贾忽然说:「听我太爷爷说,当年神族中曾暗里谣传轩辕王姬被神农族的人害死了。」 酒客不屑地反问:「那现在高辛的大王子妃是谁?人家不是好好地在五神山吗?」 胖商贾不好意思地笑,「所以说是谣传啊!」 一位有几分见识的高辛酒客问道:「姑且不提仲意刺杀炎灷是否真有其事,赤宸虽然暴虐凶残,却绝不是个疯子,他又是为什么要杀炎灷?为什么连神农王都无法劝阻?」 酒肆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众人一直在刻意忽略赤宸这个等同于死亡的名字,心底却又带着恐惧的好奇。 一个刚跟随父亲跑船的高辛国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道:「老爷爷,您给我们讲段赤宸的故事吧!」 老头对少年点点头,轻拨着三絃琴,调子叮叮咚咚,很是欢快,「诸位听说过神农的百黎族吗?」 少年说:「我知道!出英雄的氏族,神农国的好几个勐将都是百黎族人,赤宸就是百黎族的。」语气中隐含敬仰畏惧。 老头弹着三弦,「六百多年前,百黎还是贱民,男子生而为奴,女子生而为婢,因为低贱,连服侍神族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供人族驱使。」 酒客们都难以置信地瞪着老头,英雄辈出的百黎是贱民? 老头眯着眼睛,似在回忆,「这般的状况直到赤宸出现才改变,传说他和神族打了上百年,逼迫神族取消了百黎的贱籍。前代神农王十分仁厚,不但没有怪罪赤宸,反而收了他做徒弟,如今的神农王登基时,赤宸受封督国大将军,但那个时候神农国内的大小神族都不服他,都把他当笑话,常背后辱骂他,甚至说他活不过三年。可这两百年来,他们在赤宸面前渐渐变得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横死……」 老头停住了,眼中暗含畏惧,只是拨着三弦,乐声凄婉哀伤,酒客们也难得地不催促,一个个都沉默着。几个神农族的人更是面色发白,眼中隐有恐惧。 半晌后,老头苍凉的声音才响起,「由于赤宸和神农的贵族一直不和,两派斗争激烈,赤宸用血腥手段消灭异己,改革朝政,神农国有八十七户被灭门,神族、人族、妖族无一倖免,受极刑而死的就有五千三百九十六人!据说神农的大王姬云桑本来站在赤宸一方,在赤宸势弱时,曾对赤宸百般袒护,可毕竟她也是贵族,无法接受赤宸的酷厉手段,企图联合珞迦压制赤宸。赤宸察觉后,竟然一点不念旧情,把王姬的心腹一一诛杀,逼大王姬在紫金顶上当众发下毒誓,不再干预朝政,否则日后尸骨无存。」 老头唏嘘感嘆:「赤宸此人可谓真正冷血无情,被神农诸侯视作恶魔,不过他在民间倒不全是恶名,大概因为他肯以礼相待那些贱民草寇,少年儿郎们不但不怕他,反而都把他视作大英雄,希望有朝一日能像赤宸手下的将军们一般,凭一身才华建功立业、名震大荒。」 高辛的少年用力点头,兴奋地说:「如果高辛有个赤宸就好了,我就不用跟着父亲跑船,也许可以去朝堂内谋个一官半职,领兵出征。」 少年的父亲咳嗽了几声,低声斥责:「胡说什么?我们的身份……不要痴心妄想!」 少年神色沮丧,可毕竟是少年人,一瞬后,又兴高采烈地说道:「有一次我们一群朋友争论赤宸、少昊、青阳谁更厉害,吵得差点打起来,卖酒的大娘打趣说,『三句话就可以讲尽大荒的三位英雄——少年们都想做赤宸,少女们都想嫁少昊,父母们都想有个青阳做儿子。』」 酒客们想了想,觉得竟是十分贴切。哪个少年不张狂,谁不想和赤宸一样封侯拜将、纵马山河、肆意妄为?哪个少女不怀春,谁不想有个少昊一样的夫婿,风华绝代、名重天下、情深意重?哪对父母不渴望儿子像青阳一样出息能干、恭敬孝顺? 老头捋了把山羊鬍,含笑道:「不管神农人对赤宸是贊是骂,反正现如今赤宸掌握了神农国一半的军队,他哼一声,整个神农都要颤一颤,可谓真正的督国大将军。」 酒肆的老闆摇摇头,长嘆一声,「赤宸的军队就是我们轩辕的噩梦。」 酒肆里刚刚轻松一点的气氛又消失了,连胖商贾都无声地嘆了口气。 少年不解,连连问:「为什么?为什么?」 老头的三絃琴声高昂急促,好似黑云压城,城池将破,逼得人心不安。琴声中,老头的声音沉重压抑,「赤宸只亲自和轩辕打了一仗。八十二年前的大时山之战,轩辕族杀了赤宸麾下的靖将军,赤宸率军攻打大时山,宣佈要么投降,要么被屠城。可大荒人都知道轩辕士兵坚韧不拔、骁勇善战,他们当然不肯降,与赤宸死战。城破后,赤宸下令屠城。」 老头手抖了抖,乐声忽停,在座的酒客多是轩辕国人,都听说过此战,低头沉默着。 寂静中,老头的声音响起,「一次战役!只一次战役!十二万人被杀!九万多是平民!从此赤宸的名字成了轩辕百姓的噩梦!」 酒肆中的酒客们都不说话,只高辛的少年还惦记着赤宸要杀炎灷的事情,「老爷爷,是因为赤宸维护我们这样的人,而炎灷保护那些官老爷,他才要杀炎灷吗?」 老头愣住,少年叫:「老爷爷?」 「哦!」老头子定了定心神,边思量边说道,「也许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炎灷和赤宸代表着不同人的利益,两边水火不相容,传说中的秘闻只不过是个导火索。」 「什么秘闻?」少年紧张地问。 老头手放在嘴边,刻意压着声音,却又让所有人都能听到,「传闻炎灷杀了你们高辛的大王子妃,赤宸是为她报仇。」 少年失望地嚷:「老爷爷,你骗人!」 酒客们哄堂大笑,因为赤宸带来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 老头子笑着朝众位酒客行礼告退,「一段佐酒的故事而已,听个乐子。」背起三絃琴,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哼唱:「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皆是相,假假真真都是空……」 走出酒肆,他随意回头,看清了窗边的红衣男子,霎时间惊得呆住。 几百年前,博父山下,那男子就是这个样子,几百年后依旧如此。 他当年自负修为,看出了青衣女子来自神族,激她出手灭火,却一点没看出男子有灵力,可见男子的灵力早已高深莫测。 山羊鬍老头转身又进了酒肆,走到红衣男子身边,恭敬地行礼,「没想到故人能重逢,那位西陵姑娘可还好?」 红衣男子没有搭理他,手中的酒盅颤了一下,老头又笑问:「小老儿当年眼拙了,敢问公子大名?」 红衣男子回头,淡淡看着老头,轻声吐出两个字:「赤宸。」 山羊鬍老头踉跄着后退,一屁股软坐在地,骇得脸色惨白,呆了一霎,连三弦都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往外逃。酒肆里的客人们纵声大笑,「这老头几杯酒就喝醉了!」 满堂欢声笑语,斯人独坐。 赤宸端着半杯酒,凝望着西边。正是日落时分,天际晕染着一层又一层的彩霞,橙红靛蓝紫,绚烂如胭,华美似锦,他眼中却是千山暮雪,万里寒云。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向外行去,等行到僻静处,唤来逍遥,飞向百黎。 今日是阿珩的忌辰,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来虞渊一趟,祭奠完阿珩后再去百黎住一晚。 逍遥的速度更快了,不过盏茶工夫,就到了百黎。 赤宸走进桃花林间的竹楼,默默地坐着,月色如水一般洒在竹台上,凤尾竹声潇潇,他左手的指间把玩着驻颜花,右手拎着一大龙竹筒的酒嘎,边喝酒边望着满山坡的桃花。 山中四月天,满坡桃花开得云蒸霞蔚,缤纷绚烂,可桃花树下,早没了赴约的人。 半醉半醒间,赤宸踉踉跄跄地拿出几百年前从玉山地宫盗出的盘古弓,用尽全部灵力把弓拉满,对着西方用力射出,没有任何动静。 他已经拉了两百年,这把号称不管天上地下都能让自己和所思之人相会的弓却从来没有发生作用。 赤宸不肯罢休,不停地拉着弓,却怎么拉都没有反应。每一次都全力而射,即使赤宸神力高强也禁受不住,无数次后,他精疲力竭,软坐在地上。 赤宸举起龙竹筒,将酒液哗哗地倒入口中。 远处有山歌遥遥传来:送哥送到窗户前,打开窗户望青天,天上也有圆圆月,地上怎无月月圆? 劝哥不要昧良心,一更起风二更息,寅时下雨卯时晴,翻起脸来不认人! 赤宸手里的龙竹酒筒掉到地上,他不自禁地凝神听着,歌声却消失了。 「阿珩!」 阿珩,是你在责怪我吗?他跃下竹楼,踩着月色,踉踉跄跄地向着山涧深处走去。 越往山中走,桃树越多,落花缤纷,几如下雨。朵朵片片,落在肩头脸上,没有打湿人衣,却打湿了人心。 「阿珩,阿珩,你在哪里?」 赤宸不停地叫着,可无论他怎么唿唤,桃花树下都空无一人。 只有,冷风吹得桃花雨一时急、一时缓,纷纷扬扬,落个不停,犹如女子伤心的泪。 赤宸的酒渐渐醒了,阿珩永不会来了。 他痴痴而立,凝视着眼前的桃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在何处? 月光从花影中洒下,照得树干泛白,赤宸缓缓走近,却看见树干上密密麻麻写着「赤宸」二字。 阿珩离去后第二年的桃花节,他穿着她为他做的红袍,在桃花树下等待通宵,醉卧在残花落蕊中,悲痛中竟然迁怒桃树,举掌正要将树毁掉,无意中瞥到树干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凝神细看,竟然是无数个「赤宸」。 玉山六十年的书信往来,他一眼认出是阿珩的字迹,看到熟悉字迹的剎那,他的心脏犹如被尖刀刺中,窒息地抽痛,字迹犹存,人却已不在。 满树深深浅浅的「赤宸」,都是她等待的焦灼和无望。 足足几百个「赤宸」,一笔一画都是情,一刻一痕都是伤,她当日究竟等了多久?又是怀着怎样的绝望离去? 赤宸闭起了眼睛,手沿着字迹一遍遍摸索着,似乎想穿透两百多年的光阴告诉那个两百多年前站在树下的女子——他的痛苦和相思。 一遍又一遍摸着,掌心滚烫,却温暖不了冰冷的字。 赤宸的手摸到一行小字,身子抖了一下,神色痛苦,明明早把话铭刻在心,却好似要惩罚自己,反倒更用心地去辨认一个个字。 是一行用玉簪子划出的小字,潦草零乱,可见写字时阿珩的伤心愤怒。 既不守诺,何必许诺? 阿珩从未失约,失约的一直是他! 她信他、爱他、护他;他却疑她、恨她、伤她! 赤宸眼前无比清晰地浮现出阿珩的音容笑貌,她半嗔半怒地盯着他。 赤宸脸贴在树干,泪湿双眸,几难自持。 他像山中的每只公兽一样,在择定了配偶后,把最美的鲜花和最好吃的野果献给她,甚至不惜为了保护她而战死,可爱愈重、忌愈深,他害怕阿珩要的不是这些,担心阿珩不懂得他紧张地捧上的鲜花和野果是什么,会辜负他,却不料,她比他更懂得一朵鲜花、一个野果的意义,她看到了他的心,也珍视他的心。 最终,竟是他辜负了她。 赤宸的手紧紧摁着她写的字,似乎还想感受她指尖的温暖、发间的清香。可是,没有丝毫她的气息。 两百年!她已经死了两百年了! 赤宸强压着的泪意终是涌出了眼眶,滴落在桃花树干上,洇湿了斑斑驳驳的「赤宸」。即使倾倒五湖四海、寻遍八荒六合,他都无法再弥补她一丝一毫。 万里之外,日出之地——汤谷。 不同于日落之地虞渊,终年黑雾瀰漫,汤谷的色彩清新明亮。 向东而去,碧波一望无际,随着微风轻轻荡漾,九株巨大的扶桑树[1]长在水波中央,树冠比山还大,枝头开满了火红的扶桑花,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碧绿上浮着一团团红云。 在碧绿和火红间,突兀地有一点白色、一抹蓝色。 白衣男子坐在扶桑树干上,抚着琴,犹之惠风,荏苒在衣。蓝衫男子舞着剑,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片片雪花从他的剑端流泻出,身周冰雪瀰漫,而他的面容比冰雪更冰冷。 这两个男子就是名满大荒的少昊和青阳。 随着剑势,雪花越飘越急,温度越来越低。 一套剑舞完,少昊立即跳起,急急去拿酒罈,往琉璃杯中斟了半杯,喝了一口后,连声称赞:「好,冰镇得恰到好处!」说着,把另一杯葡萄酒递给了青阳。 青阳喝了一口后,淡淡地说:「多了一点涩味,回味后反添一段余香,你酿酒的技艺越发高明了。」 少昊很满意,「别人都没喝出,若论品酒,你若排第二,无人敢排第一。」 「我连在轩辕家都排不了第一,阿珩才……」青阳顿了顿,淡然自若地接着说完,「阿珩自小嗜酒,别人花费时间练功时,她就琢磨着如何偷酒了,舌头被养得刁钻灵敏。」 少昊的笑容也是一滞,沉默地给他斟满酒,青阳一口饮尽。 青阳问:「你父王最近有什么反应吗?」 「大荒的流言都传了两百多年,我父王会不知道真相吗?他肯定早知道承华殿的王子妃是个假的了。」 「那你想怎么样?」 「他不问,我就装煳涂呗!」 「你想装煳涂,你那一群能干的弟弟容不得你装煳涂,迟早会闹出事情,中容不是已经试探过好几次了?王子妃缠绵病榻两百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少昊笑道:「你怎么煳涂了?只要父王还打算和轩辕结盟,就不会让他们捅娄子,即使那是个假的,也不会出任何差错,等父王觉得轩辕没价值了,即使是真的,也处处都是差错。」 青阳说:「我听说高辛王后在说服高辛王立神农族的女子为宴龙的正妃。」 少昊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笑着说:「我父王比较感情用事,因为当年登基的事情,对神农一直心怀芥蒂,还没答应王后的要求,你要不想高辛和神农走近,反正你的正妃之位还空着,主动给榆襄示好,求娶神农族的王姬。云桑已经心有所属,你怕是娶不到了,还有个沐槿。」 青阳苦笑,「你想让我兄弟反目?我父王都拿仲意那块榆木疙瘩一点办法没有。」自从阿珩死后,仲意至今都不和青阳说话,而且对轩辕王明言,除非榆襄杀了炎灷和赤宸,否则休想他会和神农族和平共处。轩辕王费尽心机才收服了若水,如今却根本不敢派若水的勇士上战场。 少昊嘆道:「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是一根筋,你父王纵然心有七窍,碰上了一根筋的仲意一点办法都没有!」 青阳拎起酒罈开始勐灌酒,今日又是小妹的忌辰,似乎只有酩酊大醉才能缓解一切。 少昊想劝却无从劝起,自从阿珩死后,青阳已经从爱酒变成了酗酒。少昊默默看着青阳,忽而想起了两千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青阳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炙热的夏日午后,他坐在院中的槐树荫下纳凉。 青阳嘴里嚼着根青草,肩上扛着把破剑,大摇大摆地走进打铁铺,笑得比阳光更灿烂,嘻嘻哈哈地对他说:「兄弟,听说你是这附近最好的打铁匠,帮我修好这把剑,我请你喝酒!」 他眯着眼睛看青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能有这么肆无忌惮、热情爽朗的灿烂笑容,那一瞬,他甚至有些嫉妒这个少年。 他帮青阳修好了剑,青阳请他喝了最劣质的酒,是他一辈子喝过的最难喝的酒,当时他的一辈子才几百年,还不懂人生中没有最,只有更。 也许是因为他修剑的技术好,也许是因为他好煳弄,修剑不用付钱,几杯浊酒就可以打发,青阳总是来找他修剑,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青阳来找他修剑,他请青阳喝酒,临走前再附送青阳一套衣服、一壶酒。 青阳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有给他拉风箱的二憨子觉得青阳在佔他便宜,提醒老闆要小心。 在他五百岁,也就是他的母亲亡故五百週年时,父亲又迎娶了两个妃子,同时立宴龙的母亲大常曦氏为正妃,他被传召回去参加册妃大典。他去了,从头笑到尾,笑得比宴龙都开心。 当天晚上他驾驭着玄鸟一直往北飞,去追那颗最北的星星。幼时,每当他哭嚷着「要娘」时,乳娘就会揽着他,指着最北面的星星对他说:「看到了吗?那就是你的娘亲,她一直看着你呢!」 玄鸟不知道飞了多久,直到他灵力枯竭,才落下。 极北之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连阳光都畏惧地躲开,他一人踽踽独行,不知道该走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甘心什么。 风雪漫天而下,世界冰寒彻骨,漆黑中,他迷失了方向,灵力已经耗尽,唯一知道的就是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必须一直走。并不觉得恐惧,因为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可是,真孤单啊,好像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 正当他觉得风雪永远不会停,漆黑无边无际,路永远走不到尽头,想躺倒休息时,一点光闪烁在风雪中。他摇摇晃晃地挣扎过去,青阳全身上下裹着毛茸茸的兽皮,探着半个脑袋嘻嘻笑着说:「进来喝酒,风雪连天射冰狐,篝火熊熊喝美酒。」 美酒个头!是比上次更难喝的劣酒,可他觉得很酣畅淋漓。 他没有问青阳为何在此,青阳也没有说,不过在那天晚上,他告诉青阳,「我的姓氏是高辛。」虽然他知道青阳已经知道,要不然人不会在这里。 青阳嘴里塞满狐狸肉,一边不停地嚼,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我的姓氏是轩辕。」跷着油腻的大拇指,很得意地指指自己,「我,轩辕青阳!」 令大荒色变的姓氏——高辛,在青阳眼里无足轻重,只不过是一个和他的轩辕同等重量的标志。 少昊的心情剎那粲然,纵声大笑,漫天暴风雪只不过是成就了他们的一场豪醉。当时,他们俩都不知道,千年后,轩辕真的和高辛变成了同等重量。 几百年后,轩辕族逐渐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神族变成了最强大的神族之一,而少昊的父亲即将从王子变成高辛王。神农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他只身仗剑挡在城上,连挑神农六十员大将,可神农仍然不肯退兵,而身后是已经生了异心的高辛军队。深夜,他正在偷偷疗伤,青阳持剑而来,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袍,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是不是挺像?从现在开始,我也是高辛少昊。」 第二日,神农大军惊恐地发现高辛少昊就像一个灵力永不会枯竭的战神,他们自以为可以耗尽他灵力的车轮战根本不管用。那一日,少昊连败百人。第三日,当高辛少昊站在城头,弹着长剑笑问「谁还想与我一战」,灵气充盈,丝毫不像是已经苦战了两日的人,神农军心溃散,最骁勇的勇士也不敢上前应答。 当日夜里,神农大军趁夜撤退,高辛军队见势头不对,把企图反叛的将军擒下,献给了少昊。 两个遍体鳞伤的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一个破落的酒馆,一边喝酒,一边大笑。 青阳喝得晕晕乎乎时,向少昊炫耀自己有弟弟了,吹嘘自己的弟弟长得是多么多么俊俏,又是多么多么聪明。 少昊大着舌头说,天下婴儿都一样。青阳恼了,抓着他往回飞,熘进家里把婴儿抱出来,非要他承认这是天下最俊俏聪明的孩子。 少昊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说,反正他们俩抱着婴儿又去喝酒了。 喝到最后,看到大街上兵来将往、鸡飞狗跳,不明白怎么了。酒店老闆唉声嘆气地说他们族长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丢了,真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干这么缺德的事情。少昊和青阳嗤声讥笑:「真没用,连自己的儿子都会丢,来,咱们继续喝酒!」 喝着喝着,两人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少昊看着篮子里唿唿沉睡的婴儿,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青阳,你爹好像就是族长!」 青阳盯着婴儿,皱眉沉思。醉酒多日的脑袋不太管用,还没绕过弯子来。 少昊摸着墙根偷偷熘出酒馆,立即逃回了高辛,正好可以捧着宿醉的脑袋参加父亲的登基大典。 那段日子酣畅淋漓,在他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兄弟朋友」的东西,寂寞时可以饮酒打架,谈笑中可以生死相酬,烦恼时可以倾吐心事…… 从高辛王继位到现在已经两千多年。 两千年中,轩辕族变成了左右大荒命运的三大神族之一,轩辕王创建了轩辕国,登基为王,可青阳的母亲不再是轩辕王唯一的女人。 两千年中,青阳有了两个弟弟。他听到过青阳激动地告诉他,云泽会叫他哥哥了,青阳十分偏爱云泽,他也是,把云泽看作自己的亲弟,教他任何他想学的东西。云泽果真如青阳所说,是最俊俏聪慧的孩子,任何东西一学就会,而且还那么懂事体贴,主动承担起一切大哥不喜欢承担的责任。 两千年中,他见证了云泽的死去,听到青阳痛苦地嘶吼,也看到了缬祖的地位和性命都岌岌可危,渐渐地,青阳失去了脸上的笑容,心上的温暖。 那个扛着一把破剑,嚼着一根青草,走得摇摇晃晃,笑得让人嫉妒的少年彻底消失了。 几个时辰,少昊和青阳喝掉了十几罈美酒。 少昊趴在扶桑枝上,伸手去捞水中的月亮,随着枝条左摇右晃,突然,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扑通一声就没了踪影。 青阳仰躺在树枝上,张开嘴,高高举起酒罈,一面随着枝条随风摆动,一面将整罈酒倒进嘴里。 一整罈酒倒完,少昊仍没上来,青阳拍着树干大叫:「少昊,你再不上来,我可就把酒全喝光了。」 水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青阳正想跳下去捞少昊,少昊的脑袋浮出水面,青阳不客气地一掌打过去,「你还没醉死在水底啊?」 少昊闪开,「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你来看看。」 青阳看他的神色不像逗他,只得也跳下水,少昊在前面领路,两人沿着扶桑树干一路下沉。汤谷的水很奇怪,别的水潭是越往下越黑,它却是越往下越亮,到后来,眼里全是白得刺眼的光,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再这么沉下去,别说看东西了,眼睛不瞎就值得庆幸了。 青阳正在纳闷,突然觉得眼睛舒服了,一颗碧绿碧绿的珠子浮在一片白灿灿的光芒中,映得光线都柔和了。 少昊说:「很奇怪吧?因为是日出之地,汤谷之水是天下至净之水,干净到没有任何生物能活在里面,就是这九株上古神树扶桑树,世人以为生在汤谷,其实都是扎根在别处。」 「嗯。」青阳虽然灵力高强,却没办法像少昊那样自如地在汤谷之水中说话。 「这一百多年我虽没有下过水,可宴龙他们之中肯定有人下过水,既然没有人发现,那只能说明这东西不存在。」少昊皱着眉头思索,「究竟从哪里来的呢?汤谷是高辛禁地,想运这么大颗珠子进来可不容易,更大的可能,这颗珠子是从下面渐渐浮上来的。」 再往下就是他也无法进入,传说中只有开天闢地的盘古去过,不过既然太阳从虞渊落,从汤谷升,那么圣地汤谷和魔域虞渊肯定相通。 「不管……待……看一看……就知道了。」青阳的声音虽然有灵力加持,可仍然被汤谷水吞掉了很多。 少昊点点头,他试着用灵力抬了一下,居然抬不动,青阳也加了一把力,两人一起用灵力强行带着「碧玉珠」向水面升去。 等升到水面,少昊惊异地感嘆:「这什么东西?天下间居然有东西需要咱们俩合力去抬,说出去都没有人相信。」 青阳低头看着浮于水面的「碧玉珠」,刚才尚需要他和少昊合力抬起,此时,它却好像浮萍一样浮在水面上。 青阳伸手去摸,触手滚烫,少昊碰了一下,立即缩回了手。青阳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很温柔的感觉,竟然捨不得离开。 他心中一动,取剑在自己掌上割开一道血口,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珠子上,一滴没有掉下,全被珠子吸了进去。 少昊见状,也是心中一动,萌生了隐隐期待,心疾跳起来。他从青阳手中拿过剑,举起手掌,却迟迟未割下,竟然在害怕期待落空。 青阳不耐,催促道:「少昊!」 少昊的手从剑刃上划过,鲜血如血雾一般,喷洒在珠子上,顺着珠子缓缓滑落,没有被吸收一滴。 青阳和少昊大喜,抬头看着彼此。 半晌后,青阳说道:「虽说虞渊会吞噬一切,可传说盘古大帝追着太阳跳下虞渊后一路跑到了汤谷,你说阿珩会不会……」青阳再说不下去,只把流着血的手掌贴在珠子上,珠子立即吞噬着他的灵力和鲜血。短短一会儿,青阳的脸色就开始发白,少昊用力拉开他,「你疯了?如果这真是来自虞渊的东西,还不知道是妖是魔!」 青阳说:「它肯定和阿珩有关联,我要带它回去见父亲和母亲。」 「我和你一起去。」 青阳立即说:「不用,这是我们的家事。」 少昊明白了,这一瞬,一切又回到现实,他是高辛少昊,青阳是轩辕青阳。 註释: [1]扶桑,长于日出之地汤谷的神树。《楚辞?九歌?东君》:「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王逸註:「日出,下浴于汤谷,上拂其扶桑,爱始而登,照耀四方。」 第二部 第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二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青阳把珠子带回朝云峰,缬祖立即派人去请轩辕王。 轩辕王细细询问清楚珠子的来歷,又看到珠子吞噬鲜血灵力的异状,对缬祖道:「我知道珩儿死了,你很难过,我也想要珩儿回来,可这不是珩儿,这只是虞渊结出的魔物,应该尽早销毁,否则后患无穷。」 缬祖出身上古名门「四世家」,自然清楚魔物的可怕,她不停地抚摸着珠子,好一会儿方说道:「即使是魔物,也是珩儿变作的魔物,我不信她会连父母兄长都伤。」 青阳和仲意都跪下,向轩辕王磕头恳求。 轩辕王无奈,只得同意尝试一次,「如果这确实是害人的魔物,就必须要在它为祸世人前除掉。」否则让世人知道他纵容魔物,会毁他名望,对他的王图霸业不利。 轩辕王秘密传召精善佈置阵法的知未,在朝云峰布下神阵,又命尹朱和象林两个心腹守阵。 轩辕王、缬祖、青阳、仲意同时把自己的灵血注入珠内。 珠子像虞渊一样贪婪,吞噬着一切,随着他们注入的灵力和鲜血越多,它吞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轩辕王察觉不对,当机立断地切断了自己和珠子间的联繫,可缬祖、青阳、仲意明明感觉自己像是要被虞渊吞噬掉一样,仍不肯放弃。 缬祖的脸色迅速黯淡,就好似一株大树正因失去水分而枯萎死亡,轩辕王一面强行分开缬祖和魔珠,一面高声下令,切断了阵法。 仲意软倒在地,双目紧闭,脸黄如蜡,身子不停地打哆嗦,显然灵体受了重创,守在阵法外的昌僕急忙扑过来,护住他的灵体。 青阳脸色煞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虽然神力高强,可正因为他觉得自己神力高强,又对阿珩的死心怀愧疚,所以刚才在输入灵力和鲜血时,几乎不管不顾地想多输一点,一心想救活妹妹,受伤更重,若不是轩辕王及时阻止,只怕他性命都难保。 轩辕王看到魔珠差点要害死两个儿子,不禁勃然大怒,对尹朱下令:「取出四象镜,布灭魔阵,把这个魔物销毁。」 缬祖身软无力,拽着轩辕王衣袖,哀声请求:「不要!」 轩辕王看到缬祖的样子,心中一痛,说道:「你以为我不思念珩儿吗?她可是我唯一的女儿,可这已经不是珩儿。青阳因为珩儿的死一直心怀愧疚,仲意又是个钻牛角尖的性子,一日不除去珠子,他们二人势必会想方设法唤醒珠子,今日有我和知未在,他们侥倖保住了一命,下次呢?我实不想再失去两个儿子。难道你要因为一个已死的女儿再失去两个儿子吗?」 缬祖看到两个重伤的儿子,知道轩辕王所说都是实情,不能留魔珠,可又明明感知那是珩儿所化,不禁心如刀割,泪若雨下。轩辕王知道缬祖在知未等人心中很有影响力,怕待会儿缬祖再行阻拦,便暗用灵力,让缬祖昏睡过去。 轩辕王命宫人将缬祖、青阳、仲意都送回朝云殿。 尹朱来禀奏:「四象镜已经取出,要佈阵吗?」灭魔阵是盘古所创的杀阵,不论,一入阵法就是死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灭魔阵。四象镜是佈阵的神器,盘古仙逝后,四象镜被西陵氏的先祖收藏,后来作为缬祖的嫁妆,来到轩辕族。 轩辕王将手放在珠子上,他也能感受到珠子和他的血缘牵绊,迟迟没有下令。 尹朱恭立一旁,静静等候。 轩辕王毕竟是杀伐一方的霸主,纵然心中不捨,却丝毫不为私情左右,半晌后,对知未点了点头。知未等领命而去,开始设置灭魔阵。 老天似乎也感应到了一切,自开始佈阵,就天色阴沉,风雨交加,天际一直有雷声轰隆隆地传来。 天灵地气受四象镜召唤汇聚而来,青阳和仲意心有所感,竟然同时醒了过来,看到外面天色黑沉,大雨如注,立即明白了一切,挣扎着想起来,可轩辕王早料到他们会如此,派了神将守护,根本不允许他们走出屋子半步。 仲意不顾伤势,想强行闯出去,被两个神将左右驾着,放回榻上,还用龙骨链条把他牢牢锁住,仲意又气又急,破口大骂,两个神将嘴里说着「殿下恕罪」,神色却毫不迟疑,显然轩辕王早有严旨。 青阳行动困难,又对轩辕王更加瞭解,知道不可能闯出去,只是默默坐着,望着轩辕山顶——黑色的雷云越聚越厚,雷云后有金色的电光闪烁,只等阵法成时,雷电交击,阵法自会引天火而下,五雷轰击,将魔珠彻底毁灭。 因为阿珩的死,仲意已经两百年没有和青阳说过话,此时无计可施,忍不住叫道:「大哥,你就看着小妹粉身碎骨吗?我不管她是不是魔,我只知道她是我妹妹。」 他话语刚落,昌僕提着两个食盒,披着斗篷进来,她随手把食盒扔到地上,趴在仲意身边,低声说道:「我已经调遣了若水精兵,一定会设法把珠子偷出来。」 仲意心中一震,握住了昌僕的手,只觉心潮起伏,似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反抗轩辕王是死罪,昌僕却毫不计较后果,不惜用一族命运与轩辕王对抗,但是他能自私地不顾昌僕和若水族吗? 昌僕完全知他所想,柔声道:「忘记我们成婚之夜的誓言了吗?夫妻一心,相守一世,生同衾、死同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就是若水族的女儿,不管任何险境,我们若水族人永不背弃自己的族人!」 仲意点了点头,昌僕决然起身,就要冲进风雨中,青阳冷冷说道:「如果凭你们一群半妖的若水族就能破解轩辕族布下的灭魔阵,轩辕族也不会被大荒内尊称为三大神族。你如今是一族之长,做事应该多动点脑子,别把送死当成是英勇!」 仲意关心则乱,对青阳怒目而视,挣扎着恨不得扑打过去,昌僕却听出青阳话外有话,「既然大哥觉得我们若水族不行,那大哥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青阳说道:「这个时候最应该去救阿珩的人不是你,你也没那个能力。」 仲意气急,语出讥讽,「那该是谁?难不成是你为阿珩挑选的夫婿高辛少昊?少昊倒是有能力,可我们再没河图洛书和他交换了。」 青阳不理会仲意的讥讽,对昌僕说道:「你乘我的坐骑去找赤宸,把这个消息告诉赤宸。」 昌僕恍然大悟,两百年来,她和仲意年年都去虞渊祭奠阿珩,年年都能看到虞渊外又多了几株桃树。头几年,仲意气得全砍了,可赤宸不声不响地又种回去,仲意砍几次,他种几次,到后来仲意也不砍了,只冷笑着说我看他能种多久,却没想到赤宸就这么种了两百年。 青阳又道:「你让朱萸立即通知少昊。」 仲意想反对,青阳盯着他说道:「阿珩毕竟是少昊明媒正娶的妻子,救不救在他,如今的情形却必须让他知道,何况多一个人多一分机会。」 仲意沉默了一瞬,对昌僕点点头,昌僕拢拢斗篷,冲进了漫天风雨里。 因为灭魔阵,轩辕山方圆百里都黑云密佈,倾盆大雨下个不停,在厚厚的雷云中,金色的闪电像无数条金蛇一般扭动闪耀,整个天空就好似墨色的布匹上绣着乱七八糟的金纹。 风雨怒吼,掩盖了一切声音,却有悲凉的歌声穿破风雨,隐约传来。 哦也罗依哟你的眼为什么紧闭不肯再看我若我让你流泪请将我的眼剜去只要能令你的眼再次睁开哦也罗依哟你的心为什么碎了不肯再忆我若我让你悲伤请将我的心掏去只要能令你的心再次跳动…… 赤宸一袭耀眼的红袍,脚踩大鹏,分开风雨,裂云而来。 尹朱上前,喝道:「来者止步,前方是轩辕族禁地。」 赤宸不看他,只对峰顶的轩辕王朗声道:「我是神农督国大将军赤宸,前几日遗失了一颗心珠,昼夜难安,听闻被轩辕王拾得,特来求取,还望轩辕王赐还,感激不尽。」 尹朱问:「不知大将军如何证明珠子是你的?」 赤宸把珠子的大小、颜色说得清清楚楚,尹朱哑口无言,象林问轩辕王:「要属下带兵把他驱赶走吗?」 轩辕王摇头,「赤宸性子狂妄自大,刚才却刻意强调自己是神农督国大将军,用身份表明他可以调动神农军队,是警告我们如果敢动兵,他也会动兵,若我们不能证明珠子不是他的,反倒是他佔了理,偏偏我们还真没办法证明珠子不是他的。」家丑不外扬,轩辕王连对尹朱他们都未说明珠子的来歷,更不可能告诉世人魔珠是他的女儿所化。如果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女儿是魔,那将是对他威望的毁灭性打击。 象林怒道:「打就打!谁会怕他?」大时山阵亡的将士多是象林的属下,他深恨赤宸。 轩辕王盯着象林,「你性子怎么还这么急?和你说过多少次牵一髮而动全身?小不忍则乱大谋!轩辕族的国力能和如今的神农族全面开战吗?」象林低头不语,轩辕王想了想,冷冷道:「让他知难而退吧!从古至今,没有人能闯过灭魔阵,他若强求,倒正合我意,反正他死在阵里,也和我们无关。」 尹朱明白了轩辕王的心意,是想借灭魔阵除去赤宸,于是对赤宸道:「这个珠子吞人灵血、夺人性命,想来绝不是大将军的心珠,现在灭魔阵已成,将军可自行入内探视,一旦确定不是心珠,请速速退出,勿被魔物牵累己身。」 尹朱说完,众人都退了下去。 赤宸提步向阵内走去。神农王曾和他讲过灭魔阵的威力,灭魔阵由上古神器四象镜布成四个阵,意寓人生四象——死、生、幻、灭。 阵法十分怪异,从古至今没有一个人能闯过,无数高手不是疯就是死,盘古曾笑言谁能闯过阵就把四象镜赐给谁,后来西陵家一个没有一点灵力的傻子误入阵法,又莫名其妙地走出了阵法,盘古就把四象镜送给了西陵氏的先祖。 赤宸踏入了灭魔阵的第一象——死镜。 二十四个巨石雕成的金甲神,怒目圆睁,金戈高举,瞪着赤宸。 金甲神没有血肉之躯,他们力大无穷,不会疲惫,不知疼痛,更不会畏惧,似乎没有缺陷,可其实他们的优势就是他们的缺陷——没有血肉之躯,缺乏灵活机变。对赤宸这般灵力充沛的顶尖高手而言,只要虚与委蛇,时间一长定能发现金甲神招式中的破绽,可赤宸心挂阿珩,不敢浪费时间,一出手就是全力,以硬碰硬,金甲神十分刚勐,赤宸更刚勐,与二十四座巨石人打斗,丝毫未落下风。 但赤宸渐渐发现,这些金甲神对任何灵力的攻击都没反应,水火不侵,刀剑不伤。 天空中的雷云越发低了,赤宸心中着急,下了狠心,就算死也要闯过去! 当一个金甲神击向他时,他不躲不闪,怒吼一声,双手与金甲神对击。毕竟是肉身对抗石头,纵是赤宸,也血气翻涌,他却乘势反握住金甲神的双臂,一声大喝,将金甲神的双臂生生扭下,扔到地上,呸一声吐尽口中残血。 「来啊!」 赤宸放声大叫,用这最野蛮却也最有效的方法对付每一个金甲神。 一炷香后,二十四个金甲神全变成了没有手臂的石头人,无法再阻挡赤宸,赤宸付出的代价是满身伤痕,肋骨也断了两根。 这才只是第一象! 赤宸看了看天上的雷云,飞掠向前。 第二像是生镜,阵如其名,没有任何攻击力,不用打架,不用流血,看似十分平和。阵法内汇聚了阴寒之气生成的冰雪,没有任何讨巧的法子可破,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徒步走过风雪。 赤宸走进了暴风雪中,越走天越黑,越走雪越大,冷得人连骨头都要被冻裂,即使神力最高强的神也无法忍受这种天地至阴生成的寒冷。刚开始,赤宸觉得冰寒刺骨,不停地用灵力对抗,可走到后来,冷到极致反倒不觉得冷了,甚至感觉不到有风雪,脑子晕晕乎乎,冻得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幼时,他是一只野兽,奔跑在荒野丛林中,不停地厮杀,不停地抢夺地盘,不停地争夺食物。 伙伴们要么死了,要么一到春天就组建了自己的新家,连他靠近,都会对他龇牙咧嘴地咆哮。他不明白,他只是觉得孤单,那种比冰雪更冷的孤单。 一年又一年,总是重复地厮杀、流血、死亡;一年又一年,山中的野兽也似乎看出他和它们不一样,不再愿意接近他;一年又一年,来来往往只有他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孤单,那种世间没有一个同类的孤单,那种世间无处可宣洩的痛苦,可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痛苦什么。 他好奇地接近人类的村庄,看着孩子们嬉戏,他好喜欢听那些笑声,似乎能驱散一切痛苦,他想靠近他们,他们却用石头打他,用火把烧他,用刀箭驱赶他。 石头又打在他的头上了,火又烧着他的皮毛了,刀箭又砍在他的身上,他不停地逃跑,跑得好累。 天地漆黑,好似在不停地对他说,休息吧,休息吧!睡着了就不会有痛苦了! 他真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可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个固执的信念,似乎是他的心缺失了一块,即使要休息,也要找到那缺失的一块,依偎着它睡下去就会拥有那驱散一切黑暗和痛苦的笑声,就会温暖,就不会再孤单。 缺失了什么?究竟缺失的东西在哪里? 赤宸迎着风雪,不停地走,晃晃悠悠地跋涉出了风雪。 雪停云霁,风和日丽,太阳照到他身上,根本看不出人形,他犹如一根雪柱子,从头到脚都是坚冰,脸鼻都被裹在寒冰中。 赤宸怔怔地站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谁。以前也有人能坚持到这里,却在走出风雪后,神志全失。因为盘古大帝在这一阵中,用天地至寒比拟冰冷残酷的人生,拷问的是一个人活着的意义:你闯过了金甲神的死阵,证明你有足够的能力拿到你想要的一切,可不管你是为名、为利、为权、为情、为义,你的执念能温暖你冰冷的人生吗?能让你面对世间的一切寒冷,支撑着你走过人生的暴风雪吗? 一会儿后,赤宸突然挣开了浑身冰雪,伸着双臂,对着太阳大吼:「阿珩!是阿珩!我要找到阿珩!」 他知道阵法外已经雷电交击,阿珩危在旦夕,不敢迟疑,立即进入第三象——幻镜。 天上晴空万里,山野郁郁葱葱,不知名的野花开满山坡,四野祥和美丽。 赤宸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阿珩,等我,我马上就到了!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跑着跑着,赤宸突然看到山花烂漫中,少昊一身白衣,迎风而立,仪容俊美,丰神清朗,对赤宸含笑道:「你来晚了一步,我已经救了阿珩。」 「阿珩在哪里?」 阿珩姗姗而来,握住少昊的手,依偎在少昊身畔,双眸只是深情地看着少昊。 少昊带着阿珩跃上玄鸟,对赤宸道:「你赶紧出阵吧,我和阿珩回高辛了。」 「阿珩,阿珩!」 无论他怎么叫,阿珩都只是笑偎在少昊怀中。 赤宸失魂落魄地走着,逍遥飞落到他身旁,眼中满是悲悯。愤怒激盪在赤宸的心间,他到底哪里不如少昊?为什么阿珩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少昊背弃他?为什么阿珩不肯原谅他,却轻易地忘记了少昊为了半个河图洛书就捨弃了她?难道就是因为少昊出身尊贵,会是一国之王? 那好!我就让阿珩看看我和少昊究竟谁是一国之王。 赤宸带着逍遥回到神农,剑之所指,千军同发,铁骑过处,血流万里,一座又一座城池被他攻下,轩辕国灭,高辛国亡,整个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脚下,他手下的将军热血沸腾地欢唿。可是,当跪在他脚下的人越来越多,当所有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敬畏,他没有感受到一丝快乐,万人敬畏的簇拥欢唿竟然只是让他怀念草凹岭上榆襄偷来的一壶酒。 他提着酒去找榆襄,榆襄冷冷地看着他,「你是来赐死我的吗?听说那些将军又在逼劝你废掉没用的我、自立为王。」 「不,我只是来找你喝酒。」 榆襄转过了身子,留给他一个清高孤绝的背影,「你心里的血腥味太重,熏得我噁心!」 赤宸默默退出大殿,仰头把酒灌下,却再喝不出以前的好滋味。 那段草凹岭上,他四肢着地、野兽一般敌意地瞪着榆襄,榆襄却傻笑着,用酒来讨好他、接近他的日子再也找寻不到。 大军包围了高辛都城,城中只剩下高辛王族,这是最后一场战役了。 阿珩星夜而来,向赤宸倾吐深情,他满心欢喜,两人彻夜欢爱。 可第二日,他的军队中了埋伏,无数兄弟被杀,他最好的兄弟风伯满身是血,死在他面前,魑、魅、魍、魉指着阿珩,对他大叫:「是她,是她出卖了我们!是她害死了风伯!」 远处,少昊带着千军万马而来,温柔地声声唤:「阿珩。」 赤宸冷意浸骨,盯着阿珩,「是你做的吗?是你告诉少昊埋伏我们吗?」 阿珩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坐着。 魑、魅、魍、魉罗列着阿珩的如山罪证,士兵们鲜血披面,高举刀戈,群情激昂,喧哗着要杀了阿珩。 赤宸看看脚边的风伯,再看看身旁的阿珩,心如炭焚冰浸,五内俱痛。 阿珩不求饶,不辩解,只是微微仰头,默默地看着他。 赤宸忽而想起了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桃花烂漫,阿珩一手提着绣鞋,一手提着罗裙,在山涧的溪水上跳跃,追着落花戏耍,一片又一片的桃花在他眼前轻盈地坠落;也想起了阿珩坠下虞渊前,对他字字泣血地说:「如果今日,你我易地而处,我会信你!」他的心竟然慢慢安稳了,一切的焦躁、猜忌,甚至痛苦、孤单都消失不见。原来世间的很多痛苦来自自己的心,心若安稳,处处都是乐土。 赤宸对魑、魅、魍、魉斩钉截铁地说:「她是我的阿珩,我信她!你们要杀她,就从我尸体上踏过!」 一语既出,阿珩、风伯、魑、魅、魍、魉都消失了。 没有少昊,没有战场,没有鲜血,没有尸体,什么都没有。 赤宸神思恍惚,不敢相信那铁血江山、生死豪情竟然都只是一场幻象! 嘆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得到失去,失去得到,好似一生一世,不过只是阵法的一场幻镜。得到的令你快乐了吗?失去的令你痛苦了吗?幻镜灭后,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自从几百年前,赤宸被神农王带回神农山开始学做人,他一直困惑迷惘于人性,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灭魔阵被誉为盘古阵法中最厉害的大阵,但除了第一阵,其余都不过是自己和自己斗,是不是人生也就如此?是需要一定的实力去打赢挡路的金甲神,可真正挡着路的最大障碍是自己,一切悲欢得失其实都取决于自己,得是因为自己,失也是因为自己。 赤宸不禁自问,盘古的灭魔阵究竟要灭的是什么魔?是世间的魔,还是世间本无魔,一切皆心魔? 一直以来,他因为雄性的心高气傲,因为心底深处一点若有若无的自伤自怜,绝口不承认自己不如少昊,可少昊的绝代风华、尊贵身份,和阿珩的天定姻缘都令他深深忌惮,他心底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阿珩会变心,爱愈重,忌愈重,才酿成了当年的惨剧。 如果刚才他不信阿珩,究竟会发生什么? 轰隆隆、轰隆隆—— 雷声传来,赤宸顾不上再深思盘古灭魔阵的含义,立即收敛心神,快步前行,进入了灭魔阵第四象——灭镜。 一枚碧青的珠子静躺在巨石上,被重重龙骨链条锁缚,墨黑的雷云如山峦叠聚,压在珠子上方,随着一道又一道的闪电,颤颤巍巍,好似就要砸下来。 赤宸迈步飞奔,「阿珩,我来了!」他衣衫褴褛,浑身伤痕,心内眼内却全是欢喜。 闪电突然增多,就好似无数条金蛇钻出了洞,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响着,阴暗的天地被映得忽明忽暗。 无数条金蛇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好似一条在迅速长大的蛇,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巨蟒。喀啦啦一声巨响,五雷轰下,水缸般粗的闪电如一条金色巨蟒般击向珠子。 赤宸飞身上前,护住珠子。 轰—— 天雷击打在他背上,他身子痉挛着瘫软在珠子上。 在天地的雷霆之怒前,即使是神力最高强的神族也不堪一击,只是一下,赤宸就被打得气息紊乱、灵力涣散。 天空的雷云又在凝聚第二次更重的击打。 赤宸想移动珠子,可珠子如同生长在地上,纹丝不动。 狂风怒号、暴雨肆虐,赤宸仰头看向天空,黑色的雷云犹如山峰般压下,金色的闪电,一道道若利剑,逐渐汇聚一处,凝结成一条巨大的金色电龙,照得四野灿如白昼。 赤宸若还有半丝理智,就该明白他挡不住这样一下击打。天雷虽厉,却只会轰击魔珠,他若弃珠逃生,完全来得及。 可是赤宸不但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狂笑起来,拔出长刀,割开自己的双臂,把灵血注入珠子内,对着苍天,高声咒骂:「她吸血,我乐意给她血,她吸灵力,我乐意给她灵力,关你什么事?谁叫你多管闲事?你敢灭她,我就灭你!」 天雷轰然击下,道道电光打向珠子,赤宸披头散髮,双目赤红,竟然举起长刀,砍向电龙,不管不顾地和老天对打起来,「反正你这天丝毫没有道理,昏聩无能,我就毁了你这个天道!」 山峦一般的雷云压下,巨龙一般的闪电击下,赤宸吐出几口心头血,不惜全身裂亡、魂灵俱灭,凝聚了远超自己身体所能承受的灵力,刀芒大涨,横亘在天地间,雷云电龙都被逼得速度慢了下来。 可大势难逆,山峦倾倒般的雷云,巨龙般的闪电依旧缓缓迫向赤宸,压得赤红的刀光在缩小,赤宸摇摇欲倒,五官中渗出血来,满面血污,长发飞舞,犹如凶魔。 「我告诉你,盘古能创你,我就可以灭你!」赤宸仰天怒吼,拼尽全力,挥刀斩向苍天,金色的闪电巨龙居然被他砍裂,轰然一声巨响,雷云彻底散开,漫天光华大作,无数闪电像流星一般,嗖嗖地从他周身飞过。他的身体被刺得千疮百孔,血落如急雨,带着天地间激盪的灵气打落在珠子上。 珠子吸足了鲜血灵力,颜色变得赤红,突然砰然一声巨响,红光大作,直击云霄,天地间又是金色,又是红色,光芒闪烁,不能目视,山河摇曳,似乎世界就要毁灭。 少昊比赤宸晚到一步,进入灭魔阵第一像死镜时,同样遇到了二十四个金甲神。 他与金甲神缠斗了一会儿,和赤宸一样很快就发现金甲神的缺陷,打败他们不难,可是想快速打败他们却很难,而想救阿珩就必须快。 思谋了一瞬,少昊突然变幻身形,自己也化作一个金甲神。水是万物之源,可随意变幻形态,少昊修炼的是水灵,自然而然也就具有了模拟万物的能力。他神力高强,变幻的金甲神没有丝毫破绽,就是轩辕王亲来都看不出真假。 二十四个金甲神茫然了,彼此看看,的确多了一个。突然一个狠狠打向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回击,又打中了另一个。不一会儿,只看金甲神彼此打成一团,他们每一下击打都重若千钧,阵法内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等风沙平息,金甲神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全部支离破碎,只有一个站立在中央,毫髮未伤,忽而露出一个笑容,身形变回了少昊。 少昊看着满地残裂的石块,摇摇头,「毕竟不是血肉之躯,没有灵智机变!」 接着便提步踏入了灭魔阵的第二像——生镜。 漫天风雪,凄凄而下。少昊一边戒备地走着,一边琢磨,为什么此像叫生镜? 他的神力都用来对抗寒冷,前方风雪瀰漫,看不到一丝出路,少昊只能一遍遍回忆着高辛的放灯之夜,想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灯,温暖、壮美。 每一盏灯都是被一个人点燃,给予了另一个人温暖,他在守护这些灯,守护着他们的温暖,可他的灯呢?谁为他点燃过灯?谁愿意给他一点温暖? 天越来越冷,他却找不到一盏为他而燃的灯,暴风雪中,所有的灯都一盏盏熄灭了,黑暗寒冷铺天盖地地袭来,就好似再次经歷了生命中所有的残酷冷漠。 母亲死时,父王承诺会好好照顾他,可当常曦部把一对美丽的姐妹送进宫后,父王忘记了母亲,也忘记了对母亲的承诺。父王的儿子越来越多,他见父王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他满怀期待地等待很久,等来的却是宴龙的母亲大常曦氏,笑吟吟地告诉他,父王陪宴龙、中容他们玩累了,正在休息,让他先回去。有时候,他叫父王时,会突然担心,父王还记不记得他。从小照顾他的嬷嬷竟然奉常曦氏姐妹之命一直给他下药,并不是致命的药粉,只是会慢慢损害他的智力,日久天长,他的记忆力会越来越差,会越来越笨,笨得完全没有办法和宴龙再争夺王位。他以为父王会为他做主,满腹委屈、天真地把一切都告诉了父王,可是常曦氏的眼泪、假装自尽,让父王反过来斥责他,小小年纪就心思歹毒,意图陷害母妃。他这才发现这座从小长大的宫殿早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只得漂泊民间,在打铁铺的熊熊烈焰中寻找一丝丝温暖。他很努力地做好一切,想做一个百姓心中的好王子,父王的好儿子,可父王却因为他的努力越来越猜忌他…… 五神山的冰冷无情让他喘息都困难。 太冷了!身上、心里都没有一丝温暖!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他点一盏灯? 他看到了母亲,在黑暗的尽头向他微笑招手,似乎在说:过来吧,孩子,到娘的怀里好好睡一觉。他微笑着走过去,走向最深的黑暗,走向永远的沉睡。 一步又一步,就当整个人都要沉入黑暗时,他的眼前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喉头涌起了一阵酒香,心头竟然涌起了一点点温暖。 他茫然地回头,风雪密佈,天地阴晦,很远处似乎有一点点渺渺火光,有个人烤着火,喝着酒,等着他。 少昊茫然地看看黑暗尽头的母亲,再看看那一点点渺茫的火光,挣扎着,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突然,他听到了脚步声,一个模煳不清的青衣女子的身影闪过,抓住他的手,拖着他向着渺茫的火光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少昊心头骤然一暖,竟然腾起一股很坚决的念头,不能放弃,不要死在虞渊! 虞渊?虞渊是哪里? 他不明白,只知道朝着那点渺茫的火光艰难地移动过去,越来越近,身子却越来越冷,冷得好像整个身体都变成了寒冰,好几次都想停下,可鼻端喉头总有一股酒香萦绕不散,身旁的女子总是紧紧地抓着他,让他的心头浮动着丝丝暖意。 终于,他看清了那个坐在篝火畔的少年,笑容灿烂,比夏日最明亮的阳光更耀眼,少昊脑海里莫名地闪过一个少年爽朗的声音——「我的姓氏是轩辕」,他想起了这个笑得令人嫉妒的少年是谁,是青阳!而拽着他前行的女子正是阿珩。阿珩侧头,嫣然一笑,消失不见,青阳的身影也消散在雪中,他的心头却暖意融融。 眼前的黑暗彻底淡去,光明就在眼前。 少昊全身裹着冰雪,呆呆地站着,过了一瞬,他慢慢地把冰雪一块块剥开,仰头看向太阳。 原来这就是生镜! 他一出生母亲就死了,喂养他长大的乳母日日给他下药,他的弟弟们时刻想着如何害死他,他把父王当作最亲近的父亲,父王却不把他看作最亲近的儿子……老天好像对他格外冷酷,可这一刻,他明白老天已经给了他想要的温暖灯火。 青阳,我一定会把阿珩救出来! 少昊飞奔向灭魔阵第三像——幻镜。 山峦叠嶂,道路曲折,跋涉了一会儿,看到珠子就在悬崖高处,少昊打败了几个挡路的妖兽,把珠子带给青阳,他们一起想方设法救活了阿珩。 父王终于看清他是比宴龙更适合的继承人,把王位传给了他。 他实现了从小到大的梦想,成为高辛王,守护高辛河流中的每一盏灯光。他励精图治,把高辛治理得更加美丽富饶。 轩辕王发动了战争,大军东进,打败神农后,撕毁了和高辛的盟约。他率兵与轩辕王对抗。 千军齐发,万马奔腾,他与青阳相逢于战场,两人不得不兵戎相见。 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就如每次他们见面的打架一样,两人难以分出胜败。最后,他与青阳对面而立,胜负只能由他们自己决出。 可这一次不再是只分出胜负的比试,而是要分出生死的决斗。 打了三天三夜,伤痕纍纍,如果再拖下去,军队就会生变。 少昊凝聚起全身的灵力一剑刺向青阳,青阳也将剑锋扫向了他。 他真的要杀死青阳吗? 他能犹豫吗?一犹豫,也许就会死在青阳剑下! 不是他死,就是己亡! 少昊的瞳孔在收缩,剑芒却依旧在冷冽地闪烁,飞罩向青阳。 突然,一声巨响,漫天红光,惊散了一切。 少昊披头散髮,衣衫上血痕点点,握剑欲刺,眼前却空无一人。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他那一剑究竟刺下去了没有?如果不刺,青阳会杀死他吗?如果刺了,那…… 少昊身子一颤,冷汗涔涔,不敢再想,忽然间暗暗庆幸,只是一场幻象。 可这真的只是一场幻像吗? 少昊仰头看向天空,半晌后,漫天刺眼的光线才渐渐消失,风停了,雨住了,阵法竟然消解了。 巨石上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一个是赤宸,双臂张开,护着身下,一个赤身裸体,蜷缩如婴儿,依在赤宸怀中,正是阿珩。 看到阿珩赤身裸体,少昊立即背转过身子,脱下衣袍,叫来等候在阵外的昌僕和朱萸,让她们去把阿珩抱出来。 昌僕发现阿珩怀里抱着一只鸟,诧异地问:「怎么会有一只鸟?」 少昊头未回地嘆道:「应该是那只随阿珩赴死的琅鸟。」 昌僕心生敬意,轻柔地把鸟从阿珩怀里抱出来。 昌僕和朱萸刚为阿珩穿好衣衫,轩辕王赶到,似不相信竟然有人能破掉灭魔阵,面色铁青,气急败坏。不曾想看到了少昊,不禁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少昊恭敬地行礼,「听说阿珩活了,我来接阿珩回家。」 轩辕王看到阿珩,面色稍稍缓和,一个箭步上前,揭开阿珩的衣袖,看到她胳膊上有半个爪痕,这是阿珩小时受的伤,轩辕王为了惩戒她贪玩,特意下令永铸其身。轩辕王确认了这的确是阿珩,想到和高辛的联盟再次稳固,不悦尽去,不禁笑着对昌僕说:「快带珩儿去朝云峰,让你母后看看她,不管什么病都立即好了。」 昌僕瞅了眼昏迷的赤宸,迟疑地看向少昊,少昊微微点了下头,昌僕知道一切有他,放下心来,抱着阿珩飞向朝云殿。 轩辕王扫眼看向重伤昏迷的赤宸,眼内精光闪动,似有所谋。 少昊轻移几步,挡在赤宸身前,含笑对轩辕王行礼,「我刚才来的路上,看神农大军守在边境,似在等人,隐约听到魑、魅、魍、魉那几个泼皮说什么再不回来就打进去算了。」世人皆知,赤宸的军队都出身草莽,野性难驯,连榆襄都不放在眼里,世间只认赤宸。 轩辕王淡淡一笑,问道:「你是打算住几日再走,还是立即回高辛?」 少昊弯身行礼,「住几日。」 轩辕王点点头,「这里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他人,对阿珩不利,对你更不利。」 少昊道:「小婿明白。」 少昊看轩辕王离去了,方让朱萸扶起赤宸,检查了一下赤宸的伤势,发现伤得不轻,怕轩辕王路上使诈,决定亲自走一趟,「我们先送赤宸回神农。」 朱萸问道:「你什么时候见到魑、魅、魍、魉了?我和你一路而来,怎么没看到?听说他们四兄弟是同生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直想见见呢!」 少昊问朱萸:「你家殿下平日教导你什么?」 「少提问,多做事。」 少昊看了眼朱萸,含笑不语,朱萸觉得少昊虽然笑容可亲,可眼神的锐利不比冷脸的青阳差,只能把满肚子疑惑全憋回去。 几个月后,阿珩才真正甦醒,人虽然醒了,却终日呆呆愣愣,不说一句话,如同一个没有灵智的傀儡。 青阳冷面冷语,看不出他心里是何感受,只看到他吩咐朱萸四处搜寻稀世灵草,换着花样给阿珩调养。 仲意日日陪着阿珩,带她去每个儿时的地方,希望能让阿珩记起过去的事情。 阿珩总是默不作声,一点生气都没有。仲意的耐心好似无穷无尽,即使阿珩一天不说一句话,他可以一个人说一天,给阿珩讲过去的事。 日復一日,仲意没有丝毫不耐烦,阿珩却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一日,阿珩坐在院中,像个木偶一样,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似在沉睡,又似在沉思。 昌僕坐到她身边,阿珩头都不抬。 「我第一次见仲意,是仲意到若水赴任。族内的长老说轩辕族的王子要来了,让我们千万别闯祸,我很不服气,我们若水人自在惯了,凭什么要听人驱使?于是我乔装改扮,亲自去迎接这个王子。一路上,我刁难羞辱了仲意无数次,仲意一直没生气,我反而慢慢被他的胸襟气度折服。我认识仲意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生气,第一次见他发怒是为了你。两百年前,他带着我潜入神农,一夜之间暗杀了神农十八个神将,父王震怒,把他关在火牢中。对修行木灵的神来说,置身火牢是痛不欲生的极刑,父王说只要他认错就放了他,可整整一年,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却就是不肯认错,后来,连父王也拿他没辙,一边骂他是个榆木疙瘩,一边无奈地放了他……」 昌僕徐徐道来,讲着这两百年间仲意的难过、对青阳的怨怒,讲到发现魔珠时,仲意是如何高兴,仲意和青阳为了唤醒阿珩,差点灵血尽失死去。 因为轩辕王和缬祖的密旨,本就没几个人知道魔珠,知情的青阳和仲意都绝口不提,以至于阿珩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甦醒竟然那么不容易。 昌僕抚着阿珩的头,「小妹,对你而言,只是睡了一觉,也许你还嫌睡的时间太短,所有的痛苦仍积郁在心头,可对你四哥而言,是两百年啊!即使你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可你的心仍是肉长的,肯定能感受到仲意的难过,别再让你四哥难过了。我已经两百年没有看他笑过,只有你能让他真正地笑一笑。」 仲意拎着一条鱼,快步而来,看到并肩坐在凤凰树下的妻子和妹妹,笑问道:「你在和小妹聊什么?」 昌僕笑道:「没什么。」 仲意把鱼给阿珩看,「晚上吃鱼,好不好?」 阿珩犹如木偶,不言不动,仲意也已经习惯,自问自答地说:「我把鱼送到厨房再来看你。」 「冰葚子。」 微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仲意霍然转身,神情激动,「你说什么?」 阿珩望着桑树,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很清楚:「冰葚子,我要吃冰葚子。」 仲意狂喜,扔掉了鱼,大吼大叫:「母后,母后!大哥,大哥!你们快出来,小妹要吃冰葚子。」 缬祖和青阳都冲了出来,仲意蹲在阿珩身边,小心翼翼地说:「你再说一遍,你要吃什么?」 缬祖和青阳都眼巴巴地盯着她,阿珩盯着桑树,轻轻说:「冰葚子。」 缬祖破颜而笑,眼中有泪,青阳神色不变,一句话未说,随手一挥,想要降雪,却心绪激动,灵气不稳,雪花变作了满天冰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打得大家措手不及。 仲意一手护着昌僕,一手拽着阿珩,往屋檐下跑,笑嘲道:「大哥,你行不行啊?我昨天刚和阿珩讲了一天你有多么厉害,今天你就拆我的台,阿珩不觉得你不行,反倒认为我说大话,是不是,小妹?」 青阳紧张地盯着阿珩,半晌后,阿珩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青阳心头一暖。 昌僕凑热闹,摇头晃脑地说:「大哥怎么会不行呢?肯定是有什么高妙的筹谋,只是我们看不懂,这冰雹肯定下得非常有深意。」 缬祖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在昌僕额头上点了一下,「好伶俐的一张嘴,可碰上仲意这块榆木疙瘩就什么都不会说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僕脸颊飞红,把脸藏到阿珩肩后。 青阳心中又是酸,又是涩,又是暖,稳了稳心神,方把冰雹化作了大雪。 「走,我们去摘冰葚子。」昌僕拖着阿珩跑进桑林里,拉着阿珩快乐地打着转,阿珩被她带得渐渐也浮现出笑容。 昌僕拉着阿珩,回身朝仲意和青阳叫:「大哥,仲意,一起来摘冰葚子吧!」 仲意强推着青阳往前跑,青阳看似不情愿,眉梢眼角却隐有笑意。 缬祖站在屋檐下,看着她的儿女们在雪中嬉戏,眼中含泪,唇边却绽开了最欣慰的笑容。 阿珩开始说话后,慢慢地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却记得七零八落,有些事记得,有些事却完全不记得,比如,问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说得一清二楚,可问她在高辛的事情,她就忘得一干二净。 医师说有可能是那些回忆太痛苦,神识受损后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快乐的事情。 缬祖毫不介意,仲意拍手称庆,只有青阳隐有担忧,有的事情并不是忘记了,就可以不再去面对。 轩辕王把阿珩復生的消息封锁得很严密,世人只知高辛的大王子妃身体有恙,被少昊送回朝云峰静养,却不知其中干坤。 赤宸因为重伤在身,连走路都困难,没有办法偷上朝云峰,幸亏昌僕一直暗中给他传递消息,告诉他阿珩的身体正日渐好起来,让他无须担心。 刚能自如行动,赤宸立即亲赴朝云峰求见,缬祖和仲意都不同意赤宸见阿珩。 青阳说:「阿珩不是小孩子,见与不见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他看着仲意,「再说了,赤宸当年还是个无名小卒时,就敢迎着我的剑锋上朝云峰,如今他若真想见阿珩,谁又能拦得住?」 昌僕想到当日告诉赤宸小妹有可能还活着时,赤宸悲喜交加,立即放下一切,不顾生死地来救小妹,她站在了青阳一方,握住夫君的手,柔声道:「让小妹自己做主吧!」 宫女带着赤宸走过前殿,指指蜿蜒的山径,「将军沿着这条路走,王姬在前面等您。」 赤宸脚步如飞,恨不得立即看到阿珩。 道路两侧都是凤凰树,树干高大,红色的凤凰花迎风招展,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红色的落花残蕊。阿珩一身青衣,站在凤凰树下,因为树冠浓密,光线明暗不定,勾勒得她的身影异常单薄。 赤宸看到阿珩的剎那,脚步突然迟疑了,只觉得心擂如鼓,又是辛酸又是欢喜,两百年来朝思暮想,如今却近乡情怯。 赤宸轻轻地走过去,半晌后,才敢出声:「阿珩。」那么温柔,似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惊散了眼前的美梦。 阿珩姗姗回身,看到漫天凄迷的落花中,一个红衣男子站在身后,神色似悲似喜,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缠绵炽烈的哀伤和喜悦。 阿珩笑着点头,「我是阿珩,你就是神农国的赤宸吧?」 赤宸听到前一句,眼睛骤然一亮,光华璀璨,那般真心的喜悦连阿珩都看得心头突突直跳,可听完后一句,他眼中刚亮起的光华随即黯淡,眼中激盪着痛楚,竟然牵扯得阿珩的心都一抽一抽地疼痛。 阿珩抱歉地说:「我生了一场大病,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听大哥说你和我是旧识,可我实在不记得你了。」 赤宸不相信,眼前的青衣女子和记忆中的阿珩一模一样,正是他朝思暮想了两百年的人,是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回的人,可两百年后的再相逢,已成陌路,曾经的恩怨纠缠就好似完全没发生过。 他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忘记他! 「阿珩,我是赤宸,是你的……」是你的什么?赤宸突然语滞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阿珩心中究竟算是什么。赤宸急切慌乱地说着他和阿珩的一切,说着他们桃花树下的许诺,竹楼中的缠绵…… 阿珩脸颊飞红,嗔怒道:「别说了!我都知道,大哥说了,他说我……说我和你……是情人。」阿珩咬了下唇,「大哥说是你和炎灷把我逼落虞渊,是吗?」 「表面上是炎灷的错,其实和炎灷无关,全是我的错!」 「不过大哥说也是你不顾性命地救活了我。」 赤宸未说话,只是急切地看着阿珩。 阿珩微笑道:「你害死了我一命,又救了我一命,我们就算两清吧,从此两不相欠,好不好?」 赤宸如遭雷击,心口骤然一痛,神色惨然地盯着阿珩,不敢相信这么冰冷无情的话是出自阿珩之口。 阿珩笑道:「也许你和以前的那个阿珩真的很好,可我不是她,你和她的事情对我而言就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我不想背负着她的痛苦而活。苍天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想要重新开始。」 阿珩对赤宸施礼,「我毕竟已经嫁作人妇,我和少昊都不是常人,我们的婚姻还事关国体,您贵为神农国的大将军,想必也能体谅我的苦衷,以后烦请将军视我为陌路。」阿珩举手送客,「大将军,请回吧!」 「阿珩!」赤宸伸出了双手,带着渴望和悲伤,祈求一般伸向阿珩,想再次拥她入怀。 阿珩挥了下衣袖,火焰冲天而起,隔开了赤宸和她。 阿珩后退几步,带着几分不悦说:「纵使我们以前认识,可我已经把话说清楚,还请将军自重。」 隔着熊熊烈焰,赤宸悲笑道:「你忘记了,我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阿珩皱眉,甩袖离去,不耐烦地说:「父王说少昊今日会来朝云峰接我回高辛,我还要去收拾行囊,将军自便吧!」 赤宸想伸手拉住她,灵随意动,幻出了藤蔓,缠向阿珩。阿珩神色惊慌,踉跄后退,厉声问:「你要做什么?」 她惊慌的样子好似两百年前,赤宸心中一痛,灵力散去,藤蔓消失。 阿珩快步跑着,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赤宸失魂落魄地站在凤凰树下。 她忘记了,她都忘记了! 赤宸只觉眼前天昏地暗,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阿珩忘记了他! 两个宫女走来,弯身行礼,轻言轻语地说:「将军,大殿下命我们送你下山。」 下午时分,少昊到了朝云峰,青阳让宫女去禀告阿珩。 阿珩磨磨蹭蹭地不肯出去,又是换衣衫,又是检查行囊,缬祖笑催,「又不是今日就走,明日才出发,你着急什么呢?」 阿珩出来时,看到青阳、少昊、仲意和昌僕都坐在草地上,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日落,不知道说了什么,一阵又一阵的笑声荡漾在晚风中。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晕染成了橙红色,透着无限的温暖。 阿珩默默看了一会儿,笑着冲过去,「大哥,四哥,嫂子。」 众人齐齐回头,少昊站起来,看着阿珩,竟然有几分紧张。 青阳对阿珩说:「这就是你的夫君少昊,他来接你回高辛。」 阿珩安静地行了一礼,少昊说:「我听青阳说你忘记了过去的事情。」 「嗯,有些事情记得,有些事情不记得了。」 「还记得我吗?」 阿珩抱歉地摇摇头,「我就记得娘和哥哥他们。」 少昊体谅地说:「那大概是你最快乐的记忆,自然记得牢。」 少昊和阿珩相对尴尬地沉默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青阳拿着酒壶自走了,昌僕悄悄地拽拽仲意的袖子,也离开了。 少昊问:「走一走吗?」 阿珩点点头,两人并肩而行,少昊低声讲着他们在玉山第一次见面的事,又讲了一些阿珩在高辛的生活琐事,阿珩一直默默聆听。 走到悬崖边,阿珩停住了脚步,少昊也随她站定,一起眺望着最后一抹落日。 悬崖下,茂盛的葛藤攀着崖壁而生,枝叶纠缠,郁郁葱葱,浓密的绿色中有一角红衣,赤宸附在藤蔓上,与藤蔓化为一体。 崖顶的两人尴尬地沉默着,崖下的人屏息静气,只有山风吹着凤凰花簌簌而落。 阿珩忽而鼻子深深地嗅了嗅,赞叹道:「好酒!」 少昊笑起来,把酒壶递给她,「这还是你给我的酒方,雌滇酒。」 阿珩连喝了好几口,才心满意足地把酒壶还给了少昊,一来一往之间,尴尬消失了几分。 喝得有些急,酒气上涌,阿珩脸颊绯红,头上又落了几片凤凰花瓣,衬得她有了几丝生气。 少昊不禁想伸手拂去,阿珩下意识地一躲,少昊立即缩了手。 「对不起!」 他们异口同声地道歉,又都是一愣,世间哪有这样客气的夫妻呢? 夕阳已经坠入虞渊,天黑了。 少昊站在悬崖边,冷风过处,衣袂飘拂,落下的是无限萧索,「阿珩,还记得我们在虞渊内说过的话吗?」 阿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抱歉地摇摇头,「想不起来。」 「当时,我中了宴龙的偷袭,即将命绝,你明明可以独自逃生,却为了救我,被困在虞渊中。我们俩都以为死定了,临死前,我和你说如果有来世,我们做夫妻。」 阿珩微笑,「我们现在不就是夫妻吗?」 少昊摇头,「我们只是无奈地被轩辕和高辛捆到了一起。」 阿珩默不作声,少昊轻声说:「自从我们走上玄鸟搭建的姻缘桥,不管你我是否愿意,都注定要纠缠一生,如今老天给了你一次来世,也许就是给我们一次机会。你愿意试一下吗?给你我一次机会,做真正的夫妻。」 阿珩没有回答,凝望着苍茫的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昊问:「你还记得赤宸吗?」 「不记得了。」 少昊想说什么,阿珩赶着说:「既然能忘记说明也不打紧,忘就忘了吧!」她笑了笑,盯着少昊,「大哥说我和赤宸是情人,你介意我和他之间的事吗?」 少昊道:「当然不会。你我姻缘早定,我若有心,谁都抢不走,是我自己推开了你。」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想做夫妻了?」 「我……我……新婚时,和你定了盟约,让你做我的假王子妃。」 向来从容的少昊竟然结结巴巴,透着紧张,「现在,我后悔了。」 阿珩盯着少昊,似乎想看透少昊的心。少昊只觉心跳如雷,好像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唯有眼前的阿珩清晰分明,一唿一吸都撕扯着他的心。 半晌后,阿珩把手伸给少昊,说道:「那好,我们重新开始,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我会做你真正的王子妃。」 崖下忽有一声急促的喘气声,少昊提掌凝力,却见一只老山猿从崖下掠出,抓着籐条荡到了树上。 少昊散去灵力,握住阿珩的手,把她拉进怀里,迟疑了一下,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阿珩依偎着他,没有拒绝。 少昊紧紧抱住了阿珩,在她耳畔许下今生最郑重的诺言:「我要的不仅仅是王子妃,我还要你是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心一人。」 阿珩身子勐地一颤,想抬头说什么,少昊用力抵住了她的头,喃喃低语:「什么都别说,我什么都不想听,你只需记住我的诺言就好了。」 阿珩能感受到他掌间的微颤,似一种无声的乞求,半晌后,她俯在他的肩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山亭中挂着的火明珠发出明亮的红光,从少昊和阿珩身上照过,在对面的崖壁上投下两个黑色的影子,相依相偎,亲暱恩爱。 赤宸背贴山崖,悬在藤蔓上,恰好面对着崖壁上的影子图。 赤宸面色苍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相拥的影子图,野风吹来,藤蔓被吹得一起一伏,赤宸也就随着藤蔓荡来荡去,犹如一片孤苦无依的秋叶,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第二部 第三章 天能老,情难绝 第三章 天能老,情难绝 赤宸悲伤地凝视着崖壁上相依相偎的影子。 若换成其他人,此时朝云峰上有少昊、青阳两大高手,自己又重伤未癒,要么知难而退,徐图之,要么另谋他策,可赤宸的性格中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有的只是奋不顾身的一往无前。 他眼眸中的悲伤渐渐被狠毅取代,突然拽着青藤,一荡而起,挥刀砍向少昊。 猝不及防间,少昊用足灵力,想把对方逼退,不曾想硬碰硬了一下,少昊被震得半边身子麻木,对方却未退半步,他心下骇然。 赤宸左手横刀胸前,右手抓着阿珩,嘿嘿一笑,「少昊,这些年你没什么长进啊!」 少昊看清是他,知道不会伤到阿珩,反倒放下心来,右手虚探,握住了一把白色的水剑,淡笑道:「将军倒是大有长进,不会被我一下就打落水中了。」 赤宸不以当年为耻,反而笑着说:「所以这一次我要把阿珩带走了。」拽着阿珩就要走,不想少昊的左手依旧紧握着阿珩,不肯放松丝毫。 少昊的水剑攻向他,赤宸不敢轻敌,反身回击,因为两人都抓着阿珩,都怕伤到阿珩,所以都收敛着灵力,招式一触即散,只见在一个小小的圈里,刺眼的刀光剑芒闪烁不停。 阿珩被拽得歪歪扭扭,又突见赤宸,心神激盪,灵力不受控制,身体变得滚烫,以少昊和赤宸的灵力都禁受不住,下意识地松开了她。 阿珩脚边的青草野花迅速枯萎,连悬崖下长着的葛藤叶子都开始发黄,少昊和赤宸惊讶地盯着她,阿珩修炼的是木灵,怎么会毁损草木之灵? 阿珩看到他们的眼神,生了自厌自弃之心,后退几步,冷冷道:「你们现在发现了,我早已经不是以前的阿珩。」 少昊思索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赤宸却眼中只有阿珩,根本不去细想,看她正好站在悬崖边上,大笑着扑向阿珩。 少昊挥掌,一条白色的巨龙扑向赤宸,想把赤宸逼开,赤宸却未闪未避,任由巨龙袭身,不管不顾地抱住阿珩。 龙头打到赤宸背上,赤宸被打下悬崖,阿珩也随着他坠下。 「啊——」 阿珩尖叫着,下意识地紧抱住赤宸,风声唿唿地在耳畔吹过,青丝飞起,迷乱了她的眼睛。 这一刻,万丈悬崖,两人疾落如流星,命悬一线,她的世界被逼得只有他了,不得不依靠他。 阿珩瞪着赤宸,眼中似恨似怨,「放开我!」 赤宸背上挨了少昊一掌,怀里的阿珩又烫如火炭,痛得他龇牙咧嘴,却嬉皮笑脸地说:「不放手,你杀了我也不放手!」 少昊看到阿珩也被带下悬崖,忙召唤玄鸟,飞跃而下,急急追来。 眼看着赤宸和阿珩好像就要触地,赤宸长啸,逍遥从谷底飞掠而出,接住了赤宸和阿珩,一个盘旋提升,向远处飞去,赤宸回头看了看少昊,居然得意扬扬地咧嘴一笑,做了个鬼脸。 逍遥一振翅就消失不见了,遨游九天的大鹏根本不是玄鸟所能追赶。 少昊呆立在玄鸟背上,痴看着长空浩荡,晚风清凉,山岚聚,雾霭散,他的指间似乎还有阿珩的余温,可是,她又一次从他指间离去。 少昊心内滋味复杂,他当然可以调遣手下的力量去搜寻阿珩,可是他能吗?在难以分辨的悲伤中,隐隐竟然对赤宸有一点羡慕,张狂无忌,随心所欲也许是所有男人的梦想,可真正能做到不怕生死、不计得失、不惧世人眼光的又有几个? 逍遥的速度比两百多年前更快了,不过盏茶工夫,就进入神农国内,它速度渐慢,越飞越低,落在百黎。 「放开我!」阿珩用力挣扎着,想甩脱赤宸。 赤宸拿出一截龙筋,把自己的左手和阿珩的右手捆在一起,打了个死结,决绝地说:「什么时候你想起我了,我什么时候解开它。」 阿珩气得怒嚷:「我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呢?」 「那我们就这么一辈子。」 赤宸强拖着阿珩往前走。 在这个远离红尘繁华的地方,两百年的时光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一切都是老样子。 凤尾竹间的竹楼依旧是老样子,半新不旧,竹台上停着几只不知名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 白色石块砌成的祭天台,因为日日维护,丝毫不见陈旧,洁白如新,周围悬挂的兽骨风铃有的洁白,有的泛黄,和从前一样,风一过,就叮叮噹噹地响。 祭台的外面,全是桃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两百年前,这里还没有这么多桃树,看来是这两百年间栽下的。 赤宸推开竹楼的门,把阿珩拖到竹台上,「还记得这里吗?」 阿珩冷冰冰地说:「不记得!」 赤宸指着山坡上的桃树问:「记得那里吗?」 「不记得!」 他抱着阿珩跃下竹台,从桃林间慢步走过,「有没有想起一点过去?我们曾许诺不管身在何处,当桃花盛开时,都相会于桃花树下,不见不散。」 阿珩看着四处的桃树,若有所思,赤宸满眼期盼。 阿珩忽然淡淡一笑,「我倒是想起有一次我和少昊相逢于桃花树下,那天正好是高辛的放灯节,他带我去看河灯,我们同乘玄鸟,从高空俯瞰高辛,整个大地星辰密佈,可真美啊!」 赤宸神色难看,紧紧地抓着阿珩的手,阿珩不耐烦地说:「不要白费时间,忘记了就是忘记了。」 赤宸牵着阿珩走到一株大桃树下,「还记得这里吗?」 阿珩无聊地打量了一眼,「一株比别的桃树更大些的桃树。」 赤宸握着她的手去摸树上刻的字,「这些字呢?」 阿珩淡淡看了几眼,嗤地讥笑,「写这么多的赤宸做什么?难道是以前的那个阿珩写的?她可真够闲的!」 「你我约定桃花树下不见不散,可是我失约了。第一次,因为神农王当日亡故,云桑下令封山,我没能赶来;第二次,因为我怒你嫁给了少昊,以为你已经变心,收到你的衣袍后,虽然明白了你的心意,可又恨你水性杨花。但其实我来了,看看我身上的衣袍,我又捡了回去。」赤宸强把阿珩的手摁到她用簪子刻的字上,「你骂得很对,『既不守诺,何必许诺?』诺言的意义就在于明知不能为、不可为时,也要拼命做到。」 阿珩手指冰凉,没有任何反应,赤宸把她的手摁在心口,「今生今世,永无第三次!」 阿珩甩脱他的手,冷冷地说:「即使我需要男人的诺言也自会去找我的夫君少昊要,不劳您多事!」 赤宸神色黯然,默站了一瞬,拉着阿珩继续边走边看周围景緻,行到祭台边,他拖着阿珩坐下,「两百年不见,你就不想知道这些年我做了些什么吗?」 阿珩好笑,「我根本不记得你了,干吗要关心你做过什么?」 赤宸悲伤地看着阿珩,阿珩低下头,撕扯着龙筋,想把它解开。 他们的面前是百亩桃林,山风吹过,绿叶翻滚,犹如绿色的波涛,祭台四周的风铃时急时缓地响着。 叮噹、叮噹…… 反反覆覆的声音越发凸显出山野的静谧。 良久的沉默后,赤宸低沉的声音乍然响起,「你认识的巫王已经死了,米朵和金丹也走了。米朵老时,一直想再见你一面,说什么都不求,就是想再给你做顿饭吃。她一遍遍追问你的下落,我却无言以对。米朵惦记着你爱喝酒嘎,每年都把最好的酒嘎用石坛封好,埋在桃树下,这边的几十株桃树,每株下面都埋着一坛米朵为你做的酒嘎。她老得眼睛都看不清时,依旧挣扎着为你做了一罈酒嘎。」 阿珩解龙筋的手不知不觉停了,凝视着桃林,咬着唇,一声不吭。 「头几十年,每年四月,我来百黎时,都和他们一块儿喝酒嘎,金丹陪着我种桃树,米朵把酒罈埋到树下,我喜欢听他们谈论你,就好似你仍在一样。后来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真正理解了师父的感受,漫长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惩罚,很多时候我会忍不住大笑,因为,我活该!」 赤宸的头深埋着,阿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看到他鬓角的白髮,以他的年龄和神力,实不该如此。她轻嘆了口气,温和地说:「反正我已经全都忘记了,你也不必愧疚,你就当作我没有復生,把我全忘了吧!」阿珩一边说话,一边居然悄悄地解开了龙筋。 赤宸沉声问:「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 阿珩勐然跳起,撒腿就跑,「让我重新开始,我就原谅你。」 赤宸反应十分机敏,立即就追上来,在桃林中抓住了她。阿珩又踢又踹又骂:「我已经全忘记了,我想重新开始,我就要重新开始!」 赤宸神色悲痛,默默地盯着她,一瞬后,突然把她用力抱起,扛在肩头,跃到逍遥背上,「好,让你重新开始!」 阿珩不停地打着赤宸,「放下我,放下我!」赤宸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驾驭逍遥疾驰。 一会儿后,逍遥落在了一处旷野中。赤宸像栽葱一般,把阿珩立到地上,阿珩刚一站稳,转身就逃。 赤宸倒不着急,倚着逍遥,好整以暇地说:「你跑吧,跑一次,我抓一次,看看是你跑得快,还是我追得快。」 阿珩脚步一顿,回过身,又是无奈,又是愤怒地喊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不是要重新开始吗?我们就重新开始!」 阿珩对赤宸不停地作揖行礼,近乎哀求地说:「赤宸,赤宸大将军,我已经忘记了你,你堂堂一国大将,何必再纠缠不休?比无赖还不如!」 赤宸靠着逍遥,抱臂而笑,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是纠缠不休又如何?我就是个无赖又如何?」 阿珩气得双目喷火,破口大骂:「浑蛋,禽兽,野兽,禽兽不如的浑蛋,蛇蝎心肠……」 赤宸笑眯眯地听着,边听边点评:「这句『禽兽不如』骂得很好,禽兽当然不如我了,它们见了我逃都来不及!蛇蝎心肠……」赤宸咂巴着嘴,摇摇头,「不好,不好!太娘气了!你好歹想个更毒辣的野兽来比喻……」 阿珩气得浑身打战,理也讲不通,骂也骂不过,怒火上涌,直接动手! 几团赤红的火焰飞向赤宸,赤宸撒腿就跑,阿珩追在后面,七拐八绕,竟然跑进了一座城池中,今日应该是个节日,大街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有好打抱不平者看一个瘦弱女子追着一个魁梧大汉跑,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时不时踢根木头扔块瓜果,阻拦赤宸。 赤宸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每次看似阿珩就要打到他,他又如泥鳅一般熘了,气得阿珩什么都顾不上,一心只想抓住他。 赤宸边跑边叫:「好媳妇,我知道我这次错了,让你伤心了,下次再不敢了,我一定信你,敬你,疼你,护你……我不会相信我听到的,也不会相信我看到的,我只相信我心感受到的!好媳妇,你饶我一次,就这一次……」 原来是小两口闹别扭,众人都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七嘴八舌地相劝。 阿珩不知是气还是羞,满面通红,泫然欲泣,恨恨地跺着脚对赤宸嚷:「我是少昊的媳妇,不是你的!」 赤宸脚步立停,回身盯着阿珩,似伤又似怒,硬邦邦地说:「他休想!」 阿珩看到他的样子,自己的气反倒消了,笑笑说:「我乐意,他就能想!你可管不着!」 赤宸脸色越发难看,阿珩越发高兴,也不想打赤宸了,竟然转身要走了。 赤宸凝视着她的背影,压下胸臆间的不适,强行凝聚灵力。 从南边传来几声闷雷一般的声音,好似什么东西炸裂了,几道红光冲天而起,剎那间南边的天空已经火海一片,整座城池都笼罩在红光中。 所有人都看向南边,目瞪口呆,没有一丝声音,整座城好似变成了死城。半晌,有老者高举双臂,哭嚎道:「天哪!博父山的山神又发怒了!」 男女老幼纷纷跪倒在地,对着博父山跪拜,泣求山神息怒,有人哭叫道:「我们去求西陵娘娘。」众人纷纷附和,人群汇聚在一起,一步一跪,朝着城外的祭台而去。 阿珩仓皇地打量着四周,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有似曾相识之感,原来这里竟然是博父国。 天边的潋滟红光,遮盖了星辰,黯淡了灯光,大街小巷都笼罩在迷濛的红光中。赤宸一身泣血红袍,站在街道中央,脚踩大地,头望苍天,凝然不动,好似世间万物都不看在眼内,也全不在乎。 阿珩惊骇地盯着他,「你是个疯子!」 赤宸含笑道:「两百七十年前,有个叫西陵珩的女子,灭了炎灷的练功炉,救了博父国,至今博父国内到处都是西陵珩的祭坛,今日就是祝祷西陵娘娘的灭火节。两百七十年后,赤宸点燃了博父山,你若今日离开,那就让它烧去吧!我倒是要看看,如今的天下谁有胆子灭赤宸的火炉?」两百年来,在赤宸的雷霆手段、铁血政策下,他的名字在神农国等同于死亡,根本无人敢违逆。 阿珩默默凝视着天际的红光。 孩子的哭声,人群的跪拜祈求声,声声传来。 过了一会儿,阿珩向着红光走去。 赤宸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只要他不想放手,那么不管天命如何,他都会把命运拖回来。阿珩想重新开始,那么就重新开始吧! 不过——不是和少昊,而是——要从他们相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火势勐烈,博父山下到处都是滚烫的气柱,融化的岩浆。 阿珩小心翼翼地走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痛哼,她脚步顿了一顿,没有回头,可也不敢继续往前走了,谨慎地后退了几步。一声巨响,滚烫的气柱从地下喷出,把四周的岩石击得粉碎。 赤宸的笑声传来,「好媳妇,你怎么停下了?」 阿珩气得直磨牙,恨不得立即离开,永不要再见赤宸,可更知道他说到做到,今日她若离开,博父山的火会永远烧下去。 阿珩继续走着,赤宸在她身后嬉皮笑脸、油嘴滑舌,逗着阿珩说话,一口一个「好媳妇」。阿珩满肚子怒气无处可发,只能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行到一片坑坑洼洼的泥浆地,阿珩举步而入,赤宸「咳咳」的咳嗽声不停地传来。 阿珩忍不住冷笑,不但不理会他,反倒走得越发快。 黄色的气泡带着地底的毒煞汩汩冒出,赤宸咳得声嘶力竭,阿珩却充耳不闻,昂着头,走得怡然自得。 「唉!我倒是忘记了,好媳妇学过《百草经注》,这点地煞毒怎么会难倒她呢?看来你把老头子的东西记得很牢嘛!」笑声从身后传来。 阿珩气得紧捏拳头,想要捏死自己,她是没进狼窝,却入了虎洞,梗着脖子说道:「我本来就是有些事记得,有些事不记得,有什么大惊小怪?」 阿珩如今的身体孕育在虞渊,诞生在汤谷,并不惧火,走得比以前轻松,只花费了以前一半的时间就到了博父山脚下。 她向山上攀缘,赤宸跟在她身后,哼哼唧唧地喊痛,「好媳妇,你走慢点,我痛得很,爬不动了。」 阿珩不理他,只在心内咒他,装!装!你就往死里装吧! 几个火球飞落,阿珩躲都没躲,甩袖轻挥,火球被她轻松地扫开。 身后却传来一声短而急促的惨叫,阿珩实在受不了,冷嘲道:「大将军,你装了一路不累吗?」 「好媳妇,救我……」 阿珩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走了半晌,身后再没有一点声音。 这一路之上,赤宸不是在后面油腔滑调地逗阿珩,就是哼哼唧唧地喊疼,阿珩听得又烦又气,可这会儿没了他的声音,又觉得若有所失。 「赤宸,你怎么不装了?」 没有回音,阿珩心内七上八下,哼,不知道又是什么诡计!我才不会上当! 强忍了半晌,终是忍不住,装作整理裙裾,弯下了身子,偷偷向后看,却压根儿不见赤宸。 她立即回身,四处张望,漫天烟火中,不见那袭张狂耀眼的红袍。 她匆匆往回跑,看到赤宸昏倒在路边,满身泥污,幸亏有一方凸起的石头挡着,才没有摔下悬崖。 阿珩蹙眉,「喂,你别装死好不好?」 没有声音。 阿珩犹豫地走过去,检查了下他的身子,这才发觉赤宸并非装的,他的确是重伤。 赤宸在灭魔阵中伤得很重,本就旧伤未癒,为了劫走阿珩,生生挨了少昊一掌,没有调息就驾驭逍遥疾驰赶路,又不顾伤势,强行汇聚灵力把博父山点燃。一路而来,他一直强压着伤势,勉力支撑,此时再也压不住,已是力竭神昏。 赤宸全身滚烫,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脸都被烧得发红,却还是嬉皮笑脸,「好媳妇,又要你背我了。」 阿珩瞪着赤宸,气得唿哧唿哧直喘气,喘了半晌的气,却无计可施,只能把赤宸背起来,「警告你,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到火眼里去,烧死你!」 「你捨得吗?只怕是伤在我身,痛在你心。」赤宸伤得已经走都走不动,可一张嘴皮子依旧油腔滑调,佔着阿珩的嘴头便宜。 阿珩走到悬崖边,作势欲扔,赤宸忙讨饶,「捨得,捨得,你捨得!」 阿珩「哼」了一声,背着他继续走。 赤宸烧得昏昏沉沉,头软软地俯在阿珩肩头,却忽然低声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傻啊!我当年为了试探你,把自己变得和座小山一样沉,你却一点没察觉异样,背得满头大汗,还担心我被火伤着。」 阿珩恨恨地咬了咬牙,嘴里却淡淡说:「你如此多疑自私,难怪我会忘记你,看来都是你自作自受。」 赤宸半晌都不搭腔,阿珩又担心地叫他:「你可别睡过去,让山上的热毒入了心脉。」 赤宸脸贴着阿珩的脖颈,在她耳畔低声说:「阿珩,我是自作自受。」 阿珩不吭声,爬到山顶,她把赤宸放下,「你坚持一会儿,我去把这火彻底灭了。」 赤宸拽着她,「还是我来吧!」 阿珩气结道:「疯子!点火是你,灭火也是你,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无所谓,可你别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她甩脱了赤宸的手,「老实待一边去!」 阿珩拔下髻上的玄鸟玉簪,这是高辛归墟内万年水灵凝聚而成的水玉,可避火、幻形、疗伤,真正的稀世之珍,是当年高辛国送的聘礼,她一直未戴过。这一次,缬祖为了让她身体尽快康復,寻出来为她戴上,没想到…… 阿珩暗嘆一声,把水玉簪子抛出,簪子化作了一只水蓝色的玄鸟,清脆鸣叫着。