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如旧》 第一章 咸安元年春,天现星变。 太史监连夜上禀,紫微星黯淡,是异星逼宫之兆,当移除奸逆,匡扶正道。 子时三刻,承天门从内开启,沉重的轰鸣声划破深夜的寂静,门开后,数千禁军穿过宫门快马而出,马蹄声急促,踏破天际。 与此同时,濮阳大长公主府灯火通明。 正殿上,大长公主萧纮端坐,她身前宽阔的庭院,已有八百士兵身着盔甲,手持钢刀,俯身候命!这些都是她的亲兵,唯有她方能驱使,换一个人来,纵是天子,也使唤不动。 殿中大长公主府的属官分座两侧,满殿贤士良将,无一人出声,寂静若死地。 濮阳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身后诸人皆起身,秩序井然地跟在她身后。庭中的士兵都注视着她,他们的脸庞让火光映得通红,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份血气。领军校尉上前一步,持刀跪下了,他高声道:“君王无道,听信谗言,欲屠杀亲长……” 他正气凛然的高声痛斥,士兵们每一个都露出气愤的神色。濮阳仰首,看着如泼墨一般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不知何时,竟然连一颗星子都看不到了。从今往后,她能拥有的,就是这一片毫无亮光的黑暗了。 身后不知是哪个僚属,猛地跪地,膝盖骨与地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慨然陈说:“殿下!不是殿下不义,而是主上不仁,事到如今,唯此一途了!” 士兵们受到了鼓舞,一并高喊,声势震天。 唯有长史,站在边上,满脸都是与热血沸腾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哀痛不忍,直到濮阳再朝他看过来,他双目含泪,一揖到地,趁着无人注意,隐到黑暗中去。 城内外早已警戒,京师九门都被禁军接手,严加防范,她有八百甲士,却与以卵击石无异。既如此,何必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濮阳抬手示意众人静下声来,她抬头看着天空,长叹一声,道:“都散了吧。” “殿下!”众人不敢置信,领军校尉双目赤红,冲上前,跪到濮阳的脚边,还要再劝,濮阳却扶起了他。 “带着他们,逃命去吧。” 庭院安静下来,陷入到黑夜的寂静中去,让人觉得遍体森冷。 八百个人走了,那诸多忠心不二的僚属也走了,眼前空了,就如从繁华到冷寂,让人的心都空荡荡的。 濮阳在殿中坐着,看到府外的上空映出一片火光,继而是甲胄摩擦的锐利声响。她面无表情地等候着,片刻,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急促的响起,有禁军破门而入,冲到庭前。 看到大长公主就端坐在殿中,禁军愕然地停下了步子。她积威犹在,纵沦为阶下囚,仍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众人面面相觑,脚底像被胶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再一看殿中,竟觉自己如跳梁小丑一般的不堪。领头的是皇帝新提拔的中书舍人,他为自己的胆怯而恼羞成怒,壮了壮胆,上前一步,高声喝道:“陛下有诏,殿下怎敢不跪迎?” 濮阳抬眸望过来,到了这个境地,她眼中仍是光华湛亮,中书舍人被她这目光蛰了一下,差点把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都泄了个一干二净。 濮阳却淡淡笑了:“我尊你卑,你见我,怎敢不拜?” 中书舍人一张白净的脸涨了个通红,只觉得自己犹如小人得志,一身光鲜在大长公主的眼中被剥了个干净。 濮阳是懒得与这些宵小多费口舌的,仍旧端坐着,看这一群人犹如看蝼蚁一般,冷冷道:“说罢,皇帝让你带了什么话来。” 中书舍人脸上的血色又退了个干净,陛下确实有话让他带来,却不是让他这时说,而是要待大长公主伏诛,再当着众人的面道来,以显示圣上宽厚。 他沉着张脸,犹豫了片刻,道:“与家人兵刃相见,非陛下真心所愿,奈何大长公主祸乱朝纲,不得不诛杀以正视听。殿下去后,不除封号,仍入皇陵。” 这么看来,还真是格外恩遇了。濮阳气得笑了起来。皇帝即位还不满一年,刚刚坐稳了皇位,就敢对她这位姑母下手,在外人看来,可真是有胆色得很。 但濮阳知道,她这侄儿,从小到大谨小慎微惯了,就算有这份心,没有人撺掇,也不敢如此果决。这人会是谁?濮阳脑海中浮现一道坐于轮椅上的瘦削身影。 可会是他? 中书舍人已急不可耐了,既是此处令他心寒得慌不敢多待,也怕再多说几句,就要节外生枝。匆忙摊开诏书来念了,便令人奉上一盏鸩酒。 濮阳接过酒盏,手端得稳稳的,盏中澄澈的酒液,倒映出她的面容,仍是端庄不屈的姿态,却已频临末路。琼浆玉液化作夺命□□。