在阿珩的灵力催动下,玄鸟挥动翅膀,朝着火焰飞去,不愧是万水之眼的水灵,地火在它面前迅速消退,玄鸟绕着博父山一圈又一圈飞着,直到火势尽灭,方缓缓落在山头,化作鸟状石峰,封住了火眼。 火光灭去,天色异样黑沉,阿珩仰头看着天空的星星,星罗棋布,分外璀璨,一闪一闪,好似颗颗宝石。 阿珩回身,看着赤宸,一头青丝失去了绾束,披垂而下,星光下,有一种欲诉还休的妩媚。 赤宸懒懒地斜倚着石头,看着阿珩,满面笑意。 阿珩扶起他,「你打算去哪里养伤?」 「百黎。」赤宸的手从她发间顺过,随手把她的头髮绾起,用驻颜花簪上。 阿珩面色骤变,立即拔下,扔还给赤宸,「我送你一程,最后一次!若你再纠缠不休,轩辕和高辛两族绝不会客气!」阿珩眉目森冷,难得地有了王族的杀气。 赤宸神色黯然,默不作声,靠着阿珩,身子滚烫,唿吸紊乱。 也不知道他和逍遥心意如何相通,逍遥悄无声息地出现,流星般落下。阿珩半抱半扶着赤宸,坐到逍遥背上,「逍遥,你飞慢点,赤宸有伤,我的灵力驾驭不了太快的速度。」 逍遥轻轻颔首,展翅而起,徐徐飞向百黎。 晚风清凉,繁星满天,逍遥平稳地飞着,阿珩不想理睬赤宸,只专注地欣赏周围的景色。 飞出博父国后,繁星渐稀,阿珩正惋惜,却见云海中一轮巨大的圆月,云追月,月戏云,别是一重风景。 赤宸低声说:「那一次我去朝云峰找你,阿獙带着我们逃走时,也是这样明亮的月色,当时我虽然被你大哥打得重伤,可心里真欢喜。」 阿珩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月亮,用行动回答了赤宸。 赤宸看着冰冷的阿珩,忽而不确定起来,天倾了,可以扶,地覆了,可以撑,但碎了的心能补吗?用什么去补? 逍遥落下,阿珩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说道:「这不是百黎,你把我们带到了哪里?」 逍遥不理她,自顾展翅而去,把阿珩和赤宸丢在了荒山野岭间。 阿珩气得直跺脚,赤宸欺负她,连他的鸟都欺负她! 「赤宸,赤宸,醒一醒,我们迷路了。」阿珩摇着赤宸。 赤宸烧得昏昏沉沉,难受得直皱眉头。 阿珩摸了摸他的脉息,看来是撑不到百黎了,必须先给他配些药疗伤。她看了看周围,两侧青山起伏,草木茂盛,一条小溪在山涧中蜿蜒穿过。 阿珩背起赤宸,沿着小溪而行,边行边寻找着草药。 随着山势开阖,溪水忽而急促,忽而轻缓,阿珩背着赤宸,行动不便,石头又滑,走得歪歪扭扭,裙子鞋子都湿了,所幸倒真找到了不少草药。 行到一处,小溪汇聚成一汪潭水,潭边参差错落着石块,阿珩拣了一块平整的青石,把赤宸放下。 把草药碾碎,用泉水给赤宸灌下,又脱下他的衣衫,用十几枚大小不一的松针,凝聚灵力刺入他的穴道,疏导他的灵气,缓和伤痛。 手边没有灵草神药,阿珩只能在他头顶足下燃了艾草,完全用灵力来拔出他体内的热气。赤宸的烧慢慢退了。 一番忙碌完,阿珩毕竟也是重伤初癒,累得手脚发软,瘫坐在一旁休息。 水潭四周怪石嶙峋,草木葱茏,月光从林间洒落,星星点点落在石上,月照树,树映泉,泉动石,石托影,静中有动,动中含静,美妙难言。 阿珩深吸了几口气,只觉心神舒畅。她的鞋子衣裙早已湿透,又沾染了不少泥污,穿着很不舒服。她看赤宸鼻息酣沉,一时半会儿醒不了,遂轻轻脱去衣衫,滑入了水潭中,把衣衫鞋子洗干净,搭在青石上,探头看看赤宸,他仍在昏睡,她就又放心大胆地在水潭里游着。 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回来,和水中的鱼儿比赛着谁快,只觉尘世的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 四周山色如黛,山峰高耸入云,天变得很窄,月儿就挂在窄窄的天上,阿珩仰躺在水面上,伸手去碰月,明知碰不到,可仍喜欢不停地伸着手。也许是喜欢伸手摘月的肆意动作,让人心中无限欢喜,也许是喜欢看水珠从指间纷纷坠下,银色的月光照得水珠好似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平整如镜的潭面上。 突然,几片绯红的桃花瓣飘下,落在阿珩的面颊上,阿珩拈着桃花瓣,惊疑不定,此时已经仲夏了,哪里来的桃花?仰头望去,只见四周的山峰,山顶突然变成了红色,红色继续向下蔓延,短短一会儿,从山顶一路而下,千万树桃花次第怒放,一团团,一簇簇,红如胭脂,艳比彩霞,令黑沉沉的天地突然变得明艳动人。 月色如水,轻柔地洒落,桃花瓣簌簌而落,犹如春雨,一时急,一时缓,沾身不湿,吹面不寒,只幽香阵阵。 看着漫天花雨,阿珩犹如置身梦中,恍恍惚惚地回身,赤宸坐在石上,微笑地凝视着满山涧的桃花,脸色惨白,身子轻颤,显然这一场逆天而为的举动损耗了很多灵力。 「我为你疗伤不是让你去逆时开花。」 赤宸仰头看着月亮,自顾自地说:「五百多年前,我的灵力还很低微,炎灷带着一群神族高手来追杀我,我受了重伤,四处躲藏,却怎么逃都逃不掉。逃到此处时,我心里明白我活不长了,我宁愿摔死,也不愿意死在炎灷手里。当我绝望地从山崖纵身跃下时,却突然看到一个青衣少女一手挽着裙子,一手提着绣鞋,走入了山涧。当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那一晚的桃花就像现在一样落着,缤纷绚烂,美如梦境……」 赤宸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微笑地看向阿珩,「那个少女就和现在一样在水里嬉戏,好似山精花魂。我躲在山顶,看着她,感受到了春天的勃勃生机,我就像那些春天突然发情的野兽,身体真正甦醒,只一个瞬间,灵智随着身体的甦醒真正打开,第一次明白自己是谁。」 赤宸滑下石头,走入水潭,朝着阿珩走来,阿珩口干舌燥,往后退去,所幸水潭上落满了粉粉白白的桃花,看不见她的身子。 赤宸说:「我不知自己有无父母,不知自己从何而来,自我记事,就和山中的野兽在一起,但我和虎狼豹子长得完全不一样,我小时也曾好奇为什么自己和它们都不一样,为什么它们都有无数同伴,我却孤零零一个,我也好希望自己有一个同伴。我偷偷接近山寨,看孩童戏耍,学他们说话,学他们走路,甚至偷了他们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和他们一样,想和他们一起玩,可是小孩们用石头丢我,女人们用火把烧我,男人们用箭射我,我只能逃进深山。」 赤宸指着自己的心,「那时候,我灵智未开,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这里会那么难受,我愤怒地杀死他们的家畜,毁掉他们的房子,让他们一见我就逃,再不敢射我打我,可我这里没有好过,反倒更加难受。我躲在黑暗中窥视他们,发现他们喝酒时都会在一起欢笑,我偷了他们的酒,学着他们喝酒,以为一切欢笑的秘密藏在酒桶里,可直到我练得千杯不醉,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秘密,究竟怎么样才能欢笑呢?」 赤宸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神情迷惘,阿珩从未见过他这么无助,即使今日的他已经纵横四海,所向披靡,可那个孤独困惑的小赤宸依旧在他体内。 「神农王说要带我去神农山,我表面上很不情愿,要他请我、求我、讨好我,其实心里乐开了花,从来没有人请我到他家去玩,神农王是第一个。在神农山,我跟着神农王学习做人,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坐在篝火旁喝酒,可是我比在大山里更孤单。在山里时,我至少可以自由自在地蹿高蹿低,高兴了就尖叫,不高兴了就乱嚎,可在神农山,我不能像野兽一样没规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总用刀子一样的眼神看我,他们既害怕我,又讨厌我,笑眯眯地叫我禽兽,我傻傻地一遍遍答应,还为了能和他们一起玩,做各种他们要求的动作,学狼爬行,学猴子在枝头跳跃,他们冲着我大笑,我也冲着他们傻傻地笑。直到榆襄看到,训斥了他们,我才明白禽兽不是个好话,他们叫我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羞辱我。我讨厌他们的目光,讨厌他们的笑声,不想做人了!我捣毁了学堂,逃出神农山,榆襄星夜追来,劝我回去,我骂他打他,让他滚回去,他却一直跟着我,他说,『只要你有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就离开。你想去哪里?』我呆站在旷野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山中的野兽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已经不是我当年认识的野兽了,这座山或者那座山对我没有任何意义,都只是一座山,四面八方都是路,可我该走向哪里?东西南北对我没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区别。我站在路口发呆,从深夜站到清晨,从清晨站到傍晚,天下之大,我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榆襄一直陪我站着,他问我,『你为什么愿意跟随父王回神农山?为什么想做人?』我想起了那个山涧中的少女,当我在山顶嗥叫时,她仰头看到我,对我粲然而笑。」 赤宸低头看向阿珩,「想起她的那一瞬,我突然觉得做人并不是一件没意思的事,即使仅仅为了拥有一刻那样的笑容。榆襄看出我心有牵挂,温和地说,『做人并不是那么坏,对吗?我们回去吧。』于是我跟随榆襄返回了神农山。」 阿珩看着赤宸,嘴巴吃惊地半张着。赤宸温和地笑了,「四百七十年前,在这个山涧中,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肯定已经记不得了。」 阿珩咬着唇,什么都没说。那个夜晚,一只野兽在悬崖顶对月长嗥,她仰起了头,欢喜地笑着挥手,因为那一刻,天地不仅属于她,还属于它。 赤宸和阿珩面对面,站在水潭中,桃花纷纷扬扬,落个不停,好似笼着一层粉色的轻纱,两人的面容都朦胧不清。 赤宸看着迷濛的桃花雨,缓缓说道:「在神农王的教导下,经过两百年的刻苦学习,我已经是一个很像人的人了,我懂得品茶饮酒,懂得抚琴吹笛,也懂得行烦冗无聊的礼节,说言不及义的话。二百七十年前,炎灷用博父山的地火练功,以致博父国火灵氾滥,四野荒芜,榆襄那个心地善良的呆子听说了此事,求我来博父国查看一下虚实。当我查清一切,准备离开,蓦然回首间,竟又看见了那个青衣女子,她从漫天晚霞中,向我款款走来,惊喜让我一动不能动,可是,我不敢接近她,我竟然慌得想逃跑。」 阿珩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赤宸做事向来勇往直前,竟然也会有胆怯的时候? 赤宸说道:「六百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跟着父亲入山打猎,父亲被老虎咬伤,他也要被老虎吃掉,我看着那个小男孩心里好欢喜,就救了他们,留下小男孩和我一起玩。我带他去坐老虎满山跑,让猴子从峭壁上摘最好吃的果子给他,捉了小鸟给他唱歌听,我带他去看我的每一个洞窟,把我最柔软的窝给他睡。我好欢喜和他一起玩,以为他也很欢喜和我玩,可没想到他心里一直想回村子,只是天天装着和我玩得很开心,我那时只知道欢喜就叫,不欢喜就嚎,我以为兔子不喜欢和狼玩,自然一见狼就逃,根本不懂人的复杂心思。一段日子后,等他知道了我的每一个洞窟,他父亲和一大群猎人来杀我。」赤宸顿了一顿,淡淡说,「是他领的路。」 阿珩眼中隐有泪光,赤宸冷冷一笑,「我九死一生,不过最终还是活了下来。我把他、他的父亲,和所有猎人都杀了!几个村子的人为了除掉我,约定放火烧山,我只能逃,他们发现我身上有箭伤,一直追在后面,我逃了一座山又一座山,逃到百黎。我躲在水底下,听到他们要百黎族人帮他们杀我,没想到百黎的巫师拒绝了。他说,『我们饿时,猎取野兽的肉是为了果腹,我们冷时,猎取野兽的皮是为了取暖,不饿不冷时,杀野兽做什么呢?』」 阿珩很诧异,她一直以为赤宸出生在百黎,没想到他并不算真正的百黎族人,只怕连神农王都不知道此事,人说狡兔三窟,赤宸不知道有多少窟。 赤宸淡淡笑道:「六百多年来,人们要么怕我,要么想杀我,即使待我最好的神农王,仍会为了族民安危给我下毒,可我依旧敬他、尊他,视他如父,只因他从没有欺骗过我。记得有一次神农王教我书写『大义』二字,我问神农王,什么是大义,他解释了半天我都没明白,后来他说若让他在族民和我之间选择,他即使再愧疚,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他也曾非常坦率地告诉我当初想要收我为徒,是因为看中我天赋异禀,能帮他保护神农国。还有我看作兄长的榆襄,其实,我很不喜欢榆襄做事的温软惇厚,没有决断,可他一直是个诚实的人,我会一直把他看作兄弟,给他最忠诚的心,但如果有朝一日,他背弃永不猜忌的誓言,我会第一个杀了他!」 阿珩盯着赤宸。 赤宸凝视着阿珩,「我不在乎别人来猎杀我,却绝不能容忍那个小男孩来猎杀我!我能容忍别人欺骗我,却绝不能容忍神农王、榆襄欺骗我!两百七十年前,我看到你转身就走,不敢接近你,是因为我害怕有朝一日,我会杀了你!」 不知是水冷,还是赤宸的话冷,阿珩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赤宸自嘲道:「我能活下来,就是因为我是一头禽兽,够狡诈、够狠毒、够冷酷。」 可这头「禽兽」却因为百黎巫师的一言之恩,把自己认作百黎人,护佑了百黎数百年,不惜以己命和神族对抗,让曾经的贱民变成了英雄的民族;他明知神农王在利用他保护神农,却依旧义无反顾地许下重诺。 不知道何时,东边的天空亮了,清冷的晨曦从树梢斜斜射下,映得两人的身影都半明半昧,半冷半暖。 赤宸凝视着阿珩,「我生于荒岭,长于野兽中,我没有少昊的家世、修养、风华,也不可能像他一样,给你最尊贵的地位,让你成为一国之后,让整个天下都敬重你,你跟着我,注定要被世人唾骂,但……如果、如果你还愿意记得我,我会把我此身唯有的东西彻底交给你。」赤宸用拳头用力敲了敲自己的心口,语声铿锵,「我的这颗心!」 阿珩撇撇嘴,想冷笑,可看着这个略有几分陌生的赤宸,她一点都笑不出来。就像毒蛇抛弃了毒牙,虎狼收起了利爪,刺猬脱下了尖锐的刺,他褪去了一切的伪装,把最脆弱、最柔软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没有了张狂不羁,没有了什么都不在乎的傲慢,没有了讥讽一切的锋利,眼前的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一个受过伤,会痛、会难过、会害怕再受伤的男子。 阿珩迟迟不语,赤宸盯着阿珩,眼睛黑沉深邃,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话没说,半晌后,他勐地转身走回石头旁,拿起衣服披上,「阿珩,不管你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我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你若真不愿意,那就当机立断,趁我重伤在身立即杀了我,否则等我伤好后,一定会不择手段纠缠到底!」 赤宸背对着阿珩站着,一动不动。 阿珩默默地站着,胸膛起伏剧烈,很久后,她走过去,安静地穿好衣服,面色冰寒,道:「好,那我就杀了你!」 她朝赤宸走过去,手掌放在赤宸的后心上,只要灵力一吐,赤宸就会立即气绝身亡。 赤宸闭上了眼睛。 阿珩咬了咬牙,灵力送出。赤宸已是强弩之末,神竭力尽,身子向后倒下,阿珩抱住了他,「为什么宁肯死也不放弃?」 赤宸脸色惨白,平静地看着她,对死亡无忧无惧,一双眸子褪去了狡诈凶蛮,好似两汪深潭,清澈见底,空无一物,唯有两个小小的阿珩。 阿珩恨恨地盯着赤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明知道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却故意一逼再逼,我是真想杀了你这个折磨人的浑蛋……」 赤宸一听到前半句话,就破颜而笑,剎那恢復了生气,立即把阿珩抱在了怀里,阿珩推着他,似乎不想被他触碰,可又不是那么坚决地要推开他,欲拒还迎间对赤宸是又恨又喜,又怨又怜。 赤宸紧紧地抱着她,也不知是惊喜,还是后怕,身子簌簌直颤,一遍又一遍叫:「阿珩,阿珩,阿珩,我的阿珩……」 渐渐的,阿珩的推打变成了拥抱,双手紧抓着赤宸,俯在他怀中,无声而泣,哭着哭着,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好似要把几百年的委屈痛苦都哭出来。 两人彼此贴着,身子都在抖,赤宸一遍遍说:「我错了,我是浑蛋,我是不识好歹的浑蛋……」 阿珩哭着哭着,忽然嘟嘟囔囔地说:「他们才是浑蛋!」 「谁?」 阿珩一边哭得肝肠寸断,一边愤愤地说:「神农山上所有欺负过你的坏蛋!」 赤宸一愣,谁敢欺负他?待反应过来,只觉心潮起伏,情思缠绵,不管有多少的刺骨之伤都在这句话中消解了,他长嘆一声,用力把阿珩按入怀里,像是要揉到骨血中,一生一世再不分离。 赤宸赔着小心哄阿珩,可阿珩越哭越伤心,一直停不住。赤宸怕她伤到身体,九分真一分假地「哎哟」了一声,阿珩果然立即忘了伤心,急急忙忙地检查他的伤势,边为他疗伤边埋怨:「你下次若再这样不管自己死活,我绝不会浪费精力救你。」 赤宸不说话,只是看着阿珩,看着她为自己紧张,为自己心疼,看着她因为自己而笑,因为自己而哭,从心底深处有温暖源源不绝地溢出,早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阿珩想去寻一些草药,赤宸却抓住她,不让她走。 「我去去就来。」 赤宸像个任性霸道的孩子,摇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珩。 阿珩无奈,「你的伤怎么办?你不想好了吗?」 「我的伤在心里,不在身上,你就是我的药,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的伤自然而然就会好。」 阿珩又气又笑,「胡说八道!」 「真的,你忘记我的功法和你们都不一样吗?只要我的心神平静安宁,和天地融为一体,对我而言,天地万物都可以给我灵气、帮我疗伤。」 赤宸用力拽住阿珩不放,阿珩只得躺到他身边,枕在赤宸胳膊上。 赤宸看着阿珩,「我捨不得睡,就想一直看着你,可更捨不得让你为我的伤势担心。我稍稍睡一会儿,你别走开。」 阿珩一边用手把赤宸灼灼的视线挡住,一边红着脸啐道:「要睡就睡,哪里睡个觉都有那么多废话?」心里却是甜蜜欢喜的。 赤宸笑着闭上了眼睛,立即陷入沉睡。 阿珩静静地看着他,心绪宁和,眼皮子越来越沉,她毕竟也被赤宸折腾得两天没有睡觉了,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睁眼时,已经是正午,明亮到刺眼的太阳正正地挂在悬崖顶上。 两人头挨头躺着,彼此唿吸可闻,都知道对方醒了,却都没说话,贪恋着这一刻的温暖。 山谷安宁静谧,日光映照下,树木越发翠绿,托得桃花越发明媚,人心一静,能听到落花的簌簌声,清泉从石上流过的潺潺声,还有深山里的布谷鸟有一声没一声地啼叫。 阿珩低声问:「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阿珩的话没头没脑,赤宸却完全明白,笑着指指左边的峰顶。 「那你都看见了?」 「嗯,一清二楚。」 阿珩脸埋在赤宸肩头,捶打赤宸。赤宸哈哈大笑,整个山谷都在回音。忽而他觉得阿珩伏在他肩头,一声不吭,不安地问:「怎么了?」 阿珩半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神色严肃,似有话要说,却又好像畏惧着,不敢张口。赤宸也不再嬉皮笑脸,虽一声不吭,却用温柔的视线鼓励着她。 「我告诉你我并不是以前的阿珩,并不是在骗你,我真的已经不是以前的阿珩,我有可能……是魔!」 赤宸笑笑,不以为然地说:「你身体里的力量是非常奇怪,那又怎么样呢?」 阿珩低声说:「还很恐怖。」 她走到一株大树旁,把手掌放到大树上,很小心地让力量流出,已经成长了上千年的大树开始枯萎,树叶纷纷掉落,短短一霎后,整株树都变得焦黑,她立即拿开了手。 一阵风过,整株大树竟然像碎沙一般被吹散,扬起的黑色粉末随风而去,地上什么都没有了,就好似从来没有生长过一株大树,只有阿珩脚下些微的焦黑提醒着一切并不是梦。 阿珩脸色发白,看着自己的手掌,自己都被自己吓着了,她回头看向赤宸,他的眼中全是惊讶。 阿珩说道:「这只是我的一点点力量,父王十分忌惮我的力量,和母亲一起给我下了禁制,帮我封住它们。大哥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怕别人会像除魔一样除掉我。」 赤宸走了过来,拿起阿珩的手掌,阿珩的整只手掌皮都掉了,胳膊上的肌肤红肿得好似被火烧过,一个个水泡鼓起。赤宸握着阿珩的手伸入水中,为她疗伤。 赤宸温柔地说:「火能给人取暖,也能烧死人,水能滋养花草,也会淹死花草,太阳能令万物生长,也能令万物死亡,不是力量可怕,而是过度的力量可怕。不要憎恶自己,你只是不小心拥有了一些不属于你的力量,不过你一定要小心,这些力量就像洪水勐兽,放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千万不要过度使用它们。这些力量不是你辛苦修炼所得,你的身体并不能真正掌控,伤到别人的同时更伤到自己,好比刚才,你只是想让树掉叶子,却难以控制地把树毁了,自己也被灼伤。」 自她甦醒后,所有人都一再叮嘱她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虽然知道他们是关心她,可那种关心也暗示着她的不祥,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有了厌恶之心。可在赤宸的话语慰藉中,阿珩心中对自己的厌恶不见了,她咬了咬唇说:「如果我真的和父王说的一样呢?是虞渊孕育的魔呢?」 赤宸微笑,「你若是魔,我就陪你一起化魔,若真这样岂不是更好?我们终于甩脱了那些无聊的人和事,只有你和我。」 阿珩欲笑又颦,欲嗔又喜,「甜言蜜语,假惺惺!」 赤宸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情动,低下头,轻轻地吻住了她。 在温暖的太阳下,在他第一次看见她的地方,他终于做了那件几百年前就想做的事情。 欢爱过后,阿珩缩在赤宸怀里,四周万籁俱静,只有赤宸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地响在耳边,阿珩闭目倾听,铿锵有力的心跳,澎湃着力量,给她莫名的安心。 赤宸抚着她的背,眯眼看着日头渐渐西斜,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阿珩低声说:「我得回去了,这会儿大哥他们肯定在四处找我,再不回去,只怕就要出大娄子了。」 赤宸漫不经心地笑,「你的意思是说你大哥要找我麻烦?或者还有少昊?」 「我毕竟是高辛的王子妃,即使少昊不计较,高辛王族也容不得王子妃被劫走,这事有关一国颜面。」 赤宸敛了笑意,「阿珩,跟我走!我明日清晨就对天下昭告你和我在一起,管他轩辕王高辛王还是青阳少昊,反正你是我的女人,他们若不同意,先过我这一关!」 在赤宸的灼烫视线下,阿珩真想立即不管不顾地答应了,可是,毕竟她自小的教导都是三思而行、谋定而后动,她不是孤身一人,不能像赤宸一样不顾后果地随心所欲……她心内愁肠百转,眼眶渐渐发红。 自从甦醒,所有人都只和她讲开心的事,连大哥都不再督促她,可她从点滴言语中已经知道,这两百年来父王对大哥很是冷落,九哥夷澎在父王的刻意栽培下,已经几乎可以和青阳分庭抗礼,三妃彤鱼氏对母亲步步紧逼,看似安宁的朝云峰其实危机四伏。 赤宸这些年强行推动神农的体制变革,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誓死追随他的人很多,可恨他欲死的人更多,一旦被敌人抓住把柄,到时候即使榆襄想帮他也帮不了,因为国有国法。 赤宸看到阿珩低着头,泪珠一颗颗掉落,长嘆道:「罢罢罢!我不逼你,你说怎么办?」 阿珩说道:「我和少昊在新婚之时定过盟约,有朝一日,他会给我一次自由选择的机会。我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只要高辛不追究你我之事,我父王也不能说什么。」 赤宸不以为然,「因为怕高辛,所以宁愿和我分开,和少昊在一起?」 「不是的。不仅仅是高辛,而是少昊和朝云峰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少昊垮掉了,母亲和大哥只怕……到时候四哥也……母亲和四哥待我如何,你都看在眼里,我不想因为自己伤害到母亲和四哥,给我点时间,好吗?」 赤宸弄明白阿珩为什么不肯离开少昊后,反倒释然了,笑着把阿珩揽到面前,「好!」他亲了亲阿珩眼角的泪,嬉皮笑脸地逗阿珩,「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用害怕,我永远在你身后,谁若欺负了你,你叫一声『赤宸』,我就立即沖上去,咬死他!」 阿珩破涕而笑,「你到底是神农国的将军,还是条野狼?」 赤宸笑眨眨眼,自吹自擂地说:「就算是狼,也不是普通的狼,是对阿珩忠心耿耿、勇敢无畏、机智聪明、神功盖世、英俊无敌、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狼。」 阿珩哈哈大笑,忧愁尽去。赤宸温柔地看着她,对男人而言,不管他是平凡还是伟大,看到自己能令心爱的女人开怀大笑,那一刻的幸福会强烈到令他为自己骄傲。功名利禄算什么呢?能让一个人真正地欢笑才是天下至难之事! 阿珩用力抱住了赤宸,天色在渐渐黑沉,可她的心里有一个太阳,明亮温暖。 第二部 第四章 路险难兮独后来 第四章 路险难兮独后来 蚩尤把阿珩送到朝云峰,阿珩依依不捨地目送着蚩尤离去,等蚩尤的身影消失不见,她一回身就看到大哥和四哥都站在身后。 昌意急问道:「你记起蚩尤了?」 阿珩满面羞红,讷讷不能言。 青阳问:「四处找你没找到,少昊怕出意外,已经回高辛了,你还打算去高辛吗?」 阿珩说:「要去,今日就走。」 青阳松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昌意问道:「那你和蚩尤……」 阿珩低着头道:「四哥,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 昌意点点头,温和地说:「去给母亲磕头辞行吧。」 阿珩想嫘祖辞别后,带着烈阳离开了朝云峰。她没有立即赶往五神山,而是先去了虞渊。 两百多年前,虞渊虽然万物不生,可在虞渊的外面有河流水潭,长着不少树木,如今却荒凉一片,寸草不生,只因有一个似狐似虎的大妖怪在此修行。 也不知道谁在外面栽种了一片桃林,竟然不惧干旱,长得郁郁葱葱,阻止了旱气蔓延。每逢桃花盛开的日子,妖怪就会彻夜凄鸣,竖沙国的百姓在桃林中建了祭台,供奉他为獘俊,祈求他不要把干旱带入竖沙国。 獙俊日日夜夜都在虞渊修炼,早入了魔道。可因为各种原因,知情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遮掩着虞渊附近有妖成魔的事情。 一直巨大的白鸟飞掠过漆黑的天空,飞入虞渊上空的黑雾中,盘旋几圈后,落在了黑黝黝的峭壁上。 阿珩从白鸟背上姗姗而下,笑对白鸟说:「谢谢烈阳了。」 白鸟变成了一个白衣童子,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五官异常地漂亮精緻,双眸绿绿,一头齐腰长发根根皆白。 虞渊的恐怖令万物畏惧,阿珩和烈阳却没有丝毫不安,只是侧耳静听,从遥远的西方传来一声又一声悠长的厉鸣。 虞渊的黑雾像大海一样辽阔无边,却万物不生,獙俊年年岁岁都守在黑雾深处。 阿珩眼中隐有泪光,对白衣童子说:「烈阳,叫他回来。」 烈阳张口长啸,声音粗嘎尖锐,和他漂亮精緻的外表截然相反。 正在雾海深处飞翔的獙俊,迟疑地停止了鸣叫,顺着烈阳的尖锐声音,飞向东方,很久之后,他看到黑雾中站立的人影,他们身上的气息既熟悉又陌生。 他迟疑地放慢了速度,用力地嗅着,似乎在鑑别着真假,一瞬后,他突然一声欢喜地鸣叫,就要飞扑过去,可他又迟疑了。因为日日夜夜待在虞渊中,他早已不是两百年前可爱美丽的狐狸,如今他全身都流着恶臭的脓液,獠牙凸出,整张脸扭曲得丑陋恐怖。 烈阳看阿獙居然想逃,勐地扑起,化回原身,落在他头上,一边嘎嘎叫着训斥,一边用翅膀扇来扇去。 阿獙被打得晕头转向,失去了主意,乖乖地飞到阿珩面前,羞窘地缩着身子,生怕自己身上的脓液沾染到阿珩身上,一张青面獠牙的脸上竟然满是侷促和紧张。 阿珩蹲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不管你是小妖阿獙,还是魔兽獙君,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飞天小狐狸。」 两百年漫长的等待,所有的寂寞和痛苦都在这一句话中消失殆尽。 阿獙的头靠在了阿珩怀里,泪水顺着脸颊一串串滚落。 「为什么要待在虞渊?人家都说狐族聪明,你怎么一点不像狐族呢?你可真是个傻子!」阿珩抚摸着阿獙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疮口,眼泪一颗有一颗落下。 阿獙虽然入了魔道,看着狰狞,其实心思很单纯,看阿珩伤心,他歪着脑袋瞅着阿珩,眼睛一咪,月亮一般弯弯的,大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想逗阿珩开心。 阿珩依旧没有笑,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勐地一侧头,沖烈阳嘶吼一声,魔相毕现,很是恐怖。 烈阳一时不防,被吓得飞了起来,简直是鸟容失色。 阿獙十分得意,靠着阿珩,昂着头,吼吼地笑着,哈哈哈,烈阳也怕他了! 烈阳怒了,大叫一声,飞冲过来,一团又一团火球飞向阿獙,阿獙立即跑,两个傢伙又像几百年前一样打闹在一起。 阿珩不禁破涕为笑,因为对少昊没有好感,连带着对高辛也厌烦。阿獙却是欢天喜地冲到阿珩身边,他压根儿不在乎去哪里,只要和阿珩、烈阳在一起就好。 七月末,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时。高辛多湖多河,百姓又普遍爱荷,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碧叶亭亭如盖,荷花开满乡野。阿珩已经两百多年未接触人世,带着阿獙和烈阳在夜间缓缓而行,既欣赏着人间的风景,也瞭解一下高辛如今的情况。 快到五神山时,少昊早接到消息,亲自来接她,未提蚩尤的事情,只是问她一路可顺利。 阿珩搂着阿獙问:「能设法带我们去汤谷吗?这些日子,我在深山里採集了一些药草,再加上汤谷的水,应该能把他身体上被魔气侵蚀的溃烂治疗好。」汤谷是高辛的圣地,并不容易进入,何况如今阿獙被视作魔物。 少昊说:「没问题,我如今恰好奉父王之命在看守汤谷。」 阿珩很是诧异,汤谷在荒无人烟的天之尽头,守卫汤谷等于变相的流放,她看少昊没有解释的意思,也就没有追问其中原委。 夜深人静时,阿珩领着阿獙去了汤谷。 汤谷水是日出之水,天下至净之水。阿獙一碰到汤谷水,就痛得全身痉挛,阿珩和烈阳一左一右抱着他,阿珩像是哄小孩一般,轻声哼着歌谣,低声说:「乖阿獙,忍一下,再忍一下就好。」 一盏茶后,阿珩才让阿獙离开了汤谷水,阿獙已经痛得虚脱,烈阳看着人小,力气却十分大,把阿獙扛到九株扶桑树组成的「岛屿」上。 阿獙痛得直打哆嗦,少昊把手放在它的额头,属于水灵的温柔力量渐渐安抚了身上的疼痛,它沉沉睡去。 烈阳看没他的事情了,变回鸟形,缩到树叶深处打瞌睡去了。 阿珩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里面盛着熬好的药,开始给阿獙上药。 少昊静坐于月下,抚着琴。琴声温和,牵引着阿獙体内的灵力来吸纳药性。 阿珩上完药后,洗净手,坐到少昊身旁。少昊淡淡一笑,继续信手拨琴。 扶桑花艳红如火,像一盏盏火红的小灯笼垂满枝头,少昊一身白衣,端坐于树下,气态端雅,连月光都在他身前散去了清寒。可是这样一个才华盖世,志比天高的人却被贬谪在荒无人烟的天之尽头看守汤谷。 阿珩轻声问:「我记得两百年前,你和父王的关系正趋于缓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做了什么让父王厌恶你至此?」 少昊停止了弹琴,「你掉下虞渊后,后土重伤祝融,祝融的身体被藏进神农古阵中。蚩尤失去了最大的阻挠,开始一切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也许你已经听说,两百年内,被他灭门的家族就有几十户。在他的血腥政策下,神农的旧制被彻底打碎,如今的神农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十分繁荣昌盛。看到神农的变革,我一时心急,想通过手中的军队来强行推动高辛的改个,在宴龙他们的谏言下,父王震怒,认为我有篡位之心,勒令我远离朝事,命我看守汤谷。」 阿珩问:「宴龙不是失去了一只手吗?」 「宴龙失去了一只手后功力大减,如果换成别的父亲,也许就不会再看重一个半废之人,可我的父王向来重情,反倒越发怜惜宴龙。这些年,时常对臣子说,『所有儿子中,宴龙最像年轻时的他』,臣子们大都明白了父王的意思。」少昊嘆了口气,神色落寞,「父王性格温柔多情,喜欢美人的歌舞、才子的诗赋,我的确不像他,令他很失望。再加上父王约略知道承华殿内的轩辕妭是假的,所以我对他而言已经一无是处。」 「那你就甘心手荒凉的汤谷,等着宴龙登基?」 少昊微微而笑,「当然不可能,宴龙登基之日不仅仅是我的死期,也是高辛族的死期,我死事小,族灭——绝对不行!」 「那你的打算是……」 少昊的微笑中渗出了冷意,「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从盘古大帝到现今,高辛族已经几万年的歷史,宫闱斗争层出不穷,验毒的神器十分齐备,没有任何毒药能躲过,也许只有尝遍百草、以身试毒的神农氏有法子。所以,我想请你为我配制一份药,可以躲避过所有神器宝物的检查,不需要夺取对方的性命,只是要让他渐渐虚弱,直到卧病不起。」 阿珩明白了少昊的意思,他是想逼俊帝退位。阿珩沉默不语。 少昊说:「父王的五神君上千年来过的日子过于安逸,早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足为虑。宴龙虽然掌控着常曦和白虎两部,但四部中战斗力最强的是我的嫡系青龙部,在诺奈的帮助下,羲和部也已经完全归顺与我。如果强行兵变,不是不可,但我不想动武,如果兵变,就是彻底撕破了脸,必须要以一方的死亡为完结,否则即使我答应,跟随我谋反的将军也不能安心。阿珩,我不想伤到他,这时唯一的两全之法!」 少昊轻轻拨弄着琴弦,眼中有浓重的哀伤,「两千多年了,他时时刻刻提防着我逼供篡位,其实我从没想过,我是真心想辅佐他,真心想做一个好儿子,可没想到终于走到今天,一切都成了真!也许以后的史官们会记录我狼子野心、早有反意,筹谋良久,终于起事,将来我若有儿子,都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只怕他也永不会谅解。阿珩,我真的不想走到这一步,可是我已经被逼得无路可走!宴龙他们把我逼到汤谷仍不肯罢休,这些年正在想方设法瓦解青龙部,如果我再无所作为,那些忠心耿耿跟随着我的人都会被宴龙害死,最终我也难逃一死!」 如果青龙部被瓦解了,即使诺奈再想帮少昊,羲和部也肯定不能支持一个注定会失败的王子,势必要为了自保,投靠宴龙。啊很思索了半晌后,低声说:「我明白你的困境,我答应你。」 纵然为天下不容,有艺人能理解也足矣。少昊心头的愁闷淡了,不禁重重握住了阿珩的手,「谢谢你!阿珩,我是真心想……」 阿珩轻轻把手抽出来,「何必客气?难道你忘记了我们新婚时定下的盟约吗?我们是盟友,今日我为你做事,他日你也要遵守自己的诺言。」 少昊是何等聪明,一点就透,明白阿珩已经想起了一切,也理解了阿珩的意思,心中滋味难言,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袖中,淡淡问道:「你想起了一切?」 「嗯。」阿珩脸色发红,带着几分愧疚,迟疑着想说什么,「我……」少昊温和地打断了她,笑道:「我会遵守自己的诺言。天快要亮了,你不方便久留,回去休息吧,我来看着阿獙。」 阿珩走了一程,回首眺望,月夜下,少昊端坐在火红的扶桑花中,面朝万顷碧波,白衣临风,琴声铿锵有力,削金断玉,奏的是一首即将君临天下的铁血激昂,却也是不归的寂寞。 如少昊所说,高辛王室有几万年的宫闱斗争经验,查验药性有一套很完整严密的流程,想要配制出避人耳目又恰到好处的毒药并不容易。阿珩把《神农本草经》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终于配制出了一味不完全符合少昊要求的药。 她把药交给少昊,「这个药只能说一般符合你的要求,这味药的主要成分是阿獙的鲜血,它能像虞渊一样缓缓吞噬神族的灵力,令人渐渐全身无力,行动不便。」 少昊问道:「有解药吗?」 「因为不算是毒药,自然也没有解药。只要不持续下药,日子长了后,身体会自我修復,恢復健康。按你的要求,一共配制了两份。」 少昊把药小心收好,「谢谢你。」 阿珩道:「我们是盟友,你只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就行了。」 「一定!」 在少昊的安排下,阿珩的「病」开始渐渐减轻,每次宫中医师看完病,都会恭喜少昊和阿珩,而随着宫中医师的恭喜声,大王子妃身体逐渐康復的消息传遍了宫廷内外。 虽然少昊已经是一个失势的王子,可阿珩仍旧是轩辕族唯一的王姬,自从她病好,大大小小的宴席请帖就接踵而来。 考虑到之前的「轩辕妭」已经缠绵病榻两百多年,阿珩也不敢立即就生龙活虎,很多宴席藉口身子仍弱给推了,有些宴席却不能不去,因为她必须证明她是真正的轩辕妭。 俊后传召她入宫觐见,阿珩很清楚,这是要验明正身了。 她盛装打扮后,去拜见俊后。 车舆到了殿门就停下了,一旁的侍从笑着解释:「王子妃身体刚好,本该让车舆进殿,免得王子妃累着,可这是规矩,臣子们一到殿门就必须步行,俊帝如今只给了二殿下特例,允许二殿下乘车觐见。」 宫中的侍从是这世上最会察言观色、欺软怕硬的角色,阿珩很是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看来俊帝真的很厌恶少昊,连带着她这个儿媳也一起厌恶。她淡淡一笑,下了车舆,「我这么多年未给母后请安,未能尽孝,理当如此。」 宫殿很大,几乎佔据了整座山头,阿珩又要赶时辰,只得一路急行。待行到漪清园,俊后并不在。侍女道:「俊后正在梳洗,王子妃候着吧!」 高辛地处东南,气候温和,即使冬季,也如北国的春天,夏天则酷热难耐。虽然五神山位于大海中央,热气被海风阻拦,并不会很热,宫殿设计仍然承袭了高辛建筑避暑的特点。 漪清园就是如此,草木繁盛,处处皆水,或瀑布,或小溪,蜿蜒曲折,跌宕起伏,狭窄处不过尺许,宽阔处足可撑船。 阿珩等的时间长了,有些无聊,反正园子内无人,她就沿着溪流缓缓而行。 越往里走,景緻越好,溪水两侧,山势时高时低,竹苞松茂,木秀草长,更有三五只仙鹤,踏着溪水觅食,步态飘逸,看到阿珩也不惧怕。 水岸深处,长着一片茂密的竹林,绿竹猗猗,层层如篑,一个白衣男子半倚半靠着半方石壁,沉沉酣睡,脸上搭着一侧帛书。在他身前不远的溪水中,四只鸳鸯游来游去,双双对对,悠然自得。 阿珩想迴避,已经来不及,男子惊醒,身子动了动,脸上的书卷掉落,露出了面容,五官端雅,气度出尘,隔着幽幽竹影,潋潋光阴,恍若山中人兮。 阿珩看是少昊,不再迴避,笑着上前。 男子缓缓睁开了眼睛,似怨恼被人惊醒了美梦,眉间带着不悦,只是侧脸,和少昊十成十的相像,可阿珩立即明白,不是少昊!少昊喜怒不形于色,绝不可能任性任情到在此等小事上介怀。 听到足音,男子转过了脸,和少昊相似的五官,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男子只有水般的温柔风流,没有少昊山般的刚毅沉肃。 阿珩俯身请安,「父王。」 俊帝看着阿珩,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阿珩不知道俊后打的什么主意,自然不敢乱说话,「儿臣进宫来拜见母后,母后正忙,我看溪边的景色好,就随意走走,不想惊扰了父王,求父王恕罪。」 俊帝道:「景色好?怎么个好法?回答得好,我就不治你得罪,回答得不好,连带着少昊治你们一个不敬的罪。」 阿珩含笑说:「这个园子的名字已经把此地景色的好处全道了出来,风平雨细物皱面,浥浥寒漪清客暑。」 俊帝淡淡道:「园子的名字是我取的,既然你喜欢这里,我就带你四处走走吧。『风平雨细』看似简单,可真正懂的人没几个,人心总是不愿意在平处看景。」 阿珩随在俊帝身侧,慢步而行,俊帝指着每处的景緻细细说给她听,一块石头,几丛秋菊都有来歷。阿珩自幼和昌意亲厚,昌意是诗词歌舞,花鸟虫鱼无有不通,连带着阿珩也对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瞭解颇多,后来又学了《神农本草经》,对花草可谓精通,和俊帝一路谈来,言语切合,令俊帝只觉遇见了知音,心中暗喜。 俊帝突然问:「为什么会病了两百年?」 这个问题,少昊早给了她现成的答案,可此时,面对着这个温和得完全不像个帝王的人,阿珩竟然回答不出来。而沉默的时间越长,阿珩越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连少昊准备完美的说辞都无法再用上,阿珩侷促不安,紧张得掌心冒汗。 俊帝看她一直没有回答,不但没有介意,反而很是喜欢,微微一笑说:「说来也是可笑,高辛王室注重礼仪,推崇优美雅緻的东西,我又是其中的翘楚,从小自负仪容才华,不管是一丛花,还是一个女子,都总是要最美,有时候,连对臣子都会以貌取人,青睐那些容貌出众、言谈雅緻的臣子。所有儿子中,少昊和我长得最相像,他又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我心怜惜他,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几乎手把着手教导他一切,可他越长大越陌生,你和他……」俊帝摇摇头,「并不相配。」 阿珩又是惊,又是怕,全身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俊帝轻嘆了口气,那眉间有无可排解的悒郁愁思,「可这王室里,又有几个相配的夫妻呢?不过是你哄着我,我骗着你,表面上的花团锦簇。」 阿珩这才松了口气,全身恢復了知觉。 俊帝坐到了溪旁的石头上,「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会突然就觉得很累,提不起力气。」指了指对面的石头,「你也坐吧!」 两个宫女匆匆而来,面色惶恐地向俊帝请罪,「俊后还在等王子妃,奴婢找了好几圈,不想王子妃和陛下在一起。」 阿珩向俊帝告退,俊帝微微点了下头,示意让她离去。 阿珩走了老远,才干偷偷回头,俊帝依旧静坐在溪旁,与水中的倒影互相凝视。 俊后见到阿珩,很是亲热,一直把她留到晚上,命她参加晚宴。 晚宴上王子妃、王姬全到了,藉着闺阁中的各种小游戏试探着轩辕妭的真假。 轩辕妭本来就是真的,自然无惧她们的各种试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闹到深夜,要锁宫门时,宴席才不得不散。 轩辕妭走出殿门,侍卫驾着车舆而来,笑容满面。 她有点不解,掀开车帘,看到少昊坐于车内,忙跳上了车舆,「你怎么来了?」 少昊道:「你来了一天,我有点不放心。」 阿珩说:「母后试探了一天,应该已经确信我就是我。对了,我今天碰到父王了。」 「他可好?」 「父王带我去看了他养的兰花,我赞他养得好,他刚开始以为我是敷衍奉承,后来听我——道明缘由,看得出他是真开心。父王和我走了一段路,就有些乏力,我……」阿珩停顿了一下,神色低落,「我觉得心里挺难受,他并不是个坏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好的好人。」 少昊说:「他是富贵风雅的翩翩公子,一直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欣赏书画歌舞,品谈花草虫鱼,以后的生活其实依旧和现在一样。」 真的会一样吗?希望是吧!阿珩不再说话,少昊也默不作声。 车舆行到承华殿外,阿珩以为少昊要悄悄赶回汤谷,没想到少昊对她说:「今晚有贵客来看你,我不方便随你一块儿进去,你装作若无其事地进府,到花房等我。我会悄悄潜回府中,去花房找你。」因为阿珩喜欢种植花草,少昊当年拆除屋宇,专门为阿珩建造了花房,看似是宠爱娇妻的奢侈举动,其实花房内有诺奈设置的各种机关,可以说是少昊避人耳目、谈论要事的密室。 阿珩苦笑,少昊真是被宴龙和俊帝逼得走投无路了,连回自己的府邸都要悄悄潜回,她没精打采地问:「我在高辛能有什么贵客?」 少昊神秘地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阿珩回到屋中,换下宫装,沐浴后又不慌不忙地吃了点消夜,这才拿起花篮剪刀,说要剪几朵新鲜的花,放在案头入睡,于是散步到花房。 花房内的林荫深处站着一个陌生的姑娘,容貌清秀,温婉可人,她向阿珩行礼,「奴婢叫泣女,是诺奈将军的侍女,诺奈将军正在等候王子妃。」 原来是他!阿珩点点头,泣女在前方领路,倒比阿珩这个主人更熟悉此地的机关,看来诺奈十分信任她。泣女看阿珩在暗中打量她,回头笑道:「王子妃是在奇怪奴婢的名字吗?爹爹一直想要个儿子,可家里一共生了九个姐妹,到奴婢时是第十个,爹爹差点想扔掉我,连名字都不给起。因为吃不饱,日日哭泣,所有人就都叫奴婢泣女。两百年前,奴婢受不了家中的虐待逃了出来,就要病死时,幸亏遇到诺奈将军这才有了一个安身之处。因为奴婢是个女子,不引人注意,这些年,奴婢常帮将军打掩护,来见大殿下。」 阿珩赞道:「诺奈自个儿拔尖出众,连他的侍女都万里挑一。」 泣女温婉一笑,为阿珩拉开了门,「将军就在里面,奴婢就不进去了。」 屋内坐着的两人听到声音都站了起来,一人正是容貌俊美、风姿飘逸的诺奈,另一人是个姿容普通的女子,看到阿珩,她揭下了脸上的人面蚕面具。 「云桑姐姐!」阿珩大喜,冲过去一下抱住了云桑。 云桑更是激动,眼中泛起隐隐泪花,「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年有多难过。」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云桑紧紧握着阿珩的手,上上下下看着阿珩,笑道:「真是你,我得赶紧给后土写信,让他不必再愧疚不安,这个傻小子这些年没少折磨自己。」 阿珩愣了一愣,才明白:「替我问他好。」又笑问,「姐姐,你怎么来了呢?」 云桑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哼哼唧唧地说:「我在高辛已经住了一段日子了。」 阿珩看看诺奈,抿着嘴偷笑。云桑强自镇定地说:「蚩尤那个混账逼我在紫金顶发誓,不得再干预朝政,否则将来尸骨无存!我留在神农也没什么事可做,来高辛转转有什么问题吗?」 阿珩忙摆手,「没问题,没问题!」 诺奈对阿珩行礼,「今日带云桑来,一是让她亲眼见见你,好安心;二是来求王子妃一件事情。」 云桑立即说:「我去看看少昊,怎么这么久都没来。」说着话,她把人面蚕面具戴回脸上,出了密室。 诺奈请阿珩坐下,对阿珩说:「你别看云桑嘴里骂着蚩尤,其实她早就明白蚩尤是为她好。因为祝融的意外闭关,蚩尤没了阻挠,在他的铁血手段下,几十年前神农局势已稳,可云桑在世上的血缘亲人只剩了炎帝,王子妃也知道她的性子,做大姐做习惯了,总是事事不放心,事事要操心,忙着为别人考虑,把自己放在最后,我怎么劝,她都不忍心丢下炎帝,共工和后土他们又总是会来找云桑帮忙。无奈下我就去找了蚩尤,向他直陈了我对云桑的感情,希望云桑能过安宁的日子。蚩尤真不愧是大丈夫!竟然不惜自己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逼迫云桑在紫金顶发下毒誓再不干预朝政,看似冷血无情,却是真正为了云桑好,既逼得云桑割捨,又明确告诉后土他们云桑已无利用价值,不要再把云桑牵扯进权力斗争中。」 诺奈笑着长嘆口气,「云桑这才被我强带来高辛。」 阿珩道:「强带?我看云桑姐姐很乐意呢,只怕已经乐不思归了!」 诺奈满面笑意,又对阿珩行礼,「云桑已经同意嫁给我,就麻烦王子妃促成美事。」 「我当然愿意了,可难道你不是更该去求少昊吗?」 少昊和云桑一前一后走进来,少昊笑道:「这件事情上,你比我更能帮上忙。」 诺奈说:「殿下如今守护汤谷,终年难见俊帝一面,如果殿下特意去说,云桑身份又特殊,只怕会引得俊帝猜忌乱想。可王子妃不同,随时可以入宫。俊帝喜欢诗词歌赋,喜欢侍养各种奇花异草,若论诗词歌赋,天下无人能比过昌意,若论对奇花异草的瞭解,天下无人能及前代炎帝。王子妃是整个天下唯一身兼二者所长的人,两百多年前,俊帝就对王子妃有好感,连带着对殿下都好起来。只要王子妃挑个合适的时机,在俊帝面前为我和云桑说几句话,以俊帝多情的性子,只怕立即就会准了。」 「原来是这样。」阿珩思量了一会儿,笑道,「前段日子从轩辕回高辛时,我从深山里挖了几株罕见的兰花,刚刚栽培得像模像样了,明后日我就给父王送进宫去。」 诺奈连连行礼,「多谢,多谢。」 少昊笑道:「都是自己人,哪里来的那么多礼数?等你们成婚之日,夫妇一起好好给阿珩敬几杯酒就行了。」 云桑满面羞红,低头站在门角,一言不发。阿珩乐得大笑,一瞥眼,隔着虚掩的门扉,看到门外的泣女立在阴影中,直勾勾地盯着云桑,眼神似嫉似悲,十分复杂。察觉到阿珩看到了她,她忙强笑着行礼,把门拉紧。 阿珩本就如诺奈所说,精通诗词歌赋、养花弄草,与俊帝兴趣相投,又刻意存了讨好之心,不到一个月,俊帝就对阿珩比对女儿还呵护宠爱。 一日,阿珩藉着欣赏一幅鸳鸯蝴蝶图,向俊帝婉转地表明了诺奈和云桑的情意,讲述了他们因为身份差异的苦恋,求俊帝成全。俊帝听到男有情、女有意,不但不以为忤,反而大笑着准许了她们的婚事。 阿珩向俊帝叩谢,俊帝笑道:「天公都喜欢让鸳鸯成对,蝴蝶双栖,我虽不敢自比天公,可也乐意见到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如果人人都欢乐幸福,世间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纷争。」 阿珩突然心中有了不安,她帮着找好毒害这般温柔多情的俊帝,真的对吗?可如果不帮,如今已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少昊发动兵变的话,只怕要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啊很只能告诉自己少昊也不想伤害俊帝,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 阿珩回府后,立即写信告诉诺奈和云桑这个好消息。按照少昊的「绝密计画」,诺奈被派去边疆,镇守在羲和部,一则牵制白虎部,二则以防国内巨变时,引得他国侵犯,所以诺奈和云桑都不在都城中。 在信末,阿珩想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小段话。泣女与诺奈朝夕相处两百年,只怕对诺奈早已生情,并不是担心她会对云桑不利,而是这样的情势之下,对两个女子都不好,希望诺奈留心此事,妥善处理。 诺奈的回信让阿珩很宽慰,既是为了云桑,也是回报泣女两百年来的忠心,他会在大婚前安排好泣女的去处。他打算认泣女为妹,给泣女选一个优秀的夫婿,如果泣女暂时不想出嫁,那么他会送泣女去和母亲作伴,直到她找到心仪的二郎。 诺奈和云桑的婚事正式公佈,虽然云桑下嫁诺奈出人意料,可在俊帝和炎帝两位帝王的同意下,一切也变得名正言顺。 诺奈亲去神农山,与炎帝定下了婚期,打算来年春天,百花盛开时,就来迎娶云桑。 岁末时,俊帝病倒,再难处理朝事,只得把政事委託诶宴龙代理,朝臣们都以为找到了主心骨。可在辞旧迎新的朝宴上,俊帝却又说思儿心切,召回了被贬谪到海之尽头去看守汤谷的少昊。 少昊回到五神山的当日,俊帝就召见了他,对他殷殷叮嘱,父子两人说了一下午的话。 朝臣们看得十分煳涂,不知道俊帝究竟是什么心思。其实,这一切不过出于一个帝王的猜忌心。俊帝是很喜欢宴龙,想在死后传位于宴龙,可如今他只是病了,不是要死了,当他不得不把一切朝事交给宴龙处理时,又开始担心宴龙会不会藉机把他架空,于是召回了和宴龙不合的少昊,让少昊牵制宴龙。 可是,他的两个儿子早已经不是牙牙学语的小孩子,都不肯做棋子,任凭他摆佈。 宴龙在俊后的支持下,抓住这个机会,全力发展自己的势力,尽力替换着朝堂内的官员。 少昊则好像因为离开五神山太久,已经和朝中官员陌生、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动静都没有。 三个多月后,春风吹遍了江南大地,正是高辛最美丽的季节,到处烟雨濛濛,鲜花芳美,莺啼燕舞。 俊帝收到一株进攻的美人桃,实在是欢喜,就像是小孩子得了心爱的玩意忍不住要和小伙伴们炫耀,立即打发侍者去叫了阿珩进宫,指着庭院中的桃花让阿珩看。 阿珩不确定地说:「这是復瓣桃花,花色又作粉红色,可是碧桃?」 俊帝大笑,依着白底宝蓝纹绫软枕,娓娓道来:「你只看到它是稀罕的復瓣,又恰好是粉色,就判断它是蟠桃,大错特错。復瓣桃花虽然罕见,可也分了十来种,花色有白色、红色、红白相间、白地红点与粉红诸色,花朵大小也各异,根据颜色不同,花型不同,有鸳鸯桃、寿星桃、日月桃、瑞仙桃、美人桃……」 俊帝正说得高兴,少昊缓步而进,俊帝意外地笑着:「怎么没有通传,你就进来了?既然来了,就一起看看这株稀罕的桃树。」 少昊跪下磕头,将一份奏章呈给俊帝,里面罗列着宴龙这段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最为严重的他竟然替换了掖守宫廷的侍卫,这是歷来帝王大忌。 俊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大怒着高声唿喝,想命侍从立即去传召宴龙,可叫了半晌,仍然没有一个侍从进来。 俊帝察觉部队,怒盯着少昊,「侍卫呢?你想干什么?」 少昊奏道:「儿臣已经遵照父王的吩咐,代父王拟好旨意。宴龙勾结俊后意图不轨,共有罪证一百一十条,铁证如山,父王已经决定幽禁宴龙,废除俊后。」 俊帝面色煞白,目光犹如刀刃,「我的决定?」 「是的,父王的决定!」少昊平静地回答,眉目坚毅,俊帝眼内刀刃的锋芒全碎裂在了少昊的巍峨山势前。 俊帝不甘心地怒叫,可是不管他声音多大,都没有一个侍卫进来。俊帝明白了,少昊已经控制了整座宫殿。 他盯着少昊,少昊沉默地看着他。 一室沉寂,静得似乎能听到每个人内心挣扎的喘息声。 良久后,俊帝的目光慢慢地从少昊身上移向阿珩,阿珩不敢与他对视,低下了头,俊帝轻声问:「你可知道?」 阿珩不能回答,少昊代她答道:「她不知道。」 俊帝点点头,竟然笑了,「那就好,不算辜负了这一树桃花。」 少昊把空白的帛文放在俊帝面前,「请父王下旨。」 俊帝提起笔,一挥而就,宣佈废除俊后,幽禁宴龙。 俊帝写完,连笔带帛文砸到少昊脸上,「拿去吧!」 笔上的墨汁还未干,甩得少昊脸上身上都是墨痕,少昊默默地擦干净脸上的墨汁,一声不吭地捡起帛文,递给了守在帘外的将军。 一队侍卫走了进来,都是陌生的面孔。 少昊对俊帝说:「为了让父王更好的休养,请父王移居琪园。」 俊帝气得身子都在颤抖,「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少昊面容冰冷,没有一丝笑意,躬身道:「儿臣恭请父王移驾。」 俊帝悲怒攻心,却清楚大势已去,他深吸了几口气,无奈地说:「走吧!」 侍卫们上前,把俊帝抬放到坐榻上。俊帝闭着眼睛,不言不动。 在上百名侍卫的「保护」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着五神山最东边的渐洲峰飞去,因为它在最东面,必须要经过五神山的前四峰才能和内陆往来消息,所以歷代帝王多把与自己不和的太后或兄弟安置于此,算是变相的幽禁。 少昊站在殿外,目送着一堆人消失在了天际。 回头时,阿珩静站在桃花树下,人面桃花两相映,可阿珩的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阿珩问:「这株桃树是你派人进献给父王的吧?你知道他若得了珍品,一定会忍不住找我品赏。」她知道少昊迟早会动手,可没想到的是今日,更没想到他会利用自己分散俊帝的注意。 少昊沉默无语,面沉若水。 阿珩惨笑着摇摇头,「父王还没告诉我这株桃树叫什么名字。」转身出了宫殿。 衣裙簌簌,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了曲阑深处。 少昊默默地看着一树桃花,灼灼明媚。 女子的哭泣叫喊声不停地传来,那是将士们在移迁父王的后宫。 因为俊帝喜好管絃歌舞后宫女子都能歌善舞,不管何时走过,总能听到隐约的丝竹声和少女歌声。殿内又处处都是精心侍弄的奇花异草,有风时香飘满殿,无风也是暗香浮动。不管何人走过这座雕栏玉砌的宫殿,都会目眩神迷,以至于来过承恩宫的神农国王子一直无法忘记这座风流旖旎的宫殿,怂恿着当年的七世炎帝攻打高辛国。 从清晨开始,旧的宫人杀的杀,关的关,十去七八。现在又把最后一批近臣宫妃或处死或幽禁,如今整座宫殿除了持着刀戈的士兵,再没有几个人影。 整座宫殿,沉寂空旷,开始变得截然不同。 安晋和安容走了进来,他们两兄弟出自少昊的母族青龙部,和少昊是表亲,是少昊的心腹之臣。 将军安晋龙腾虎步,有着军人特有的矫健和霸气,大声奏道:「殿下,后宫的所有妃嫔凡没有子女者已经全部被遣出承恩宫,移居到五神山下的僻香居。」 安容五官俊俏,身材颀长,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经过我的仔细筛选,留下的宫人都很可信。要不要赶在殿下入住前再选一批宫人?」 少昊说:「不必了,就我和王子妃起居,余下的宫人加上承华殿的旧人足够用了。」 安晋摩拳擦掌地说:「可不是嘛!以前是一个女人就要十几个人伺候,如今把那些女人全赶走了,当然不需要那么多奴婢了有选奴婢的时间还不如赶紧想想怎么打仗。」 安容拉了拉哥哥,对少昊进言:「现在的确是只有殿下和王子妃,可殿下登基后,很快就要再立妃嫔,服侍各个王妃的婢女总是要的。」 安晋瞪眼,「选什么妃嫔?我警告你,你小子可别做奸臣,教殿下沉溺女色,学坏了!」 安容哭笑不得,「歷代俊帝都要从四部中挑选女子册封妃嫔,大哥真以为是四部女子格外美丽吗?殿下登基之后,既要消灭敌人,更要对有功的臣子论功行赏,咱们青龙部自然没什么,可羲和部对殿下的忠心不需要回报吗?最好的回报是什么?不就是选择羲和部的女子入宫,让未来的皇子拥有羲和部的血脉吗?常曦部难以拉拢,白虎部却不是非要和宴龙、中容他们结盟,如果殿下肯从白虎部选妃,只怕一个女子顶过无数计谋。」 安晋听得头疼,摆摆手,向少昊行礼告退,「你们慢慢商量吧,打仗时别落下我就行。」 安容看安晋走了,笑着问:「殿下要我留意四部的女子吗?虽然身份血统第一,可容貌性子也不能委屈了殿下。」 少昊凝视着阿珩消失的方向,一直不说话,半晌后说:「不用了。」 安容神色大变,「殿下,虽然我们暂时成功了,可是宴龙好中容他们的势力不能低估,要想帝位稳固,必须……」 「我说了不用!」 安容心中一凛,眼前的人不再是少昊了,而是高辛今后的帝王,忙跪下:「臣明白。」 少昊弯身,双手扶起他,「表弟,我知道你是一心为我好,只是……这事以后再说吧,我不相信我少昊一定要靠女人才能收服这江山!」 安容听到他的称唿,心中安稳下来,行礼告退,「琪园那边,殿下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少昊沉默了半晌,指了指桃树,「把这株桃树小心掘出,送到琪园。」 安容应了声是,踌躇着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当日夜里,大荒的最东边,了无人烟的汤谷。 青阳脚踏重明鸟,乘夜而至。 扶桑树下,无数个空酒罈子,少昊已经烂醉。 青阳一语不发,依树而坐,拍开一罈酒的封泥,仰头灌下。 少昊笑着问:「你怎么不恭喜我?今日我碰到的每一个人都在恭喜我!」 青阳淡淡问:「恭喜你什么?恭喜你要弒父杀弟吗?」 少昊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醉笑着说:「我可以控制住情势的发展,还不至于那么波澜壮阔、精彩绝伦。」 青阳默不作声,有的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是自己想控制就能控制。 少昊把一瓶药扔给青阳,青阳问:「什么东西?」 少昊醉态可掬地说:「让你父王生病的东西,病到他不能处理朝事。」 青阳悚然变色,少昊笑着说:「谁都查不出来!」 青阳失声惊问:「难道你父王不是真生病?我以为你只是抓住了一个天赐之机。」 少昊大笑,「青阳小弟,我以为你已经心硬如铁了,没想到还这么天真!哪里有什么老田赐予的机会?只有自己去创造的机会!两千多年,我等两千多年,等到了什么?黄帝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很清楚,你想等到什么?你以为自己又能等到什么?指月殿的彤鱼氏是会饶恕你,还是会饶恕嫘祖?」 青阳握着药瓶的手,青筋直跳。 少昊说:「这药只有这一份了,你可要用到刀刃上。」 「药从哪里来的?你不怕洩密吗?」 「嘘!」少昊食指放在唇上,醉笑道,「我不告诉你!我和配药的人说一份给父王,一份给宴龙,她以为这份药给了宴龙,什么都不知道。」 青阳把药收了起来,少昊笑着举起酒罈,「来!庆祝你我先并肩作战,再生死对博!」 青阳举起酒罈,和少昊用力一撞,酒罈碎裂,溅得两人全身都是酒。 「好酒!」少昊大笑着,身子一软,向后跌去,跌在一地酒罈中。 青阳站起,召唤重明鸟,准备离去。 少昊喃喃说:「等你登基为黄帝,我们逐鹿天下。青阳,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就把我的尸骨葬在酒罈中,你若死在我手里,我就把你……」他醉眼迷离地想了想,「我就把你的骨头做成我的王座,每天上朝时都坐,天天坐,日日坐,一直坐到我死。」 青阳的一张冷脸都笑了起来,好笑地问:「为什么?恨我和你争天下吗?」 好好笑嘻嘻地挥着手,「这样,我就给你报仇了!让坐在上面的那个人不敢稍忘,日日寝食难安!」 青阳笑着一愣,继而就再笑不出来,心中全是难掩的萧瑟惆怅,清啸一声,重明鸟冲天而起,消失在了云霄中。 俊帝宣旨昭告天下,因为自己重病在身,难以再治理国家,所以特逊位于德才兼备、仁孝恭谦的大王子少昊。 少昊在推辞了几番后,正式登基,入住五神山承恩宫,成为八世俊帝,轩辕妭获封王妃。众人猜测着既然他们夫妻恩爱,少昊却没有直接封轩辕妭为后,应该是因为轩辕妭身体太弱,几百年来一直无所出。 为了庆贺少昊登基,在承恩宫前殿举行百官大宴。 轩辕妭略坐了一会儿,就藉口累了告退,反正她已经缠绵病榻两百多年,大家都习以为常。 行到寝宫,轩辕妭的精神才真正懈了,将侍女都屏退,正在换衣服,一个人从后面扣向她的腰,她立即侧身,下了重手。 「是我!」 她的力量散了,身子被蚩尤拉进怀里,什么都没说,先是一个绵长激烈的吻。 蚩尤笑问:「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阿珩靠在他怀里,疲惫地说:「宴龙虽然被幽禁了,但中容他们还在外面,这段日子,一直有传闻说会刺杀少昊,我精神一直绷着。」 蚩尤道:「我若是少昊,直接把那二十几个兄弟全关起来,能留的就留,不能留的就杀,何必给自己添麻烦?」 阿珩微笑着说:「因为你不在乎天下人是否叫你魔头,可少昊在乎,他想要做一个好帝王。夺取天下可以靠杀戮,但想要治理好天下还是必须要靠仁孝礼仪,再说了,杀孽造得太多总是不对。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 蚩尤把阿珩的头按在自己的心口,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传入阿珩耳中,「听到它的声音了吗?它说想你了。你呢?有没有想过我?」 阿珩不说话,勾着蚩尤的脖子,把他的头拉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蚩尤眉开眼笑,拖着阿珩,向窗口走去,「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刚跃出窗户,少昊走了进来,笑着叫:「阿珩,阿珩。」 阿珩立即用力一推蚩尤,蚩尤贴着窗户边的墙站住了。 从屋内看过来,只能看到站在窗户外的阿珩。 「你怎么过来了?宴会结束了吗?」 少昊的笑意从眼里褪到嘴边,「还没有,我是藉口更衣偷偷熘出来的。」 「有事情吗?」 「没什么,就是随便来看一眼,你刚搬进来,一切可习惯?」 「比承华殿舒服,以前走到哪里都是一群宫女侍卫跟着,如今自在多了,谢谢你。」 少昊含笑道:「那帮大臣们都担心服侍我们的人不够用,他们哪里知道我们真是被『服侍』怕了,身边的越少越好!」 蚩尤不耐烦地扯阿珩的袖子,阿珩问:「你还有事吗?」 「没了,你休息吧。」少昊提步离去。 出了殿门,走了一会儿,他忽地停住脚步,抬头看向天空,虽然那天上好似什么都没有。 宽大的袍袖中掩着一壶酒,那是南边一个海岛上的人专为今日的宴席进贡的,用椰子酿造,总共就两壶,他喝了一口,觉得滋味很是特别,与以前喝过的酒都不同,趁着大家没注意,偷偷替换了一壶出来,想拿给阿珩喝。 他反身走了回去,侍女们都在廊下打瞌睡。 他轻轻走入寝殿,已经人去屋空。 窗户依旧大开着,风吹得纱帘布幔簌簌而动。 他将手中的椰壳酒壶放到了阿珩的榻头,走过去把窗户仔细关好,又走出了殿门。 逍遥飞了两个时辰后,落在神农山,蚩尤牵着阿珩跃下。 阿珩遥望着小月顶,只觉恍惚,很多事情仍歷歷在目,似乎昨日才刚辞别了炎帝,可实际上,炎帝的尸骨只怕都已化尽。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蚩尤指了指对面安的山谷,阿珩凝神看了一眼,才发觉影影绰绰都是人。 「祝融今日夜里出关,你看到的是祝融的亲随,后土和共工的人应该都躲在暗处保护。」 「你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你想做什么。」 「嗯?」 蚩尤从后面抱住阿珩,头搭在她的肩头,「你要祝融死吗?」 「不必了。」阿珩转过身子,抓着蚩尤的胳膊,「不要把那些高门大族逼得太狠,他们虽然没落了,但他们毕竟在神农族有几万年的根基,你只看到地上已经枯萎的枝叶,可地下的根究竟埋得有多深,你根本不知道。」 「要么做,要么不做,斩草就要除根!」 阿珩还想再劝,转念一想,有榆罔在,倒不必过虑,炎帝当年早考虑到了蚩尤的凶残,所以才特意用榆罔的温厚来消解蚩尤的戾气。 蚩犹带着阿珩又上了逍遥的背,朝九黎飞去,「既然你不想杀祝融,我们就去九黎,挖一坛米朵为你酿的酒嘎喝。」 突然,光华大作,道道红光瀰漫了天地。 阿珩和蚩尤不约而同地回头,绵延千里的神农山全部被红光笼罩,就好似二十八座山峰全化作了火炉。 阿珩惊讶地看着,喃喃说:「也许祝融现在才配叫火神。」 蚩尤也很意外于祝融的神力,不过,他从来不知道担忧为何物,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把阿珩的脸扳过来,「喂,良宵苦短,从现在开始,你的眼里心里只能有我。」 阿珩凝视着他,不禁笑了。也许从一开始,她爱的就是他的这份不羁狂妄,管它是天塌,还是地陷,都不在乎。 漫天红光,震惊了整个大荒,可在他眼中,只有她,而她的眼中,也只有他。 第二部 第五章 东风恶,欢情薄 第五章 东风恶,欢情薄 神农国内,祝融出关,神力令天下震惊。两百多年来,因为蚩尤的铁血手段,高门大族日渐没落,惶恐无依,如今祝融的出现,让他们终于找到了依靠,把祝融看作救星,很快就凝聚成了一股不容低估的力量,与蚩尤抗衡。 高辛国内,少昊登基之后,迫切地希望改个一切,可是他知道不可能重复蚩尤的路,因为他和蚩尤的出身不同,身后的支持力量也截然不同。在他身后,主要的支持力量是掌握着兵权的年轻贵族,他们已经意识到了高辛的危机,渴望着高辛变得强盛,但是他们绝不可能接受会毁灭他们家族利益的剧烈变革,所以,少昊只能採取温和的改良之路。 轩辕国内,黄帝在蛰伏几千年后,终于真正吹响了大军东进的号角,由青阳领军,开始了对神农族的攻城掠地,一路凯旋,不但将之前两百多年丢失的土地收復,还一连攻下了神农国的六座城池。 轩辕捷报频传,榆罔固然坐卧不安,少昊也不好受。他一直知道轩辕在隐藏实力,但是他没有料到轩辕隐藏的实力竟然如此强大,至少高辛绝对不能连取神农六座城池,更让他想不通的是,黄帝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时机大举用兵。他明明可以作壁上观,让祝融和蚩尤内斗,等两败俱伤时再出兵。轩辕黄帝几千年都忍了,为什么现在忍不了? 因为帝位交替,轩辕和神农又爆发了战争,诺奈主动上书,请示少昊他与云桑的婚礼是否要推后。 少昊左右权衡,想了很久,下旨婚事如期举行。 阿珩心内很是煎熬,上一次蚩尤来见她时,已经明确要求她离开少昊,可如今轩辕和神农开战,虽然大哥和蚩尤还没正面交锋,但是,只要父王想东扩,大哥和蚩尤战场相逢是迟早的事情。 她请少昊允许她离开几日,少昊同意了。今非昔比,再没有人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至于宫廷的礼仪,少昊只需做个傀儡放在榻上休息就可以了,反正全天下皆知王妃的身体不好。 阿珩带着阿獙和烈阳到了若水。 这是阿珩第一次来四哥的封地。虽然青山连绵,可山势没有北方大山的雄浑,反倒因为水多,处处透着娟秀。 到达昌意的府邸时,她特意避开了守卫,想给四哥一个惊喜。 不大的庭院中种着两株若木,花才刚打花骨朵,红色的小花苞如同一盏盏小灯笼。 六棱花窗前,昌意穿着天青的衣袍,策坐在窗前,眉眼温润,唇畔含笑。 昌僕身着大红色印花筒裙,依在昌意身畔,学吹洞箫,吹不了几句就犯错,昌意总是笑着取过箫,重复一遍,轻声指点。 几经反覆,昌僕终于吹完了一首曲子,大笑着跳起来,「我会吹曲子了!」 红色的衣裙映得昌意眼中呃笑意分外浓郁,昌僕转着转着,旋到昌意身边,亲了他的唇一下。昌僕笑意盈盈,昌意却脸红了,下意识地看窗户外面。 昌僕安慰他说:「没事,没事,多亲亲就好了,亲啊亲习惯了,即使当着全族人的面你都会若无其事。」 她这安慰的话简直比不安慰还糟糕,昌意脸色酡红,微蹙着眉,「总是没个正经。」 阿珩看得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昌僕脸色立边,寒光一闪,人已如闪电一般逼到了阿珩面前。 「四嫂,是我,是我。」阿珩赶忙叫。 昌僕身子急转,匕首收回,「你怎么来了?」 阿珩眨眨眼睛,「我来听你们吹洞箫。」 昌僕脸皮厚,昌意却不行了,连红得如若木花一般,「来就来了,不好好叫人通报,反倒躲在一边偷窥,你可真是越来越没个样子!」 阿珩对昌僕吐吐舌头,两人相视大笑。 昌意哪她们没有办法,索性拿起一卷书翻看起来,不理会他们。 昌僕命侍女去准备晚饭,特意叮嘱,一定要多备酒。 等酒菜置办好,三个人围着小圆桌坐下,边喝酒,边说话。 昌意问阿珩:「你如今是高辛的王妃,怎么能说出来就出来了?」 「少昊帮我打掩护,他说可以,谁敢说不行呢?」 昌僕笑道:「少昊对小妹倒是真好。」 昌意淡淡道:「他们这种人的好看似面面俱到,细緻体贴,其实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等真正牵涉到自身利益时,一个比一个绝情。」 昌僕问道:「小妹,你和蚩尤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珩的脸慢慢红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和哥哥嫂嫂商量着事。我和蚩尤……我们早在一起了。」 阿珩紧张地等着哥哥和嫂嫂的反应。 昌意神色平静,昌僕扑哧笑了出来,「我早看出来了!小妹外冷内热,非得要一把火辣辣的火把她烧得原形毕露,带着她一块儿烧起来,蚩尤那人比野火还可怕,正好把小妹烧着。少昊可不行,看着温和,实际心比大哥还冷。」 阿珩的脸火辣辣地烫着,低声说:「蚩尤让我跟他走,少昊对我有承诺,我有办法脱身,可如今的情势,只怕大哥和蚩尤之间迟早有一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昌意皱着眉头沉思,昌僕嘆了口气,说道:「他们男人要打打杀杀就让他们去打打杀杀呗,不管胜数,都快意驰骋过,他们自己都无悔无怨,你又何必多想?想来想去都不可能解开这样的死结。」 「四嫂,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择?」 「人生苦短,我会立即去找蚩尤!如果你真心喜欢他就可以为他抛开一切,如果他真心喜欢你,自然也会体谅你的承受底限,不会做把你逼下悬崖的事情。」 昌意看着妻子,苦笑道:「蚩尤几时收买了你?」 「不是收买,而是我一看到他就嗅了出来,他身上有和我们相相似的气息。」昌僕指着窗外连绵起伏的青山,「他来自那里。」 昌意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昌僕笑着嘆了口气,对阿珩和昌意说:「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不同,在我们的眼里,一切都很简单,不知道怎么办时,只需听从它。」她指指自己的心,「族里的老人说了,它的声音就是生命最真实的声音!昌意,你肯定觉得小妹喜欢闪蚩尤很可怜,其实,爱上小妹的蚩尤才更可怜!他必须尽力克制自己的慾望,学着去理解小妹的犹豫和顾虑,迁就小妹的行事准则。」 昌意斜睨着昌僕,似笑非笑地问:「什么是你这样的,我这样的?那你可怜不可怜?」 昌僕脸色剎那绯红,低声却迅速地说:「我很好……我很欢喜。」 阿珩看得捂嘴偷笑,真是一物降一物。 昌意问阿珩:「你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什么打算了、」 阿珩说:「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昌意说:「我以前就和你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如果父王和大哥不能给你祝福,我和母亲给你。」 阿珩眼中闪动着泪花,昌意微笑着说:「你不要担心,我不会上战场,我对打仗没兴趣,父王想争霸天下,我没有办法阻止,但我至少有权力不让若水的勇士们变成父王王座下的白骨,他们应该好心爱的女子生儿育女,白头偕老。」 阿珩用力点点头,昌僕笑着对阿珩说:「好了,小丫头,想和情郎私奔就去收拾包裹吧,不用担心我们会和你的情郎在战场相见。」 阿珩笑着站起,「那我走了。」 「不住一晚吗?」 「不了,再过十日就是云桑和诺奈的大婚典礼,少昊让我负责准备,这大概是我在高辛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为了云桑,我可不能出任何差错。」 昌意送她出来,含笑说:「当年云桑在朝云峰时,我还偷偷和母亲说,让大哥把云桑姐姐娶了我做的大嫂吧!母亲也有些心动,说让他们自己相处,顺其自然。可惜因为精卫溺死东海,云桑只住了十年,就匆匆返回了神农。那十年,大哥没有回过一次朝云峰,他们俩根本没机会见面,如果他们有机会见面,说不定这喜事就落在咱们家了。」 阿珩也笑,「是有点可惜。」 阿獙和烈阳飞落到院中,来接阿珩。 烈阳自从「復活」后,对任何人都是充满敌意的冷冰冰,唯独对昌意有些微不同,竟然对昌意行了个礼。 昌意对他说:「我查阅过典籍,按道理来说妖族一旦能化形就可以变作成年人,可你是受虞渊之力,灵气变异,提前化形,所以只能化作童身。你不用着急,好好修行,会慢慢长高的。」 阿珩笑着拍拍烈阳的头,「哎呀,原来我们的烈阳公子在担心自己永远是个小不点。」 烈阳不耐烦地打开了阿珩的手,「别把我当小孩!」 阿珩不理他,反倒趁机捏了一把烈阳粉嫩精緻的小脸,「你就是个小不点嘛!」赶在他发怒之前,抱着阿獙飞上了天空,笑嚷,「四哥,四嫂,我走了。」 烈阳恼得勐一跺脚,变回鸟身,边骂边展翅追去。 昌意对着渐去渐远的身影,挥着手。 昌僕倚在门框上,笑看着夫君,眸中是如水深情。 自从登基后,少昊从俊帝那里拿回半个河图洛书,就一直在试图破解,却发现无论怎么尝试,只有半个的河图洛书就像是废物一样,什么都没有。 河图洛书里究竟藏着什么惊天的大秘密,为什么在上古神族的口耳相传中都把河图洛书看得无比重要? 少昊无奈地嘆了口气,把东西收好,走出密室。 阿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殿内等他,许是等的时间有些久了,人靠着几案沉沉而睡。 少昊笑了笑,拿起一件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把文书奏章一旁挪了挪,缩坐在角落里看起来。 半夜里,看得累了,他放下文书,闭目养神。 承恩殿如今因为人少,白天是安静肃穆,到了夜里,却有些死气沉沉。夜深人静时,水漏的声音就格外清晰,滴答滴答地响着,殿堂空旷,敲得好似整个宫殿都有了回音。少昊有时候想,父王是不是怕听到水漏的寂寞回音才日日丝竹管弦。 今日夜里,却听不到水漏的声音。 阿珩大概赶路赶累了,又是趴着睡,轻微地打着鼾,唿哧唿哧——带着几分有趣的娇憨。 少昊单手支头,凝视着她,微微而笑。 阿珩动了动,迷迷煳煳地睁开了眼睛,困惑地看着少昊,似乎正在用力想自己究竟在哪里,皱着眉头的样子像是一只慵懒的猫。 「我竟然睡着了,你怎么不叫我?」 少昊微笑着说:「反正我要看文书。」 阿珩把身上的衣袍还给他,「我有事情和你说。」 「请讲。」 「还记得我们新婚时的盟约吗?你已经做到了两件,只剩最后一件。」 少昊心中一震,微微颔首,「记得,你帮我登上俊帝之位,我给你一次选择去留的自由。」 「如今你已经登基为帝,我可以选择去留了吗?」 少昊袖中的手渐渐握紧成拳,「请讲。」 「我想离开。」 「你想去哪里?」 阿珩有些羞涩,声音却是坚定的,「我答应过蚩尤和他在一起,他去哪里,我去哪里。」压在心底的话堂堂正正地说了出来,反倒好似搬开了一块大石头,有一种不管结果如何的坦然。 少昊眉眼低垂,沉默着,阿珩有点着急,「这是我们的约定!你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这个条件虽然有点荒唐,可既不会伤害到高辛百姓,也不会波及你的安危,以你的智谋和能力完全可以很稳妥地做到。」 少昊微笑着说:「你别着急,我既然答应了你,肯定会做到。我只是在先如何实施。」 阿珩舒了口气。少昊说:「我和你的婚姻代表着两族的联盟。黄帝如今正在攻打神农,绝不想和我的联盟破裂,而我登基不久,帝位未稳,也不想和黄帝的联盟破裂。」 「我明白,大哥和母亲也不希望联盟破裂。」 少昊想了想说:「我打算认你的四嫂昌僕为妹,用最盛大的典礼隆重地册封她为高辛的王姬,相当于通过昌僕和昌意,我与黄帝仍是联姻,这样也加重了昌意和昌僕在黄帝心中的份量,即使日后黄帝对你震怒,也不会迁怒到你四哥和母后。」 少昊不愧是少昊,竟然短短一瞬就想出了解决的法子,阿珩大喜,「谢谢你!」 少昊心中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计画,如果青阳顺利登基,不管阿珩是走是留都很好解决,只是现在不能告诉阿珩,一定要稳住阿珩,为青阳获得帝位争取时间。 少昊说道:「再给我一些时间来安排,好吗?青阳其实心里比谁都疼你,我和他一定会还给你自由。」 阿珩同意了少昊的要求,「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少昊望向窗外,沉沉黑夜,没有一颗星子,青阳现在在做什么?黄帝是否已经开始「生病」?只要青阳登基,给阿珩自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少昊道:「在你离开高辛前的这段日子你可以自由出入五神山,不过不要让蚩尤再进入五神山,守卫已经更换了新的阵法。」 阿珩脸颊泛红,低声说:「嗯,那我回去了。」裙裾的悉悉窣窣声渐渐消失。 少昊默默地坐着,半晌都一动不动。 夜色下,水蓝色的帷帐散发着幽冷蓝光,水漏的声音均匀规律,清晰可闻,在空旷的殿堂迴响。 滴答、滴答、滴答…… 在少昊的全力支持,阿珩的精心佈置下,婚礼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明日清晨的吉时一到,诺奈就会带着迎亲的队伍出发,亲自去高辛和神农的边境迎接云桑。 晚上,诺奈被安容、安晋一群朋友闹到了半夜,好不容易朋友都散了,他又兴奋难耐,难以入睡,索性起来仔细检查行装,务必要给云桑一个最完美的婚礼。 天还没亮,阿珩就起身洗漱,换上宫服后,和少昊一起去送诺奈。 等他们到时,诺奈早就衣冠整齐,精神抖擞地等着了,似乎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出发。少昊调侃了他几句,惹得一群并肩而战的二郎们都大笑起来。 一行人欢天喜地向着城外行去,安晋他们摩拳擦掌地谋划着如何好好地闹洞房。突然,惊叫声传来,喜乐戛然而止。前面的队伍停住了,后面的却还在前进,乱成了一团。 安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乱中一定会出错,立即喝令保护俊帝,潜伏在暗处的侍卫们亮出了兵刃,森冷的刀光映入阿珩的眼睛,她慌乱地看向少昊。 少昊握住她的手,高声下令,所有人都原地待命。 在他镇定威严的声音中,众人安静下来,少昊握着阿珩的手向前走去,人群纷纷避开,让出一条道路。 渐渐地,他们看见了城楼。城门敞开着,装饰一新,张灯结綵,在城门正中央。吊着一个女子的尸体,她身穿华丽的新娘嫁服,头戴凤羽装饰的礼冠,化着高辛的宫廷新娘妆,面朝着迎亲的队伍。晨风中,尸身荡荡悠悠,宛如活人,正在等候她的良人来迎娶。 阿珩看清那具女尸竟然是泣女,「啊」一声惨叫,差点晕厥,少昊忙扶住了她。 他们身后的诺奈面色发青,直勾勾地盯着泣女的尸体。 将军安晋晦气地吐了口唾沫,命士兵去取下尸体,宽慰诺奈,只是死了个婢女,别因为这事影响大婚的心情,又不停地咒骂着低贱的婢女,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安容重重拉了拉安晋的衣袖,示意他别再骂婢女低贱了。这个女子的衣着、装扮处处表露着身份不凡。高辛的常曦部以凤为印,她喜服上的凤绣,头冠上的凤羽,都是常曦部的徽印。 诺奈走到少昊面前,指着他们脚下泣女的尸体,质问少昊:「她究竟是谁?」 少昊沉默了一瞬后说:「我以为她是你捡来的婢女。」 阿珩听到他们的对话,觉得他们似乎已经知道泣女是谁,可他们俩的表情让她从心底透出寒意,一点都不想知道泣女的来歷。她想大声对诺奈说,别管了,快去迎亲吧,云桑正在等着你!可是地上的泣女,睁着双眼,静静地看着她,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诺奈嘶声大叫:「有谁见过这个女子?有谁知道她的身份?」 半晌后,一个盛装打扮的妇人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对少昊和诺奈行礼,「妾身懂得刺绣,小有名气,曾去常曦部教导过几位小姐学习刺绣,这位是常曦部的冰月小姐,她的父亲是二殿下的舅父。」 诺奈脸色煞白,缓缓蹲下身子,失魂落魄地看着一身新娘装扮的冰月,眼中全是愧疚自责。 常曦部,宴龙?阿珩渐渐明白了泣女是谁,原来她就是那位曾和诺奈有过婚约的女子,原来她自称泣女是以为诺奈的背弃而哭泣。可是她与诺奈之前根本没见过面,纵使心慕诺奈的仪容才华,也不至于被诺奈退婚后,要苦心孤诣地潜伏在诺奈身边两百年,以致最后真的情根深种,用死来抗争。 冰月樱唇微张,似乎含着什么东西,诺奈轻轻掰开她的口,一块洁白的玉石滚落在诺奈手掌,随着玉石的滚落,她的双眼凝视着诺奈慢慢合上,彷彿终于说清楚了想说的话,安心离去。 诺奈身子打着寒颤,握着玉石,叮嘱少昊,厉声喝问:「你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才逼得常曦部取消婚约?」 安容一把抓住诺奈,推给安晋,对少昊磕头请罪,「恳请陛下念在诺奈悲急攻心,口不择言,饶恕诺奈的不敬之罪。」 不远处传来叫嚷声和哭泣声,看来是常曦部已经听到传闻,正带着人赶来。有人高声叫着:「杀了诺奈!让他给小姐偿命!」 安容忙对少昊说:「冰月是宴龙、中容的表妹,有诺奈背叛婚约的事实在前,此事只怕会被中容利用,挑起大乱,为了安全,请陛下和王妃速速回宫。」 少昊点点头,「为了诺奈的安全,让他和我一起回承恩宫。」 一行人匆匆赶回了承恩宫。 少昊屏退了所有侍卫,静静看着诺奈。诺奈握着那枚白色的玉石,走过来,把它放在少昊面前,「陛下学识渊博,肯定知道这是什么,为什么冰月小姐要口中含着它自尽?」 阿珩盯着洁白的玉石,忽然想起了高辛闺阁总流传的一个故事。因为父母贪慕权势,强逼已有婚约的女儿改嫁,这位贞洁的女子在大婚时,说自己白玉之身,绝不会让污浊玷身,握着以前夫家送的一块白玉,投水而亡。从此,高辛的女子出嫁时,常会在手中握一块白玉,表明自己如白玉一般坚贞清白。 少昊凝视着白色玉石,神情复杂,半晌后说:「当年,你醉酒后当着几位王子的面当中承诺了婚事,父王最注重礼仪,后宫又完全被常曦氏姐妹把持,已经是铁定的事实,绝不可能退婚。我想了无数种法子,所以我就出了下下策,派人设计了冰月,证明她与别的男子有染,这才逼得常曦部取消了婚约。」 「你……」诺奈脸色发青,声音嘶哑,「你可知道女子名节在高辛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知道,可如果我不这样做,你想过后果吗?冰月被父兄作为工具嫁给早就心有所属的你,难道就能幸福?羲和部归顺了宴龙,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宴龙把我、安容、安晋都杀死吗?」 诺奈一下子变得萎靡不振,归根结底,都是他一时煳涂惹的祸,少昊只是在帮他收拾烂摊子。 「其实,我早想好了对冰月的补偿。」 诺奈尖锐地讥嘲:「补偿?你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去对付一个无辜女子,怎么补偿?纵使你用帝王的威严逼迫一个男子娶了她,可她的丈夫依旧会瞧不起她!」 「她的丈夫绝对不会!因为我打算自己娶她,我自然知道她清清白白!」 诺奈愣住,少昊苦涩地说:「我当时考虑,登记后,就把她娶入宫中,盛大地册封她,既是补偿对她的伤害,也是保全她,当然,还可以帮助我分化、拉拢常曦部,只是、只是……」少昊轻轻看了一眼阿珩,「只是最近事情太多,一时没想起册立妃嫔,晚了一步。」 诺奈忡怔了好久,高声惨笑起来,对少昊重重磕头,「小时候,你就说我太感情用事,可我反倒嘲笑你做事太理智周全,冰月的死归根结底全是我铸成,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刚才怒气冲冲地谴责你,只是我心底害怕失去就要拥有的一切,不愿意承担害死了泣女……冰月的罪过。」他站起身,向着殿外摇摇晃晃地走去。 「诺奈。」阿珩着急地叫住他,犹豫地问,「云桑……她、她怎么办?」 诺奈回头看向她,满面痛苦,眼中隐有绝望,「你觉得她能从挂着冰月尸体的城门下欢喜地走过,快乐地嫁给我吗?我害死了冰月,难道还要云桑去承受天下人的鄙视吗?」 阿珩眼前浮现出冰月身穿喜服,头戴凤冠,悬挂在城楼,双眼圆睁,看着诺奈的样子,一股寒气从心底涌到口中,冻得舌头打了结,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看着诺奈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一连几日,宫外闹得不可开交,宫里却静悄悄的。少昊怕中容他们藉故杀了诺奈,下令严密看守诺奈,不许他走出承恩宫一步。 在少昊的强力压制下,冰月自尽的事情渐渐被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提冰月的死,也没有人敢再提起诺奈和云桑的婚事,就像这些都从来没有发生一样。 诺奈日日烂醉如泥,不曾谁去找他,他都是不言不语,抱着酒罈子昏睡。 阿珩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去问少昊。 少昊说:「冰月在诺奈身边两百年,深得诺奈信任,她明明有无数种法子报復诺奈,可她偏偏选择了最绝望的一种。她用新娘的装扮,盛装在城楼悬尸自尽,就是立志要彻底毁掉诺奈和云桑的婚事,中容又藉机把事情闹得那么大,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诺奈悔婚另娶,贪慕地位高贵的神农长王姬,逼得一个清白坚贞的女子只他以死明志。如今整个高辛都在唾弃诺奈,厌恶云桑。我能压制住中容他们,但是我封不住悠悠众口,不要说他们的婚事,就是诺奈的官位都难以保全,每天都有官员在弹劾他。」少昊把一堆奏章推到阿珩面前。 阿珩问:「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少昊神情黯然,「只能等待时间给出最后的结果,冰月刺到诺奈心上的伤也需要时间平復,人们最终会渐渐淡忘一切。」 阿珩写信去安慰云桑,云桑的回信,语气十分平稳,就像她的为人,越是悲伤时,越是镇定。反倒语重心长地劝她:人生风云,变幻莫测,祸福转瞬,惜取眼前最重要,不要再让蚩尤苦苦等候了! 阿珩握着信,抬头看向窗外,马上就要四月初八,又是一年一度九黎的跳花节。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再无法忍受承恩宫里黑暗沉重的一切,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蚩尤。 阿珩安排好宫里的一切,提前赶往九黎。 九黎山中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掩映在桃花林中的竹楼门扉深掩,静待归人。 也许因为自由就在前面,阿珩推开门时,有截然不同的感觉,她走到露台上,眺望着四周的群山,越看只觉越欢喜,问阿獙:「我们以后就在这里安家,好不好?」 阿獙笑着在地上打了个滚,瞪着四肢爪子,表示欢喜。 「烈阳,你觉得呢?」 烈阳坐在桃花树上,不冷不热地说:「你觉得好那就好了。」 阿珩用力拍了下手,「好,我们明天就开始佈置我们的家!」 睡了一觉后,阿珩去集市上转悠了一圈,买了一堆东西,等她回来时,烈阳和阿獙已经把竹楼从里到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竹楼焕然一新。 阿珩收拾好自己和蚩尤的屋子后,在竹楼上专门给烈阳佈置了一个房间,又在桃树上给烈阳搭建了一个鸟巢。 阿珩笑问阿獙:「平日里你可以在桃花树下歇息,和烈阳毗邻而居,下雨时,就住在竹楼中,怎么样?」 阿獙眉开眼笑,绕着桃树打转。 阿珩佈置好一切后,站在竹楼前仔细打量着,绿竹楼、碧螺帘、天青纱、凤尾竹、桃花林……好像还缺点什么? 她炒屋子里跑去,从旧箱子里找出当年玉山上悬挂的兽牙风铃,颜色旧黄,却别有一番上了年头的沧桑感。 挂到廊下,清风吹过,叮叮噹噹、叮叮噹噹,声音依旧向三百年前一样悦耳。 蚩尤乘逍遥来到九黎时,看到阿珩已经等在了桃花树下。 蚩尤飞跃而下,大笑着抱住阿珩,「到了多久了?去听山歌吗?」 阿珩笑着摇摇头,拽着蚩尤的手,「我们回家。」 绯红的桃花开满山坡,碧绿的竹楼在花丛中若隐若现,人还未走近,已经听到了风铃的叮叮噹噹声,时有时无,煞是悦耳。蚩尤不禁加快了步伐,待行到竹楼前,只觉眼前骤然一亮。 竹楼四周打了竹篱笆,篱下种着蔷薇、石菊、牵牛、杜鹃……红的、黄的、白的、蓝的……形态各异、五颜六色的花开满了篱笆。屋后开出了一小畦菜地,烈阳正指挥着十来只鸟飞来飞去地播种,忙的热火朝天,阿獙懒洋洋地卧在桃花树下,乍一看像一条看门犬。 蚩尤愣愣站着,他自小长于荒郊野岭,啸傲山林,快意驰骋,整个天地都属于他,却从未有过「家」。小时候他曾见过,每到炊烟升起时,孩子们都会在母亲的唿唤声中,快乐地奔回一座座屋子,那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宁愿被打,也徘徊在村落外不肯离去,后来他明白了,却不愿去深想。今日,他真正知道了,那个野兽一般的野孩子不停地绕着山寨转来转去,躲在树林间偷窥每一户人家,只是因为他也想走进一个属于他的家。 蚩尤强压着澎湃心潮,说道:「如果推开门扉,再看到一桌菜,那可真就是回家了。」 阿珩跳开碧螺帘,「我们到家了。」 桌子上的菜餚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蚩尤默默走了过去,跪坐下开始用饭,吃得十分香甜。阿珩坐到他身边,尝了一口,皱了皱眉,种花弄草她还行,可这饭也就是勉强下嚥的水准。 蚩尤含笑道:「以后我来做饭就行了。」 阿珩听到那个「以后」,只觉心花怒放,忙不迭地点头,「说话算话,不算话的是……」说别人是畜生,算骂人,说蚩尤是畜生,按可算褒奖,蚩尤高兴着呢!阿珩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不算话的是人!」 蚩尤刚喝了一口酒嘎,闻言全喷了出来。 阿珩笑看着他,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看到心爱的人欢笑更幸福的呢? 用过饭后,两人就坐在竹楼上喝茶纳凉,蚩尤低声问:「这真是你给我的家吗?」 「也是你给我的家。」 「那少昊给你的家呢?」 阿珩笑吟吟地卖着关子,故意逗他,「如果你表现得好,我就会离开少昊。」 蚩尤此时心满意足,全不在意,挑起阿珩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问:「你指哪方面?榻上吗?」 阿珩羞恼,抡拳打他,蚩尤把她抱到脚上,双臂圈着她的手,不让她乱动。阿珩靠在他肩头,问道:「这次你能留几天?」 「你能留几天,我就能留几天。」 「宫里有个傀儡代替我,有少昊的遮掩,根本看不出是假的,大家又都知道我身体弱,不怎么见客,我多住几天,也不会有人察觉,你可是督国大将军。」 「祝融出关后,忙不迭地揽活干,这几百年榆罔嘴上不说,心里却也觉得我过于残暴,正好借助祝融,平復一下那些诸侯贵族们的怨气,我现在乐得清闲。」 阿珩意有所指地问:「清闲到可以退养山林了吗?我们可以就在九黎定居,你种桃树,我来养蚕。」 蚩尤笑着,却笑而不答,半晌后说:「总会有那么一天!不过,我可不耐烦种桃子。我要带你和逍遥做一些所有人都没有做过的事情。众人都说大荒的最东面是汤谷,最西面是虞渊,最南面是南冥,最北面是北冥。可汤谷的东面,虞渊的西面,南冥的南面,北冥的北面是什么?难道就是无边无际的汤谷虞渊、南冥北冥?等到那一天,我们一起坐着逍遥去看看所有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 「还有烈阳和阿獙。」 「嗯,还有烈阳和阿獙!」 阿珩笑了,伸出小手指,「拉钩上吊!」 蚩尤笑勾住她的手指,「永不变!」 两人来来回回用力勾了几下,大拇指对按在一起,就好像两个人在亲密地亲吻,他们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哈哈大笑,不约而同地五指张开,交握住了对方。 蚩尤另一只手抱着阿珩走进了屋子,把阿珩放在榻上,扯开她的衣衫,掌心贴着她的腹部,滑到胸口,从胸口滑到臂膀,与另一只手交握,纠缠在一起。 屋檐下的风铃,欢快地在风中荡来荡去。 叮噹、叮噹、叮噹…… 山中日月流逝快,不知不觉中,蚩尤和阿珩已经在九黎住了一个多月。 有时候,阿珩觉得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只要他们躲在九黎,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和他们没有关系。 可是,他们可以忘掉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却不会遗忘他们。 赤鸟带着一份玉简飞来九黎。 蚩尤看完玉简后,对阿珩说:「我必须回去了。黄帝御驾亲征,已经打败了共工,神农军心散乱,榆罔被祝融鼓动,为了对抗黄帝,也准备御驾亲征。」 「什么?」阿珩震惊地不敢相信。 「三千年前黄帝轩辕一夜之间打下了燕北十八峰的奇蹟还在神族中流传,黄帝任统帅的消息传出,神农国的将领都心惊胆颤。榆罔派了共工出战,共工却惨败,神农举国皆惊,不断有臣子向榆罔进言应该割地求安。榆罔为了稳定军心,激励士气,在祝融的鼓动下,也决定御驾亲征,大军已经出发。」 黄帝和炎帝亲自对决? 阿珩头晕目眩,扶着窗户,慢慢地坐到了地上,山中不过一月,世上竟然已经风起云涌,天地变色。 蚩尤的性子从来不拖泥带水,他用力抱了一下阿珩,就跃到了逍遥背上,「事情平息后,我会来找你。」 阿珩默默地点了下头,心中有重重压迫,勐地拽住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去?」 蚩尤笑着挑了挑眉,「阿珩,你知道你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性子。我被祝融追杀时,是榆罔深夜跪求炎帝收回杀我的旨意;我到神农山后,所有人都既鄙视我又害怕我,只有榆罔用平常心待我,和我一起喝酒;我怒气冲冲打伤众人,逃下神农山,连炎帝都决定放弃我,是榆罔星夜来追赶我,跟了我几天几夜。如果没有这个心慈手软,婆妈啰嗦的榆罔,就没有今日的蚩尤,也就没有你我的再次相遇。」 阿珩不能言语,的确如蚩尤所说,连炎帝都为了神农对蚩尤有算计之心,可榆罔自始自终一直待蚩尤赤诚真挚,蚩尤对他的敌人固然凶残,对他的恩人更是涌泉相报。 蚩尤从窗口探过身子,狠狠亲了阿珩一下,「我走了!」 阿珩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想放! 逍遥慢慢升高,他的手从她手里渐渐远去。可逍遥似乎也知道阿珩的心情,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一闪而逝,而是慢慢地飞着,蚩尤回头凝望着阿珩。 整面山坡都是桃林,此时已是绿肥红瘦。东风送春归去,落花残蕊被捲得漫天飞舞小巧的竹楼独立在桃花林中,阿珩站在窗口,目送着他离去,青色的身影在迷迷濛濛的桃花雨中透出了孤单。 阿珩知道他的心里也不好受,用力挥了挥手,故作欢快地大声叫:「下次你回来时,我们就可以做自己种的菜吃了。」 蚩尤只觉柔情百转,眼眶发涩,似乎满腔铁血豪情都化作了千回百转的绕指柔,莫说英雄无泪,只是未到落泪时。 阿珩的身影渐渐模煳了,蚩尤勐地回头,一边命逍遥加速,一边高声而唱,将一腔热情都化作了奔放热烈的情歌,让天地都听到他对心爱姑娘的情意。 第二部 第六章 弃我而去,孰饮我酒,孰听我琴 第六章 弃我而去,孰饮我酒,孰听我琴 阿珩把竹楼收拾好后,启程赶往高辛。 一路行来,清楚的感觉到两大帝王正面对决对整个大荒的冲击。 往日繁华的街道变得冷清,城外的大道上总能看到匆匆赶路的马车向着高辛奔驰,车上坐满了抱着大包小包的人,也许在他们心中,那个没有参与战争的高辛是大荒最后的安宁之地。 每个人的脸上都不再有笑容,家中有徵兵的固然愁眉不展,担忧着亲人的安危,没有徵兵的也不能放心,因为他们的儿子。丈夫随时都有可能被徵召入伍。 神农国愁云密佈,高辛国则截然不同,茶楼酒肆的生意越发热闹,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喜欢聚到这里,听一听避难而来的神农人讲一讲那场距离他们很遥远的战争。 战争发生自己身上时是痛彻心扉的疼痛,与己无关时,却是精彩的热闹。 这些安宁地享受着别人精彩的高辛百姓并不知道少昊的焦虑和担忧,以及他为了他们的这份安宁所做的一切和即将要做的一切。 阿珩回到五神山,径直去找少昊,她迫切需要知道有关战事的一切。 夕阳西斜,少昊一人静坐在殿前的台阶上,整座华美的宫殿空无一人,就好似只剩了他一个透着难言的萧索。 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一直玄鸟飞来,落在他的手上,向他呈报消息。 他看到阿珩,淡淡一笑,「你回来了。」 阿珩左道他身边的台阶上,「结果会如何?」 「只会有两个结果,轩辕胜,或神农胜。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结果。」 「你希望哪个胜?」 「你想听真话?」 「嗯。」 「同归于尽不可能,我只能降低希望,两败俱伤吧!」 阿珩苦笑,「真不知道我大哥怎么忍得了你?」 少昊笑着,眼中却是思虑重重,青阳,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覆我的消息? 「现在是什么情形?」阿珩问。 「刚才的情报是两军在坂泉对峙,一触即发。」 一只玄鸟穿破夕阳的光影,片片落在了少昊的指头上,少昊静静看完玉简,一扬手,玄鸟又飞走了。 「应龙率领妖族的两路军队从南翼率先发起了进攻,黄帝应该是想利用妖族远胜于神族和人族的速度,强行跨过济水。」 「我听大哥说过应龙,是罕见的将才,智勇双全,父王看来想先声夺人,对手是谁?」 「后土。」 竟然是他,应龙并没有胜算。阿珩沉默,少昊也陷入沉默。 不一会儿,玄鸟又飞了来。 「夷彭率两路军对从西翼出发,即将和祝融相遇。」 阿珩轻声说:「夷彭性子坚忍,行事谨慎,可祝融的神力远胜于当年,夷彭不是他的对手。」 「不要忘记,黄帝是这个天下最会下棋的谋略家。夷彭一母同胞的哥哥轩辕挥被祝融活活烧死,夷彭等这个復仇的机会已经等了几百年,他会毫不畏死地战斗,黄帝给他的又是精锐部队,祝融神力再高,也会怕死,夷鹏至少有四成胜的希望。」少昊略带讥讽的赞叹,「黄帝十分懂得在什么样的地方落什么样的棋子,连儿子的仇恨都会被他精确地利用。」 阿珩默不作声,人人尊崇黄帝,却不知道当黄帝的儿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夕阳慢慢落了,天色转黑。 朝阳慢慢升起,天气转亮。 玄鸟一只又一只来了,又去了。 已经一夜一日,应龙和后土仍然在血战,夷彭和祝融也僵持不下。 又一只玄鸟飞来,少昊:「你父王率领四路军队出发,和蚩尤的大军相遇。」 阿珩面色发白,少昊蹙眉沉思,青阳呢?青阳去了哪里?这么重要的战役,黄帝怎么会不用青阳? 他随手一挥,面前出现了一幅水灵凝聚的地图,高耸的坂山,七泉相通的坂泉,险要的坂城,水流湍急的济河????一个坂泉之野的地形非常立体地展现了出来。 少昊边看便低声自语:「济水只有在这里最狭窄。可以渡河,所以黄帝派熟悉水性、行动迅速的妖族从此处进攻,进攻的策略很正确。炎帝已经想到,所以派了谨慎小心的后土驻守此处,防守的策略也没有错。」 他指着坂山四周,「夷彭从这里出发,祝融的军队在这里,精锐对抗精锐;黄帝从这里出发,蚩尤的军队在这里,用黄帝的威攻击蚩尤的勐。」看上去黄帝的计画天衣无缝,正在全力夺取坂城,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少昊一直皱眉沉思,水灵凝聚的地图在月色下蓝光莹莹,照得他神色阴晴不定。 阿珩说:「父王自小就指导我们要珍惜实力、谋定后动、一击必中,我怎么都没有料到父王这么快就会倾全国之兵进攻神农,逼得炎帝也倾巢出动,两军决战。」 少昊勐地站了起来,神色大变。 全力对全力!黄帝不是这样的性子!这就是不对的地方! 几千年前,轩辕族只是一个小神族,黄帝不得不珍惜每点兵力,因为他浪费不起!以弱小蚕食强大,迴避正面作战,尽量不牺牲自己的力量,这才是他的一贯的风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黄帝怎么可能突然改变呢?而且他还明知道高辛在旁窥伺,巴不得他们两败俱亡,所以不可能! 阿珩忙问:「怎么了?」 少昊定了定心神,凝视着地图说:「整个大荒都被黄帝骗了,虽然古歌谣一直唱『失坂城,失中原;得坂城,得中原』,但是黄帝并非想要神农国的第一要塞坂城。」 「那我父王举全国之兵想要什么?」 少昊说:「他想要炎帝的命!」 阿珩勐的跳了起来,神色惊骇。 少昊说:「战争拼的不仅仅是武力,更是国力,神农在蚩尤和榆罔一刚一柔的治理下,国力强盛,人民富足,贫瘠的轩辕怎么可能和富庶的神农对抗?这两百多年来,你父王使用了无数的计谋,想离间榆罔和蚩尤,但蚩尤狡猾如狐,从不上当,榆罔却像个榆树疙瘩,认定一个死理,别的都不理会。在强盛的神农面前,黄帝东扩的愿望似乎已经不可实现,但只要榆罔一死,情势就会立变。蚩尤行事太刚烈,刚则易折,这两百多年来一直是榆罔的怀柔手段在化解着各方和蚩尤的矛盾,那些诸侯国主们再不满,只要榆罔在一日,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削弱蚩尤的权利,并不敢反叛,但如果榆罔一死,这些人决不会敬服和他们出身利益皆不同的蚩尤?????」 阿珩脸色煞白,喃喃说:「神农国就会四分五裂,父王就可以分别击破。」 少昊望着地图,带着几分敬畏地感嘆:「神农炎帝!轩辕黄帝!」如果说前代炎帝利用蚩尤独特的出身和性格,剑走偏锋,下了一步绝妙之棋,那么黄帝如今就是又利用蚩尤独特的出身和性格,成功地破解了炎帝的必杀之局,并且反将炎帝一军。 两位帝王隔着生死下了一盘长达几百年的棋,他看到如今,才知道他们这些人比起那两只老狐狸还是差了很多。连他这个旁观者都看得又是心生畏惧,又是心痒难耐,想知道如果炎帝仍在,会如何回应黄帝破军之招。可是,炎帝毕竟早已经死了,所以,他不可能再落子。黄帝赢定了! 少昊突然冷汗直冒,黄帝这样的人物,他怎么能自负地以为可以像对付自己的父王那样去对付?青阳,杀心一起,命危矣! 少昊立即召唤玄鸟。 阿珩耳畔一遍遍迴响着少昊的话:黄帝是想要榆罔的命,黄帝是想要榆罔命??????蚩尤也许什么都不在乎,权力、地位、名誉,甚至生死都不过是他纵横尘世的游戏,但是榆罔却不同—— 阿珩匆匆召来阿獙,飞向西北方,连招唿都顾不上和少昊打,没想到,少昊也策着玄鸟全速向西北方飞。 两人都神色凝重,一声不吭,只知道用足灵力,驱策坐骑全力飞行,都在心里焦急地吶喊。 快点,再快点! 只要晚一步,也许就会失去此生此世心中最不想失去的东西。 可是,纵使他们灵力再高强,阿獙和玄鸟速度再快,关山几万里,也不可能瞬间到达。 坂泉之野,日薄虞渊十分。 泣血残阳,如涂如抹,将所有山川河流都浸染成了红色,整个大地就像是用鲜血泼染出的巨幅水画。 雄伟的坂山伫立于荒野,像是一位迟暮英雄,凄凉磅礴。 阿珩和少昊驾驭坐骑冲向坂山,有士兵来拦截他们,可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楚,就被打下座椅。 在坂山和坂河之间,有一条河水改道后留下的深壑,深壑之上,黄帝和蚩尤各自带领人马正在激斗,因为是神族对神族,又没有用阵法,各种灵力激撞在一起,颜色变换,恍若虹霓,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少昊看到「黄帝」,阿珩看到蚩尤,都松了一口气,他还在! 突然,洪厚的声音响彻天地,「榆罔已死!」 榆罔已死! 两边的战士都下意识地望向空中。 天空中出现了另一个黄帝,穿着金色铠甲,威风凛凛地站在重明鸟背上,一手握金枪,一手提着一颗人头。 因为再被斩下,头颅上还不断地滴着鲜血,灵力随着鲜血飘逸,血滴变成了绿色光点,像是无数只萤火虫在曼妙地飞舞。 在绿色光华的笼罩下,头颅分外清晰,,头上戴着建木雕成的王冠,五官栩栩如生,眼睛惊讶地圆瞪着,唇瓣带着深深的歉意,好似在对他的子民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在保护你们了!又好似在对父亲抱歉,对不起,爹爹,我没有做到对您的承诺!还好似在对蚩尤抱歉,对不起,好兄弟,我不能再和你并肩而战了! 剧变之下,神农的士兵摇摇晃晃的跪倒,轩辕的士兵也变得呆呆傻傻。 阿珩软倒在阿獙的背上,泪眼迷濛中,她看到蚩尤和逍遥化作了闪电,扑向站立在重明鸟背上的黄帝。「不!」惊恐悲伤的尖叫赶不上逍遥的速度。 黄帝所站的位置经过精心考虑,这么遥远的距离,任何坐骑都不可能一瞬到达,一旦有变,他的贴身侍卫可以立即应对。可是,黄帝不知道蚩尤的坐骑不是普通的鹏鸟,而是北冥鲲多变化的大鹏,可以一振翅就九万里,所以,当蚩尤闪电般地到了黄帝面前时,黄帝完全没有想到。 蚩尤噼手夺过榆罔的头颅,悲愤之下,对榆罔嘶声吼道:「榆罔,你看着,我这就替你报仇!」 他咬住榆罔的头髮,榆罔的头挂在他颚下,睁着双眼,看向前方,恰恰凝视着黄帝。蚩尤空出了双手,整个手掌变得通红,所有山川河流草木的力量都汇聚向他的手掌。 黄帝双眼惊恐地睁大,所有情报都说蚩尤修炼的是木灵,可是现在他才知道,情报错了,蚩尤是五灵皆具!在激怒悲伤之下,冒着毁灭自己灵体的危险,调集着坂泉之野全部的五灵,五灵固然相剋,可是也相生,蚩尤一旦开启了阵门,金木水火土彼此互相吸引,旋风般地汇聚向他。 黄帝感觉身体周围全被抽空,任何灵力都没有了,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蚩尤的灵力如巨龙一般向他扑撕而下。他日日教导青阳,犯错就是死!今日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再次验证这个道理。 砰! 巨大的声音,响彻天地。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连星辰都消失不见。 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天地似乎都要死去。 一瞬后,众人揉着眼睛,看见漆黑的天空中,蚩尤脚踩大鹏,怒目而视,头髮随风狂舞,血红的袍子猎猎飞扬,脸色触目惊心地煞白,七窍皆在滴血,他口中又紧咬这榆罔的头,看上去十分的恐怖,好似魔域来的魔王。 众人心惊胆裂,轩辕族的士兵甚至在后退,生怕被蚩尤吞噬掉。 就在此时,蚩尤身子晃了几晃,昏死过去,从逍遥背下摔下,坠向大地,逍遥尖叫一声去追赶他。 应龙大叫「射」,无数箭矢飞向高空。 阿珩挥章噼开箭矢,心急如焚,去救蚩尤,只怕晚一步,他的灵体就会烟消云散。 少昊大叫:「阿珩!」 阿珩应声回头,看到—— 黄帝身前又是一个「黄帝」,七窍流血,正在软软地倒下。 少昊抱住了「黄帝」,随着灵力的消失,他的面容慢慢地变成青阳的模样。 原来,刚才和蚩尤作战的黄帝是青阳所化,他变作黄帝吸引着所有人的主意力,而真正的黄帝则带兵去暗杀榆罔。当蚩尤策大鹏去击杀黄帝时,青阳应变迅速,立即抓住大鹏的双爪,跟了蚩尤过来。从蚩尤夺榆罔的头到全力击杀黄帝,只是短短一瞬,电光火石间,青阳为黄帝挡下了蚩尤的雷霆一击。 阿珩惊恐地看着青阳,不相信灵力高强的大哥也会倒下。 一边是生死未卜的蚩尤,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大哥,一个瞬间,阿珩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就谁,她的心像被割成了两半,两半都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少昊凝聚起所有的灵力,阻止着青阳灵体的散去,但是,没有任何用了,整个灵体已经碎裂成粉末,比水灵更小。他满头冷汗,对阿珩凄声大叫:「阿珩!阿珩!」希冀着神农氏的艺术能挽留住青阳。 阿珩像是被抽离了灵魂,顺着少昊的唿唤,茫茫然的飞向大哥,仓皇间,看到逍遥抓住了蚩尤,厉声悲鸣,一声又一声,如刀剑一般刺入阿珩的耳中。应龙他们还欲追杀,逍遥一个振翅,扶摇直上,冲杀云霄,消失不见。 阿珩第一次听到逍遥这样悲伤的惨叫声,虽然飞向了大哥,可耳边一直迴荡着逍遥的悲鸣,好似每一声都在质问她,你为什么身负高超的医术,却不肯救重伤的蚩尤?你为什么竟忍心看着蚩尤死去?为什么? 她的心犹如冰浸火焚,被无数锋利的刀子切割着,身子不自禁地打着寒战。 少昊几乎哀求看着她,急迫地说:「你一定能救青阳!」 阿珩紧咬着牙,稳住心神去查探大哥的伤势。等发现大哥的灵体已经溃散,她耳边凄厉的悲鸣声突然消失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心不在痛,身子也不再冷,就好似被逼到悬崖边的人,刚开始很痛苦,可真摔下去后,粉身碎骨,万劫不復了,疼痛反倒感觉不到了,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少昊着急地问她,「不要紧,对吗?一定没事,对吗?你一定能救他!」 阿珩脸色灰白,紧咬着唇,咬得鲜血直流,她也一无所觉,只是用金簪刺着大哥的穴位。 青阳微笑地看着他们:「很好,你们都在,可惜昌意不在,不过也好,不要让他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我可是无所不能的大哥。」 少昊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仍旧不甘心地用水灵替青阳疗伤,「别胡说,我们现在就去归墟,一定有办法!我一定能救你!」 青阳笑着,「我有话和你说。」 少昊把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青阳的体内,「等你伤好了再说。」 「我们打了多少年了?」 「两千多年吧。」 「两千八百多年了。」青阳咧着嘴笑,「我突然觉得好轻松,不用再和你分出胜负。」 两千多年后,少昊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夏日午后,扛着破剑,嚼着草根的少年,走进打铁铺时令他嫉妒不解的笑容。 少昊突然觉得愤怒异常,失态地对青阳吼道:「我们说好了要先并肩而战,再生死对搏,你为什么要失约?」 青阳的视线缓缓移向了黄帝,「父王,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想害你?」 黄帝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青阳,神情冷漠,讥讽道:「恭喜你,竟然在千军万马前救了我,日后篡位登基时肯定更会顺利。」 青阳神色凄然,低声说:「父王,我承认我是想害你,我不想昌意和阿珩变成第二个云泽,我甚至已经把毒放入了你的水皿中,可是,最后一刻我下不了手,当天夜里我就潜入了宫殿,把有毒的水换了,毒水已经被我倒掉。」 黄帝的身子勐地一颤,锐利的视线扫向远处的夷彭,在看着青阳时,眼神不再冷漠。眼中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外人反倒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他声音平平地说:「其实,你替换的水是无毒的,我早就把水换过了。」 青阳微笑,「我已经明白了。原来那些毒水被我自己喝了,你是让我自尝恶果,决定自己的生死。」 阿珩听得似懂非懂,少昊却已经完全明白了,青阳喝了阿珩配制的毒药,恰好毒发,所以才没有办法挡住蚩尤的全力一击。 夷彭高声请示:「父王,现在神农军心大乱,正是进攻的最好时机,是否进攻?」 黄帝望着脚下的大地,这是他等了几千年的机会,是他奋斗一生的梦想!可是青阳????? 青阳说:「爹,我没有事,那个毒并不致命。」自从他懂事的那日起,黄帝就把他抱在膝头,给他讲述着自己幼年时的苦难和现在的雄图壮志。这世上,也许再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懂黄帝的梦想,那是一个伟大的男人终其一生的追求。 一声「爹」让黄帝的心骤痛,一些遥远模煳的画面闪过,所有的儿子只有青阳和云泽叫他爹爹,那些稚嫩清脆的「爹爹」声是他得到过的最纯粹的父子情。黄帝头盔中的太阳穴剧烈的跳动着,他重重说道:「儿子,活着!」 青阳含泪而笑,一声「儿子」,父子俩冰释前嫌,好似回到了他小的时候。 黄帝对阿珩说:「好好照顾你哥哥。」一声长啸,策重明鸟冲向了战场,发出号令,「进攻!」 「进攻!」 「进攻!」 「父王!」阿珩泪眼迷濛地大叫,希望黄帝能停驻片刻,却只能看到了黄帝一往无前的背影。夷彭冲她冷冷一笑,跟随着黄帝冲向了战场。 轰隆隆的号角声中,轩辕大军向着神农的军队冲杀过去。轩辕因为土地贫瘠,士兵十分骁勇善战,黄帝有斩杀了炎帝,令轩辕士气大振,在黄帝的驱策下,整个军队化作了虎狼,而神农痛失国君,军心已散,根本无力抵抗轩辕的军队,以至于战场几乎变成了屠宰场。每个轩辕士兵都好似绞碎生命的魔兽,听过之处,留下无数尸体。再悲伤的哭泣,都被轰隆隆的金戈铁马掩盖。天地间,只有「杀」、「杀」、「杀」的嘶吼声。 少昊用灵力护住青阳的心脉,抱着青阳,急速赶往归墟。 青阳恍惚地笑着,「我知道你在生气,恨我做事犹犹豫豫,若我能像你一样狠绝,就不会有今日。可我总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还记得母亲不许我接近兇勐的重明鸟,爹爹把我抱在怀里,偷偷教我如何驾驭重明鸟,我们一起在风中飞翔,一起大笑。我的第一把剑是爹爹亲手做的,他坐在屋廊下给我削木剑,还要一会儿。后来,终于削好了,他怕我的手会被木刺刺伤,用粗麻布一遍遍用力地打磨木剑,我着急得蹦蹦跳,跳起来去夺剑,他就把手高高举起,一边擦,一边笑,『来再跳高一些,跳啊跳啊就长高了,长得和爹一样高,到时候就可以和爹一块儿上战场了』。我第一次上战场时,紧张得腿发软,爹爹拖着我去喝酒,对每一个和他打招唿的伯伯叔叔骄傲的说『这是我儿子,将来一定比我更勇勐』???」青阳气力不继,说不下,「他是我爹,我没有办法杀他!」 少昊道:「别说了!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去那个破酒馆,喝上三天三夜,聊上三天三夜。」 青阳笑道:「你说那不是毒药,并不会要命,可是这条路是通往权力顶端的绝路,一旦踏上就要一路走到黑,我不想有朝一日变成无父无母无弟无妹的人。」 少昊的手簌簌直抖,他一直以为那个笑容耀眼、热情善良的少年早已经消失了,却不明白,自始至终,那个少年都在! 青阳的眼睛逐渐暗淡,生命正在消失,阿珩用金针急刺过他的所有穴位,哭求道:「大哥,别抛下我,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好好修炼,不贪玩胡闹,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青阳把手放在阿珩的头顶,揉了揉她的头髮,把她的头髮揉成一个乱草窝,咧嘴一笑,调皮地说:「哎,想做这件事已经想好久了,每次你在我身后踢我打我的时候,我就想转身狠狠地揉揉你的头?????」青阳的声音渐渐低了,「阿珩,让母亲和昌意不要伤心。」 阿珩泪流满面,哽嚥着用力点头。 青阳已经说不出话,瞳孔灰白,眼睛却仍不肯合上,定定地看着少昊,似乎仍有放不下的事情。 少昊含泪道:「还记得千年前神农大军压境,你乘夜而至,对我说『我就是少昊』吗?从今往后,我就是青阳,我会把螺祖看作自己的母亲,把昌意和阿珩看作自己的弟、妹!」 青阳终于放心,双眼缓缓合上,手从阿珩的头髮上滑落,笑容凝固在脸上,像夏日的阳光一般,灿烂明亮。 「大哥!」阿珩撕心裂肺地哭喊,「大哥,大哥????」她一声声泣血唿唤,似乎只要再叫得大声一点,青阳就会听到,就会从沉睡中醒来,就会再对她冷着脸、训斥她。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顶嘴,一定不会再腹诽,一定好好听大哥的话,一定会诚心诚意的感谢大哥。 少昊发疯了一样,把自己的灵力全部输入青阳体内,「青阳,青阳,我们还没有分出胜负,你不许逃走!我们要分出胜负,你个没用的胆小鬼1?????」他的灵力可以令山峰倒、江河倾,却留不住青阳的生命。 阿珩哭得昏死了过去。少昊也力竭神威,身体摇摇晃晃,却依旧不停地为青阳输送着灵气,眼前一直都是青阳的身影。 他踢踏着一双破草鞋,扛着把破剑,嚼着青草根,摇摇晃晃地走着,大大咧咧地笑着,笑容比阳光更灿烂温暖。 可怀中的尸体却冰冷彻骨! 少昊的冷意从心底蔓延而出,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很清楚自己的抱负,所以一直知道迟早有一日高辛少昊会与轩辕青阳战场相见,不是高辛亡,就是轩辕死,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全力以赴。可是,他从不知道,原来青阳于他而言,就是青阳,也只是青阳。 从今后,极北之地,寒冷朔风中,再不会有人点好篝火,跳出来叫他喝酒。 从今后,千军之前,再不会有人乘夜而至,为他血染白袍。 从今后,宴龙羞辱他时,再不会有人一声不吭地跑到蟠桃宴上把宴龙暴打一顿。 从今后,父王贬滴他时,再不会有人放下一切,千里赶来,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听他乱弹一夜的琴。 从今后,欢喜快乐时,再不会有一个人能陪着他大笑。 从今后,寂寞悲伤时,再不会有一个人能陪着他一起喝酒。 从今后,天下之大,却再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想起时,觉得喉间有酒香,心头有暖意,不管王座多冰冷,世人多敌对,这天下都有一个人与他肝胆相照????? 从今后,世间再无——青阳! 第二部 第七章 与君世世为兄弟 第七章 与君世世为兄弟 昌意接到玄鸟的消息,赶到归墟的时候,已是两日后。 少昊送消息时没有讲具体因由,只请他立即来。他以为阿珩出了事,一路疾驰,赶到归墟时,却看到宁静的归墟水面上漂浮着扁舟一叶,舟上两个人一站一坐,正是少昊和阿珩他松了口气。 昌意从重明鸟背上跃入舟中,笑问阿珩:「发生了什么事,这么着急要我赶来?」 阿珩张了张嘴,一语未出,泪水已经满面。 少昊双手抬起,随着他的灵力,扁舟之前的归墟水面慢慢涌起,托起一方蓝色的冰晶棺。棺中青阳闭目静躺,神色安详,可是——没有任何生息。 昌意强笑着说:「我的灵力不如你,你不要用傀儡术戏弄我。」 「他就是青阳。」 「不可能!大哥是轩辕青阳,这个天下没有人能伤到他,即使你也打不败他。」昌意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固执地说,「不可能!你怎么可以和我开这种玩笑?」 阿珩的泪珠簌簌而下,是啊,他是轩辕青阳,是天下最冷酷最强大的轩辕青阳,他怎么可能死了呢? 昌意看到阿珩的样子,软跪到舟上,呆呆地凝视着大哥,表情木然,不哭也不动。 少昊担心起来,上一次听说阿珩死亡的消息,昌意至少还知道愤怒,这一次却没有反应。 「昌意,昌意,你若难受就哭出来。」 昌意充耳不闻,手扶着水晶棺,半响后才面色森寒地问:「谁?是谁?」 少昊回答不出来,究竟是谁害死了青阳?是蚩尤,是黄帝,是夷彭,还是他? 没有人回答昌意的问题,他看着阿珩大吼:「究竟是谁?」 阿珩脸色惨白,泣不成声,根本不敢与哥哥对视。昌意渐渐明白,「是蚩尤?」 「父王杀了榆罔,蚩尤他、他不想杀大哥????大哥为了救父王,接了蚩尤全力一击。」阿珩心如死灰,再解释又有何用?青阳的确是死在蚩尤手下。 昌意望向天空,眼中满是泪,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天空,一直到所有的泪从眼中消失。他还有母亲,妹妹,他不能软弱!这一刻,他才真正理解了大哥,大哥为了他们放弃了笑容和软弱,选择了冰冷和坚强。 昌意平静地说:「我一路赶来,全是轩辕大捷的消息,并没有听到说轩辕青阳出事了。」 少昊说:「当时情势紧张,神农军心慌乱,黄帝如果错过了战机,就白白谋了这次大战,他要领军作战,匆匆离开了,只知道青阳重伤,并不知道青阳已亡故。」 昌意神色凄伤,大哥为了救父王重伤,父王居然连多逗留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天下就这么重要吗? 「大哥神力高强,既然有意要救父王,自然不是毫无准备,蚩尤怎么可能一击就杀??杀死大哥?」 阿珩听到昌意的话,反应过来,盯着少昊问:「蚩尤这些年是神力大进,可只要不是偷袭,想一击杀死你或者大哥,都不可能!」 少昊神色悲痛,默不作声。 阿珩心中涌起了恐惧,厉声问:「大哥和父王说什么毒水,可我在大哥体内并没有验出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少昊不敢面对阿珩的视线,低头凝视着青阳,艰涩地说道:「青阳为了自保,筹划逼黄帝退位,黄帝察觉了青阳的意图,把青阳给他准备的毒水让青阳喝了。可其实,青阳很快就后悔了,把本来打算给黄帝喝的毒水又偷偷替换了,却不知道黄帝早已察觉一切,已经在他之前替换了毒水,转而把毒下在了青阳身上。当他替黄帝挡下蚩尤的全力击杀时,突然毒发,灵力难以为继????」少昊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深吸了口气,才又说道:「黄帝自察觉青阳起了异心就派夷彭日夜监视青阳,当日负责监守大殿的正是夷彭,他应该知道一切,明明可以及时禀奏黄帝,却什么都没有告诉黄帝,相接黄帝的手杀了青阳,所以害死青阳的元兇倒不算是蚩尤,而是夷彭。」 昌意和阿珩呆若木鸡,好似还没有把这个我要害你,你要害我的怪圈绕清楚。 半响后,昌意震骇地问道:「你是说大哥想毒杀父王?」 少昊忙道:「不是,他下的毒只会让黄帝行动不便,不能处理朝事,绝不会要命。青阳绝不是想杀黄帝。」 昌意问:「父王的饮食起居都有医师照顾,大哥哪里来的毒药能避开众位医师的查验?」 阿珩反应过来,痛怒攻心,眼前发黑,身子软倒下去,昌意忙抱住她。阿珩等着少昊,嘴唇开合,却脸色发青,身子簌簌直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昊抚着青阳的棺材,低声说:「是你为我配制的毒药,可此事和你没有一点关系,这是我和青阳的决定。」 昌意惊骇地瞪着阿珩,「你、你???你配制的毒药?」 「啊——啊——」阿珩哭都哭不出来,撕心裂肺地哀号,双手扇打着自己,恨不能立即千刀万剐了自己。 少昊半跪在她身前,用力抓着她,「阿珩,听着!是我的错,这全是我的错!是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黄帝!是我看错了青阳,以为他和我一样!阿珩,和你没有关系,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是我骗了你!」 少昊把事情简单地给昌意说了一遍,说毒药是他求阿珩配制给宴龙使用的,可他偷偷给了青阳。 昌意盯着少昊,双目泛红,手下意识地抬起。 少昊跪在青阳的棺材前,「你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一直以来,少昊看似镇静,可实际上他的痛苦一点不比昌意和阿珩少,此时,他真希望昌意能出手。 昌意一掌挥下,重重打在少昊身上,少昊没有用半丝灵力抵抗,嘴角渗出血丝,身子却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青阳棺材前,昌意再次举起手掌,可看着水晶棺中神色安详的青阳,却怎么都打不下去,勐地抽出剑,「我要去杀了夷彭!」 阿珩立即拽住他,哭求道:「四哥,不要冲动!」昌意用力推开阿珩,跃上坐骑就要离开。 少昊匆忙间回身跃起,握住他的剑锋,顾不得掌上鲜血直流,急切地说:「昌意,你现在是家中老大,你要担负起青阳的责任,照顾好母亲和妹妹!」 昌意下意识地看向大哥,全身的力量渐渐松懈,是啊,他如今是长子了,不能再冲动。 少昊这才松开了他的剑锋,对昌意说:「如果青阳不在了,你们几个兄弟中唯一继承王位的就是夷彭,他的势力会越来越大,百官也都会帮着他,你不仅要自己小心,还要保护螺祖,千万不可行差踏错。」 昌意深知夷彭的恨意,若夷彭继位,绝不会放过他们。 少昊说:「我有一计,可以遏制夷彭,青阳也已经同意。」 阿珩和昌意都看向他,少昊道:「只有阿珩和我知道毒药的药性,青阳神力高强,黄帝肯定也不会相信蚩尤一击杀死青阳。我严密封锁了消息,除了我们三个,再没有人知道青阳已死。」少昊加重了语气,「也没有必要让天下知道。」 阿珩和昌意明白了少昊的意思,只要青阳未死,朝臣们就不会站在夷彭一方,这是克制夷彭最有效的方法。 昌意仍有犹疑,阿珩说道:「我同意!」昌意看妹妹同意了,也点了点头。 少昊说:「我会给黄帝写信,就说医师发现青阳体内居然还有余毒,伤势非常重,需要在归墟闭关疗伤,至少可以争取一两百年的时间。」 阿珩问:「万一父王派人来探看呢?我们到哪里去找一个大哥给大王看?」 少昊指着归墟中的水,「世人常说九尾狐最善于变幻,其实天下还有比九尾狐更善于变幻之物。水入圆形器皿就成圆形,入方形器皿就成方形;水上天可化云化雾化雨,入地可化成河化冰化霜;进入我们的身体,化血化生命。」 少昊变作了青阳,语气神态无一不像,「我和青阳结识了两千多年,修行的都是水灵,对方的法术都会。年少时,我们也会变换身份闹着玩,天下皆知少昊逼退了神农十万大军,其实是青阳和我。」 昌意仔细审视着少昊,的确就是青阳。 少昊又说:「如果朝夕相处,肯定会有破绽,但如今青阳重伤,并不能随意行动说话,只是看一看,我相信以我的神力,即使皇帝亲自来也不能看出破绽。」 阿珩这才真正明白了少昊对大哥的许诺,「从今往后,我就是青阳」并不是一句比拟,而是——他就是青阳。大哥明白少昊的意思,所以安心地离去。 看来少昊的计策完全可行,阿珩问昌意:「要告诉母亲实情吗?」 昌意想了一会儿道:「我们再痛苦只怕都不会有母亲一半的痛苦,云泽死的那次,母亲的心死了一半,你死的那次,母亲剩下的那半颗心也死了,如果让她知道大哥死了,只怕?????」 阿珩点点头,盯向少昊,眼中犹有恨意,半响后,才悲伤地说:「以后一切就麻烦你了。」 少昊神情惨淡,默默恢復了真容,撤去灵力,水晶棺缓缓下降,带着青阳沉入了归墟之中。昌意和阿珩并肩而立,凝视着大哥。大哥死后,他的余威仍旧在庇护着他们。 少昊给黄帝的信送出后,黄帝派了离朱、应龙和昌僕陪着螺祖来高辛探望青阳。 青阳在归墟水底的水晶洞闭关疗伤,螺祖站在洞外凝视着青阳,一直沉默不语。 阿珩知道离朱是黄帝的心腹,一直暗中留意离朱的表情,看他没有一丝怀疑,神色十分哀痛,不停安慰着螺祖。 应龙关切地问:「我能为殿下做些什么?」 螺祖勉强一笑,说道:「青阳修行的是水灵,这里是归墟,天下水灵汇聚之地,灵气十分充盈,现在只是需要时间疗伤。」 螺祖还打算逗留几日,离朱和应龙帮不上什么忙,打算回轩辕向黄帝呈报青阳的病情。 临行前,应龙特意独自来和昌意辞行,一句话来说,先跪了下来,昌意忙扶他起来。应龙说:「请转告大殿下,我早已经是一堆枯骨,日后若有什么我可以尽力的地方,请务必通知我。」 昌意忙道谢。等应龙走后,他和阿珩说了此事,阿珩说:「朝堂内这样的臣子肯定不止应龙一个,这也就是少昊要大哥活着的原因,只要大哥在,他们就绝不会投靠夷彭。」 十多日后,阿珩、昌意、昌僕陪螺祖返回轩辕山。到达朝云峰后,发现往日冷清的朝云殿很是热闹。 他们进殿时,三妃彤鱼氏正在一群婢女的陪伴下四处查看,一会儿地点评这里太简陋,一会儿说那里的颜色不对。 茱萸手忙脚乱地跟在彤鱼氏身后,走到一处壁龛,彤鱼氏突然拿起壁龛上的一个四四方方的玉盒,「这是什么破玩意,摆在这里太碍事!」 茱萸情急间大叫:「不许碰!」 彤鱼氏怒问:「你在对谁说话?掌嘴!」 两个壮实的宫女抓着茱萸开始扇打,茱萸不敢反抗,只能唉声恳求:「大殿下吩咐过,谁都不许碰这里的玉盒。」 彤鱼氏笑,「哦?是吗?」她把玉盒砸到地上,玉盒裂开,一截焦黑的人骨碎片掉了出来。 彤鱼氏冷冷一笑,咬了咬牙,正要一脚踏上去。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彤鱼氏闻声抬头,螺祖走进了殿门,看到她脚下的骨头,神色惨变。 昌意强压着怒气,对彤鱼氏行礼,「请娘娘小心,那是家兄的尸骨。」 彤鱼氏满脸抱歉,「哎呀,我不知道,真是对不住。」匆匆闪避,可是脚被裙绊了一下,身子摇晃几下,没有避开,硬是一脚踩在了尸骨上,把焦黑的尸骨踩成了几截。 彤鱼氏惊慌地说:「这、这???哎,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都说不该上来了,可是夷彭因为作战有功,刚加封了大将军,黄帝又知道我一向喜欢朝云峰的风景,所以非要赏赐我上来转转。」彤鱼氏抓起地上的碎骨,双手伸向螺祖,「姐姐,真是不好意思。」 螺祖脸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昌僕赶紧扶住了她。 昌意虽然悲愤,可他不善言辞,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伸手去拔剑。 阿珩一把按住哥哥的手,挡在母亲面前,摊开一方绢帕,小心翼翼地接过焦黑的尸骨。 彤鱼氏感嘆:「哎!真是可怜!高高大大、生龙活虎的一个大男儿,竟然只有这几块焦骨了。」 阿珩笑吟吟地说:「是啊,估计也只有娘娘您能体会我们的痛苦,毕竟三哥也是被烈火焚烧而死,连点尸粉都没有留下!」 彤鱼氏面色剧变,再笑不出来,恶狠狠地盯着阿珩,阿珩笑看着她,分毫为让。 彤鱼氏抬眼盯着螺祖,阴森森地说:「老天听到了我的诅咒,你就慢慢等着瞧吧!」 螺祖面色惨白,昏厥过去。彤鱼氏领着一群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朝云殿。 螺祖醒转后,神情哀伤欲绝,阿珩想问什么却不敢问。壁龛角落里的玉盒放了几千年,她从没留意过,今日才知道是自己哥哥的骨头。 披头散髮的茱萸匆匆去找了一个水晶盒子,阿珩把手绢里包裹着的骨头放入盒子。茱萸看他们都不说话,安慰道:「等大殿下伤好了自然会找那个臭婆娘算账,你们别生气。」 昌意和阿珩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那个处处保护着他们的大哥再也不会出现了。阿珩第一次明白了大哥为什么一见面就总是训斥她不好好修行,为什么她没有早点懂得大哥的苦心呢? 螺祖对周围的宫女说:「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一家人单独待一会儿。」茱萸要跟着下去,螺祖说:「你留下。以后你???你和昌僕一样。」 「哦!」茱萸忙又坐了下来,嘻嘻笑着抓了抓蓬乱的头髮。阿珩和昌意都正在伤心,没有留意螺祖说的话,昌僕却是深深看了一眼茱萸。 螺祖对阿珩吩咐:「把盒子给我。」 阿珩把盒子捧给母亲,螺祖打开了盒子,手指从碎骨上抚过,「你肯定纳闷这是谁,为什么他会变成了这样,这个故事很长,要从头说起。」 昌意说:「母亲,你累了,改天说吧!」 「你也听一听,你只知道这是云泽,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 昌意看母亲态度坚决,只能应道:「是。」 螺祖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久远得我几乎要想不起来。那时我爹爹还活着,西陵氏是上古名门,与赤水、涂山、鬼方三家被大荒称为『四世家』,西陵氏的实力仅仅次于赤水氏。祖上曾出过一位炎后,伏羲大帝对我们家很客气。自小,我就善于驱使昆虫,能用精心培育的蚕丝织出比云霞更漂亮地锦缎,一时间,我名闻天下,被天下叫做『西陵奇女』,各个家族都来求亲。我那时候骄傲又任性,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瞧不上,偷偷地熘出家门,和两个朋友一起游玩。我们结拜为兄妹,吃酒打架,闯祸捣蛋,行侠仗义,什么都做。」 螺祖的眼睛里有他们从未见过的飞扬欢愉,令昌意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母亲也曾年轻过。阿珩想起了几百年前,小月顶上垂垂老者也是这么微笑着述说这段故事。 「有一天,我们三个经过轩辕山下,我看见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他站在人群中间,微微而笑,却像是光芒耀眼的太阳,令其他一切全部暗淡。」 昌僕低声问:「是父王吗?」 螺祖点点头,眼中尽是苍凉,「我从小被父母娇宠,只要我想得到的东西都是手到擒来,我以为这个少年也会和其他少年一样,看到我就喜欢上我。一个月夜,我偷偷熘去找少年,向他吐露了情意,可是他拒绝了去哦,说他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一个月夜,我羞愤地跑走,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着同伴们流浪,可是我日日夜夜都在想着那个少年,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后来有一天,我看着徐徐落下的夕阳,突然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得到他!我可是西陵螺,怎么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男人?我离开了同伴,去找那个少年。」 螺祖的视线扫过她的儿女们,「那个骄傲任性的西陵螺还不知道生命中究竟什么虽可贵,她不知道自己毫不犹豫扔下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昌意、昌僕。阿珩都不吭声,只有茱萸心性单纯,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呢?后来如何打败了情敌?」 螺祖沉默了半响才说:「我找到了少年,作为他的朋友留在了轩辕族。我知道他是一个有雄伟抱负的男子,不甘心只做一个小神族的族长,于是殚精竭虑地帮他实现他的抱负。我毕竟是名门大族出来的女子,甚至是按照未来炎后的标准在培养,我知道如何合理分配田地,如何制定赋税,如何管理奴隶,我教导轩辕族的妇女养蚕织布,和他分析天下形势,告诉他炎帝与俊帝斗得越是激烈,他就越有机会???反正只要是他需要的,我就一心一意地帮他,我不相信他那个喜欢的女子能给他这些。日子长了,我们越来越亲密,几乎无话不谈,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是谁,一般女子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我告诉他我叫西陵螺,他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螺祖侧着头,黯淡灰败的容颜下有一丝依稀的娇俏,似乎又回想起那天,「那个时候,西陵螺的名气就像现在的少昊和青阳,也许有人会不知道炎帝究竟是谁,但没有人不知道西陵螺。轩辕族正迫切需要一个桥樑,我自然立即答应了。在我们成亲前,一个女子来求我,告诉我,她,她????已经有了身孕。」 螺祖神情恍惚哀伤,屋内只有屏息静气的沉默。 「她哭着求我,说她已经有了孩子,求我不要和她抢丈夫,她说,『你是西陵螺,天下的男儿都想娶你,可是我只有他,求你把他还给我吧』。她不知道不管天下有多少男儿,我只想嫁给他,我拒绝了女子的请求。她又哭着哀求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允许她做妾,要不然她根本不能上下孩子,她的父兄会打死她和孩子,我又拒绝了她的请求。我是西陵螺啊!怎么可能刚一成婚,就让另一个女人生下我丈夫的孩子?全天下都会笑话我,我的父亲和家族丢不起这个脸!父亲本来婚事就答应得很勉强,如果知道这事,肯定会悔婚。我赶走那个女子,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噩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在我成婚以后,我又看见了那个女子,她挡住我的车舆,摇摇晃晃地捧着一段被鲜血浸透的麻布走到我面前,麻布上还有这粘稠干枯的肉块,她对我说:『我以我子之血肉发誓,必要你子个个死尽,让你尝尽丧子之痛!』」 昌意和阿珩已经猜到这个女子是谁,心内腾起了寒意,螺祖脸色白得发青,昌僕柔声劝道:「母后,您先休息一会儿。」 螺祖摇摇头,「女子说完话,就走了。其后几百年,我渐渐忘了这个女子,我和你们的父王很是恩爱,下坐骑是夫妻,上了坐骑是战友,我们同心协力,并肩作战,再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西陵族为我奋勇厮杀,人丁越来越少,渐渐没落,却让轩辕族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族变成了大荒人人皆知的大神族。我有了两个儿子——青阳和云泽,最懂事的是云泽,他看出青阳性子散漫,不喜打仗,主动承担了长子的责任,日日跟在你们父王身边,鞍前马后地操劳。」 螺祖神情倦怠,茱萸捧了一盅茶给她,螺祖喝了几口茶,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随着轩辕族的力量越来越壮大,轩辕准备建国,你父王告诉我他要册封一个妃子,方雷族族长的女儿,他请我理解,为了顺利建国,他必须获得方雷族的支持。我没有办法反对,也没有能力反对。青阳为了这事和我大吵,囔囔着要去找父亲理论,云泽自小就学着处理政事,比青阳懂事很多,是他劝下了青阳。所幸方雷氏入宫后,你父王只是客气相待,并没有过分恩宠,我松了一口气。不久之后,我又有了身孕,沉浸在又要做母亲的欢愉中。一日,黄帝领着一个有身孕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告诉我要纳她为妃,那个女子看着我盈盈而笑,我却毛骨悚然,她、她???就是那个一千年前祈求过我、诅咒过我的少女,也就是刚才离开朝云殿的彤鱼氏。」 茱萸「啊」的失声惊叫,昌意和阿珩虽然早已猜到,仍背嵴发凉。 螺祖说:「两年多后,轩辕族的三王子轩辕挥出生了,他虽然不是黄帝第一个儿子,却是轩辕国第一个出生的王子,黄帝异常高兴,下令举国欢庆。那个时候,我仍然看不透,仍然不明白究竟什么最重要,居然为这事动了胎气,导致昌意早产。昌意自小身子柔弱,灵力不高,是娘对不起你!」 昌意想到那个时候,轩辕在举国欢庆三王子的降临,母亲去独自一人守在冷清的朝云殿,心酸地说:「娘,这又是你的错,你别再自责了。」 螺祖说:「我当时又是不甘心,又是嫉恨,又是恐惧,鼓励云泽尽力多讨黄帝的欢心,其实云泽比我更明白形势,他常常劝我天下什么都可以争,只有男人的心争不得,即使争得了,也是要付出大于得到,可我看不透,我总是忘不了前面那千年的虚假欢爱,后来???后来???」螺祖仰起了头,他们看不到螺祖的脸,却看到有泪珠从下颌滴落。 「轩辕和西南的滇族打仗,你父王本来要派青阳出征,云泽知道青阳最烦这些事情,主动请缨,你父王为了锻鍊轩辕挥,就让云泽带上了他。云泽在战场上大捷,滇王投降,在受降时却出尔反尔,爆发动乱。滇地多火山,轩辕挥说云泽在带兵突围时,不小心跌入了火山口。青阳不相信,找到了云泽的尸骨,说是轩辕挥害死了云泽,要求黄帝彻查。黄帝派重兵守护指月殿,禁止青阳接近轩辕挥,青阳强行闯入指月殿,打伤了轩辕挥。黄帝下令将青阳幽禁于滴水没有的流沙中,关了半年,直到青阳认错。青阳出来时瘦的皮包骨头,不成人形。」 螺祖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 昌意说:「母亲,后面的事情,我来告诉阿珩。大哥从流沙阵中被放出来后,性子大变,不再四处流浪,而是回到轩辕国,规规矩矩地做轩辕青阳。轩辕青阳的名声越来越大,和早已成名的高辛少昊被大荒的人称为『天下双雄,北青阳,南少昊』。」 螺祖说:「云泽死后,我才真正看清楚这么多年一直不能放手的男人,我抛弃了精緻的玉簪,脱下了美丽的衣裙,只想做一个母亲,守护好我的儿女。但老天好像已经不给我机会,也许当我残忍地让那个孩子未见天日地死去时,一切恶果就已经注定,可这都是我做的啊!所有的错事都是我做的啊!为什么要报应在我的儿女身上???」 螺祖痛哭流涕,状若疯狂。 昌意双手握住螺祖的手,将灵力输入母亲体内,螺祖昏睡过去。 茱萸不满地说:「彤鱼娘娘太过分了,我要是她,最恨的人应该是黄帝,是黄帝辜负了两个女子!黄帝为了天下,背弃了青梅竹马的情意,得了天下,又开始迁怒王后令她死去恋人和孩子?????」 昌僕拽拽茱萸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了,不管对错都是前代的恩怨纠缠,昌意和阿珩毕竟地黄帝的儿女。 昌意让昌僕毕竟是黄帝的儿女。 昌意让昌僕和茱萸送螺祖去寝殿休息。 昌意对阿珩说:「母亲的心神已乱,如果再被彤鱼氏闹几次,只怕就会彻底垮掉。我们现在怎么办?」 阿珩捧起盒子,凝视着盒子中的尸骨,真难以相信曾经鲜活的生命只化作了这么几片焦黑的骨头,「二哥是什么样的人?」 昌意的眼眶红了,「从我记事起,二哥就和你记忆中的大哥一样忙,我很少见到他,倒是常常跟着大哥为我选择的封地,因为若水地处偏僻,民风还未开化,在众人眼里是穷困之地,根本没有人愿意去,二哥却叫我去上书,求赐封若水。如果不是二哥把我安置到那么荒远的地方,也许我早就???」、 阿珩满脸自责,痛苦地说:「我曾因为轩辕挥的死,责骂过大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二哥的事情?」 昌意含泪道:「大哥不会往心里去的。」他刚开始恨不得立即去杀了夷彭,可现在瞭解了前因后果,仇恨化作了无奈的悲伤,「我想向父王上书,求父王允许我接母亲去若水奉养,彤鱼氏想要朝云殿,那我们就把朝云殿让给她吧!」 阿珩摇摇头,「若水难道就不是父王的领土了吗?树欲静但风不止,又有何用?如果彤鱼氏真入住了朝云殿,我们即使躲在天边也没用。」 「难道这就真是一个死结了吗?彤鱼氏虽然可恨,却也可怜。」 阿珩说:「我也知道彤鱼氏很可怜,但就算是乱麻纠缠到一起都会解不开,何况亲人的尸骨重叠到了一起呢?到如今早就没有了对错之分,却只能死方休。」 昌意默不作声,阿珩对四哥的善良最是担心,叮嘱道:「四哥,夷彭迟早要把魔爪伸向你,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看着昌意和阿珩长大的老嬷嬷端着一碟子冰葚子进来,笑着说:「可惜大殿下不在,没有新鲜的,味道肯定差了许多,凑合着吃点吧。」 昌意和阿珩拿起一串冰葚子放进嘴里,本来应该酸酸甜甜的味道全变成了苦涩。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么多年,只要大哥在,每一次回轩辕山,不曾任何季节,吃到的都是最新鲜的冰葚子。 不惜耗费灵力让满山飘雪,竟然只是为了几窜新鲜的冰葚子,他们却只看到大哥的冷漠严厉,居然从来没有留意到大哥冷漠严厉下的体贴关爱。 昌意盯着阿珩,一字一字地说:「大哥的死不是蚩尤一人所为,可毕竟是他亲手打死了大哥,母亲绝不会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阿珩的眼泪涌进了眼眶,「你呢?你曾说会给我们祝福。」 昌意嚥下满嘴苦涩,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低声说:「我不会寻他復仇,可我也没有办法祝福一个杀死大哥的人。蚩尤若死了,一了百了,若他没有死,我永世也不想见到他,你如果想和他在一起,就永不要来见我!」 阿珩手里捏着一窜冰葚子,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眼看着就要落下,可如今,母亲病弱,四哥良善,她已经不能再是那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子了。 牙关紧咬,眼泪终是一颗没有落下,只是冰葚子被捏的粉碎,紫红的汁液从指间渗出,犹如鲜血,蜿蜒而流。 等眼中的泪意散去,阿珩站起,去探视母后。 寝殿内,母后正在沉睡,昌僕和茱萸都守在榻边,茱萸的头髮依旧乱七八糟,阿珩说:「我来陪着母亲,你们去休息吧。」 「那也好,你有事时叫我们。」昌僕拖着茱萸走到殿外,坐在凤凰树下,拿出一把若木梳子,一边为茱萸梳头,一边低声交谈。 「你在大哥身边多久了?」 「不知道,只知道很久很久,比我知道的还久。」 「怎么会比你知道的还久?」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人族的女子因为丈夫死了,要上吊自尽,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少昊打趣我,说我是烂心朽木,当然不懂得伤心,心痛的滋味,我不停地追问,他才告诉我,我本来是一株枯朽的茱萸,生机将绝,可因为他和殿下一个玩笑,殿下就把我放在怀里,而我竟然藉着殿下的灵气有了灵识,后来还修成了人形,那不就是在我知道之前就已经跟着殿下了吗?」 「你见过二哥云泽吗?」 「我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那时候我还是一截木头,只能听到外界的声音,我听着云泽一点点长大,又听着他???他死了。我在大殿下的怀里,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他的难过,就很想安慰他,可是我一动也不能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来、后来???我一着急,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了人,当时大殿下正在睡觉,我突然出现在他的榻上,还把大殿下给吓了一跳,吓得大殿下直接从榻上跳到了地上,脸色都青了,大殿下胆子可真小???」茱萸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若水族的祖先是神木若木,对木妖化人还比瞭解,昌僕迟疑着问:「你当时是不是没有衣服?」 「衣服?哦???后来殿下就把自己的衣服借给我穿了。」 昌僕看茱萸一派天真,那句「大哥可不是因为害怕才跳下榻」终是没有出口,想到一贯冷漠的大哥竟然也会「被吓得跳起来」,嘴角忍不住透出了一丝笑意,笑意还没有完全散开,已全变成了心酸,「那你后来就一直跟着大哥了?」 茱萸扁着嘴,沮丧起来,「唉!我虽然能说、能动了,,却笨的要死,殿下很是厌烦,几次都要把我轰走。」 「那你怎么能留下来的呢?大哥一旦做了决定可很难改变。」 「我不知道,那时我的灵力不稳,只要一紧张就会变回木头,每次他一赶我走,我就会变回木头。殿下气得警告我,如果我再变回木头,就一把火烧了我,我很想听他的话,不惹他生气,不变木头,所以,我就很努力很努力,只有一半身子变回了木头,没想到殿下更生气了,说你还不如全部变成木头????」 阿珩听到他们的谈话,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窗户,侧耳凝听,只盼着茱萸再多说一些,她的大哥,一直守护在她身后的大哥,她却从没有真正瞭解过。 那么漫长的几百年啊,她急急忙忙地好奇着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从来没有关心一下身边的大哥呢?是不是因为亲情得来的太容易,,她才从没有想过会失去?为什么只有在失去后,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大哥呢? 自冰月自尽后,诺奈就终日抱着酒罈子,昏醉不醒。 炎帝榆罔惨死的消息传到高辛,惊醒了宿醉的诺奈。他连夜赶往神农,可到了神农山下,到处戒严,他又不方便表明身份去见云桑,正无计可使的时候,忽然想起当年自己私下约见蚩尤,蚩尤让他在草凹岭等候,后来他才知道草凹岭被前代炎帝列为禁地,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所以也没有侍卫守护。 诺奈琢磨着也许能从草凹岭找到一条通往小月顶的小路,于是悄悄潜入两人草凹岭。 山崖顶端的茅屋仍在,隐隐透出一点亮光。诺奈心中一喜快步上前,从窗户外看进去,只见沐槿身披麻衣,手中举着一颗东海夜明珠,一边走动,一边仔细凝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手从榻上、案上轻轻抚过,脸颊上泪痕斑斑,眼中柔情无限。 沐槿坐到榻上,拿起一件蚩尤的旧衣,贴在脸旁,忍不住失声痛哭。「蚩尤,你究竟是死是生?为什么我派人找遍了大荒都不找不到你的下落?即使你真死了,也让我看一眼你的尸骨啊。」 诺奈心下凄凉,根据他听闻的消息,神农、轩辕,甚至高辛都在寻找蚩尤,找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蚩尤只怕已死,他冰冷的尸骨可能感知沐槿脸上滚烫的泪? 诺奈在外面站了半响,沐槿一直捧着蚩尤的衣服低声哭泣。他轻轻敲了下窗户,「死者已矣,生者节哀。」 沐槿霍然抬头,见是他,柳眉倒竖,「你个负心贼还敢来神农山?我这就杀了你为云桑姐姐出口恶气!」一道七彩霞练飞出窗户,缠到诺奈脖子上,诺奈不言不动,脸色渐渐发青。 眼见诺奈就要昏死,沐槿手一扬,霞练飞回,恼恨地问:「为什么不还手?难道你真是跑来送死的?那你也应该去云桑姐姐面前求死,你辜负的是云桑,不是我!」 诺奈行礼,「求王姬设法让我与云桑见一面,不管生死,都听云桑处置。」 「你早干嘛去了?你以为云桑姐姐如今还有精力理会你吗?」 诺奈默不作声,眼神却是说不出的哀伤,绵绵不绝,比起出声请求,更有一种难言的力量。 沐槿狠狠瞪了诺奈一眼,「我带你走一趟吧。」云桑在她面前一直是最坚强的大家,从不表露丝毫软弱,可她知道云桑心里很苦,也许这个负心汉能给云桑一点点慰藉。 小月顶上,夜风袭来,吹得林木发出呜呜咽咽的萧索悲鸣。 毛竹屋内,几截正在开花的影木(註:影木,《拾遗记》中记载的植物,白天一叶百影,晚上花朵可以发光,犹如星星。)挂在屋樑上,每朵花都发出幽幽寒光,犹如漫天繁星,照亮着屋子中央摆着一具棺材,棺内躺着一个身穿帝王华服的尸体,却没有头颅。 云桑头戴荆钗,穿着麻衣,跪坐在蓆子上,在影木的寒光下雕刻着一块建木,五官已经略具形状,看上去很像榆罔。 她听到脚步声,停止了雕琢,看向门外。 沐槿领着一个男子悄悄过来,男子身材干瘦,神情哀伤,却难掩五官的清逸,正是与云桑曾有婚约的诺奈。 沐槿对诺奈低声说:「云桑姐姐就在屋内,我在外面守着。如果有人来,我就大声说话,你赶紧躲避。」 「多谢四王姬。」 诺奈迎着云桑的目光,走进了屋内,千言万语涌到了嘴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云桑对他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笑着点了点头,「请坐。」 诺奈跪坐了下来,云桑凝视着榆罔的头像,「你来得正好,眼睛和鼻子这里我总雕不好,你的手艺冠绝天下,能帮我一下吗?」 诺奈接过刀子,想要雕刻,却发现因为终日酗酒,手竟然不再稳若磐石,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越是紧张,越是想要做好,越是抖个不停。 诺奈正又羞有愧,云桑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她源源传来的灵力,还是她手掌间的温柔坚定,他的手渐渐地不再颤抖,两个人一起把最难雕刻的眼睛和鼻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就好似榆罔復生,真的凝视着他们。 诺奈看向云桑,满面愧疚,「云桑?????」 「不要在酗酒了。」云桑温柔地看着他,眼睛内没有一丝责怪,有的只是理解和宽容。 诺奈鼻子发涩,「好!」 云桑微微而笑,「你的心意我已明白,神农如今的形势,不方便留客,你回去吧!」 「你呢?你怎么办?」 「我?我是神农的长王姬,神农国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云桑的肩膀很瘦弱,语气却异常的平稳坚定。 诺奈勐地抓住了她的手,「跟我走!还记得凹凸馆里的水影吗?我不做诺奈,你不做云桑,我们不要身份,不要地位,什么都不要,就做我们自己!天下之大,总有一块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 云桑凝视着诺奈,眼中渐渐有了濛濛泪光,半响后,说道:「听说冰月悬尸自在城楼的消息后,我知道,你作为高辛羲和部的大将军诺奈,不可能再娶我这个异族的王姬了!可是,我以为那个设计出了水凹石凸的男儿会明白一切,能看见本心,迟早来找我。我等着他,日日夜夜地等着他,一直等着他来找我,来告诉我,『诺奈不能娶云桑了,但我来了,你愿意放弃一切,背负骂名,跟我私奔吗?』我会紧紧抓住他的手,告诉他,『让诺奈和云桑被世人咒骂唾弃去吧!』跟随着他去海角天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等得我眼里和心里长满了荒草,你却一直没有来!」 诺奈神色凄伤,他害怕一睁眼就看见冰月的尸体,害怕看见云桑的泪眼,所以他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沉睡在酒罈子中,嫌一般的酒不够迷醉,甚至特意搜寻玉红草酒(註:玉红草,《尸子》中记载的植物,人食用后,要醉三百年,「崑崙之婿,玉红之草生焉,食其一实而醉,卧三百岁而后寤」。),来麻痺自己。直到榆罔的死讯传来,他才勐然惊醒。 他紧紧握着云桑的手,「云桑,我现在来了!」 云桑慢慢地抽出了手,凝视着榆罔的头像,一行珠泪从她的睫毛坠落,沿着脸颊缓缓滑下,「你来迟了!」 诺奈凄惘的神情中透出几分坚定,「我答应要为你再盖一个凹凸棺,只要水未枯、石未烂,永远都不会迟!」 「我现在是神农的长王姬云桑,神农百姓的依靠,我不可能跟一个背信弃义的高辛将军走。」 诺奈急切地说:「云桑,你忘记你发的毒誓了吗?不得再干预朝政,否则尸骨无存!」 云桑含笑看向诺奈,却不知道自己的眼角仍有清泪,迎着影木的寒光,犹如一颗颗珍珠,刺痛着诺奈的双眸,「将军回去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料理。」 诺奈凝视着云桑——这个他又敬又爱的女子,他的目光仍旧眷恋地不肯挪开,可他的心一清二楚,他再不可能拥有她,他的确来晚了! 「云桑,你不能????」 「请放心,我会保重自己,神农山上有我的父母弟妹,神农山下有我的子民,我不敢不保重自己。」云桑说完,再不看诺奈一眼,凝视着榆罔的头像,扬声叫道:「沐槿,护送将军下山。」 沐槿大步走来,直接拽起了诺奈,连推带拉地把他弄出了屋子,对他道:「王姬是什么性子,将军应该一清二楚,只要你伸出手,她就能放弃一切,跟随你去天涯海角。可是,她等了你无数个日日夜夜,你却懦弱地躲在酒罈子里,等得王姬心如死灰,你配不上云桑姐姐!如今???」沐槿眼中有了泪花,「你若真关心王姬,就永不要再来打扰她!」 诺奈摇摇晃晃地走下了神农山,漆黑夜色中,听到琴声徐徐而起:魂兮、魂兮、归来! 凄凉哀婉的琴音是云桑在为弟弟引路,希望失去头颅的弟弟能循着琴音找到自己的家,让心安歇。 诺奈恍恍惚惚地飞向高辛,却不知道再有谁肯为他弹奏一曲,指明他心所能安歇的方向、 回到府邸,诺奈走进屋中,看着已经落满灰尘的梧桐琴,这是他为云桑做的琴。 朝朝暮暮、晨晨昏昏,云桑曾无数次为他抚琴,似乎房间内仍有她的欢声笑语,廊下仍有她的衣香鬓影。 诺奈的手轻轻拨过琴弦,断断续续的清响,哀伤不成曲调。 几个侍者低着头走进来,手中捧着酒壶,诺奈嗅到酒香,随手拿起,刚刚凑到嘴边,突然想起云桑的话,立即用力把酒瓶扔向窗外。侍者们吓得全跪在地上,诺奈跌跌撞撞地把所有侍者手中的酒罈都砸向窗外,「把府里的酒全都砸了,全部砸了!」 侍者们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少昊走进屋子,看到满地砸碎的酒罈,「你终于醒了。」 诺奈垂头而坐,「可是已经迟了!」 少昊做到他对面,看着诺奈的手指摩挲着梧桐琴上的两行小字——云映凹晶池,桑绿凸碧山。暗藏了「云桑」的名字,又描绘了他们初次相逢的场景,还用云映池、桑绿山表达了他对云桑的情意。 少昊一声长嘆,「曾让我惊嘆才华品性的诺奈哪里去了?」 诺奈无动于衷,有口无心地说:「诺奈辜负了殿下的期望。」 「你那么聪颖,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黄帝能那么容易暗杀榆罔?」 这句话终于吸引了诺奈的注意,他看向少昊,边思索边说:「黄帝亲手杀了榆罔,可以大振轩辕的士气,瓦解神农的斗志,可除非清楚知道榆罔身在何处,身边的侍卫力量,否则不值得亲自冒险去杀榆罔。」 「黄帝的性子谨慎小心,一旦行动,务必一击必中,只怕连榆罔御驾亲征都是黄帝一手策划,就是为了暗杀榆罔。」 诺奈的神色渐渐凝重,「神农国内有身居高位的内奸!」 少昊点点头,诺奈眼中有了担忧,云桑可知道? 「诺奈,我有一事想要託付给你,此事既有利于神农,也有利于高辛。」 「臣愚钝,想不到何事既有利于神农,也有利于高辛。」 「我本来认为凭神农的雄厚国力,黄帝和神农的战争要持续很多年,我有时间改革整治高辛。即使最终黄帝攻打神农,也要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我就可以从容应对黄帝。可没有想到黄帝里应外合。出此奇计,竟然一举瓦解了神农。黄帝若顺利灭了神农,下一个就是我们高辛,到那时,哀鸿遍野,我和宴龙、中容之间,高辛四部的争斗都会显得可笑荒谬。」 诺奈神情肃穆,眼中透出坚毅,「陛下不是榆罔,我们这些将士绝不会让轩辕大军踏进高辛!」 那个铁骨铮铮的男儿又回来了!少昊微笑着笑着点点头,「我需要时间,巩固帝位,改革高辛,训练军队!」 「怎么才能赢得时间?」 「只要黄帝一日不能征服神农,高辛就安全一日。」 诺奈心中渐渐明白,「高辛是轩辕的盟国,表面上当然不能帮助神农,但是暗中却可以帮助神农,神农的战斗力越强,对黄帝的杀伤力越大,对高辛就越有利。」 「对!这就是我说的既有利于神农,也有利于高辛的事情。」 诺奈知道少昊城府很深,这番话必有深意,他默默沉思了一瞬,跪在少昊面前,「不管陛下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不愿意!」 少昊说:「以你的出身,这件事本不该交给你,可有勇气的少机变,有机变的少忠诚,有忠诚的少才能,思来想去只有你合适,只是需要你牺牲良多。」 诺奈说:「陛下知道我对云桑的情意,如果不是因为我是高辛的将军,陛下又对我恩重如山,我真想变成神农的将军,立即到战场上为云桑杀退轩辕。如今难得有一个机会,既能成全我对云桑的私情,又能尽我对国家的大义,不管什么牺牲我都心甘情愿。」 「这件事只能秘密进行,只有你知我知,纵使你能帮到云桑,她也不会知道你是诺奈。」 诺奈凄凉地笑了笑,「我明白,我的身份如果洩露,既是害了云桑,也是害了高辛。」 「不管牺牲什么,你都愿意?」 「纵死不悔!」 「那好,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继续酗酒,不分晨昏的大醉。第二件事???」少昊拿起了梧桐琴,「我要你在冰月悬尸的城楼下发酒疯,当众砸了这琴。」 诺奈愣住,看着琴,半响不语。 少昊冷冷地问:「你若酗酒砸琴,就会毁了云桑对你的最后一点情意,也就是让她彻底忘了你。这样的牺牲你也愿意吗?」 诺奈重重磕头,「臣愿意。」 第二部 第八章 思郎恨郎郎不知 第八章 思郎恨郎郎不知 彤鱼氏大闹朝云殿后恶人先告状,向黄帝进言她在朝云殿内遭受了羞辱,黄帝派侍从把彤鱼氏的书信直接送到朝云殿。 昌意看到信的内容,气得身子都在抖,拿着书信就想去父王面前把事情的黑白道个分明。阿珩拽住他,微笑着提笔,一条条回应着「罪名」,看似恭恭敬敬,却把罪名一一驳斥了回去。 因为嫘祖病得很重,少昊说百善孝为先,特意允许阿珩留在朝云峰照顾嫘祖,这一住就是一年。不知不觉中,整个家都在由阿珩做主,从整饬朝云殿,安排母亲的日常起居,到应答黄帝的垂询,回覆各地的文书,她做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 从容微笑的阿珩令昌意又是悲伤,又是敬佩。 昌僕看到昌意站在窗前半晌都一动没动.她走过去.顺着昌意的视线.看到桑林里,阿珩陪着嫘祖在散步。 昌僕双手环抱住昌意的腰。脸贴在他背上,柔声问:「在想什么呢?」 昌意头未回,双手放在了昌僕的手上,「我以前一直觉得阿珩像我,如今才明白,其实阿珩骨子里像大哥。」 「嗯,小妹超乎我意料的坚强。」青阳被蚩尤杀死.蚩尤生死不明.要换成她只怕-个打击都受不了,阿珩却还能反过来照顾身边所有的人。 昌意低声问:「我是不是个挺没用的哥哥?早知如今.我真应该把读书画画的时间都用来修炼。」 昌僕心头酸涩,紧紧抱着昌意,「大哥和小妹这样的性子就像是利剑,看似锋芒夺目,却很容易伤到自己,你就是那个剑鞘,看似朴实无华,却能让利剑隐去锋芒,安心休息。小妹能这么坚强,是因为她知道她的四哥永远在她身后。」 昌意眉头微微舒展,紧握住了昌僕的手。悲伤仍在心底,可他知道不管任何时候.当他软弱迷惘时,他的妻子都会抱住他。很多时候,男人的力量来自女人的支持。女人需要依靠男人,男人又何尝不需要依靠女人呢? 昌僕看日过正午,笑说:「今日的阳光好,我们把几案放在桑树下。在外面用饭。」 「好。」 一切佈置停当后.昌僕笑着叫道:「母后.小妹,吃饭了。」 阿珩扶着母亲过来.闻到饭菜香,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头晕脚软,只想呕吐。 嫘祖连忙扶住她,阿珩干呕了几下。怕母亲担心,笑着说:「没事,大概是因为昨儿太贪吃,把胃口搞坏了。」 嫘祖神色一动,手掌贴到阿珩的腹部,笑起来,「真是个傻丫头,亏你还说懂医术,都已经快一年的身孕了还不自知。」 昌意脸上的血色褪去,阿珩也面色发白,嫘祖因为太兴奋,没有察觉他们的异样,喜滋滋地说:「应该赶快通知少昊,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高兴呢!」 昌僕忙笑道:「母后,先吃饭吧,吃完饭后再想如何和少昊说,要不然少昊-激动想把妹妹立即接回去,母后只怕又捨不得。」 阿珩恢復了镇定,「娘亲,我想自己亲口告诉少昊。」 嫘祖笑道:「也是,我是高兴煳涂了。」 吃完饭后,昌意给昌僕打了个眼色,昌僕寻了个藉口,扶着嫘祖先离开了。 昌意问阿珩:「你想怎么办?这可是蚩尤的孩子!」 阿珩低着头不说话,太过意外。刚才又忙着应付母亲。一直没时间去仔细想。良久后.她抬起头。微微一笑,眼中满溢着喜悦激动,「四哥,你要做舅舅了。」 昌意愣了-愣。不管他多么痛恨那个父亲,这个孩子都是阿珩的孩子。 「是啊,我要做舅舅了。」昌意从心底笑了出来,现在才体会到母亲的开心,这个世上,只有生才能消泯死的阴霾。 昌僕的笑声晌起,「既然你喜欢孩子,我们以后生一堆。」昌僕坐到昌意身旁,双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说,「如果有一堆孩子围着母后,不停地叫『奶奶、奶奶』,母后一定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她拍了下手,对昌意宣佈,「就这么决定了,我们赶紧生孩子,生一大堆,让整个朝云蜂都充满孩子的笑声。」 阿珩想到她和蚩尤也许只有这一个孩子,压着心酸,笑道:「这样最好,一群兄弟姐妹一起长大才有意思。」 昌僕连连点头,兴奋得好似她已经有了孩子。 昌意笑斥:「尽胡说八道!老天给了神族绵长的寿命,却严格限制着神族的数量,神族产子并不容易,你们以为想要就能要?」 昌僕笑眯眯地说:「我们俩从来没做过恶事,老天肯定会给我们很多孩子。」 昌意正色对阿珩说:「这件事情,你还要想想怎么和少昊说,如果是个女儿,倒无所谓,如果是个男孩,可就是高辛的长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昌僕点头,「关系到王位,只怕少昊不能乱认孩子,可如果被人知道了孩子不是王族血脉,按照高辛的国律,孩子要被溺死,小妹即使能保全性命,也要被夺去封号,幽禁入冷宫。」 昌意说:「绝不能让人知道是蚩尤的孩子,这几百年来,善名归了榆罔,恶名全被蚩尤担了,深恨蚩尤的人太多。」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一年前,神农还是中原霸主,如今世上却已再无神农,榆罔死,青阳亡,蚩尤生死不明…… 阿珩强笑了笑,说:「等回到高辛,我会和少昊商量此事,你们不用担心。」 阿珩虽然放不下母亲和四哥,可毕竟在朝云峰住了太久,如今又有了孩子,必须回高辛。正打算要走,黄帝召她和昌意觐见。 阿珩琢磨不透黄帝的意思,知道四哥性子老实,叮嘱昌意:「若父王问了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你就别说话,让我来回答。」 位于轩辕城北端的上垣宫修建于轩辕立国之初,为了彰显一国威仪,宫殿虽然不大,可耗费的人力物力并不少。也许因为号黄帝,黄帝偏爱黄色,飞檐廊柱都以黄金装饰。阿珩和昌意到上垣宫时,正是日落时分,夕阳映照下,整座宫殿如有金光笼罩,摄人心神的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大殿内刚议完事,还有些散置的茶盅果碟,夕阳从窗户斜斜照入,金银打造的器皿茶具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殿堂最高处是一个鎏金雕龙的王座,黄帝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周身被层层的金色光芒包围,高大威严。 昌意和阿珩跪下磕头,黄帝站起,对阿珩说:「你的身份不必对我行大礼。」 阿珩道:「在这里,我只是您的女儿,不是高辛的王妃。」 黄帝笑着叫他们过去坐。昌意和阿珩-左一右坐在了王座下襬放的坐榻上。 黄帝问了一下嫘祖的身体,昌意仔细地一一回答。 黄帝问:「青阳的伤势怎么样了?」 阿珩道:「伤得非常重,一直昏迷不醒,如果不是少昊正好在,大哥只怕已经……」 黄帝轻嘆了口气,说道:「我叫你们来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情。你们应该也听闻了最近的战事。」 昌意说:「一直是胜利的捷报。」 黄帝道:「这只是表象,神农国虽然已经四分五裂,可民众多念故国之情,并不肯轻易投降,投降的只是一小部分,剩下的才是最大的威胁。如今他们心惊胆颤,不敢正面抵抗,但只要我们失败一次,就会激起那些刁民的顽抗之心,到时候星星之火,足可燎原。所以,如今的策略,一面是战场上,但凡顽抗者,我们绝不手软,该杀的杀,该斩的斩;另一面则要厚待神农故民,让所有神农子民明白只是换了-个国号,他们依旧可以安居乐业。」 阿珩赞道:「嗯威并施,父王英明。」 黄帝道:「对神农的诸侯而言,一切承诺都是口说无凭,最好的做法就是让他们看到轩辕族和神农族血脉相融、休戚相关。」 昌意问:「父王的意思是想轩辕和神农联姻?父王想要哪位弟弟去求婚?」 黄帝重重嘆了口气,「不仅仅是普通的联姻,这桩联姻和王位息息相关。」 昌意和阿珩对视一眼,问:「为什么?」 「我们是要神农的所有国土和百姓,为了显示我们的诚意。提亲的王子必须是未来王位的继承者,否则凭什么神农归顺?另一个原因是被情势所遇,不得不如此。神农百姓佔了大荒几乎一半的人口,神农族是大荒内最大的神族,再加上世代和神农族联姻的神族,谁若娶了神农族的王姬就代表着他会获得这些百姓和神族的全力支持。这些神农遗民在投降后,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保命,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和他们联姻的轩辕王子推到王座上,只有这样,流着神农血脉的孩子才能在将来继承王位,才能长久地保证神农族的利益。」 阿珩低声问:「父王真愿意将来让有神农血脉的孩子登基吗?」 黄帝苦笑,「我不愿意又能如何?武力的征服永远都只能是暂时,即使我想做暴君,我能杀光所有神农子民吗?只怕还没等杀光他们,轩辕就已经国破了。如果这是唯一的方法,两族血脉交融,轩辕才能安稳地执掌天下,那我也只能接受!当然,这只是眼前的权宜之计,青阳不会只有一个妃子,如果神农将来无所作为,那天下自然没有他们的份!」 阿珩对父亲又是惧又是敬,他的眼界不仅仅是眼前的胜利,他的心胸早已经看到千年之后。 黄帝的视线从昌意脸上扫到了阿珩脸上,「正因为联姻和王位息息相关,朝中为了联姻的事已经吵了几天,一派认为应该由这一年来战功最显着的夷彭求娶;一派则坚持认为派青阳去求婚才是轩辕族最大的诚意。你们应该能代表青阳的意思,你们告诉我,我究竟该选青阳还是夷彭?」 昌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看着妹妹。阿珩低头沉默了一瞬,仰头看着黄帝,朗声说道:「请父王派大哥去求亲。」 黄帝说:「为什么?不要跟我说青阳的丰功伟绩,我今天已经听了一天了,实在不想再听。」 阿珩神色哀伤,声音却铿锵有力,隐隐有杀伐之气,「原因和轩辕族联姻神农族一样,大哥只能这样,不仅仅是为了得到,还因为攸关生死,如果父王派夷彭去求婚,那么女儿现在就告诉父王,从此以后父王就完全失去了青阳的助力!也就是失去我和四哥!」 黄帝神色骤冷,盯着阿珩,似在质问阿珩,你敢威胁我?昌意紧张得气都不敢喘,阿珩却只是平静又悲伤地看着黄帝。 一瞬后,黄帝大笑着点头,眼中竟然是激赏,「好,不愧是我的女儿!你们要永远记住,轩辕族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民族,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抢!」 昌意和阿珩同时下跪,「谢父王。」 黄帝问:「青阳的身体还要多久才能康復?」 阿珩说:「若要灵力完全恢復至少还需要一两百年的时间,不过成婚并不需要打斗,等伤势稳定后,也许大哥能暂时出关一段时间。」 「那就可以了,昌意先代兄长去神农求婚,婚期再另行安排。」 阿珩问:「不知道是神农族的哪位女子?」 「你问得正好,我正想听听你的意见。榆罔没有子女,上代炎帝有三个女儿,一个义女,两个早亡,如今只剩云桑和沐槿,最能代表神农的当然是长王姬云桑,不过……」 「不过什么?父王是顾忌她和诺奈曾有过婚约吗?」 「我们轩辕可没高辛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礼教,别说只是婚约,就是云桑已经嫁过人,只要她身上流着炎帝的血脉,我们轩辕都照娶!」 「那父王顾忌什么?」 「我担忧的是云桑,她不是个容易控制的女子,我私心里倒是想要沐槿,但沐槿毕竟只是义女,所以还是向云桑求婚吧!」 阿珩喃喃说:「万一、万一……云桑不愿意呢?」 黄帝冷哼,「不管过去的神农多么强大,现在它是战败一方,战场上的死尸早让他们心惊胆寒,他们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用联姻换取和平。」 阿珩不敢再多言,「女儿明白了。」 昌意和阿珩行礼告退后,同乘云辇回轩辕山。昌意问道:「这样做可以吗?都没和少昊商量一下。」 「如果大哥不娶,就是夷彭娶,这是生死的选择,少昊比你我都理智果决,肯定会同意。何况……」阿珩抓住昌意的手,重重地说,「少昊就是青阳,他就是我们的大哥。」 昌意点点头,「我记住了。」 到了轩辕山脚下,恰好碰到也要上山的夷彭。论长幼,应该夷彭给昌意让路,可论官职,则应该昌意给夷彭让路。两边驾车的侍者各不相让,都想先行,吵得不可开交。 昌意觉得这是争无谓之气,掀开车帘,想命侍卫让一让,阿珩按住昌意的胳膊,摇摇头。这并不是意气之争,而是一种态度,今日一让事小,却会令跟着他们的侍卫心冷,他们都肯为了主公不惜以下犯上,主公自己却不肯捍卫自己的威严,那他们日后岂会多事? 眼看着侍卫们就要动手,夷彭方下车喝斥道:「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一边喝退众侍卫,一边走了过来。 昌意实在难以和害死大哥的凶手交谈,勉勉强强地和夷彭说了几句话,就装作欣赏风景看着窗外,阿珩倒是和夷彭谈笑风生,还恭喜他荣升大将军。 夷彭看看四周,见宫女侍卫都不在跟前,低声道:「最近抓了不少神农的俘虏,这些人为了保命什么话都敢说,给王妃提个醒,要小心了。」 「哦?都说了什么?」 「他们说王妃和蚩尤有私情,唉!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是真的一样,还说就在坂泉大战前,蚩尤和你仍在外私会,我怕父王生气,什么也没敢说。不过,高辛礼仪最是森严,这事要是传到高辛,只怕就算是流言,也得闹翻天。」 阿珩不知不觉中把手放到了腹部,面上倒还是笑着,「竟然有这样的事情?蚩尤重伤了大哥,我恨他都来不及。」 夷彭笑道:「神农和轩辕都在四处找他,可都一年了,还没有任何消息,看来蚩尤已经死了,说不定尸骨早都被野兽吃干净了,王妃的仇也就算是报了。」 阿珩的心勐地抽痛,胃里一阵翻腾,根本连压制都来不及,就翻江倒海地呕吐出来,全吐在了夷彭衣袍上。 夷彭急急后退,一旁的宫女们花容失色,忙又是水壶又是帕子地围过来。 夷彭嫌恶地蹙着眉,任由宫女忙活。 阿珩趴在车窗上,还在低头干呕,昌意急忙拿出准备好的酸梅,让阿珩含在嘴里压一压。 阿珩吐得头晕脚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夷彭对昌意道:「王妃身子不舒服,四哥先行吧。」 等昌意的车舆走远了,夷彭方上路,隐隐地总觉得有些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自己漏过了,可仔细去想,又想不出来是什么。 到指月殿时,一只蓝鹊落到夷彭的肩头,把一枚玉简吐到他手里,他笑读着玉简中的消息。 黄帝已经择定青阳与神农联姻! 夷彭笑容骤失,把玉简捏得粉碎,蓝鹊被他的杀气吓得尖叫着逃进了山林。 山巅的八角亭中,母亲呆呆地坐着,毫无生气,像个没有血肉的泥人。自从三哥死后,母亲就是这样,几天清醒,几天煳涂,清醒时一心筹谋着要杀了嫘祖,煳涂时喜欢坐在山巅等三哥回家,怎么劝都没有用。 夷彭向母亲走去,一个老嬷嬷迎上来行礼问道:「有个以前服侍过娘娘的侍女来求见,当年因为私情,本该被杖毙,娘娘开恩,不仅没责罚,反而悄悄安排,让她顺利出嫁。她近日跟着夫婿回到轩辕城,听闻娘娘抱恙,惦记着娘娘以前爱吃她腌制的家乡小菜,所以特意送了来。让她回去,可她一直念叨着娘娘当年的恩情,想当面叩拜娘娘,已经等了半日。」 夷彭温和地道:「难为她有心,宣她进来,见一面吧。」 夷彭迴避在一旁,不一会儿,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提着一个腌菜罈子进来,一见彤鱼氏就跪倒,彤鱼氏却压根儿不认识她,只是怔怔地盯着她的肚子。 妇人知道宫里规矩严,看到彤鱼氏的样子,心下难受,却什么都不敢多说,把腌菜奉给侍女后,就磕头告退了。 她刚站起,彤鱼氏忽然问:「孩子闹得厉害吗?」不等她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我那会儿闹得可厉害了,总是吐。城北杜家腌制的酸梅很好,含一颗在嘴里,能缓解噁心,你也买一些吧,记住,可不能不吃饭,千万别饿着了孩子。」 妇人怔怔地点头,嬷嬷做手势,示意她赶紧离开。 站在远处,留意倾听着的一片愣了愣,惊喜地大笑起来。阿珩有身孕了?这个孩子只怕不会是少昊的,让嫘祖一家全死的方法终于送上门了! 夷彭对侍从吩咐:「送那妇人出去,重重赏赐她。」 他一边愉快地笑着,一边取过侍女手里的披风,快步走进山亭,搭到母亲肩头,「娘,我们进屋去。」 「挥儿呢?他怎么还不回家?我好久没见他了。」 「他跟着父王忙事情呢,这几日回不来,你不是教导我们要努力吗?三哥越忙表明父王越重视他啊!」 「对,对,你们要争气,一定不要让朝云峰上那个贱人的儿子得逞。」彤鱼氏心满意足地笑了。 夷彭一边替母亲拢着披风,一边微笑着承诺:「不会让他们得逞,娘刚才已经告诉我方法了。」 阿珩和昌僕陪母在桑林内散步,朱萸一会儿过来晃一圈,问她什么事,她又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 没过多久,就又看到她的鹅黄衫在树林间鬼鬼祟祟地闪过。嫘祖笑起来,对阿珩说:「我看这丫头的眼睛尽往你身上扫,肯定是有话和你说,你去看看吧!」 阿珩笑着应是,去找朱萸,「你找我什么事?」 朱萸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王姬,你知道大殿下手下有专门负责打探蒐集各种消息的人吗?」 「大哥没和我说过,不过,不用说也知道肯定有。」 「殿下这次出征前曾叮嘱过我,他不在的时候,如果有什么事,就让我汇报给你。」 阿珩心口涨痛,沉默了一瞬,问道:「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吗?」 朱萸点头,「很奇怪,夷彭一直在派人查探你和蚩尤,他还重金从神农族请了一个精通医术的巫师回来,据说那个巫医最擅长诊断孕妇。」 阿珩神色大变,冷汗涔涔而下。 朱萸忙问:「王姬,你怎么了?」 阿珩定了定心神,对朱萸嘱咐:「这些事情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我知道。」 阿珩默默沉思,看情形夷彭肯定是怀疑她怀了蚩尤的孩子,那么夷彭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件事情变做利器来杀人呢? 「朱萸,你能帮我找几味草药吗?」 朱萸笑着说:「别的事情我干不好,找草药绝不会有问题,不管多稀罕的草药,我都一定可以帮你寻到。」 阿珩凑在朱萸耳边,低声把草药的名字报出,朱萸的神色越来越惊异,不过她跟在青阳身边久了,已经习惯不提问,只做事。 阿珩吩咐完朱萸,让阿獙和烈阳陪着朱萸去寻草药。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云霄间,阿珩脸上的镇静消失了,只有浓重的哀愁。 她拔下髻上的驻颜花。 花色依旧,可那个赠花的男子呢? 整整一年了,不管神农、轩辕,还是高辛,都在寻访他的下落,可全无蚩尤的消息。人人都说他已死,连少昊也这么认为,她却一直不相信,但烈阳、阿獙帮她找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发现一丝蚩尤的踪迹。 也许,只是她不敢面对,所以一厢情愿地选择了不相信。 她举起驻颜花,低声问:「你究竟在哪里?知不知道我们有孩子了?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寂寂无言。 两行珠泪沿着阿珩的脸颊静静滑下,滴落在桃花上,令绯红的桃花更添几分娇艳。 黄帝向朝臣正式公佈,派昌意代青阳去向神农族求亲。 昌意本以为夷彭会激烈反对,不想他不但没有反对,反而积极配合,为求亲出谋划策,并主动请缨,愿意陪昌意同去,为昌意助一臂之力。 黄帝考虑到如今形势复杂,昌意不善应变,的确应该派一个机智多变的人帮助昌意,可夷彭?黄帝并不相信他的诚意。 黄帝正迟疑不决,夷彭奏道:「父王,儿臣觉得最好能请小妹也随行,小妹身份金贵,在看重血脉地位的神农族眼中,小妹前往比我们说什么都显得更有诚意。」 黄帝沉吟不语,阿珩的确是个好人选,她虽是轩辕族的王姬。却有一个中立的身份,某些轩辕族不方便做的事情可以由她做,有阿珩在,也不怕夷彭捣鬼。 昌意急急反对,「小妹在朝云峰是为了照顾母后,已经收拾好行囊,这两日就要回高辛,不方便陪我去神农。」看黄帝的神色不以为然。昌意情急间又说,「小妹近日身体不太舒服,不适合舟车劳顿。」 夷彭急得简直要跺脚,大叫道:「小妹身体不舒服?怎么没传召医师呢?这若传回高辛,人家不会说四哥不细緻,只会说轩辕太失礼。父王,命医师替小妹看下身子吧!」 黄帝点点头,正要下旨。 「多谢九哥关心,不过不用了,前几日胃有些不舒服,今天已经好了。」阿珩从殿外姗姗走入,向黄帝行礼,「父王,让我陪四哥去神农吧,我和云桑有几分交情,若有什么事情,也方便私下商量。」 黄帝准了阿珩的要求,命他们三个收拾妥当后立即出发。 在他们要退出大殿时,黄帝盯着夷彭道:「事关轩辕国运,一切都按我的部署进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若出了差错。我拿你和昌意一起重重责办。」 夷彭朗声应道:「是!」 回到朝云峰后,昌意埋怨阿珩,「你明知道自己怀孕了,怎么还非要跟着去神农?」 阿珩不想告诉四哥夷彭已经知道她有身孕,目前正在步步试探,即使四哥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让他更担心。阿珩说:「我只是怀孕,又不是生病。这事看似是联姻,实则却是王位之争,夷彭绝不是去帮我们,我和你同去,彼此有个照应。」 「我明白,可惜我没有大哥那么能干,否则也不用你这么操心。」 阿珩靠在昌意肩头,「傻四哥,若没有你,我连心都不知道该放哪里。」 昌意揽着阿珩,头靠在阿珩头上,微微而笑。 第二日,昌意、阿珩和夷彭一同前往神农山。同一时间,轩辕休和应龙依照黄帝的命令率轩辕大军继续向东推进。 榆罔死后,在黄帝连战连胜的事实面前,那些本以为可以自立为王的诸侯们开始害怕,再加上看到已经投降轩辕的人都受到礼遇和厚待,他们也不免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投降。毕竟在死亡的威胁下,没有几个人可以视死如归。 在几个德高望重的国主联繫下,各个属国齐聚神农山,共同商讨如何应对轩辕族,究竟是战是和。 共工苦口婆心地想要说服大家,如今不是神农族打不过轩辕族,而是神农四分五裂、各自为政,只要大家联合起来,把轩辕族打败还是很有可能的。 大家纷纷点头,认为共工说得很有道理。 共工大喜,激动地请求大家联合推举-个领袖,歃血为盟,起誓一切都听从他的命令,只有这样才能与黄帝相抗衡。 各个诸侯国主沉默了下来,有入甚至出言讥讽共工,「说了半天什么全心全意为了神农,原来不过是你想称王」。一人出声,众国主纷纷附合,连前代炎帝点评的「共工只是勐将,不是帅才」都拿出来讲,唯恐有人推举共工。 共工伤痛攻心,昂藏七尺的汉子气得眼泪都差点要落下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祝融不来参加这个会议,因为祝融早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嘴脸。 共工对天起誓:「我共工若有半丝称王夺权的心就让我天雷焚体,不得好死!神农列祖列宗在上,我已尽力!若他日国土尽失,共工唯有以身殉国!」说完,他一甩袖,大踏步而去。 众人被他气势所慑,半晌都不作声。 好一会儿后,才有人说:「轩辕的大军就要到神农山了,我们还是赶紧商量一下怎么办好。」 所有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可还是每个人都只惦记着自己的安危利益,唯恐别人佔了便宜,自己吃了亏。 云桑默默听着他们的争辩,细细观察着每个人的神情变化,沐槿在一旁气得脸色发青,几次要跳出来破口大骂都被云桑制止。后土神色清冷,静静站在云桑和沐槿身侧,犹如一个守护的武士。 突然,一个宫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禀奏:「轩辕大军已经到了泽州城外六十里!」 吵嚷不休的诸侯国主们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泽州是轵邑最后的屏障,泽州若是城破,轩辕族可以长驱直入轵邑,这就意味着——神农国马上就要被轩辕族从大荒的地图上彻底抹去。 不管多卑劣的小人,都不免有了国破之痛,伤己之哀。 在一片悲伤恐惧的静默声中,侍卫进来通报,轩辕昌意求见。 众人彼此相视,流露着紧张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云桑从容地下令:「请!」 昌意当先而行,夷彭和阿珩尾随在后,若论风度仪态,昌意是轩辕族所有王子中最出众的,他谈吐谦逊,举止温雅,丝毫没有战胜国的骄傲,又熟悉神农礼仪,很快就博得了在场众人的好感。 后土问道:「王子远道而来应该不只是为了与我们寒暄,请问所为何事?」 昌意视线扫了一圈坐在各处的诸侯国主,「我是奉父王之命,代我大哥轩辕青阳向神农族求亲,父王说唯有浓于水的血脉相联才能化解战事,让天下太平。」 各路诸侯压着声音交头接耳,大殿内一片嗡嗡声,早已经暗中投靠了黄帝的人此时开始发挥作用,装作深明大义的样子,低声说青阳可是未来的黄帝,若神农族的女子成为王后,那就代表着有神农族血脉的王子将来会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在众人的低声议论中,一些本觉得投降会对不起神农先祖的入也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昌意微笑着等大家议论了半晌后,才又问:「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 在场年纪最长的君子国的国主问道:「不知道青阳殿下想求娶哪位女子?」 大家刚才还很亲密地议论,此时一听此言,关系到切身利益,立即拉开了距离,彼此戒备地相视。 昌意道:「父王说,青阳是轩辕长子,威重天下,青阳的正妃自然也要身份尊贵,德容兼备,所以派我代兄长来向长王姬求婚。」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云桑,第一次意见一致,没有任何人反对,后土却突地站了起来,高声说:「绝对不行!」 大殿内一下子就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吵着嚷着。 后土冷笑着摇摇头,「一群目光短浅的乌合之众!」对云桑和沐槿道,「王姬,我护送你们回小月顶。」沐槿立即扶起云桑,向外走去。 一群人想阻拦,后土的手缓缓抬起,掌间笼起一团扭动着的黄沙,犹如择人而噬的勐兽,声若寒冰,「你们想挡我的路?」 后土姿容秀美,体态文弱,从小到大一直被人嘲笑,但是当他几百年前几乎要了祝融的性命时,众人才惊觉这个姿柔面美的身体中藏着一副比蛇蝎更阴狠的心肠。 大殿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后土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殿内诸人都是坐拥一方的诸侯,却开始害怕地后退。 后土带着云桑和沐槿从一群人中快步穿过,消失在殿外。 大殿内诸人面面相觑,他们机关算尽,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云桑会不愿意。 好半晌后,周饶国的国主才对昌意说:「王子请先去歇息一下,事情太突然,女儿家一时不好意思,等我们去劝劝长王姬,她就明白了。」 昌意心内长嘆了口气,带着夷彭和阿珩离去。 因为阿珩他们是客,并不能真正进入神农山的腹地,只能住在神农山最外围的山峰。 深夜,阿珩独自一人坐在山巅,眺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小月顶,阿獙趴在她身边,也是望着小月顶发呆。烈阳性冷心更冷,觉得无趣,变回鸟身,把两只乌鸦赶跑,霸佔了人家静心搭建的巢穴,唿唿大睡。 云桑乘着九色鹿从山林中走来,阿獙温驯地趴着,烈阳正唿唿大睡。禽兽感觉灵敏,嗅出了阿獙体内的异样,九色鹿畏惧地徘徊,迟迟不敢接近阿珩。 阿珩低声对阿獙说:「你去别处玩一会儿。」头未回地向后扔了一个小石子,打在树梢间的鸟巢上,烈阳翻了个白眼,气恼地飞出鸟巢。 九色鹿这才敢走过来,云桑从鹿背上跳下,「好奇怪,以前我的坐骑并不害怕阿獙,怎么如今吓得连靠近都不敢了。」 阿珩在云桑面前不再掩饰,急切地问:「你可有蚩尤的消息?」 云桑神情黯然地摇摇头,坐到阿珩身畔,「已经一年了,沐槿派人寻遍了大荒,都没有找到他。我不相信蚩尤会死,可以蚩尤的性子,只要他还有半口气在,肯定不会坐视神农变成这样。」 阿珩双手放在腹部,眼中泪花滚滚,视线飘向隐在山岚雾霭中的小月顶。 就在那里,她打开心门,第一次承认自己喜欢蚩尤,与蚩尤约定年年岁岁桃花树下相见。马上就又是一年桃花盛开时,蚩尤,难道你又要失约?你可是在九黎的桃花树下对我许诺,再不会有第三次! 云桑低声说:「这里只有我,你若想哭就哭吧!」 阿珩摇摇头,「蚩尤答应过我世间只有我能取他性命。他不会死!」 事已至此,阿珩竟然还痴人说梦,云桑眼中尽是同情。阿珩打起精神,问:「你对我父王提议的联姻如何看?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想办法。」 云桑张口想说什么,但如今不是以前了,她知道一切和阿珩无关,可阿珩毕竟是轩辕的王姬,她们之间有国恨族仇,很多话她不能再告诉阿珩。云桑微笑着说:「青阳的正妃很有可能会母仪天下,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拒绝青阳的求婚?」 「你和诺奈……」 云桑面色森寒,「我认识的诺奈早已经死了!如今的诺奈只是一个终日抱着酒罈子、没有心的皮囊!」 阿珩不敢吭声,诺奈终日酗酒,又四处寻找玉红草一类令神智昏迷的药草,长期服用下来,对药成瘾,如今已是个废人。阿珩曾求少昊去劝劝诺奈,少昊带她一起去见诺奈,可诺奈竟然先大骂少昊,后又跪在阿珩面前,痛哭流涕地求阿珩给他一些药草,缓缓他的药瘾。 云桑面色缓和了一点,「两族联姻,事关重大,好妹妹,你帮我争取点时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好!」 后土驾驭坐骑化蛇寻来,看到云桑,方松了口气,「王姬突然消失,我和沐槿都担心有什么事。」 云桑道:「我只是心中烦闷,来找妹妹聊一聊。」 后土对阿珩行礼,眼神依旧是真挚的,态度却疏离了很多。阿珩在他心中依旧是妭姐姐,可她也是侵略神农、杀死了榆罔的轩辕族的王姬。后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只能把自己藏在客气疏远的壳子里。 阿珩心下黯然,只能微笑着说:「将军,请起。」同样的客气,同样的疏远。 云桑召来九色鹿,「我们走了。」 阿珩依依不捨,却不能出言挽留,榆罔的死亡让她总是不敢正视云桑的眼睛。她悲哀地明白她与云桑之间已经再回不到从前的亲密无间。 对于黄帝联姻的提议,神农族迟迟没有给轩辕族答覆,阿珩私下和云桑联繫,也没有得到云桑的回覆,看来神农族内部有变。昌意向黄帝上书请求再宽裕一些时间,却不知道夷彭给黄帝的消息是什么,黄帝十分不悦,写信给阿珩如果再没有结果,就让夷彭负责处理此事。 黄帝为了逼泽州投降,下令切断泽州水源,泽州城主却依旧固守城池,绝不出城迎战,只时不时放放冷箭,偷袭和暗杀层出不穷,搞得轩辕士兵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黄帝动怒,下令如果泽州城再不投降,就开始全面攻城。 阿珩问烈阳:「让你去泽州查探,情形如何?」 烈阳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等着看攻城吧!泽州虽没有坂城的地势险要,但因为是神农都城的北门户,城池设计非常坚固,易守难攻。」 昌意问:「难道不能令泽州城主投降?父王最擅长攻克人心,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肯定有办法。」 烈阳阴阴地一笑,「榆罔性子虽柔和,人却不笨,很清楚泽州的重要性,泽州城主是蚩尤一手训练提拔的人,真名不清楚,只听说他善于控风,所以人称风伯。」烈阳跃起,身轻如叶,坐在细细的树梢头,一边荡悠着枝条,一边幸灾乐祸地说:「蚩尤是个无赖,训练出的一帮手下也都是无赖,打起仗来什么下流无耻的手段都用,不过,迄今为止还没听说蚩尤的人投降过,一个都没有!」 昌意哑然,又问:「那如果打起来,轩辕能很快取胜吗?」 烈阳摇摇头,笑嘻嘻地说:「风伯的实力不可低估!风伯半年前还结拜了一个兄弟,据说来自」四世家「中的赤水氏,一身控雨的本领出神入化,被叫做雨师,他还十分擅长锻造兵器。风伯加雨师,轩辕即使打下泽州,也会死伤惨重。」 昌意无奈地看向阿珩,阿珩说:「神农族那边肯定是夷彭在捣鬼,如果神农族同意联姻,泽州的战事自然可以暂时化解,如今的当务之忽是查清楚夷彭究竟在捣什么鬼,趁着夷彭这会儿在泽州,我去神农山查探一下。」 昌意立即说:「我去!你如今……还是要仔细点身子。」 阿珩说:「那也好。」 昌意带着下属匆匆去了,阿珩抬头看着烈阳,烈阳扭过了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阿珩温言软语地央求:「四哥身边的人都是若水族的高手,不怕单打独斗,可这帮若水汉子心眼实,夷彭却是个耍阴招的傢伙,还得你去盯着点。」 烈阳碧绿的眼珠子翻了翻,「你什么意思?在骂我是耍阴招的鸟吗?」 阿珩赔着笑,频频作揖。烈阳狠狠瞪了她一眼,化作白鸟,飞走了。 阿珩走进屋内,刚坐下,一只鹦鹉从窗户飞入,落在阿珩面前,口吐人言:「要见蚩尤,到泽州来。」 阿珩勐地站起,一时间头晕目眩。 鹦鹉傻傻地用爪子抓抓头,又重复了一遍,「要见蚩尤,到泽州来。」 泽州关系着神农都城轵邑和神农山的安危,只要蚩尤还有一口气在,他绝不会让泽州城破,难道蚩犹如今真在泽州? 阿珩一咬牙,总是要去看个分明,叫上阿獙,飞向泽州。 快到泽州时,阿珩听到了轩辕族召唤士兵集结的号角,她脸色大变。竟然已经开始准备攻城!这究竟是父王的命令还是夷彭的擅作主张? 突然,阿珩听到泽州城的西北边传来熟悉的笛声,是蚩尤所作的《天问》,在九黎的男儿中广泛流传。 笛音忽强忽弱,就好似-个受伤的人在勉力吹奏,阿珩听了一会儿后,命阿獙顺着笛音飞去。 在笛音飘忽不定的指引下,阿珩一直往西北飞,飞过泽州城,飞过重重低矮的丘陵,终于,在一片潮湿的洼地中看到了一个红衣男子,他披散着头髮,站在沼泽中央,握笛而奏。 风从旷野刮来,发出呜呜的哭泣声,男子黑髮飞扬,红袍飞舞。听到阿獙的叫声,他抬起了头,望向天空,温柔地笑了,剑眉入鬓,容颜有着病态的苍白,正是蚩尤。 阿珩走向了他,蚩尤伸出手,想要拥她入怀,阿珩却厉声问:「你究竟是谁?」 蚩尤笑起来,「竟然能一眼看破!你和蚩尤肯定是世上最亲密的情人,我究竟哪里出了错?」 阿珩抬起手,手掌隐隐发光,蚩尤笑道:「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武的好,让孩子多活一刻是一刻。」 阿珩脸色变了一变,蚩尤说:「这是我的孩子吧?」 阿珩一掌挥了过去,蚩尤急急闪避,却仍没有完全躲开,衣袍被灼焦。 「据我所知,轩辕王姬修的是木灵,这可不是木灵的法术,你缠绵病榻的两百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珩寒声道:「我不愿杀人,不过,这次我不能饶你了,你一身本事不弱,就是不该跟着夷彭。」 蚩尤啧啧而笑,「我本想怜香惜玉,奈何你不领情,那我只能要你的命了。」他说着话,向天空弹起一个火球,火球在天上炸开,变成了无数条红色的鱼儿。 远处的天际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好似春雷一般响在天地间。一瞬后,就看到两北边,有一条银白的线像银蛇一般扭动着飞过来。 阿珩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那是被截断的获泽河水,原来父王断泽州的水源不仅仅是打击士气,还是为了攻城。 她忙叫阿獙,想要逃走。 蚩尤笑着说:「夷彭是个很小心谨慎的孩子,这可不只是获泽河的水,还有沁河和丹河全部的水,不是水攻泽州,而是水淹泽州。」 阿珩的眼睛满是惊恐,「你们疯了!会遭天谴的!」 蚩尤大笑,阿獙驮着阿珩正要飞走,蚩尤发出低沉的哼唱,挡在阿獙面前,阿獙竟然对他十分畏惧,不敢正面迎敌,几次想从侧面逃走都没有成功。 阿珩不解,频频催促阿獙,阿獙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体内的魔性被逼出,终于克服了天性的畏惧。 他朝蚩尤一声怒吼,蚩尤满面惊讶,被他逼退,阿獙搧动翅膀飞起。 蚩尤望着他们的身后,张开了双臂,轻声嘆息:「晚了!」 与天齐高的大水以雷霆之势,轰隆一下就把阿獙和阿珩拍进了水里,阿珩和阿獙被洪水沖散。 水是生命之源,可当这生命之源化作了吞噬生命的怪物时,也是天地间最无可阻挡的力量。无论阿珩动用多少灵力都被无穷无尽的水吸收掉,连一丝缝隙都打不开。 阿珩的身子紧紧蜷起,努力地保护着孩子。 可到处都是水,源源不绝,汹涌不断,她分不清方向,几次想分开水,却被更多的水打回水底。 她的力量越来越弱,只能把剩下的力量全部向腹部集中,保住孩子。 最危急关头,一切都不再重要,眼前全是他的身影。 蚩尤,你究竟在哪里?你答应过我要保护我,可你究竟在哪里? 阿珩被水底的漩涡捲得神智晕眩,水流狠狠击打在阿珩的腹部,阿珩感觉到了孩子不安地踢动。这是第一次胎动,本来应该充满生的惊喜,可是现在阿珩只有对死亡的恐惧和悲伤。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蚩尤,你可是他的父亲啊!难道你不是这个世间应该永远保护他的人? 她咬着舌尖,用鲜血和疼痛维持着自己的清醒,让残存的灵力汇聚在腹部。 蚩尤,你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要让我独自承受一切?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不在? 阿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孩子已经十二个月了,他已经有了知觉,似乎也感受到危机的来临,正在拼命地踢她,想要她救他,可是她……她已经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她的身体变得不像是她自己的,僵硬麻木,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激流翻涌着打向自己。 蚩尤……蚩尤…… 阿珩心底渐渐绝望,眼前渐渐漆黑,耳边却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泣声,眼泪一串又一串从眼角流出,落在冰冷无情的水中,没有一丝痕迹。 蚩尤,我恨你! 第二部 第九章 山盟犹在,情缘难续 第九章 山盟犹在,情缘难续 在大荒的传说中有五个圣地。日出之地汤谷、日落之地虞渊、万水之眼归墟、玉灵汇聚的玉山——这四个圣地虽然常人难得一见,不过即使凶险如虞渊也有人见过,但传说中天地尽头有两个叫做北冥和南冥的地方,却谁都没有见过,只知道传说中它们被叫作南北合一南北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明明一个在最南边,一个在最北边,却说南北合一。 因为无人到过,大荒人几乎已不相信北冥和南冥(註:《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的存在,但有一种叫做鲲的神兽就来自北冥,它本是鱼身,却生而就可化鸟,鸟身被叫做大鹏,传说一振翅就有九万里。鲲是不向龙称臣的鱼、不向凤低头的鸟,生于北冥,死归南冥。 因为鲲的存在,人们才还记得天地间有一个叫做南北冥的圣地。 从大荒一直向北,会到达荒无人烟的北地,这里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不管走多久,依旧是冰雪,纵使神力最高强的神族也飞不出这样无尽的冰雪。 在寒冷的尽头,有一个浑然天成的大池,就是北冥。 逍遥把被五灵摧毁了身体、几乎气绝的蚩尤丢进了北冥的水中。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一种本能,遇到危险了,受伤了,就回家。 蚩尤的身体漂浮在北冥中,不死也不生,逍遥怎么逗他,他都没有知觉,逍遥也就不理会他了,自由自在地在北冥中遨游。北冥太大了,连它都从没有游到过尽头,偶尔它会好奇大荒的尽头是风雪,风雪的尽头是北冥,那么北冥的尽头是哪里?也许只有它到死的那天才能知道。 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后,蚩尤突然睁开了眼睛,逍遥绕着他快乐地游着,蚩尤想碰它,却发现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他感觉自己在水里,可这水又不像是水,更像是一种蓝色的血液。洋溢着生命的澎湃力量。 蚩尤自证天道,虽没有任何理论的功法,却有一种与天地自然相融的悟性,所以他一边放松身体,放弃「我」,与北冥相融,一边笑问:「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北冥?你出生的地方?」 逍遥甩了甩尾巴,一道水箭打在蚩尤脸上,似乎在不满地抱怨,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才不会带你这个脏傢伙回家里。 蚩尤呵呵而笑,笑着笑着,昏死前的记忆闪电般地回到了脑海里。 榆罔死了! 黄帝杀死了榆罔! 他一怒之下杀死了黄帝! 阿珩她……她想必已经知道了消息,她可还好? 蚩尤无声嘆息,闭上了眼睛,模煳碎裂的画面在眼前断断续续地闪过。 他好像看到了两个黄帝,好像听到了阿珩的惊叫,在漫天华光中阿珩向着他飞来,脸上神情悲痛欲绝……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蚩尤睁开了眼睛,挣扎着要起来,逍遥不满地用尾巴甩打他的脸。 蚩尤说:「我要回去。」 逍遥张开嘴,吐出了无数水泡,看似一碰就碎,却把蚩尤的四肢牢牢固定在水面。蚩尤无论如何用力都挣不开水泡。他知道这是逍遥的地盘,逍遥在这里就是老大。 蚩尤武的行不通,只能来文的,「逍遥,如果我杀了黄帝,阿珩如今肯定很伤心。我必须去陪着她,如果我没杀死黄帝,我的兄弟们肯定正在和黄帝打仗,我不能让他们孤身作战。」 逍遥在水里一边游,一边吐着气泡玩,压根儿不理蚩尤。他可不是阿獙那个傻子,总是被蚩尤哄得团团转。 蚩尤又说:「当年,我们歃血为盟时你也在场,他们不负我,我岂能负他们?你真以为你的几个水泡就能拦住我?我就是爬也要爬回去!」逍遥扭着尾巴,索性朝远处游去,从小被蚩尤吓到大,早就软硬不吃了。 「哦,对了!突然想起来我当时把你的爪子也抓来滴了两滴血,你难道想做一只背信弃义的北冥鲲?」 逍遥转过身子,一双鱼眼瞪得老大它是看着好玩才凑热闹,不算! 蚩尤笑着点点头,「不管!你滴血了,你喝了,就是真的!」 逍遥唿哧唿哧地吐出一串串水泡,默默地盘算着,盘算了一会儿,扭动尾巴。 蚩尤明白逍遥的意思是他的身体至少要再休息一段日子。 逍遥沉到水底,再不浮起。 蚩尤知道逍遥决心已定,只能抓紧时间把伤养好。 神思正要入定,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逍遥,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过了好半晌,逍遥都没回答,估计是算不清楚,对它们而言,时间没有任何意义。 蚩尤只能换一种问话的方式,「你去大荒最北面的山上帮我摘一根桃枝回来。快点去,这很重要!」 逍遥权当是玩,破水而出,化作大鹏,须臾就消失不见,半晌后,它叼着一根才打花骨朵的桃枝回来。 北边天寒,桃花都开始打花骨朵了,那中原的桃花应该正在盛开,他竟然一睡就睡了一年。 蚩尤脸色凝重,对逍遥说:「逍遥,放开我,我要回去见阿珩。」 逍遥静静地瞪着他,你还要不要命? 「放开我!」 逍遥唿哧唿哧地瞪着他,仍然不动。 蚩尤也不再多言,咬破舌尖,逼出心头血,不惜耗损寿命来换取力量,冲破了逍遥的束缚。逍遥气得一边扑扇翅膀,一边沖蚩尤尖叫:我不带你回去,你挣开了束缚也是枉然! 蚩尤摇摇晃晃地浮在水面上,一言不发地割开手腕,把逍遥刚才折来的桃枝浸润在鲜血中,再用被鲜血染红的桃枝编成一只飞鸟,将舌尖最纯的心头精血喷到桃枝上,用百年的寿命把桃枝变作了一只飞鸟。 逍遥停止了叫嚷,惊骇地看着蚩尤,他忘记这个男人的不管不顾、任意妄为了。 蚩尤坐到飞鸟背上,对逍遥笑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我和阿珩约好了,桃花树下不见不散,今生我已经失约两次,此世绝不会再有第三次。」 飞鸟载着蚩尤向着南方飞去。 逍遥愣愣地看着,直到蚩尤的身影消失在天际,才突然反应过来,立即追上去。 蚩尤看到它也不惊奇,只是微微-笑,跃到它背上,「有劳!」 逍遥带着蚩尤飞回中原。 远远地,就看到漫天漫地的大水,汹涌着奔向泽州,蚩尤神色凝重,忽而听到熟悉的悲鸣声,未等蚩尤发话,逍遥就循音而去。 阿獙明明不善于游泳,却徘徊在水上,好似在寻找着什么,一次又一次扎勐子冲进水里,憋不住时浮出来,哀鸣着深吸几口气,立即又奋不顾身地冲进水里。 能让阿獙这么伤心,只有阿珩和烈阳,蚩尤心急如焚,「阿獙,阿珩在哪里?」 阿獙愣愣看了他一瞬,似在鑑别他是谁,等确定后,咬着蚩尤的衣服,眼泪哗哗地掉。 水底的漩涡就像是一条巨蟒,牵扯着阿珩向着最黑暗的深渊坠去。 阿珩紧护在腹前的双手越来越无力,她已经再没有一丝力气,又一个更大的漩涡再次袭来。 她绝望地哭泣,愤怒地祈求,却没有任何办法,在一片黑暗中,只悲伤地感觉到要毁灭天地的力量把她压向了生命的尽头。 身体随着漩涡飞速地旋转,坠向水底,最后的生息渐渐地被恐怖的水流吞噬,她不怕死,可是孩子……蚩尤,蚩尤,蚩尤,你在哪里? 蚩尤……蚩尤…… 突然,-道红色身影若闪电一般落入漩涡的中心,抱住了阿珩,黑白夹杂的长发飞舞开,就像是两道屏障,挡住了水流。巨浪滔天,令日月失色,可像恶魔-般肆虐的洪水竟然在蚩尤身前畏惧地让步,绕道而行。 已经来不及带阿珩上去,蚩尤低头吻住了阿珩,将新鲜的空气渡入阿珩口内。 阿珩咳嗽了几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蚩尤面色青白,看着她微微而笑。阿獙站在鱼身的逍遥背上,咧着嘴不停地笑,逍遥却好像十分生气,鱼眼不停地翻。 四周仍旧是翻滚激盪的洪水,可在他的怀抱内,却风平浪静、波澜不起。 「我在做梦吗?」 蚩尤用额头贴住她的脸,「不是。」 阿珩泪珠滚滚而落,虚弱地说:「我一直在叫你,一直在叫你,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蚩尤低声说:「忘记了吗?桃花树下,不见不散,我说过永无第三次,怎么会不来呢?」 阿珩又是笑,又是哭,「可惜不是在桃花树下。」 蚩尤笑道:「等我收拾了这洪水,就带你去看桃花。」蚩尤说着话,向水面升去。 阿珩双手放在腹部,往蚩尤怀里缩了缩,她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用尽了,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疲惫,而此时是那么安心,不管外面有多大的风浪,她都可以暂时躲在他怀里。 应龙奉黄帝之命,切断了泽州的水源——获泽河。他以为这只是像以前一样的一个攻城之计。 当听到进攻的号角,他和轩辕休将±兵集结到高地,准备向泽州发起进攻,夷彭却命他们按兵不动。 应龙虽然觉得事情怪异,仍安静地原地待命。 泽州城安静地伫立在干涸的获泽河河道旁,从远处看,能看到一闪一闪的光亮,那是铠甲在太阳映照下的反光,只有这时才会意识到那里戒备森严: 此时,泽州城的士兵都面色严肃,刚才吹响的号角意味着他们再不投降,轩辕族就要开始全力进攻。 风伯穿着一身简单的紧身骑装,外面披着一袭黑色的斗篷,他从列队的士兵中走过,整个泽州城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他的脚步声。他走到城楼上,说道:「轩辕族的兵力是我们的五倍,你们若想离开,我很理解,可以现在就走。」 风伯等了一会儿,没有一个人离开。 他笑着说:「兄弟们,那就让我们死战到底!为了蚩尤!」 「为了蚩尤!」 所有人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 风伯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看向被阴影笼罩的角落: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站着一个驼背的男子,脸上戴着一个银色面具,发着森冷寒光,和佝偻的身子形成了一幅诡异的画面,让人一见就心生嫌恶害怕,不愿多看一眼。 这个驼背面具男子就是让风伯敬重的雨师,他们齐心合力击退了一次又一次轩辕的进攻,守护着神农。 风伯和雨师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明白了对方决定死战的信念。 风伯微笑着趴到城头,望着轩辕族的士兵,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迟迟不发动进攻,难道他们不明白士气只能一鼓作气吗?随着时间的流逝,士气会慢慢消失。 风伯看着干涸的获泽河道,又仔细看看轩辕族的方阵,觉得他们不可能放水攻城。如果放水,获泽河水袭来时,首先要淹死的是轩辕族士兵。 几声脆响,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条红色的小鱼,好似云霞一般令天空变得缤纷,两边的士兵都好奇地抬头望去。 应龙身为水族,感觉敏锐,看向了天际,神色大变,对站在最高处的夷彭厉声嘶吼:「九殿下,您究竟想做什么?」 夷彭笑而不答。应龙难以置信地明白了,在夷彭心中,应龙和他的军队属于青阳,夷彭不但想要除去青阳,还要除去一切支持青阳的人。 风伯抬头看了眼在天空游弋的「鱼群」,隐隐听到了些什么,眯着眼睛,盯着天际,剎那之间,不敢相信的震惊,轩辕夷彭疯了吗?冒天下之大不韪,令生灵涂炭,还连自己的军队也要殉葬? 他不确信地看向雨师,雨师简单却肯定地说:「夷彭疯了!」声音嘶哑,好似被烟火烧坏了嗓子。 雷声隆隆,响彻大地,滔天洪水,肆虐而来,只看到一条银白的线,看似在缓慢地前进,可整个天地都泛着噬人的水光。 走曾在哀嚎,飞禽在凄啼,洪水过处,一切生灵都在消失。 风伯嘆息,三河之水齐聚,近乎天劫,非人力所能扭转,他并不畏惧死亡,可他想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而不是死得这么憋屈。 城楼上的士兵对风伯说:「您有御风之能,现在赶紧逃,洪水再快也追不上您。」 风伯看向雨师,笑着说:「你修的是水灵,洪水再大,若想自保都没问题。」 雨师凝视着洪水,淡淡说:「泽州城破,神农山不保。轩辕的军队要想接近神农山,只能从我尸体上踏过。」 风伯拍了拍雨师的肩膀,对劝他逃走的士兵们说:「从第一天起,我就告诉过蚩尤,我对争权夺利没兴趣,我只是喜欢和他一起并肩作战的感觉,跟着他,就像是跟着世间最强劲的龙捲风,没有任何约束,想往哪里刮就往哪里刮。你们见过风逃走吗?不管碰到什么,风只永远向前吹!」 风伯大笑着,取下了披风,挑衅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滔天巨浪。雨师也拿出了自己的神器雨壶,脸上的面具发着冰冷的寒光。 他们身后,所有的士兵都拔出了自己的兵器,一群亡命之徒嘻嘻哈哈地询问着彼此水性如何,相约待会儿比比谁的弄潮本事最大。 即使要葬身漫天洪水,也仍要在浪尖上戏戏潮! 轩辕族的士兵哭的哭、叫的叫,整个军阵都乱了。 应龙的亲随劝应龙离开,应龙是龙身,水再大,他也能从容离去,可应龙只对所有下属说:「你们赶紧逃吧,能逃几个是几个。」 亲随还想再劝,应龙挥挥手,走到最低处,把元神都提出,打算用全部灵力加生命去阻挡洪水。 他知道自己阻挡不住,但是,至少死而无愧。 夷彭和轩辕休带着自己的军队站在最高处,轩辕休心有不忍,实在看不下去,扭头看向了别处,夷彭却一直含笑欣赏着滔天洪水漫漫而来。 漫天洪水,滔滔袭来,却在应龙的灵力阻挡前,暂时停住。 可这是积蓄了一个月的三条大河的河水,应龙的灵力再高强,都有尽时,水却源源不绝。 应龙被逼出了本体,一条青色的龙横卧在洪水前。 洪水越聚越高,仍不能冲破应龙的阻挡。 在惊天力量的挤迫下,应龙的龙鳞中涔出血来,龙血渐渐染红了鳞片,染红了河床。 风伯站在城头,击节而嘆:「好汉子!我若能战死在他手中,死而无憾!可恨!可恨!」 「可恨什么?」风伯眼前一花,一个红色的身影飞落在城楼上。 「蚩尤!」 「大哥!」 七嘴八舌的欢唿声,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蚩尤赶忙对众人做了个「嘘」的手势,可已是晚了,阿珩睁开了眼睛,一看周围全是人,一双双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她。她不禁脸色通红,挣扎着下了地。 风伯重重打了蚩尤一拳,「这是嫂子吗?」 蚩尤一手扶着阿珩,一手笑着回敬了风伯一拳,男儿心、兄弟情,纵别后天地变色,也一切尽在不言中。 风伯指指雨师,「赤松子,外号雨师,是你失踪后我结拜的兄弟,我兄弟就是你兄弟。」男儿间的信任无需多言,一句话交待了一切。 雨师外貌虽然丑陋怪异,言谈却彬彬有礼,和蚩尤行礼问候。 风伯竖着拇指,指指远处,笑嘻嘻地对蚩尤说:「别告诉我,你眼巴巴地赶来送死,不过你……」他打量着蚩尤的身子,摇摇头,「好像就是来送死的。」 洪水的浪头已经高得像一座山峰,随着「山峰」的增高,应龙的力量越来越弱,淡水的浪头在轻颤,众人都明白,只要浪头打下,随着整个「山峰」的倾倒,所有人会立即死无葬身之地。 「山蜂」的抖动越来越剧烈。 蚩尤急速地说:「水不能堵,只能因势诱导。这么大的水不可能调自远处,我一路过来时,看到获泽河、沁河和丹河的河床都已干涸,如今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洪水一分为三,让它们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这并不能消解水患,可至少能让一些人活下来。风伯,你带人负责获泽河;雨师,你负责沁河;我来引导丹河。」 几个灵力高的属下盯着越变越高的水峰,面色如土,喃喃说:「这不可能做到,搞不好会和那条妖龙一样,灵力枯竭后依旧葬身水底。」 蚩尤朗声大笑,「若能轻易做到还有什么意思?凭一己之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丈夫本色!」 风伯把披风抖了几抖,披到身上,笑对蚩尤说:「我没问题,希望过一会儿还能看到你小子,别把自己喂了鱼。」 风伯面上搀科打诨,心里却担忧蚩尤,可又明白其他人绝无能力面对这样的洪水,这不仅仅是灵力的问题,更是胆识和魄力。 几人正要分头行动,大风袭来,只见狂风中,祝融、共工、后土依次而至。 共工人未到,洪亮的声音已经传来,斩钉截铁地说:「我来引导丹河水。」除了善于操纵水灵的水神,大概再没有人敢如此自负。 后土笑对蚩尤说:「雨师和风伯早有默契,让雨师去帮风伯。我和祝融来引导沁河。为防轩辕趁乱攻城,泽州城就拜託大将军守护了。」 蚩尤愣了一愣,朗笑着拱拱手,「多谢三位。」 祝融高傲地站在毕方岛上,面带嫌恶地说:「我不是帮你,我巴不得你赶紧死了!」 风伯哈哈大笑,对雨师叫道:「走了!」话语声中,众人什么都没看见,只感觉两道风从身畔嗖一声刮过。 千百年来,神农族的四大高手一直各自为政,争斗不休,在灭城之祸前,蚩尤、祝融、后土、共工第一次同心协力。天下间有什么能比看到自己民族的英雄齐心合力、慷慨应敌更激励士气? 自从榆罔死后,日渐消失的自豪感再次充盈了神农人的胸间,所有士兵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声。 应龙的整条龙躯都已经被鲜血浸透,龙头痛苦地昂起,无力地看着好似已经与天齐高的洪水。 往事一幕幕纷沓而来。在那个金色的小池塘中,一条虚弱丑陋的半龙半蛇的怪物对所有的鱼宣佈,迟早有一天,我会变成一条令所有水族都尊敬的龙! 上千年的修行,无数次风雨交加中,雷电的焚烧中,用灭骨之痛渐渐褪去半个蛇身。 所有的壮志、梦想…… 「呜——」 悲伤的龙吟声中,应龙的龙头无力地倒下,水峰坍塌,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泼天大水却没有砸到应龙身上,一条巨大的青鱼挡在了他上方,漫天青色的水光被它的灵力逼得扭曲变形,原本凝聚在一起的水光变作了三道,向着三个方向而去。 青色的鱼摇着尾巴和鱼鳍引导着水缓慢落下。 轰轰——轰轰—— 青色的大鱼替应龙挡去最大一次冲击后,急速游走。水从应龙的身躯上轰然流过,仍很可怕,可应龙毕竟是龙,即使重伤,这样的水也伤害不到他。 应龙用水族的语言,无声地道谢。青色的大鱼却理都不理他,身体变小了一些,像陀螺一样快速地旋转,一边旋转一边冲向前方,一道巨大的漩涡在他身体周围形成,捲动着水都随它而去,远离了泽州城。 应龙微笑着闭上眼睛,任由水浪带着他重伤的身躯流向大海。在他的龙身前仍能趾高气扬的鱼大概只能是传说中的北冥神鲲。这种万年不见的傢伙都出现了。这场水患应该能化解。 因为祝融、共工、后土的刻意掩藏形迹,夷彭没有看到祝融、其工、后土他们,只是看到一条青色的大鱼突然出现,原本要毁灭整个泽州城的洪水竟然被三股强大的灵力牵引着,向三个方向流去,最后涌入了三条河道,虽然沿途也摧毁了无数良田屋舍,令荒野大水瀰漫,可就像是三条被驯服的恶龙,即使作恶,也只是小打小闹。 夷彭很是震怒失望,应变却非常迅速,立即命轩辕休带兵进攻。神农族即便设法引开了洪水,可全部的力量都放在了引水上,泽州城的防守应该正薄弱。 当大军趁乱袭到泽州城下时,他们突然看到城楼上端坐着一个红袍男子。 「蚩尤,是蚩尤!」 轩辕族都知道,蚩尤打仗时,不开战则已,一旦开战就会十分残忍嗜杀。几乎不留活口。甚至很多人说他红袍的颜色格外耀眼夺目,是因为他喜欢用人的鲜血浸染自己的衣袍。听说蚩尤死时,轩辕的大将们都松了口气,可现在突然看到蚩尤像鬼魅一般出现在城楼上,都傻了眼。 轩辕休惊慌地问夷彭:「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如今怎么办?」 夷彭本来十分肯定此时的泽州城防守薄弱,可蚩尤在城头临风而立,一言不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让他犹疑不定。 进攻?不进攻? 蚩尤笑问:「你们到底打是不打?」 夷彭对轩辕休说:「不如先退三十里,五哥觉得呢?」 轩辕休忙道:「我也是这个想法。他们的粮草维持不了多久,『迟早要投降,我们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夷彭嘴角微挑,看着蚩尤,阴沉地一笑。 蚩尤看到轩辕族的士兵开始后退撤离,暗松了口气。其实他此时站立都困难,完全是咬着舌尖在强撑,就是一个最普通的神族将领都可以打倒他。 躲在暗处的阿珩终于放下了心,她举目望去,泽州城外的荒野到处都是水,无数农田屋舍被摧毁。一场战争似乎不管怎么打,从某个角度来说都是输。 共工带着神族士兵最先回来,果然不愧是水神,只有几个下属轻伤。 一会儿后,祝融和后土也领着士兵回来,后土面色泛白,祝融十分狼狈,冠发凌乱,衣袍上绣着的烫金五色火焰都被淤泥模煳,士兵有两个重伤。看来不管神族的灵力再高,和自然孕化的相剋之力争斗都不容易。 紧随其后,风伯和雨师领着兵士说说笑笑地回来了,一群人因为灵力耗竭,走路都是歪歪扭扭,可神采飞扬、眉飞色舞,完全不像是刚从死地走了一圈的人。 大劫化解,人人都十分兴奋,笑声不绝于耳。 风伯挨着墙根,一屁股坐到地上,「总算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我说,咱们要不要来点酒庆祝一下?」 …… 剎那间,喜悦的气氛荡然无存。没有一个人说话,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祝融连招唿都没打一声,就驾驭着毕方鸟离去了。 共工想说点什么,又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几百年的争斗下来,他和蚩尤之间虽不如祝融和蚩尤的仇怨深,可也绝对不浅。他沉默地对蚩尤拱拱手,驾驭坐骑鳛鳛鱼离开了。 风伯喃喃说:「当我什么都没说!」 后土笑着对蚩尤、风伯和雨师客气地说:「轩辕的军队还在我营帐外徘徊,我也告辞了,酒就下次喝吧。」化蛇载着后土消失在云霄中。 一直微笑不语,站得笔挺的蚩尤突然喷出一口血,直直向后栽去,昏死在地上,风伯赶紧大叫巫医。 巫医查看了一下病情,神色惨变,哆嗦着说:「精气全无,元神溃乱,只怕、只怕……要准备后事了。」 风伯呆住,魑魅魍魉一把抓住巫医,抡拳要打,「你说什么?」 躲在暗处的阿珩再顾不上迴避,快步而来,查探着蚩尤的身子。 阿珩说:「他重伤在身,没有静心修养,反倒强行耗损精元,用寿命换取灵力,如今伤上加伤,很严重,再不及时救治,的确有生命之险。」 风伯忙问:「蚩尤的修炼方法和我们都不同,我也不敢乱送灵气给他,有什么办法能帮上他吗?」 阿珩想了想说:「你相信我吗?如果相信,把蚩尤交给我,我会治好他。」 风伯不清楚阿珩的身份,但从蚩尤的言行中也约略感觉得到蚩尤爱的女子大有问题,否则以蚩尤任情不羁的性子,何至于这么多年一直苦苦压抑? 风伯有些犹疑不定,一直沉默不语的雨师嘶哑着声音说:「你是蚩尤选择的女人,我相信你。」风伯看雨师向他点点头,想到蚩尤现在危在旦夕,也立即说:「我相信你。」 「那就把蚩尤交给我,等他再回来时。灵力会比现在更高!」阿珩抱起蚩尤,叫来阿獙和逍遥,对他俩低声说:「去九黎。」 九黎的山上都是怒放的红色桃花,云蒸霞蔚,肆意热烈,比朝霞更绚烂,比晚霞更妖娆。 白色的祭台伫立在桃花海中,古老沧桑,肃穆庄严。 桃花林内,微风拂面,落英缤纷,祭台四周的兽骨风铃叮叮噹噹,时弱时强,时断时续地响着。阿珩抱着蚩尤,沿着白色的石阶快步走上祭台,把蚩尤放到祭台中央。逍遥和阿獙自觉迴避到桃花林,去戏耍休憩。 天色黑沉,距离日出还有三个多时辰。 阿珩枕着蚩尤的胳膊,躺在他身畔,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此时切切实实地感受着他的气息,一年来的焦灼不安、担忧挂虑才真正平復。 他们俩自从相见,一直没有机会说话,没见他之前,有很多话,见了他之后,反倒发现无话可说。 阿珩依偎在蚩尤怀里,闭上眼睛,静静地睡着。 东方的天空渐渐透出一线鱼肚白,太阳就要升起了。 厚厚的云积在天与地的交界处,太阳在努力挣扎着冲破一切阻碍,让光明照向大地,使万物得以生长。 阿珩坐了起来,专注地凝望着太阳,好似能感受到它的努力和挣扎,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云海翻腾起涌,波澜壮阔,却无法再束缚住光明。 太阳最后用力一跃,冲开了一切黑暗,整个天际光芒绽放。 阿珩丝毫不迴避刺眼的光芒,定定地看着太阳,手紧紧地握着蚩尤的手。也许黑暗之后仍是黑暗,可只要坚持,无数个黑暗的尽头会不会有一线光明呢? 蚩尤缓缓睁开了眼睛,身周霞光潋滟,繁花似锦,可这一切的美丽绚烂都比不上——她握着他的手,坐在他的身边。 他由衷地笑了,喃喃低语:「阿珩,我们又回家了。」 阿珩手指放在他唇上,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她低头凝视着他,没有一句言语,眉梢眼角的情意却将一切都说明了,丝丝缕缕,缠绵入骨。阿珩的灵力带着太阳的力量缓缓流入蚩尤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舒展,眼睛渐渐闭上,他的神识沉入温暖的黑暗,被厚厚地包裹起来,就好似化作了一颗种子,只等有一块肥沃的土地,就可以再次发芽,茁壮成长。 蚩尤的伤势稳定了,阿珩却痛得身子直打哆嗦,她的两只胳膊连着肩膀都被灼伤,有的地方火红,有的地方焦黑。好似被烈火焚烧过。 阿珩忍着疼痛抱起蚩尤,走进桃花林,逍遥落到她面前。 阿珩道:「蚩尤上次的伤非常重,若没有一个比归墟灵气更充盈的地方锁住他的灵体,他只怕已经魂飞魄散,我想了很久,也许只有传说中的圣地北冥,是你救了他吗?」 逍遥昂着头,得意地叫了一声。 「你与他之间,他肯定不会向你道谢,不过我要谢谢你。」阿珩把蚩尤交给逍遥,对逍遥行礼,「他为了来见我,耗损了太多精元,若不赶紧调理,后患无穷,随时有可能灵毁体崩。如今天下诸事纷争,以他的性格,只怕不会静心养伤,我强行把他的灵识封住,麻烦你带他去北冥,等他再次醒来时,身体就会真正康復,灵力也会因祸得福,更上一层。」 逍遥抓起蚩尤,展翅而起,飞向天际。阿獙歪头看着高空,长长地嘶鸣。 阿珩站在桃花树下,仰头目送着他们,直到再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依旧痴痴而望。 半晌后转头,看到阿獙圆熘熘的大眼睛正盯着她,似乎在问,明年桃花盛开时,是不是就又能和蚩尤、逍遥一起玩了? 阿珩心酸难耐,眼泪冲到了眼眶,阿獙并不明白黄帝和炎帝的战争改变了整个大荒的命运,更不懂得青阳的死已经把她和蚩尤隔绝在了天堑两侧,大江可以船为渡,高山可以鸟为骑,亲人的尸骨,何以跨越? 桃花纷纷扬扬地落着,拂在她的脸颊、肩头,过往的一切栩栩如生地从她眼前掠过。去年的今日,她还兴沖沖地佈置着他们的家,憧憬着长相厮守。 没想到,家仍在,缘已断。 从此之后,年年桃花盛开时,他们却永不会再相逢于桃花树下。 阿珩泪落如雨,咬破食指,以血为墨,在桃树干上写道:「承恩殿上情难绝,桃花树下诺空许,永诀别,毋相念。」 第二部 第十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第十章 多情自古空余恨 昌意等了一夜都不见阿珩,正急得六神无主,看到阿珩归来,他心中一松,略带责备地说:「跑到哪里去了?一直在等你。」 阿珩低头未语,夷彭笑着走过来,「对了,不知道四哥听说没有,蚩尤没有死。」 昌意震惊地问阿珩:「真的?」 夷彭说:「昨日很多人都看到蚩尤站在泽州城头,小妹昨日不是去泽州了吗?难道没见到蚩尤?」 昌意盯着阿珩,眼中满是悲伤,一瞬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阿珩盯了夷彭一眼,去追昌意。 「四哥,四哥……」 昌意面无表情,充耳不闻,直走进屋中,转身就要关门,阿珩强推着门,挤了进去。昌意坐在案前,眼观鼻,鼻观心,彷彿入定。阿珩赔着笑,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昌意都不吭声。 「四哥,你说句话。」 昌意只是沉默,没有一句责骂,阿珩却觉得比利剑剜心更痛,从小到大,昌意对她百依百顺,不管她做了什么,闯了多大的祸,昌意都只是带着几分无奈,笑着说「谁叫你是我妹妹呢」。 阿珩摇着昌意的手臂,含泪哀求:「四哥,你打我骂我都成,别不理我,如今我只有你-个哥哥了。」 昌意语声哽咽,「我却一个哥哥都没有了,你不要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 阿珩身子剧颤了一下,低声说:「我不会忘记。」 「你昨日夜里到哪里去了?」 阿珩神色哀伤,一言不发。 昌意一字一顿地说:「阿珩,我永不会原谅蚩尤!」 阿珩深埋着头,「我知道,所以我已经和他说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昌意怒气渐去,心头却越发悲伤。他并不想逼迫小妹,可是他也真的无法接受小妹和杀死了大哥的蚩尤在一起。 半夏轻叩了叩窗,「王姬。」 阿珩打起精神,拉开窗户,「什么事?」 半夏附在阿珩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阿珩点点头,回身对昌意说:「四哥,你带着烈阳去找夷彭,帮我拖住他,我出去办点事情。」 昌意看阿珩神色凝重,又知道半夏是大哥亲手训练的人,立即站起,「你去吧,夷彭交给我和烈阳。」 阿珩跟着半夏出了驿馆,行到密林中,一位素衣女子正躲在暗处等候,竟然是多日以来没有一点消息的云桑。 阿珩心细,看到云桑双手的手腕上有被勒过的红痕,惊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谁胆大包天,竟然敢锁缚你?」 云桑淡淡说:「夷彭想阻止青阳和我联姻,后土恰好也想阻止,夷彭告诉后土只要能幽禁我十日,他就能让黄帝改变主意,后土就把我锁住。昨日趁着他急急忙忙地出去,我才趁机逃掉,后来听说他是去帮蚩尤退水,这些年他和蚩尤为了兵权争得十分凶狠,没想到他竟然会不计前嫌地去救蚩尤,所幸他小事煳涂,大节倒是没失。」 阿珩问道:「夷彭阻挠联姻,是深恨我们,可后土为什么要帮着夷彭?」 云桑对轩辕水淹泽州心头有恨,冷冷地讥讽:「你是怕后土投靠夷彭,与你为敌吗?后土一直唸着你少时的相护之恩,又讨厌夷彭的阴毒,绝不会与夷彭为伍,这一次他们只是互相利用。」 「我、我……那后土他……」 「你毕竟是轩辕族的王姬,这是我们神农族内的事,你就不必多问了。」 阿珩心中涌起了悲伤,战争早已经将一切都撕碎,连她与云桑之间的情谊也不能倖免。 云桑看到阿珩的神情,想起旧日情分,心头也涌起悲伤,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挑高兴的事情讲,缓和一下气氛,「蚩尤还活着,恭喜妹妹。」 阿珩自然理解云桑的心意,打起精神,笑了笑,「也恭喜姐姐。」 云桑笑着点点头,「沐槿还真是个小丫头,听说蚩尤还活着,立即跑去了泽州,却没见到蚩尤,气鼓鼓地给我传信说一个妖女带走了重伤的蚩尤,要我给她增派人手,遍查妖女。」云桑嘆气,「估计你早有所觉,沐槿对蚩尤痴心一片,蚩尤却丝毫不领情。她还不知道蚩尤和你的事,如果日后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不怕你怪罪她,反倒担心蚩尤,你让蚩尤多多包涵。」 阿珩低声说:「我和蚩尤不可能在一起,从此后,我是我,他是他。」 云桑沉默了,这场战争把天下和他们的命运都改变了,一瞬后,她问:「蚩犹如今在哪里?他的伤势需要多久才能好?」 「我拜託逍遥带他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以他的怪异功法,也许三五年就能全好。」 云桑沉思了好久,说道:「你立即召集神农诸侯齐聚紫金顶,我要当众宣佈同意嫁给青阳。」 「你真考虑好了?」 「黄帝的大军仍在泽州城外,如果换成你,现在的情形下难道能拒绝黄帝吗?你和我都明白,黄帝让青阳娶我,不过是为了更容易收服神农各族,我答应嫁给青阳,不过是换取一段暂时的和平,为蚩尤争取时间。」 阿珩沉默了一瞬说:「我立即请四哥召集神农各诸侯。」 「告诉黄帝,我虽然答应了婚事,可我还要再为榆罔服丧几年,请他尊重神农的礼节。」 「好!」 阿珩和云桑到达紫金顶时,看到昌意和神农的诸侯国主们已经都在了。 云桑冷哼一声,说道:「前段日子,这些人三请四邀都请不到,如今轩辕一声号令,他们就全到了。我们好不容易打了一次胜仗,他们反倒越发奴颜婢膝,生怕黄帝迁怒于他们。」 阿珩低着头说:「我是高辛的王妃,这是轩辕和神农的事情,我就不进去了。」 云桑点点头,迳自走向大殿。 满殿的人闻声回头,看到云桑穿着一袭素裙,站在殿门口,风仪玉立,英迈出群。 被她的容光所摄,众人不自禁地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云桑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她第一次闯进这个大殿时的情形。她指着摆放王座的玉台问父王:「为什么侍卫不许我上去玩?」 父王说:「因为站到那里的人要背负起天下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你还太小,背不动。」 「那等我长大了,背得动时就可以站在那里了吗?」 父王轻弹了下她的鼻头,微笑着说:「最好永远不要有那一天。」 云桑神情肃穆,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大殿,莲步轻移间,香曳轻绡,风动罗带,满室生香。 从一个个呆杵着的男子身边走过,一直走到了玉台前,她看着空荡荡的王座,却好像看到父王就坐在王座上,微笑地凝视着她,直到今日,她才看明白了父王眼里的沉痛。 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了口气,抬脚走上了玉台,微笑着盈盈转身—— 「王姬!」后土在殿外大叫,身影从半空飞跃而下,直扑殿门而来。 云桑居离临下地看着众人,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后土的叫声,朗声宣佈:「我,神农云桑愿意嫁予轩辕青阳为妃。」 整个大殿爆发出欢天喜地的庆贺声,淹没了后土情真意切的叫声。 一句话,就沧海桑田、芳华凋零。 后士的身子硬生生地停在了大殿中央,面如死灰,直勾勾地盯着云桑,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能守住神农山?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能保护神农百姓?为什么你不肯让我给你-份安宁? 云桑微笑地看着他,眼神坚毅,我是神农的长王姬,这是我的责任!我有我该做的事情,你也有你该做的事情! 欢笑声,恭喜声,晃动的人影,殿宇金碧辉煌,明珠光华奕奕…… 后土艰难地转身,拖着僵硬的身子,一步一步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出了殿堂。 他的坐骑化蛇就等在一旁,他却视而不见,只是沿着台阶,迈着僵硬的步子,向山下走去。 随着蜿蜒而下的台阶,他的身影一点点变矮,一点点变小,渐渐消失。 云桑站在高高的玉阶上,凝望着殿外,面带微笑,背嵴挺得笔直。 昌意和阿珩回到轩辕城后,闻讯赶来道喜的朝臣挤得水洩不通。昌意与他们一一寒暄,大家簇拥着昌意边笑边走,十分热闹,夷彭的身影则显得孤零零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因为泽州大水的事,黄帝不悦,众人也都忙着疏远夷彭。就在前段日子,因为夷彭战功显赫,黄帝频频嘉奖,朝臣们还都是事事以他为重,不过转眼间,一切荣耀都好似成了过去。 阿珩悄悄地观察着他,夷彭很快就察觉到,看向阿珩,冷冷一笑,眼中尽是讥嘲不屑。 阿珩心中发寒,她和夷彭都知道,黄帝看似严厉地斥责了夷彭,可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伤害到夷彭的处罚,一切还只是开始! 黄帝重重嘉奖了昌意。等一切礼节完毕,殿内只剩下他们一家时,黄帝对阿珩说:「本想让你再陪陪你母后,可你已经住了一年,少昊派使臣来接你回去,我也不好强留。再者,青阳还在归墟闭关疗伤,你早点回高辛,对他也有个照应。」 阿珩向黄帝磕头辞行,「是该回去了,这次住这么久,少昊已经是特意破例。」 黄帝把阿珩扶起,温和地说:「你和少昊也是磨难重重,成婚不久就出了虞渊的事情,你刚好,青阳又出了事,如今总算一切都太平了,你也应该好好陪陪少昊,早点生个孩子,要不然我想帮你争取后位,都力不从心。」 阿珩温顺地说:「父王说的是。」 黄帝嘆道:「你这丫头如今也是越来越不老实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是冲着高辛的王位去的。我是精通权谋的一国之君,可珩儿,我也是你的父亲,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黄帝轻抚了下阿珩的头,「五神山上还住着另一个俊帝,少昊的王位坐得并不稳当,他必须寻求高辛国内各族的支持,纳妃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你不会是他唯一的女人,真有什么事情,父王也是鞭长莫及,只有孩子才会给你长久的依靠。」 阿珩默不作声,唇角紧抿,透着倔犟。黄帝凝视着她,突然之间觉得很是疲惫,挥挥手说:「你赶紧去朝云峰吧,再陪陪你母亲,让她……」黄帝沉默着,迟迟没有把话说完,他自己并未察觉到时间流逝,阿珩却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黄帝回过神来,说道:「劝她爱惜一些自己的身子。」 「是!」阿珩俯身磕头,安静地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清晨,阿珩辞别母亲和哥哥,返回高辛。 到五神山的承恩宫时已是日暮时分,来迎接她的宫侍禀奏:「陛下还在议事,让王妃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阿珩点点头,直接回了寝宫。 一路行来,雕樑画栋鳞次栉比,亭台楼阁参差错落,古柏虬柯幽森繁茂,奇花异草馥郁芬芳,更有竹径荷渠通入另一洞天。承恩宫是阿珩见过的最美的宫殿,世人都下意识地认为住在这座宫殿的人必定生活得奢华有趣,可阿珩怀疑少昊根本不知道这座宫殿内究竟有些什么,他的生活只是在寝宫和正殿之间往返交替。 阿珩用过饭,梳洗过后,少昊仍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呆着无聊,就乘着月色还好,去外面随便走走。 也未辨路,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一处熟悉的园子——漪清园,这是俊帝最喜欢的园子。大概因为少昊从来不来,也没有妃嫔前来游玩,宫人们有些偷懒,草木都长得过于茂盛,连小径都覆盖了。 阿珩沿着蜿蜒曲折的河水缓步而行,月夜下,河岸对面的竹林郁郁葱葱。微风袭来,竹枝摇曳,姿影婆娑,阿珩不禁想,那个曾在河畔枕着青石读书的翩翩公子在做什么?如果他还住在这个宫殿里,在这样的夜晚,一定会携一管洞箫,踏着月色,行吟于水边竹下。 「在想什么?从我走进这个园子就看你站在这里发呆。」少昊一身白衫,踏着月色而来,恰停在河岸边的青石旁。他身后是随风轻动的婆娑竹影,绿竹猗猗,层层如箦,衬得他风姿清雅,与那人十分相似。 阿珩无声地嘆了口气,没有回答少昊的问题。 寂静的夜色中,流水潺潺,竹林簧簧,交织在一起,犹如一首乐曲。 少昊低头看着溪水中随波而动的月影,眼神有些恍惚,「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听一听流水的声音。」 阿珩侧身坐到岸边的青石上,「关于神农和轩辕联姻,我没有徵求你的意见就擅做了决定。」 少昊道:「你做的很对。黄帝想要收服神农,必须刚柔并济,联姻势在必行,不是青阳,就是夷彭,不是生,就是死,既然只有一条路可走,那我们就只能走了。」 阿珩说:「父王说你现在的处境很艰难,最好通过册封妃嫔,分化、拉拢各个家族,你可有心仪的女子?」 少昊盯了眼阿珩,眼眸低垂,淡淡道:「身为帝王,不要再妄谈私情。我父王一生温柔多情,任凭常曦氏姐妹把持后宫,连朝堂上也被后宫影响。黄帝一世英明,偏偏在处理彤鱼氏和你母后的事情上优柔寡断,以致后宫之争差点变成天下之祸。有这么多的前车之鑑,我哪里还敢对女子动情?」 阿珩看着少昊,他口口声声说着不要妄谈私情,却从登基到现在不顾帝位未稳,就是不肯纳妃,并不是只有温柔多情才是妄动私情,有时候,冷漠也是一种私情。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我帮你登上王位,你帮助我离开,如今的情形,我不可能离开,能不能换个条件?」 少昊心头一跳,稳了稳心神,才问道:「什么条件?」 阿珩说:「我有身孕了。」 少昊沉默着,看不出他内心的变化。 阿珩说:「我知道要求你把孩子视若己出很强人所难,我只是想请你给他你的姓氏,让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会写下血书,说明他的身世,保证他绝不会染指帝位……」 少昊道:「他就是与我骨血相连的孩子,我说了』从今而后,我就是青阳『。」 阿珩眼内泪花滚滚,朝少昊下跪,「谢谢。」身子却发软,直往地上滑去,少昊忙抱住了她,探她的脉息,吃惊地问:「你的脉象怎么这么乱?我这就传召医师?」 阿珩勉强地笑了笑,「别忘记我是谁的徒弟,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吃了些药……」她附在少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少昊立即问:「会有生命危险吗?」 阿珩笑,「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冒着生命危险?不会有事的,你不必操心这个,你只要陪我演好戏就成。」 少昊抱起她,送她回到寝宫,亲眼看着侍女安顿她歇下,刚要转身离去,阿珩抓住他的衣袖,拿眼瞅着他。 他反应过来,对一旁候着的侍女们吩咐:「今日我就歇在这边了。」 侍女们相视一眼,服侍少昊宽衣洗漱后,笑着退了出去。 黑暗中,阿珩和少昊并肩躺在榻上,各怀心事。 阿珩白日里吃的药药性发作,虽然疲惫,可总是睡不着。 少昊翻了个身,侧身躺着,把手放到阿珩的额头,水灵特有的柔和力量徐徐进入阿珩体内,阿珩顿时觉得烦躁的心安宁了许多,睡意也涌了上来。 「谢谢。」 少昊问:「蚩尤知道孩子的事情吗?」 阿珩已经快要睡着,迷迷煳煳地说:「不知道。」 「那你打算告诉他吗?」 没有声音,阿珩已经沉沉睡着,少昊的手仍在她额头放着,好一会儿后,他才缩回了手。 少昊轻轻翻了个身,背对阿珩躺着。 窗外的月光想是十分皎洁,隔着松绿的窗屉子,依旧若水银一般流泻进来,映得地上泛着一层幽暗不明的荧荧绿光。窗外的葱茏树影随风轻动,地上的光就如水波一般时明时暗地荡漾起来。他想起了他们成婚后,第一次开诚布公,定下盟约时,也是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那一夜,他也是一夜无眠。 如果时光能倒流,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是王子妃,还是你的妻子?」 「妻子就是一生一世的唯一。」 阿珩清脆娇俏的声音似乎仍响在耳畔,可是他已经不能再回答一遍。 因为云桑答应了青阳的求婚,黄帝停止了进攻神农,轩辕和神农的战争暂时中止。少昊利用这个时机,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 在看似和平的背后,一场更大的风云正在悄悄酝酿,可眼下毕竟是难得的安宁。 六个月后,阿珩接到昌意的信,昌僕有了身孕。昌意在信中高兴地说,自从知道昌僕有了身孕,母亲精神大长,身体好了许多,又是养蚕又是织布,忙着给小孩做各种衣服。 阿珩捧着信微笑。 又过了六个月,少昊对百官宣佈阿珩有了身孕,消息传到轩辕国,黄帝立即派使者呆着各种贵重的药草来看望阿珩,随使者而来的还有一个巫医。 巫医请求少昊允许他为阿珩诊看一下身体,少昊还没有说什么,高辛的宫廷医师不高兴起来,觉得巫医是质疑他们的能力,羞辱整个高辛的医术。 使者忙赔着笑说:「实在是黄帝和王后娘娘挂念女儿,巫医只是看看王妃,方便回去向黄帝、娘娘禀告,让黄帝和娘娘放心。」 宫廷医师还想讽嘲,少昊笑着调解:「转述你们的诊断总是隔着一层,就让巫医亲自看一看,方便回覆黄帝的询问,王妃离家万里,让父母少担忧也算是尽孝。」 宫廷医师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巫医第一次把完脉息,神情困惑,眉梢眼角都是不安,坐于一旁的少昊忙问道:「怎么了?」 巫医擦着额头的汗,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只是还需要再看一次。」 几个宫廷医师轻蔑地笑着。巫医在众目睽睽下,又仔细诊断了一遍,良久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诊断结果和高辛宫廷医师的诊断结果一致,阿珩已有六个月身孕,丈人小孩都很健康,只是血气略微不足,并无大碍,仔细调养就可。 明明是个好消息,巫医却难掩失望,强打着精神应付完少昊的问话,匆匆告退。 两年多后,昌僕顺利诞下一个男孩,黄帝赐名颛顼(zhuanxu)。 黄帝再次派使者来高辛,看望阿珩,这一次使者带来了两个懂得医术的老嬷嬷,说是奉黄帝之命,来照顾阿珩。阿珩知道又是夷彭在暗中捣鬼,不过正好借此证明一切,所以大大方方地由着两个嬷嬷跟进跟出。 第二年的四月,在一众医师的照顾下,阿珩分娩,生下了孩子。 孩子十分健康,阿珩却在生产过程中九死一生。如果不是有少昊灵力结成的阵法和归墟水玉护住阿珩的心神,阿珩只怕都熬不到孩子生下来。两个嬷嬷生怕承担责任,吓得碰都不敢碰阿珩,只在旁边傻站着,亲眼看到孩子出生后,立即逃出了寝宫。 少昊听到孩子的哭音,匆匆跑进来。 阿珩全身都被汗水浸透,神志不清,少昊握着她的手,将灵力送入她体内。 阿珩恢復了几分意识,喃喃说:「孩子,孩子!」 少昊立即高声叫侍女,侍女忙把刚洗干净身子的孩子抱到少昊面前,喜滋滋地说:「恭喜陛下,是个王姬。」 少昊把孩子抱在了怀里,说也奇怪,本来正在哭泣的孩子竟然立即安静了,乌熘熘的黑眼珠盯着少昊,粉嘟嘟的小嘴一咧竟然笑了。少昊笑把孩子抱给阿珩看,「是个女孩。」 阿珩强撑着睁开眼睛,细细看着孩子五官,她拿出驻颜花,咬破中指,把鲜血涂抹在花朵上,驻颜花变作了一朵小指甲盖般大小的桃花,因为沾染了阿珩的鲜血越发娇艳晶莹,好似刚从枝头摘下一般。 少昊着急地说:「你想做什么?你已经耗损了太多灵气,不要再……」 阿珩把指甲盖般大小的桃花放在孩子的眉心,整朵桃花变得如烙铁一般通红,孩子被烫得大哭起来。 阿珩用中指压着桃花,把花朵往里推,孩子痛得脸色青紫,哭得声嘶力竭。阿珩满脸又是泪又是汗,身子摇摇欲坠,却仍咬着牙,强撑着一口气,把驻颜花缓缓推入了孩子的额头中。 「给我一滴你的心头血,帮我封印住、封印住……」阿珩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 少昊忙一手握住阿珩的手,把灵力送入阿珩体内,一边咬破左手中指,把最精纯的心头血逼出,滴在孩子额头上的桃花形伤口中,桃花印痕开始快速癒合,孩子已经痛得哭不出来,只是张着小嘴,嘶嘶地吸气。 少昊把仍带着血的中指放入孩子嘴里,孩子自发地吮吸着。他喂了她一滴心头血,孩子的脸色才慢慢恢復,她的小手握着少昊的手指,眉眼弯弯,又在笑。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癒合,看上去只是一个桃花形状的浅浅胎记。 少昊逗着孩子,低声说:「希望你一辈子都像现在一样笑颜常开,这样才不辜负你母亲用性命来护你平安。」 对神族而言,产子是极耗费灵力的事情,灵力稍低的女子几乎要用命换命,这也就是为什么神族寿命虽长,人口却一直稀少。阿珩用药物将孩子强行留于体内,迟迟不生,逆天而行,对身体伤害非常大,幸亏她精通药理,少昊又灵力高强,在一旁护持,她才躲过死劫。 虽然保往了性命,可自从生产后,阿珩身子遭受重创,一直昏迷不醒。少昊每日夜里都会把阿珩带到汤谷,用汤谷水浸泡她的身体。不管再忙,少昊都亲力亲为地照顾阿珩,从不假手他人,只有侍女半夏帮着擦拭身体,或者换换衣衫。 少昊给孩子起名小夭,小夭一出生,母亲就昏迷不醒,少昊对女儿关怀备至,日日带在身边,以至宫廷内外都知道少昊心疼长王姬。一年多后,小夭已经开始牙牙学语,阿珩才渐渐甦醒。 少昊进寝殿时,阿珩正靠在榻上逗着小夭玩。 小夭手中握着一个银铃在玩耍,一看到少昊,就笑了,张开双臂要抱抱,手舞足蹈地挥舞着藕节般的白嫩手臂,发出叮叮噹噹的清脆声音。少昊抱起她,她搂着少昊脖子咯咯地笑,笑声悦耳,令人忘忧。 少昊也不禁满面笑意,对阿珩说:「当日你昏迷不醒,宗伯来问孩子的名字,我忽然想起我还是个打铁匠时。曾听当地人唱过的民歌,别的歌词都忘记了,就记得最开始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随口给孩子取了个小名,唤作小夭。宗伯来催问了好几次孩子的大名,你若精神好,就想-个吧。」 阿珩一边逗着小夭,一边思索,过了-会儿说道:「叫玖瑶吧!」 少昊问:「九夭?九黎的九,桃之夭夭的夭?」 「不是,是这两个字。」阿珩在榻上一笔一画写给少昊看:玖瑶。 玖瑶三岁时,少昊昭告天下,册封玖瑶为长王姬,享食邑四百。虽然是个女孩,但因为是高辛国君的第一个孩子,庆典十分盛大,-连庆祝三日。 第一日,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为玖瑶祈福。 第二日,承恩宫内举行王室家宴,高辛族内百人云集,满堂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中容提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到少昊面前,当着众入的面,藉着酒意装疯卖傻地说:「玖瑶是长女,可直到现在,父王都没有见过她。朝中私下里传闻父王并非自愿搬到琪园,这几年,我们兄弟都没有见过父王,今日这么重要的场合,父王也未出席,难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大殿内霎时间安静下来,胆小的吓得头都不敢抬,而少昊的二十几个弟弟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阿珩骇然,她实没想到少昊和其他兄弟之间的矛盾已经如此激烈,中容竟然不惜当众撕破脸,以下犯上,不过他此举也算毒辣异常。高辛王族今日皆在此,如果少昊一个应对不当,落实了逼宫退位、幽禁父王的罪名,只怕即使他靠着兵力强霸住王位,也会众叛亲离,人心全散。 少昊面不改色,笑道:「父王是因病避居琪园,不见你们只是为了清心修养,谁和你说父王今日不会来?只不过因为身体虚弱,来得晚一些而已,你若不信,待会儿可以当面询问父王。」 少昊说着话,几位宫侍抬着一方软榻进来,前代俊帝靠坐于软榻上。 大殿内的人唿啦啦全都激动地站了起来,中容他们更是神情激昂,眼中含泪。 宫侍把软榻放到少昊旁边,众人全部跪倒,却不知道该称唿什么,只能磕了三个头。 俊帝微笑着对众人抬了抬手,「都起来吧!」言谈举止依旧是当年的翩翩公子,只是满头白髮,容颜苍老。 中容跪爬到俊帝榻前,声音哽咽:「父王,二哥和母后都被幽禁于五神山下,这真的是您的旨意吗?」 「是我下的旨意,宴龙背着我替换宫内侍卫,意图监视我的起居,罪大恶极。」 中容泣道:「二哥对父王绝无不良企图,他只是太害怕……」中容瞟了眼少昊,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俊帝说:「你下去吧,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要谈这些不高兴的事情。」 中容不肯走,两个侍卫来拖,中容紧紧抓住俊帝的衣袍,「父王,你真的是因病逊位给少昊吗?你告诉大家,今日我们所有兄弟都在这里!」 他这句直白却犀利的问话令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阿珩紧张得全身僵硬,只要-句话,少昊就会成为千古罪人,所做的一切都会付诸流水。 俊帝厉声说:「到底谁在背后不安好心地中伤我们父子关系?当日不但宫廷医师会诊过,你们也都各自举荐了民间的知名医者来为我看过病,我实在难以处理国事,才逊位少昊,难道你们觉得自己比少昊更有才华?」 俊帝的视线从二十多个儿子的脸上一一扫过,他们一个个都跪了下来。 中容大吼:「我不信!父王,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您亲口对母后说过你想把王位传给……」 少昊盯了一眼侍卫,中容的手犹自紧拽着俊帝的衣袍不放,却硬是被几个侍卫用蛮力扯开,拖出了大殿。 中容的哭喊声仍从殿外隐隐约约地传来,殿内的人屏息静气,一声不吭。 阿珩见气氛紧张,低声吩咐半夏,「快去把玖瑶抱出来。」 侍女把玖瑶抱到俊帝面前,玖瑶正沉沉酣睡,俊帝低头看了半晌,手指轻轻滑过孩子的脸,眼中神色很是怜爱,众人都讨好地说:「长得很像爷爷呢!」 俊帝抬头对少昊说:「好似昨日宫女才把你抱到我身前,恭喜我得了个儿子,都说长得像我,那么一点点大,惹人心疼怜爱,我欢喜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连抱着你都怕伤到你,可竟然……已经这么久了,全都变了!」 所有人都笑起来,只有阿珩笑不出。 俊帝神色倦怠,挥挥手让侍女把孩子抱下去,对宫人吩咐:「我累了,回琪园。」 众人忙跪下恭送。 少昊牵着阿珩的手送到了殿外,阿珩盯着少昊,难怪他一意孤行、不惜铺张浪费地要为小夭欢庆生日,这大概才是他为孩子举办盛大庆典的真正用意。 第三日,天下百姓同庆,他们会点燃自己亲手做的花灯,把灯放入河流,祝福高辛的大王姬健康平安地长大,也祈祷她为高辛带来幸福安宁。 阿珩亲手做了一个莲花灯,把为女儿祈求平安如意的心愿全部融入了莲花灯中。 夜色降临时,少昊和阿珩走到城楼上,城下已经聚集了无数百姓,都等着看王妃为王姬做的灯。 少昊微笑着说:「今日我和你们-样,只是一个希望女儿平安长大的父亲,谢谢你们来为我的女儿一同祈福。」 高辛百姓高声欢唿。 阿珩将冰绡做的花灯放在手掌上,少昊将花灯点燃,随着灯光越变越亮,就好似一朵蓝色的莲花在阿珩掌间盈盈绽放,映照着一对璧人,令人几觉不是世间是仙境。 少昊弯身抱起了小夭,往城楼边走去,阿珩小心翼翼地捧着莲花灯,走在他身侧。 蚩尤站在人群中,仰头望着城楼。 漆黑的夜色中,从城楼下望上去,看不清楚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只看见一条蓝色的莲花盛放在半空,朦胧的蓝光中,他们的身影穿过雕樑画栋,男子丰神俊朗,女子温柔婉约,再加上一个在父亲怀里不安分地动着的小影子,显得十分美丽温馨。 高辛的百姓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直到蓝光越去越远,他们一家三口消失在玉宇琼楼中,他们才依依不捨地散开。 蚩尤却依旧站立未动,似不相信刚才看见的一幕。可是,刚才少昊点燃灯的一瞬,在剎那的明亮中,他清楚地看到了阿珩眼角眉梢的温柔深情。 蚩尤昨日才甦醒,醒来时,他躺在北冥水中,仰望着碧蓝的天空,只觉神清气爽,四肢百骸蕴满力量,他竟然因祸得福,神力大进。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沉睡前,阿珩紧握着他的手,温柔地凝视着他。 蚩尤忍不住大笑,跃到逍遥背上,对逍遥近乎炫耀地说:「我要回家了!你家虽大,可只有你一个,我家虽小,可有阿珩!」 一路疾驰,天高地阔,山水带笑。 当看到九黎山上漫天遍地的桃花时,他觉得眼热心烫,竟然都等不及逍遥落地,直接飞跃而下,冲入桃林。 「阿珩,阿珩!我回来了!我回家了!」 竹楼冷清清,碧螺帘子断裂得参差不齐,天青纱上都是鸟的粪便,菜园里荒草蔓生,若不是还有青石垒起的埂,根本看不出是个菜园。竹篱笆疏于打理,已经倒塌了一大半,红色的蔷薇花长得乱七八糟,连门前的路都堵死了。 只有檐下的风铃,还在叮噹叮噹作响,声音哀凄荒凉。 蚩尤怔怔看着他的「家」,心神慌乱,他究竟沉睡了多久?阿珩出事了吗? 他飞奔向桃花树,满树桃花,朵朵盛开。可桃花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行血红的字迹: 承恩殿,那是少昊所居的宫殿,天下最华美的宫殿。 「我不信!」蚩尤一掌挥出,桃花树连根而起,他跃上逍遥,赶往高辛。 一路而来,到处都是张灯结綵,欢声笑语,人人都议论着少昊为女儿举行盛大的生辰庆典。 蚩尤高兴地松了口气,少昊已经又纳妃了,抓着个人问:「少昊娶的是哪族女子?」 「轩辕族啊!」对方的眼神奇怪,如看白痴。 蚩尤的心一沉,「又娶了一个轩辕族的女子?」难道阿珩出了意外……他不敢再想。 对方笑了,「天下皆知,少昊只有一妃,轩辕族的王姬啊!长王姬是他们的女儿!」 蚩尤犹如被天打雷噼,耳朵嗡嗡直响,不管有多少事实摆在他面前,他都不相信,阿珩亲手佈置了九黎的竹楼,亲口告诉他,这是他们的家。 可是,在城楼下,他亲眼看到少昊和阿珩抱着女儿,笑着接受所有百姓的欢唿祝福。他们一家三口正大光明的温馨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是他永远给不了阿珩的。 难道这就是阿珩背弃他的原因? 高辛多水,城楼依水而建,北面就是一条宽阔的河,少昊和阿珩带着小夭沿着台阶,走到水岸边。 少昊把小夭放到地上,又怕她会掉到水里,双手仍扶着她,阿珩蹲在台阶上,把蓝色莲花灯放到了水面上。 少昊对阿珩说:「许个愿吧。」 阿珩闭着眼睛,虔诚地祈求女儿一生平安,她睁开眼睛,「许好了。」 少昊指着花灯,对小夭说:「和爹爹一起用力推,把灯放出去,好不好?」 小夭十分喜欢花灯亮晶晶的样子,不肯推走,反倒用小手不停地去抓灯。 少昊笑着去抓她的手,也不是真抓,只是一挡一挡地逗着她玩,不让她被火烫着,小夭兴奋得尖叫,咯咯直笑。阿珩也不禁笑起来。 少昊看小夭玩累了,才握住她的小手去推灯,哄着她说:「乖,推一下,待会儿爹爹给你个更好玩的东西。」 少昊和小夭一起把灯推出去,花灯飘入了河流中,向着远处飘去。 少昊抱着小夭站起来,和阿珩并肩而立,目送着蓝色的莲花越飘越远,慢慢汇入花灯的海洋中,直到再分不清楚哪盏灯是他们的,才转身打算离去,却见台阶上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红衣男子,不知道他如何进来的,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 少昊感受到对方身上强大的灵力,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凝聚灵力,想要击退擅自闯入者,却发现阿珩唿吸急促,身子轻颤,立即明白来的是谁。 少昊把小夭交给阿珩,走到台阶下去欣赏河上的灯景。 蚩尤沿阶而下,脸色苍白,双目漆黑,里面熊熊燃烧着悲伤和愤怒。 「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强自压抑着怒气,如一头受伤的野兽。 阿珩紧紧抱着小夭,眼中珠泪盈盈,一言不发。 小夭从不畏生,乌熘熘的眼珠盯着蚩尤,伸手去摸他。 温软的小手抚到他的脸上,蚩尤只觉心中莫名的激盪,不禁握住了小夭的手,「这是不是我的孩子?」虽然明知道孩子的出生时间不可能是他的孩子,可仍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几团火灵凝聚的彩色火球突然飞上了天空,绽放出最绚烂的烟花,金黄的菊花、朱红的牡丹、洁白的梅花……一时间,漫天缤纷,光华璀璨。 小夭喜不自禁,指着天空,扭头冲着少昊大叫:「爹,爹。」 少昊下意识地回身,对小夭微笑。 在突然而至的光亮中,小夭的面容一清二楚,和少昊有七八分相像,只要看到她的脸就知道她是谁的孩子。 小夭双手伸向少昊,「爹爹。」要少昊抱她。 蚩尤觉得犹如坠入了最寒冷的冰窟,身子无法抑制地直打寒颤,双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全部熄灭,明明四周灯火璀璨,可天地在他眼中骤然变得漆黑。 西陵珩背叛了他,欺骗了他! 一个瞬间,蚩尤的眼神变得冷血残酷,起了杀心。 阿珩抱着小夭惊恐地后退,蚩尤却一把抓过小夭,扔给少昊。 少昊察觉有异,可蚩尤的灵力比过去更强大了,等少昊急急接住小夭,已经根本来不及救阿珩。 蚩尤和阿珩身周全是旋转的风刃,把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几把尖刀从背后插向阿珩的心脏,已经刺入了她的肌肤。 阿珩感受到刀刃入骨之痛,神色竟然一松,好似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和重担,没有丝毫抵抗,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蚩尤,眼中却滴下一串串泪来。 那泪珠好似打到了蚩尤最柔软的心尖上,他整个心都涟漪激盪,灵气竟然无以为继。风刃消失,阿珩背上已是鲜血淋漓,滴滴答答直往下流。 蚩尤盯着阿珩,一步步后退,惨笑着说:「你明明知道让我相信一个人有多难!我对视若父亲的炎帝、亲如兄弟的榆罔都仍有戒备,可对你……」他的手狠狠地敲打着心口,好似要把心砸开,摊开给阿珩看,「我把你放在了这里。如果要反悔为什么不早点?为什么等到我撤掉了所有的防备,任凭你长驱直入,霸佔了我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时,你再来随意践踏?别人即使砍下我的头、剥了我的皮,我都不疼!而你……我会很疼!」蚩尤面色惨白,看着阿珩,带着隐隐的祈求,似乎求她告诉他一句,她没有背叛他! 阿珩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只身子轻轻而颤。小夭根本不明白短短一瞬母亲已经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反而被蚩尤荡起的风刃逗笑,拍着小手嚷:「爹爹,你看,风在跳舞,红衣叔叔好厉害!」 小夭的娇声软语入耳,蚩尤犹如被雷击,身子摇晃了一下,叔叔?阿珩的女儿叫他叔叔! 他盯着阿珩,几次抬手,却手颤得根本无法凝聚灵力,他悲笑着摇头,「西陵珩,你对我许的诺言,只要我不允许你收回,你就休想收回!」大笑声中,他跃上逍遥,绝然而去。 少昊手心发凉,他早听闻蚩尤性情乖戾,狡诈凶残,却是第一次真正领略到蚩尤的决绝激烈,他对阿珩至情至性,可以随时为阿珩死,可转眼间,只因阿珩背叛了他,他也会随时杀死阿珩。 少昊看阿珩失魂落魄地呆呆站着,以为她害怕,一边帮阿珩疗伤,一边说道:「晚上我在屋子外设一个阵法,只要蚩尤来,我就会立即发觉。」 阿珩摇摇头,依旧盯着蚩尤消失的方向,眼中都是焦虑。少昊这才发现阿珩并不是害怕,她竟然在担忧蚩尤。 少昊和阿珩回到城楼,少昊本想直接送阿珩回承恩宫,可小夭看到下面的景緻,哭闹着不肯离开。少昊遂让侍女送阿珩先回去,他带着小夭再玩一会儿。 从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去,河面上的灯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星星点点,就好似无数颗星星在闪耀。 河边都是放灯和赏灯的人群。顽童们提着灯笼,彼此追逐打闹;少女们三五成群,用自己精心制作的花灯来显示自己的心灵手巧;男儿们沿着河道,边走边看,既是看灯,更是看那邻村的少女;最多的是一家老小,拿着各色各样的花灯,扶老携幼地来放灯。 少昊凝视着脚下的人间星河图,眼神越变越冷,渐渐下定了决心。蚩尤已经归来,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阿珩回到寝殿,命所有侍女都退下,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早知道要面对蚩尤的愤怒,所以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说辞,可真见到他时,她把什么都忘记了。 屋内漆黑,阿珩的心却更漆黑,而且是永远不会有天亮的黑暗。 不知道坐了多久,忽而听到从天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大鹏清鸣,她心头一颤,看向窗户。 皎洁的月光,将树影映在松绿的窗纱上,随着微风婆娑舞动,一瞬后,一个人影从远而近,慢慢笼罩了整个窗屉子,高大魁梧的身影充满了力量,好似下一瞬就会破窗而入,却一直都未动,带着悲伤,凝固成了一幅画。 阿珩紧张得全身僵硬,一动不能动,唿吸却越来越急促。窗外的人显然也听到了,「你醒了?」是蚩尤的声音。 阿珩默不作声,蚩尤缓缓道:「我不是来杀你的。」 「你……那你去而復返想要做什么?」阿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无情。 「往城楼外看到你和少昊,还有……你们的女儿,我失控了。被天上的寒风一吹才冷静下来,阿珩,我知道你不会背叛我们的誓言,你一定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难道摆在眼前的事实你都看不到吗?我和少昊已经有女儿了。」 「我看到了,就算你和少昊有了女儿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一定有这么做的苦衷,一定是我不在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怪也只能怪我没有在你身边,没有保护你。不过,我现在已经回来了,不管什么困难,都交给我。」 阿珩身子一颤,眼泪涌进了眼眶,多疑的蚩尤、骄傲的蚩尤、凶残的蚩尤啊,却真正做到了信她、敬她,爱她。 蚩尤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屋内的声音,柔声说道:「阿珩,不管你有什么苦衷,都告诉我,我们总会想出解决的办法,难道你不相信我的能力吗?」 阿珩凝视着窗纱上蚩尤的身影,泪眼凄迷,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大哥復活,可天下没有不死药。蚩尤以为所有的困难都可以克服,却不知道再强大的神力也无法超越生死。 「阿珩?」蚩尤等不到阿珩的回答,伸手想要推开窗户。 阿珩跳起,用力按在窗上,她不敢见他,她怕在他的双眸前,她所有的勇气都会崩溃。 「我不想再见你!」 「你撒谎!如果你不想见我,你在城楼下看到我时,为什么要哭?你的眼泪是为谁而流?」 阿珩转过身,用背抵着窗户,眼神空洞地凝望着黑暗,一字字说着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是一半愧疚、一半害怕。」 「愧疚什么?」 「不管我和少昊在一起是因为什么,如今我们已经有了女儿,我对他也日久生情,我很愧疚对不起你,可一切不可能再挽回。」 「害怕呢?」 「害怕会伤害到女儿。如今在我心中,第一重要的是女儿,你如果真想帮我、保护我,那么就请忘记我,不要再来找我,否则让人看到,我会名节全毁,伤害到我的女儿。」 蚩尤默不作声,只紊乱的唿吸声时急促、时缓慢地传来,阿珩用力地抵着窗户,身体犹如化作了一块岩石,一动不敢动,好似要封住的不是窗户,而是自己的心。 随着一声鹏鸟啼叫,唿吸声消失。 阿珩依旧用力地抵着窗户,很久后,她才好像突然惊醒,勐地转身,痴痴看着窗户,看着那树影婆娑,看着那月色阑珊,却再无那个身影,她眼中的泪水终于簌簌而落。 第二部 第十一章 沉琴绝酒,从此孤 第十一章 沉琴绝酒,从此孤 高辛的夏季酷热难耐,小夭好动怕热,阿珩常带着小夭去漪清园避暑纳凉。 园子里放养着不少水禽,这几年疏于打理,一个两个野性十足。小夭天生腿大,个头还没有仙鹤高,就敢去抓仙鹤,鹤啄她,她一边哭,一边就是揪着仙鹤的脖子不放。 阿珩常常是拿着一卷书,坐往一旁看书,并不管小夭,不管是跌倒了,还是被飞禽追着啄,她都只是旁观。以至于小夭话都说不利落,却已经懂得了: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既然敢招惹勐禽,那就要承受勐禽的攻击,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面对。 被啄得满臂伤痕后,小夭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应对方法,混成了漪清园的小霸王,仙鹤、鸳鸯、白鹭这些鸟一见她就跑,鹗、鹞、鸢、鹫这些勐禽则把她看作了朋友,和她一起戏耍。 一日阿珩坐在溪边的石头上,笑看着小夭嬉闹。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她诧异地回头,见是一个老妇人快步行来,也不知道是哪殿的宫人。 老妇人走到她身前,跪下磕头,「俊帝想见您一面。」 一瞬后,阿珩反应过来,这个俊帝不是少昊,而是住在第五峰的那位。她知道少昊对此事十分忌讳,沉吟不语,老妇人用力磕头,哀求道:「陛下时日不多了。」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老妇人匆匆起身,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 两个侍女过来,「奴婢们刚才一时大意,好像让人熘进来了。」 阿珩笑着说:「你们眼花了吧?我也常常不小心把树丛间的鸟看作人影。」 打发走了侍女,阿珩抱起正跟着鹗一块儿捉鱼的小夭,「我们去找爷爷玩,好不好?」 小夭兴奋地拍掌,「爷爷!要爷爷!」其实她压根儿不懂爷爷的意思。 阿珩召来烈阳和阿獙,赶往第五峰的琪园。 第五蜂守卫森严,很难进入。阿珩只能假传少昊旨意,「小夭很想见爷爷,陛下就让我带着她来见爷爷一面。」所幸外人一直知道他们夫妻恩爱,并不怀疑阿珩,又都知道少昊极宠这个女儿,要星星就绝不会给月亮。 侍卫迟疑地说:「陛下有旨意,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阿珩摘下挂在小夭脖子上的玉珏,扔到侍卫怀里,这是昨日小夭从少昊身上拽下来的,少昊看她喜欢就由着她拿去玩了。 「你们是在怀疑我假传旨意吗?」 侍卫们惊慌地跪倒,小夭看母亲一直不走,不耐烦地扭着身子,大叫:「爷爷,爷爷!要爷爷!」 侍卫们彼此看了一眼,忙让开了路。 阿珩抱着小夭走进琪园。 琪园的得名由来是因为山顶有一个天然的冰泉叫琪池,某代俊帝依着琪池建了一座园子,人工开凿了数个小池,将冰泉水引入,开凿小池的泥土则堆做小岛,形成了岛中有池,池中有岛的奇景。 一路行来,岛上林荫匝地,池边藤萝粉披,亭台馆榭、长廊拱桥彼此相通,行走其间,迴廊起伏,繁花异草,水波倒影,别有情趣。亭台楼榭都有名字,取景入名,用名点景。阿珩不禁感嘆,强盛也许一代就能完成,可修养却非要多代积累,轩辕的宫殿和高辛的比起来,就好似暴发户与书香门第,难怪高门子弟总是瞧不起蓬门寒士。 俊帝住在红蓼芦,两个老宫人正在服侍,看到阿珩进来,他们立即抹着眼泪跪倒,阿珩把小夭交给两个老宫人,嘱咐他们带着她出去玩。 俊帝躺于榻上,沉沉而睡,比上次更显苍老了,双颊凹陷,头髮枯白。阿珩叫:「父王。」 俊帝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勉强笑了笑,「你竟然来了?看来还是有人知道』情义『二字如何写。」 阿珩不解,按道理来说她配置的「毒药」应该早就自行消解了,怎么俊帝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呢?她跪在榻前,捧起俊帝的手去查探他的病情,随着灵力在俊帝体内运行完一週,她又惊又怒,心沉了下去,原来另有新毒,已经毒入膏肓,无药可救。 俊帝看到她的脸色,微笑着说:「我早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没有关系,我早就是生不如死了!」 阿珩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自从嫁入高辛,俊帝一直善待她,把她引为知己,可她却让他从风流儒雅的翩翩公子变成了形销骨立的垂死老者。 俊帝说:「叫你来是因为有件事情一直放不下,本不适合求你,可少昊看得太严,思来想去只有你能进出这里。」 「父王,只要我能做到,必定尽力。」 「事已至此,没有人再能扭转干坤,可宴龙和中容他们还看不透。少昊上次答应我,只要我出席瑶瑶的生辰宴就饶宴龙一命,可我不信他,如今他留着他们的命来要挟我,我怕我一死,少昊就会下毒手,你能帮我救宴龙母子一命吗?」俊帝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枕头下摸,阿珩忙帮他把一方从里衣上撕下的布帛取出来,上面血字斑斑。 「把这封血书交给宴龙。」 俊帝又挣扎着脱下手上的玉扳指,放到阿珩手里。玉扳指化成了一个水玉盒,里面放着的居然是一只断掌,因为有归墟水玉保护,常年被俊帝的生气呵护,仍旧好似刚从身体上砍下。 俊帝说:「这是宴龙的手掌,他自小嗜琴如命,琴技冠绝天下,却断了手掌,无法再弹琴,我一直引以为憾,遍寻天下名医,想帮他把手掌续回去。」 阿珩说道:「父王,我会医术,可以帮宴龙把手掌接回去。」 「不必了,你把它们交给宴龙就行了,我已经在帛书里叮嘱了宴龙,让他把断掌亲自献给少昊。」 阿珩想明白了其中因由后,不禁凄然落泪。 俊帝说:「告诉少昊,他不是个好儿子,不是个好兄长,不过希望他能是个好国君。」 俊帝的唿吸突然急促起来,阿珩发现俊帝竟然在自散灵力,阿珩急叫:「父王,不要这样!」 俊帝用力抓住她的手,「少昊有胆子下毒手,却没有胆子来见我最后一面,你既然是他的妻子,他的错,你也要受一半,那就麻烦你送我最后一程了。」 他的灵体开始溃散,身体在痛苦地剧颤,阿珩的身体跟着他一起在抖,一切的痛苦都感同身受,她想抽手,却怎么抽都抽不出来,「父王,不要这样,求你!」 俊帝的瞳孔越瞪越大,面容扭曲恐怖,抓住阿珩的手越来越用力,就好似要掐到阿珩的肉里,让她牢牢记住他是如何痛苦地死去。 阿珩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地死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叫「父王」。 随着生命的远离,痛苦渐渐消失了,俊帝的手从阿珩的腕上无力地滑下,阿珩此时又用力地握住他,似乎想抓住他最后的生命。 俊帝的眼睛越来越晦暗,头搭在枕畔,正好对着窗户。 他凝望着窗外,微微而笑,惨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阿珩忙贴在他唇边。 「美人桃,美人——」 阿珩不明白,「父王,你是想见哪个美人吗?」 俊帝笑了,神色安详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眼珠中倒映着窗外的一树繁花。 「父王,父王……」 曾经的三大帝王之一,大荒内最风流儒雅的君王。斜阳花影里笙歌管弦,翠湖烟波中春衫纵情,美人簇拥,儿女成群,最后却被幽禁于一方园子,孤零零地死于冷榻上。 阿珩伏在榻上,失声痛哭。她虽未杀俊帝,可今日的惨剧何尝没有她的份呢? 少昊发现阿珩假传旨意,擅闯琪园。立即扔下一切,含怒而来,步若流星,刚踏上小桥,阿珩的痛哭声传来。 他的步子勐地停住,呆望着藤萝掩映中的红蓼芦。 红蓼芦前碧波荡漾,纍纍蓼花色红欲燃,风起处,乱红阵阵,吹入帷幕,枝头的子规声声啼,凄长的一声又一声「不苦、不苦」,似在啼血送王孙。 少昊手上青筋急跳,紧抓住了桥头的雕柱,眼中隐有泪光。 桥下水流无声,微微皴起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白色身影,五官端雅,因为悲伤,眉眼中没有了山般的肃杀之气,只余了水般的温润,酷似那个人,就在眼前看着他,少昊心惊肉跳,勐地遮住了眼睛,竟然不敢再看。 再难抑制,泪水渗入了指间。 子规不停地啼着:「不苦,不苦——」 阿珩若游魂一般地走出屋子,居然看到少昊静站在屋前。 「你答应过我什么?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宴龙三番四次陷害你,哪一次不是死罪?他却从没有想过杀你!」她气怒攻心,一巴掌扇了过去,少昊没有闪避,啪的一声落实。 阿珩泪如雨下,举着双手问少昊,「为什么要让我变成凶手?你知道不知道,父王抓住我的手,让我感受他的死亡?他在惩戒我……」她的手腕上一道发青的手印,深深陷入肉中。 「对不起!」少昊抱住阿珩,脸埋在阿珩的青丝中,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他不知道是想给阿珩一点安慰,还是自己想寻求一点慰藉。 阿珩用力推开了他,泣不成声,「究竟为什么啊?你已经幽禁了他!夺走了他的一切!为什么还要毒杀他?」 少昊沉默不言。 他也曾天真地以为只要幽禁了父王,一切就结束了,可原来不是。他如今推行的改革会破坏无数贵族的利益,只要父王在一日,这些贵族就会日日思谋如何拥护父王復辟王位。中容他们又无论如何都不肯退让,一直步步紧逼,企图推翻他。如果他们復辟了父王的王位,那么他就是篡国的乱臣贼子,会被乱刀诛杀。一国无二君,不是生就是死,他不得不如此。 这条路就如青阳所说,是一条绝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必须一条道走到底。青阳就是看到这一点,所以不肯踏上,而他却…… 可是,不管有多少个不得已的理由,做了就是做了!他既然做了,就应该承受亲人的怨恨,世人的唾弃。 少昊的身体越站越直,神情越来越冷。 阿珩看着他,一步步后退,犹如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少昊看到她的表情和动作,心狠狠地抽动,窒息般地疼痛。神情却越发平静,紧抿着嘴角,一言不发。 不知道何时两个老宫人带着小夭回来了,他们跪在地上,头紧贴着地面,无声而泣。 小夭站在-旁,手中拿着一枝桃花,不解地看着父亲和母亲,「爹,娘?」 桥旁种着一株桃树,因为这里地气特殊,桃树现在依旧开着花,粉色的復瓣桃花,灼灼压满枝头。 阿珩突然痴痴地向桃树走去,连小夭叫她,她都没反应。 她走到桃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桃花,又看向屋子,正好透过窗户,看到俊帝。 俊帝双眸平静,笑意安详,好似赏着赏着花沉睡了过去。阿珩含着眼泪笑了,「原来这叫美人桃。」 少昊没听明白,阿珩说:「还记得吗?父王召我去承恩宫看桃花,正要和我解说这株稀罕的桃树,你突然进来打断了我们,父王笑着叫你一起赏花,还说你小时候,他告诉过你这叫什么,你却听而不闻,只要求父王下旨幽禁宴龙……从那之后父王就被幽禁于此,父王只怕也再没真正赏过这株桃树,刚才父王告诉我,这是美人桃。」 少昊看向桃树,一树繁花,笑傲在风中。他当然记得美人桃的名字,那一年他五岁,父王绘制了一幅桃花美人图,美人是他的母亲,桃花叫美人桃,父王握着他的手在画旁写下悼念母亲的诗。 阿珩幽幽说:「父王已经原谅你了。」 俊帝原本深恨少昊毒杀他,甚至不惜以痛苦死亡的方式来惩戒少昊的妻子,可在最后一瞬,他从窗口看到了这一树美丽的桃花。生死剎那间,他把什么都放下了。 他微笑着告诉阿珩,那叫「美人桃」。在生命的最后一瞬,他唸唸不忘的不是王位,不是仇恨,而是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一切美好。他会忘记父子反目,只记住他抱着少昊,父子俩欢笑看花的日子。 少昊盯着桃花,脸色煞白,身子簌簌直抖,勐然转身扑向屋内,跪倒在榻前,头伏在俊帝的胳膊上,半晌后,才听到压抑的泣声微不可闻地传来。 阿珩弯身抱起小夭,一边哭,一边走。小夭抹着母亲的泪,学着母亲哄自己的样子,「娘,乖宝宝,不哭!」 停在桃树枝头的子规歪头盯着窗内跪在榻前的少昊,一声又一声不停地啼叫:「不苦,不苦——」 若人生无苦,也许能不哭,可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慾,七情六慾皆是苦,而苦中苦就是恨不得亦爱不得。 当日夜里,阿珩潜入了五神山下的地牢。 地牢是用龙骨搭建,又借助了五神山的地气,专门用来囚禁有灵力的神族和妖族,地牢共有三层,越往下被囚的人灵力越高,到第三层时,其实已经没几个人有资格被关押在这里。 阿珩看了看阴气森森的四周,不知道宴龙究竟被囚禁在哪里。 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乐声传来,她不禁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渐渐地,乐声越来越清晰。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却说不出的好听。 阿珩轻轻走近,看见宴龙披头散髮,席地而坐,地上摆着一熘大小不一的破碗片,他仅剩的一只手拿着一枚玉珮敲打着破碗片。碗片大小不同,声音高低就不同,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首曲子。 阿珩停住了步子,静静聆听,想起了几百年前,绿榕荫里,红槿花下,宴龙锦衣玉带,缓步而来,谈吐风流,神采飞逸,为求西陵公子一诺,不惜以王子之尊,屈尊降贵,任凭差遣。 他出生尊贵,仪容出众,又自小用功,聪颖过人,年纪轻轻就凭藉独创的音袭之术闻名天下,谈笑间,一曲琴音就能令千军万马灰飞烟灭。想必他也曾金戺玉阶顾盼飞扬,依红揽翠快马疾驰,雉翎轻裘指点江山。可是,既生宴龙,何生少昊?王位只能坐得下一个人,不成王则成寇。 宴龙奏完一曲,才抬头看来者,没有说话,只是靠壁而卧,含笑看着阿珩。 阿珩走到牢门前,口舌发干,说不出话来。 宴龙讥嘲:「难不成王妃星夜而来只是为了看我的落魄相?」 阿珩把藏着断掌的玉扳指和俊帝的帛书递给宴龙。宴龙就着牢间晦暗的磷光,快速浏览过,读完后,他怔怔摸着帛上的血字,两行泪水,无声而下。 「父王他什么时候走的?」 「今日下午。」 宴龙双手紧抓着帛书,头深埋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半晌后,他抬起头问:「他走得可安详?」 阿珩想了下说:「他的窗外有一株桃树开花了,他说的最后一旬话是』那叫美人桃『。」 宴龙轻声而笑,「父王还是这样,小时候,师傅们督促我用功,恨不得我不睡觉地修炼,父王却偷偷带着我去园子里玩,教我辨认各种金鱼。有繁花相送,想来父王不会觉得太痛苦。」 阿珩眼睛发涩,「我得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宴龙张了张嘴,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的手不自禁地动着,细细看去,都是抚琴的动作。嗜酒者不可一日无酒,宴龙是个音痴,日日不可离开乐器,可是宴龙手中的乐器就是神兵利器,在他另一只手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少昊不会让他碰乐器。 阿珩熘出地牢,没走几步,却见漫天星辰下,少昊一袭白衣,临风而立。 阿珩见被发现,索性摘下了掩面的纱巾,「你可有算有遗策的时候?」 少昊淡淡说:「不是我周详,而是你太大意。五神山下的地牢建于盘古大帝时,歷经七代俊帝加建,比王宫都严密,若不是我放你进去,你怎么可能熘进去?」 阿珩戒备地问:「你想怎么样?」 少昊看到她的样子,心中一痛,面上却十分冷淡,对着阿珩身后吩咐:「把宫中最好的乐器取出,送到监牢,让宴龙挑选。」 「是!」几个人影隐在暗处,向少昊行礼。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什么都没说,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向着山上行去。 少昊默默地站着,良久都一动不动。 侍卫捧着一方水玉匣过来,「罪臣宴龙自称甘愿认罪,说要把这个盒子献给陛下。」 少昊看都没看,随手接过,召来玄鸟,向归墟飞去。 水晶棺中,青阳无声无息地躺着。少昊坐在棺材边,打开了水玉盒,才发现是宴龙的断掌,不禁大笑,他的父亲根本不信他,竟然以此来表明宴龙再无意和他为敌,求他饶宴龙一命。 少昊一边悲笑,一边把手掌连着玉盒全扔了出去。 他提起酒罈,对青阳说:「陪我喝酒,咱们不醉不归!」一切都被青阳说中了,自从他决定逼宫夺位,就注定了要众叛亲离,从今而后,也只有青阳敢陪着他喝酒,听他说话了。 独自喝酒易醉,少昊不一会儿就醉了,他问青阳,「你想听我弹琴吗?」 青阳默默不语。 少昊弹着琴,是一曲高辛的民间小调,人人会唱。弹着弹着,少昊突然全身抽搐,俯身呕吐,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大笑着拍打棺材,「青阳,这首曲子是父王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那时我才刚会说话,他手把手教我弹琴,告诉我君子有琴相伴,永不会寂寞……哈哈哈……我杀死了教会我弹琴的亲生父亲,却还指望依靠琴音陪伴,消解孤寂……哈哈哈……天下还有比我更无耻的人吗……」 少昊举掌拍下,绝代名琴断裂,他把琴沉入归墟,教会他弹琴的人都已经被他杀了,他有何面目再弹琴? 少昊醉躺到棺材边,举起酒罈勐灌,转眼一罈酒就空了,他笑着叫,「青阳,你也喝!」青阳沉睡不动,少昊怒了,「连你也害怕我,不敢喝我酿的酒了吗?我又没有在酒里下毒!」他打开棺材,举起酒罈,强把酒灌给青阳,酒水浸湿了青阳的脸颊,模煳了他的容颜。 少昊心头一个激灵,举着半空的酒罈,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酒罈,遍体生寒。这些全是他酿的酒,有的已经封存了上千年,曾经青阳央求好几次,他才会给他一坛。他可以欺骗世人,青阳还活着,却骗不了自己,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人会品评他酿的酒,与他共醉了。 无人饮的酒,他酿来给谁喝呢? 少昊摇摇晃晃地走着,举起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下去,把-坛又一罈酒砸碎,不一会儿,地上再没有一罈酒。 已经没有人要饮他的酒,从此之后,他不会再酿酒。 几日后,少昊昭告天下,七世俊帝因病仙逝,高辛举国哀悼。 消息传到五神山下的地牢,已经被废的俊后趁着一个雷雨夜,引天火而下,自灭灵体而亡。 少昊下旨恢復俊后的封号,允入王陵,葬于俊帝墓旁,恰与早逝的第一位俊后一左一右地陪着俊帝。 发丧那日,少昊释放了幽禁于五神山下的宴龙,宴龙哭晕在俊帝和俊后的棺前,中容他们兄弟五个也是哀声痛哭,几乎难以成步。 少昊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不露一丝伤色,似乎下葬的不是他的父亲。 中容当众指责他不孝,少昊沉默不言,只冷冷盯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少昊不显伤色,身体却忠实地反映着他的内心,人迅速消瘦下来,往日合身的王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在朝臣和百姓的印象中,少昊一直都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慢慢地,他们发现少昊变了,就好似随着他的消瘦,少昊身上的温暖也在消失。 他的话越来越少,行动却越来越严酷。俊帝百日忌辰后,少昊以雷霆手段,削去了中容的王位,将他贬去海外的孤岛,虽然风光如画,却地处大海深处,与陆地不通消息,等于变相的幽禁。宴龙被贬为庶民,削去神籍,其他几位王子也是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几个积极鼓动中容谋反的武将被凌迟处死。但凡为他们求情的朝臣也全部重罚。 再没有人敢与少昊比肩而立,再没有人敢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再没有人敢质疑他的政令,也再没有人敢私下聚会,商量着废除少昊。 少昊不再打铁,不再酿酒,也不再抚琴,他不喜女色,不喜歌舞,不喜游乐,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所有时间都在勤勉理政,唯一的休憩就是累了时,喜欢独自一人站在玄鸟背上,俯瞰高辛的万家灯火,没有人知道他何来此古怪的癖好。 渐渐地,大家都忘记了曾经的少昊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如今的少昊寡言少语,目光冰冷,神色阴沉,身体瘦削单薄,却好似孤峭的万仞山峰,令所有人从心底深处感到畏惧害怕。 第二部 第十二章 世间并无双全法 第十二章 世间并无双全法 在黄帝的一再催逼下,当秋风将层林涂染成金黄色时,轩辕和神农两族宣佈了轩辕青阳和神农云桑的完婚日。因为青阳重伤未癒,仍在归墟水底闭关疗伤,黄帝决定由昌意代兄行礼。 俊帝少昊派了季釐携重礼来恭贺,随行的有高辛王妃轩辕妭和王姬高辛玖瑶。 朝中官员都明白青阳的储君地位已定,来朝云峰道贺的人络绎不绝,昌意一概不见,和阿珩陪着嫘祖共享天伦之乐。 阿珩,昌意、昌僕夫妇,还有两个小傢伙——颛顼和小夭,朝云峰上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 颛顼在嫘祖身边长大,嫘祖对他十分溺爱,被宠得无法无天,性格霸道无比,小夭虽是初次到朝云峰,却丝毫不拿自己当客,两个小傢伙碰面,没有兄妹之情,反倒把彼此视作敌人,什么都要抢,连嫘祖都要抢。 因为小夭是初次来,嫘祖不免对小夭更好一些,颛顼愤愤不平,人不大,却是鬼精灵,等长辈们都不在时,对小夭恶狠狠地说:「奶奶是我的。」 「也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是别人家的人,我才和奶奶是一家。」 「才不是!」 「那为什么我叫奶奶,你叫外婆?外婆就是外人!」 小夭说不过,就动手,一巴掌拍过去,「你才是外人!」 等嫘祖他们听到吱哩哇啦的哭喊声赶来时,两个小傢伙已经打成了一团,一个眼睛发乌,一个脸上五道指痕迹,他们自己不觉得疼,嫘祖却心疼得不行,捨不得责怪他们,就不停地责骂侍女。 昌意感嘆,「你这女儿怎么养的,怎么和你一点不像?」 阿珩哭笑不得,「颛顼才是和你一点不像!小时候,你哪样东西不是让着我啊?来之前我还和小夭说了一路有哥哥的好处。」 小夭抹着眼泪大叫:「我才不要哥哥!」 颛顼狠推了小夭一下,「谁又想要你了?」 小夭从不吃亏,立即用力打回去,嫘祖一手一个,却拉都拉不住,两个小傢伙又打在了一起。 「都住手!」昌僕一声大喝,拿出族长的威仪,把两个活宝分开,一人屁股上拍了一下,「谁再打架,就不许他参加大伯的婚礼。」颛顼不怕奶奶,不怕父亲,独对母亲有几分畏惧,小夭也觉得这个舅娘不怒自威,比娘更可怕。 颛顼和小夭都不敢动手了,可仍旧彼此恨恨地瞪着,忽然又同时醒悟,扑向嫘祖,一个抱腿,一个拉手,「奶奶,奶奶!」「外婆,外婆!」争相邀宠,唯恐嫘祖多疼了另一个。 昌意和阿珩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旁的老嬷嬷摇头笑嘆:「不知道大殿下的孩子会是什么性子,到时候三个孩子聚到一起才有得闹喽,我们这把老骨头只怕都要被拆散了。」 昌意和阿珩笑声一滞,嫘祖也是面色一沉,押着两个孩子去洗脸换衣服。 等嫘祖走了,阿珩问昌僕,「当年归墟水底少昊变作大哥,你能看出真假吗?」 昌僕摇头,「一模一样。」 阿珩说:「我也觉得一模一样,显然父王派去的心腹也没看出端倪,父王丝毫没有动疑,可母后的反应却有点不对。」 昌僕说:「在每个母亲眼里,儿子的婚礼都是头等大事,大哥却重伤在身,不能自己行礼,母后触景生情,当然会不高兴了。」 昌意冷嘲,「父王几曾真正看过我们?他关心的不过是我们能不能帮到他的王图霸业,颛顼是他的第一个孙子,可出生到现在,他只在百日那天看了一眼。」 阿珩和昌僕都沉默不语。 因为是轩辕长子的婚事,又是两大神族的联姻,在黄帝的特意安排下,婚礼比上一次少昊迎娶阿珩更盛大。 轩辕城内喜气洋洋,张灯结綵,宾客自四面八方赶来,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颛顼和小夭最是激动,手里提着灯笼和风车,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几个嬷嬷跟在他们后面根本追赶不及。 阿珩叮嘱嬷嬷们,今日人多,一定把两个孩子看牢了,昌僕又派了四个若水勇士跟着他们。 昌僕看阿珩一直眼藏忧虑,问道:「一切都很顺利,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嫂子不觉得夷彭太安静了吗?」 昌僕点点头,「是啊,我帮着昌意筹备婚礼时,还以为他又要闹事,一直暗中提防,却没有任何动静,也许他因为泽州的事情被父王责骂后,不敢再耍花招了。」 「嫂子不瞭解他,我和夷彭一块儿玩大,他看着不吭不响,却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定就会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小时候彤鱼氏不让他和我玩,为了这事没少打他,要换成别的孩子早不敢了,可他受罚时一声不吭,一转头就又跛着脚来找我玩。我如今担心,他就是等着今日的场合发难,让大哥和母后当众出丑。」 昌僕皱眉,「父王十分爱惜自己的声誉,今日天下宾客云集,如果让轩辕族当众出丑,毁了大哥和神农族的婚事,父王只怕会震怒,的确比什么诡计都要有效得多,可是夷彭能怎么做呢?」 阿珩低声说:「四哥行事从没有过差池,只能要么是我、要么是大哥,大哥的事他肯定不知道,我的可能性更大。」 「可是你不是已经……何况小夭和少昊长得那么像,夷彭不可能拿此事做文章。」 阿珩摇头,「我只是让他一直抓不到证据来证明他的怀疑,究竟有没有打消他的怀疑,我也不能肯定。」 「王子妃,王姬,不好了……」宫女们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到她们,身子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阿珩和昌僕都脸色立变,「小夭(颛顼)怎么了?」 宫女哭着说:「小王姬不见了。」 阿珩身子晃了两晃,昌僕赶忙扶住她,对宫女厉声道:「都给我把眼泪收回去,先把事情一五一十从头说清楚!」 一个小宫女口齿伶俐地说:「我们几个带着小王子和小王姬去看大殿下和新娘子坐花车,不知道怎么回事小王子和小王姬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开始打架,我们怎么劝都没有用,小王子说小王姬的花灯是他爹爹做的,不许小王姬玩,抢了过来,小王姬不服气地说』才不稀罕,我们高辛的花灯要比你们轩辕的漂亮一千倍『,小王子就说小王姬说大话,还让小王姬滚回高辛,不要赖在轩辕。也不如道小王子从哪里听来的野话,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王姬被气得哭着跑掉了,小王子气鼓鼓地说,走了才好,有本事永远不要来!向相反的方向跑了,我们一下就乱了,慌慌张张地分成两拨去追,小王子追到了,小王姬却不见了。」 「四处搜过了吗?」 「搜过了,我们看找不到全都慌了,立即去调了侍卫来帮忙一起找,可城内到处都是人,一直找不到。」 「是有个叔叔把她抱走了。」颛顼绷着小脸,站在门口。 昌僕一把把他抓过来,扬手就要打,阿珩拦住,「小孩子间的打闹很正常,并不是他的错。」把颛顼拽到面前,「告诉姑姑,你为什么说有个叔叔抱走了妹妹?」 颛顼珏低声说:「我一边跑-边在偷看小夭,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要回高辛。我看到一个和小夭长得很像的男人,小夭扑到那人腿边,他就抱走了小夭。」 昌僕说:「和小夭长得像?那应该是高辛王族的人了。这次只有季釐来参加婚礼,季釐并不像少昊,小夭和他也不像。」 「小夭虽然不怕生。却只和少昊有这么亲。」 「不可能是少昊,他若来了,不可能不告诉你。」 阿珩心念急转,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我知道是谁了,嫂子,这里就拜託你了。婚礼关系到母后和四哥安危,无论如何,不能让婚礼出差错。」 「姑姑。」 阿珩回头,颛顼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妹妹不会有事,对吗?」 阿珩勉强地笑了笑,「不会!」 阿珩出了大殿,径直去找夷彭。 夷彭和一群各族的王孙公子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看到阿珩进来,别人都忙恭敬地站了起来,夷彭却端坐不动。笑着举起酒盅,给阿珩敬酒,「真是难得,我已经好几百年没和你一起喝过酒了。」 阿珩说:「我有话私下和你说。」 众人听到,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 阿珩问:「小瑶在哪里?」 夷彭笑,「真奇怪,你的女儿你不知道在哪里,竟然跑来问我。」 「你我都心知肚明,是你掳走了小瑶。」 夷彭举起酒盅,慢饮细品,「你的女儿是高辛的大王姬,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承担不起。幸亏从今日下午起我们一群老朋友就聚在一起喝酒,他们来自各个种族,总不可能帮着我一起作伪证。」 阿珩强压着焦急,坐到夷彭面前,压住夷彭的酒盅,「好,就算是你没有动小瑶,那么你可知道让小瑶回来的方法?」 夷彭盯着阿珩,「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你知道我既然决定復仇,就绝不会轻易收手,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敢肯定那个孩子绝不会是少昊的,我就是怎么想都想不通为什么少昊甘愿让一个杂种混乱高辛王族血脉。」 「你究竟想怎么样?」 「我要你当众承认淫乱高辛宫廷,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是少昊。」 「你做梦!」 「是吗?看来你觉得孩子的性命无关紧要了?」夷彭推开阿珩的手,笑着抿了口酒,「你在泽州城外见过那个人,应该明白杀死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很容易。」 阿珩脸色发白,夷彭将酒一口饮尽,说道:「今日晚上,在昌意和云桑行礼之前,记住,一旦他们行礼,你就永远都见不到你的小野种了,永远!」 阿珩盯着夷彭,「如果孩子有半丝损伤,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夷彭哈哈大笑,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朝云峰的方向说:「如果伤了孩子就不得好死,最不得好死的人可不是我!」 阿珩转身就走,却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她双腿发软,身子发颤,走都走不动,此时她才真正明白了做母亲的感受,宁愿自己死一千次,也不愿意孩子受到半丝伤害。如果此事只关系到她的安危,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夷彭,可是还有母亲和四哥、四嫂、颛顼的安危。 摇摇晃晃地走着,脚下一个踉跄,软跪在了地上。 大街上灯如昼,花如海,游人如织,一派盛世繁华,可她却如置身最阴森寒冷的魔域,全身上下都在发抖,明明知道此时要镇定,可想到夷彭的狠毒,她就满心恐惧,连思考都变得艰难,恨不得跪在夷彭面前,企求他放了小夭。 一双强壮有力的手握住她,把她从地上拽起,她仰头望去,竟然看到了蚩尤。 灯火璀璨,映得他面目纤尘可辨,眉梢眼角都是倦色,双目却是亮若寒星。 阿珩心中一松,「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蚩尤不顾四周人来人往,抱住了她,拍着她的背说:「别怕,别怕,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他带走了小夭。」 「谁带走了小瑶?」 「就是那个假扮过你的人。」 「谁假扮我?」 阿珩哭得呜呜咽咽,说得颠三倒四。蚩尤只得把她带到僻静处,安抚道:「别哭了,不管谁带走了小瑶,我们去把她找回来就行了。」 也许是因为蚩尤的怀抱让人温暖,也许是因为他的双臂让人依赖,也许是因为他的自信让人安心,阿珩的身子不再打冷颤,脑子也渐渐恢復了清醒。 她抓着蚩尤的双臂,「你一定要把小夭带回来。」 「你忘记我怎么长大的了吗?跟我说说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我好知道到底是谁带走了你女儿。」蚩尤跟着百兽长大,野兽最擅长的就是藏匿和追踪。 阿珩将上次被引诱到泽州城外的事描述给蚩尤,又把小夭被带走的事情讲了一遍。 「阿獙对你言听计从,连青阳都不怕,却会天生畏惧这人,他又如此善于变化,想来应该是狐族的王九尾狐了。」蚩尤冷冷一笑,「我在深山大林里混日子时,吃过不少狐狸,就是还没尝过九尾狐的味道。」 城门的方向传来礼炮声,四朵象徵富贵吉祥的牡丹在空中盛开,看来昌意已经和云桑进入轩辕城。 从现在开始到昌意和云桑在上垣宫行礼,连一个时辰都不到。 蚩尤看阿珩在紧张地计算时间,「九尾狐要你做什么?」 「啊?」 「他抓玖瑶肯定是为了要挟你,他的要求是什么?」 「他是夷彭的手下,想破坏青阳和云桑的婚事。」 「怎么破坏?」蚩尤从来都不容易被煳弄,问题很尖锐。 「要我……要我在青阳的婚礼上当众承认和你有私情,淫乱高辛宫廷。」阿珩只能说一半。 蚩尤讥嘲,「我怎么觉得这只狐狸帮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这么个条件你都不能答应,你真的想救回女儿吗?难道我就让你如此羞耻?」 阿珩忙说:「如果如此做就能救回小夭,我会不惜一切,但夷彭不是个守诺的人,即使我按照他的吩咐当众承认了一切,只能证明小夭在我心中的重要性,他更不会放了小夭,只会一个要挟接一个要挟。」 蚩尤的神色不以为然,阿珩着急地问:「你究竟肯不肯帮我找女儿?」 蚩尤冷冷地纠正,「是你和少昊的女儿,我有什么好处?」 阿珩只觉苦不堪言,一边是母亲和四哥,一边是蚩尤,令她左右为难,前面是心中只有王图霸业的父王,后面是阴险狠毒的夷彭,令她前不能进、后不能退。如今女儿下落不明,蚩尤还要和她谈条件,她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蚩尤把阿珩揽到怀里,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下去,狂风暴雨地吻着,阿珩气得想扇他。他抓住阿珩的手腕,唇舌从阿珩唇齿间抚过,喃喃低语:「我就收这个做好处,你也不给吗?」 阿珩心头一颤,因为青阳的死而被苦苦压抑的感情终于找到了一个释放的藉口,她不自禁地回应着蚩尤的吻,缠绵热烈,就像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蚩尤先是喜,后是悲,最后竟然用力推开了阿珩,扬长而去,「时间紧迫,分头行事,我去找九尾狐要你女儿,你去尽量拖延婚礼。」 昌意和云桑并坐于龙凤辇上,御道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因为有神族侍卫用灵力铸成的屏障,虽然人群你推我挤,却没有-个人冲到御道上来。 阿珩唤来烈阳,「点火制造些混乱,不要伤人。」烈阳要走,阿珩又抓住他,「别被抓住。」 烈阳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就这些神族兵将?」 不一会儿,轩辕城内莫名地起了火,火势熊熊,人群一下就乱了,阿珩又趁机偷偷敲晕了几个神将,人潮涌到御道上,侍卫阻挡不住成千上万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御道被堵住。 昌意和云桑的眼中都思绪变换,普通百姓感受不到火的异样,可他们却立即明白了那是有灵力的神或妖在故意纵火,至于原因不想也明,自然是为了破坏这场婚礼。 车舆旁的礼官算了算时辰,着急地说:「这如何是好?要是错过了吉时,可是大大不吉利。」神农百姓非常看重这个,若是有心人散佈谣言,只怕一桩好好的婚事会变成不受老天护佑的恶兆。 「实在不行就用鸾鸟拖车,从天上飞上垣宫。」 「万万不可!」这又是轩辕的忌讳,轩辕立国靠的是佔了全国人口九成多的人族,立国之初,黄帝就规定了事事都以人族为重,但凡盛大的仪式,必须遵照人族礼仪。 云桑双手放于胸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云霞交织,在半空中出现了一条云霞铺成的甬道,流光溢彩,美不胜收,骏马清鸣,拖着龙凤辇走上甬道。 百姓看得目眩神迷,鼓掌欢唿。 阿珩无奈地看着车舆继续前行,不过这么一打扰,也算争取到了点时间。 阿珩匆匆返回上垣宫,昌僕焦急地问:「找到小夭了吗?」 阿珩附在昌僕耳边说:「蚩尤去找了,千万别让四哥知道,否则他又要生气,如今我已经心力交瘁,实在……」 昌僕嘆了口气:「我明白。」她是个母亲,自然知道孩子出事的心情,若换成她,早就六神慌乱,不管不顾了,阿珩却还要以大局为重。 「待会儿云桑就来了,我想麻烦嫂嫂一件事情,尽量拖延他们行礼。」因为昌僕是若水的族长,手中有兵,黄帝对她比对阿珩更客气。 昌僕什么都没问,立即答应:「好,我会一直拖到父王发怒,不得不行礼。」 等昌意和云桑的龙凤辇到了殿门,昌僕带着一群若水少女,花枝招展地迎着云桑走去。 大殿内的人都愣住,仪式里没有这个啊! 昌僕娇笑着说:「早就听闻神农族的云桑被贊为云端的白莲花,可惜一直无缘深交。」 云桑微微颔首,「我也一直就听闻若水族的女族长不仅仅是若水最美的若木花,还是最勇敢的战士。」 「今日之后,你我就是妯娌,我们若水族交朋友前,要先掂掂朋友的份量,不知道神农族是什么礼仪?会不会觉得我们太粗鲁野蛮?」 云桑微微一笑,「表面上有差别,骨子里其实一样。雄鹰总是会找雄鹰翱翔,老鼠总是会找老鼠打洞。」 昌僕将身上佩戴的匕首解下,丢给身后的侍女,「按照轩辕礼仪,今日是婚礼,不适合见刀戈之光,王姬可愿与我比比灵力?交我这个朋友?」 轩辕民风剽悍,比武斗技是很平常的事情,大殿上又有不少来自民间的武将,闻言都高声欢唿起来。 云桑自小喜静不喜动,没有好好修炼过打斗的法术,知道自己绝不是昌僕的对手,可昌僕当众邀请,她又不能拒绝,否则会让骁勇好斗的轩辕百姓看轻了神农,正踌躇间,一个男子嘶哑的声音传来,「王子妃盛情难却,但在神农没有新娘子在婚礼上打架的风俗,就让在下代长王姬与王子妃略过几招。」 昌僕只是想达到拖延婚礼的目的,可不管和谁打,立即答应了。 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驼背男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云桑想起沐槿向她绘声绘色地描绘蚩尤手下有个多么丑陋的怪人,知道他就是蚩尤的左膀右臂——雨师,听说他神力高强,出身不凡,来自「四世家」的赤水氏,因为犯了家规,被逐出家门。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不知为何,云桑心中竟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呆呆地盯着雨师的身影。 昌僕摘下鬓边的若木花,将花弹到空中,若木花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霎时间就如红雨一般,铺天盖地地泼向雨师。 丽师静站不动,白云却在他头顶缭绕而生,一朵朵飘拂在大殿上,一串串雨滴落下,化作晶莹的水帘,垂在雨师身前,挡住了若木花,一朵朵红色的花碰到珠帘,消融在雨滴中。 雨师虽然丑陋,法术却赏心悦目,云聚云散,雨来雨去,潇洒随意,配上昌僕的漫天红花,犹如一幅江南春雨图,看得人不见凶险,只觉赏心悦目。 夷彭看着殿前的云水与落花齐飞,笑对阿珩说:「父王已经在不耐烦地皱眉了,你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狐狸虽然狡猾,可总有猎人能逮住它。」 夷彭一愣,又笑起来,「既然查出了他的来歷,就该明白找到他的猎人都成了他腹中的食物。」 阿珩冷哼。 夷彭说:「让我想想,你在这里,到底是谁去帮你找小野种了?天下间敢和狐族的王为敌的人也没几个。父王邀请了蚩尤参加婚礼,雨师都到了,蚩尤却不在这里,难道他就是你的猎人?」 「你猜对了!」阿珩冷笑,「你什么都清楚,明明知道只要抓住证据,一下就能钉死我们全家,却就是没有办法证实,滋味只怕不好受吧?」 夷彭脸色发青,阴森森地说:「彼此彼此,等我杀了小野种时,你也没有办法证明是我杀了她。实话和你说了,我既然知道她是蚩尤的野种,怎么会没有考虑蚩尤?早设了阵法恭迎蚩尤大驾,你就等着为你的姦夫和小野种收尸吧!」 阿珩脸色一白,要狠命咬着唇,才能维持镇静。 昌僕和雨师一直未分胜负,黄帝突然下令:「都住手!」他看着昌僕,含笑说,「既然是为了交朋友的比试,不妨点到即止。」 黄帝笑容虽然温和,声音却是威严的,不容置疑。昌僕对阿珩抱歉地摇摇头,表明她已经尽力。 黄帝对身旁的近侍下旨,赏赐雨师。 云桑也柔柔地说道:「雨师代我迎战,我也有份东西赐给他。」说着话,看了看自己的贴身侍女,侍女慌乱中,只能把手中捧着的盒子交给云桑。 雨师上前下跪谢恩,起身接受赏赐时,云桑竟然突然抬手,揭开了他的面具。 「啊-一」满殿惊叫,几个近前的侍女吓得惊唿昏厥在地。 一张被毒水泼过的脸,脸上血肉翻捲,沟壑交错,比鬼怪更骇人。雨师急忙用袖子遮住脸,跪在地上,好似羞愧得头都不敢抬。 云桑怔怔地拿着面具,神情若有所失,一瞬后,才把面具递迴给雨师,「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的脸……有伤。」心中暗怪自己的孟浪。蚩尤是多么精明的人,失踪几年后,神力又已经高深莫测,任何幻形术到蚩尤面前都没有用,雨师若是他人假扮,蚩尤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雨师接过面具,迅速戴上,沉默地磕了个头,-瘸一拐地往座位走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迴避着他,尤其女子,更是露出嫌恶的表情。 黄帝威严地对掌管礼仪的宗伯吩咐:「行礼!」 昌意和云桑行到黄帝和嫘祖面前,准备行跪拜大礼。云桑心神恍惚,理智上很清楚,可心里不知道为何,总是放不下,眼角的余光一直看着雨师。雨师佝偻着身子,缩在人群中,因为脸上有面具,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人人都抬着头,唯恐看不清楚,错过了这场盛事,他却是深深低着头,漠不关心的样子。 阿珩心惊肉跳,焦急地望向殿门,没有任何动静,蚩尤,你救到女儿了吗? 「小妹,只要云桑膝盖挨地,你的野种立即断气。」夷彭的声音寒意嗖嗖。 「跪!」 在司礼官洪亮的声音中,昌意和云桑徐徐下跪。 随着昌意和云桑的动作,阿珩脸色渐渐变白,一边是女儿的性命,一边是母亲和四哥的安危,明知道此时救了女儿,就是帮助夷彭夺得王位,把母亲和四哥置于险境,可是女儿的性命、女儿的性命…… 夷彭神情狠厉,举起小夭的命符,想要捏碎。 「不许行礼!」阿珩凄声大叫。 夷彭笑了,这场生死博弈,他终究是赢了。 黄帝一向喜怒不显,此时面含怒气,盯着阿珩,「你若不给我个充分的理由,即使你是高辛的王妃,我也要质问一下少昊为什么要阻挠轩辕族的婚礼。」 阿珩看着母亲和哥砑,眼中全是抱歉的泪水,眼前的情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救下女儿,「其实,小夭是……蚩尤、蚩尤……」 昌意对阿珩笑着摇摇头,刚开始的震惊过去后,他竟然在微笑,笑容和从前一模一样,似在告诉阿珩,没有关系!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谁叫你是我唯一的妹妹? 夷彭也在愉悦地笑,一旦轩辕和神农的联姻被毁,阿珩会被高辛削去封号,嫘祖会被夺去后位,昌意失去了庇护,不过是个只懂琴棋书画的没用男人。 黄帝不耐烦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夷彭满脸得意的笑,用足灵力大吼:「都仔细听听轩辕妭要说的话!」同时举着小夭的命符对阿珩,低声警告,「不要想拖延,我数三声,如果你再不说,我就……」 阿珩抹干净眼泪,上前几步,站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下,她并不以她和蚩尤的私情为耻,她很骄傲自己爱上的汉子是蚩尤!她只是对母亲和哥哥愧疚。今日既然要当众公佈,那她要昂首挺胸地告诉整个大荒,她喜欢的男儿是蚩尤,小夭是她和蚩尤的女儿! 蚩尤藏匿在大殿的柱樑上,冷眼看着下面。 因为对方有预先布好的阵法,他受了点伤,可九尾狐伤得更重。 他带着小夭赶回来时,昌意正代替青阳,带着云桑走向黄帝和嫘祖,他没有叫阿珩,而是悄悄藏匿起来,等着看阿珩当众承认和他的感情。可当阿珩在夷彭的逼迫下,独自一个站在所有人好奇猜疑的目光下,就好似她在独自面对审判与惩罚。蚩尤再藏不下去,飘身而落,向阿珩走去。 霎时间,侍卫们全慌了,纷纷出来阻拦,黄帝身前更是立即涌出了十几个神将,把黄帝团团护住。 隔着刀戈剑影,阿珩和蚩尤四目交投,无声凝视。 「娘!」小夭清脆的叫声传来。 颛顼和小夭手牵手走进来,拿着一截白绒绒的狐狸尾巴在玩耍,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 阿珩身子一软,跪在地上,又是笑,又是哭,从头到尾只有昌僕知道她这短短半日所经歷的惊心动魄,昌僕扶着她,低声说:「你去看小夭吧,这里交给我,我来应对父王。」 阿珩捏了捏嫂子的手,飞一般跑过去,紧紧抱住了小夭。 黄帝挥挥手,示意所有的侍卫都退下,蚩尤倒对黄帝的胆色有几分欣赏,大步往前而行,逼到黄帝面前,「你就不怕我今日是来取你的头颅?」 黄帝笑道:「你是九黎族的汉子,应该比我更懂得不管再大的恩怨都是在战场上结下,自然也要到战场上用刀剑和鲜血解决,这里只是用美酒和歌舞款待四方宾客的婚礼。」黄帝伸了伸手,请蚩尤坐,竟然就在自己身边。 蚩尤洒然一笑,坦然自若地坐到黄帝身边,好似刚才根本没看到黄帝身周藏匿着无数神族的顶尖高手。 他们一个敢邀请,一个敢坐下,大荒的英雄们不禁暗暗自问自己有没有这个胆色,答案令他们越发对黄帝和蚩尤敬佩。 夷彭失魂落魄地站着,不愿意相信形势剧变,功败垂成。 黄帝不悦地问:「你在青阳的婚礼上大唿小叫,究竟想做什么?」又四处找阿珩,「珩儿呢?她刚才不是也在这里乱嚷吗?」 昌僕道:「小妹是突然发现蚩尤藏身殿内,怕他万一对父王……又不方便明说……情急下,只能出此下策。」昌僕这话看似说了和没说一样,可听在黄帝这些过于聪明的人耳中,已经足够。聪明人的心思太复杂,自己会给自己解释。 夷彭忙就梯下墙,「儿臣也是看到蚩尤潜入大殿,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又不敢随便乱来,怕影响到轩辕和神农的联姻……毕竟蚩尤是神农的大将军……」 「跪!」 在侍女的搀扶下,云桑开始和昌意行礼。 礼节非常繁琐,可正因为繁琐,透出了庄重与肃穆,尤其是到最后一拜时,漫天花雨,鼓乐齐鸣,所有人齐声恭喜,有一种天下皆祝福,天下皆认可的感觉。蚩尤不禁有些恍惚,在他眼中,这些礼节无聊冗长,可对自小在这样环境中长大的阿珩来说一定很重要,这大概就是阿珩想要的,却偏偏是他永远给不了的。 大礼行完后,各族使节纷纷送上礼物,谁都明白青阳和云桑的联姻意味着什么,所以个个出手豪爽大方,尽力对青阳示好。 有赠送神器的,有赠送秘宝的,甚至有赠送土地的……黄帝大悦,一切都如他所料,和神农的联姻令天下归心,美中不足的是还有一些冥顽不灵的人,其他人都不堪虑,蚩尤、后土、祝融、共工四个实在不好办。 突然之间,大殿自外向内,安静下来,到后来竟然鸦雀无声,只听到:嗵、嗵、嗵…… 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众人都看向殿外。 在明亮的光线中,一个身穿铠甲的人影出现在殿门口,全身灵气涌动,好似带着满天华光走了进来,是后土,一身戎装,英武迫人。 后土不紧不慢地走着,人群密密麻麻,可没有一丝声音,他的足音清晰可闻,每一下都重重地迴荡在大殿内,像战马怒吼,金戈激鸣,震得人发颤。 后土站在了殿下,昂然看着黄帝,将一卷帛书递给礼官,对黄帝说:「我来送贺礼。」 礼官一边看帛书,一边手狂抖,抖得几乎握不住帛书。 是挑衅的檄文吗?是要打仗了吗? 众人迫切地盯着礼官,可他结结巴巴语不成句。宗伯见状,立即出列,拿过帛书,看了-眼,手也开始发抖?黄帝越发不悦,皱着眉头正欲斥责,宗伯跪下,对黄帝大唿:「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后土大人以麾下八万将士为贺礼。」这句话的意恩也就是说,后土率部下全部投降。 黄帝-时难以自持,激动地跳了起来,忙又定了定神,向着后土急步行去,竟然对后土做了-个深深的揖,「君以国士报我,我必以国士待君,此诺天下共见,若有违背,天下共弃!」 后土面无表情,只是单膝跪在了黄帝面前,表示效忠。 黄帝双手扶起后土,拉着他的手向王座行去,机灵的宫人立即在王座旁加了座席,几乎与王座平起平坐。 五湖四海的英雄看到此情此景,纷纷跪下,齐声道贺。 黄帝俯瞰着拜倒在他脚下的英雄,不禁畅快地大笑。 只有蚩尤静坐不动,抱臂而看,显得突兀怪异。黄帝看着他,诚恳地说道:「轩辕殿上永远虚席以待。」 蚩尤一笑而起,向着殿外大步走去,「轩辕再好,却没有待我如兄的榆罔,他虽死,我仍在,我会实现他的遗愿,替他把轩辕驱赶出神农!」 声音朗朗,可映干坤,可鑑日月,归降的神农人不禁老脸泛紫,没有自省,反而怨怪这个野人从来都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纷纷低声唾骂,倒是坐于最高位的后土虽面无表情,却凝视着蚩尤的背影,一直目送着他出了殿门。 黄帝压下心头的失望,笑对礼官颔首,礼官立即命奏乐赐宴,满堂春色,歌舞喧哗,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阿珩看蚩尤离去,忙抱着小夭追出来,却不敢现身,一直追到宫门外,才叫住了蚩尤。 阿珩把小夭放到地上,「记得娘教你的话吗?」 小夭颠颠地跑到蚩尤脚下,一把抱住蚩尤的腿,「谢谢叔叔。」 蚩尤身体僵硬,过了一瞬,终是蹲了下来,不等他反应,小夭就伸手环抱住蚩尤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左边香了一下,右边香了一下,咯咯地笑着把头埋进蚩尤怀里。 蚩尤不自禁地抱住了她,只觉心中又是豪情万丈,又是柔情涌动,他看向阿珩,「究竟是为什么?」九黎山中,她亲手为他建造了家,亲口许诺会尽快离开少昊,可是等他甦醒时,她却说承恩殿上情难绝,为少昊生下了女儿。他到现在仍不明白是为什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阿珩对少昊有情。 蚩尤把小夭递给阿珩,「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阿珩要接,蚩尤却一手抱着小夭,一手握住了阿珩,「跟我走!」 阿珩被蚩尤勒得疼痛入骨。他抱着女儿,拉着她,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只需轻轻一个反手,她就可以握住他的手,随着他天地浩大,逍遥而去。 她情不自禁地想握紧蚩尤—— 礼花骤然飞上天空,映亮了整个轩辕城,也惊醒了阿珩。 轩辕城内还有她的母亲和哥哥!榆罔和青阳早已经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她用力抽手,蹙眉道:「我如今是高辛的王妃,将军忘了我吧!」 就在一个瞬间,蚩尤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心意,甚至能感受到她指尖最缠绵的情意,就在他以为她愿意与他海角天涯共白头时,她却变得冰冷,心里唸着的是少昊。 原来一切又是错觉! 蚩尤放开了手,阿珩抱过小夭,低着头对小夭说:「和叔叔告别。」 小夭笑着挥手,「叔叔,一路顺风。」 蚩尤凝视着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的阿珩,摇摇头,仰天悲啸,驾驭逍遥而去。 小夭看到站在逍遥背上的蚩尤一身红衣,英姿烈烈。灿若朝霞。疾如闪电,不禁羡慕地对娘亲大叫:「夭夭也要坐大鸟。」 娘亲的脸贴着她的额头,半晌都不动,泪珠滑落到小夭的脸上,小夭抹着娘亲的泪,乖巧地说:「娘不哭,夭夭不坐大鸟了!」 第二部 第十三章 誓将碧血报国恨 第十三章 誓将碧血报国恨 青阳的婚礼之后,阿珩向黄帝辞行。皇帝慇勤地问起青阳的伤势,又一再叮咛阿珩照顾好青阳,让青阳不要着急,把伤彻底养好。 阿珩早知黄帝会如此叮嘱,经过千年经营,青阳在轩辕国内的势力就像卧虎,如今再加上归顺的神农族,理事如虎添翼。如果青阳身体健康,黄帝才要发愁,如今青阳有伤,不能参政,正好可以防止兵权过分集中在青阳手中。 轩辕百官恭送阿珩出城,一路上都是恭维巴结,亦彭沉默地走在人群中,全不在意。阿珩心情很沉重,帝王之术不过是平衡和制约,随着后土的归顺,青阳在轩辕族内的实力已经太大,黄帝肯定会用夷彭来平衡和制约青阳,而夷彭一旦掌权,必定会一门心思只想报仇。 等阿珩到五神山时,少昊已经等在角楼上,小夭未等云辇停下,就伸着手,不停地叫:「爹爹,爹爹!」 少昊索性双臂一探,化作两条水龙把小夭捲了过来。小夭立即开始诉苦告状。什么颛顼欺负她,不相信高辛比轩辕美丽一千倍,什么有个假爹爹骗她,幸亏有个红衣叔叔打败了假爹爹,原来假爹爹竟然是只漂亮的白狐狸,有九条尾巴,阿獙都怕它呢。 「那是世间最善于变幻的九尾白狐——狐族的王,不管神力再高强,都看不破他的幻术。」少昊柔声向小夭解释。 小夭掏出一小截毛绒绒的狐尾给少昊看,毛色洁白如雪,轻如云,十分美丽,「这是红衣叔叔送给我玩的,颛顼那个大坏蛋也想要,可我偏不给他。」 少昊笑着说:「那你收好了,这是九尾白狐都尾巴,虽然只有一小截断尾,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 小夭拿着尾巴扫来扫去,随口「嗯」了一声。少昊吧小夭交给宫女,让宫女带王姬去洗漱。他和阿珩边行边谈,阿珩把轩辕国内发生的事和少昊说了一遍。少昊听完后,尤其是仔细询问了后土归降的事情。 等把阿珩送到寝室,少昊对阿珩说:「你们先回去休息,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少昊秘密召见了安容,询问他关于现今大荒局势的看法。 安容语气沉重:「轩辕少水,一半国土是戈壁荒漠,黄帝麾下缺乏善于水战的大将,唯一善于水战的应龙自泽州水难后就下落不明,黄帝请我们出兵帮助他围剿共工,许诺把神农族南面的土地给高辛,看似是我们捡了个天大便宜,可如果神农被剿灭,下一个就是高辛。」 少昊把一厚叠奏章推到安容面前,「难得你是个明白人,这些奏章全是请求我帮助黄帝围剿神农余孽,一份比一份措辞激烈。」 安容苦笑,「人们看到豺狼为了兔子身陷猎人刀下而笑,却不知道自己一直是贪婪愚蠢的豺狼。」 「那你有什么应对之策?」 「表面上答应黄帝,暗中加强训练军队,为有朝一日和轩辕的战争做准备,共工和祝融都不是黄帝的对手,只寄希望于蚩尤和黄帝之间的战争,希望即使黄帝胜利了,也是惨胜。」 少昊不禁笑起来,「你的分析十分正确,只不过我们不能只希望蚩尤令黄帝惨胜,而是就要蚩尤令黄帝惨胜,甚至两败俱伤。」 看到少昊的胸有成竹,安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这才是令他死心追随的少昊!但是怎么才能做到呢?高辛不可能出兵去帮助神农。 「臣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少昊说:「这件事我早有安排,你和安晋只要安心训练好士兵,为将来保卫高辛而战。」 安容跪下磕头,」听凭陛下驱遣!」 青阳大婚后,黄帝开始重新部署军队,准备讨伐举而不投降的神农残部。他暂时不想和蚩尤正面交锋,因为一旦轩辕受挫,不但会令轩辕士气大损,还会令归降不久的神农军心动摇。左右权衡后,黄帝决定先集中兵力讨伐祝融。祝融是血脉最纯正的神农王族,只要他投降,对神农残部士气的打击必然极大。 深思熟略后,黄帝决定派昌意领军出征。 因为泽州大水,应龙下落不明,妖族兵心不稳,肯定不能派妖族的将军出征,只能由神族大将率领神族和人族出战。离朱和象罔两位将军在和共工对峙,轩辕休和苍林在泽州驻守,最合适出征的是夷彭,可夷彭和祝融有杀兄之仇,黄帝现在需要的是祝融投降,而不是和祝融死战,派夷彭领军显然不合适,所以只剩下了昌意,而黄帝当年积极促成昌意和昌僕的婚事的重要原因,就是看中了骁勇善战的若水战士。 黄帝的旨意送到若水侯,昌僕知道昌意讨厌战争,询问昌意是否要退还旨意,「我寻个理由拒绝了,父王即使生气,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昌意却说:「不,我准备领兵出征。」 昌僕很是意外,却立即明白了昌意的想法。自青阳死后,一直是阿珩在苦苦筹谋,支撑整个家,昌意不想靠妹妹来保护自己和母亲,他要上战场上,用实际行动来保护家人。 昌意握住昌僕的手,说道:「大哥若还在,你可以拒绝父王,但大哥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再轻易拒绝父王。父王对你的容忍就是你身后的兵力,你对他有用,可不听话的你对父王而言没有用处,他可以随时再……再找个听话的人。」 昌僕心头一阵温暖的悸动,原来,他更是为了她!昌僕到了昌意怀里,「那我和你一起去。」 「好!」昌意笑着搂住昌僕。 经过周密的部署,昌意和昌僕决定採取偷袭闪电战,带领两百神族将士、一万若水勇士悄悄出发。 轩辕和神农的东南角接处群山连绵,在大荒人眼中是难以通行的天堑,可若水就是一个山连着山的地方,若水的男儿七八岁时就和猿猴比赛者在悬崖峭壁间攀援。 一万人化整为零,分成十个组,藏匿于深山大壑,翻越了从没人翻越过的的山脉,潜入了祝融大军驻扎地——洵山,和和驾驭坐骑提前潜入的两百神族将士汇合。 率领神族将领的岳渊提议大军休息一晚,昌意说:「隐藏两百神族士兵的踪迹也许可以做到,但是隐藏一万若水士兵的踪迹却不可能,我们翻越崇山越岭的目的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不顾日夜前行的疲惫,昌意下令立即偷袭祝融。由于他们的出现太突然,偷袭奏了奇效,祝融四万多人的军队竟然难敌昌意率领的一万人,大军溃败,只剩下不到一万人逃入了洵山。 在闪电战中,神农阵亡两万多人,投降八千,若水只损伤了一千多人,其中一百多人还是在翻越大山的路上不行掉下山崖。这样的大捷创造了一个奇蹟,已治癒后很多年后,人们一提起若水男儿,就会想起他们可怕的偷袭战术。民间传说中,不论多高的山,多深的水,都挡不住若水男儿的脚步。 轩辕大捷的消息迅速传遍大荒,轩辕欢唿雀跃,少昊却心情沉重,他并没有对祝融寄予希望,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黄帝现在已经狠狠敲打过了祝融,挫其锐利,令其丧胆,后面该使用怀柔手段,施恩诱降,对黄帝来说这才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果然,不出少昊所料,昌意和昌僕奉命驻军洵山下,不再继续进攻,祝融秘密会见黄帝使者,商议各种条件,安排投降仪式。 自从昌意出征,阿珩就一直密切关注,直到听闻祝融已经决定投降,阿珩才松了一口气。 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陪小夭玩过,现在诸事一定,阿珩带着小夭去琪园游玩,因为峰顶有天然冰泉,小夭畏热,最喜欢在冰泉里吸水。小夭像所有高辛的孩子一样,自小在水里泡着长大,水性十分好,不停地爬上岸,在扎勐子跳下去,玩得不亦乐乎。 「娘,这水里更冷了。」小夭浮出水面,欢喜地大叫大嚷。 阿珩随意探了下水,笑道:「你这么怕热,真应该在轩辕住着,轩辕如今都要下雪了。」阿珩想到漫天的雪花,酸酸甜甜的冰椹子,顿时起了思乡之情。 小夭听着母亲讲述过堆雪人、打雪仗,无限神往,可想到颛顼,做了个嫌恶的表情,「哼!我才不要和颛顼玩!」扑通跳进水里,自顾自玩去了。 烈阳站在树梢头,对阿珩说:「是天气变冷了。你们虽然是神族,可对天地灵气的感觉还不如植物,你仔细看岸边的树木,都有些不对。」 阿珩说:「那里可能年年恆定不变?天气偶有变化很正常。」 烈阳不屑的冷哼:「我会分不清正常与异常吗?告诉你,是地气异常!」 阿獙四肢扒拉着水,尾巴一上一下,拍打着水面,表示同意烈阳。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可在地震海啸这样的天劫前,最先察觉的往往是动物和植物,而不是号称灵力最强的的神族,阿珩警惕起来,「是什么异常?」 烈阳说:「我的凤凰内丹性属火,和天地的火灵息息相通,这几天周围的火灵波动异常,不过不在五神山,所以我也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 火灵?阿珩立即想到祝融,心里涌起了很不祥的感觉。她叫来宫女,嘱咐她门带小夭回承恩宫。 「烈阳,我们去大陆,你仔细感受一下火灵究竟在怎么变化。」 阿珩、阿獙和烈阳一路向西,飞过茫茫大海,到了大陆之上。烈阳突出凤凰内丹,仔细感受着火灵,他一会飞入高空,一会钻入地底,阿珩和阿獙在一旁等候。 半响后,烈阳飞回,对阿珩说道:「应该是神族的高手在佈置法阵,引发了灵气异动,底下的火灵都在向一处汇聚。」 「为什么不可能是妖族?也许是大妖怪在练功。」 烈阳冷笑,「凤凰生于烈焰、死于烈焰,那个妖怪敢在我面前调集火灵?」 「火灵向那个方向汇聚?」 「那里。」烈阳指向神农国的方向,「佈阵的神族非常小心,只从地底深处调用火灵,其他火灵一概没用,所以很难察觉。」 「他要这么多的火灵做什么?」 烈阳凝神想了一下,「见过火山爆发吗?」烈阳手指一点,地上出现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山爆髮式,地动山摇,天地化作火海,就算神力高强的神族也就像这堆火焰上的蚂蚁。」 祝融驻军洵山,如果洵山被引爆,那么四哥和四嫂……阿珩顿时毛骨悚然,立即撕下半幅衣袖,咬破手指,匆匆写下血书,交给烈阳,「立即赶往轩辕城,把这封信交给我父王,用你最快的速度!」 烈阳也知道事态紧急,二话不说,立即飞往西方。 阿珩心慌意乱,腿脚发软,狠狠地掐着自己,方能镇定地思考。五行相剋,木克火,虽然祝融的阵法将成,可高新国内正好多水灵高手,只要少昊愿意帮助,应该能化解这场浩劫。 阿珩匆匆赶回五神山,去找少昊,少昊正在和几位密臣议事,说到日渐强大的轩辕迟早有一日会攻打高辛,大家都心情沉重。 侍卫拦阻阿珩,示意她不得进入,在外面等候仪式完毕。阿珩推开侍卫,径直冲向大殿,侍卫们纷纷阻拦。 少昊听到喧闹,抬起头看向外面,看到阿珩与侍卫打在一起,少昊看了眼身边的近侍,他忙过去,喝止了侍卫。 「请问王妃何事?」近侍行礼恭问。 阿珩直接奔向少昊的御座前,双膝跪下,倒头就拜。 少昊看她衣衫残破,半只胳膊都裸露在外,裙上又有血迹,忙走下王座,要扶她起来,这才发现阿珩双手冰凉,「到底什么事?」 阿珩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甲都要掐进他的肉里,就像要溺死之人抓着救命的一根浮木,「求你出兵,就我四哥一命。 少昊不解,将军安晋性子直,说道:」昌意大捷天下皆知,即使有人要死,也是祝融死,轮不到轩辕的王子。」 「烈阳刚才发现地底的地火之灵都在想洵山的方向汇聚。」 「那会怎么样?」安晋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少昊却已经明白,洵山山脉火灵充沛,祝融打算汇聚地火,将它变作一座火山,火上一爆发,就是难以抵抗的天灾,到时候没有一个人能逃脱。 季釐也明白了,说道:「这怎么可能?祝融怎么可能做着中自取灭亡的事情?他若引火山爆发,他也逃不了,王妃只怕是误会了,他是不是想以此作要挟向黄帝提更多的条件?」 少昊不吭气。贪婪、小气、嫉妒这都是小节,背叛自己的国家和臣民是大义。小节尽守者不见得有大义,就如同那些高辛殿堂上日日说着礼仪规矩的臣子,看似一举一动都高风亮节,可也许他们将来会第一个投降黄帝:而小节不保者却不见得会失大义,就如同那些每日里对绳头小利斤斤计较,为了贪一点小便宜就不惜偷盗放火的市井小民,真到危难之时,他们很有可能以身殉国。 阿珩看少昊不说话,恳求少昊:「我已经给父王送信,求他立即派兵去救助四哥,可道路太远,一去一来再快也要一日一夜,高辛却很近,有多水灵高手,只要现在立即出兵,一日就可以赶到洵山,破掉祝融的阵法。」 少昊低头沉思,半晌没有说话,今日他若救了轩辕,他日轩辕攻打高辛时,谁来救高辛? 安容猜到少昊的心思,高声说:「高辛不能派兵!」 季釐温和一点,婉转地说:「明明知道火山爆发,如果高辛派兵,不是让高辛士兵去送死吗?」 阿珩忙道:「这么大的阵法,祝融现在人手不足,又仓促而就,肯定有弱点,火克水,只要我们立即进攻,以相剋优势瞬间制胜,死伤会很少,我会跟随同往,保证第一个进攻,最后一个撤退。」阿珩紧紧地抓着少昊的手,仰头望着少昊,用自己的生死想少昊借兵。 少昊还是没有出声,安容说道:「王妃,您也该知道高辛不比轩辕,已经建国几万年,法令规矩明断,即使贵为君王也不是想发兵就发兵,若是让神族士兵知道他们前往的地方就要火山爆发,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他们的家族将来也不会警服拿他们性命开玩笑的君王。」 阿珩盯着少昊,珠泪滚滚而下,「我知道各国的神族军队都十分珍贵,你不能为一个女人的请求冒险发兵,何况我与你之间并无情分,可我求你,求你看在我大哥和你的情分上,借我一支军队,我保证高辛士兵的安全?」 安晋讥嘲道:「你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一介妇人上过战场没有?你知道战场长什么样吗?你那什么去保证高辛士兵的安全?」 季釐嘆气摇头,「你连这个殿堂上最忠心于陛下的将军都说服不了,何况各族的族长和大臣呢?」 其他两位将军也都摇头反对,纷纷对少昊说决不能派兵送死。安晋得到众人赞成,更是大声反对,对阿珩咄咄相逼。 阿珩想到四哥生死悬于一线,悲愤交集下霍然站起,把出安晋腰间的佩刀,挥刀砍下,安晋急忙闪躲,只见一股鲜血溅起,飞上安晋的脸颊,阿珩左手的小手指已经不见,鲜血汩汩而流,她问安晋:「我可以保证了吗?」 安晋未料到一直看似柔弱的王妃竟然如此烈性决绝,呆看着阿珩。安容想说什么,可悲阿珩的眼神所摄,竟然没说出口。季釐和另外两位将军也被阿珩的举动所震惊,讷讷不能成言。 少昊急忙去抓阿珩的手,想要替她止血,阿珩推开他的手,跪倒在他的脚下,哀声乞求:「求你借我一只兵。」 少昊只觉心在抽痛,脸色发白,「你何必如此?先把血止了。」他何尝不想答应阿珩,可他是一国之君,今日他的一个承诺,对他没有任何损失,将来却要几十万高辛的无辜百姓用性命去偿还。 阿珩看他迟迟不肯答应,心中焦急,厉声质问:「是谁说过『从今往后,我就是青阳』?我大哥宁愿自己死,也决不会让人伤害到我们。」 青阳……少昊身子一颤,胸肺间一阵冷,一阵热,好似又回到了企业死时的痛苦和绝望。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能自己答应阿珩,他甚至不敢张口,他怕只要一张口就会答应阿珩的要求。他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他今日不救轩辕,将无颜再去见水晶棺中的青阳,自己都憎厌自己的忘恩负义;可如果救了轩辕的军队,他没有辜负自己,却辜负了不惜以身犯险、身入敌营的诺奈,辜负了一腔热血追随他的安容、安晋,辜负了他的臣民,将来会有无数高辛百姓流离失所,生不如死。 阿珩看少昊唇角紧抿,一声不吭,不禁泪如雨下,不停地磕着头,磕得咚咚响,「你答应过我大哥什么?那是我的四哥昌意啊!你看着他出生长大,他自小叫你『少昊哥哥』,把你看做自己的亲哥哥,他小时候,你抱着他玩,他学的第一招剑法是你所教。」 少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看似平静,可袖中的手因为灵力激盪,已经从指甲中渗出鲜血,滴滴落下,恰落在阿珩的血迹中,一时无人注意。 阿珩磕得额头都破了,少昊依旧只是冰冷沉默地站着,阿珩终于死心,站了起来,凄声说道:「少昊,我大哥绝不会原谅你!从今而后,千年情分尽绝!」 她转身向外奔去,口中发出清啸,跃上阿獙的背,冲天而起,剎那间就消失不见。 高辛以白色为尊,大殿的地板全是白色玉石,红色的鲜血落在白色的玉石上分外扎眼。 少昊呆呆的看着那点点滴滴的鲜红。 「陛下。」季釐刚想说话。 「都出去!」少昊挥了挥手,声音冰冷低沉,没有任何感情。 当他们恭敬的退出大殿,隔着长长的通道,看到宽敞明亮的大殿内,少昊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着。 少昊怔怔地看着阿珩滴落的鲜血。 本以为,地久天长,水滴石穿,总有一天,他会等她回头,看到有个人一直守在她身边,也许到那时,他会愿意做他真正的妻,可是,又一次,他亲手把她远远地推了出去。 白玉之上,她的鲜血,点点绯红,好似盛开的桃花。 少昊心中忽的一动,这天下还有一人纵情任性,无拘无束,不管不顾! 他匆匆忙忙的翻找出一方旧丝手帕,用指头蘸着阿珩的鲜血,模仿着阿珩的字迹,匆匆写了一封求救信。 信成后,他却犹豫了,真的要送出这封信吗?这这一送,也许就是彻彻底底的断了阿珩和他的牵绊,这一送就是让阿珩和蚩尤再续前缘。 他眼神沉寂,犹如死灰,可短短一瞬后,他叫来了玄鸟,沉重却清晰的下令:「把这封信立即送到泽州,交给蚩尤。」 第二日清晨,阿珩赶到了洵山,正在山里潜行,有羽箭破风而来。 她随手一挥,羽箭反响而回,一个人急速地攻到他身前,晨曦的微光照到匕首上,溅出熟悉的寒芒。fatal 阿珩忙叫:「嫂子,是我。」 昌僕身形立止,「你怎么在这里?」待看到阿珩衣衫残破,身上斑斑血迹,惊讶的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珩说:「先别管我,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昌僕命人跟随她巡逻的士兵先退到一边去,阿珩问:「祝融约定了什么时候投降?」 「就是今日,昌意已经去受降了。祝融要父王给他一个比后土更大的官职,日后的封地一定要比后土更多,父王全答应了。他还要求父王来这里亲自接受他的受降,这条父王拒绝了,不过答应等他到轩辕城,一定举行最隆重的仪式欢迎他。」 阿珩脸色发白,昌僕问:「究竟怎么了?」 「祝融不是真心投降,他是用投降来诱杀你们。」 昌僕笑道:「这个我有准备,所以我才特意没有和昌意一起去,方便一旦发生变故,随时接应。」 阿珩神色哀伤,「祝融设置阵法调动了地下的地火,他会引火山爆发,所有人同归于尽。」 昌僕的口惊骇的张大,一瞬后,她转身就跑,阿珩立即拉住她,「千万别乱,一旦被祝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会立即发动阵法。」 昌僕的身子再轻轻的颤抖,「即使要死,我也要和昌意死在一起。」 阿珩拍着她,「我明白,你去找四哥,让四哥告诉祝融,父王突然改变主意,决定亲自来接受祝融投降,今日傍晚就到。」 「祝融会信吗?」 「慾令智昏!父王让神农国分崩离析,祝融想杀父王的意愿太强烈,这会让他失去理智的判断,你尽量拖延,拖延一时是一时。我昨天已经给父王送了信,以烈阳的速度,父王半夜就能收到,父王肯定会星夜派兵,只能拖延到傍晚,轩辕的救兵就会赶到。「 昌僕不愧是文明大荒的巾帼英雄,一会的功夫就已经镇定下来,恢復乐一族之长的气度,」我和草原原本的商议是,他率领一百神族士兵和五千若水战士去接受祝融投降,剩下的神族将士和若水战士跟随我驻扎这里,万一有变,我随时带兵接应。现在的情况下,昌意带走的人不能轻动,否则祝融会立即发动阵势,只能尽量先保全这里驻扎的战士,我去和昌意尽量拖住祝融,等待父王救援,你带这里驻扎的士兵立即撤退。」 昌僕说完交给阿珩兵符,就要离开,阿珩拖着昌僕,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还有个办法,就是你和四哥现在坐四哥的坐骑重明鸟悄悄离开,拍一个灵力高强的神族战士扮作四哥的样子煳弄祝融,虽然慢不了多久,可也该做够你们离开。」 昌僕平静的说:「可五千若水男儿却走不了,我在老祖宗神树若木前敬酒磕头后带着他们走出若水,如果他们不能那个回去,我也无颜回去。你四哥也不会抛下一百名轩辕族士兵独自逃走。」昌僕重重地握了握阿珩的手,「这里的士兵就拜託你了。」说完,立即转身而去。 阿珩拍拍阿獙的头,喃喃说:「我就知道四哥四嫂肯定不会接受第二种方法。我若让你走,你肯定不会答应,我是不是不应该再啰嗦了?」 阿獙点点头。 「也好,反正烈阳不在这里,如果我们……至少烈阳还可以抚养小夭长大,家是不知道这傢伙教出来的小夭变成什么样。」 阿獙的头轻轻的蹭着阿珩的手,严重有笑意。阿珩也笑了,又挨着阿獙的头,眼泪滚下来,低声说:「谢谢你。」生死相随、不离不弃说说容易,可真的做起到的又有几个?青阳和少昊的千年情意也终敌不过少昊的江山社稷。 阿珩拿着兵符去了营地,并没有告诉他们实情,只召集了两个若水族的领兵将军,命他们立即带兵悄悄撤退,全速行军,中途不许休息,违背军令者斩。 阿珩又召集了一百名轩辕族的神将,命他们四处生火造饭,做些尽可能多的木头人,给他们穿上衣裳,用灵力控制他们四处走动,营造出全营长的人都心情愉快,等待着晚上欢庆战役结束。 一个多时辰后,看到太阳已经要到中天,阿珩吧一百名神族将领秘密聚拢,本不想告诉他们实情,怕他们惊慌失措,可是在不知道该如何下令,看到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容颜,想到他们也有父母家人,她突然不想隐瞒了。 「如今我们站立的地底深处全是地火,只要主人发动阵法,火山灰立即爆发,千里山脉会喷出大火,灼热岩浆能把石头融化,你们的坐骑再快也逃不过。」 一百神族士兵的脸色全变了,眼中满是惊骇畏惧。 「我清晨告诉了昌僕,说她可以提前离开,她告诉我即使她活下来也无颜去见若水男儿的父母家人,她选择了留下,和我四哥一起拖延主人。我虽然拿着兵符,可我不觉得我有权利让你们去送死,如果你们想走,请现在就走。」 众人默不做声,面色却渐渐坚定。 一个眉目英朗的少年说道:「王姬,你难道忘记了轩辕一族是以勇勐剽悍闻名大荒吗?我们可是黄帝亲自挑选的精锐!我们还有五千一百个兄弟留在这里,如果我们独自逃了回去,别说黄帝不会饶我们,就是我们的家族也会以我们为耻。您发佈命令吧!」 阿珩凝视着这些男儿,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自己和他们身上流动着一样轩辕血脉,因为同一血脉而休戚相关、生死与共。她压下澎湃的心潮,说道:「这么大的阵法,众人无法靠自己一个人的灵力,一定有其他人在帮他,你们的任务就是找到他们,杀了他们!阵法已成,这样做并不能破解阵法,可是能减少阵法发动时的威力,那些正在撤退的士兵也许就能多活一个。」 她问刚才朗声说话的士兵:「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岳渊。」 「岳渊,我没有学过行兵打仗,你来决定能够如何有效执行。」 「因为不知道藏匿的地点,只能尽量过大搜索面积,两人一组,各自行动。」 「好,就这样!」 一百士兵跪下,岳渊从战袍上撕下一块,匆匆用血写了几行字,交给阿珩,「如果我再走不出洵山,麻烦王姬设法把这个交给我的父亲。」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一中沉默的大义凌然,视死如归。 阿珩含着眼泪,脱下外衣,把所有的血书仔细裹在外衣里,绑在了阿獙身上,「这是我母后掺杂着冰蚕丝志成的衣袍,水火不毁,我现在要赶去见我四哥,陪他一起拖延祝融,等待父王的救兵。我不知道自己能否逃生,但我保证这些信一定会到你们家人手里。」 士兵们两人一组,向着四面八方散去,消失在树林里,阿珩面朝他们消失的地方,跪倒,默默磕了三个头。 这些铁骨男儿就是轩辕的子民!她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为自己是轩辕的王姬而骄傲! 阿珩随便捡了一套士兵的盔甲穿上,对阿獙说:「我们现在去会会祝融。」 阿獙振翅而飞,载着阿珩飞向了祝融约定的受降地点。 三侧皆是高耸的山峰,中间是一处平整的峡谷,有河水蜿蜒流过,如果火山爆发,岩浆很快就会倾斜到这里。 阿珩对阿獙说:「现在我要拜託你做一件事,远离这里,把这些信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阿獙眼中噙泪,阿珩摸着他的头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你必须替我做到,我答应了他们。」 阿獙舔了一下阿珩的手,快速飞向了西方。阿珩望着他的身影,微微而笑,傻阿獙,如果只留下烈阳一个,他会多么孤单,那还是好好陪着她吧! 昌意和昌僕坐在青石上下棋,神态悠然,阿珩走了过去,「四哥,四嫂。」 昌僕吃惊地瞪着她,昌意怒问:「昌僕不是让你领军撤退吗?」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一旦接受了命令就会坚决执行,并不需要我指手画脚。」 昌意说:「你现在立即离开。」 阿珩蹲在昌意身边,右手放在哥哥的膝头,「四哥,易地而处,你会走吗?不要强人所难!你可以赶我走,但我会回来,大不了躲起来不让你看到。「 昌意凝视阿珩,半晌后,摸了下阿珩的头,没有说话。 阿珩起身望向对面的山峰,树林掩映中,一面颜色鲜明的五色火焰旗迎风飘舞,旗下站着整齐的方队,铠甲锃亮,刀割此言,令人不能直视。 昌意说:」我今日看到他们就觉得不对,投降之军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气势?但我也只以为他们是诈降,想着我和昌僕早有准备,没想到如今确实聪明反被聪明误。「 突然,山谷中响起巨大的回音,祝融在山头问话:」黄帝究竟会不会来?「 昌意道:「大将军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祝融冷冰冰的说:「没什么意思,黄帝向来诡计多端,我只是想问的清楚一点。」 昌意说:「你若不愿意等,那我们也可以提前受降,父王到时,我向他请罪便是。」 沉默。 好一会后,祝融说:「再等一会!」 昌僕和阿珩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了些,昌僕对阿珩说:「祝融多疑,每隔一小会就要和昌意对话,确定昌意仍在,而且可以用足了灵力说话,逼得昌意也要用足灵力回话,如果换个人假冒,他立即能察觉。」 阿珩说:「他这次不仅仅是试探,好似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只怕他心中也在挣扎,一面并不相信我们的话,怀疑我们发现了他的诡计,故意在拖延,一面又暗暗期望父王真的回来,连着父王一起杀死,好让他一雪国耻。」 昌意看了看四周,对阿珩说:「可惜玉箫放在了营地,没有带出来,你去帮我砍一截竹子。」 阿珩忙去林间寻了一根竹子,昌僕把随身携带的匕首递给昌意,昌意很快就消了一管竹箫,笑着说:「虽然不敢和宴龙的驭音之术比,可箫音乃心音,希望可以安抚一下祝融的火气。」 昌意将竹箫凑在唇畔吹奏起来,箫音空灵婉转,美妙动听,犹如阵阵春风,吹拂过大地,阿珩觉得心中一定,对四哥生了敬意,心音不能作假,四哥是真正的心平气和,无忧无惧,人说危难时才能看到一个人的心胸,四哥这份气度无人能比。 祝融身为王族,肯定学习过礼乐,肯定也明白箫乃心音,自然会闻音辨识吹箫人的心,疑心尽去。 昌意坐于青石上专心吹箫,昌僕凝视着夫君,抱膝静听,眼中有着绵绵情意。 阿珩靠坐在树下,望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枝叶,神情恍惚,眼前一会是蚩尤,一会是小夭。 一曲完毕,山林又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在等,也许因为等待的是死亡,在生命的沉重面前,连山峰都变得肃静,山谷死一般的寂静,一声鸟鸣都没有。 当众人都等得不耐烦时,昌意便又吹奏一曲,他的箫音就好似绵绵细雨,让焦躁的心慢慢安定。 日头越来越西,轩辕的救兵仍然没有到。 昌僕禁不住问阿珩:「烈阳可靠吗?」 阿珩也是心下惊慌,算时间,无论如何轩辕的救兵都应该到了,昌僕不等阿珩回答,又急匆匆的说:「难道父王不肯发兵?你有没有向父王说清楚事态的紧迫?」 「昌僕!」昌意握住昌僕的手,温和的凝视着她,昌僕只觉心中一定,惊怕畏惧都消失了,对阿珩说:「对不起,小妹。」 「昌意小儿,我居然被你给骗了!」祝融终于意识到回答绝不可能出现了,愤怒的咆哮震彻山林,「你以为拖延时间就可以破掉我的阵法吗?告诉你,没有用!你们全都要死!所有的山峰都会变作火山,迷们一个都逃不掉!」 战士们惊恐慌乱,整齐的军队立即没了队形。 昌意看了昌僕一眼,昌僕神色坚毅的点点头,昌意重重握了下她的手,放开她。昌意拔出长剑,走到军队前,看着所有人,在他的安静沉稳面前,士兵们一个个都安静下来。一个神族的将士高声问道:「王子,真的会火山爆发吗?我们都要死吗?」 所有的战士沉默的望着昌意,眼中有对生的渴望。昌意说:「我不能给你们任何希望的承诺,我唯一能承诺的是,我一定会站在那你们所有人的前面。」 士兵们沉默,在沉默中,他们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本能的惧怕渐渐被理智的勇敢压制下去。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 祝融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的看着,在他脚边是几个刚被他砍下的人头。 因为怕消息走漏,祝融只告诉士兵是诈降。刚才,当他说出火山会爆发时,轩辕族的士兵固然惊恐,神农族的士兵也同样惊恐。一些士兵受不了,想要逃跑,祝融干脆利落地割下了他们的头,踩着他们的头问剩下的士兵:「你们也想光荣的战死,还是做逃兵被我杀死?」 所有人都瞪着他,这算什么选择?怎么选都是死! 祝融大吼:「不要恨我,不是我不会给你们活下去的机会,而是他们!」他的火刀一指轩辕族的军队,「是他们杀死了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的家园,令我们没有活路!难道你们已经忘记了吗?」 「啊」在恐惧的逼迫下,走投无路的神农族士兵好似变成了嗜血怪物,发出痛苦的嚎叫。 国已经破,家已经毁,如今只剩下一条命!不管是敌人的鲜血,还是自己的鲜血,唯有喷洒的鲜血才能令胸中激盪的愤怒平息。 祝融看着他们,脚踏人头,仰头哈哈大笑。 一旦红影闪电般从天边划过,转瞬就到了眼前。 蚩尤脚踩大鹏,立于半空。 阿珩不能置信的望着天空,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祝融驱遣毕方鸟飞了过来,「我不需要你帮忙,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蚩尤笑说:「别着急,我不是来帮你。」 祝融脸色一寒,尖声怒问:「难道你想帮助轩辕?」 蚩尤抱了抱拳,「正是。」 神农、轩辕皆惊。 「你、你……」祝融气得身子都在抖,「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禽兽!却没料到你禽兽不如,和那些投降的叛徒一样胆小!」 蚩尤说:「你应该知道我的亲随是一帮和我一样的疯子,他们只认我,不认神农国,我若是叛徒,就会带着他们一起来。有了他们的协助,凭我对山势地气的瞭解,你觉得自己还能有几分发动你的阵法?」 祝融哑然,蚩尤天生对地气感觉敏锐,有他在,只怕阵法根本无法发动,「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蚩尤敛了笑意,对神农族的士兵说:「我和榆罔有过盟约,只要榆罔不失信,我永不背叛他,自然也就永不会背叛他的子民。可是,我还是个男人,曾对这个轩辕族的女人承诺过,不管任何危难都会保护她。」他指向阿珩,山上山下的士兵都看向穿着铠甲的阿珩,这才发现是个女子。 「我不会对她失信,所以我今天必须站在这里,和她同生共死,你们都是神农族最勇敢的汉子,想想你们的女人,肯定能理解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承诺!」 蚩尤的手掌放在了心口,对他们行礼。所有人都不说话,寂静像山一般沉重,压在所有人的心口。 祝融冷哼:「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既忠于神农,又忠于轩辕,一个人又不能一剖两半!」 蚩尤摊开手掌,掌中有九枚紫色的细长钉子,「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祝融脸色变了变,「九星锁灵钉。」这是三世炎后召集天下名匠所铸,榆罔炎帝得了一种怪病,灵力乱行,身体痉挛,炎后精通医术,为了缓解炎帝的痛苦,铸造了九星锁灵钉,将钉子钉入穴位就可以封锁灵气运行。可是长钉实用对灵族灵力破坏极大的几种药物炼造,钉子入体之痛如被万蚁所噬,非人所能忍受,据说三世炎帝只承受了四枚就忍无可忍,宁可日日被灵气折磨,都不愿再让钉子钉入身体。 蚩尤将一枚长钉对准自己咽喉下的天突穴,用力拍下,长钉入体,他脸色骤然发白。 胸部正中的中庭穴,又是用力拍下,长钉进入身体。 神阙穴、环跳穴、膝阳关…… 蚩尤痛得冷汗涔涔,面容一会发青,一会儿发白,很多人都不忍心看,祝融却目不转睛地盯着。 到后来,昌意痛得站不起来,半跪在逍遥背上,强撑着把最后一枚长钉钉入足底的金门穴,笑看着祝融,「一半属于神农,一半属于我自己。」 祝融说:「我不会手下留情,若相逢,我会专攻你半边没有灵力的身子。」 蚩尤拱拱手,「我现在只是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不是神农族的昌意,也绝不会对你留情。」 「就凭一半灵力,一半的身子?疯子!」祝融不写的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昌意望着脸色青白的蚩尤,神色复杂,昌僕低声说:「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小妹忘不掉他了。」 昌意留恋的看着昌僕,在没有了以往的矜持温雅,眼中是毫无保留的深情。昌僕对他一笑,柔声说:「你去吧!」昌意也是一笑,毅然跃上了坐骑重明鸟,带领一百神族精锐从空中向祝融发起进攻,昌僕率领若水士兵从山下进攻。 整个山谷杀声震天。 蚩尤落在了阿珩身边,看阿珩一直低着头,叫了几声都不肯理他,他笑说:「喂,我可是冒死而来,你好歹给个脸色。」 阿珩不说话,只是往前冲。 蚩尤紧跟着她,边跑边问:「你究竟想怎么办?我的脑子不能一分两半,只能一切全听你的吩咐。」 阿珩低着头说:「去找祝融。」 蚩尤半抱半拽把阿珩弄到了逍遥的背上,这才看到阿珩脸上都是泪痕,他心中一荡,用力抱住了阿珩,在她脸颊边轻轻吻一下,「你这是为我而哭吗?就算是死了,我也值得了。」 阿珩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抓住了蚩尤的手。就在刚才,看到蚩尤不顾众人鄙视,坦然地当众承认他这个神农族的将军就是喜欢上了一个轩辕族的姑娘,又为了对她的许诺,把一枚枚钉子拍进体内,她突然觉得,不管这个男人杀了多少她的族人,不管因为他承受了多少艰难痛苦都没什么,就是这一刻死了,这一生也已经了无遗憾。 逍遥速度快,不过几个瞬间已经到了洵山的主峰。 阿珩正在犯愁祝融究竟躲去了哪里,看到一串又一串鲜血化作的气泡从山林中冒出来。 「那边!」 逍遥降下,地上躺着五具轩辕战士的尸体。一个祝融的近侍刚把一个轩辕族战士的头砍下,正诧异不解这个人的灵力怎么如此弱,才发现他竟是利用死亡,把自己的灵血变成了信号。 阿珩看了眼人头,认出是岳渊,他用自己的死亡最后向阿珩指明了祝融的方位,阿珩对蚩尤说,「帮我拖住这些神农族士兵。」她沿着岳渊指点的方向,去找祝融。 身后是血肉搏斗的声音,阿珩不敢回头去看。祝融早在一开始,就给属下指明了如何对付蚩尤——站们攻击蚩尤半边没有灵力的身子。 只剩半个身子的蚩犹如何敌得过这么多神族高手,阿珩不知道,也不敢去深思,只能提着一口气快速的跑着,早一刻找到祝融,四哥他们就多一线生机。 终于,阿珩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上找到祝融,祝融正对着神农山的方向跪拜,行的是最正式的神农王族的家礼。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礼节是在小月顶,炎帝病重,榆罔在篝火畔向炎帝行此礼节,阿珩心头一酸,停住了步子。 祝融叩拜完,站了起来,望着神农山的方向说:「我此生此时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被黄帝利用了我对蚩尤的憎恨,听信黄帝的谗言,煽动榆罔亲征。我是想做炎帝,是想蚩尤死,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背叛神农族!」 阿珩心想,难怪祝融这么恨黄帝,原来黄帝通过欺骗利用祝融才顺利杀死了榆罔。 祝融回头看向阿珩,「黄帝这样的卑鄙小人怎么能懂得家族血脉的相连?这是世世代代得根,他却来和我谈什么官位能收买我唯一的根,我真想烧得他粉身碎骨,让他明白天下不是什么都可以收买!看在你刚才没有偷袭我,没有打扰我行礼的份上,我饶你一命,你赶紧逃吧!」 阿珩不解,祝融微笑,「我就是阵眼!即使你现在杀了我,也阻止不了我发动阵法!」他的身体就是阵眼,不管他是生是死,都不能阻止阵法的发动。 祝融催动灵力,战袍上绣着的五色火焰标志真正变成了五色火焰,在他脚下燃烧。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通红,映亮了半个天空,他竟然在自己身体内点入了幽冥之火,火焰越上越旺,照的他的骨骼都清晰可见。 阿珩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她踉跄后退,惊骇地望着祝融。她被幽冥之火焚烧过,自然知道哪种钻心蚀骨的痛,他居然不惜承受烈焰焚身之痛,用用灵肉俱灭的代价来佈置这个死局。 祝融站在熊熊燃烧的五色火焰中,张着双臂哈哈大笑,「烧吧,烧吧!神农列祖列宗,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祭礼!」 阿珩如梦初醒,转身向山下跑,昌意也正在向山上跑,此时此地两人是一模一样的心思,死都要死在一起。 远在另外一个山峰中厮杀的昌意和昌僕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震动,洵山的主峰已经火光冲天,所有人都知道逃不了了,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人们失去了在战斗的意义,手中的兵器纷纷掉在了地上。 昌意驾驭重明鸟歪歪斜斜的飞向昌僕,昌僕跌跌撞撞的跑向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只想在一起。 气流越来越急,大地的抖动越来越剧烈,树木倒下,石头崩裂,重明鸟越来越畏惧,不肯听从昌意的驾驭。昌意索性放弃了坐骑,徒步跑着,一边躲避着不断掉落的石块,一边越过不断裂开的大地,跑向昌僕。 看似短短一段路,此时却似乎怎么都没办法走进。 惊天动地的几声巨响,天空变得紫红,火山开始喷发,伴随着一道道巨龙一般的浓烟,整个大地都变成了火炉,赤红的岩浆想河水一般汩汩流下。 滚滚浓烟,火光冲天,天动地摇,昌意和昌僕终于跌跌撞撞的握住了彼此的手。 昌僕嫣然一笑,抱住了昌意的腰,靠在昌意的怀里。 两人侧头看向漫天烟火,溶熔岩浆,鲜红的火,紫色的光,赤红的岩浆,天地间竟然是极致的绚烂缤纷。 「临死前,看到此等美景,也算不虚此生。」昌意搂着妻子,笑望着四周的景緻。 昌僕边笑边指着一处处的火山岩浆,「看,那里有一个火红色的岩浆瀑布!」「看,那几朵火山云,真漂亮,像不像山上的杜鹃花?」 生死在两人的相依相偎中,变得无足轻重。 一瞬间后,有隐约的声音传来。 昌意精善音律,对声音十分敏感,他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头看向妻子。 昌僕仰头看着他,「怎么了?」 昌意笑道:「你是不是一直抱怨我没有勇气当众亲你吗?」 「啊?」 昌意低头吻住了昌僕,炽热缱绻,激烈缠绵,昌僕被吻得脸红心跳,头晕脚软,站都站不稳,心头是满溢的甜蜜。 昌意柔声说:「好好抚养儿子长大,告诉小妹,我不在怪蚩尤打死了大哥。」 昌僕还没反应过来,脑后剧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昏倒在昌意的怀里。 昌意拿出腰间的竹箫,用足灵力吹奏了几个音节。 正在四处清鸣,寻找阿珩的阿獙立即闻声而来。昌意吧昌僕放到阿獙背上,脱下自己的衣袍,把她固定好。 「去找阿珩,只要找到了蚩尤,你们也许可以逃得一命。」 阿獙用嘴叼住昌意的衣衫,示意昌意它可以带他一同走,昌意摇摇头,用力拍了阿獙一下,厉声说:「赶紧离开!」 阿獙长声悲鸣,振翅而起,却寻找阿珩。 昌意走向了高处的山坡,在哪里,跪着一群黑压压的轩辕战士,正面对着轩辕国的方向在磕头,他答应过他们,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站在他们的前面。 火云越聚越多,很快,这里就会火山爆发,被岩浆覆盖。 「蚩尤!蚩尤!」阿珩边叫边跑。 「阿珩!阿珩!」蚩尤边跑边叫。 即使用尽了灵力,可在地动山摇的火山喷发面前也显得无比微小,而他们就在火山口下,如果再不离开,即使不会被滚滚流下的岩浆捲走,也会因为高温而死。 但是,没有找到彼此,他们都不会离开。 阿珩突然站定,停下了奔跑和唿叫,则样满山乱找,也许正在向着相反方向跑也不一定。 她割开了手掌,将鲜血用力甩向高空,一滴滴鲜血化作了一朵又一朵地桃花,在天上缤纷摇曳的绽开,火舌潋滟,也遮不住桃花的缤纷多姿。 蚩尤看到了桃花,一朵朵怒放,一朵朵凋零,他笑了,「桃花树下,不见不散!」 飞奔过浓烟,跨越过沟壑。 他看见了站在缤纷怒放的桃花下的阿珩,手每杨一次,就有无数桃花盛开。他张开双臂,大喊:「阿珩!」 阿珩双目如星,破颜而笑,飞奔入他怀里。这一刻,任何话都说不出来,唯有紧紧的拥抱。 阿珩身子瑟瑟而颤,泪水打湿了他的肩头。 蚩尤拍着她的背,低声说:「你已经尽力!」 蚩尤抱着阿珩跃到了逍遥的悲伤。他们刚飞起,熔岩就滚滚而下,覆盖了他们站立的地方,整座山都在燃烧,空气中的热度令他们的头髮都开始弯曲。 蚩尤对逍遥吩咐,去寻昌意,因为满天都是火球、浓烟、飞石,逍遥也不敢飞得太快,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闪躲,一边四处寻找。 几声清鸣传来,阿珩忙命逍遥再慢一点。 阿獙飞到了阿珩面前,阿珩看到昏迷的昌僕,明白昌意死意已决,他对逍遥焦急地说:「快点飞!」等找到四哥,只能立即敲晕他,强行带他离开。 阿珩遥遥地望到了山坡上的一群人,看到昌意站在所有人的前面,忙喜悦的对逍遥说:「在哪里,在那里,快去,快去!」 「四哥,四哥!」 她的叫声未落,突然山口轰然炸开,火焰冲天而起,岩浆随着浓烟喷出。 在天劫前,所有的生灵都如渺小的蚂蚁,只是剎那,一切都灰飞烟灭,连一丝痕迹都没有了。所有人、所有的一切,一个都不剩,全部消失在炽热的岩浆中。 阿珩的眼睛瞪得滚圆,张着嘴,根本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火山云越积越厚,渐渐要瀰漫大地,如果在不尽快离开,就会窒息而亡。 蚩尤却没有劝阿珩走,只是静静的抱着阿珩。 阿珩神情木然,呆呆的看着四哥消失的地方,半晌后,喉咙里发出几声似哭非哭的悲嚎,弯身解开捆缚着昌僕的衣袍,把四嫂抱到了怀里,对蚩尤说:「我们离开。」 蚩尤用几根籐条把阿獙缠了个结结实实,对逍遥 叮嘱了几句,逍遥双爪抓住籐条,仰头长鸣,鸣叫声中,它冲天而起,扶摇而上,直入九天,如同闪电一般离开了一片火海的大地。 一个时辰后,逍遥气喘吁吁地落在了泽州城,负重如此多,即使是翱翔九天的大鹏也有点吃不消。 泽州城楼上沾满了人,都眺望着东南面,说说笑笑间,又是好奇,又是不解,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火山爆发。 雨师不太相信的问蚩尤:「那是祝融的地盘,难道祝融他没有投降吗?」 蚩尤摇摇头,「祝融用自己的身体做阵眼,引爆了火山,和轩辕军同归于尽。」 说笑声立即消失,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风伯的手下魑低声说:「真是想不到,受人敬重的后土投降了黄帝,被骂做卑劣小人的祝融却宁死不降。」 雨师望着东南方向,不说话,却脱下了头上的毡帽,在卑贱低微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尊严,在卑鄙无耻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荣誉! 风伯。魑、魅、魍、魉……所有人都摘下了头盔,用宁静的肃穆向祝融致敬。 阿珩抱起昌僕,坐在了阿獙背上,准备离去。 刚才只顾着逃生,阿珩有一直刻意遮掩,蚩尤一直没有发现,此时才看到她左手的小指齐根而断。 「是谁做的?」蚩尤又是心痛又是愤怒。 「我自己。」阿珩淡淡说。 「为什么?」蚩尤握住了她的手。 「我要走了。」阿珩缓缓抽出了手。 蚩尤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又能说什么呢?祝融让昌意死了,而他的手足兄弟们却在城头为祝融致敬默哀。 当他初遇阿珩,曾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天下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可如今,当他的灵力越来越强大,麾下的战士越来越多,他却觉得越来越无力。 就如现在,不管他拥有多强大的灵力,都握不住阿珩的手,只能轻轻放开她。 阿珩轻拍了一下阿獙,阿獙载着她们飞上了天空。 蚩尤明知道留不住,却忍不住追着她的身影,沿着城墙快速的走着,似乎这样就仍能距离她再近一点。可城墙的长度有限,最后,他走到了城楼的尽头,只能看着她的身影渐去渐远,消失于夕阳中。 漫天红霞,採光潋滟,璀璨夺目,美不胜收,可在蚩尤眼中却犹如配用的红色岩浆,摧毁一切。 那满山的火红岩浆,好似鲜血,流满了山头,也流满了阿珩的心。 第二部 第十四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第十四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阿獙叫了一声,提醒阿珩已经到达朝云峰。 阿珩心如刀割,根本没有勇气走进朝云殿,可是祝融和昌意同归于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大荒,阿珩不想让别人告诉母亲这个消息。如果要说,那就让她亲口来告诉母亲。 她抱着昌僕走进了朝云殿,嫘祖正在教导颛顼诵书,听到脚步声,笑着抬头,看到阿珩的样子,神色骤变。 颛顼飞扑过来,「娘,我娘怎么了?爹呢?爹爹怎么没回来?」 嫘祖对颛顼柔声说:「你先出去玩,大人们有话要说。」 阿珩跪在母亲面前,嘴唇哆哆嗦嗦,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大哥当年跪在母亲面前的绝望和自责。 嫘祖脸色惨白,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温和地说:「你先去洗漱换衣服,我来照顾昌僕。」 「娘─」 嫘祖挥了挥手,「收拾干净了慢慢说。」宫女过来扶着阿珩下去沐浴更衣。 阿珩匆匆洗漱完,急忙去看母亲。昌僕已经换过了一套衣服,在榻上安睡。母亲坐在榻旁,双手捧着昌意的衣袍,一遍又一遍的仔细抚摸着。 阿珩轻轻走过去,跪在母亲膝前。 嫘祖低声问:「昌意是不是很英勇?没有丢下自己的士兵独自逃生?」 阿珩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的点了点头。嫘祖微微而笑,「很好,像他的外公一样!」 「娘!」阿珩抓着母亲的手,「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嫘祖摸着阿珩的头,面容枯藁,神情憔悴,眼睛却分外清亮,好似仅剩的力量都凝聚到了眼睛里,「你在这里看着昌僕,她性子刚烈,过刚易折,我去看看颛顼,我不想他从别人那里听到父亲的死讯,他的父亲死得很英勇,应该堂堂正正的告诉他。」 嫘祖仔细地把昌意的衣袍叠好,放在了昌僕的枕边,蹒跚的走出屋子,走到桑林里,牵住颛顼的手,「奶奶有话和你说。」 一老一少,在桑树林中慢慢的走着。嫘祖步履蹒跚,腰背佝偻,可她依旧是所有孩子的精神依靠。 「昌意!」 昌僕刚一醒,就惊叫着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站在窗前看母亲和颛顼的阿珩立即回身,「嫂子。」 昌僕看了看四周,发现她们已经身在朝云殿,「昌意呢?昌意在哪里?」 阿珩回答不出来,昌僕眼巴巴地盯着阿珩,似乎在哀求她给自己一点希望,阿珩觉得昌僕的视线如同尖刀,一下又一下刺在她心上,痛得她不能唿吸,可是她却没有办法躲避,因为躲避会更痛。 「四哥、四哥......」阿珩结结巴巴,语不成句。 昌僕看到枕头旁的衣袍,眼中的光瞬间全灭了,她抓着阿珩的肩膀拼命地摇晃,厉声怒吼:「你为什么要独自逃走?为什么没有救他?他是你四哥,你怎么不救他......」阿珩就如一片枯叶,被疾风吹得完全身不由己,再剧烈一点,就会粉碎在狂风中。 昌僕摇着摇着,身子一软,突然趴在阿珩的肩头,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他们明明约定了夫妻一心,生死同担,他为什么要违背诺言,让她独生? 就在前一瞬,他还抱着她,亲着她,让她沉醉在最甜蜜的幸福中,现在却尸骨无存,一切都烟消云散。她不相信!昌意没有死,绝对没有死! 昌僕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惨嚎,撕心裂肺,犹如一只悲鸣的野兽。阿珩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如决堤的河水般涌出,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能紧咬着唇,用尽全部力气挺着背嵴,不让自己倒下。 昌僕哭得五内俱焚,悲怒攻心,晕厥了过去。 阿珩不敢放任自己的伤心,迅速擦干了泪,照看着昌僕。 嫘祖牵着颛顼的手走进来,不过短短一会儿,颛顼竟好似突然长大了,小小的脸紧紧地绷着,眼中的泪珠滚来滚去,却一直倔强的憋着,就是不肯哭,憋的脸色都发红。 颛顼站在榻旁,去摸母亲的脸,神情十分严肃。 嫘祖对阿珩吩咐:「你把所有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阿珩迟疑地看着颛顼,嫘祖说:「他如今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不管他能理解几分,都让他听着吧!」 阿珩听出了嫘祖的话外之意,脸色立变,「大哥、大哥还在。」 嫘祖淡淡的说:「你们真以为我不知道吗?青阳是我生的,是我把他从小一点点养到大。珩儿,你会认不出你的女儿吗?那是你心头的肉,一颦一笑你都一清二楚。你和昌意竟然胆大包天,想出这样瞒天过海的计策。」 阿珩急急解释:「娘,我、我......不是四哥,是我。」 「我明白你们的苦心,知道你们怕我难过,怕我撑不住,可你们太小看你们的母亲了,轩辕国能有今天,也是你母亲一手缔造,如今虽然上不了战场,不代表我已经老煳涂了。」 阿珩跪在嫘祖膝前,嫘祖对颛顼说:「你好好听着,听不懂的地方不要问,牢牢记住就行。」 阿珩开始讲述,从她察觉事情有异,派烈阳送信回轩辕求救,向高辛借兵,被少昊拒绝,到祝融用自己做阵眼引爆火山全部讲了一遍。 嫘祖一直默不作声,昌僕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帐顶,听着阿珩的讲述。 昌僕突然问:「为什么父王一直没有派兵?如果我们的神族士兵再多一些,只要有一个精通阵法的神族大将佈阵,即使祝融用自身做阵眼,我们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阿珩说:「我能用性命担保烈阳的可靠,这场战役对轩辕至关重要,父王绝对不想输,只要他接到消息,肯定会全力阻止祝融,唯一的解释就是父王没有收到烈阳送的信。」 谁敢截取送给黄帝的信?谁能有这个胆子,又能有这个能力? 阿珩想通的一瞬,悲怒攻心,嘶声问:「前日夜里父王是住在指月殿吗?」 嫘祖身子晃了一晃,向后倒去,阿珩忙扶住她,「娘,娘!」 嫘祖缓了缓,对昌僕哭道:「我对不起你,是我姑息养奸。」 昌僕噙泪说道:「娘,您在说什么?」 嫘祖老泪纵横,「因为年轻时的大错,我对彤鱼氏一直心怀歉疚,却没想到一错再错!我早该看明白,有的错既然犯了,宁可自己受天谴,也要一错到底,我若当年心狠手辣的直接杀了彤鱼氏和她的孩子,也不会有今日!」 昌僕忙挣扎下榻,跪在嫘祖面前,哭道:「娘,你若再责怪自己,昌意就是死了也不得心安。」 嫘祖搂着昌僕和阿珩,嘶声痛苦,阿珩和昌僕也是泪若雨下。 颛顼安静的坐在一旁,看到娘、姑姑、奶奶三个女人哀哀哭泣,似懂非懂,只是牢牢记着奶奶的叮咛,努力的记住一切,奶奶说了,他如今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必需要坚强。 一个宫女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王后,来了一大群人,他们都穿着哀服,带着哀冠......」 看来父王已经收到消息,派人来禀告母后。阿珩说:「就说我们知道了,让他们都回去吧。」 宫女紧张的嚥了口唾沫,结结巴巴的说:「不,不行,黄帝也来了。」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嫘祖恨道:「让他滚回去!就说我不想见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见!」 宫女惊骇的张着嘴,阿珩站了起来,扯扯宫女的衣袖,示意宫女跟她走,昌僕也追了出来,「我有话和父王说。」 阿珩和昌僕走进前殿,看黄帝全身缟素,神色哀戚,一见阿珩,立即问:「你母后如何?」 阿珩说:「母后身体不太舒服,正在卧榻静养。」 黄帝提步就行,「我去看看她。」 阿珩伸手拦住了他,「父王,母后受不得刺激了。」 黄帝愣了一愣,「那......那改日吧。」 黄帝对昌僕说:「神族的两百士兵都阵亡了,奉珩儿之命提前撤离的四千若水战士全部活下,我已经派人继续搜索,也许还能救出一些若水的战士,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昌僕眉目冷冽,刚要张口,阿珩抢先说道:「父王,我在三日前派烈阳送信回来,讲明祝融意图引爆火山,请您立即派神将救援,如今烈阳下落不明,不知父王可收到了信?」 黄帝心念电转,立即明白了一切,气得脸色发青,五官都几乎扭曲,可渐渐的,他的神色恢復了正常,「这事我会派人去查。」 阿珩对黄帝彻底死心,黄帝肯定也会通过别的方式重重惩罚夷彭,可那不是阿珩想要的惩罚。 昌僕跪下,说道:「父王,虽然昌意已经尸骨无存,可我想求您为昌意举行一个隆重的葬礼。」 黄帝说:「我本就是这个安排,还有其他要求吗?」 昌僕摇摇头。 黄帝道:「那我走了,你们若需要什么,派人来直接和我说。」 躲在殿外的云桑看到黄帝走了,才带着朱萸走进前殿。她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在朝云殿,仍是一个外人,所以她也一直深居简出,凡事尽量迴避。 阿珩向她问安,昌僕木然的坐着,犹如一个泥偶,对外界的一切事情都浑然不觉。 云桑十分心酸,她还记得几百年前的那场婚礼,火红的若木花下,昌僕泼辣刁钻、古灵精怪,在她心中,昌意和昌僕是唯一让她羡慕的夫妇,令她相信世间还有伉俪情深,可老天似乎太善妒,见不得圆满,竟然让他们生死相隔。 云桑对阿珩说:「前几日,我深夜睡不着,出外散心,看到轩辕山下有火光,就过去查看了一下,正好看到夷彭领着几个妖族围攻一只琅鸟,其中一个好似是狐族,说什么要把琅鸟的凤凰内丹取出,敬献给狐王去疗伤。我意识到是烈阳,就设法救了他,本想今日你回来时就告诉你,可我去找你时,隐隐听到哭声,似乎不太方便就迴避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阿珩忙对她行礼,感激的说:「多谢你,烈阳如今在哪里?」 云桑说:「在后土那里。烈阳的伤势非常重,我帮不了他,只能把他送到后土那里。让后土帮他疗伤。」 刚才只顾着烈阳的安危,没有细想,阿珩这会儿才发觉云桑刚才说的话疑点很多,烈阳的功力比云桑强,烈阳都对付不了的人,云桑肯定应付不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当时后土在场,不是云桑救了烈阳,而是后土救了烈阳。 云桑冰雪聪明,看阿珩的神色,知道她已明白,索性坦然承认,「我知道瞒不过你,其实那天晚上我是出去见后土,因为听说祝融要投降,我有点不信,就去找后土询问战况,可惜我们去的晚了,烈阳已经昏迷,不知道烈阳为何而来。」 去得早又能如何?云桑虽然嫁给了青阳,可彼此都只是相互利用,即使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不见得会传递给黄帝。阿珩甚至暗暗庆幸他们不知道,否则也许云桑会设法通知祝融,那到时候只怕连四千士兵和昌僕都逃不掉。 阿珩想到此处,突然冷汗涔涔,她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云桑和后土待她一直亲厚,身为战败的异族,曾着得罪夷彭的风险救了烈阳,她却如此多疑。可她能不多疑吗?少昊对她和昌意何尝不好呢?但不管再好,那都是私情,在大义之前,他们这些生于王室、长于王室的人都只能捨私情,全大义。 泥偶般的昌僕突然站起来,向外跑去,阿珩忙拉住她,「嫂子,你去哪里?」 「你没听到昌意的箫声吗?你听。」昌僕凝神听了一会儿,着急起来,「怎么没有了?刚才明明听到了。大嫂,阿珩,你们听到了吗?」 云桑潸然泪下,阿珩心痛如绞,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宽解昌僕,也许只能寄希望于时间。 对有些人而言,时间会淡化一切,可对昌僕而言,也许时间只会一次又一次提醒她,昌意不在了! 就如炎帝在妻子的墓旁对阿珩所说,漫长的生命只是令痛苦更加漫长! 黄帝下令举国为昌意服丧。 轩辕国如今国势正强,大荒内各族各国都派了使者来弔丧,少昊作为昌意的姻亲,虽不能亲来,也派使者带着王姬玖瑶来为舅舅服丧。 黄帝在轩辕城内为昌意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阿珩不想嫘祖白髮人送黑髮人,苦劝她留在了朝云殿。 行完仪式,安葬时,昌僕要求只能轩辕族在场。 等把盛放着昌意使用过的器具的棺木放入墓穴,宗伯正要下令封闭墓穴,一直沉默的昌僕突然说:「等一等!」 众人都惊诧的看向昌僕,昌僕凝视了一会儿昌意的棺材,回身对众人哀声说道:「今日我在这里哀悼我的夫君昌意,在若水,还有六千多女人和我一样,在哀悼痛哭她们的夫君。对我们若水族而言,勇敢的战死沙场是一种荣耀!可我们不能接受被人陷害而死,那是对亡灵的亵渎!对所有死者的不敬!亲人的死亡就像活生生的掏出了我们的心,可被人陷害而死的死亡却像是心被掏出后,又被浸泡到了毒汁里!仇恨一日不除,我们的心就永远都泡在毒汁里!」 昌僕盯着夷彭,「轩辕夷彭,你可听到了地下亡灵们愤怒的吼叫,若水女人们痛苦的哭泣?」 夷彭淡淡说:「我不知道四嫂在说什么,请四嫂节哀顺变,不要胡言乱语。」 黄帝对侍女下令:「王子妃伤痛攻心,神志不清,快扶她下去。」 侍女们想把昌僕强行带走,一群若水大汉噌的一声拔出大刀,挡在昌僕身周,杀气凌然。 昌僕朗声说道:「王姬发现了祝融在佈阵引火山爆发,派人送信给黄帝,请求他派神将去化解祝融的阵法,我和昌意一直苦苦拖着祝融,拖到了傍晚。只要援兵及时赶到,就肯定没有今日的葬礼。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取,截取信件的人就是他---轩辕族的九王子!」昌僕指着夷彭,所有人都震惊的看向夷彭。 昌僕的视线慢慢扫过所有的轩辕族人,目光冷冽,面容肃穆,一瞬间黄帝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昌僕说道:「自从我父亲跪在黄帝脚下,把最古老的若木花双手捧给黄帝,选择了归顺轩辕国时,我们就是轩辕的子民,也就是轩辕九王子的子民,可他却为了一己私仇背叛了自己的子民。作为若水的族长,为了六千族民的亡灵,六千女人的哭泣,我不能原谅他,若原谅了他,我无颜回若水!作为昌意的妻子,他杀我夫婿,我更不能饶恕他!」说话声中,昌僕突然拔出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飞身跃起,拼尽全力,刺向夷彭。少昊铸造的神器真正发挥出了它可怕的威力,人器合一,气势如虹,无坚不摧。 夷彭早已习惯王族内隐藏在黑暗中的勾心斗角,怎么都没想到昌僕竟然敢当众杀他,踉踉跄跄的后退,匆匆忙忙的佈置结界,却挡不住昌僕早有预谋、不顾生死的全力一击。昌僕势如破竹,所有的阻挡都被冲破。 夷彭眼前只有一道疾驰的彩光,距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绚烂,他怎么躲都躲不开,虹光在他眼前爆开,飞向他的心口,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再无从躲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耳边死一般的寂静。 夷彭以为死亡会很痛苦,却没有感受到心脏被击碎的疼痛。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心口,什么都没摸到。 在夷彭的感觉中十分漫长,可实际昌僕的兔起鹘落、闪电一击,只是短短的一瞬。黄帝呵斥侍卫的声音此时才传来,夷彭睁开眼睛,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一个身体软软的倒向他,他下意识的接住,是他的母亲,胸口喷涌的鲜血浸透了他的双手。 昌僕没想到彤鱼氏会飞扑上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她的击杀,此时再想刺杀夷彭已经来不及,侍卫们已经团团把她包围住。 以生命为代价绽放的鲜血之花色彩夺目,缤纷绚烂,可是夷彭眼中的世界骤然变成了只有黑白二色,凄冷绝望。 「娘,娘!」夷彭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抱着母亲,用力去按伤口,想要堵住鲜血,却只感受到母亲迅速冰冷的身体。 母亲已经气绝,可她在微笑,利刃刺破心脏肯定很痛,但是她知道儿子没有被伤害到,那么即使再有百倍的碎心之痛她也甘之若酿。 「娘!」夷彭哀嚎,叫声如狼。 有很多侍卫冲上来,似乎想帮他,可他愤怒的推开了他们。 滚开,都滚开! 黄帝走了过来,颤抖着双手想抱起他的母亲,他一掌打到黄帝的身上,「不许碰我娘!你也滚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薄倖男人不配碰我娘!」 就在几天前,母亲为了替他求情,还在卑微的对黄帝下跪哀哭。黄帝对母亲怒吼,说什么仅剩的旧情也已经被她的疯狂和狠毒消磨干净,母亲拖着黄帝的衣袍哀哀哭泣,他却重重的踢开了母亲,扬长而去。 夷彭抱着彤鱼氏,又是大哭又是大叫,好似疯了一样,「娘,娘,你醒醒,你还没看到朝云殿的那个女人死,你不是说绝不会放过她的吗?你睁开眼睛,我一定帮你杀了他们,把他们都杀了,一个都不留,我一定会替两个哥哥报仇......」 他抱着母亲,跌跌撞撞的向山林深处跑去。 没有人想到葬礼上竟然会发生如此巨变,还牵涉到王室隐秘,吓得纷纷跪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黄帝脸色铁青的下令:「把所有若水人都拘禁起来,昌僕关入天牢,由秋官司寇亲自审理,按照律令处置。」 昌僕对她的侍从们说:「丢掉兵器,不要反抗。」 她抱起颛顼,对他喃喃低语:「好孩子,娘很想能看着你长大,可娘不能,娘太想念你爹爹了,也许你会恨娘,可等你有一日碰到生死相许的心爱的女人就会明白了。」她取下鬓边的若木花,把它放到颛顼的手里,「等你碰到她,就把这个送给她,带着她到我和你爹的墓前。」 颛顼似已感觉到不祥,放声大哭,「娘,娘!」 昌僕紧紧搂着他,边亲边说:「以后要听姑姑的话,你姑姑会照顾你,娘就自私的去找你爹爹了。儿子,即使恨娘,你也一定要好好长大,成婚生子,生一大群孩子,你爹爹一定很开心......」 阿珩知道黄帝绝对不会姑息昌僕当众刺杀的行为,不仅仅是因为她杀死了轩辕国的王妃,更因为如果原谅一次,就等于在告诉所有人都可以目无法纪,随意行刺。 如今之计,只能先遵令入狱,在试图化解,看来昌僕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下令让她的侍卫立即放下了兵器。 阿珩刚松了一口气,却看到昌僕抱着颛顼,喃喃低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姿势十分留恋颛顼,眼睛却是一直望着昌意的墓穴,边笑边哭,笑得幸福甜蜜,哭得悲伤哀绝。 阿珩全身打了一个寒颤,立即沖上前,「嫂子,千万别做傻事!」焦急的伸出双手,想要拉住她。 昌僕把颛顼放到阿珩手里,「小妹,对不起你了,要你担待起一切,帮我照顾颛顼。」 颛顼就在手边,阿珩只能下意识的抱住孩子,昌僕冰凉的手指从她指间滑过,「你四哥要我告诉你,他不怪蚩尤了。」 阿珩一愣,电光火石间,昌僕反手把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去拘捕昌僕的侍卫们失声惊叫,不知所措的呆住了。 阿珩半张着嘴,喉咙里呜呜地响着,她用力把颛顼的头按向自己怀里,不让颛顼看,身子簌簌狂抖,连着颛顼也在不停的抖动。 颛顼大叫「娘,娘」,勐地在阿珩的手上重重的咬了一口,趁机迅速的回头,看到母亲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身子摇摇晃晃的走向父亲的墓穴。母亲的裙衫都被鲜血染红,颜色鲜亮,好似他在大伯和大伯母婚礼上看到的鲜红嫁衣。 昌僕踩着淋漓的鲜血,一步又一步,终于走到了昌意的墓穴边,她凝视着阿珩,慢慢的拔出了匕首,似乎想把匕首递给阿珩,却再没有了力气,手无力的垂下,匕首咣噹一声,掉在地上,只是微弱一声,却震得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阿珩泪如雨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嫂子,你放心去吧!告诉哥哥,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到颛顼!」 昌僕嫣然一笑,身子向下倒去,跌入了漆黑的墓穴。 颛顼撕心裂肺的哭叫:「娘,娘,不要丢下我!」骤然迸发的巨大力量竟然推开了阿珩。 他跌跌撞撞的跑向墓穴,「娘,爹,不要丢下我!」 非常诡异,也许是昌僕的灵力溃散引发了周围环境的变化,墓穴居然开始自动合拢。 四周的土地迅速隆起,慢慢合拢,长成了一个倒扣的大碗,颛顼被阻挡在墓穴外面。 在墓穴之上,昌僕落下的斑斑血痕中,长出了无数不知名的花。一枝双花,并蒂而生,彼此依偎,迎风而开,不一会儿,整个坟冢都被红色的花覆盖。风过处,千百朵花儿随风而舞,竟好似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阵阵笑声。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颛顼狠命捶打坟冢,哭叫着:「娘,娘,娘......」 阿珩捡起浸满了昌僕鲜血的匕首,直挺挺的跪倒在哥哥和嫂嫂的墓前,面色惨白,神情死寂,犹如一个没有了魂灵的木偶。 黄帝静坐在指月殿内,满面憔悴疲惫,连着举行三次葬礼,儿子、儿媳、妻子,即使坚强如他也经受不住。 也许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此刻他仍然在恍惚,彤鱼真的离开了吗? 从初相识的两小无猜到后来的彼此猜疑,虽然她日日就在榻边,可他却觉得她日渐陌生,不再是那个躲在高粱地里用梨子掷他的女孩。几千年的爱恨纠缠,每一次他的容忍,只是因为他记着那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在荒草丛生的山顶,他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她也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她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被山风吹得冷,还是紧张惧怕。他在她耳畔许诺:「我会盖一座大大的屋子来迎娶你。」她呸一声,「谁稀罕?前几日去和我父亲求亲的蒙覃早就有了大大的屋子。」他笑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盖的屋子能看见最美丽的月亮,就像今夜一样,我们可以日日像今晚一样看月亮。」她脸埋在他怀里偷偷地笑了,身子不再抖,含煳的嘟囔:「我才不要看月亮,我只想看一个指着月亮的傻子!」 当年的他和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几千年后,他会在为她建造的指月殿内,怒对她说旧日情分尽绝,此后她若敢再碰朝云殿的人一下,他必把她挫骨扬灰。 他踢开了哀哀哭泣的她,决定彻底离开,没想到她比他更彻底的离开了。 黄帝推开了窗户,窗外一轮月如钩。他半倚着榻,静静地望着月亮。 这个殿是为了彤鱼而建,可千年来,他从没有和彤鱼一起并肩看过月亮,他已不是他,她亦不是她,早已没了并肩而坐的意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喜欢在累了一天后,躺在这里,看一会儿月亮,朦胧的月光下,有年少飞扬的他,还有一个能印证他年少飞扬的女子。可也许年代太久远了,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想起的女子是谁,是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娇弱女子,还是那个踏着月光走到他面前的骄傲女子,或者都不是。 黄帝靠着玉枕,似睡非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医师来求见。 「这么晚了本不该来惊扰陛下休息,可陛下吩咐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立即禀报王后娘娘的病情。」 黄帝和颜悦色又不失威严的说:「你做得很对。」 「四王子妃自尽的消息传到朝云殿,听服侍王后娘娘的宫女们说王后当即晕厥,她们忙传召臣,臣到时,王后已经甦醒,她不顾臣等的劝阻,命令宫人把事情交代清楚。王后听到彤鱼娘娘为救九殿下,心口中刀,当即死亡,情绪激动,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又开始哭,边哭边咳,咳出了血。宫女们跪了一地,求的求,劝的劝,王后却一直情绪难以平復,也不肯让臣给她看病,幸亏此时王姬回来了,她领着颛顼王子和玖瑶王姬跪在王后榻前,不停的磕头,王后才不再拒绝臣等为她诊治病情。」 「王后的病如何?」 「郁气在胸,经年不散,心脉已损,自颛顼小王子出生后,王后的病本来在好转,不过这几日连受刺激,病势突然失去了控制,灵气全乱,如今连用药都不敢,只是吃了些安神的药。」 「究竟什么意思?」 医师迟疑了一下,重重的磕头,低声说:「沉痾难返,回天无术,只是迟早了。臣没敢和王后说实话,只说一时悲痛攻心,放宽心静养就好。」 黄帝吃惊的愣了一愣,下意识的望向了窗外。 医师紧张的等了半晌,都没有等到黄帝的回覆。他悄悄测了侧头,觑见黄帝看着窗外,从他的角度,看不清黄帝的神情,窗外的景緻倒是一清二楚。月儿弯弯,犹如一枚玉钩斜吊在窗下。 黄帝一直不出声,医师也不敢吭声。 医师跪的腿都开始发麻,黄帝才暮然回神看到他,诧异的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医师匆匆磕了个头,「臣告退。」迅速退出了大殿。 月过中天,万籁俱静。 朱萸守着嫘祖,靠在榻边,脑袋一顿一顿的打瞌睡。云桑带着颛顼和玖瑶已经安歇。阿珩犹在不停的捣药,却是捣完又仍,扔完又捣,眼内全是痛楚焦灼。 少昊乘夜而至朝云峰,先去悄悄探望了嫘祖,再依照朱萸的指点,到庭院后来找阿珩。他轻声叫阿珩,阿珩却充耳不闻,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就好似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 少昊坐到一旁的石阶上,默默地看着阿珩走来走去。 朱萸告诉他医师说没什么大碍,可宫廷医师遇到重病就不敢说真话的那一套他比谁都清楚,探视过嫘祖的身子,再看到阿珩的样子,他已经明白嫘祖只怕是不行了。 战况如他所愿,轩辕和神农两败俱伤,可他没有一丝高兴。 每一次阿珩伸手去拿东西,他看到她没有了小指的手掌,心就会痛的骤然一缩,好似是他的手指被折断。 点点萤火虫在草地上飞舞,闪闪烁烁,好似无数个小小的星光,他随手抓了一只萤火虫,兜在手间,犹如一盏小灯,好多事情都在闪烁的光亮中浮现。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昌意时,昌意害羞的半躲在青阳身后,含含煳煳的叫「少昊哥哥」;他、青阳、云泽喝酒时,昌意安静的坐在一旁,两只眼睛发亮的看着他们;小小的昌意握着剑,他握着昌意的手,教给了昌意第一招剑法,青阳在一旁鼓掌喝彩,昌意也笑着说「谢谢少昊哥哥」;云泽亡故后,青阳被囚禁于流沙中,昌意跑来找他,哭叫着,「少昊哥哥,你快去看看大哥,大哥要死了」。 也记得第一次见阿珩,她满身鲜血,无助的躺在祭台上,他抱起她,心中有种很微妙的感觉,这个女子就是他的新娘吗?竟然在后怕自己差点晚到一步。 从玉山回朝云峰,阿珩和他星夜畅谈,她装作很自然的聊着天,可每次饮酒时都会脸红,也许因为知道那一份娇羞是为他绽放,他竟然不敢多看。 承华殿内,他与她携手共游,弹琴听琴,种花赏花,酿酒饮酒,本意只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可是,那琴声,因为有她的倾听,才格外愉悦心神;那园中的花,因为有她携手同看,才格外娇艳;那些他酿造的美酒,因为有她共饮同醉,在分外醇厚。她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鲜活生动,让冰冷的宫殿变得像一个家,他真真切切的因为她而欢喜而大笑,那些朝夕相伴的时光并不是假的。 虞渊内,在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闭目等死,阿珩为了他去而復返,她从没有对他许过任何诺言,却已经做到了不离不弃。那一次,他身在漆黑中,却感受到了光亮,可这一次,他拢着光亮,感受到的却是无边的黑暗。 「阿珩!」 他抓住了从身畔飘过的青色裙衫,想解释,想挽回,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解释说他绝没有想让昌意死,还是解释说他绝没有想到昌意会那么固执,明明知道了消息,可以提前离开,竟然不肯偷生,昌僕又会如此刚烈,竟然不肯独生。 「放开!」 阿珩用力拽裙子,少昊一声不发,却无论怎么样都不肯松开。 阿珩拔出了匕首,是他和她一起为昌意和昌僕打造的结婚礼物,也是今日昌僕自尽的匕首,匕首上仍有殷红。少昊身子勐地一颤,物犹在,人已亡,当年他亲手铸造的祝福变成了一种讽刺。 阿珩握着匕首的手只有四根手指,在裙上快速划过,整幅裙裾都被割断。转瞬间,她人已经远去。 少昊握着半幅裙裾,手无力地落下。 从今后,恩断义绝! 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青阳、云泽、昌意、昌僕,他们一个个都永远离去了,阿珩也彻底离开了。 桑林内,蚩尤靠树而立,静望着少昊和阿珩。 知道昌意今日出殡,他放心不下阿珩,想过来看她一眼,没想到又听闻昌僕竟然自尽了。他本来没打算上朝云峰,不是害怕,而是他的出现本就让阿珩痛苦,她如今背负的痛苦已经够多了,他只想确认她一切安好,静静来去。 可是,她并不安好,蚩尤无法放心离去,所以一直藏身在桑林内,躲在暗中陪伴着她。看到朝云殿内医师进进出出,虽然没有听到医师说什么,可只看阿珩的样子就能猜到嫘祖病的不轻。 因为有失打理,青石铺成的地上多有野草长出,更深露重,踩到湿漉漉的草上,阿珩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阿珩想要站起,可撑了撑身子,脚腕子剧痛,又软坐了下去,忽然间,她泪如雨下,不敢哭出声音,用力强忍,忍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只是觉得冷,就好似整个身子都浸在寒冰中,从内到外都是痛入骨髓的冷意。 少昊急急站起,想过去扶阿珩,突然感觉到桑林内有人藏匿,「谁?蚩尤善于藏匿,少昊又心神恍惚,一直没有察觉蚩尤就在附近,可蚩尤看到阿珩摔倒,急切间却忘了收敛气息。 蚩尤见少昊已经发现了自己,索性不再迴避,现身在桑林外,只淡淡看了一眼少昊,就旁若无人的快步走向阿珩,把阿珩从地上用力拽起。 阿珩以为是少昊,用力要推,不想竟然是蚩尤,下意识的双手变推为抓,抓住了他的胳膊,眼泪迷濛的看着蚩尤,神情凄楚无助,似乎想找到一个可以安歇的地方,卸下无法承受的悲痛。 蚩尤一把就把阿珩拥进了怀里,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非常用力的搂住了她,好似要把身上的暖意强压到她心里,把她藏在自己的骨血中,不让她再承受任何痛苦。 阿珩头埋在蚩尤的颈间,用力咬着他的肩头,默默痛哭,泪水疯狂的汹涌着,可因为有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心就不再那么孤单凄冷了。 少昊凝视着蚩尤和阿珩,可蚩尤和阿珩眼中却只有彼此。他默默地转过了身子,挺着背嵴,昂着头,一步一步离开,视线却涣散虚无。 玄鸟载着他,飞向高空,今夜月淡星明,一颗颗星星,犹如一盏盏灯光,他仰望着漫天的星光,忽而纵声狂笑,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跌下去。高辛河流上的万盏灯光安全了,可是他所拥有的最后一盏灯光却彻底熄灭了! 七日后,按照风俗,要给昌僕行祭礼。 昌僕刺杀彤鱼氏罪不可恕,可她已经一命抵一命。在阿珩的游说下,黄帝下令释放被拘押的若水族战士,允许他们去祭奠昌僕,不过不许返回若水,以后就作为颛顼的贴身侍卫永远留在轩辕山。 皇帝也亲自去祭奠昌僕,仪式由小宗伯带着颛顼完成,可颛顼迟迟不肯开始,说是要等姑姑。 小宗伯催了他几次,颛顼只是紧抿着嘴角,不说话。他来之前,姑姑对他说:「你先去看你爹和娘,姑姑要去拿点东西送给你娘,让你娘安心的随你爹离开。」 黄帝冷眼旁观。 颛顼全身缟素,站在最前面,小脸绷得紧紧的。也许是刚经离丧,他的眼睛里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成,看人时带着冰冷的警惕和刺探,因为年纪还小,不懂得掩饰,那种咄咄逼人的锐利越发令人心惊。 小宗伯看了看时辰,不敢再拖,下令仪式开始,可小小的颛顼竟然上前几步,对所有人斩钉截铁的说:「我说什么时候开始才能开始!」 「可是时辰不对......」 颛顼抬眼盯着小宗伯,「这里面躺着的是我的爹娘,我来做主!」 小宗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所措的看向黄帝,黄帝不吭声,只是看着颛顼。 黄帝记得第一次见颛顼时,颛顼还在襁褓里,他把颛顼抱到怀里,发现他对琴声很敏感,宫廷乐师弹错了一个音节,连话都不会说的颛顼却会蹙眉。黄帝以为颛顼的性子随了昌意,贪恋琴棋书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从此就对颛顼再也没有留意。可这一次,黄帝开始对颛顼另眼相看。 这一天也是彤鱼氏的祭礼,可因为嫘祖是王后,青阳是众人心中未来的黄帝,黄帝又对外宣称昌僕是战场上受了重伤,伤重不癒而亡,所以祭礼自然要比「病亡」的彤鱼氏隆重的多。 彤鱼氏的墓前冷冷清清,只有夷彭一个人跪着。 阿珩走了过去,夷彭呵斥:「滚远点。」 阿珩没理会他,依旧走到了墓边,夷彭勃然大怒,挥拳打阿珩,招招都是毙命的杀招,「你是来炫耀的吗?」 阿珩边闪避边说:「我该炫耀什么?炫耀我的三个亲哥哥都被你们害死了吗?炫耀我的母亲被你的母亲逼得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吗?」 夷彭惊疑不定的问:「你在胡说什么?青阳不是活得好端端的吗?」 「他已经死了,当你设计让父王误会他真的要毒杀父王时,他喝下的毒药正好在和蚩尤对决时发作,死在了蚩尤掌下。」 「那归墟水底闭关疗伤的青阳是假的?」夷彭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你听到了吗?害死哥哥的凶手原来早就死了!那个老毒妇也要死了!」 阿珩冷眼而看,夷彭笑够了,才看着阿珩,说道:「以你的性子,这应该是你送给我的祭礼。小妹,你打算怎么杀了我呢?」 阿珩说:「我已经动手了。」 夷彭笑说:「我相信你的话,可我不明白。」 「在几千年前,我母亲和炎帝曾经是结拜兄妹,炎帝病危时,把他凝结了一生心血的《神农本草经》给了我。」 夷彭恍然大悟,「难怪你能混淆你那个小野种的怀孕日子,可纵使有《神农本草经》也不可能轻易让我中毒。」 「我知道,可你忘了吗?我们是同一个师傅教导,我非常熟悉你的灵气运行。毒是分两步下的,第一步,就在这里。」阿珩看向彤鱼氏的墓,「你这几日常常在这里一跪就跪一个晚上,伤心时,护体的灵力会虚弱很多,邪气很容易入侵。」 「这是灵力加持过的墓穴,如果有毒肯定会有变化。」 「是啊,所以我用的药不能算是毒,反倒是对提升灵力大有脾益的药,能让你的灵力在短时间内急速提高。我刚才告诉你青阳已经死了,你情绪激动,狂笑时吸入了很多不该吸入的东西,这些也不是毒药,不过和你体内的药碰到一起后,再结合你特殊的灵力运行方式,会引导你的所有灵力汇聚向心脏,你的心脏最后会因为承受不住自己强大的灵力,爆炸而亡。」 夷彭愣住,阿珩说:「我是炎帝神农氏的徒弟,不是九黎毒王的徒弟,不是非要毒才能要人命。」 生既无欢,死又何惧?夷彭笑了笑,凝聚起所有灵力,想一掌打死阿珩,「那也好,咱们一起上路!」 阿珩静站未动。夷彭掌力送到一半,栽倒在了墓前。 他刚才凝聚的灵力全都向他的心脏涌去,胸口的血管似乎要炸裂,痛得他全身痉挛抽搐。 夷彭努力的克制着乱流的灵气,脸色从白转青,又从青转红,无数灵气就好似无数条毒蛇钻嗜着他的心脏,脸皮都痛得在颤抖。 阿珩蹲在他身前,眼中情绪非常复杂,她恨他,所以才设计这个痛苦的死亡方式给他,可如今看到他的痛苦,她同样觉得痛苦。 「夷彭,如果我不杀你,你是不是会对颛顼下杀手?」 夷彭痛得面容扭曲,却仍旧狂笑着,狰狞地说:「是!他娘杀了我娘,我怎么可能放过他?你们都要死......啊!」他痛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撕抓胸口。衣服被他撕碎,露出了左肩上的伤痕,五个暗紫的圆,好似一个爪子的形状。 阿珩面色骤变,双眼中全是泪光。 「啊---啊---」夷彭痛得惨叫,跌倒在阿珩脚下,缩成一团,肩头的伤痕越发清晰。 阿珩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搭在了夷彭的肩上,把灵力送入他体内,缓解着夷彭的痛苦。夷彭撕扯推打着她,「你滚开!」她却没有避让,任由夷彭推打着她,衣袖被夷彭扯裂,露出了胳膊。她的胳膊上也有一道伤痕,和夷彭肩上的伤痕很像,像是半个爪子。 夷彭的手从她胳膊上打过,突然就慢了一慢。 阿珩的灵力起了作用,疼痛渐渐消失。离去的疼痛似乎把他心里的一切悲伤恨怨都抽空了。他的心似乎变成了一汪潭水,清澄干净,日光投射进来,能穿透漫长的悠悠时光,清晰的看到潭底,有一个不知忧愁的少年。 父王规定他和阿珩一块儿读书,为他们选定了同一个师傅,母亲却禁止他和阿珩说话。每日清晨,阿珩都会躲在墙角等他,和他手拉着手一起去上课。 夏日的午后,他们一起从高高的桥上往水里跳,比谁溅起的水花更大。冬日的雪地里,他们一起趴在雪上,用箩筐捕雀鸟。他会把最喜欢的鹦鹉送给阿珩,阿珩会为他绣荷包,打最美丽的荷包穗子。 野草丛生的荒凉山坡是他们的秘密乐园,你追我赶,一起捉蝴蝶,一起捕蟋蟀,一起挖蚯蚓,她叫他「九哥,慢点」,他叫她「阿珩,快点」。 也许因为母亲、哥哥们禁止他们一起玩,他们俩都很叛逆,就越发往一块儿凑。明明很要好,可只要在家族的聚会上,就会装作谁都不认识谁,等到背人处,却会相视而笑,彼此偷偷做鬼脸,窃喜与父母兄长不知道他们的小秘密。 一起吃饭时,因为排行,两人挨着坐,不敢说话,可桌子下面,却是你碰一下我,我再轻轻踢一下你,一起抿着嘴角偷偷笑。 听说象罔叔叔捉了一个很厉害的妖怪,他们一起逃课去看大妖怪,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一会儿就有无数阴谋诡计,竟然把所有的侍卫都诓骗走了。他们跑进去,无意中破坏了禁制,凶暴的妖怪被放出来。他们吓得狂跑,阿珩穿着裙子跑的不利索,被妖怪一爪拍下,就把胳膊拍断了。他回身去看阿珩,阿珩半边身子都是血,从着他大叫:「九哥,快跑,快跑!」 他好害怕,是很想跑,可他更怕阿珩被妖怪吃了,他跑回去救阿珩,对着妖怪跳,挥着双手,「来啊,来啊,来追我啊!」 妖怪被激怒,扔下阿珩来追他,他跑不过妖怪,被妖怪抓住,一只锋利的爪子贯穿了他的肩膀,另一只锋利的爪子要刺向他的心口。阿珩拖着断胳膊,飞快的跃到妖怪的肩上,用力砸妖怪的眼睛,边砸边哭:「九哥,九哥,你疼不疼?」 他可不想和女孩子一样娇柔软弱,努力对阿珩做鬼脸,故作满不在乎,抽着冷气说:「这妖怪还算厉害。」 阿珩被他的鬼脸逗的破涕而笑。 幸亏象罔叔叔及时出现,把他们俩救了下来,虽然叔叔,哥哥们都为他们求情,可父王十分生气,关了他们的禁闭,还让医师把他们的伤痕都留着,让他们牢牢记住教训。 那些一起学习,一起嬉戏,一起和父母做对,一起欺骗哥哥的日子...... 夷彭握着阿珩的胳膊,神情很恍惚,似乎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变成今日这样。 「阿珩。」夷彭轻轻的叫。自从三哥轩辕挥死后,他只肯客气的叫她小妹。 阿珩的泪水潸然而下,「九哥。」自从青阳死后,第一次情真意切的把他看作哥哥。 夷彭微笑着说:「如果可以不长大,该多好,真想回到小时候。」 阿珩的灵力再无法束缚他的灵力,疼痛又开始加剧,夷彭悄悄摘下了阿珩挂在腰间的匕首---那把昌僕用来自尽的匕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扎入了自己的心口,「阿珩,这次的妖怪太厉害,我们都输了。」 「九哥,九哥......」 阿珩惊慌地叫,满面都是泪,夷彭却冲她做了个鬼脸。 鬼脸僵硬在脸上,成为了永恆的告别。 「九哥!」阿珩抱住了夷彭,泣不成声。 山坡上,彩蝶翩飞,有少年少女在风中奔跑跳跃,愉快的笑声随风荡漾。 阿珩,阿珩,快点,快点! 九哥,九哥,慢点,慢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颛顼的坚持下,众人一直守在昌意和昌僕的墓前等候。 阿珩面色煞白,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小宗伯看到她了,立即宣佈仪式开始。 阿珩手中握着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是阿珩和少昊送给昌意和昌僕的结婚礼物,是刺杀了彤鱼氏的匕首,也是昌僕用来自尽的匕首,可今日的鲜血又是为何? 哀乐声中,阿珩用力把匕首插在墓前,「四嫂,你可以安心去赔四哥了,再没有人会伤害颛顼。」 别人都没听懂她的话,黄帝却脸色立变,「珩儿,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把所有事情做了一个了结!」阿珩站着,身子摇摇晃晃,好似风一吹就会倒,面容却异样的倔强冷漠。 黄帝心惊肉跳,转身向彤鱼氏墓地的方向奔去。 半晌后,山林深处突然传出了一声短而急促的哀叫。阿珩的身子晃了一晃,好似要摔倒,却硬是咬着舌尖,站住了。 阿珩抱起颛顼,「我们回家,回去看奶奶和妹妹。」 颛顼双手握着匕首,「这个呢?要留给娘吗?」 阿珩说:「你留着吧,用这个保护好自己,让你娘心安。」颛顼抱着匕首,唇角叫紧紧的抿着,凝视着父亲和母亲的墓,用力点了点头,似在许诺。 阿珩前脚进朝云殿,黄帝后脚提着剑冲了进来。 侍女们根本来不及禀告,黄帝径直闯进厢殿,举剑就要杀阿珩,茱萸想阻拦,却没拦住,玖瑶害怕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和颛顼一左一右用力抱住黄帝的腿,可根本拦不住黄帝的步伐。 阿珩端坐不动,仰头盯着黄帝,坦然无惧。 黄帝高举着剑,手簌簌直抖,挥剑欲砍。 「你要想杀就先来杀了我!」嫘祖苍老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 原来,云桑见形势不对,立即去找了嫘祖,此时扶着嫘祖刚匆匆忙忙赶到。 黄帝心头一惊,剑势一偏,没有砍中阿珩。他回头盯着嫘祖,怒指着阿珩问:「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她在彤鱼的墓前杀了夷彭,夷彭的鲜血把整个墓冢都染成了血红......」黄帝的声音发颤,说不下去。 嫘祖冷声斥问:「你查过了吗?怎么可以查都没查就给珩儿定罪?」 黄帝悲笑,讥嘲地问:「需要查吗?」他盯着阿珩,「是你做的吗?」 阿珩面无表情的看着黄帝,淡淡的问:「父王觉得呢?也许在千年前,二哥死时,父王能清楚的回答大哥的质问,就不会有今日的一问。」 黄帝的身子骤然一颤,手中的剑咣噹一声掉到了地上,「你已经不是我的小女儿珩儿了!」他盯着阿珩,凄伤欲绝地说.「云泽死后,我就怕会有今日。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特意让一个师傅教导你和夷彭,让你们一块儿学习、一块儿玩乐、一块儿长大,就是希望不要发生今日的事情。」 他抓起阿珩的胳膊,「看到这个伤痕了吗?还记得夷彭如何救了你吗?我不让医师把疤痕消掉,并不是为了惩戒你们的淘气,只是想让你们一辈子都记住你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妹!」黄帝重重扔下阿珩的胳膊,「这个疤痕你永远消除不掉,你就日日带着你杀死夷彭的记忆活下去吧,活一日,痛苦一日!」黄帝转身就走,离开了朝云殿。 阿珩身子僵硬,不言不动,不管谁和她说话,他都没有反应,小夭哭着叫娘,她也好似听不到。 嫘祖让他们都下去,安静的抱住阿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似安慰受惊的孩子。 半晌后,阿珩慢慢恢復了神识,对嫘祖喃喃说:「我杀了九哥。」便再支撑不住,精神彻底崩溃,瘫倒在嫘祖怀里,嘶声痛哭,「我不能让九哥伤害颛顼。我不后悔,我只是后悔我没有早些做,如果我早一点下决断,肯狠心杀了九哥,四哥就不会死,四嫂也不会死。」可她的眼泪却是汹涌不停,全身上下都冰凉彻骨,不停的打寒颤。 「娘明白,娘都明白。」嫘祖轻拍着女儿的背,眼泪潸然落下,这原本是她应该来承担的一切,可她当年软弱的逃避了,到今日她的女儿只能站起来承担一切。如果一切能回头,她宁愿戳瞎自己的双眼,也不要看到那个轩辕山下的少年。 第二部 第十五章 留恋处,军角催发 第十五章 留恋处,军角催发 自从榆罔被阵前斩杀,神农士气洩,民心散,节节败退,可祝融的惨烈身亡却令所有神农遗民精神一震,就像是在绝地中听到了激昂的冲锋号角。 祝融不仅仅用自己的身体点燃了一座火山,还点燃了无数神农男儿奋起反抗的心。神农国虽然破了,民却仍在,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举起反抗的旗帜,用鲜血和生命对抗黄帝。 恐怕连祝融自己都没有料到,他的死竟然扭转了整个大荒的局势,炎、黄之争从此绵延几百年,无数男儿慷慨赴死,谱写了神族歷史上最悲壮凄美的一页。以至于后来颛顼登基为天帝,下令隔绝天帝、湮灭典籍后,神族大战的故事仍在世间辗转流传。 黄帝却早料到今日的局面,所以他一直不敢失败,选择了容易对付的祝融。但人算不如天算,祝融竟然用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点燃了整个神农。现在的神农就好似潺潺小溪逐渐要汇聚成一条怒号奔涌的大河,与其等着他们士气凝聚,一怒而发,不如在他们还没完全凝聚起来时开始进攻,掌握主动权。 黄帝下令轩辕休和苍林攻取泽州城。 轩辕休带领两万轩辕精锐,排出攻城阵势,开始进攻。 按照惯例,泽州这样的军事要塞,因为佔据了地理优势,只需待在城中以静制动死守即可。这样既能充分发挥整个城池的建筑优势,又可以减少伤亡,节省兵力。没想到蚩尤完全不按棋理下棋,竟然领着一百来人冲出了城池,和轩辕大军正面对抗。 因为人数少,行动迅捷,沖袭敏捷,蚩尤又气势勇勐,犹如勐虎下山,带领着一百来人一会儿冲到左,一会儿冲到右,竟然把轩辕两万人的方针沖得溃不成军,一口气斩杀了两千多人。等轩辕休终于反应过来,控制了军队,下令围剿蚩尤时,他又和旋风一般,刮回了城里。 刚一相逢,气势上就输给了蚩尤,轩辕休气急败坏,大喊着正面对决,可无论他无何在城前叫骂,蚩尤都笑嘻嘻地站在城头,就是不再出城,像是看风景一样看着他。 蚩尤命人把刚刚斩杀的两千多个头颅每一百个串成一串,挂在了城头,未完全干涸的人血把褐色的城墙染成了暗红。 轩辕士兵看到那从城头直垂而下的人头,心中不寒而慄,对蚩尤又恨又怕。 此后的日子,轩辕和神农每交锋一次,城楼上悬挂的人头就增加一次,好似挂灯笼一般,挂得纍纍串串,密密麻麻,就连最胆大的人看一眼泽州城都会心惊肉跳。 刚开始,蚩尤狂妄残忍的行为激怒了彪悍的轩辕战士,他们的斗志空前高昂,立志要杀死蚩尤,为袍泽们復仇。可蚩尤战术变化多端,时而像老虎一般兇勐,时而像毒蛇一般隐忍,时而又像狐狸一般狡猾,无论轩辕战士如何骁勇善战,城墙上的人头依然在日日增多。 轩辕士兵对蚩尤的感觉越来越复杂,刚开始他们以为蚩尤是块巨石,只要用力就可以搬走,后来发现蚩尤是座山,根本无法撼动,他们就认为只要战术得当,齐心合力也一定能翻越蚩尤,可无论他们怎么爬,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爬得越高只会发现蚩尤越高,而且蚩尤随时有可能摇身一变,化作深渊,让他们一个个都活活摔死。 轩辕族的战士因为自小生长于贫瘠的土地,民风好斗,性子都很彪悍,越是彪悍的人越难感受到恐惧,可一旦有更彪悍的人让他们感受到恐惧,那种恐惧比死亡更有威慑力。即使他们口头上不承认,但恐惧就像瘟疫,不滋生时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旦滋生就会无法控制地蔓延起来。 断断续续地,这场战役已经打了一年多。 轩辕休组织了两次大的进攻,无数次小进攻,全被蚩尤一一粉碎。泽州城岿然不动,唯一的变化就是城墙上挂着的人头,已经增加到一万多。 在一万多个人头面前,泽州城比魔域虞渊更可怕,每当蚩尤一身红袍站到城头,犹如魔王出现,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脖子一凉,似乎蚩尤的长刀割过了自己的脖子。 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蚩尤站在城头展了展懒腰,眯眼看了一会儿灿烂的太阳,突然对风伯和雨师说:「打开所有城门,率领所有人一起进攻。」 雨师和风伯都笑着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分头去招唿兄弟们。 轩辕的士兵目瞪口呆地开着泽州城所有的城门一扇扇打开——这就是他们在这里苦苦坚持的目的。此时城门开了,他们却毛骨悚然。 蚩尤驾驭逍遥冲出城池,神农军队密密麻麻地从城池内冲了出来,犹如被困在笼子里多日的野兽,个个都勇勐无比,轩辕族的士兵心生惧怕,难挡其锐,节节败退。 午后,黄帝收到消息,轩辕战败。原本八万多士兵,只剩了不到四万人。 畏惧如瘟疫一般扩散迅速,从战场传回了轩辕国。军营中,士兵们绘声绘色地说蚩尤每杀一个人就会用鲜血洗澡,他杀的人越多灵力就越高强。随着留言,蚩尤在轩辕士兵心中即是凶残的魔鬼,又是不可战胜的战神。 丢失土地城池并不是黄帝最担忧的事情,令他最担忧的是士兵对蚩尤的畏惧,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畏惧的力量,神农就是因为畏惧,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轩辕之前的节节胜利并不是因为轩辕国的战士比神农国的战士更善于打仗,只不过是他们相信自己会赢,两军相逢,勇者胜! 黄帝下令一旦发现谁谈论蚩尤,就以妖言惑众罪立即严惩,可他也知道这样做只是饮鸩止渴,短时间内有效,时间一长反倒会因为禁止谈论而让所有人越发畏惧蚩尤。 唯有胜利才能消除畏惧! 黄帝增派了大军,命自己的左膀右臂离朱和象罔领军,共十二万人围攻蚩尤。 一年多后,轩辕再次大败,十二万人的大军只剩了无完人,被蚩尤迫逼到坂泉。 消息传回轩辕城,黄帝竟然失态得一下子软坐到了榻上。 坂泉!得坂泉得中原,失坂泉失中原!他不能失去坂泉! 可如今轩辕士气低靡,神农士气高涨。轩辕士兵对坂泉没有任何感情,不可能有死守的动力。但对神农士兵而言,坂泉是他们的故土,炎帝榆罔就死在坂泉,那是神农组的耻辱之地。人知耻方勇,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坂泉,一雪前耻。 两军相逢,谁胜谁输似乎已经一目瞭然。 因为兵力不足,黄帝再顾不上共工,撤回了去追缴共工的军队,增兵坂泉,并且对领兵的离朱和象罔下了死令,不许出城迎敌,只许死守,如果不能守住坂泉,他们也不必回来见他了。 可黄帝也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除非领军的大将能够激励起轩辕士兵的勇气,不再惧怕蚩尤。举目轩辕国,只有两个人能做到这一点:青阳和黄帝。而众所周知,青阳重伤,根本无法领军作战。 黄帝走进了轩辕山中的兵器室,侍从想跟进去,黄帝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在外面等。 黄帝重武,兵器室相对宫殿而言修建得很奢华,长方形的格局,中间留空,地下嵌着玉山的玉髓,屋顶用的是归墟的水晶,左右两排陈列着武器和盔甲,看似很多,实际只供两个人使用。左列的盔甲武器属于他,右列的盔甲武器属于嫘祖。左边的盔甲都是混合了黄金打造,右面的盔甲都掺杂了白银,光线映照,一边金光耀眼,一边银光璀璨,交响辉映,满堂生辉。 黄帝走到左边,一套套盔甲细细看过,直到选中一套满意的,他将盔甲细细擦拭,擦拭完后,仔细端详着,突然发现这竟然是他的第一套盔甲。 几千年前,随着轩辕族的版图扩张,他们面对的敌手越来越强大,一群刚小有了名气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说该给他铸造一副拿得出手的盔甲了,不然走出去多没面子!每个人都把自己手里私藏多年的宝贝拿了出来,为材质、颜色、样式争论不休,一直沉默的阿嫘突然说,盔甲的颜色应该是最纯的金子色泽,像太阳一样光芒耀眼,一旦出现就像是太阳升起,令整个战场的战士都能看到。 大家都反对,太引人注意了,那不是让敌人当箭靶子射吗? 阿嫘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笑了笑,朗声宣佈,就用最纯粹的黄金色泽! 在其后的几千年,他的黄金铠甲成了轩辕族勇气的象徵。几次陷入绝境,就要全军覆灭,可只要他穿起铠甲,走向战场,不管在任何一个角落的轩辕族士兵都能看到他,都知道他们的族长没有退缩,这些世间最勇敢彪悍的儿郎就会跟着他一起战斗到最后一滴血。 黄金铠甲,对轩辕族的所有战士而言,的确比太阳更耀眼,照耀着他们的勇气;对他们的敌人而言,黄金铠甲却代表着死亡,光芒所至,就会滋生畏惧。 黄帝回头凝视着右面的一列铠甲,每一套铠甲背后都有一次血战。黄金铠甲的光芒很耀眼,以至于人们忽略了那站在太阳阴影中的银色铠甲,可是浴血奋战过的他们都知道。 轩辕建国后,好几次,他都想把这列铠甲撤掉,却遭到知末的激烈反对,象罔帮着知末,只有离朱默不作声,但显然他也并不贊成。所以,他知道嫘祖的地位在他们心中仍不可撼动。 千年来,黄帝第一次细看这些与他的金甲并列的银甲。 黄帝走到一件肥大的银色软衣前,往事涌上心头,这并不是铠甲,却值得和所有铠甲并列。 竖沙国和其他三族联合围剿轩辕族,阿嫘怀了青阳,不能随军出征,他派侍卫护送她进入深山躲避。激战几天后,误入流沙阵,被阵势牵引,黄金铠甲变得越来越沉重,离朱却他脱下铠甲逃生,他知道绝不行,铠甲不脱,所有士兵还会因为他给予的一线希望而苦苦坚持,铠甲一旦脱下,他也许可以逃生,轩辕族却会死在这里。 流沙阵内,黄沙漫天,连黄金铠甲的耀目光泽都被渐渐遮蔽,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他忽然看到一抹璀璨的银色闪过天际。他以为看花了眼,可是下一瞬,就清楚地看到阿嫘穿着一件银色蚕丝制成的软衣,驾驭着蒙了双眼的四翅百蛾,带着她从赤水氏借来的五百士兵飞驰而来。 一个瞬间,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举臂高唿,敌人惊慌失措,轩辕族却军心大振,他与阿嫘里应外合,反败为胜。那一战不仅让竖沙国宣佈从此效忠轩辕,还让西北各国都不敢再轻犯轩辕。 黄帝抚摸着银色软甲,冰凉入骨,千年了!竟然已经几千年了! 黄帝走出了兵器室,向着山间小径走去,侍从们刚想跟随,他说:「我想独自走一走。」 沿着山间小径进入一个隐蔽的溶洞,从另一边的出口出来时,就已经到了朝云殿的背后,这是当年修建宫殿时,他发现的隐秘通路。 因为疏于打理,朝云殿后已经荒草蔓生,黄帝走过没膝的野草,没惊动任何人,到了厢殿。 庭院中的凤凰花开得正好,满树红花,纍纍串串坠满枝头,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而落。 树上吊着一个鞦韆架,玖瑶站在鞦韆架上,边荡边叫:「外婆,看我,外婆,看我,我荡得比树叶都高了。」 屋檐下,放着一张桑木塌,白髮苍苍,形容枯藁的嫘祖靠躺在榻上,似在昏睡,可每当玖瑶叫她时,她又会微笑。 颛顼靠着塌尾,盘腿而坐,正在低头看书。 朱萸和云桑一人端着一个竹箩坐在石阶上,一边择着嫩芽,一边商量着晚上该做什么吃。 「大舅娘看我。」 「看到了,看到了,你荡得比树都高。」云桑笑着说。 「哥哥……」 颛顼双手堵住耳朵,表示什么都听不到。 玖瑶荡到最高处,忽然跃下鞦韆,摘下树顶的一朵凤凰花,飘身落下,用力一扔,把花砸到了颛顼头上,得意洋洋地一昂下巴。 颛顼不屑地瞟了眼玖瑶,蓦然从地上腾起,身子直接蹿向树顶,从树顶摘了一朵凤凰花,又从容地转了个身,站到了地上。 玖瑶满脸不服,刚要说话,阿珩说:「不许吵架!你们两个既然都这么能干,去桑林里捡一些枯叶来,奶奶喜欢喝桑叶熏过的熏鱼汤。」 玖瑶耷拉着脸,瞪了颛顼一眼,小声说:「都是你。」 颛顼倒是很听话,立即拿起一个箩筐跑进桑林,玖瑶却跑到嫘祖身边,卖乖地说:「外婆,今儿晚上的鱼汤可是我为你做的哦,你要多喝一点。」 云桑和朱萸都扑哧一声笑起来,黄帝也不禁摇头而笑,这孩子倒是很有奸臣的潜质,谄上媚主,空口说瞎话,先把功劳全揽了。 阿珩看太阳已经落山,地上的潮气上来了,和朱萸一块儿把桑木塌抬入室内。 玖瑶依在外婆身边,赖在塌上,嘀嘀咕咕地说着话。干活?干什么活?外婆拽着她说话呢! 云桑站起,抖了抖裙上的碎叶,端着竹箩向厢垫旁的小厨房走去,还不忘隔着窗户问一句:「小瑶,你什么时候来做鱼汤?」 玖瑶沖云桑做鬼脸。 颛顼抱着箩筐回来了,朱萸在院子里熏鱼,云桑在厨房里做菜。 烟燻火燎的气息——黄帝觉得无限陌生,已经多久没有闻过了?他甚至不知道宫里的厨房在哪里,可又觉得无限熟悉,曾经这一切都陪伴着他的每一日,他记得还是他教会阿嫘如何做熏鱼,当年的西陵大小姐可是只会吃、不会做。 阿珩进了厨房去帮云桑,颛顼和玖瑶跪坐在嫘祖塌边玩着游戏,用桑叶的叶柄拔河,谁输就刮谁的鼻头一下,嫘祖做判官,监督他们。 夜幕降临时,饭菜做好了,人都进了屋子,院子里安静了,冷清了,黑暗了。 屋内却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在嫘祖身边。 嫘祖的手已经不能自如活动,阿珩端着碗,围着嫘祖吃饭,好似照顾一个孩子。黄帝鼻子勐地一酸,这个女人,曾穿过铠甲,率领过千军万马,英姿烈烈! 用完饭,阿珩和云桑又陪着嫘祖喝茶说话,估摸着食消了,云桑带着孩子们去洗漱安歇,阿珩和朱萸留下来照顾嫘祖。 阿珩安置母亲歇下后,让朱萸去休息,她就睡在隔墙的外间榻上,方便晚上母亲不舒服时,可是随时起来照应。 阿珩歪在榻上,刚翻看了几页医书,一阵香风吹进来,眼皮子变得很沉,晕晕乎乎地失去了知觉。 黄帝推开窗户,跃进室内,走到了嫘祖塌边。 纱帐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 他隔着纱帐,低声说:「我知道你我已恩断情绝,只能趁你睡了来和你辞别。轩辕如今看似兵力强盛,可真正能相信的还是跟随我们一路浴血奋战过来的几支军队,归降的军队只能指望他们锦上添花,绝不要想他们雪中送炭。蚩尤的军队已经到了坂泉,我决定亲自领兵迎战,挑选了半天的铠甲,居然挑中了你们为我铸造的第一套铠甲。你还记得当年所有人都反对我们用耀眼的金色吗?」 阿珩体内有虞渊的魔力,黄帝的灵力并未让她真正睡死。她突然惊醒,发现塌边盛放夜明珠的海贝壳张开着,自己竟然枕着竹筒就睡着了,脸被咯得生疼。 阿珩正要起身收拾竹筒,一抬头,看到一道黑黑的人影投在墙壁上。她心头一惊,掌中蓄力,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却看见站在母亲榻前的是父王。看似凝视着母亲,可又隔着一段距离和密密纱帘。 阿珩惊异不定,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要潜入母亲的寝宫,于是悄悄躲在了纱幔中,静静偷看。 黄帝微微而笑,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不明白一个人想要拥有万丈光芒,就要不怕被万丈光芒刺伤。还有什么颜色比太阳的颜色更光芒璀璨?」 黄帝眼神坚毅,语声却是温柔的,犹如对着心爱的女子倾诉:「统一中原,君临天下是我从小的志愿,如果此生不能生临神农山,那就死葬坂泉。」黄帝走近了几步,伸出手,似乎想掀开帘帐。此一别也许就是生死永隔!可手抓着帘帐停了半响,神情越来越冷,终还是缩回了手。身形一闪,已经到了院外,两扇窗户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在他回头间,风吹纱帐,帷幕轻动,朦胧月色下,千年的无情流光被遮掩,榻上人影依稀,彷彿还似当年时。 黄帝不知不觉中,冲口而出:「我走了,阿嫘。」竟然如同几千年前一样,每次他上战场前的告别。 大荒第一勐禽重明鸟落下,黄帝跃上重明鸟背,冲天而起,消失在云霄间。 阿珩脚步虚浮地走到塌边,父王要亲自领兵出征,与蚩尤决一死战! 她无力地合拢盛放夜明珠的海贝,呆呆地坐着。 她和蚩尤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了,她也从不提起他,可是,他一直在她心底,陪伴着她的日日夜夜。 四嫂自尽前留下遗言说四个已经不恨蚩尤,可母亲知道大哥意思,阿珩怕母亲看到蚩尤受刺激。上一次蚩尤来看她时,她一再求他,不要再来朝云峰。 这几年,在她的悉心照顾下,母亲最后的日子平静安稳。 她也在刻意忽略蚩尤和轩辕的战争,只知道他一直在胜利。 现在,父王要亲自领兵迎战蚩尤了! 阿珩突然跳起,匆匆出去,叫醒朱萸,叮嘱她去照顾嫘祖。 赶去云桑的住处,外间的床榻上,被子捲着,却不见云桑,阿珩来不及多想,直接走到里间,颛顼和小夭并排而躺,睡得十分酣沉。阿珩随手拽了件披风,裹好小夭,乘坐烈阳化成的白鸟,星夜赶往坂泉。 烈阳自虞渊出来后,体内魔力凝聚,速度虽然不能和逍遥比,比其他坐骑却快很多。 坂泉城外,是蚩尤的大军驻扎地,与坂泉城内的黄帝大军对峙。 军帐内,火烛通明。神农的几位大将,四王姬沐槿都在。 蚩尤听风伯、雨师汇报完日常事务后,说到:「黄帝肯定捨不得放弃坂泉,在青阳重伤的情况下,轩辕国内再无大将能和我对抗,按我的预料,黄帝应该要亲自领兵出徵了。」 雨师默不作声,风伯神情凝重,沐槿先是兴奋地说:「那我们就能为榆罔哥哥报仇了。」可转而又想到,黄帝可不是一般的帝王,他是轩辕的开国之首,靠着南征北讨,才创建了雄立于世的轩辕国,她的兴奋渐去,心头生起了恐惧,盯着蚩尤问:「你有把握打败黄帝吗?」 蚩尤淡淡一笑:「你明日回神农山,这里不是你游玩的地方。」 沐槿不满地瞪着蚩尤,半嗔怒半撒娇地嚷:「我哪里是游玩?我是来帮你,好不好?难道我不是神农子民?你可别以为我是女子就不行,我告诉你……」 蚩尤打了个大哈欠,展着懒腰站起来,「已经是半夜,都睡吧!」说话间,已大步流星地出了营帐。 沐槿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瞪着蚩尤的背影,一瞬后,神情渐渐哀伤,战场上有今天没明天,她对他有什么气可生的呢? 她回到营帐,洗漱休息,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自从榆罔死后,她一直盼望着夺回坂泉的一天,如今蚩尤真要和黄帝在坂泉对决,她又再害怕起来,万一、万一……蚩尤输了呢? 在战场上,输,就是死亡。 沐槿坐了起来,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没穿外衣,只裹了一件披风就悄悄出了营帐。 因为蚩尤的命令,蚩尤的大帐周围没有一个侍卫守护,沐槿很容易就熘了进去。 虎皮毯子上,蚩尤闭目酣睡,沐槿脸色酡红,用力咬了咬唇,轻轻褪下衣衫,走向蚩尤。 刚接近蚩尤,蚩尤的手已经掐到了她的脖子上,眼睛也随即睁开。 看到半裸的沐槿,蚩尤愣了一愣,掌间的灵力散去,冷冷说:「不要随便接近我,刚才我若先发力后睁眼,你已经死了。」 沐槿就势握住了蚩尤的手,半跪在蚩尤身边,「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和大家一起扔石头打你,和他们一起叫你禽兽、妖怪。」 蚩尤把手抽了回来,淡淡说:「你深夜过来,就为了说这个?如果是想道歉,不必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叫我。」 「这些年我一趟趟来,你难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其实,我那时并不讨厌你,我甚至觉得你能驱策勐兽很厉害,我只是气恼你从不肯讨好我,我是王姬,容貌明艳,人人都对我好,唯独你对我冷冰冰的,我气恼不过,才领着大家一起欺负你,那个时候太年少,不明白自己心里其实是想亲近你,如今后悔也晚了。」 沐槿脱下了最后一件衣衫,身子贴向蚩尤,含着眼泪柔声央求:「几百年了,我也不是傻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什么都没指望,可是我害怕,害怕以后再没机会,害怕我会后悔。就一夜,就今日一夜,我明天就回神农山,你若胜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若败了,我会永远记着今夜,了无遗憾……」 沐槿也不知道是怕,还是羞,身子一直打着颤,眼泪也是一颗又一颗不停地滚落,她凭着女性的本能,无师自通,犹如水蛇一般缠绕挑逗着蚩尤,身子柔弱无骨,肌肤腻若凝脂,呵气如兰,在持有耳畔喃喃低语:「蚩尤,就一夜,就今日一夜!」 温香入鼻,软玉在怀,柔情似水,沐槿不相信蚩尤能拒绝她。 蚩尤却双手按在她的肩头,坚定地推开了她,起身拽起一件衣服,盖到她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沐槿。 沐槿一腔最真挚的少女热情被打得粉碎,仰头盯着蚩尤,满面泪痕,却再无勇气尝试第二次。 蚩尤面无表情地说:「我派侍卫立即送你回神农山。」 「不用!」沐槿勐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营帐。 蚩尤默默而坐,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无喜无怒,无忧无惧。 她拿起枕头下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袍,手轻轻抚过,犹如抚摸情人的肌肤。 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蚩尤不耐烦,灵力挥出,「你怎么又来了?」 「蚩尤。」阿珩身子向后跌去,所幸蚩尤只是想把沐槿送出帐外,并不是想伤她,心急之下,他飞跃上前,敢在阿珩跌倒前,又抱住了阿珩。 蚩尤又惊又喜:「阿珩,真的是你吗?」几年不见,骤然相见,犹如置身梦境。 阿珩也是似喜似悲,好似不认识蚩尤一样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垂下眼帘,含笑问:「你刚才说谁又来了?难道半夜有美女入怀吗?」 蚩尤似笑非笑,「不就是你嘛!」 阿珩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我眼神不济,烈阳却眼尖地看到沐槿衣衫零乱地从你营帐里出来。」 蚩尤刚想解释,阿珩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如果真是沐槿,你就没有那么多束缚和顾忌了。有时候,我倒是真希望你能和沐槿在一起。」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用冒险星夜入敌营。你后悔过吗?」 阿珩没有回答,只是靠到了他怀里。 蚩尤抱紧了她,「不管发生什么,我心里只有一个你,以前是你,现在是你,以后仍是你。」 阿珩说:「我父王决定亲自领兵出征。」 蚩尤说:「我知道,这本就是我的计画,逼得黄帝不得不在坂泉迎战我。他在坂泉杀死了榆罔,我也要在坂泉给榆罔一个交待。」 「你不怕输给我父王吗?几千年来,黄帝从没打过败仗!」 「我的确有可能输给黄帝,不过我不怕这个,我杀人,人杀我,本就是天道,我倒是比较害怕赢!」蚩尤抬起阿珩的下巴,盯着阿珩的眼睛,严肃地说:「我若死了,你无须迁怨你的父亲,黄帝若死了,也求你宽恕我,这只是两个男人的公平决斗。」 阿珩眼眶红了,「我特意来看你,你就是告诉我你必须杀我的父王?」她用力 推开蚩尤,转身想走。 蚩尤急忙抓住她,「我们难得见一面,上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多少年了?阿珩,你真捨得就这么走了?」 阿珩神色凄伤,既不说走,也不说留。 蚩尤看到她的样子,柔肠百转,心中也是极不好受,迟疑了一下问:「我这一生过得畅快淋漓,没有任何憾事,可即使我死了,有一件事我仍然放不下,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少昊……」 阿珩勐地回身抱住了他,「不许说死!」胳膊越圈越紧,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罢了,罢了,管他是什么,反正我就是一只野兽,也不在乎那些。」蚩尤低头吻着她,在她耳畔喃喃说:「其实,你冒险来看我,已经说明你心里放不下我。」 阿珩拉着蚩尤往营帐歪走,「有人和我一块儿来见你。」蚩尤不解,倒也没多问。 静静的山林中,烈阳守着沉睡的小夭,看到他们过来,主动飞去了远处。阿珩把小夭抱给蚩尤,蚩尤嘴上说不在乎,可真看到小夭和少昊酷似的模样还是很不舒服,不愿意接。 阿珩把小夭强塞到蚩尤怀里,小夭睡得死沉,阿珩摇醒她,「叔叔要上战场了,和叔叔道别。」 小夭勉强睁开眼睛,觑了蚩尤一眼,「叔叔。」打了个呵欠又闭上,双手环抱往蚩尤的脖子,头往蚩尤肩头一靠,继续睡。 阿珩还想叫醒她,蚩尤说:「别叫了,叫醒了该哭闹了。」 阿珩轻轻嘆了口气,只能由小夭去睡。 蚩尤绝顶精明,心中起疑,不禁就着月色细细审视小夭的五官。因为小夭和少昊酷似的容貌,蚩尤从来不愿仔细看她,第一次发现小夭额间有一个淡淡的桃花胎记,他心中一动,问道:「阿珩,小瑶是不是我的孩子?」 阿珩张了张嘴,欲说未说,忽而狡黠地一笑,「你活着,活着就能知道她究竟是谁的女儿。」 蚩尤虽然没有得到渴望的答案,却比知道任何答案都喜悦,阿珩要他活着! 他右手抱着小夭,左臂长伸,把阿珩拖进怀里。 阿珩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握着女儿的手,侧靠在他怀里。月光泻入山林,温柔地照拂着他们。 阿珩多么希望,这一刻,就是天长地久。 可是,彩云易散,好梦易醒。 「竟然是你,高辛的王妃,轩辕的王姬!你,你个淫妇,真不要脸!」沐槿乘坐雪雁从天而降,声音尖锐,充满了愤怒,「蚩尤,你怎么可以和她……你喜欢谁都可以,她可是轩辕的王姬,早就成婚了!」 阿珩默默不语,只是赶忙用灵力设下禁制,不让小夭听到任何声音,蚩尤的严重却有了怒气,「滚回神农山!」 沐槿恨恨地说:「我现在就去告诉风伯、雨师他们,看看有几个神农将士能接受这个轩辕的淫妇?」 沐槿转身就跑,蚩尤懂了杀机,张开五指,灵力虚引。阿珩立即抓住他,「她是炎帝的义女,榆罔的义妹!」又频频叫沐槿,「王姬,你听我说几句。」可沐槿的冲动性子根本听不进去任何劝告。 「沐槿,站住!」 一声清冷的喝斥传来,悲怒交加的沐槿竟然停住了步子,迟疑地看向四周,「云桑姐姐?」 云桑姗姗出现,沐槿指着阿珩,怒气冲冲地控诉:「原来勾引蚩尤的妖女是这个早就有了夫君的淫妇。」 云桑淡淡说:「我早就知道了,风伯和雨师也不会在乎蚩尤喜欢的是谁。」 「那些被轩辕摧毁了家园,杀死了亲人的神农百姓会在乎!姐姐,你忍辱负重嫁到轩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浴血奋战的神农士兵又是为了什么?所有神农百姓都指望着蚩尤打败黄帝,匡復神农,他却和轩辕的淫妇偷偷摸摸在一起,我一定要告诉所有士兵,让整个神农都知道!」 「沐槿,大战就在眼前,你若现在把此事昭告天下,神农军心散了,被黄帝打败,倒是出了你心头的恶气,可神农呢?你这就是为了神农好吗?」 沐槿愣住,云桑轻嘆了口气,「在你眼中,不是对就是错,不是爱就是恨,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如果真能这么简单,倒是好了!很多时候,对错难分,爱恨交杂,既是朋友也是敌人。听姐姐的话,乖乖回神农山,好好修炼,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今日我说的话。」 沐槿是个直肠子,性子冲动,可自小最服的就是云桑。此时,虽然心中不甘,恨不能立即狠狠地惩戒勾引了蚩尤的轩辕淫妇,却也明白蚩尤和黄帝的决战就在眼前,不能胡来。她狠狠地瞪了阿珩一眼,跃到雪雁背上,飞向神农山。 阿珩向云桑行礼道谢:「幸亏你在,大嫂是跟着我来的吗?」 云桑说:「我的坐骑可赶不上烈阳的速度,我先你一步出发,却比你晚到。」 阿珩不解,她以为云桑是发现她行踪诡异,跟踪而来,可听云桑的意思显然不是,难道她也是来见蚩尤? 云桑走近了几步,和他们面对面,压着声音说:「前段日子,我悄悄去了一趟高辛,去见那个被酒和药侵蚀得神智昏乱的诺奈。今日夜里我是来见雨师,听说他是你倚重的左膀右臂,心腹大将。」云桑的语气是陈述式,眼睛却紧盯着蚩尤,好似说的是一句问话,在蚩尤眼睛里寻找着答案。 蚩尤淡淡一笑,眼中却锋芒冰冷,「打仗需要大量兵器,高辛是轩辕的盟国,神农即使有钱,也很难从高辛购得兵器。雨师不仅神力高强,还擅长制造兵器,幸亏有他,我们才有源源不断的好兵器。他现在的确是我的左膀右臂。」 云桑好像已经在蚩尤的眼睛里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如释重负,「那就好。」紧接着,她却面色哀凄,眼中竟然有了泪光,赶在泪珠落下来前,勐然转身,疾步离去,「我走了,阿珩,你也快点离开,对你、对蚩尤,都太危险了。」 阿珩低声说:「我要走了。」蚩尤把小夭轻轻放到阿珩怀里,在阿珩额头亲了一下。 双目交视,蚩尤和阿珩都沉默着,眼中千般不捨,一瞬后,却不约而同,都是一笑。如果这是离别,他们都想对方记住的是自己的笑颜。 阿珩抱着小夭跃上了烈阳的背,冉冉而去,她握着小夭的手,对蚩尤挥了挥,在小夭耳边低声说:「小夭,和爹爹再见。」 小夭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看着蚩尤。 阿珩一直面朝蚩尤而立,他送着她,她亦送着他,两人在彼此眼中越去越远,越去越小,渐渐地,眼中都只剩了寂寞长空,一天清凉。 第二部 第十六章 桃花落,生离别 第十六章 桃花落,生离别 面对勇勐善战、嗜杀好血的蚩尤大军,轩辕士兵萎靡不振,坂泉城里死气沉沉。离朱和象罔已经跟随黄帝几千年,经歷了无数次战役,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想尽了招数都没有办法振作士气。 旭日东昇,整个大地都被太阳的光芒照耀,高高伫立的坂泉城犹如敷了金粉,散发着淡金的光芒。 「看!那是什么?」士兵们惊唿。 在明亮的阳光中,西边的天空好似有七色彩霞翻涌。 彩霞渐渐飘近,众人这才看清是一只硕大的鸟,羽毛五彩斑斓,头上有羽冠,两眼四目,正是有大荒第一勐禽之称的重明鸟。 看着「彩霞」飘得不快,可实际上,重明鸟的速度十分快,大家眯着眼睛正欲细看,忽觉重明鸟背上似驮着一个太阳,发出万道金色的光芒。和东边的旭日交相辉映,就好似天空出现了两个太阳,光芒刺得众人的眼睛都难以睁开。 离朱和象罔最先反应过来,彼此兴奋地看了一眼,振臂欢唿,是他!那个对众人发誓会带着轩辕走出贫瘠土地的少年再次披上了他的铠甲! 重明鸟在坂泉上空盘旋,黄帝一身黄金铠甲,威风凛凛,立于半空,俯瞰着所有人。 「黄帝,黄帝!」 就好似太阳一出,阴霾就会散去,黄帝的出现令整个坂泉城都焕发了勃勃生机。 黄帝温和的声音徐徐响起:「轩辕国曾经的名字叫轩辕族,位于大荒的西北,土地贫瘠,物产匮乏。还记得年少时,我去中原游歷,因为说话有轩辕族的口音而被人讥嘲,连为心仪的女子买一件稍微贵一点的首饰都被怀疑是小偷。几千年前,我站在轩辕山上问你们的先祖,有没有勇气跟着我走出轩辕山,他们用气壮山河的声音回到我『有』!因为他们的答案,你们才得以在轩辕国的土地上衣食无忧,现在不管走到哪里,有轩辕族口音的人只会更被尊重!弱者用眼泪悲嘆今日,强者用鲜血奋斗明日!你们是弱者,还是强者?」 士兵们热血沸腾,似乎祖先的英勇气概再次在胸间燃烧。 黄帝落在了城头,声音如雷般喝问:「今日,我问你们,有没有勇气守住坂泉?」 「有!」地动山摇的吼声,响彻天地,远远地传了出去。 风伯遥望着坂泉城啧啧而嘆,「难怪这个男人能雄霸一方,我还以为他就阴谋玩得好,没想到阳谋玩得更好,不过几句话就把必败的局势扭转成了胜败难判。」 雨师领着一群匠人,扛着一堆刚打造好的兵器走来,忧心忡忡地问:「蚩尤呢?」 风伯瞥瞥大帐,「还睡着呢!」 「这都吵不醒他?」 风伯笑,「他若想睡的时候,把他脑袋放在老虎嘴里都能接着睡。」 魑说:「刚醒了一下,问『是不是皇帝来了』,我说『是』,他就又睡了。」 「那我们该做什么准备?」雨师问。 「生火做饭,哦,多加点肉,多添点香料。娘了个皮,天大地大,大不过一顿热汤热饭!」风伯拢了拢披风,晃晃悠悠地巡营去了,和往常一样,一路走,一路笑眯眯地和所有人打招唿。魑魅魍魉四兄弟本来被轩辕士兵传来的吼声弄得很紧张,可以看蚩尤翻了个身继续睡,风伯依然笑得贼眉鼠眼,他们也嘻嘻哈哈起来。 就像紧张会传染,轻松也会传染,士兵们看他们和往常一样,都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又闻到了饭菜的扑鼻香气,说说笑笑中,一碗热肉汤下去,身子一暖,不知不觉中就消泯了黄帝带来的压迫感。 黄帝到坂泉后,并未改变战术,依旧坚守城池,不管是雨师带兵雨夜偷袭,还是风伯带兵暴风突袭,黄帝总是雨来土挡,风来树阻,防守得丝毫不乱。 这场战争居然一打就打了两年多,双方都精疲力竭。 轩辕是一个完整的国家,粮草供应充足,士兵们又都在城池内,还能坚守;神农却已经国破,粮草供给时足时缺,士兵们又居于荒野,士气渐渐低落。 蚩尤却全不在意,用一只妖兽的胃做了一个球,不打仗的时候就整天带着 魑魅魍魉一帮兄弟踢球玩,重若小山的球被他们踢得在空中飞来飞去,想打谁就打谁。 风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情绪丝毫不受影响,雨师却有点坐不住了,拉了风波去见蚩尤,行礼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人。」 雨师来自「四世家」的赤水氏,赤水氏和西陵氏一样,都是上古氏族,重血脉之亲,轻国家之属,不属于任何一国,在各国都有位居要职的子弟。赤水氏家风严谨,教育子弟甚严,雨师虽被家族驱逐而出,重刑让他变得丑陋不堪,可自小的家教难以改变,说话行事十分谦逊多礼。蚩尤的兄弟多粗人,刚开始完全受不了,多有矛盾,常要风伯调解,但相处久了,大家都对这个说话有礼,办事周到,善于兴云布雨,又精于锻造兵器的将军很敬服。 蚩尤本质上还是个野人,可毕竟被炎帝调教了几百年,也算能武能文,依着神农礼节,先和雨师彼此让了座,再道:「先生请讲。」 雨师说:「两军对峙,时间越久越不利于我们,如今士气低靡,如果再拖下去,只怕就是轩辕大举进攻之时。」 蚩尤笑问:「那先生有何良策?」 雨师嘆道:「惭愧,在下苦思冥想无一良策,黄帝的确是千古将才,行军佈阵,算无遗策。如今唯一的方法只能是趁着士气还未全洩,先设法激励士气,再大举攻城,毕竟坂泉是我们的故土,我们赢的机会仍有五分。」 风伯说:「坂泉易守难攻,若换成别的主帅防守,我们也许还有可乘之机,但现在还是黄帝亲守,可以说是固若金汤,大举进攻一旦失败,上一次坂泉之战的失败阴影就会重新笼罩战士心头,到那时黄帝的黄金铠甲就真成了我们的招魂旛、催命符。」 「可这么拖下去,我们会更惨。战,还有一线生机,不战,也许就是全军覆没。」 风伯嘻嘻笑看着蚩尤,「喂,我说你!虽然黄帝利用坂泉眼专门为你布了一个什么七星阵,你闯了两次都没闯过去,可你真就打算束手就擒了?」 蚩尤大大咧咧地说:「那我再带兵去攻城。」蚩尤说着话,真的立即就去点兵,攻打坂泉城。 半日后,蚩尤鎩羽而归,脸色低沉,所有人都不敢和他说话,营地里的气氛越发压抑。 到了晚上,管粮草的将士又来禀报粮草快要用完了,新粮草却还没到,如今只能减少消耗,若每个士兵吃个三四分饱,大概还能再撑七天。 粮草不足,再英勇的战士都打不动杖,这下连风伯的脸色都变了。 八日后,深夜。 神农族的士兵正忍受着飢饿沉睡,巡营的士兵突然发现从他们驻军营地的后方冒出了轩辕族士兵,一个接一个从山林中冲了下来。 原来,黄帝利用这两年多的时候,明里和蚩尤对峙,暗中派人挖了一条地道,出口就在神农族士兵以为可以作为屏障的山中。 当黄帝看到神农族的士气已经消磨殆尽,粮草也耗尽,正是最好的进攻时机,于是连夜派了精锐部队从地道绕到神农族营地的后方。 精锐军从后方偷袭,大部队从坂泉城正面冲击。 惊叫声撕破了安宁的夜。 饿着肚子的神农士兵在仓促间被杀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前方是坂泉城,成千上万的轩辕士兵冲杀而来,后方是装备精良、杀气腾腾的轩辕精锐,左面是波涛汹涌的济水,众人只能沿着右翼,逃入了坂泉山谷。 山谷地势曲折,不是追击,神农士兵都松了口气,却不知道黄帝已经研究过无数遍坂泉地形,早算到前后夹击时,神农族只能逃往这个方向,所以集中了有神族兵力在此佈阵恭候。 为了这个阵势黄帝已经演练了一年多,保证几百名神族将士能迅速各就各位,发动攻势。 如雷的鼓声从山崖两侧传来,震破了神农士兵们地胆,他们绝望了。 黄帝脚踏五彩重明鸟,从天而降,「蚩尤,给你一次机会保住所有士兵的性命,要么你立即归降,起誓效忠轩辕,要么你立即自尽,不管你选择哪一条,我都会善待所有士兵。」 黄帝的离散人心之语在这样的绝境听来十分毒辣,一身红衣的蚩尤却抬头笑道:「如果两条路我都不选呢?」 黄帝一眼看破他是风伯乔装变化,脸色顿变。风伯看他神色,知道已经被窥破,脱下红袍,变回本来面容,笑道:「在你追着我这个假蚩尤时,蚩尤应该已经进入坂泉城了。」 黄帝面色如土,当年他让青阳假扮自己诱敌,今日蚩尤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以为蚩尤中了他的计,却不料是自己送上门中了蚩尤的计。 坂泉城前早已风云突变,在蚩尤和雨师的强势进攻前,不过盏差工夫,兵力空虚的坂泉城就易了主,当轩辕族的黄色旗帜被撕下,空中飘扬起红色的旗帜时,整个狂野都寂静了。不管是轩辕族,还是神农族都不敢相信,坂泉城竟然丢了!坂泉城竟然重新回来了! 黄帝不愧是黄帝,一瞬后就恢復了镇定,蚩尤虽然带领神族和妖族将士控制了坂泉城,可被蚩尤做了诱饵的人族大军仍在山谷中。 黄帝用足神力将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蚩尤,只要我一声令下,山谷两侧的山峰就会坍塌,这几万被你当成了诱饵的将士将全部葬身谷底。」 声音若擂鼓,加剧了轩辕将士们心中的绝望,震散了神农士兵心中的喜悦。 蚩尤驭着大鹏,转瞬而至,站在黄帝面前,「那我们就在这里一较生死!」 风伯的斗篷飞了出去,满天大风,吹得人站都站不住。 象罔将手中的一把竹筷扔出,竹筷见风就长,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竹林,挡着狂风。 雨师站在坂泉城头,借住城池凝聚的坂泉水灵,下起了漂泊大雨,济水的水位很快就涨了起来,一旦济水水位漫过堤岸,城外的轩辕族士兵就会首当其冲,葬身水底。 「离朱!」黄帝高声大吼,几千年并肩而战的默契,已经让他不需要下任何命令。 离朱站在谷口,面对济水二战,双脚分开,变成了土柱,深深地扎入大地,从大地深处吸纳着土灵,黄土隆起,随着水位一寸寸上涨,堤岸也在一寸寸上涨。 一场神族与神族之间的大战这才真正开始。 黄帝和蚩尤站在高空,遥遥对视。 黄帝挥臂发动了攻势,两边的山崖断裂,巨石滚落,早蓄势待发的魑魅魍魉带着一群妖族士兵扑出,身形犹如鬼魅一般忽闪忽逝,把巨石一块块就像是踢妖兽的胃一般踢了出去。经过一年多的练习,每块石头都唿啸着直击轩辕族,比箭还准。 不过即使这样,仍有不少石头落下,砸死了不少神农士兵,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向谷外涌去,与看到济水河位上涨而逃向山谷的轩辕士兵相逢,冲杀在一起。 蚩尤与黄帝在高空激战,黑色的大鹏鸟和五彩的重明鸟身影乍分乍合,黄帝用的是一桿金枪,蚩尤用的是一把长刀,蚩尤刀势大开大阖,化做一头色彩斑斓的勐虎,黄帝的枪法敏捷迅速,化作一条金色的蛟龙。 蛟龙与勐虎缠斗,刚开始还难分高低,时间一长,黄帝毕竟是以谋着称,不是以武闻名,神力弱于蚩尤,渐渐被蚩尤的灵力笼罩,出招越来越缓慢,蛟龙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好几次都被勐虎咬住,虽然挣扎着甩开了勐虎,身体却越来越小。 黄帝知道自己灵力不如蚩尤,只能速战速决,蛟龙故意露了一个空门,勐虎咬住了它的腹部,蛟龙尾巴扫动,打向勐虎,勐虎跳起闪开,蛟龙乘机回头反噬,却在昂头的一瞬间看见西边的天空,有一道极明亮的彩光射向天空。 蛟龙的动作不自禁地一滞,露出了空门,勐虎一口咬在了蛟龙的七寸上。 蛟龙痛苦地长声嘶吼,龙头向后仰去,一双龙目却凝视着西方,缓缓流出了两行晶莹的灵泪。 蚩尤也感觉到西边有异,更惊诧于黄帝的反应,分神看向西方,看到明亮的彩光环绕中一只银风在西边的天空翱翔,光芒渐渐黯淡,就好似银风在慢慢死去。 蚩尤知道肯定是轩辕国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忽而听到地上有人悲叫:「王后仙去了!」 蚩尤一愣,阿珩的娘亲死了? 黄帝面色漠然,好似在全力对抗蚩尤,没有任何反应,内心却在翻江倒海。 几千年了,每一次战役,在形势最危急的时刻,他总能在回头间看到那袭银色的铠甲,每一次都化险为夷。这一次,他回头时,没有看到她的银色铠甲,而是看到了她的死亡。 他应该如释重负的,难道他不是早就想摆脱她了吗? 自从轩辕建国后,随着轩辕国力稳定,他厌倦了听那些开国臣子动辄说「只怕王后不会同意」;厌倦了各族的人在背后议论他借助一个女人才成就大业;厌倦了忍受她针锋相对的刚强、锋芒毕露的聪慧……他以为自己一直对她无情,他娶她是为了成就他的雄心壮志,只是看在她曾帮助过他,把朝云殿赐给她住。可是,当他看到银风死去,一剎那突然意识到,从今后,无论多少次回头,都再不会有一袭银甲奔袭而来,与他并肩而战,同生共死。龙目中不受控制地流下了泪,灵力汇聚的金色泪珠,来无影,去无踪,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他早知道她命不久矣,他应该如释重负的…… 因为蚩尤和黄帝两人的灵力冲击,天空中阴云密佈,风雨大作,又是打雷又是闪电。勐虎紧紧咬着蛟龙的七寸要害,不论它如何挣扎翻滚,都不松口。蛟龙的身子渐渐萎缩,站在重明鸟背上的黄帝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 只要再一击,黄帝就会毙命。蚩尤眼前忽然闪过阿珩悲伤欲绝的脸,心中一痛,刀势立变,勐虎放开了蛟龙,蛟龙立即逃遁,勐虎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下,蛟龙的身子被咬成了两截。 黄帝手中的金枪断成了两截,几口鲜血喷出,身子从重明鸟背上载了下去。 蚩尤双手各拿一截金枪,用力掷出去,两截金枪插入山头,化作了两截蜡烛一样的山峰,面对着坂泉城,遥遥好似祭拜。 「榆罔,这是我送给你的忌辰礼!」蚩尤大声喝道。 在蚩尤的大喝声中,神农士兵血气陡增,轩辕却兵败如山倒。风伯和雨师率领着神族士兵左右配合,魑魅魍魉带领着人族士兵追击,一共斩杀了将近五万名轩辕族士兵。离朱和象罔拼尽全力抵挡着风波和雨师的追杀,却因为济河拦道,根本没有办法带领士兵渡河逃入轩辕境内,眼看着玖瑶全军覆没,一条青龙游了过来,头尾搭在济河两岸,宽阔的嵴背就像是一条青色的大桥,青龙对象罔说:「从我身上过河。」 竟是一直下落不明的应龙,象罔顾不上道谢,背着重伤昏迷的黄帝,匆匆带领剩下的士兵过河,离朱领着其余神族战士断后。 雨师虽然控雨之能无人能敌,可在水族之王的龙身前,却一点办法没有,无论他掀起多么大的风浪,应龙都有办法挡去。 因为应龙的突然现身,轩辕族才活下了一万多名战士。此次坂泉战役,轩辕族可以说是惨败。 坂泉城内欢声笑语震天,众人都开坛狂饮,庆贺大战胜利。 蚩尤独自一人站在城头,眺望着西边。 雨师和风伯扶着彼此,踉踉跄跄地走上城楼,风伯问蚩尤:「你这是什么表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打输了。」 雨师喝得七八分醉了,醉问道:「我到现在还搞不清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我们已经山穷水尽,说句实话,我都以为肯定要输了,可现在竟然坐在了坂泉城里喝酒。」 蚩尤对雨师说:「正好,我给你引见一位将军,刑天!」 一个足有一丈高的大汉走了过来,蚩尤说:「这位就是我们的粮草大将军,因为一直在后方,所以你们一直没机会见面。」 刑天对蚩尤说:「我实在受不了你了,所幸这次自己押送粮草过来一趟,当面问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们都知道坂泉一战事关神农生死,我们后方的人宁可不吃,都把粮草省着,你却一时让我少送,一时让我迟送,这次明明我已经设法从涂山氏接到了粮草,你却通知我暂时把粮草都藏起来。」 雨师失声惊问:「我们有粮草?」 刑天哼了一声:「我们国是破了,土地和人还在,只要轩辕族的人不来捣乱,该种的种,该收的收,粮草仍有一些,这次知道坂泉战役不能失败,我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把粮草节省下来,全部送到战场。我又去求了四世家中最富有的涂山氏,炎帝对他们的主母曾有活命之恩,涂山氏送了我们一下粮草作为回报,将来如何不敢保证,可眼下,我仍不会让士兵饿着。」 雨师和风伯都盯着蚩尤,雨师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让战士们吃饱肚子?」 刑天愤怒地说:「要不是炎帝当年一再叮嘱过我一定要听你的,我早来找你麻烦了。」 蚩尤知道刑天是个直脾气,耐心解释道:「黄帝作战不是以勇勐闻名,而是以谋略着称,他非常珍惜兵力,务求万事俱备,一击而破,上一次的坂泉之战就是典型。这一次,黄帝若和我们硬打,只是五五分的局面,我们两败俱伤,高辛就会得利,黄帝绝不想如此。所以,他利用轩辕军队的充足供给,消耗到我们精疲力竭时,再一举拿下,这是第一策。一般的主帅谋划到这一步也许就满意了,可黄帝非常小心,他又派士兵挖了地道,前后夹击,这是第二策。此时已经稳操胜券,黄帝却仍不满意,又调遣神族在坂泉山谷设置阵势,务求没有遗漏。」 雨师赞叹:「的确厉害,一策接一策,环环相扣!」 风伯点头说:「第一策最关键,不过蚩尤更厉害,明明刑天从涂山氏借到了粮草,蚩尤却下令藏匿起来,让黄帝验证了他的判断——我们粮草耗尽,这才倾巢而出,攻打我们。否则我们哪里能那么容易进入坂泉城?」 蚩尤说:「不能说我比他更会打仗,我对黄帝的优势是——我可以研究黄帝几千年来的所有战役,黄帝却只能看到我这段时间的战役,我瞭解他的程度要远远多于他瞭解我。所以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正面进攻,那我就配合他,用他的计策来对付他自己,这场战役,黄帝其实是输给了自己。」 雨师和风伯都笑道:「何必谦虚?这也是你一策策应付得好。至少我们可谁都不知道你连踢个妖兽的胃做的球都是在操练士兵,若没有踢球踢得那么好的魑魅魍魉和一群妖族兄弟,我们的士兵还不知道要死多少。」 心性耿直的刑天却摇头,「蚩尤,炎帝若在,必定不会贊同你的做法。你为了诱黄帝上当,不惜令自己的士兵挨饿,那些死了的士兵也许多吃一口肉,就能有足够力气战斗,就能活下来。你还亲手把他们送到黄帝的阵势中做诱饵,这一次有多少士兵被乱石砸死?几千人的性命啊!」 蚩尤默不作声,刑天说:「你为了胜利太不择手段,这一次你牺牲的是士兵,下一次你会牺牲谁?」 风伯想说点什么,蚩尤抬了抬手,示意他别说话。蚩尤平静地对刑天说:「你曾是师傅的近侍,对我的出身来歷一清二楚,在我心中没有对错道义,更没有礼义廉耻,有的只是为了活下去的不择手段,你若不满,可以离开,但是只要你选择留下,就要绝对忠诚,否则……」蚩尤冷笑一声,「狼王咬死背叛的狼,让狼群分食,我会做得比它更凶残。」 刑天怒目圆睁,雨师觉得他就要攻击蚩尤,可他瞪了蚩尤一会儿,转身就走,「我忠于炎帝。」 风伯和雨师想说点什么,蚩尤挥了下手,「我想自己待会儿。」他们只得离开。 蚩尤站在城头,望着西边。 阿珩的母亲死了! 他至今还记得炎帝死时,心里彷彿空了一半的疼痛,阿珩对嫘祖感情深厚,肯定更痛。 他恨不得立即去朝云峰,可是,他该说什么?我打败了你的父亲,杀死了几万你的族人?用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去拥抱安慰她吗? 逍遥落在城头,歪头看着他,似在问他,你在干什么。 蚩尤笑了笑说,「我在思念阿珩。」笑容却完全不同于人前的冷酷,而是深深的无奈。 逍遥翻了个白眼,叫了一声,翅膀轻振,急欲起飞。 蚩尤跃到他背上,「那走吧!」无论如何,总是要看她一眼,才能放心。 天色已经微明,可朝云殿内,仍好似所有人都在沉睡,安静得连叶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蚩尤从前殿找到厢殿都没找到阿珩,正着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闪出,蚩尤刚欲迴避。 「蚩尤。」云桑叫住他,「阿珩在崖顶。」 蚩尤正要离开,云桑说:「听闻你现在很缺粮草,就要支持不住了?」因为逍遥的速度太快,战役胜败已见分晓的消息还没传回轩辕城。 蚩尤回身,说道:「战役已经结束,黄帝重伤,坂泉重回神农。」 天光依旧模煳,云桑背光而立,看不清她是何种神情,半响后,她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等全部收回神农国土,黄帝投降,我对两代炎帝的承诺就都做到了,不管恩义都两清,我会交出兵权,以后就是你们神农王族自己的事了。」 「那你呢?」 「我会带着阿珩永远离开。」 云桑指了指桑林深处的小径,「你沿这里上去,就能看到阿珩,昨夜母后仙逝,她现在非常伤心,你不要刺激到她,战役的事情就先不要提了。」 「多谢。」 蚩尤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到了崖顶,阿珩抱膝坐在悬崖边上。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蚩尤,没说什么,只是身子稍稍往里缩了一下。蚩尤紧挨着她,坐到她身边。 放眼望去,云霞静逸,彩练如胭,太阳仍未出现。 蚩尤看着阿珩,她的脸孔又白又瘦,在清冷的晨光中,好似连肌肤下的青涩血管都能看清楚,蚩尤忍不住展手搂住了她。 阿珩头靠在他肩上,眼泪滚滚而落,「蚩尤,从今往后,我是孤零零一个了,没有母亲,没有哥哥。」 阿珩宽慰她,「青阳还在,怎么会只有你一个?」 阿珩悲从中来,失声痛哭,「大哥早已经死了,第一次坂泉大战,你阴差阳错地失手打死了他。本来我已经计画好,放弃一切和你走,只做西陵珩,不做轩辕妭,大哥和少昊都许诺会帮我,四哥也支持我们在一起。可大哥死后,母后和四哥失去了照应,我不能放弃高辛王妃的身份,为了保护母后和四哥,不得不借住少昊的力量让青阳继续『活着』,四哥不肯原谅你,不允许我和你在一起……」 在阿珩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蚩尤这才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他的兴奋是断送在自己的手里,而他在北冥沉睡时,阿珩却既要面对丧亲之痛,还要殚精竭虑地保护母亲和四哥。他心头说不出的难受,电光火石间,突然一个念头骤起,如果阿珩没有变心,只是为了保护母亲和四哥才和少昊…… 「那小夭是……是我……我的女儿?」蚩尤心跳加速,连和黄帝生死对决时,都没有这种紧张害怕。 阿珩狠狠打了他几下,哭着反问,「那你以为她会是谁的女儿?她的名字是小夭,桃花的意思,当时你生死不明,仇家遍佈大荒,我能怎么办?」 蚩尤又是喜,又是悲,他有女儿了,他真的有女儿了!可他却一天父亲的责任都没尽到,反而因为自己造的杀孽,让她一出生就身陷危机。他轻轻搂着阿珩,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 阿珩因为肩上的责任,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大哥死了,不敢哭,怕母亲和四哥更难过;四哥死了,不敢哭,怕母亲和四嫂更难过;四嫂死了,不敢哭,怕母亲和颛顼更难过;此时终于没有了顾忌,全数爆发了出来,伏在蚩尤肩头,嚎啕恸哭。 蚩尤也不劝慰她,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犹如安抚一个伤心的孩子。 阿珩边哭边说:「从小到大,我总喜欢往外跑,什么事都敢做,因为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跑回朝云殿,娘和哥哥们总会在那里,可等我发现千好万好都好不过一个家时,却什么都没有了。大哥走了,我还有四哥和母亲,四哥走了,我还有母亲,只要母亲在,我就仍有一个家,如今母亲也走了,我没有家了……」 蚩尤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你忘记九黎山中你亲手佈置的家了吗?我们有自己的家。虽然这些年你一直没有来,可我每年都在修葺,菜园子里的丝瓜蔓都爬满架子了;我打了一口水井,井水冬暖夏凉,夏天的时候,把瓜果放到竹篮里,沉到井底冰着,十分消暑;我还从青丘国移植了一种蔷薇,色泽娇艳得像晚霞一样,可以给你做胭脂……」 泪眼迷濛中,阿珩眼前浮现着母亲临去前的一幕。 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道:「珩儿,娘虽然走了,可你却真正自由了,你若真喜欢蚩尤,就跟他去。」她惊讶地看着母亲,讷讷不敢言。母亲虚弱地微笑,「傻丫头,你真以为娘到现在还没看出你的心事吗?只要蚩尤能给你一个家,照顾好你,我就认他做女婿,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听着蚩尤的描述,阿珩似乎看到了桃花掩映中的小竹楼,竹楼侧的菜园,丝瓜一根根垂下,竹楼前青石砌成的井台,打水的吊桶半倒在井边,井台四周的红色蔷薇花,纍纍串串,犹如晚霞…… 母亲也看到了她的新家,站在竹楼前欣慰地微笑。 母亲,我真的可以自由地跟随蚩尤离去了吗? 母亲在对她点头,身影在桃花林中渐渐远去,神色轻松,再没有挂虑。 阿珩仰头看着蚩尤,满面泪痕,却嫣然一笑,璀璨明亮,「母亲说我自由了,她说愿意认你做女婿。」 蚩尤不敢相信地愣住,一瞬后,满面狂喜,结结巴巴地问:「你娘、你娘……真的、真的……」 阿珩点了点头。 蚩尤一直以为不可能得到阿珩亲人的同意,所以一直蛮横地说着不在乎,可原来亲人的承认和祝福能让人安心,让幸福加倍。蚩尤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阿珩笑。 东边地天空蓦然明亮,阿珩抬头望去,喃喃低语:「」看,太阳升起来了,又是暂新的一天。 一轮红日从翻涌的云海喷薄而出,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整个天地,令万物生辉。 蚩尤紧紧抱住了阿珩,「我们真的以后每天都可以一起迎接新的一天?」 明亮的朝阳中,阿珩微笑着用力点了点头,不知道究竟是太阳,还是彼此的体温,他们都觉得身子暖融融的。 蚩尤看着阿珩轻量的目光,张了张嘴,想告诉阿珩战役已经结束,可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这一刻,他只想抱着她,静静地看着旭日普照大地。 火红的朝霞铺满天际,火红的映山红开满山崖,他们安静地坐在悬崖之巅,彼此依偎,身周霞光如胭,山花烂漫,他们的身形凝固如山石,只有晨风轻轻吹过时,衣袂轻拂、 蚩尤轻声问:「西陵珩,你将来最想做什么?」 西陵珩,这个意味着自由和快乐的名字有多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了?阿珩犹如做梦一般,低声说:「我想和你每天都在一起,我想看着小夭、颛顼平平安安地长大,看他们出嫁、娶妻,然后和你一块儿幸福地死去。」 蚩尤笑了,「这个愿望很简单,我一定会让你实现!」 「真的?」 「真的!」 朱萸在桑林间叫:「王姬,阿珩!」 阿珩站了起来,蚩尤拉着阿珩的手,捨不得放,阿珩慢慢地后退,手从他掌间渐渐远去。她对蚩尤说:「我还要安排母亲的葬礼,你先回去吧,明日这个时候,你会收到我送给你的礼物,就算做……我这么多年失约的一点补偿。」 下午时分,坂泉之战的消息传到高辛,大臣们纷纷赞颂少昊睿智英明,没有派兵参战,否则必然要跟着黄帝遭殃。 面对臣子们的恭维,少昊默不作声。 大臣们也不敢再啰嗦,现在的少昊早已经不是当年温和谦逊、礼待下臣的少昊,如今的他面目冷峻,不苟言笑,喜怒难测,手段酷厉,臣子们连和他对视都心惊胆寒。 少昊正要命众人退下,一个内侍气喘吁吁地跑进大殿,把一封帛书高高举起。 少昊手轻抬,帛书飞到他手中。少昊看完后,脸沉如水,一直盯着帛书,半响都不说话。 季釐从未见过少昊如此,试探地问:「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少昊把帛书递给他,他看了一眼,脸色顿变,是轩辕妭的自休书,宣佈与少昊解除婚姻,即日起,他们男婚女嫁互不相关。 少昊淡淡说:「这事应该已经天下尽知了,你传给他们看一下,都说说你们的意思。」 几个朝臣看完信,心中气愤,可看少昊的面色,又实在琢磨不透,都不敢吭声。季釐说道:「陛下,高辛建国几万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臣等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朝臣们纷纷点头,自古只听闻国君贬抑妃子,从未听闻妃子自行离去。 一个朝臣突然问:「这是黄帝的意思吗?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阴谋?」 少昊说:「这是今日清晨颁布的文书,那个时候,黄帝即使还活着,也刚从坂泉逃离,根本不可能发此旨意,文书上只有王后印鑑,没有黄帝的印鑑,应该只是轩辕王姬自己的意思。」 朝臣忙道:「那这可不算。」 少昊说:「你们都下去,这事就这样吧!」少昊说着起身,径直走了。 一众朝臣你看我、我看你,茫然不知所措,就这样吧!就哪样吧?少昊从来都政令明晰,他们第一次收到这样不知道该怎么执行的命令。 少昊没有回承恩宫,而是去了承华宫——他还是王子时的府邸。 推开卧房,一切宛若旧时。 他还清楚记得,新婚之夜,他装醉,踉踉跄跄地推开房门,阿珩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他,好似早已窥破他的一切心思。 几案旁,靠窗放着一张软榻,晚上,他在案前处理文书时,阿珩喜欢躺在榻上翻看医术。 推开窗户就是花园,园子里的花草都是阿珩亲手打理,他一边研习《神农本草经》,一边活学活用,培植各种奇花异草,名噪高辛神族,连父王都时常派宫人来讨要花草。 阿珩心细,知道他对气味敏感,每日里,他的案牍上摆放的鲜花都是阿珩採摘,时不时地有意外之喜。 晚风轻送,有酒香徐徐而来,是阿珩培植的醉海棠,不能用水浇,只能用酒,花朵浩大洁白,令人闻之慾醉,阿珩曾戏嚯地说,「此乃花中醉君子,也可叫少昊花。」 少昊起身,去花园里剪了几枝醉海棠,插入案头的玉瓶,霎时间,满堂酒香,熏人欲醉。 少昊静躺到榻上,从袖中拿出一个水玉小盒,盒里装着一截小指。 阿珩借兵不遂,断指而去的那天,他真的没有想到,昌意和昌僕会死,竟然从此后,阿珩再没有回到五神山,以后,也再不可能。 一室酒香中,少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阳光明媚,碧草萋萋,山花烂漫。青阳、阿珩、昌意都在,就像是昌意成婚的那日,他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少昊觉得十分快乐,可心里又隐隐约约地莫名悲伤,似乎知道欢乐会很短暂。 他搬出了一坛又一坛自己酿造的酒,频频劝酒,似乎唯恐晚了,他们就喝不到。 青阳笑对昌意说:「这傢伙转性了,以前喝他点好酒,非要三请四求不可。」 少昊给青阳斟酒,青阳刚端起杯子,云泽站在凤凰树下,笑叫:「大哥!」 青阳立即站起来,走向云泽,少昊要抓都没抓住,昌意也站了起来,少昊急忙抓住他,「你还没喝我酿的酒。」 昌意微微一笑,从少昊掌间消失,身体轻飘飘地飞向了云泽,兄弟三人并肩站在凤凰花树下,说说笑笑,压根儿不理少昊。 少昊抱着酒罈追过去,「青阳、云泽、昌意!」大家再一起喝一次酒,就一次!却怎么追都追不到。 「青阳、云泽、昌意……」 累得满头大汗,眼看着要追到了,青阳突然拔出长剑,怒刺向他,「你为什么不救昌意?你不是承诺过你就是青阳吗?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少昊躲无可躲,眼睁睁地看着剑刺入了自己心口,「啊——」 少昊满头大汗地惊醒,一室酒香浓欲醉,少昊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恍恍惚惚中,以为自己正在和青阳喝酒。 他翻了个身,叫道:「青阳,我做了个噩梦。」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一声脆响,他低头看,蓝色的水玉渣中竟然躺着一截断指,悚然间,一身冷汗。 青阳不在了,云泽不在了,昌意不在了,阿珩也已经走了! 他茫茫然地抬头,却不知道究竟要看什么,只看到鲛纱窗上映着一轮寒月,寂寂无声。 魑魅魍魉四兄弟大唿小叫地跑进屋内,「天大的消息,天大的消息!」 风伯被他们吵得头痛,「如果不是天大的消息,我就没人三十鞭。」 魅得意地笑:「那你打不着了,真是天大的消息。」 他们还要和风伯打嘴皮架,蚩尤不耐烦地喝道:「说!」 魑魅魍魉立即站直了,魑说:「轩辕的王姬把高辛的王妃给休了。」 「什么?」风伯和雨师同时惊问、 魑朝他们挤眉弄眼,看,没说错吧,天大的消息! 蚩尤双手按着案子,向前躬着身子,急切地说:「你们再说一遍。」 魅说:「高辛王妃说自己才德不堪,难以匹配少昊,把自己给休了,从现在开始她只是轩辕王姬,不是高辛王妃,婚嫁自由。」 风伯困惑地说:「这个轩辕王姬究竟什么意思?如今轩辕族才是最需要高辛族的时候,她竟然撕毁了和高辛的联盟。」一转念,立即问,「消息什么时候公佈的?」 魑说:「今日清晨。」 「难怪呢,这可不是黄帝的意思,是轩辕王姬自作主张。」风伯对蚩尤笑道,「真是天助神农,高辛肯定视为奇耻大辱,现在即使轩辕王姬想反悔也没那么容易了。」 蚩尤缓缓地坐了下去,表情似喜似悲,原来这就是阿珩送给他的礼物——她的自由。 可是,这个时候,阿珩应该已经知道一切了吧? 阿珩清晨公佈瞭解除和少昊婚姻的消息后,就一直在朝云峰整理母亲的遗物,她在等着迎接黄帝的勃然大怒。 傍晚时分,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黄帝、黄帝来了!」 阿珩姗姗而起,向外走去,她以为看到的应该是趾高气扬的侍卫,黄帝被簇拥在中央,一脸震怒地盯着她。可是,她只看到了象罔叔叔狼狈不堪,离朱叔叔满身血痕。 她困惑地看着他们,象罔和离朱跪在她面前,「请王姬立即派心腹去归墟请大殿下出关。」 阿珩望向殿内,医师们围在榻前忙碌,「发生了什么事情?」 象罔说:「我们中了蚩尤的诡计,黄帝重伤……只怕不行了,最好速接青阳殿下回来,见黄帝最后一面。」 晴天霹雳,阿珩脑袋一片空白,僵立在地。她不相信!她的父王永远都威风凛凛,是无人敢忤逆的黄帝,怎么可能会不行?昨日她还隐约听闻蚩尤被逼得弹尽粮绝,就要失败。 阿珩跑向大殿,分开人群,冲到了榻前,黄帝双眸紧闭,脸色蜡白。 「父王、父王……」阿珩无法控制地越叫声音越大,黄帝睁开了眼睛,恍恍惚惚地看着阿珩,如释重负的一笑,「阿嫘,我就知道你会赶来,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象罔和离朱一听,鼻子直髮酸,眼泪冲到了眼睛里。先是王后薨,再是黄帝重伤,轩辕竟然一夜之间大厦要倾。 次妃方雷、四妃嫫母都闻讯赶了来,方雷已经乱了阵脚,只知道哭,嫫母还能力持镇定,问道:「伤势如何?」 所有医师都跪下,不敢说话,只是磕头,唯独一个胆大点的老医师哆哆嗦嗦地说:「伤势太重,赶紧去请大殿下回来,若赶得快,还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方雷一听就昏了过去,嫫母软坐到地上,殿内乱成一团。 阿珩双手握着黄帝的双腕,去探视黄帝的内息,一瞬后,阿珩拔下头上的玉簪,先把黄帝的几处脉息封闭住,对离朱和象罔说:「麻烦两位叔叔把所有人都请出。」 象罔着急地说:「王姬,我们得赶紧去把青阳殿下找回来,否则轩辕会天下大乱的。」 阿珩说道:「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救父王。」 象罔性子躁,又是跟着黄帝打天下的开国大将,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地说道:「我们当然知道要救陛下,可是那也要能救,轩辕国内最好的医师已经下了诊断结果,除非炎帝神农再生,否则有什么好说的?」 阿珩说:「父王遭受了先后两次重创,第一次是灵体被长刀砍中,看上去严重,可就像打蛇,把蛇砍成了两截,伤势虽重,却没有伤到七寸要害,若及时救治,并没有姓名之忧;可紧接着父王的胸口又承受了一掌,这一次伤上加伤,性别才真正垂危,两位叔叔,我判断的伤情可准确?」 象罔听到第一次受伤的情形频频点头,可听到第二次,越听面色越古怪,张口欲说。 离朱的手用力按在了象罔的肩膀上,惊讶地说:「珩丫头,你什么时候懂医术了?当时的情形的确和你所说的一模一样,蚩尤先是挥刀砍黄帝的灵龙,灵龙虽被砍成了两截,黄帝却总算避开了要害,黄帝从坐骑上摔下,再无力自保,蚩尤见状又追上来,狠狠补了一章。」 阿珩道:「解释起来话太长,反正两位叔叔信我吗?如果一切听我安排,父王还有一线生机。」 象罔看着离朱一声不吭,离朱道:「我们不信你,还能信谁?一切全凭忘记做主。」 「需要找一位精通阵法的高手佈阵,我再用灵药帮父王调理,如果一切顺利,应该能保住性命。灵药我这里多有收集,倒不愁,只是佈阵的高手……」 知末走了进来,对阿珩说道:「微臣来佈阵。」 象罔十分吃惊,欢喜得差点要跳起来,「你总算回来了!」 阿珩自小听着知末的故事长大,知道他本是高辛贱民,和黄帝相识于微时,精通阵法,能谋善断,辅佐父王打下了轩辕国,是轩辕国的第一开国功臣,被誉为帝师。可轩辕立国后,他却和黄帝政见不合,关系日益生疏,第一次坂泉大战发生前,他居然挂冠而去,避世隐居。 因为嫘祖十分敬重知末,阿珩在知末面前向来不以王姬自居,对知末行礼道:「一切有劳伯伯。」 知末按照阿珩的要求,殚精竭虑佈置好阵法,阿珩将黄帝的身体封入阵法中,黄帝暂时生命无虞,但究竟能不能活转,却还要看阿珩的药石之术和黄帝本身的状况。 深夜,阿珩安顿了颛顼和小夭睡下,走出屋子时,眼前一黑,差点晕倒,才想起竟然一天没有进食,想着该吃点什么可又觉得胃里堵得慌,不知道吃什么才好。 发现厨房中还有小半罈子母亲做的冰椹子,她把罈子抱在怀里,坐在靠窗的榻上,抓了几串放进嘴里,冰冰凉凉、酸酸甜甜。 闭上眼睛,似乎能看到大雪纷飞,大哥一袭蓝衫,立在雪中,母亲推开了窗户,看着漫天雪花,叫宫女去採摘新鲜的冰椹子,她和四哥笑嘻嘻地挨在一起,准备支个小炉子烫酒喝,昌僕穿着一身火红的裙子,拿着个雪团丢到他们头上,阿珩跳起来去追她,两人跌倒在雪地里。 阿珩微笑,又抓了一把冰椹子放进嘴里,那些酸酸甜甜的快乐仍能继续。 昌僕被四哥和她带得也很爱吃冰椹子,他们反正也不畏冷,索性就站在桑树底下,边说话边摘着吃。大哥那个时候总是远远地站着,和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的样子。阿珩有时候气不过,丢一团雪过去,等大哥一回身,她就赶紧躲到昌僕身后,大哥对她和四哥很凶,可对昌仆倒温和。 等大哥回转了身子,她就对着大哥的背影耀武扬威、拳打脚踢,可只要大哥一回头,她就比兔子还乖,昌僕一边笑,一边羞她。 阿珩笑着把手伸进罈子里,一抓却抓了个空,不知不觉中冰椹子已经吃完了,没有了!所有的梦都醒了! 阿珩的手挨着坛壁摸,终于又摸出了几个粘在坛壁上的冰椹子,她看着仅剩的冰椹子,想放到嘴里,却又捨不得,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很小心地一个一个慢慢地放入了嘴里。 酸酸甜甜,冰冰凉凉。 她抱着罈子,泪落如雨。 蚩尤落在了院中,看屋里一团漆黑。风吹纱窗,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蚩尤走近了几步,隔窗而立,那声音越发清晰了,原来是低低的哭声。 压抑着的哭声,断断续续,却连连密密地全刺到了他心上。 他手放在窗户上,只要轻轻一下,就能推开窗户,擦去她脸上的泪,可他却不敢用这双满是鲜血的手去安抚她。 阿珩的脸挨着罈子,声音嘶哑,「是你在外面吗?」 「嗯」 「为什么早上不告诉我实情?」 蚩尤沉默着。 「我知道你想为榆罔报仇,可那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亲。」 蚩尤的春动了一下,依旧一声未发。重伤黄帝的是他,下令屠杀轩辕战士的也是他,解释就是推卸,他不愿亦不屑。 阿珩低声说:「你走吧,如今父王重伤昏迷,生死难料,我还要照顾父王。」 蚩尤看似平静地站着,可搭在窗棱上的手青筋直跳,灵气无法控制地外洩,桃木做的六棱雕花窗焕发了生机,长出绿叶,从绿叶间钻出了无数粉粉白白的花骨朵,花儿徐徐绽放,剎那间,整面窗户好似都被花枝绕满,开满了桃花。 阿珩凝视着一窗缤纷的桃花,泪水一颗颗滚落,滴打在花瓣上。 「娘,你怎么不睡觉?」小夭揉着眼睛,赤着脚走了过来。看母亲在哭,立即爬上塌,乖巧地替阿珩擦眼泪,「不要哭,外公会好的。」 蚩尤听到小夭的声音,心神一震,不由自主地推开了窗户,隔着满栏桃花,去抱女儿,「小夭。」 小夭却是狠狠一口咬在了他手臂上,今天一天都是听宫人们在说蚩尤打伤了外公,颛顼又告诉小夭,蚩尤就是上次把她抱回来的红衣叔叔,小夭正无比痛恨蚩尤。 阿珩急忙抱住小夭,用力把小夭拖开,小夭仍脚踢拳打,大喊大叫:「大坏蛋!我要为外公报仇,杀死你!」 蚩尤手臂上被小夭撕去了一块肉,鲜血淋漓,溅洒在桃花上,他缺毫无所觉,怔怔地看着对自己满眼恨意的小夭,一瞬间,满腔柔情都化作了遍体寒凉,女儿的目光犹如利剑剜心,痛得他好似要窒息。 阿珩一面强捂着女儿的嘴,不让她喊叫,一边看着蚩尤,泪落如雨,「还不快走?侍卫马上就要到了,难道你要在女儿面前大开杀戒?」 蚩尤深深看了一眼阿珩和小夭,驾驭逍遥,扶摇而上,直击九天,迎着凛冽寒风,他像狼一般,仰天悲嚎,放生嘶喊,他没有做错什么,她也没用做错什么,可为什么会这样? 桃花失去了蚩尤的灵力,慢慢凋零,沾染着鲜血的花瓣一片又一片落下,犹如一片片破碎的心,阿珩抱着小夭,不言不动,定定地看着桃花。 云桑、朱萸听到小夭的哭喊声,和侍卫匆匆赶来,却什么都没看见,只看到阿珩抱着小夭呆呆地坐在一塌被鲜血染红的桃花瓣中。 「阿珩,怎么了?」 阿珩慢慢地转过头,看向他们。云桑只觉得心惊担颤,阿珩容颜憔悴,眼神枯寂,彷彿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第二部 第十七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 第十七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 一年多后,在阿珩全心全意的照顾下,黄帝终于保住了性命。 因为灵体受到重创,黄帝开始显露苍老,头髮全白,脸上也有了皱纹,一双眼睛显得浑浊迟钝,只有偶然一瞥间,锐利依旧。 这一年多,虽然有知末筹谋,离朱、象罔辅佐,但毕竟一国无君受创,群龙无首,蚩尤的军队连战连胜,已经把原本属于神农国的土地全部收回。 黄帝自清醒后,就日日看着土灵凝聚的地图沉思。 颛顼和小夭踮着脚尖,趴在窗口偷看,黄帝回头,颛顼和小夭吓得哧熘一下缩到了窗户底下。 黄帝叫:「你们都进来。」 颛顼和小夭手牵着手走到黄帝身前,颛顼指着黄色土灵凝聚成的山峦河流问:「这是什么?」 小夭嘴快地说:「地图,我父王的地图是水灵凝聚,蓝色的。」 黄帝对颛顼说:「这是轩辕国的地图。」 「这条河叫什么?」 「黑河。」 「这座山呢?」 「敦物山。」 颛顼不停地提问,黄帝向颛顼一一讲解,颛顼听得十分专注,小夭却无聊得直打呵欠,靠在榻旁睡着了。 颛顼指着地图的最东南边问:「这叫什么河?」 「湘水,不过这属于高辛,你想看一看湘水是什么样子吗?」 颛顼立即点点头。 黄帝凝聚灵力,在颛顼面前展现出一幅湘水的图画,山清水秀,草芳木华,十分秀美多姿。 颛顼偷偷瞅了一眼小夭,看她在打瞌睡,不会嘲笑自己,才放心说出真话:「比小夭说得更美丽,和咱们轩辕不一样。」 黄帝微微一笑:「你若去了中原,才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地大物博。」 颛顼不禁露出了无限神往的样子。 阿珩进来抱起小夭,带着嗔怪说:「父王,你现在身子还没完全康復,别乱用灵力。颛顼,该睡觉了。」 颛顼跟着阿珩走到门口,突然回身问黄帝:「爷爷,我明日可以来找你吗?」 阿珩说:「你明日有绘画功课。」 颛顼说:「我不喜欢学那些东西,我喜欢听爷爷和知末、离朱、象罔他们商议事情。」 阿珩愣住,四哥的儿子竟然会不喜欢画画? 颛顼拽她的手,央求地叫:「姑姑。」 黄帝对阿珩说:「我本来也想和你提这事,没想到颛顼自己先说了,我想把颛顼带到身边,亲自教导他。」 阿珩看向颛顼,他还不明白这句话后面代表的意思。颛顼的眼睛里满是渴望,央求地盯着阿珩,一迭声地叫:「姑姑,姑姑!」 阿珩柔声说:「既然你想,那明日起你就跟在爷爷身边吧。」 颛顼欢喜地用力握紧了阿珩的手。 进了寝殿,阿珩把小夭交给朱萸照顾,她照顾颛顼洗漱换衣。颛顼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什么都明白,姑姑对他比对小夭都好。 阿珩替颛顼盖好被子,把榻旁的海贝合拢,夜明珠的光芒消失,屋子里黑了下来。 阿珩正要离开,颛顼突然说:「我长大后会保护你和小夭,还有朱萸姨,谁都不敢欺负你们!」 阿珩不禁笑了,心头却带着酸楚,原本还应该是烂漫无忧的年纪,却因为父母的惨逝,渴望着长大,害怕着再次失去。她蹲在榻旁看着颛顼,颛顼紧闭着眼睛,好似刚才说话的不是他,阿珩轻轻在颛顼额头亲了一下,「好。」 蚩尤大军压驻在轩辕边境,不再进攻,蚩尤要求黄帝投降,只要黄帝承诺永不进攻神农,对炎帝榆罔谢罪,他就不再攻打轩辕。 知末力劝黄帝接受,和神农签订盟约,承诺再不进犯神农,换取和平。所有的朝臣都以为黄帝肯定会接受蚩尤的提议,毕竟蚩尤只是收回了原本属于神农的土地,并没有侵犯轩辕。 可是,出乎众人预料。黄帝并不接受蚩尤的提议,绝然说道:「要我对天下宣誓永不进犯神农,绝不可能!我一生的梦想就是统一中原,我宁愿为这个梦想战死,也不会放弃!」 知末急切间,高声质问:「那轩辕的百姓呢?你问过他们是否愿意为中原而死?他们可不愿意!他们只想好好活着!」 黄帝还要借助知末,不想和知末在这个问题上又起冲突,思量了一瞬,问道:「你觉得我可算英雄?天下有几人能与我比肩?」 知末一时没反应过来黄帝的意思,发自内心地诚恳答道:「陛下不仅仅是英雄,还是千古霸主!恕臣说句狂妄的话,就是伏羲大帝也无法与陛下比肩。」 黄帝冷冷地看着知末,「神农地处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两任炎帝都不好战,可你眼中的我,一代千古霸主,攻打神农都如此艰难,你认为未来的轩辕国主还能有和我比肩的吗?」 知末已经明白黄帝的意思,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说:「不可能了。」 「你以为偏安在西北就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如果神农将来一旦出一位略有壮志的炎帝,轩辕被灭国只是眨眼间的事。如果我现在不彻底征服神农,几千年后,就是神农征服轩辕!」 黄帝锐利的视线扫向阶下的象罔和离朱,「你们可愿跟随我统一中原?」 象罔和离朱跪下,犹如几千年前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誓死追随!」 知末凝视着黄帝,他并不认可黄帝的梦想,可是,他从心底深处尊敬黄帝,这世间有几个男儿有勇气为梦想而死呢?又有几个男儿有这种一往无前的意志? 黄帝神色缓和,走到象罔和离朱中间,笑着看知末。「我们三个都在,兄台,你可愿意留下,与我们一起做一番轰轰烈烈的男儿伟业?」 四千多年前,在轩辕山,黄帝问过他一模一样的话。知末的神情越来越温和,忽而无奈地摇摇头笑了。四千年前他被这个男人折服,四千年后他依旧被这个男人折服,所以即使厌恶战争,他依然为他殚精竭虑。他静静地走了过去,跪在黄帝面前。 黄帝大笑着扶起他们,充满自信地说:「我们兄弟四个一定会登临神农山顶!到那时,再开坛痛饮,追忆往昔,指点天下!」这一瞬,他的白髮、他的皱纹都好像消失不见了,他还是那个豪情万丈、斗志昂扬的少年。 轩辕拒绝投降,不但不投降,反而宣佈要代神农讨伐蚩尤。 黄帝亲笔写了一篇昭告天下的檄文,洋洋洒洒上千言,罗列了蚩尤上百条罪名:独断专行、残暴嗜杀,短短两百多年,就有八十七户忠心耿耿、世代辅佐炎帝的家族被灭族,五千三百九十六位忠臣被极刑折磨而死,还有无数蚩尤对上不尊、对下不仁的罪状。 黄帝忧心忡忡、情真意切地问:两百多年就杀了这么多人?如果蚩尤独掌了神农国,将来还会杀多少人?还会有多少家族被灭族?又悲伤委婉地申斥了榆罔的昏庸无能,明明知道奸佞当道,无数大臣冒死向榆罔进言,请求贬谪蚩尤,可榆罔不仅不治蚩尤的罪,反而软弱地一味姑息,坐视一批又一批忠臣惨死,才让神农君臣不和、民心涣散。黄帝对天下痛心疾首地表明:自从轩辕立国,他一直勤勉理政,体恤百姓,对待归降的神农子民犹如自己的子民,榆罔纵容蚩尤羞辱后土这些国之栋樑,他却给了后土他们与身份匹配的尊贵荣华。他绝不是好战好武,而是不能容忍蚩尤这么残暴,才为神农讨伐蚩尤。 黄帝的檄文出现的时间非常微妙。蚩尤的军队已经把轩辕打出了神农,轩辕不再算是侵略者,无数曾经掌权的神农贵族立即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惦记自己的权力富贵,可兵权尽在蚩尤手中,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再次拥有曾经的荣华和富贵,他们该怎么办?黄帝此时肯出头为他们诛杀蚩尤,许诺将来神农仍是他们的,他们简直不胜欢喜。 不少神农的老者看到黄帝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檄文,想到榆罔登基后,他们小心翼翼、朝不保夕的凄惨日子,都落下泪来。神农贵族本对蚩尤怀恨在心,再加上无数黄帝的说客凭藉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游说,剖析利害关系,竟然有不少神农的遗老遗少们都认同黄帝的说法:榆罔的确昏庸无能,如果不是榆罔一味纵容蚩尤,神农怎么可能灭国?如果神农继续被蚩尤把持,他们这些人迟早都会被杀死! 黄帝的檄文为自己正了名,却像毒药一样,腐蚀了榆罔的声名。 接到黄帝要求蚩尤投降的檄文,蚩尤拿着壶酒边喝边看,看到自己的罪行时,笑意满面,满不在乎,可看到榆罔的罪状时,他的脸色渐渐发青,竟然把青铜铸造的酒壶都捏碎了。 榆罔是蚩尤见过的最忠厚仁慈的人:当祝融追杀蚩尤时,是榆罔深夜求炎帝收回诛杀蚩尤的命令;当神农山上所有人都鄙夷地叫蚩尤「禽兽」时,是榆罔严厉地斥责他们;当蚩尤激怒下打伤所有人,逃下神农山时,是榆罔星夜追赶,陪在他身边几天几夜;当蚩尤孤独愤怒地居住在禁地草凹岭时,是榆罔偷偷带着酒壶,上山来看他。 榆罔犹如一位耐心的兄长,几百年如一日,引导着野蛮凶残的蚩尤感受人世的温情。 炎帝死后,无数人在榆罔面前进言,连云桑都顾忌蚩尤兵权独握后会犯上篡位,可榆罔从没有怀疑过半分。 虽然蚩尤嘴上绝口不提,但对他而言,榆罔就是他的兄长,让他相信这个世上有真正的善良。可如今,这位真正关心着神农百姓的善良君王却被黄帝颠倒黑白,肆意污衊。 风伯喃喃说:「为什么只看这篇檄文,我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好像我才是窃国的贼子。」 雨师说:「这就是为什么聪明的君王一再强调不能以武立国,武器征服的只是肉体,文字和语言征服的是人心。」 「我们怎么办?难道向黄帝投降?」 因为出生于世家,雨师显然对权力斗争看得更清楚分明,「那些神农的诸侯国主们对我们又恨又怕,现如今,即使我们肯放弃兵权,他们也会用心猜度我们的心,绝不会相信我们,迟早会一一杀害我们。即使我们现在投降,黄帝为了拉拢神农贵族,也要斩杀蚩尤。我们已经无路可走,只有一条路,打败黄帝,等我们战胜的那一天,我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失败者没有资格说话,后世能看到的文字都是胜利者书写的文字。」 风伯问:「如果失败了呢?」 「那我们就永生永世都是黄帝口中的奸佞。」雨师看向蚩尤,心里七上八下,猜不透蚩尤在想什么。 风伯勐地拍了一下大腿,「娘了个皮,不能流芳千古,就遗臭万年,反正老子畅快地活过了,管别人怎么说!」 魑魅魍魉纷纷鼓噪着说:「就是,就是。」 风伯对蚩尤郑重地说:「我的所作所为对得起自己良心,投降就是认错,杀了老子,老子也绝不会向黄帝投降。我跟着你已经好几百年,榆罔对我们如何,我也都记在心里,我们绝不能让黄帝这样侮辱自己兄弟。蚩尤,你下令吧!」 蚩尤看向所有跟随他的兄弟,所有兄弟纷纷跪倒,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面对着八十一双甘愿为他割下头颅的热切目光,蚩尤纵声而笑,笑中却透出了无奈和苦涩。他望向轩辕国的方向,好一会儿后,才高声下令:「准备全力进攻轩辕国,什么时候黄帝投降,向榆罔谢罪,什么时候停止进攻。」 轩辕的军队在蚩尤的大军面前,节节败退。 轩辕和神农战火连绵,高辛也不太平,被幽禁于孤岛上的中容突然失踪,几个月后在高辛国的最西边自立为王,宣佈讨伐少昊。 高辛的神族兵力共有四部,青龙部是少昊的嫡系,羲和部早已归顺少昊,常曦和白虎两部被中容几兄弟掌控,前代俊帝仙逝后,少昊怕他们拥兵自立,一直在清除他们。可几万年盘根错节的关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斩除,此时在中容和其他几个王子的号召下,以质疑俊帝之死为藉口起兵,两部宣佈只认中容,不认少昊。 少昊有了内乱,不得不和黄帝签订血盟,承诺必要时向轩辕支援神族士兵,共同对抗蚩尤,轩辕却依旧难挽颓势,仍然是节节失利。 蚩尤一路势如破竹,到达黑水。轩辕城内到处都是逃难而来的百姓,民心不稳,纷纷谣传蚩尤的大军很快就会攻到轩辕城。 在上垣宫,知末、离朱、象罔几个黄帝的近臣,还有轩辕休、轩辕苍林几个大将一起商量着应对蚩尤的计策。黄帝半靠在榻上,颛顼站在他身旁,爷孙俩都面无表情,静静聆听。 休和苍林他们都不敢直接问黄帝,不停地示意离朱。离朱对黄帝说道:「我们说了这么多,最终还是要陛下定夺。」 黄帝徐徐说:「自坂泉之战后,我们的一连串失败很正常,因为兵败如山倒,蚩尤出手又狠毒,不要说士兵畏惧他,就连你们都在心底深处害怕蚩尤,你们谁敢说自己不怕蚩尤?」 黄帝的视线扫过他们,象罔老脸一红,轩辕休他们都低下了头。黄帝说:「如今想要扭转局势,唯一的方法就是打一次胜仗,这样才能重振士气,消除你们心中的畏惧。」 众人纷纷点头,知末说:「可是想打胜仗,就要有不畏惧蚩尤的大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了眼,轩辕族能打仗的大将们都在这里了。 黄帝与知末相识于微时,知道他沉默寡言却言必有意,对众人挥挥手,「你们都先退下吧。」 殿里只剩了象罔、离朱、知末。 黄帝对离朱吩咐:「把关于中容的事情都给知末讲一遍。」 离朱看着颛顼,黄帝说:「不用迴避他。」 离朱说:「多年前,俊帝仙逝,少昊下令幽禁中容,黄帝命我秘密联络中容,尽全力帮他与外界传递消息。黄帝被蚩尤重伤后,吩咐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中容逃脱少昊的幽禁,我们牺牲了一百多名自小训练的顶尖高手才帮助中容逃脱,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中容拥兵自立。估计少昊也猜到我们在暗中支持中容,所以迫不得已放弃了中立,与我们签订血盟,承诺出借神族士兵,共同对付蚩尤。」 象罔和知末早知道黄帝的老谋深算,虽然意外,并不吃惊,颛顼却震撼地看着爷爷,原来一个落子,需要算到好多年后,他人不用的弃子,却会成为自己的绝招。 黄帝说道:「轩辕如今的形势表面上看很糟,其实并不是那么糟,蚩尤看着刚勐,但过刚易折,过勐易伤。短期战役比拼的是军队勇勐。长期战争比拼的是国力财富。神农毕竟国破,百姓离散,财富又都集中在贵族手中,贵族却已经都归顺了我们,剩下几个冥顽不灵的也是各自为政,并不与蚩尤合作,蚩尤不可能有长期的物资补给。蚩尤深谙兵道,肯定知道这点,所以他一直採用血腥手段快速推进,每次战役都想速战速决。」 屋内的几人这才有些瞭解蚩尤,原来他的凶残事出有因,也是一种用兵之道。 黄帝说:「蚩尤的凶残让他打败了轩辕,却也让天下对他心寒,轩辕的军队和百姓都深恨他,我们只需要一次胜仗挽住散乱的忍心,就能扭转形势,让仇恨变士气。只要一次胜仗!」 殿内几个绝望的人都燃气了希望,激动地看着黄帝。 黄帝看着颛顼,淡淡笑道:「人的命运归根结底是由自己决定。上一次,我输了,其实输给的不是蚩尤,而是我自己的性格。这一次,蚩犹如果输了,也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他自己的性格。」 颛顼心中暗惊,知道这是爷爷在教导他,反覆品味着爷爷的话。 象罔瓮声瓮气地说:「说来说去就是要打败蚩尤,可这就是最难的地方,我也不怕你们嘲笑,反正我肯定打不过蚩尤。」 黄帝问知末:「你刚才意有所指,不害怕蚩尤的大将在哪里?」 知末说:「应龙,派人去把应龙请回。」 离朱说:「已经派很多人去过了,可他都谢绝了。」 知末说:「你没派对人,妖族重义,应龙是为此离开轩辕,要想他回来,自然也要从此着手,你应该求王姬去请应龙回来。」心中却十分诧异,论驾驭人心之术,天下无人能胜过黄帝,他能看透的事情,黄帝怎么会看不透?为什么轩辕节节败退,哀鸿遍地,黄帝却弃应龙不用? 黄帝的视线淡淡扫了过来,知末立即低头,黄帝道:「应龙固然是勐将,但他的身份并不适合做主帅,不能令三军追随,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既名正言顺,又能令应龙敬服的人做主帅。」 象罔情急地问:「谁?唯有青阳殿下合适,可他重伤。」 「我的女儿,轩辕的王姬——轩辕妭。」 离朱和象罔彼此看了一眼,想起了嫘祖。嫘祖的几个孩子虽然性格各异,却都有父母的天赋,很善于打仗,连性情温柔的昌意都是天生的将才。 黄帝说道:「珩儿这孩子有些像我和阿嫘年轻的时候,可惜并没有我和阿嫘年轻时的雄心。如果不是我这次突然受伤,一直要靠她的药石续命,只怕她早已经离开轩辕了,我在她眼中并不是个好父亲,如果我命她出战,她肯定会拒绝。逼急了,只怕她会像对少昊一样,直接昭告天下,与我断绝父女之情。」 离朱和象罔想到嫘祖和彤鱼氏的千年恩怨,都忍不住嘆了口气=:「如何才能说服王姬领兵?」 黄帝看向知末,「你能说服她。」 知末默不作声。 黄帝道:「不是我想逼迫自己的女儿,而是我和蚩尤,轩辕和神农之间不是生就是死。亡国灭族之祸就在眼前,我们都已经无路可走。知末,难道你忘记了自己曾经歷过的切肤之痛了吗?难道你想要轩辕的子民承受那样的痛苦吗?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为什么创建轩辕国吗?」 知末抬起了头,直盯着黄帝,这一刻,彼此都知道对方已经了然于胸。黄帝知道知末已经察觉了他的计谋,知末也明白黄帝知道他察觉了。可黄帝丝毫不紧张,因为他已经把知末逼到了无路可走,黄帝驾驭人心之术的确天下无人能及。 半晌后,知末跪下,「我会去说服王姬。」 一封陌生的来信被送到了朝云峰,说是给王姬,可竹简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只有一个地址,朱萸唸着地址问阿珩:「你有朋友住在这里吗?」 阿珩摇头,「没有。」 朱萸把竹简扔到案上,一块残破的布片掉了下来,「咦,这是什么?看着倒像是用血写成的绝笔信。」 阿珩一把拿过,鲜血已经发褐,但字迹间的澎湃力量依旧扑面而来。 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那悲壮的一幕依旧清晰如昨日。一百名轩辕族的战士从贴身衣服上撕下一片,用自己的鲜血和亲人诀别后,依然冲入了洵山,最后或者被杀,或者葬身于火山,是他们用年轻的性命换取了若水四千勇士和昌僕的生存。 阿珩定定地看着,这封血书的署名是「岳渊」,她仍记得那个少年,第一个站出来,慷慨陈词,稳定了军心;第一个冲进了洵山,从容赴死;最后不惜放弃抵抗,把全部灵力化作信号,向她示警,指明了祝融的方向,否则只怕她和蚩尤都会死。 这样的少年死就那么死了,永远不可能像祝融一样,被世人铭记和传颂,可正是无数个这样无名的勇敢少年才支撑起了一个国家。 阿珩立即叫了阿獙下山,依照信中所写的地址而去。 蚩尤的军队已经到了黑水,为了躲避战火,百姓们纷纷西逃,轩辕城外聚集了无数这样的人,住不起客栈,也没有亲友可以投靠,只能宿在荒林间。轩辕城白日里温度还好,一到晚上就十分寒冷,吃不饱,穿不暖,命硬的扛了过去,大部分人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墓地,坟堆就起在死去的地方。 小孩子们还不懂疾苦,一边饿着肚子,一边仍然玩得很开心,在坟堆间奔跑戏耍,但他们不知忧愁的笑声只是凸显出了人世的无情。 阿珩看到一个和小夭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呆呆地坐在一个坟堆旁。 阿珩不禁走了过去,小女孩仰头看着阿珩,喃喃说:「我饿。」 「你爹呢?」 「去打仗了。」 「你娘呢?」 女孩子指指坟堆,满脸天真,「娘在下面睡觉。」 阿珩心中一酸,抱起小女孩,看着满山坡衣衫褴褛的人,有一种头晕目眩的难受,这还是那个她自小生活的美丽轩辕吗? 知末走到她身旁,把一块饼子递给女孩。 「谢谢爷爷。」女孩子把饼子小心地分成了两半,一半藏到怀里,拿着另一半吃。 知末不解地问道:「怎么只吃半个?」 「一半留给娘,娘也饿。」 知末勉强地笑了笑,「真是个好孩子,你自己吃吧,等你娘醒了,爷爷再给你们买一个。」 「真的?」 「真的。」 小女孩欢喜地拿出饼子,大口大口地咬着。 阿珩如今是母亲,看到小女孩的样子,疼痛和心酸来得分外激烈。这座山上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孩子?整个轩辕又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孩子? 知末看着山坡上的人群,面色沉痛,「王姬没有经过贫乱,我却自小就颠沛流离,饱尝艰辛,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阿珩看着周围,说道:「即使以前不明白,现在也明白了。」 知末对阿珩说:「我用信把你诱到这里,准备了满腹的话想分析给你听,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攻打神农,或者说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想一统中原的雄心,所以在他发动第一次坂泉之战前,我就离开了轩辕城,避居在潼耳山。可第二次坂泉之战后,黄帝垂危,我又回到了轩辕城,帮助你父王守护轩辕,不是为了和你父王的故交之情,而是为了生活在轩辕大地上的人。你的母后拼尽全力,帮助你父王创建了轩辕国,并不仅仅是为了你的父王,还因为她和我一样,想要创建一个让天下贱民、流民、被歧视的妖族都平等生活的家园。在我们的努力下,轩辕国也的确做到了。你母后也许后悔爱过你的父王,但我相信她从没有后悔为轩辕所付出的一切。」 阿珩拿出怀里的血书,「你怎么会有这封信?我当年本来准备亲自把信送到他们的家人手中,可是因为四嫂突然亡故,母亲又重病,我只能派侍卫把信送过去。」 知末淡淡地笑了笑,眉目间无限苍凉,「这是我儿子写给我的信,当时我隐居在潼耳山,所以他留的是潼耳山的地址。」 阿珩一愣,眼中隐有泪光,「伯伯!」 知末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珩,轩辕国内到处都是像我儿子一样的儿郎。这个小女孩的父亲也许就是,只不过他更不幸,连给亲人写封诀别信的机会都没有。我至少还知道我的儿子葬身于洵山,可以去洵山祭奠,这孩子却连父亲死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这场战争再持续下去,还会有多少父亲战死?还会有多少母亲含恨而终?还会有多少孩子饿死?你是母亲,应该能体会到,对母亲而言,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有多么残酷。」 「怎么才能制止战乱?」 「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以战止战。我知道你有很多苦衷,也知道你不愿意打仗,但是我相信如果王后在世,看到现在的惨象,也会告诉你,你是轩辕的王姬,这个孩子和她的母亲都是你的子民,保护他们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阿珩看着怀中的小女孩,默不作声,眼前却浮现着岳渊的身影,他那慷慨赴死的面容,渐渐地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的身影融合,那是小女孩的父亲,哀求地看着她。 知末把沉睡的孩子从阿珩怀里抱了过去,「这些事情我来做,你应该去做你不得不做的事情。」 阿珩默默地看着山坡上的人群,眼中有一种彻骨的悲伤,隐隐透着绝望,知末也不催她,很久后,阿珩大步向山下走去,知末叫道:「应龙在河水一带。」 阿珩走进朝云殿时,黄帝正在殿内给颛顼讲授功课,是他写给蚩尤和全天下的一段文字。 日中不彗,是谓失时;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斧不伐,贼人将来。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两叶不去,将用斧柯。 颛顼说:「那还是要动武功了?可昨日爷爷不是刚说不能轻易动武,德昭天下才是上策?」 黄帝看着阿珩,说道:「有些时候,战争一旦开始,就没有是非对错,终止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暴克暴,以战去战。」 阿珩走到黄帝身前,「是父王让知末伯伯来说服我出战吗?」 「是我。」 「我愿意领兵出征,但不是为了您,您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如果轩辕是您一个人的,它的覆灭和我没有丝毫关系,可是轩辕国不仅仅是您的,它还是母亲和知末伯伯他们一生的心血,是无数为轩辕牺牲的战士的,更是全轩辕百姓的。」 黄帝说:「我知道。」 「四哥被困洵山时,我向少昊借兵,以为他看在大哥的面子上,肯定会答应我,没想到他拒绝了,后来……父王想必早已知道,蚩尤去了,他虽有心帮我,却只能给我他一半力量。只有轩辕族的士兵为了救其他兄弟,全心尽力,不惜以身赴死。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血脉族亲、家国子民的真正含义:即使我不认识你,可我愿意为了保护你而死!我刚刚知道知末伯伯唯一的儿子岳渊也死在了洵山。轩辕国内到处都是像岳渊一样的儿郎,如果轩辕国破,他们的家人将老无所养,幼无所依。我曾经不能理解四哥赴死时的心情,他不是深爱四嫂吗?他难道忍心抛下还年幼的颛顼吗?可我现在能理解四哥了,岳渊他们这些人没有负我,我也不能负他们!」 阿珩跪在黄帝面前,「父王,我为你保护轩辕,你会保护颛顼吗?」 黄帝肃容说:「我以天下江山起誓,谁都不能伤害到他,我会悉心教导他,你所保护的一切将来都会属于他。」 有此重诺,阿珩再无后顾之忧,重重磕了三个头,牵起颛顼出门而去。 小夭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盪鞦韆,看到他们,眼睛都亮了,立即跳下鞦韆,飞奔过来。 阿珩一手牵着一个,「咱们去看奶奶和舅舅。」 一路行去,小夭唧唧喳喳,颛顼一直咬着唇不说话。到了坟边,小夭和颛顼都磕头行礼。 阿珩搂着颛顼,对颛顼说:「奶奶不愿意葬在轩辕,留下遗言要归葬青龙之首,那是奶奶的故乡,可奶奶是王后,爷爷不同意奶奶远归古蜀。我也许来不及为奶奶实现这个愿望了,你能答应姑姑吗?日后你若能做主时,把奶奶归葬青龙之首,不管任何阻挠、都不能同意爷爷和奶奶合葬(註: 1黄帝陵墓在古中原地区,根据残破的唐代《嫘祖圣地碑》记载,嫘祖被「尊嘱葬于青龙之首」,在古蜀境内,帝后竟远隔千里。其孙颛顼帝后来改建黄帝行宫为「嫘轩宫」,千秋祭祀、官公祭,让嫘祖享有最尊贵的一切。)。」 颛顼郑重地点点头,「我答应,我一定会为奶奶实现心愿,绝不让爷爷和奶奶葬在一起。」 阿珩又拉了小夭到怀中,「小夭,娘明日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一个娘曾经住过的地方,很美丽,长满了桃树,一年四季都开着桃花。」 「哥哥一起去吗?」 「哥哥有哥哥的事情,他不能陪你一起去。」 「哦,那我们去多久?」 阿珩没有回答,微笑着说:「你们去玩吧,娘想独自在这里和奶奶舅舅们待一会儿。」 小夭沖颛顼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去摘野花了,颛顼却没有动,「姑姑,你真的要打仗去了?」 「嗯。」 「会很危险吗?」 「我不知道。」 「不能不去吗?」 阿珩摇摇头,颛顼眼中有泪光,「为什么要把小夭送走?不能把她留下吗?我会照顾她。」 阿珩双手放在颛顼肩头,「我知道,你是好哥哥!可是你还小,你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你爷爷用江山许诺照顾好你,我不担心你的安危,小夭的身世却和你不一样,将来也许会有很多人想杀她,只怕会牵累到你,所以我必须把她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不怕牵累。」 阿珩微笑着说:「可是你现在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更没有能力保护她,只是不怕可不够。」 颛顼双手握得紧紧,小小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好一会儿后,才声音瘖哑地问:「那妹妹什么时候能回来?」 「也许很快。」阿珩沉默了一会儿,强笑着说,「也许等到你有能力保护妹妹的时候。」 颛顼低着头,闷闷地说:「我明白了。」说完,迅速抹去眼泪,转头就跑。 小夭站在烂漫山花中,沖颛顼招手,「哥哥,在这里。」 颛顼跑到她身边,「你想要什么花?我摘给你。」 小夭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他。颛顼一直很刻苦,平时都不肯陪她玩,今天竟然要帮她摘花? 颛顼凶巴巴地问:「你究竟要不要?」 「要,要!」小夭抓着颛顼的手,「我喜欢这种红色的花,想编一个花冠。」 颛顼摘了很多花,给小夭编了一个花冠,替小夭戴上。 小夭嘻嘻笑着,「你是不是捨不得我走啊?」 颛顼白了小夭一眼,「巴不得你赶紧走!」 小夭解下腰间的狐狸毛珮饰,这是大坏蛋蚩尤砍下来的狐狸尾巴,母亲看她整日拿着玩,就找了枚玉环,做成一个坠饰,让她戴着。 「这个送给你了。」 颛顼沉默地接过,手指在柔软的狐狸毛上抚过,知道小夭很喜欢它,正想还给小夭。小夭想了想,还是捨不得,叮嘱道:「等我回来,你要还给我,我只是借给你玩,你可千万别弄坏了。」 颛顼扑哧笑了出来,反倒不打算还给小夭了,把珮饰系到腰上,回身去找姑姑。小夭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嘀咕:「你别弄丢了,别弄坏了,我父王说这是九尾狐的尾巴,很稀罕的。」 颛顼停了脚步,小夭问:「怎么不走了?」顺着颛顼的视线看过去,母亲茕茕一个,静坐在几座坟墓间。 坟茔上开满了各色的花,缤纷绚烂,却又无限凄凉,母亲的身影显得十分单薄可怜,小夭说不清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心里堵得很。 小夭想叫颛顼,可看到颛顼的眼神,她心里竟是越发难受,都不敢开口说话,似乎一说话,眼泪就会下来,她轻轻拉了下颛顼的袖子。 颛顼用力咬了下唇,说:「没事,我们过去吧。」他拉着小夭走过去,小夭把花冠放到阿珩头上,「娘,送给你,这是我和哥哥一块儿做的。」阿珩笑拥住了他们。 回到朝云殿,安顿好颛顼和小夭,阿珩去见云桑。 嫘祖以王后的威严禁止黄帝的势力进入朝云殿,云桑自从嫁到轩辕,一直犹如家中的女儿,和阿珩享受着一模一样的待遇。可嫘祖仙逝后,云桑失去了嫘祖的保护,黄帝又在坂泉惨败,轩辕族从耀武扬威的战胜方变成即将国破家亡的战败方,对云桑的心态也从高高在上的怜悯变成了紧张提防的仇视。现在,云桑出入都有侍女监视,云桑索性深闭殿门,每日只是弹琴、养蚕、纺织、画画。 阿珩进去时,云桑正在逗弄蛾子,一对对彩色的蛾子在桑林间翩翩飞舞,环绕着一身素衣的云桑,犹如百花萦绕,煞是好看。 阿珩静静看了一会儿,说:「我没有学会母后驾驭昆蝶的技艺,你却全学会了,母后一定很欣慰。」 云桑想起了少女时,在朝云峰的日子,那时阿珩还是个才刚会走路的小丫头,整天姐姐姐姐的叫着,她也如姐姐一般疼惜她,如今却再不復当年。她不禁嘆了口气,「我们本该是最好的姐妹,可惜,你是轩辕的王姬,我是神农的王姬。」 阿珩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你不可能成为我的大嫂,我大哥在第一次坂泉之战时就已经死了。」 云桑难以置信地瞪着阿珩,阿珩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口气,「终于把这个压在心头的秘密告诉你了。」 好一会儿,云桑才接受这个事实,「母后知道吗?」 「知道,母后临终前特意叮嘱过我,让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母后说你永远是她的女儿,母后还说,她和炎帝都希望你幸福。」 云桑凝视着一对又一对飞来飞去的彩蛾,默默不语。 阿珩说:「我大哥已经不在了,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未来的轩辕王后,进而干预轩辕朝政,所以,不要再忍辱负重留在轩辕了,离开吧,趁着还有能力,逃得越远越好!」 云桑眼中有泪珠慢慢坠落,「你不明白,有些事情从我们出生就注定了,我们逃到哪里,都逃不出自己的血脉。」 阿珩心头一点点涌起了辛酸,渐渐瀰漫了全身,寒彻骨地疼痛,半晌后才说:「我很明白,我答应了父王要领兵出征。」 云桑霍然转头看向阿珩,眼中震惊、愤怒、鄙夷诸般情绪,渐渐地全都变成了哀悯。 阿珩避开她的目光,站了起来,「我们就此别过,你保重。」 「等一等。」云桑看着蛾子飞来飞去,一对对、一双双,慢慢说道,「我一直被监视,以前还能靠后土传递一下消息,可你父王受伤后,把后土派去了竖沙国,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他的消息。我有点急事想告诉蚩尤,你能帮我送一封信给蚩尤吗?」 阿珩轻声说:「你刚才也说,我是轩辕的王姬,你是神农的王姬。」 云桑凄笑,「你看到内容,再做决定。」 云桑拿出一方绢帕,用手指站着蛾子身上的彩粉,写道:「若他作乱,就……」云桑的手簌簌直抖,半晌不能写下去,阿珩不解地盯着,好一会儿后,云桑才用力写下,「就杀了他!」那个杀字写得份外凌乱。 云桑把绢帕递给阿珩,「只八个字,你看可能送出?没有洩露任何轩辕的事,只是我们神农族内的事情,有个将军和我颇有些渊源,我怕蚩尤顾忌到我,不能下杀手。」 阿珩爽快地说:「好,我这就叫朱萸,让她悄悄送给蚩尤。」 她还未出声,朱萸从林内走出,直勾勾地盯着阿珩,脚步踉跄,一步一晃,似乎下一瞬就会摔倒。 阿珩暗道不好,她只想到有云桑的蛾蝶守护,任何人偷听都会被发觉,却忘记了朱萸早几百年就已经按照大哥的命令在朝云峰佈置了守护母后的草木阵。 「你说的大哥是谁?青阳殿下若知道你乱认大哥会生气的,等他从归墟回来,王姬可要倒霉了。」 阿珩喉咙发涩,迟迟不能出声,云桑想替她开口,阿珩抬了下手,示意自己要亲口告诉朱萸,她看着朱萸,慢慢说:「我的大哥、青阳已经死了。」 朱萸神情怔怔,好一会儿后,才好似自言自语地说:「青阳殿下死了?可是他让我守着朝云殿等他回来,我还在等着他,他怎么可能不回来了呢?不,你说的是假话!」朱萸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开始发抖,整个身子向下滑,阿珩和云桑一左一右扶住她,「朱萸、朱萸……」 「我怎么了?为什么提不起一丝力气,站也站不住。」朱萸压着自己的胸口,「为什么觉得胸膛里好像有一把刀在搅来搅去?我受伤了吗?可是我没有和人打架啊……」 阿珩手搭在朱萸腕上,心头一震,呆呆地盯着朱萸。 云桑看朱萸已经疼得整个身子都在颤,阿珩却半晌不说话,焦急地催道:「朱萸究竟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她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她只是……」阿珩语声突然哽咽,眼中都是悲伤怜悯。 「只是什么?」云桑急问。 「只是……伤心、心痛了。」 「伤心?心痛?我、我……我是烂心朽木,怎么可能伤心、心痛?少昊和殿下都说我不可能体会到伤心是什么感觉,我好奇地求殿下用法术让我体会一次心痛,殿下说他做不到,还说不会心痛很好,一生都不会伤心……你们弄错了!」朱萸推开云桑和阿珩,挣扎着站起,从阿珩手里拿过云桑写的绢帕,「是要把这个悄悄送给蚩尤吗?我这就去。」一边说,一边踉跄着离去。 「朱萸,大哥不可能回来了,你已经自由,如果你想离开朝云峰……」 「嘘!」朱萸勐然转身,食指放在唇上,让阿珩不要再说,「我不相信你说的话,青阳殿下会回来的!王姬,你虽然是他的妹妹,可你并不瞭解殿下。你知道云泽死时他的愤怒吗?你知道你成婚时他的难过吗?你知道王后被气病时他的自责吗?」 阿珩哑然无语,朱萸越说越气,「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瞭解青阳殿下,凭什么说他不会回来了?几千年来,是我和他日日作伴,我是块烂木头时,藏在他的怀中,随着他天南地北到处跑,修成人形后,一直服侍他,他的所作所为、所喜所伤我都知道,不管什么时候,青阳殿下都言出必行,从没有失信过,只有别人对不起他,从没有他对不起别人,他说了让我等他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朱萸说完,气鼓鼓地扭头就走。 「朱萸!」阿珩悲叫。 「什么?」朱萸怒气冲冲地回头,脸色青白,眉头紧紧地皱着,显然心痛依旧。 阿珩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摇头,「没什么,你好好照顾颛顼,大哥回来后会奖励你的。」 朱萸灿然而笑,「嗯,我知道!」用力点点头,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云桑盯着她的背影,「真是个傻丫头,原来她对青阳……不但我们没看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懂。你说她现在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对你大哥的心意?」 「大哥已经不在,明不明白都不重要了。」阿珩口里说着不重要,眼泪却潸然而落,也许大哥是明白的,可明白的大哥却一直任由朱萸不明白,只因为他肩头的责任未尽,也许他曾想过有朝一日,等肩头的责任尽时,再带着朱萸去天南地北流浪,就像他们当初相遇时一样。如果没有那么一天,他宁可朱萸永远不明白,永远不懂得伤心,但他不知道朱萸终于伤心了。 「朱萸她真的会一直等下去吗?她们木妖一族可比神族都命长。」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很听大哥的话,当年她在虞渊外,差点被虞渊吞噬,可大哥让她等,她就一直在等,连脚步都没挪一下。」 千年万年的等待,画地为牢,将漫长的光阴都凝固在了分开时的一瞬,永远都是那个人欲走还未走时,款款谈笑、殷殷叮咛的样子,看似痴傻,何尝不是一种聪明呢?云桑轻声嘆了口气,默默走向桑林,飞舞的蛾蝶环绕在她的身周,如一朵盛开的鲜花,渐渐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桑林中。 第二日,阿珩带着小夭去了玉山。 几百年前,阿珩跟着少昊迫不及待地离开玉山时,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回来,并且带着她和蚩尤的女儿。 重回玉山,阿獙显得十分兴奋,又是跳,又是叫。前来迎接的宫女亲热地欢迎阿獙,却拦住烈阳,说道:「小公子,请止步。」 烈阳一愣,阿珩抿唇笑道,「姐姐不认识他了吗?这是烈阳啊。」 宫女吃惊地瞪着烈阳,结结巴巴地说:「烈阳,你怎么修成了个小矮子?」 阿珩大笑,阿獙也是笑得直打滚,烈阳气得索性变回了原身,飞到枝头。 宫女对阿珩压着声音说:「脾气还是这么大。」 小夭东张西望,问:「娘,你不是说到处都有桃花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阿珩也没想到,再次踏足玉山时,一切已经面目全非。 几百年前的玉山一年四季都开满桃花,亭台楼阁掩映在绚烂的桃花间,不管何时都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人行其间,如走在画卷中。而现在的玉山,一朵桃花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才抽着嫩叶的桃树。 这些倒还好,毕竟阿珩已经听闻,炎帝死时,玉山天降大雪,青山不老,却因雪白头。可是王母的样子—— 当年的王母青丝如云,容颜似花,一双美目寒冽若秋水,立于桃花树下,顾盼之间,真正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可如今的王母满头白髮,容颜枯藁,双目冷寂。 阿珩呆呆地看着王母,小夭是自来熟,笑嘻嘻地跑到王母身边,问王母:「奶奶,桃花呢?我娘说这里有很多桃花。」 王母说:「桃花都谢了。」 阿珩让小夭给王母行礼,等行完礼,宫女带着小夭下去玩。 阿珩和王母慢步在桃林间,阿珩对王母说:「我这次来玉山有两件事情。」 王母没有说话,阿珩突然改了称唿,「湄姨。」 王母冷冷一笑,「你母亲在临死前终于肯提当年的事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小月顶住过几日,伯伯和我讲了你们的事情。」 王母身子一颤,脚步顿了一顿,阿珩鼓了下勇气才说:「伯伯说,他一直想着你们三个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生命中过得最畅快淋漓的日子。」 王母面沉若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慢慢地走着。 阿珩又说:「娘临去前,我问娘要不要来趟玉山,可娘一直沉默,后来娘让我把这个带给您。」 阿珩打开包裹,将一套鹅黄的衣衫捧给王母,衣衫上面躺着一个桑木雕刻的傀儡小人。王母冷眼看着,却不去接,当年嫘祖决绝而去,几千年间从未回头,如今再回头,已经晚了! 阿珩无奈,只能把傀儡人放在地上,傀儡一接地气,迎风而长,变成了一个美貌的少女,和几百年前的王母长得一模一样,神气态度却截然不同。少女双眼灵动,笑意盈盈,乌黑的青丝挽着两个左右对称的发髻,髻上扎着鹅黄的丝带,丝丝缕缕的垂下,十分活泼俏丽。 阿珩轻声唱起了母亲教给她的古老歌谣。 少女轻盈地转了一个圈,开始跳舞,长袖翩飞,裙裾飘扬,舞姿曼妙。 王母怔怔地看着。 少女鹅黄的衣衫簇新,衣袖处却裂了一条大口子,跳舞时,手一扬,袖子就分成两半,露出一截雪般的胳膊。 她仍记得,白日里她的衣袖被树枝刮破了,她不会女红,阿嫘却十分精通女红,答应晚上替她补。 可是,那支舞,她永远没有跳完,那个晚上,也永没有来临。 阿珩的歌声结束,傀儡少女也跳完了舞,化作粉末,随风而散,就如那些往事,被时光的狂风无情地吹散,不留丝毫痕迹。 树林间突然变得太安静,连微风吹过枝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王母纵声大笑,笑得滴下泪来,「这算什么?」 阿珩说:「对不起!娘让我告诉你『对不起』!」 王母的笑声戛然而止,阿嫘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骄傲的女子,从未低过头,即使打落了牙齿也会面带笑容和血吞下,那个骄傲到近乎跋扈的西陵嫘哪里去了? 王母沉默了很久,问道:「你母亲为什么不亲自来说?」 阿珩说:「我不知道,问她时,她总是沉默。她在病中,亲手纺纱织布做了这件衣裳,让我带给你。」 王母静静地站着,目光虽然盯着阿珩,却好似穿透了她,飞到了几千年前。 阿嫘答应替她补好衣衫,却没有做到,几千年后,她送来了一套亲手做的衣衫。千年来,这是她心头的刺,又何尝不是阿嫘心上的刺? 王母忽而笑起来,笑容多了几分淡然,少了几分尖锐,「看看我现在的样子!她坚持不来玉山很对。」王母接过衣衫,朝桃林外走去。 阿嫘坚持不见他们,王母坚持着维护容貌,渴盼着能再见他们,两人殊途同归——都是一个「痴」字。这已经是她们最后的美好记忆,她想抓着不放,而阿嫘不忍去破坏。 王母站在山崖前,看着云霞如烟,彩光如锦。 当年一起携手同游的三兄妹已经死了两个。如今,夕阳西下,真的只有王母一个了。 阿珩走到王母身旁,也许因为心结解开,王母的面容很柔和,只是眉目间有挥之不去的惆怅,「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把我的女儿託付给您,请您护她周全。」 「她的父亲是高辛国君,母亲是轩辕王姬,谁敢伤她?」 「她叫小夭。」阿珩在案上把两个字写出来,「并不是高辛的王姬。」 王母不敢相信地问:「她是蚩尤的孩子?」 阿珩点点头。 王母看着阿珩,笑了,眼中却有怜惜,「你知道吗?当年我明明知道是蚩尤闯入玉山地宫,盗取了盘古弓,却将错就错,把你关在玉山六十年,是存了私心,想破坏你和少昊的婚约,让你和蚩尤在一起。」 「我后来猜到了。」 「如果没有我的一念之私,你和少昊也许最终能走到一起,也就没有今日之劫。」 阿珩说:「我从不后悔和蚩尤在一起,我庆幸此生遇见了他。」 王母说:「我会照顾好小夭,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和蚩尤一块儿来把她接走。」 阿珩向王母行礼道谢。她把小夭叫来,殷殷叮嘱小夭要听王母的话,不要总惦记着玩,多用功修炼。 小夭自小胆子大不惧生,有个新地方玩,十分雀跃,她一边胡乱点着头,一边就想跑去玩耍,阿珩拉住她,「小夭……」欲言又止,眼中全是不捨。 小夭奇怪地看着母亲,「娘?」 阿珩为她仔细地整理好衣衫,握着她脖子上挂的玉瞳,「还记得娘叮嘱你的话吗?」 「记得,要好好戴着,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 阿珩用力抱住了小夭,搂得很紧,小夭一边叫「娘,疼」,一边扭着身子挣扎,阿珩放开了她,「去玩吧。」 小夭蹦蹦跳跳地跟着王母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娘,你快点来接我啊,我的狐狸毛还在哥哥那里。」 「嗯。」阿珩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头。 烈阳从枝头飞下,变回人身,「可以走了?」 阿珩对烈阳说:「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着小夭,如果我不能回来,等天下太平后才允许她出玉山。」 烈阳冷哼:「想都别想,要死一块儿死,要生一块儿生!」 「经歷了这么多事情,我发现死很容易,生艰难,留到最后的一个才是最难的。」阿珩朝烈阳跪倒,「我只能把最难的事情交给你,你捨得让阿獙代替你吗?」 烈阳不说话,只是盯着阿珩,面容冰冷,碧绿的眼珠中隐隐有一层晶莹的泪光。 阿珩眼中也全是泪,她站了起来,对阿獙说:「我们走吧。」 阿獙含泪看了眼烈阳,默默地飞向高空,烈阳一动不动,孤零零地站着,没有抬头目送他们,而是一直深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他们都以为这一生一世都是一家子,反正死都不怕了,不论生死肯定能在一起,却不知道还有不得不活下去的时候。 第二部 第十八章 曾因国难披金甲 第十八章 曾因国难披金甲 蚩尤一路西进,连克九关,渡过黑河,打到了敦物山。敦物山是轩辕最后的屏障,轩辕国灭已经指日可待,轩辕城内的百姓又开始收拾行囊准备逃离,士兵们也人人惶恐。 轩辕妭临危受命,领兵出征,将士们哗然,朝内一片反对的声浪,连象罔和离朱都为轩辕妭捏着把冷汗,不明白为什么黄帝和知末会一力支持轩辕妭。 黄帝为轩辕妭精心准备了最好的铠甲,是选用他和嫘祖的两套铠甲改造而成,金银二色交相辉映——「穿上铠甲,用你的威严去震慑住你的士兵和你的敌人!」 半明半暗的晨曦中,将士们站在轩辕城下,黑压压一片,沉默地等待着他们的主帅。 轩辕妭身着铠甲走上了点兵台,知末还是有些担心,这个女子真能像她的父母一样吗?真能挽救她父母创建的轩辕国吗? 轩辕妭按照黄帝的教导,举起了手中的剑,将士们发出吼叫,可他们的声音只是一种仪式,没有激情和力量。 轩辕妭又举了一次剑,将士们的吼叫声大了一点,可仍然没有激情和力量。 象罔和离朱忧心忡忡地看向黄帝,现在换主帅还来得及,不是穿上了黄帝和嫘祖的铠甲,就能拥有黄帝的胆魄和嫘祖的机敏。 轩辕妭沉默地看着下方,那一张张年轻、紧张、茫然,甚至恐惧的面孔,可是不管再害怕,他们依旧选择拿起武器,为守护家园而战。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为什么母亲和黄帝恩断义绝,却从不后悔付出一切,与黄帝创建了轩辕国。 轩辕妭突然用力摘下了头盔,头一扬,一头青丝撒开,飘扬在朦胧晨曦中,「我是个女人,即使用这个头盔挡住我的面容,你们仍然知道我是个女人,一个像你们的母亲、妻子、妹妹、女儿一样的女人,应该站在你们的身后,让你们保护,而不是站在你们面前,带着你们去攻打另一群比你们更兇勐残忍的男人。」 将士们用沉默表达了同意,象罔气得直跺脚,「这孩子,这孩子真是疯了……」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挽回局面。 知末按住象罔,「稍安勿躁。」 轩辕妭开始脱铠甲,边脱边往地上扔,金石相碰,发出清脆激烈的声音,敲碎了寂静。 片刻后,淡金的晨曦中,一个穿着青色束身箭袍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点兵台上,与几万士兵对视。 「你们以为我想去打仗吗?我不想!可是,我的父亲输给了蚩尤,我的兄长输给了蚩尤,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男儿一输再输,我才不得不站在这里。我不想打仗,可我更怕神农的士兵长驱直入轩辕城,轩辕城是我的家,我不想没有家!不想我的女儿被人欺凌,不想我的侄子对敌人下跪,不想母亲的坟茔被践踏!你们今日嘲笑我站在这里,但我告诉你们,敌人已经打到了家门口,如果你们再输一次,你的母亲,你的妻子,你的妹妹都会和我一样站到这里!你们这些男人保护不了我们时,我们即使拿着绣花针也要保护自己的家园和儿女!」 轩辕妭悲伤地盯着下方的将士,所有的将士脸孔涨得通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轩辕妭看向拥挤在城门附近的百姓,用灵力把声音远远传出去,「潼耳关失守了,你们逃向锁云关,锁云关失守了,你们逃向黑河……你们一逃再逃,逃到了轩辕城,如今战役还没开始打,你们又打算逃了,你们想逃到哪里去呢?再往西过了草原就是戈壁荒漠,你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逃了!轩辕、神农、高辛都在打仗,天下没有安宁的净土,如果轩辕城破,你们就是没有国、没有家的人,不管逃到哪里,都不会有安身之所,都是被歧视、被凌辱的流民。」 背着包裹的百姓神色哀戚,一脸茫然。 轩辕妭指着排列成方阵的战士:「他们现在出发,把脑袋放到刀刃下,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再逃,能有一片安身之地,可你们却根本不信他们,连你们都不信他们,他们究竟为什么而战?敌人又如何能怕他们?」 轩辕妭对着战士们,眼含热泪,嘶吼着质问:「这一战是站在家门口为了保护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姐妹、你们的女儿而战,一旦输了,敌人就会破门而入,你们会不会死战到底、寸步不退?」 「会!」羞愤悲怒皆化作了勇气,惊天动地的吼声。 轩辕妭深深看了一眼城门两侧的百姓,翻身上马,「出发!」她当先一骑,绝尘而去,所有士兵都跟着她离去,铁骑嗒嗒,烟尘滚滚,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去,原本明媚灿烂的朝阳都带上了视死如归的悲壮。 道路两侧的百姓,目送着大军远去后,一个两个开始向城内走,正在打包裹的人卸了骡马,把东西往回搬。更有那打铁匠,喝斥徒弟把卸了的炉子都重新安好,一边抡起大锤打铁,一边高声叫嚷:「自己的家要自己保护,只要提得动刀剑的人都来领兵器,不要钱,不要钱!」 知末眼中有泪,微笑着点了点头,对离朱和象罔说:「珩丫头无须做黄帝和嫘祖,她就是我们轩辕的小王姬,是每个家里的小女儿、小妹妹,所有战士都会为了保护她而死战!因为他们在保护的是自己的妹妹、女儿!」 黄帝走到点将台上,弯身捡起被阿珩扔掉的铠甲,望向天际的漫漫烟尘,心内滋味微复杂,有骄傲,有心疼,有愧疚,可是很快,一切的软弱情感都被渴望征服中原的雄心一扫而空。 他对离朱下令:「我们也要准备出发了。」 「是!」 离朱跪下领命,知末神情漠然,象罔莫名其妙地看着黄帝和离朱。出发?出发去哪里? 轩辕妭任主帅的消息传到神农族,魑魅魍魉笑个不停,讥嘲着轩辕国已经无人,都要亡国了,却只能靠一个女子来领兵作战。 雨师也觉得纳闷,轩辕还有开国老将在,他们怎么会轻易认可轩辕妭? 风伯说:「不要小看轩辕妭,黄帝并没有老煳涂,他选轩辕妭必定有他的道理,那么多人请应龙都没有请动,她却一句话就令应龙再次出战。」 雨师踌躇满志地说:「那我们就在敦物山决战,看看我和应龙究竟谁更善于驭水。」 敦物山一带水源充沛,有河水、黑水大小河流十几条,应龙作为水族之王,天生善于驭水,可以前的战役,因为主帅的原因,应龙从来没有真正发挥出自己的实力,这一次轩辕妭显然和应龙关系不一般,定会重用应龙。 众人看着蚩尤,等他定夺。 半晌后,蚩尤说:「退!」 「什么?」所有人都不满地惊叫,这么多年的辛苦,那么多兄弟的鲜血,已经打到了黄帝的家门口,只要过了敦物山,就可以直击轩辕城,怎么可能退?就是他们愿意,他们身后一路浴血奋战的战士也不愿意。 蚩尤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众人这才安静下来,蚩尤说:「轩辕士兵如今就像是被逼到山崖边的狼,他们都知道敦物山是轩辕国最后的屏障,一旦失守就是把自己的家园交给了我们焚燬,亲人交给了我们屠杀,他们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绝不会失败。」 雨师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我们只需下令不许伤害平民,并且宣佈只要轩辕士兵投降,一定善待,将轩辕族的斗志慢慢消解掉,他们也不见得会死战。」 风伯默不作声,蚩尤以兇勐残忍震慑住了骁勇善战的轩辕士兵,可也正因为蚩尤的兇勐残忍,轩辕士兵恨蚩尤入骨,仇恨岂是几个假仁假义的命令就能化解的? 蚩尤指了指后面的驻兵营帐,「你以为是什么支持着他们背井离乡地冒死打仗?别把你那套仁义忠孝拿出来说事,对他们来说,不管黄帝,还是炎帝,只要给他们饭吃就是好国君。他们打仗不是为了炎帝,也不是为了你我,他们就是仇恨轩辕,因为轩辕毁坏了他们的家园,杀害了他们的亲人,他们要復仇!他们之所以一路追随于我,就是因为我能让他们復仇!」 雨师也是一点就透的人,立即明白了蚩尤的苦衷,蚩犹如果命令他们不许欺负轩辕族人,只怕这帮心怀怨恨的人会立即去投靠能允许他们復仇的人。 蚩尤说:「守卫巢穴和雏鸟的小鸟连老鹰都可以逼退,我们没有必要和轩辕在他们的家门口打仗,撤远一点,他们的死志弱了,反倒更容易。」 风伯和雨师明白了蚩尤的意思。如今的轩辕就像一个怒气冲冲的人,拼尽全力出拳,他们避让一下,让对方一拳落空,反而是挫对方锐气。 第一战,轩辕妭下令由应龙领兵。 应龙没有辜负众人的期望,一出征,就把蚩尤的军队逼退,逼得蚩尤连退三次,退到了冀州。 轩辕士气高涨,欢喜鼓舞,应龙却在观察完冀州的地形后很担忧。 他对轩辕妭说:「我觉得蚩尤下令撤退,并不是惧怕和我们在敦物山开战,而是想选择在这里与我们决战,这才是对神农最有力的地方。」 轩辕妭同意,「这里的地形的确对我们不利。」 应龙说:「我们可以向西南撤退两百多里。」他指指地图,「这里更有利于我们。」 「一旦下令后退,那就中了蚩尤的计了,被国破家亡逼出的士气会一泻千里,蚩尤肯定趁机追杀。你忘记我们出发那日,对所有战士的誓言吗?我们能做的就是不管生死,绝不后退,直到把蚩尤打败。」 士气易散难聚,应龙悚然一惊,颔首道:「明白了。」 外面响起了击鼓声,传信兵惊慌地跑进来:「神农要进攻了。」 轩辕妭视线扫了一圈周围的将士,平静地说:「那就把他们打回去。」 应龙命人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自从第一次坂泉大战,轩辕和神农之间已经打了十来年,死了几十万人,两边的士兵都身负家仇国恨,恨不得立即生吞活吃掉对方。 魑魅魍魉布起了大雾,冀州旷野全化作了白茫茫一片,没有人能看清楚路。神农士兵训练有素,蚩尤击鼓鸣金,用声音指挥着士兵前进后退,有条不紊地攻击,轩辕族的士兵却在大雾中失去了方向,被神农士兵无情地绞杀。 应龙立即命善于起风的离怨起风,想把大雾吹散,可在风伯面前,就如江南的拂面春风碰上了朔北的凛冽寒风。离怨没有吹散大雾,反倒连自己都被风伯吹伤了。 应龙看不清楚战场,只能听到轩辕士兵频频传来的惨叫声,他焦急得想鸣金收兵。士兵们没有经过操练,根本不可能根据声音就准确地判定哪个方向撤退,甚至有可能彼此冲撞,死伤无数,但至少可以避免全军覆没。 他刚准备鸣金,轩辕妭说:「等一下,你来布雨,帮我布一场濛濛细雨。」 「雨气只会加重雾气,令我们的士兵更加难作战。」 轩辕妭把一包草药粉末交给他,「把这个有毒的药粉混在雨中降下去,风伯就会不得不吹大风,雾气自然而然会散。」 「可我们的士兵不也会中毒吗?」 「我早在他们的饮食中添加瞭解药。」 应龙按照轩辕妭的吩咐准备行雨,雨师用鼻子嗅了嗅,察觉到空气中水灵的移动,「奇怪啊,这样大雾的天气,轩辕已经寸步难行,他们居然还要降雨?」 蚩尤望向西南,阿珩一身青衣,好整以暇地站在阿獙背上。蚩尤忙下令:「雨中有毒,风伯,赶快起风。」 风伯立即起风,把濛濛细雨和大雾全吹散了。 刚能看清楚路,阿珩立即手拿海螺号角,边吹,边向前冲,轩辕士兵看到一个柔弱的女子都冲到了最前面,因为大雾带来的沮丧气馁全被羞耻压了下去,他们跟着阿珩,奋不顾身地向前冲。 神农士兵的队阵被一往无前的士气沖散,蚩尤只能鸣金收兵。轩辕士兵一路追赶,快到草地时,阿珩突然下令停止追击,收兵回营。 魑魅魍魉挑着脚骂:「臭女人,你怎么不追了?」 阿珩回过头,似笑非笑地说:「我们还不至于傻到往尖刀子上踩。」这里所有的草都在蚩尤的灵力笼罩范围内,只要他一催动灵力,草叶就会全部变成刀刃。 大雾中,蚩尤胜;追击时,阿珩胜。双方各自死伤了千余人,算是不分胜负。 魍不甘心地盯着阿珩的背影,挠挠头不解地嘟囔:「她怎么就知道大哥在草地上做了手脚呢?」勐地一拍大腿,问蚩尤,「你怎么就知道她能在雨中下毒?天下间可没几个人能这么精通药性。」 风伯偶然见过一次阿珩的真容,知道她是蚩尤的情人,刚才,当大雾散去,他看清率领轩辕大军追杀他们的人是阿珩时,震惊地愣住,这才知道她就是轩辕的王姬,高辛的王妃,下意识地立即去看蚩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蚩尤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楚。 蚩尤没有回答魍的问题,起身径直走了。魅极其小声地说:「我听过一个谣言,说蚩尤和轩辕妭有私情。」 风伯第一次动了怒,疾言厉色地说:「以后谁再敢胡说,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风伯出去寻蚩尤,发现他独自一个坐在高处,默默地眺望着轩辕族的阵营。 天色转暗,飘起了雨夹雪,蚩尤却没有离去的打算,任由雨雪加身,仍是望着远处的千帐营地。暗夜中,风一阵,雨一阵,千帐灯火寂寂而明,映照着破碎山河,蚩尤的背影也是无限苍凉落寞,风伯心中陡然生起英雄无奈的伤感。 风伯走到蚩尤身后,拿出一壶酒,笑嘻嘻地说:「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来来来,喝酒!谁先倒下谁是王八!」男人都是做的比说的多,宁愿流血不愿流泪,风伯不会安慰人,蚩尤也不是那种会细诉衷肠的人,风伯能做的就是陪着兄弟大醉一场。 两人喝酒像喝水,没多久风伯喝得七八分醉了,笑说:「听说你们九黎的姑娘美丽多情,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就去九黎讨个媳妇。」 蚩尤喝着酒,摇摇头,「你不行,我们的妹子不爱哥儿俊,只要哥儿会唱歌。」 「谁说我不会唱歌?」风伯扯起破锣嗓子开始乱吼,蚩尤大笑。风伯不满地说:「你嫌我唱得不好,你唱一个。」 蚩尤凝望着夜色,沉默了一瞬,竟然真的开始唱了。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眼剜去 让我血溅你衣 似枝头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罗依哟 请将我的心挖去 让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兄弟们 我死后请将我埋在她的路旁 好让她无论去哪儿 都经过我的墓旁 苍凉的歌声远远地传了出去,带着无限悲伤,在这国破家亡、山河破碎的时刻听来更觉心惊,风伯的酒都被惊醒了,愣愣地看着蚩尤,半晌后方问:「这样决绝的情歌该怎么唱回去?」 蚩尤淡淡道:「两种回法,一种是『若我忘不掉你的影,我便剜去我的眼;若我忘不掉你的人,我便挖掉我的心』;另一种……」蚩尤迟迟未做声,一直望着千帐灯亮的地方。 风萧萧,雨潇潇,天地怆然,山河寂寞,风伯只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金戈铁马几百年,忽然生了倦意。等这场仗打完,不管输赢,他都应该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了。 凄风苦雨中,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有隐约的歌声传来。 山中有棵树哟 树边有株藤哟 藤缠树来树缠藤哟 藤生树死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 死死生生两相伴 生生死死两相缠哟 风伯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只听到了无数个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感觉不大吉利,蚩尤却绽颜而笑,拍了拍风伯的肩膀,「回去叫大家一起喝酒。」心情竟似大好。 风伯没有明白,可他知道蚩尤已经等到了想要的答案。风伯边走边回头望去——山河憔悴,风雨凄迷,雾岚如晦,营帐千灯。 这样的乱世,哪里有净土?哪里能安稳? 可身处乱世,能有一人灵犀相通,生死相随,即便他日马革裹尸,醉卧沙场,这一生大概也了无遗憾了。 断断续续,轩辕和神农又交战了好几次,互有死伤,不分胜负。 蚩尤诡计多端,强强弱弱,假假真真地诱敌杀敌,他的计策在别人眼中堪称绝妙之策,却总会被阿珩一眼看破。但是,阿珩也拿蚩尤没有办法,不管她做什么,蚩尤总能见微知着,立即反应过来。 他们俩就像是天底下最熟悉的对手,闭着眼睛都知道对方的招数。打到后来,不仅仅他们,就连旁观的将士也都明白了,不可能靠任何计策赢得这场战争,他们只能凭藉实力,用一场真正的战役决出胜负,这样的战役会很惨烈,即使胜利了,也是惨胜。 沉重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连总是笑嘻嘻的风伯都面色沉重,蚩尤却依旧意态闲散,眉眼中带着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不羁狂野。风伯完全不能明白,在他看来,蚩尤才应该是最悲伤的那个人。 经过几个月的勘察,应龙兴奋地告诉轩辕妭,冀州荒野上虽然没有地面河,地下的暗河却不少,他有一个绝妙的计画,只是还需要找一些善于控制水灵的神族帮忙。 轩辕妭说:「你继续准备,我来帮你找善于驭水的神族。」 她给黄帝写信,请他让少昊派兵。 高辛多水,不少神族善于控水,少昊向黄帝承诺过和轩辕共同对抗蚩尤,以此换取黄帝不帮助在西南自立为王的中容。如今就是少昊兑现承诺时。 几日后,轩辕妭和应龙正在帐内议事,侍卫带着一个人挑帘而入,来者一身白衣,正是高辛王族的打扮。轩辕妭微微皱了下眉头,少昊竟然只派了一个人来?应龙也失望地嘆气,他从来者身上感觉不到强大的灵力。 那人对轩辕妭说:「在下子臣,奉陛下之命而来,有话单独和王姬说。」 轩辕妭淡淡说:「你来此是为了帮助应龙将军,凡事听他调遣。」 子臣似乎无声地嘆了口气,容貌发生了变化,五官端雅,眉目却异常冷肃,随意一站,已是器宇天成、不怒自威。 竟然是高辛少昊! 应龙惊得立即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行礼。 少昊问应龙:「将军觉得我可以帮上忙吗?」 应龙激动地连连点头,大荒封共工为水神,可在应龙眼中,少昊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驭水之神,只不过少昊在其他方面的名头都太响,世人反倒忽略了少昊修的也是水灵。 轩辕妭盯着少昊,「你国内的事情不要紧吗?」 「中容不是什么大祸患,只是不想自相残杀,消耗兵力,让黄帝讨了便宜,所以要花点时间收服他的军队。眼下蚩尤才是大患,他若再赢了这场战役,高辛危矣。」 「多谢你肯亲自来帮忙,不过这是轩辕大军,你虽是高辛国君,也要一切都听从军令。」 「如我所说,我叫子臣,奉陛下之命前来听从王姬调遣。」 「应龙将军会告诉你一切,你一切听他号令。」轩辕妭起身就要走。 「阿珩。」少昊伸手拉住阿珩。 「末将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要办。」应龙立即低着头,大步跨出了营帐。 「阿珩。」少昊什么都说不出来,可又拽着阿珩不肯放。 阿珩拿出了一方血字绢帕,「是你模仿我的字迹,请蚩尤去洵山救我和四哥吗?」 少昊看到那些鲜血,下意识地看向阿珩的断指,身子似乎微微颤了一颤。 阿珩见他没有否认,微微一笑,「谢谢你了。其实,我已经不怨恨你了,你毕竟不是我们的大哥,我求你救我四哥本就是强人所难。」 「我承诺过要好好照顾你和昌意,是我失信于青阳,你怨我、恨我都很应该。」 阿珩轻嘆了口气,「我们年少时,都曾以为自己就是自己,只要自己想,就什么都能做到。后来却发现我们都无法脱离自己的家族、出身。你是高辛少昊,你想救人却不能救,我是轩辕妭,我不想杀人却不得不杀。有些事情明明想做,却不能做,有些事情明明不想做,却不得不做。连我都如此,你是一国之君,不可做、不得不做的事情比我更多。」 少昊一直渴盼着阿珩的谅解,可真到这一日,阿珩感同身受地明白了他的苦衷,他却没有一丝欣慰,反倒生出了更浓重的悲哀。青阳和他都曾试图保护着阿珩,让阿珩不要变成他们,可阿珩最终还是变成了他们。青阳如果还活着,看到阿珩身披铠甲,手握利剑,号令千军万马厮杀,不知道该有多心痛。 他们护佑着天下,却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护佑不了! 「阿珩……」 阿珩眉梢眼角透出了浓浓的疲惫,垂目看着少昊的手,「放手吧,我虽不恨你了,可你我之间也永不可能回到过去,正因为我已真正瞭解了你,所以,我一清二楚,我们永不可能是朋友,你就是高辛少昊,我就是轩辕妭!」 少昊心底一片冰凉,全身无力,手慢慢地滑落。 阿珩掀开帘子,飘然离去。 深夜,除了戍营的士兵,众人都在安睡。 阿珩带着阿獙勘查着地形,山坡上有几座废弃的民居,主人也许已经死于战火,也许逃往了别处,田园一片荒芜。阿珩走近了,看到庭院中的桃树,一树繁花开得分外妖娆,种桃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桃花却依旧与春风共舞。 原来不知不觉中,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冀州离九黎不远,想来九黎的桃花也应该开了,不知道是否依旧那么绚烂。 阿珩突然起意,对阿獙说:「我们去九黎。」 整个寨子冷冷清清,偶尔看到几个盛装的少女,也没有去参加跳花节,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的竹楼上。 阿珩走进山谷,满山满坡开满了桃花,山谷中却没有了唱歌的人。阿珩不解,那些少年、那些少女哪里去了?他们不是应该围在篝火边用山歌来求欢吗? 忽而有歌声传来,阿珩闻声而去。 一更天,吹呀吹呀吹熄了油灯光 妹妹子上床等呀等呀等情郎 二更天,拉呀拉呀拉上瞭望月窗 妹妹子空把眼儿眼儿眼儿望 三更天,撕呀撕呀撕破了碧纱帐 妹妹子脱得精呀精呀精光光 四更天,听呀听呀听见了门声响 妹妹子下楼迎呀迎呀迎情郎 五更天,飘呀飘呀飘来了一阵风 妹妹子等了一呀一呀一场空 哥啊哥,盼你盼,打了大胜仗 哥啊哥,盼你盼,平安转回乡 …… 桃花树下,唱歌的女子竟然是一个两鬓斑白的妇人。女子看到阿珩,微笑道:「你是外乡人吧,来看我们的跳花节吗?过几年再来,男人们都去打仗了,过几年他们就回来了。」 阿珩轻轻问:「你等了情郎多久了?」 「十六年了。」 阿珩默然,那些荒野的无名尸体,早已经被风雨虫蚁销蚀得白骨森森,却仍旧是女儿心窝窝里的爱郎。日日年年、年年日日,女儿等得两鬓斑白,而那荒野的白骨却任由风吹雨打,马蹄踩踏。 夫人看到阿珩怜悯的眼光,很大声地说:「阿哥会回来的!阿哥会回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喃喃低语,「战争会结束,一定会结束!神农和轩辕的战争一定快结束了,阿哥会回来……」 阿珩心惊胆寒,这个世外桃源的凄凉冷清竟然是他们造成!对两族的百姓而言,谁胜谁负也许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让战争尽快结束,百姓可以安居乐业。 她对妇人郑重许诺:「是的,战争一定会结束。」 阿珩穿过桃花林,走向后山,白色的祭台依旧安静地伫立在桃林中。 绿草茵茵,落英缤纷,阿珩沿着台阶走上了祭台,地上厚厚一层落花。一个兽骨风铃掉在地上,阿珩弯身捡起,把风铃重新系到了檐下。 她轻轻摇了一下风铃,叮噹叮噹的悦耳声音响起。 玉山之上,寂寞的六十年,在叮叮噹噹中过了;明明已经动心,却死不肯承认,把他留在蚩尤寨,在叮叮噹噹中离去;住在了不远处的德瓦寨,明明担忧着他,却不肯面对自己的心…… 叮噹叮噹、叮噹叮噹…… 声音依旧,时光却已是匆匆数百年。她依旧有年轻的容颜,可心已经苍老疲惫。 阿珩默默站了很久,准备离开,回身间,一切都突然停止。 漫天落花,纷纷扬扬,蚩尤一身泣血红衣,站在祭台下的桃林中,静静地等着她,犹如一座亘古不变的山峰,过去如此,现今如此,以后亦如此。 蚩尤粲然一笑,向她伸出了手,阿珩不禁也笑了,奔下台阶,如蝴蝶一般,轻盈地穿过缤纷花雨,朝蚩尤奔去。 两手重重交握在一起,相视而笑。 繁星满天,落花成锦,都不抵他们这一笑,醉了春风,醉了山水。 蚩尤牵着阿珩的手,徐徐走过桃花林,走向他们的竹楼。 小楼外的毛竹篱笆整整齐齐,红色的蔷薇、白色的山茶、蓝色的牵牛、黄色的杜鹃……五颜六色开满了篱笆墙。屋侧的菜地搭着竹架子,葫芦和丝瓜苗正攀援而生。青石井台上,木桶横倒,水从木桶倾出,打湿了井台下的地面,几只山鸟,站在湿地里,吸啄着水坑里的水,见到来人也不怕,反倒昂着头,咕咕地叫。 掀开碧螺帘,走入屋内,到处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窗屉的天青纱犹如雨后的晴天,绯红的桃花映于窗纱上,像是一幅工笔绢画。 阿珩看着蚩尤,喉咙发涩,这个家,他照顾得很好。 蚩尤笑了笑,抱着她,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凤尾竹声潇潇,桃花雨点纷纷,他们相拥而坐,和几百年前一样,共饮一竹筒酒嘎。 没有一句话,就好似连说话都会浪费了时间,一直凝视着彼此,都舍不得把视线移开,就好似一眨眼一切就会消失。 阿珩去解蚩尤的衣衫,蚩尤笑看着阿珩,一动不动,只偶尔抬抬胳膊配合一下,待自己衣衫全部褪下时,方把阿珩推倒,侧身半倚,拿着一竹筒酒,用竹筒把阿珩的衣衫一点点挑开,竹筒越来越倾斜,酒水洒落在阿珩身上,蚩尤俯下身子,顺着酒痕而吻。 婉转的呻吟,激烈的纠缠,缠绵的欢爱。在这小小竹楼上,没有轩辕,没有神农,只有两个彼此喜欢的男女,享受着世间最古老、最简单却也是最浓烈、最永恆的快乐。 半夜里,两人同时醒了。 月色皎洁,透窗而入,阿珩贪婪地凝视着蚩尤,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摩挲,就好似要把他的一切都刻入心里。 蚩尤微笑地看着她,阿珩眼中有了泪光,蚩尤猿臂轻探,把她捲入了怀里。 阿珩的指头在他胸膛上无意识地一字字画着,「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蚩尤刚开始没意识到阿珩是在他胸膛上写字,察觉后,凝神体会着,发现她一遍遍都写着同一句话。 蚩尤抓起了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下,双掌与阿珩的十指交缠在一起。 阿珩媚眼如丝,睨着蚩尤。蚩尤粲然一笑,两人的身体又纠缠在了一起,就好似要把对方融化在自己身体里,把自己融化到对方的身体里,激烈到近乎疯狂的索取和给予。 终于,两人都精疲力竭,却依旧不肯稍稍分离,紧紧贴挨在一起。 蚩尤低声问:「我们的女儿在哪里?安全吗?你知道,天下恨我的人太多。」蚩尤竟然第一次顾虑起他的敌人们来。 「在玉山,有王母的保护,还有烈阳的守护。」 蚩尤这才放心,「那就好。」 月光照到墙壁上,发出幽幽红光,阿珩脸埋在蚩尤肩头,「是什么?」 蚩尤手轻抬,墙壁上挂着的弓飞到他手里,红光消失,变得只有巴掌大小。竟然是盘古弓,被蚩尤随随便便挂在了无人居住的竹楼里。 阿珩轻笑,「你还没扔掉这东西啊?」 蚩尤拿起了弓,对着月光细看,「虽然我拉了无数次,它都没有反应,不过我能感觉到它不是废物,只是堪不破它的用法。」 阿珩在玉山时,也曾听过盘古弓的故事,知道传说中它是盘古铸造来寻找心爱女子的弓。可不知道为什么盘古一次都没用过,却把它列为神兵之首,交给了玉山王母保存。 阿珩从蚩尤手中拿过弓,看到弓身上好似有字,正想着太小看不清,弓变大了,「弓身上刻着字。」 蚩尤凝神看去,弓身上刻着曲纹装饰,既似蝌蚪,又像花纹,就是一点不像字。 「这是已经失传的文字,传闻只是用来祭祀天地的咒语,四哥喜好赏玩古物,所以我认得几个。」 蚩尤生了兴趣,「刻着什么?」 阿珩半支着身子趴在蚩尤的胸膛上,一字字辨认了半晌,困惑地说:「以心换心。」 这四个字十分浅白,不可能有任何异义,蚩尤默默不语,细细思索。 阿珩把弓扔到一旁,低声说道:「盘古弓也许的确是盘古所铸,不过说什么不论、不论生死、不论远近,都能和心爱的人再次相聚,却肯定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 蚩尤含笑说:「不管盘古弓真假,这四个字却没错。如果真能懂得以心换心,盘古大概就不会失去心爱的女子了。」 笑声中,晨曦映在了窗户上。 纵使再珍惜,再贪恋,再不捨得睡,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阿珩起身,穿衣离去。 蚩尤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走到了门口,阿珩突然回身,「你身后是神农,是为你浴血奋战的兄弟,是炎帝和榆罔,我身后是轩辕,是无数孤儿寡母,是我的哥哥侄子。我会尽全力,也请你不要手下留情,那会让我恨自己。」 「你知道我不会。」蚩尤半支着身子,红袍搭在腰上,一头黑白夹杂的头髮散在席上,双目隐含痛楚,笑容却依旧是张狂的。 清晨,轮到风伯巡营,雨师主动要求和风伯一起去,又强拉上了魑魅魍魉。 走到山顶,一群人远远地看到轩辕妭和蚩尤一前一后飞来,蚩尤的坐骑明明可以很快,可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轩辕妭身后,而以轩辕妭的修为,也不至于察觉不到蚩尤就跟在她身后,她却毫无反应。 就要到营地,蚩尤的速度勐地快了,和轩辕妭并肩飞行,强拉过轩辕妭的身子,吻了她一下,轩辕妭也不见反抗,反而紧紧抱住了蚩尤。只是短短一瞬,她立即放开了他,向着轩辕大军的营帐飞去,可魑魅魍魉他们已经全部震惊得不知所措。 魍结结巴巴地问雨师:「这、这怎么办?他们俩是相好,这仗没法打了!」 魑性子冲动,立即跳了出去,拦在蚩尤和轩辕妭面前,气得脸色通红,对蚩尤说:「我以为是谣言,没想到是真的,难怪你们一直难分胜负!你怎么向大家交待?你怎么对得起誓死追随你的神农汉子?你怎么对得起赤诚待你的榆罔?」 蚩尤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冷笑着问:「我需要向你们交待什么?我对不对得起他们,要你做评判?」 好巧不巧,应龙起早巡逻也巡到了此处,听到动静闻声而来,恰好听到魑的大吼大叫。 魑指着轩辕妭大声问蚩尤:「你和她是不是在私通?」 应龙怒叱:「你若再敢胡说八道,我们就不客气了!」 「我没有胡说八道,我们全都亲眼看见了,就在刚才他们俩还又搂又亲,是不是,雨师?」 应龙看了看子臣,想到王姬自休于少昊,心头疑云密佈,根本不敢再出口问。轩辕族的神将离怨焦急地说:「王姬,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您和蚩尤真的……真的……有私情?」 跟随风伯而来的神农族将士也七嘴八舌地问蚩尤,不管他们质问什么,蚩尤都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凝视着阿珩,他的眼神无比复杂,有焦灼,有渴盼,有讥嘲,也有怜惜。 蚩尤不是君子,可做事向来正大光明,就连屠城都屠得理直气壮,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残忍。我就是屠了,那又怎样?我就是对敌人很血腥,那又怎么样?可唯独和阿珩的感情,他一直像做贼一样藏着掖着。 在众人的逼问下,阿珩几次想要否认,但是蚩尤的眼神却让她心痛,她已经委屈了他几百年,难道直到最后一刻,她仍不能光明正大地承认吗?蚩尤并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却在乎自己是否堂堂正正。 忽而之间,阿珩下定了决心,坦诚地说:「我是和蚩尤有私情。」她的声音不大,却惊得所有人怀疑自己听错了,连蚩尤都觉得是因为他等了好几百年,所以幻听了。 「我已经喜欢蚩尤好几百年了!」阿珩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大,就好似在向全天下昭告。 两边的神将惊慌失措,像是天要翻、地要覆了一般。少昊忧心忡忡地看着阿珩,他本想打击蚩尤在亲信中的威信,所以设法让风伯他们撞破蚩尤和阿珩的私情,却没料到应龙会恰巧出现,竟然把阿珩拖入了泥潭。如今一个处理不当,轩辕士兵不仅不会再听阿珩的命令,还会鄙视唾弃她。 蚩尤却愉悦地纵声大笑,笑得畅快淋漓,不羁飞扬,毫不掩饰他从心底迸发的得意欢喜。 所有人都呆呆地盯着他大笑,蚩尤笑了半晌,终于不再大笑,可仍旧欢喜地看着阿珩,眼中有毫不遮掩的情意。魍结结巴巴地问:「大将军,您、您不会中意这个轩辕妖女吧?」 蚩尤大概心情太好了,竟然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道:「我不中意她,难道中意你?」 魍和魉都快急哭了,「可她不是好女人。不守妇道,明明嫁给了少昊,还要勾引大将军;狠毒嗜杀,谣传她亲手刺死了自己的哥哥,就这几个月,我们死在她手里的士兵已经七八千了。」 「那又怎么样?不管她是什么样,只要是她,我都喜欢。」蚩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阿珩,笑嘻嘻地道。 少昊躲在人群中,滋味复杂地盯着蚩尤。 阿珩似羞似嗔地瞪了蚩尤一眼,对应龙和离怨说道:「我知道你们想听到我的解释抱歉,想给自己一个原谅我的理由,可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并不需要你们的原谅。我唯一需要请求原谅的人是蚩尤,这几百年间,我为了母亲,为了哥哥,甚至为了我的女儿,一次次牺牲着他。三年前,母后仙逝时同意我嫁给蚩尤,我对蚩尤许诺我一定会和他在一起,可是,我再次背弃了我的诺言。我为了我的族人,不但没有跟他,反而带着你们来杀他。从始至终,我一直恪尽我是轩辕王姬的责任,从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轩辕的事情,却在一直对不起蚩尤。你们若信我,我就领兵,若不信,我可以立即把兵权交给应龙。」 应龙立即跪在阿珩脚前,「末将誓死跟随。」 沙场上时刻生死一线的军人与朝堂上的大臣不同,他们的是非对错十分简明直接,只认一个死理。应龙当年不惜毁灭龙体也要救部下的事被广为传颂,在军中威信很高,再加上跟随他巡营的都是他的亲随,看到他下跪,如同听到军令,也纷纷跪下。 离怨他们也跪了下来,「若没有王姬领兵出征,只怕此时轩辕城早破。」毕竟自从领兵出征,轩辕妭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何况,神农和轩辕一直互有通婚,开战以来,这种家国难两全,私情和大义不能兼顾的事情他们都听说过。而且轩辕民风剽悍豪放,对男女之情很宽容,若轩辕妭矢口否认,他们也许表面相信,心头却疑云密佈,可轩辕妭大方承认,他们反倒心头生了敬意。 少昊暗自松了口气,看上去很凶险的事,没有想到竟然因为阿珩的坦诚,轻松化解了。有时候人心很复杂,可有时候人心也很简单,需要的只是一个真相。 阿珩看向魑魅魍魉,「你们跟着蚩尤已经几百年,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们竟然还要质疑?如果他会出卖你们,轩辕早就把神农山打下了,他背负了天下的恶名,难道是为了自己?真是枉让他把你们看作兄弟了!」她的语气中既有毫不掩饰的骄傲,也有沉重的悲哀,不管是轩辕的将士,还是神农的将士都生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感。 魑魅魍魉脸涨得通红,一个两个全低下了头。 阿珩深深看了一眼蚩尤,带兵离去。 蚩尤微笑地凝视着阿珩,第一次,他当众看着她时眼中再无一丝阴翳,只有太阳般光明磊落、赤诚浓烈的爱意。 第二部 第十九章 生当復来归,死当长相思(完) 第十九章 生当復来归,死当长相思 阿珩静站在旷野中,半仰头望着天空。 瓦蓝的天上,朵朵白云飘,白云下,两只雄鹰徘徊飞旋,时而掠向远处,时而又飞掠回来。 应龙和少昊走来,应龙想要上前禀奏,少昊伸了下手,示意他不必着急。 风唿唿地吹过荒野,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半人高的野草一时低一时高,好似海浪翻捲,一层又一层绿色的波涛,无涯无垠,无边无际,寂寞凄凉。 夜风吹得阿珩青丝零乱,裙带乱翻,她却一直定定地望着天上的鹰,唇边是恍恍惚惚的笑意。许久后,阿珩才发现应龙和少昊,笑容淡去,带着几分倦意,问道:「有事吗?」 应龙奏道:「我和……子臣已经一切准备妥当,可以随时发动全面进攻。」 阿珩点点头,平静地说:「那就准备全面进攻,和神农决一死战。」 「是!」应龙领命而去。 少昊心下惊怕,阿珩对蚩尤的深情,他比谁都清楚,可阿珩下了必杀的命令后,竟然能平静至此,他心头全是不祥,急促地说:「你真想好了?你应该明白蚩尤就像山岳,要么昂然伫立,要么崩塌倒下,永不可能屈膝折腰,你真的有勇气杀了蚩尤?一旦开战就再无回头的路。」 「如果不开战,就有路可走吗?」 少昊无话可答,黄帝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弃统一中原的雄心,而蚩尤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任由黄帝侵犯神农、诋毁榆罔。自第一次坂泉大战到现在,黄帝和蚩尤之间打了将近二十年,双方死了几十万人,纍纍尸骨早已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少昊默默站立良久,前尘往事俱上心头,忽然间无限酸楚:「阿珩,你嫁给我的那日,我们都雄心勃勃地不甘愿做棋子,都曾以为只要手中拥有了力量,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为什么如今我贵为一国之君,你掌一国兵马,我们却仍然身不由己?」 阿珩想起当日,香罗帐下,两人天真笑语、击掌盟约恍若前生,和少昊的隔阂淡了几分。她对少昊温和地说:「哪里能事事如意呢?重要的是你实现了最大的愿望——登基为俊帝,守护人间星河。」 「这世上,你已经是唯一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走来的人,也是我唯一放心能与之大醉的人,即使你恨我,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我不想从此后酿造的酒再无人能品尝,醉酒后再无人笑语。」 风从旷野刮过,唿唿地吹着,荒草起伏,红蓼飞落,两人的眼睛都被风吹得模煳了。 玉山之上,少昊一身白衣,驭玄鸟而来。那个兼具山水丰神的男子惊破了漫天的华光,惊艳了众人的眸光,可几百年无情的时光,终是把他水般的温润全部磨去,只剩下了山般的冷峻。 漫天星光下,轩辕妭一袭青衫,纵酒高谈,言语无忌,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费尽心思只为引得少昊多停驻一会儿,彼时的她根本想不到其后的几百年间,她竟然绞尽脑汁,只为逃离少昊。 阿珩凝视着少昊,这个男子其实越来越像一位帝王,纵然心中不捨,依旧会无情地捨弃一切,坚定不移地前进。也许她是最后一个看到他少昊一面的人,也许在将来,他会像黄帝一样,人们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生杀予夺的俊帝,而忘记了他也曾有一个亲切温和的名字——少昊。 青阳、昌意、昌僕……那些能亲切地唿唤这个名字的人,和着少昊的名字,一起被埋葬在过去。 她和蚩尤却不能,他们永远都不能,永远都做不到捨弃那些给予了生命温暖的人。 阿珩忽然指向高辛的方向,「那边是什么?」 少昊看了看,如实地回答:「土地、山川、人。」 阿珩指向神农山的方向,「那边呢?」 少昊尽力看了一看,「土地、山川、人。」 阿珩又指向轩辕的方向,「那边呢?」 少昊不解,却仍然用灵力仔细看了看,「还是土地、山川、人。」 阿珩道:「这个天下不可能仅仅只有高辛族,也不可能仅仅只有轩辕族或者神农族,你若想要天下,就要先有一颗能容纳天下的心,不管高辛,还是轩辕、神农,都是土地、山川、人。」 少昊心中惊动,不禁深思。 阿珩说:「不要只想着高辛美丽的人间星河,轩辕有万仞高峰的雄伟险峻,神农有千里沃土的瓜果飘香,君临天下的帝王应该不分高辛、神农、轩辕,都一视同仁。」 少昊神色震动,心中千年的种族壁垒在轰隆隆倒塌,看到了一个更广阔辽远的天地。他对阿珩深深行礼,起身时,说道:「你一再帮我,我却从没有机会兑现给你的诺言,阿珩,不要让我做一个失约的人。」 阿珩低头而立,神情凄婉,半晌后抬头道:「人人都说蚩尤无情,其实你才是天下最无情的人,心中永远权位第一,必要时,任何人都可以捨弃,所以我实不敢做任何要求,何必让自己失望,让你为难呢?」 少昊眼中全是痛楚,张口欲反驳,可发现阿珩只是直白地道出了一个冰冷的事实,父王、兄弟、昌意、青阳、诺奈、甚至阿珩,从亲人到朋友,不都是他捨弃的吗? 阿珩微微一笑,眼中有恳求,「不过,如果可能,请在你的权力下,尽力保护小夭。这个孩子也许会带给你一生最大的羞辱,你如果因此心中怨恨,请恨我,不要迁怒她!」 少昊眼中隐有泪光,「你忘记你昏迷时,是我日夜照顾她了吗?每日下朝,只有她热情地扑上来抱我,看我皱眉会用小手不停地来揉我的眉心,也只有她敢说我板着脸好难看,敢对我发脾气。小夭是五神山上唯一真心爱着我的人,她给了我太多的快乐,别的不敢许诺,但我向你承诺,她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阿珩深深行礼,「多谢。」起身后,大步离去。 「阿珩。」 阿珩回身,神情肃杀,「请子臣将军立即去配合应龙将军,准备对神农全面进攻。」 少昊明白,阿珩决心已定,从这一刻起一切以军令说话,他只能弯身接令,「是!」 自阿珩出征,云桑就一颗心高高悬起。 因为被严密监视,难以得到外界的准确消息,云桑只能通过偷偷观察黄帝的一举一动来判断战场上的战情。 几日前,云桑察觉黄帝行踪诡异,似乎在秘密筹划着什么,她试探地求见,如果是往常,黄帝都会立即接见她,可最近都拒绝了她,十分反常。 云桑小心翼翼地查探后,终于从颛顼和宫人的对话中偷听到,黄帝已经不在轩辕城,不仅仅黄帝,还有离朱、象罔都一起离开了。云桑猜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领兵的大将离开,肯定不妥。 几经思量后,她决定离开轩辕,亲自去把这异常告诉蚩尤。 半夜里,她偷偷逃下了轩辕山,赶往阿珩和蚩尤决战的冀州。 可是,她刚离开轩辕山,就被黄帝派来监视她的侍卫发现,几十个侍卫追来,劝她回去,云桑拒绝了,侍卫无奈下,只能按照黄帝的密令,强行捉拿云桑。 云桑驾驭坐骑白鹊,边打边逃,边逃边躲,一路逃向中原。 虽然这些年,云桑在嫘祖的教导下,神力大进,可毕竟难以抵挡几十个侍卫,逃到宣山附近,她已经身受重伤。坐骑白鹊的一只翅膀受伤,也难以再飞翔。 迫不得已,云桑落在了宣山。 几个侍卫想趁机锁拿住她,带回轩辕山。云桑一边用言语威吓他们,一边用手指挖开泥土,将藏在耳坠中的一粒桑树籽种下。 她割破手腕,以血为水,浇灌树籽。这粒桑树籽是父王留下的遗物,朝云殿内,谈起父王时,她曾给嫘祖看过,想送给嫘祖。嫘祖拿去在蚕茧中培育了三年,又还给她,叮嘱她随身携带,若有危急时刻,可以种下,用鲜血浇灌,就能和桑树灵息相通。 云桑也不知道这颗桑树籽能如何帮她,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姑且一试。 在鲜血的浇灌下,桑树籽迅速发芽、长大,不过一会儿工夫,就长成了一株巨大的桑树,树干合抱足有五十尺,树枝交叉伸向四方,犹如一把巨大的伞,树叶硕大,方圆有一尺多,碧绿中镶嵌着红色的纹理,犹如丝丝血痕。巨大的树叶中又结出纍纍串串的花朵,黄色的花瓣,青色的花萼,鲜艳夺目,散发着阵阵清香。 随着桑树的长大,天地间灵气异动,汇聚到桑树周围。无数五彩斑斓的蛾子嗅到气味,听从召唤而来,越聚越多,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几乎遮盖了整座山头。蛾子身上的磷粉四散飘落,连空气都变得混浊。 侍卫们从来不知道小小的昆虫聚集在一起时,会如此骇人。一点蛾粉没什么,可这么多呛人的蛾粉,让他们唿吸困难,用神力打死一团,会有更多的围聚过来。侍卫们根本不能靠近云桑,却因为黄帝的命令,又不敢离去,只能在山下徘徊。 云桑无力地靠着桑树,心中默默对炎帝和嫘祖说:「谢谢父王,谢谢母后。」 嫘祖曾对她说过,世上最强大的动物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熊,而是昆虫,它们看着弱小,却数量庞大,无处不在,而且它们群居,共享所有信息,世间的一切都逃不过昆虫的耳目。 云桑曾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她明白了,桑树是她的灵血灌溉而生,她依靠着树干,与桑树息息相通,一只只蛾子飞来飞去,或停落在树干上,或栖息在树叶上,只要驱策蛾子,她似乎就可以知道天地间发生的一切事情。 这样做非常耗费灵力,她已经身受重伤,可是,她想知道蚩尤和阿珩的战争开始了没有,她想看到神农的故土,她还想看到他! 她望向东面,飞蛾们感受到她的心意,一群群飞向东面,密密麻麻,犹如一团团彩色云霞,煞是好看。 随着彩云的飘拂,云桑看见了广袤无垠的大地。 景緻越来越熟悉,飞快一点,再飞快一点! 鲜血漫漫而流,滋养着桑树,云桑倚着桑树干微笑,就要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土——神农了! 东边的天空,云霞涌动,金光绚烂,又是一天的黎明。 黎明时分,冀州旷野上,嘹喨激昂的号角吹响,惊天动地的战鼓擂响,大地的宁静被撕破,所有士兵各就各位,在应龙的指挥下结阵,准备进攻。 魑魅魍魉立即去叫蚩尤:「大将军,大将军……」不想蚩尤已经跃出营帐,望向轩辕。 阿珩一身战衣,站在云端,双手握槌,敲击战鼓,鼓声隆隆,悲壮激烈,她在亲口告诉他,今日是两国死战,请全力以赴! 蚩尤对风伯和雨师说:「今日轩辕必有奇谋,想将我们置于死地,你们务必全力以赴。」 「是!」风伯和雨师立即集结全军,准备迎战。 应龙催动阵势,打通了河道,把地下的暗河引到地上。 神农的士兵刚结成整齐的方阵,准备迎敌,突然看到茫茫荒野上出现了波涛汹涌的河流,向着他们奔流而来,不禁惊恐地大叫。 风伯和雨师立即领兵做法结阵,对抗应龙的阵势。 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大树被连根拔起;疾雨铺天盖地落下,巨石被捲起,河流的方向渐渐扭转,朝着轩辕族而去。 应龙大叫:「子臣。」 少昊站入了阵眼,有了他的灵力牵引,形势立即逆转,奔涌的河水再次流向神农族。 魑、魅、魍、魉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汇聚天地灵力帮助风伯和雨师,可是他们这么多人的力量都抵挡不住应龙的攻势。 风伯皱眉大叫:「应龙虽然是龙族,可我和雨师的神力绝不会比他弱。逆转地势,从地下把暗河导上地面绝非一般神力所能为,究竟是谁在帮他?」 滔滔河水,越来越多,越流越湍急,瀰漫了荒野,天地都变成了灰白的青色,透着难言的恐怖。 风伯和雨师已经精疲力竭,却连水的速度都难以慢下来,眼见着大军就要被沖走。 魑魅魍魉绝望地惊叫:「蚩尤,怎么办?」 蚩尤驾驭大鹏飞起,凝聚起全部灵力,举刀噼向大地,一声巨大的响声,大地烟尘瀰漫。烟雾中,一条深壑在大地上裂开,深不见底,河水都流向了深壑,好似一道巨大的瀑布。 神农大军绝处逢生,齐声吶喊,向轩辕军队示威。轩辕军队看着一身红袍,脚踩大鹏,杀气凛凛,立于半空的蚩尤,心惊胆寒。 蚩尤望向轩辕大军,看不到阿珩在哪里。 「逍遥!」 逍遥知蚩尤心意,变幻体型,化作了鱼身。蚩尤脚踩北冥鲲,随着瀑布坠下深壑,剎那就被瀑布吞没。 一瞬后,众人看到大地在慢慢隆起,河水开始向着地势更低的方向流去。 应龙知道蚩尤在地下捣鬼,立即动用了全部灵力,灵力化作无数条色彩各异的蛇,沿着水流而去。灵蛇速度迅疾,游过时,犹如电光,水中一道道红色、蓝色、紫色、金色、银色闪过,流光飞舞,美丽不可方物。水被灵蛇驱动,竟然像有生命一样,开始翻山越岭,向着神农而来。 蚩尤凝聚土灵,飞出千把黄色的土剑,寒光闪烁,穿水破土,直追灵蛇的七寸而去,一道道黄光迅疾闪过,把一条条驾驭水流的灵蛇全部斩杀。 应龙身体晃了晃,眼鼻中渗出鲜血,已是受了重创。 「你先休息一下。」少昊知道应龙不是蚩尤的对手,上前掌控了整个阵法。 在少昊的灵力推动下,地上的水汇聚到一起,犹如愤怒的大海一般扑向前方,想要冲过隆起的土坡。 眼见着海浪漫过了土坡,就要淹向神农,蚩尤驾驭逍遥从地下唿啸而出,立于半空,双掌牵引着土坡越隆越高,变成了山峰。 少昊和蚩尤的灵力正面相逢,水化作了五条巨龙,与大地上的山峰拧在一起,水龙想把山摧毁,山却想把水龙压死。 天下灵力最强大的两位神交战,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好似天要塌、地要陷,整个世界就要毁灭,连神力高强的风伯、雨师都不敢靠近,所有人都惊惧地躲避,整个天地都变成了蚩尤和少昊的战场。 激战了半晌后,五条水龙把山峰捲缠起来,水缸般的身躯勒得山峰越来越小,眼看着山峰就要碎裂。站在大鹏背上的蚩尤大喝一声,冲向水龙,把手中的长刀全力扔出,长刀化作了一把血红的巨刃,携雷电之势,噼死了两条水龙,随着水龙的嘶声悲鸣,蚩尤也被愤怒的水龙打下了大鹏的背,坠入深渊,被湍急的水流捲得消失不见。 应龙、离怨他们齐声欢唿,风伯、雨师他们却怒髮冲冠,悲伤溢胸,齐声惨叫:「蚩尤!」 逍遥唿啸而下,冲入地底,在水下勐冲勐撞,寻找着蚩尤。 又过了一会儿,当众人都以为蚩尤已经死了,陷入绝望时,蚩尤却脚踩大鹏从深壑中一跃而出,脸色森冷,唇畔有血,高喝:「击鼓!」他重伤了对方,对方也伤到了他。如今的大荒,凭神力能伤到他的不过少昊一人,少昊竟然亲自来助战。 蚩尤固然吃惊,少昊更加震惊,他的全部灵力加上周密部属的阵法竟然不敌蚩尤的随性而为。他和青阳神力虽高,可仍是用心法来控制天地间的灵气为己所用,蚩尤却和他们截然不同,他就像是天上的鹰、水里的鱼,与天地造化融为一体,大道无形,信手拈来,随意挥洒。 魑魅魍魉敲响了大鼓,风伯和雨师领命全力进攻,暴雨冲击着一切,狂风袭击着一切,因为地形倒流的洪水更加氾滥,轩辕族的阵势被沖散,士兵们四散逃亡。 应龙迫不得已化回龙身,试图暂缓水势。阿珩问少昊:「不能再把水导回地下吗?」 少昊面色惨白,鲜血从胸前渗出,刚才他被蚩尤斩断了两条水龙,显然已受重伤,即使再和蚩尤斗,只怕也是输。他摇摇头,「蚩尤为了阻止水流,进入地下,把大地抬高,本来可以復原,可刚才北冥鲲为了救蚩尤一阵乱冲乱撞,无意中把所有的暗河河道全摧毁了。地势被毁,逆天而行,一定会有大灾,如今这么多的水无处可去,只能要么淹灭神农,要么淹灭轩辕,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前方的河水被蚩尤抬起的山峰阻挡往回涌,后面还有源源不绝已经化做了地上河的河水流来,眼见着整个旷野就要化作汪洋大海。少昊对阿珩说:「你立即带兵撤退,我去开一条河道,把河水引向大海。」 应龙也对阿珩说:「王姬,赶紧撤退,我挡不了多久。」 风伯、魑魅魍魉站在山峰上,眺望着被水流沖散的轩辕士兵,高声欢唿:「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蚩尤却默默地凝视着一切,神情疲惫倦怠,眼中都是隐隐的无奈与痛楚。 阿珩驾驭这阿獙升到半空,放眼望去,大地之上都是水,少昊的河道还没开好,应龙在风伯和雨师的合力进攻下,已经神竭力枯,轩辕族逐渐陷入绝境。 阿珩看向族人们惶惶不安的面孔,只要一撤退,他们就会节节败退,直到让出轩辕山。 颛顼故作坚强的稚嫩面孔,黄帝垂垂老矣的憔悴容颜,轩辕城中绝望哀戚的百姓,无数像岳渊一样为国捐躯的轩辕男儿,他们的妻子、女儿……她不能再让她们像那个小女孩的娘亲一样饿死!她不能让岳渊他们死后都不能安息! 不,决不能撤退! 应龙昂起龙头长嘶,请求阿珩立即带兵撤退。 阿珩看向灿烂的太阳,刺眼的光线射入她的眼睛,她却连眨都不眨,阿珩摸了摸阿獙,「为我做一件事情,可以吗?」 阿獙毫不犹豫地点头。 「活着!」 阿珩跃下了阿獙,坠向大地,回头嫣然而笑,「去玉山找烈阳。」 下坠中,阿珩双臂张开,将身体内被封印的力量散出,此时太阳恰在中天,正是一天中力量最强大的时候,阿珩体内也如火山爆发一般迸发出最强大的力量,周身发出刺目的白光。 阿獙感受到阿珩的气息在消失,惊恐地昂头悲号,蚩尤和少昊听到阿獙的声音,回身间看到阿珩全身绽放出刺眼的白光,同时失声惊叫:「阿珩,千万不要!」可是已经晚了,阿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白光中。 阿珩落到了地上,散发着刺目的白光。 随着她姗姗而行,就好似地上有另一个炽热的太阳,白光所及之处,地上的水剎那间就蒸腾成了白雾。在太阳的无情炙烤下,汪洋大水渐渐消失,土地,慢慢干涸,草木全部枯萎。 魑魅魍魉扑过去,想阻止阿珩,却被阿珩的灼热烫伤,惨叫着后退,幸亏雨师及时降下云雨,阻挡了阿珩一会儿,才救了他们一命。 阿珩刚开始还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想把洪水蒸腾完,可就如堵截的洪水的堤坝被打开了一道口子,洪水不是按照预想中慢慢流淌,而是将口子越冲越大,最后把整个堤坝彻底沖毁。 阿珩体内的力量与天上的太阳交相辉映,越涌越多,强大的力量冲击得她身不由己,眼睛渐渐变得赤红,神识渐渐消失。 随着阿珩的走近,士兵们惨叫着倒下,他们身体里的水分全被炙烤干,迅速化作了干尸。 雨师从半空跌下,他修炼的是水灵,阿珩的太阳之力天生克他,他身体受到重创,连行走都困难。 应龙已经看不到阿珩的原身,只能看到一团白光中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像恶魔一般,看到什么就摧毁什么。应龙化回人身,迅速后退,如果不是前面有水源,后面有少昊在帮他,他的身体只怕早就被炙毁。他惊恐地问少昊:「那究竟是什么?王姬究竟化作了什么?」 少昊神色哀凄,一声不吭,只迅速地把本来要引向大海的河道改到了他们身前,用奔流不息的河水,保护住轩辕族士兵,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阿珩所做的。 风伯扶着雨师,看着一步步走向他们的阿珩,恐惧地问蚩尤:「那究竟是什么?」即使世间真有这么强大的法术,可像这样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全部毁灭的法术也未免太惨无人道。 蚩尤为了保护神农士兵,试图借水,可水全汇聚在地势低凹处,被少昊操纵着保护轩辕士兵。蚩尤虽然五灵兼具,但单论驭水的能力,毕竟不如专修水灵的少昊,根本无法从少昊手里调动水灵。 地上的干尸都被阿珩炙烤得焦黑,化作粉末。神农族士气在惊吓中一溃千里,士兵惨叫着奔逃。 蚩尤的亲随部队虽然也害怕,却一个个都站得笔挺,没有蚩尤的命令,绝不后退。魑魅魍魉看着周围的兄弟,悲愤地嘶叫:「这到底是什么魔物?难道天真要亡我们吗?」 蚩尤脱下阿珩做给他的衣袍,将衣袍揉碎撒出,带着玉山灵气的衣袍碎片落入大地,长出了无数棵桃树,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带来了点点凉意,阻挡着炽热干旱的侵袭。 风伯和雨师看性子狂妄的蚩尤只防守,迟迟不出手攻击,心里约略猜到几分,对蚩尤说:「这已经是神智全失、六亲不认的魔了,你千万不可因为顾忌旧情,手下留情。」 蚩尤看了眼缓缓走过来的阿珩,「军队交给你们,立即撤退,我引她离开这里。」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在哪里汇合?」 蚩尤答非所问地说:「我是山野蛮夫,行事随心所欲,纵情任性,能上战场,却不能治国,并不是能带给天下安宁的人。黄帝虽然私情有亏、大义不保,可君王都要这样无耻无情,才能守住王位和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打了这么多年仗,天下百姓早已经打累了,你们身为神农子民,能为神农做的也都做了,如果这次战役后,还能活着,就好好找个女人,生儿育女,过点太平日子吧。」 雨师赤松子盯着蚩尤,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蚩尤淡淡一笑,「人说高辛的诺奈将军容貌出众,才华盖世,性情文雅风流,是无数高辛仕女的香闺梦中人,可惜因为一段荒唐的男女情,终日沉浸在酒药中,成了废人。只怕那些女子们没有一个想到他会自毁容貌,自残身体,潜伏在神农将近二十年。」 风伯震惊戒备地看向雨师,雨师悚然而惊,知道蚩尤手段酷厉,他暗暗握紧兵器,准备随时自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很早就知道了。虽然你和少昊计画很周详,知道任何易容幻形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不惜毒毁容貌,伤残身体,又知道你们自小言传身教的贵族气质难以伪装,特意託名『四世家』的赤水氏,少昊还强迫赤水氏配合他,伪造了你的出生和经歷。不过我向来多疑,连自己的女人都不会轻信,何况你呢?」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反而这十几年来一直待我如兄弟?」 「如果是几百年前,我若知道你骗我,肯定立即就杀了你。可几百年前,阿珩被我逼落虞渊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能只用眼睛去看,还要用心去感受,所以我愿意给你些时间,分辨清楚你究竟是谁。这么多年,不管你是诺奈,还是赤松子,你用高辛精湛的铸造技艺为我打造精良的兵器,让神农士兵有武器对抗黄帝;你领兵作战时总是不怕死地冲在最前面,殚精竭虑帮助神农对抗轩辕。你所作所为都有利于神农,我为什么要杀你?」 雨师默默无言,紧握兵器的手渐渐松了。 蚩尤笑问:「少昊给你的任务应该是要我和黄帝两败俱伤,方便高辛从中得利,你已经顺利完成任务。刚才,你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尽力,虚与委蛇后悄悄离开,你却为了救魑魅魍魉,不惜对抗阿珩,以至重伤,你如今真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少昊的臣子诺奈,还是蚩尤的兄弟赤松子吗?」 近二十年的时光,对神族而言并不长,若太平清闲时,只是眨眼,可二十年的金戈铁马,转战四方,朝夕相处,生死相托,一起冲锋陷阵,一起饮酒大醉,一起受伤,一起欢笑……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时光能比铁血豪情的峥嵘岁月更令人激动?还有什么样的情谊能比生死与共的袍泽之谊更深厚? 二十年前,他凭藉一颗坚毅的心毒毁了自己的脸,脸没了没关系,只要心知道自己是谁就可以,二十年后,他的心却已经面目全非,他究竟是谁?蚩尤的兄弟赤松子,还是少昊的臣子诺奈?雨师神色怆然。 风伯的戒备散去,重重拍了下雨师的肩,依旧亲密地扶着雨师。确如蚩尤所说,管他是谁,反正风伯心中的雨师是好兄弟,在战场上无数次救过自己的命。 蚩尤笑了笑,「知道你是诺奈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一个人也知道。你虽然毒毁了脸,自残了身体,可她自从婚礼上见到你后,就一直在怀疑。」蚩尤望向双眼赤红、化作魔身的阿珩,「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有多么丑陋恐怖,只要你的心没变,在她心中,你永远都是你。」 雨师吃惊地呆住,云桑竟然早就认出了他?她一直知道他在这里? 那些模模煳煳的小细节全都清晰分明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身周总是会有彩蛾相随,有时是他孤独静坐时,蛾子会轻轻落在他的掌上,默默陪伴着他;有时是他深夜巡营时,蛾子会跟在他身侧慢慢飞舞,静静跟随着他。 无数个黑夜里,因为脸上的毒伤、身上的刀伤,即使睡梦中,他都痛苦难耐。半梦半醒中,总有夜蛾翩翩而来,萦绕在他营帐内,用磷粉涂染着他的伤口,缓解着他脸上身上的痛楚。 亦真亦假,亦梦亦幻。 梦醒后,一切瞭然无痕,只有榻畔坠落的蛾尸,让他怀疑自己昨夜又忘记了熄灯,以至飞蛾扑火。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原来即使远隔千里,她仍一直在耗用灵力,守护着他。 每天清晨,当别人神采奕奕地睁开眼睛时,云桑是否面色苍白、神虚力竭地从蛾阵中走出? 她究竟陪伴了他多少个孤独的夜晚?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默默守护她,她一无所知,可原来这么多年,她也一直在默默守护他,是他一无所知。 雨师冰冷的面具上,缓缓落下了一串泪珠。 随着阿珩的逼近,最外层的桃林渐渐化作了枯木,蚩尤的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发白。 「我得赶紧引她离开,再不走大家都要死,你们立即撤退。」 蚩尤要走,风伯拉住他,眼中泪花滚滚:「蚩尤,你一定要回来!」魑魅魍魉等几十个兄弟,全跪在了蚩尤面前,带着后面的万人军队也纷纷跪倒。 蚩尤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不耐烦地说:「要走就走,别婆婆妈妈,哭哭啼啼,没个男人样!」他已经尽力,无愧当日对炎帝和榆罔的允诺,也无愧于八十一位兄弟歃血为盟时的豪言壮语,既然无愧天地,无愧己心,便提得起,更放得下。 蚩尤大步走向阿珩。 阿珩已经到了桃林外,桃林逐渐枯萎,蚩尤忙加大了灵力。 桃林绿意盎然,并且因为温暖,开始结出花骨朵,一朵朵桃花迅速绽放,缤纷绚烂,夺目犹如云霞,娇艳好似胭脂。 阿珩呆滞的眼中突然有了神采,表情异常痛苦。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力量,毁天灭地的力量在毁灭天地,也在毁灭她,甚至她的神识都已经被摧毁,她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只知道无意识地走着,摧毁天地,也终将被天地摧毁。 可是,当千树万树桃花缤纷绽放时,那似曾相识的绚烂明媚,惊醒了她残存的神识。 漫天绯红的桃花下,她看见了蚩尤,气宇轩昂,傲然立于桃花树下,他在等着她! 她分不清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恍恍惚惚地无限欢喜,好似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逢于桃花树下时,又是一年的跳花节了吗?他们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了吗? 蚩尤微笑地看着她,向她伸出了手,她也笑着朝蚩尤走去,她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疲惫不堪,身体很痛,心很痛,只想靠在蚩尤怀里,好好睡一觉。 她笑着向蚩尤伸出了手,想握住他的手,抓住这一次的幸福。 可是,她惊恐地看见,蚩尤脚下的大地干裂,蚩尤的肌肤被灼伤,蚩尤的手变得焦黑,犹如枯骨。 「阿珩,没有关系,过来!」蚩尤依旧伸着手,微笑着向她走来。 她恐惧地后退,是她!竟然是自己!她究竟变成了什么? 她惊慌地摸自己,却发现头上一根髮丝都没有,肌肤焦黑干裂,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她已经变成了世间最丑陋的怪物。 她抱着头,缩着身子,往后退,哀哀哭泣,眼泪却连眼眶都流不出,就已经干涸。她已经连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 「阿珩,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你若是魔,我就陪你同坠魔道!」 蚩尤努力地想靠近阿珩,她却哭泣着后退躲避。 蚩尤悲伤地叫:「阿珩,不要躲我,我不怕你。」 可是我怕,怕我这个丑陋的怪物让你灰飞烟灭,阿珩一边无限眷恋地看着蚩尤,一边无限悲伤地往后退。 蚩尤看到阿珩痛苦的样子,心痛得犹如被千刀万剐。 明明彼此深爱,却连靠近都不能,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明亮的阳光洒入桃林,照得片片桃花美得妖艳剔透,可是,在太阳的映照下,阿珩体内摧毁一切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阿珩最后残存的神识也开始消失。 渐渐地,她什么都不记得,忘记了轩辕,忘记了神农,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蚩尤,忘记了一切,只牢牢记住了最后一瞬的意念,她要躲避这个桃花树下的男人,不要把他烧成了粉末。 阿珩冲着蚩尤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嘴里啊啊呜呜地号叫,却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蚩尤依旧快步向她走来,阿珩为了躲开他,勐地转身,向着远方跑去。 「阿珩!」蚩尤快步追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一股灼烫,一股冰凉,风一般刮过旷野,消失不见。 随着阿珩的离去,空气中的炽热虽然没有消失,但已不再升高,轩辕和神农的军队都松了口气。 风伯和雨师下令撤兵,应龙见状,只是看着,没有进攻的打算。刚刚经歷了毁天灭地的死劫,士兵们心惊胆颤,大将全部受伤,也实在没有能力再追击神农。 突然,激昂的冲锋号角响起。轩辕和神农都震惊地抬头,看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烟尘滚滚,铁骑隆隆,上万人的军队出现在远处,当先一人驾驭着五彩重明鸟,一身黄金铠甲,散发着万道金光。 雨师惊骇地说:「不是说黄帝重伤吗?他怎么可能还能上战场?不是说为了保家卫国,轩辕的全部军力都交给轩辕王姬了吗?怎么还有一支军队?」 黄金铠甲,率领着千军万马奔驰而来,耀眼的光芒射入了每个战士的眼睛。 轩辕族的士兵,兴奋地叫着:「轩辕黄帝!」 神农族的士兵,恐惧地叫着:「轩辕黄帝!」 黄帝的声音,威严温和地响彻天地:「轩辕的儿郎们,最后一次大战,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充满灵力的声音绵延不绝地在旷野迴荡,比任何号角都更鼓舞人心,比任何壮语都激励士气。 疲惫的轩辕士兵激发起了斗志,为了母亲,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为了回家……他们每一个都爆发出了全部力量,跟着黄帝冲杀向神农。曾经闻名大荒、骁勇彪悍的轩辕铁骑,雄风再现。 士兵死伤大半,雨师、风伯、魑、魅、魍、魉都已经重伤在身,根本难以抵挡黄帝筹谋良久的伏击,他们都知道此仗必败。 风伯脱下披风,对雨师呵骂道:「你这个高辛的卧底赶紧滚回高辛,去找你的主子少昊。」 雨师却和风伯并肩迎向黄帝,大吼着说:「等打胜了这一仗,你求老子留,老子都不留。」 风伯眼中隐有泪光,魑魅魍魉笑笑嚷嚷地说:「等打胜了,我们倒要去看看风流公子诺奈的温柔府邸,听说高辛的女人很是娇滴滴。」 「杀——」 「杀——」 嘶吼声中,两边的军队交战在一起。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与其说这是一场战争,不如说这是一场屠杀。 神农族士兵一个个倒下,一个个死亡。 魑、魅、魍、魉倒在了血泊中。 风伯被黄帝的金枪刺中,浑身鲜血,从高空摔下,像秋天的枯叶一般,飘飘荡荡地坠向大地,他却面带微笑,那是他最后的风中之舞,他依旧像风一般无畏不羁。 于是被象罔的百桿竹筷射中,鲜血一股股飞溅而出,他身子摇摇晃晃,却半晌都不倒,手哆哆嗦嗦地抬起,象罔吓得往后急退,又扔出一根竹筷,射向雨师的咽喉。 少昊身影急闪,挡开象罔的竹筷,救下诺奈,抱着他逃离了战场。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我早就让你离开,为什么不撤离?我这就带你回高辛。」 诺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伸着颤颤巍巍的手,想要做什么。 少昊查探过他的伤势后,发现他全身经脉俱断,已经来不及施救,悲痛地问:「诺奈,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要我帮你做吗?」 诺奈听而不闻,眼睛一直看着天空,天空高原辽阔,湛蓝澄净。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五彩斑斓的蛾子,三三两两,在蓝天下掠过,犹如一朵朵盛开的鲜花,飘舞在空中。 他抬起的手,努力了好几次,终于颤颤巍巍地揭下了自己的面具,将面具扔到一旁,把自己丑陋狰狞的脸暴露在阳光下。 十几年间,好几次,云桑从他身边走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悲伤与愤怒交杂,似乎在问他:「你是谁?你是许诺过保护我的诺奈,还是来祸乱神农的雨师赤松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能躲藏在黑暗的面具下,避开她的双眸,如今,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的心没有变!他不需要戴着面具,见她! 诺奈的手哆哆嗦嗦地伸向蓝天,一只只彩蛾围聚而来,越聚越多,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犹如春临大地,一朵朵美丽的花朵盛开在他身周,还有几只美丽的蛾子竟然飞落到了他的指尖,诺奈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蛾子。 仍然记得,几百年前,凹晶池畔初相逢,她无拘无束的笑靥搅动了一池春水,也惊动了他的心;凸碧山上,她芳姿俏立,慧心独具,令他惊艳倾慕,甚至隐隐的痛心,知音难遇,可她竟然已经是少昊的未婚妻。 世人的唾骂,战场上的血腥,多少个寂寞痛苦的夜晚,支撑着他的唯一力量就是云桑凹晶池畔的笑声,凸碧山上的倩影。 他是多么想看到她,多么想再看她一笑,可是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都躲在面具后,不敢看她一眼。 云桑,我现在能看你了,只想再看你一眼!最后一眼! 可是,我知道不可能了,你现在一定还在轩辕山,那个名满天下的轩辕青阳是个好男儿,只希望他以后能好好待你。 云桑,我不能再为你建水凹石凸的一个家了,又失信于你了。我此生给你许过的诺言,似乎都没做到,可是,那个和你相逢在凹晶池畔、凸碧山下的男子并没有辜负你。 一只只蛾子飞向诺奈,停留在他的手上、胸上、颊旁,翅膀急促地搧动,似乎在传递着什么,可是,诺奈看不懂,他只能无限温柔,又无限缱绻地凝视着它们。 最终,他满怀遗憾,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息,手勐地坠下,双眸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凝视着那些美丽的蛾子。 成千上万只彩蛾,萦绕着诺奈,翩跹飞舞,犹如春离大地,落花漫天。 宣山顶上。 自从战争开始,云桑就强撑着,爬到桑树上,凝望着东方。四周全是各种颜色的蛾子,一团团、一层层犹如彩色的锦缎,铺天盖地,遮云蔽日。 云桑在等候。 等着战役的可能胜利,和诺奈的死亡。如果神农战胜,作为高辛的卧底,他应该会作乱。她已经下令给蚩尤,杀了他。 等着战役的可能失败,和诺奈的活着。如果神农失败,他的任务完成,应该会离去。 不管何种结果,她都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战役失败,神农国亡,她作为长王姬,无颜苟活,只能以身殉国;战役胜利,诺奈被杀,她作为亲口下令杀他的人,也不可能独活,她要追随他而去。 可是,她从来没想到,她等来的消息是:神农失败,诺奈死亡。 诺奈,你为什么不离开?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为什么不回高辛? 隔着千里,与诺奈最后凝视着蛾子的温柔、缱绻的双眸对视,云桑明白了诺奈想要告诉她的一切,可是诺奈却无法听到她想要告诉他的一切。 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会仔仔细细把这么多年的相思都告诉你。 当诺奈的心脏停止跳动,手重重落下时,一只只蛾子惊飞而起,一片片,一朵朵,绕着诺奈翩跹,如漫天飞舞的哀伤落花。云桑身周的彩蛾也骤然而起,疾掠轻翔,犹如彩云散、锦缎裂。 云桑珠泪簌簌而落,唇边却绽放出最娇美、最温柔的笑颜。 诺奈,我来了,我马上就来了,等等我! 云桑把最后的灵力化作火球,烈火从桑树的根部开始,从下而上,熊熊燃烧起来,很快,整株桑树就化作了一朵蘑菇形状的巨大火把。 云桑一身白衣,站在烈火中央,身姿翩然,不染尘埃。 那么巨大耀眼的火焰,带着神农王族生命化作的灵气,冲天而起,即使远隔千里,依旧看得到。 这世间还有谁能有如此纯正的神农王族灵气? 原来这就是诺奈宁肯战死沙场,也不肯回高辛的原因。 少昊扶着诺奈的身子,把他的头抬起,让他依旧睁着的双眼看向缤纷绚烂的天际流火,那一朵朵犹如流行一般滑过天际的烟火是为他而燃。 「诺奈,看到了吗?云桑怕你孤单,来找你了。」 宣山上,火越烧越旺,红光漫天,紫焰流离,犹如一场盛世烟火。云桑全身都已经烧着,发出如白色山茶花般皎洁的白光。 她焚心炙骨,痛楚难耐。 在一片白光中,云桑看到了诺奈,他一身锦衣,款款走向她,文采风流,儒雅卓异,犹如他们在玉山上,凹晶池畔、凸碧山下初相逢时。 恍恍惚惚中,云桑忘记了烈焰焚身的痛楚,漫天流光、彩焰腾飞,好似是他们婚礼的焰火。天地间纸醉金迷,五彩缤纷,欢天喜地,好似全天下都在为他们庆祝。她又喜又嗔:「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几日几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生怕出了什么事,他们都说你不会来迎娶我了,让我不要再等,我才不相信!」 诺奈但笑不语,伸出双手,温柔地抱住了她。 云桑依偎着诺奈,喃喃说:「你答应要为我建造一潭凹晶池,一座凸碧山,比玉山上的更美,更精巧……」 云桑的俏丽身影被火舌吞没,消失不见。 火焰越烧越烈,漫天紫光,摇曳绚烂,红焰团团坠落,犹如落花,缤纷凄迷。 云桑最后的生命之灵消失了。 断断续续的厮杀声仍在一阵又一阵传来,大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 少昊的手掌轻轻抚过,慢慢地合拢了诺奈的眼睛,将一天一地的鲜血纷争关闭在了诺奈的眼睛之外。 他们的世界再不需要看到这些了,而他依旧需要在鲜血中走下去。 最后一个他年少时的朋友走了,是他亲手送走的。阿珩说他是世间最无情的人,何尝说错?他当年正因为知道诺奈对云桑的深情和愧疚,才以帮助神农为名,要求他去神农卧底,这难道不是一种利用?当他忧虑如何瞒过蚩尤时,诺奈主动提出毒毁容貌、自残身体,他可有丝毫反对?诺奈的死没有他的责任吗?难道只有黄帝为了天下,不择手段吗?难道不是他一步步设计着黄帝和蚩尤的对决吗?难道阿珩和蚩尤被逼到今日,不是他和黄帝合力而为吗? 阿珩在前面飞奔,不分辨方向,不分辨远近,依照着心底的本能,飞速地逃跑。 蚩尤在后面苦追。 随着阿珩的跑动,河流干涸,大地枯裂,树木凋零,走兽哀嗥,整个天地化作了一个巨大的火炉,千里赤地,万里干涸。 百姓们恐惧地哭嚷着、叫骂着:「恶魔来了,杀死恶魔,杀死恶魔!」纷纷用箭射她,用刀掷她,用剑刺她,用石头扔她,想把阿珩驱赶走。 阿珩缩着身子,抱着头,哀哀惨叫,四处躲避,明明她的力量可以杀死所有人,她却不肯回击,只是边叫边逃。 蚩尤心如刀割,眼中都是泪,她为了终止战争,给他们安宁,不惜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化身为魔,他们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叫嚷着要杀了她。他一边不停地打开所有攻击阿珩的人,一边不停地叫着:「阿珩。」 阿珩听到他的声音时,总会心中一痛,茫然地停住脚步,回身盯着他,似乎渴望着靠近他。可等他一走进,她就又用力挥舞着双臂,一边阻止着他接近,一边哭嚎着后退,转身飞奔逃走。 阿珩越跑速度越快,越跑温度越高,她跑进了连绵的大山中,被眼前的景緻一震,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白色的祭台,绿色的竹楼,绯红的桃花……周围的景緻给她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她竟然不愿意再离去,似乎就想待在这里,就想在这里休憩。 可是,干旱降临,一切都在被她毁灭,她仰天哭号,不要,不要!她捨不得离开,更捨不得毁灭了它们,只能痛苦地后退、远离。 「阿珩,没事的,过来。」蚩尤割破了双手的手腕,鲜血汩汩而落,流入土地,护佑住九黎。 天地间赤红一片,干旱肆虐,万物俱灭。 只有,这座山上,百里桃林灼灼盛开,血一般的鲜艳,血一般的妖娆。 蚩尤笑着说:「看,桃花都开得好好的,我们的家也好好的。」 阿珩站在桃林尽头,痛苦不解地凝视着蚩尤,那灼灼盛开的桃花,那漫天芳菲下,傲然而立的身影,都无限熟悉,在不停地召唤着她,她应该过去,可是,脑海中似乎又有另一个声音,阻止着她。 阿珩一时渴望地前进几步,一时畏惧地后退几步。 蚩尤站在桃花林中,悲伤怜惜地凝视着痛苦无措的阿珩,渴望着拥她入怀,却知道自己再无法靠近她,不等他走进,就已经灰飞烟灭。 就在桃花树下,可桃花树下的相会却变得不可能,就在他们的家门前,可长相厮守却不可能再实现。难道连一个拥抱都成了奢望吗?难道连死亡都不能在一起吗? 阿珩痴痴凝视着桃花林内的绿竹楼,那青石的井台,那纍纍的丝瓜,那晚霞般娇艳的蔷薇花,那碧螺青的帘子,还有那风铃的叮噹声,太过熟悉亲切。 叮噹、叮噹…… 叮噹、叮噹…… 声音响在她的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哭泣,撕裂着她,阿珩痛苦地抱着头,嘶声哀号,究竟是什么? 「阿珩,过来,我们到家了!」 男子站在桃花林下、绿竹楼前,高声叫她,阿珩听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却被那「我们到家了」所吸引,朝着蚩尤慢慢地蹭了过去。 那里,那里究竟有什么?为什么她无法控制地想过去,却又不停地想后退。 为什么心痛得好似要碎裂成粉末?她狂砸着自己心口,哀哀哭嚎。 「阿珩!」 悲伤温柔的唿唤声,出自男子之口,却像是从阿珩心底深处发出,她凝视着立在桃花林下、绿竹楼前的男子,忍不住地向前飞奔,似乎想要投入他的怀里。可突然之间,似乎又有一个声音在警告她,不要过去!你会毁灭一切!她仓惶地后退,前前行行,迟疑不决。 阿珩的力量越来越强大,纵使蚩尤的生命之血也再护不住九黎,桃花林在枯萎,阿珩看到那凋零的桃花瓣,不禁悲声嘶叫,不要枯萎!不要消失! 当最靠近她的桃花树化作灰烬时,她下定了决心,不再留恋,盯着蚩尤,一步步地后退。 「阿珩,不要走,你不会毁灭这里。」蚩尤悲伤地伸出了手,手腕上的鲜血在他的逼迫下,急速地汹涌而落,可还未融入大地,就化作红烟消失在半空。 阿珩的身体也渐渐开始虚化,朦朦胧胧犹如一团青烟,蚩尤明白,太阳之火焚燬着万物,也焚燬着阿珩,阿珩的心正渐渐被烧完,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化作烟雾,彻底消失。 又有几株桃树化作了灰烬,在飘散的黑雾中,阿珩咧了咧嘴,似哭似笑,勐然一个转身,像风一般飘向远处,要再次逃走,并彻底消失。 「阿珩,不要离开我!」突然,巨大的吶喊传来。 阿珩听不懂,可那声音里的悲伤和深情,震撼了她,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身。 蚩尤神色凄楚,抬起手,盘古弓从绿竹楼里飞出,落在他的手掌间,发出森艳的红光。 「阿珩,还记得这把弓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玉山地宫盗宝,并不是任性妄为,而是相思无法可解。」 蚩尤盯着阿珩,慢慢地挽起了盘古弓,对着阿珩的心口。世间没有与弓匹配的箭,唯一的箭就是心。十指连心,十指握弓,蚩尤灌注最后的神力,通过十指,将自己的心与弓相连。 他把弓用力地拉开,弓上看似空无一物,却有鲜血汩汩流下,随着弓身越来越满,鲜血越流越急,蚩尤痛得脸色煞白,整个身子都在簌簌而颤,犹如在经受剜心之痛。 弓终于拉满了,蚩尤凝视着阿珩,十分温柔地射出,「阿珩,我不会让你再次离我而去。」 铿! 盘古弓骤然一声巨响,漫天华光,天摇地动,桃花林内,落花纷纷。 「啊——」 漫天飞舞的落花中,阿珩凄厉地惨叫,犹如胸膛被生生地扯开,射入了什么东西,她痛苦地捂着心口,身体内焚燬一切的灼热却在渐渐消失。 蚩尤也痛苦地捂着心口,无力地半跪到了地上,头却高高地昂着,焦灼迫切地盯着阿珩。 渐渐地,随着体内恐怖力量的消失,阿珩眼睛里的赤红色褪去,她的神志清醒了。 漫天桃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犹如一场最旖旎温柔的江南烟雨。 迷濛的桃花烟雨中,蚩尤半跪在地上,一手捂着心口,一手伸向阿珩,柔声而叫:「阿珩,过来。」 阿珩凝视着他,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蚩尤用力站起,也踉踉跄跄地向着阿珩走去。 赤红的天,血红的地,天地间一片血红,万物都昏迷不醒,没有一丝声音,只有一对人影挣扎着走向彼此,彷彿他们成了这天地中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女人。 百里桃花,灼灼盛开,他和她终于相会在桃花树下。 漫天花雨中,蚩尤笑着把阿珩拥入怀中,紧紧又紧紧地搂住。阿珩依偎在他的胸口,幸福地微笑,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一瞬后,才发现不能再像以往一样,听到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他的胸膛冰冷,不再像以往一样炽热滚烫,澎湃着力量。 阿珩惊恐地抬头,盯着蚩尤,蚩尤只是微笑地凝视着她,眼中柔情无限,她渐渐明白了一切,原来这就是盘古弓的以心换心,他用自己的心,换掉了她被太阳火毁灭的心。 蚩尤他没有了心……他就要死了! 阿珩凝视着蚩尤,慢慢地竟然也微笑起来,眼中有一种平静的决绝。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她如一株藤蔓一般,微笑着紧紧地抱住了蚩尤。无论如何,他们终于在一起了,那么,生死都不再重要,就这样,长相厮守;就这样,永不分离;就这样,天长地久。 蚩尤搂着她,虚弱地说:「还记得在朝云峰顶上,你说过的话吗?你说『想看着小夭、颛顼平平安安地长大,看他们出嫁、娶妻』,我承诺一定让你如愿。如果你现在就离开,肯定会遗恨终身,永远不能放心小夭,难道你不想看着我们的女儿出嫁吗?不想知道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子吗?」 阿珩急切地张嘴,蚩尤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微笑道:「我知道我还答应了要和你每天都在一起。」 阿珩抓着蚩尤的手,用力地点头。 蚩犹带着几分讥嘲,淡淡说:「这世间的歷史都是由胜利者讲述,小夭长大后,听到的父亲是一个欺上辱下、残忍嗜杀的魔头,勾引了她的母亲,她也许会深恨我,甚至恨你。阿珩,你帮我亲口告诉小夭,我很爱她。告诉她,她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做任何苟且的事,让她不要为我们羞耻。我自己无父无母,我不想我的女儿再无父无母,自小夭出生,我没有尽一天父亲的责任,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她的母亲活着,让她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让她不必终身活在耻辱中。」 阿珩眼中泪珠滚滚而落,摇着头,不,她不想独自偷生! 蚩尤温柔地说:「我知道很痛苦,但是活下去,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女儿,等你看到女儿长大的那日,你一定会明白我今日的选择,一定会觉得一切的痛苦都值得。你能答应我活下去吗?」 阿珩看着蚩尤,不肯答应,只是落泪,蚩尤身子颤了颤,声音更微弱了,「阿珩,答应我!」眼中有哀求。 蚩尤纵横一生,阿珩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无法拒绝,终于艰难地点点头。 蚩尤握着阿珩的手,放到她的心口,让她感受着心跳,「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我会等着你来找我,亲口告诉我,我们的女儿过得很幸福,你一定要让她对着天空好好叫几声『爹』,让我仔细听一听,我从来没有听到她叫我爹……」蚩尤的身子软倒在阿珩怀中,「不知道她叫爹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一定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我们现在立即去找小夭,让你亲耳听见她叫你爹爹。」阿珩急急背起了他,跌跌撞撞地跑着。 蚩尤忽而轻声而笑,竟然亲了阿珩耳朵一下,喃喃低语:「傻阿珩呀傻阿珩,我的傻阿珩……」 阿珩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下一个瞬间才想起了,博父山上,她也是这么背着他的,让他佔尽了便宜。 「你这么傻,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真不放心留你一个,记住了,以后不可以轻易相信任何人……」蚩尤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 阿珩急促慌乱地叫:「蚩尤,蚩尤,坚持住,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女儿,你还没听到女儿亲口叫你爹。」 蚩尤强撑着说:「好,我会坚持……」眼睛却在慢慢合上。 阿珩故作兴高采烈地说:「我可一点都不傻,你狡诈无赖,自以为戏弄了我,却不知道我一直有个小秘密,从没有告诉过你,其实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是你,不是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逢吗?不是那个我不知道的相逢,是真正的第一次相逢……」 蚩尤很想告诉阿珩,记得,关于她的一切,他早刻在了心上,一生一世不会忘。可是,他用尽了力气,也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只有阿珩的声音越去越远、越去越远,渐渐消失。 「那是一个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傍晚,你站在荒凉的旷野中……」 与蚩尤初次相逢时,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 他一身破旧的红衣,黑髮未束未系,犹如野人一般披散着,站立在荒芜的大地,仰头望着远处,看不清楚面容,只一头黑髮随着野风激扬,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狂傲。 那身影,好似将整个天地都踩在脚下,吸引得阿珩身不由己地朝着他走过去。 在他回头的一瞬间,那双眼眸中夕阳潋流光、晚霞熙溢彩,流露的东西,太过复杂激烈,她没有看懂,却让她的心为他漏跳了一拍。 她明明知道博父国就在他刚才仰头而望的方向,可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莫名其妙地问他:「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 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视线未作任何停留,扬长而去,而她竟然一剎那心中茫然所失,立即追上去,抓住了他的衣袖。那一刻,她心跳如雷,觉得自己疯了,为什么会那么急切地想挽留住一个陌生的男子。 他背嵴僵硬笔直,凝视着天尽头的晚霞,迟迟没有回头,她也一直没有放手,那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刻,就在她再坚持不下去,想要缩手时,他笑着回过了头。 眼眸仍旧是那双眼眸,却没有了刚才的摄人光华。 阿珩心下失望,但又不好说「我知道怎么去博父国」,只能随着这个无赖,一路哭笑不得地进入了博父城。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才明白了蚩尤回眸时眼中的摄人光华是什么,也才明白自己以为的初次相逢,于他而言,只是百年后的重逢,甚至不是他情愿的重逢。 如果没有她的挽留,他们会再次擦肩而过。也许此生,再无交汇。他做他的神农将军,她做她的高辛王妃。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强势追逐,才把不经意的相逢变成一世情缘,却不知道那最初的一挽,是她。 如果,没有那一次他偶然的回眸,没有那一次她冒失的挽留,也许她永远不会走进他心中,也许他永远都会是天不能拘、地不能束的蚩尤,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 如果,可以再来一次,阿珩不知道是否还会去问那句,「公子,请问博父国怎么走」。 「蚩尤,你说我该问吗?」 背上的人没有回答她,他的双臂软软地垂着,阿珩的眼泪簌簌而流,却装作毫无所觉,依旧把神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我知道你又笑我了,不许笑!你再嘲笑我,我就把你扔到悬崖下去!我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小夭这丫头别的本事没有,不过有一点和你很像,霸道蛮横,有一次我带她去……」 泪眼迷濛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却踉踉跄跄地走着,用尽一切力量地走着,似乎只要前面的路在继续,他就会永远在她背上。 「蚩尤,你看天边的晚霞,好不好看?不过没有我们相逢时的晚霞好看……」 天际流光璀璨,焰火缤纷,阿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一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 突然间,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摔了下去,她半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膝下的血红水泊,水泊中倒映着一个面目可怖的秃头女子,一瞬后,阿珩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而这血红的水泊竟然是一洼鲜血。 她慢慢抬头,放眼望去—— 不知道何时,她置身在荒凉的旷野上,从她的脚下到天际都是支离破碎、横七竖八的神农士兵尸体,无边无际。 魑、魅、魍、魉。 风伯。 雨师…… 远处的轩辕军队,旌旗飘扬,意气风发,黄帝的黄金铠甲,在忽明忽昧的光影中分外刺眼。 阿珩不敢相信轩辕竟然还有伏兵,自己的父亲竟然还能领兵作战。 原来第二次坂泉之战后,黄帝就意识到,蚩尤神力强大,心思狡诈,他根本不可能在战场上打败蚩尤。 黄帝知道阿珩身体里潜藏着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蚩尤又似乎对阿珩有情,这世间唯有阿珩,既能克制住蚩尤的神力,又能牵制住蚩尤。 可是,怎么才能逼阿珩与蚩尤生死对决? 黄帝在逃回轩辕山的路上和蚩尤、少昊一样,听说了阿珩自休高辛王妃,而嫘祖的死会让阿珩失去最后的牵挂,阿珩会离开轩辕。 蚩尤明明手下留情,未杀死黄帝,黄帝却命离朱补打了他一掌,加重伤势,用自己的性命逼阿珩留下,之后又利用阿珩的重情重义,用整个轩辕的百姓做棋子,逼阿珩出战,自己率兵埋伏在暗处,不管阿珩和蚩尤谁胜谁负,黄帝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进行伏击,都能成功剿杀蚩尤的军队。 黄帝终于打败了神农,一统中原,两国百姓终于可以安居乐业了! 可是,魑、魅、魍、魉、风伯、雨师…… 阿珩看向天际,原来那璀璨的流光不是晚霞,而是云桑的生命,一朵朵摇曳而坠的烟花中浮现出云桑的容颜,浅浅而笑,似在和她最后告别。 幼时朝云峰朝夕相处,亲如姐妹,分享心事;母亲病重时,两人一同膝前尽孝,彼此扶持…… 「姐姐。」 串串泪珠滑下,阿珩很想闭上眼睛,将所有的血腥都关闭在外,但她无法做到,蚩尤就躺在她身旁,唇角斜挑,依旧是不羁睥睨的笑,面目栩栩如生,似乎下一个瞬间,他就会睁开双眼,大笑着跳起来,用力把她拽入怀。 阿珩双手哆哆嗦嗦地摸过蚩尤的面颊,「蚩尤,蚩尤。」 可是,不会了,永不会了!他永不会再睁开眼睛,笑叫她一声「阿珩」了。 阿珩抱着蚩尤,跪在满地尸首间,痛苦地对着天空哀号,「啊——啊——」 凄厉的声音在荒凉的旷野上传开,却惊不醒一天一地沉默的尸体。 蚩尤,为什么要留我独活?为什么要留我独自面对这一切?如今她神不神、魔不魔,妖不妖、人不人,天下虽大,何处是她容身之处? 你们都死了,只有我一个活着,背负所有的记忆活着太痛苦,我坚持不住,我等不到女儿长大,我想现在就来找你。 胸膛中的心似乎感受到她的悲伤、绝望,在剧烈地跳动,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蚩尤的尸体竟然冉冉飘起,如烟雾一般散开,化作一片片桃花,温柔地环绕着阿珩,悠悠飘舞着。 蚩尤,你想告诉我什么? 阿珩慢慢闭上了眼睛,仰着头,一手摀住心口,一手伸出。 在漫天花海中,似乎仍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那拂过指尖脸颊的一片片桃花就是他温柔的手,而掌心下,属于他的心正在为她跳动。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霎时间,阿珩泪流满面,原来,你就在这里!原来,你真的会永远陪着我! 她喃喃说:「我明白了,不管多痛苦,我都会活着,为了死去的人,为了小夭,为了你。我要亲口告诉小夭一切,让她知道她的爹爹是世间最伟大的英雄。」渐渐地,桃花越来越多,从阿珩身周瀰漫开去,整个旷野上都是桃花在飞舞,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覆盖住了尸体,好似一场雪祭。 桃花一片、又一片散入地下,带着地上的泥土犹如波涛一般翻涌起伏。翻涌的泥土渐渐地掩埋住了魑、魅、魍、魉、风伯……所有的尸体都被深深埋入地下,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荒芜的大地上长出了无数桃树,渐渐变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在蓝天下恣意张扬,鲜艳热烈,充满勃勃生机。 阿珩缓缓走入桃林中,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温柔地抚摸过每一株树干。 蚩尤,这就是你为我建造的家吗? 那我就在这里和你永世厮守,再不离开。 一袭瘦弱孤单的青色身影,在桃花林中,蹒跚而行,越去越远,渐渐地融入了桃花海中,消失不见。 只有,千树万树桃花,灼灼盛开,辉映天地。 尾曲 尾曲 黄帝大败蚩尤后,登临神农山顶,一统中原。 虽然神农境内,仍有共工、刑天等一些坚决不肯投降的神农遗民,举着神农旧国的旗帜,率领着残部反抗黄帝,可毕竟大势已定,零星的反抗不可能匡復神农国。 一年又一年,时光流逝,匆匆已是数百年。无数男儿的鲜血,无数女子的眼泪,都消失在世间的灰烬中,不管再轰轰烈烈,再慷慨悲壮,不过是化作了典籍中的短短几行文字,被所有人遗忘。 只有,赤水之北,千里荒漠中的风声永远不变,几百年,一年又一年,呜呜咽咽地刮过大地。传说,在那无人到达的荒漠中央,生长着一片茂盛的桃林,每当夜幕低垂时,总会有一个青色的身影,在桃林中踽踽而行,抚遍每一株桃树,咿咿呀呀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 平日里都风平沙静,过往的商旅很安全。可每当春满大地,桃花盛开时,会天气突变,黄沙漫天,风声呜咽,好似哭泣,但只要旅人跟随着心跳的节奏敲起鼓,就能倖免于难。 于是,每年的春天,风烟滚滚,沙尘漫漫时,在那如泣如诉的风声中,总是有咚咚的鼓声传来,铿锵有力,犹如男子心脏的跳动。 咚咚、咚咚、咚咚…… 黄沙漫漫,冷漠荒凉。 时光漫漫,冰冷无情。 思念与日俱增,痛苦漫长得没有尽头。 无数个日日夜夜,唯一能让我活下去的温暖就是一遍遍回忆你,可回忆越真切,思念就越噬骨,痛苦就越锥心,原来那一次次缠绵的相拥,最后只能隔着生死遥望。 曾经我想和你一起追寻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可在你离去之后,我才明白,世上最美妙的声音,就是你柔声唤我「阿珩」。但现在,不管我多么悲伤地哭泣,都再听不到你一声温柔的轻唤。 曾经我想和你一起畅游天下,可当世间只剩下我一个时,我才明白,你就是我的天下,世间最美的景色,就是你的笑颜。但现在,不管我多么痛苦地唿唤,都再看不到一次你的笑颜。 曾经你总是喜欢强把我拽入怀,让我伏在你的胸口,听着你坚实的心跳。而现在,那颗本来属于你的心,却在我胸口跳动。明明近在咫尺,朝夕相伴,可又远隔生死,无法触碰,我永不可能再聆听到一次你坚实的心跳。 思念犹如毒草,日日啃噬着我,痛苦犹如利刃,夜夜切割着我。 灼灼桃花盛开时,我的思念和痛苦无处可去,所以—— 我捲起了漫天狂风、漫天黄沙,只是为了听一次你的心跳。 咚咚、咚咚、咚咚…… 后记 后记 关于黄帝与蚩尤的大战,流传下的记载十分含煳,说黄帝与炎帝的战争是七战七胜,之后,和炎帝下属蚩尤的战争却是九战九败。眼看着正义的黄帝就要败给凶残的蚩尤,最后却靠着自己的女儿,奇蹟般地反败为胜,不知何原因,天女妭成为了凶恶的旱魃,不能再回到神族,记曰:「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妭。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妭,雨止,遂杀蚩尤。妭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北上。」(《山海经.大荒北经》) 关于炎帝神农氏的女儿,传说宣闪上有一种桑树,因为炎帝的女儿在此桑树上烈焰加身,追随雨师赤松子,升天而去,因而被叫做帝女桑,记曰:「又东五十五里,曰宣山。……其上有桑焉,大五十尺,其枝四衢,其叶大尺余,赤理、黄华、青柎,名曰帝女之桑。」(《山海经.中山经》) ---出书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