这盏酒下去,世上便没有濮阳大长公主这个人了。 她并没有想透,若给她一日时光,她必先下手为强,但凡有一线生机她也绝不会在此地受这等小人之辱。就是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曾认命。长史已带着她的亲笔,往赵地去了,二郎接到她的手书,必会反,他一反,三郎又哪肯落于后。那些年富力强的宗藩本就怀揣野心,现得知皇帝诛杀亲长,兔死狐悲之下,怎会无动于衷。 濮阳唇角显出一抹笑意,她抬头望向中书舍人,道:“说与萧德文,我在天上,看他死无葬身之地。”她是败了,可萧德文也只能笑一时! 中书舍人面色煞白,嘴唇都在颤抖,仿佛此时陷于死地的人不是大长公主而是他。庭院中的其他人,都深低着头,只盼什么都没有听到才好。 濮阳轻蔑一笑,双手端着酒盏,一饮而尽。 “不要!”一声绝望的嘶喊。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出现在庭院的那一端。 金制的酒盏从手中滑落,碰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腹中绞痛,犹如肝肠寸断,濮阳捂住腹部,视线渐渐的模糊,她看到那人在对四下大喊:“救她!我有诏书,快救她!”他慌乱地滑动轮椅,直直地朝她靠近。 腹中绞痛愈烈,鲜血的腥味布满了整个口腔,血液不断地溢出口角。 他近了,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惊痛。他手里还抓着那道诏书,喃喃地自语:“我来迟了……” 濮阳不支倒地,她睁着眼睛,意识一点点在抽离,就像流逝的体温。 卫秀在低头看她,他一贯无悲无喜的眼眸中聚积了黑沉沉的怒意。 濮阳想要说话,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原来,想让她死的人,不是他。竟然不是他。 第二章 通红的火光,身体像在被烈火煅烧,滚烫的灼痛遍布了全身,使得人不住地紧缩,妄图借此来逃避。片刻,那灼热感去了,天旋地转之后,漫天漫地都是猩红色的鲜血,就连喉咙间都弥漫着血液粘稠的味道,血腥味直冲脑门,胃部一阵翻滚,恶心欲呕。 “七娘,七娘,快醒来。”耳畔有人在低声呼唤。 濮阳双眉紧蹙,她听到有人在唤她,她欲借此摆脱这险恶的困境,可眼睛似被胶住了一般,怎么也睁不开。直到须臾之后,有人推了推她,借着这股力道,她总算惊醒,艰难的睁开了眼,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她的眼睛,入目便是灿烂的春光。 杂花生树,莺燕乱飞,一派兴兴向荣的勃勃生机,与她梦中的血腥阴暗截然不同。 濮阳愣愣地看着,宫人见此,不敢出声相扰,小心地侍奉在旁。濮阳愣了半晌,确定了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方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道:“什么时辰了?” “七娘可醒了,眼下已近巳时。七娘快去梳洗罢,该出宫去了。” 濮阳从榻上坐起,暮春之际,轻寒薄暖,她在亭中小憩,身上还盖了一层薄衾。人一坐起,薄衾就滑了下来,宫人见机,上前来将薄衾取下收好。 濮阳站起身,走出亭子。 春光明媚,入目皆是盎然生机。四周佳木葱茏,古柏藤萝,春日啊,万事万物都在郁郁生长,这满目的绿意,真叫人不忍辜负这大好的时光。 方才那场可怖的梦隐约还留着,这半月来,鲜血、大火紧密地缠绕她的梦境,令她不得好眠,可就算如此,她仍是万般庆幸,相比得到的,这些只存在于梦中的阴冷险恶着实不值一提。 濮阳举步,往自己的宫殿走去,逶迤的裙摆轻柔地擦过青石板路,身后是数名宫人跟随。 她饮下那盏鸩酒,本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谁知,睁开眼睛竟回到了十七岁的这一年。 这年还是太初十八年,先帝还健在,诸王的储位之争愈演愈烈,而最后得到皇位的皇长孙萧德文,眼下还不过一名八岁的稚儿。 一切,还处于大有可为之际。 濮阳沿着宫道信步,道两旁丛林掩映,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境况,她的心也跟着开阔起来。人活一世,已是万幸,能重新来过,更是上苍厚爱。 走过这条宫道,穿过那一丛翠绿茂密的树林,便可见昆明池,池面广阔,群岛错落,再远处,池水生烟,如在仙境。 濮阳立于池畔,池水映着碧蓝的天空,水波伴着轻风一层一层推开,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鲜活而真切,活着的滋味真是动人极了。 她伸手轻抚弯弯垂下的柳条,嫩叶饱满,微带凉意,却是如此生机勃勃。上苍既施厚爱与她,她又怎能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 回到宫中,宫人们已准备妥当。 今日上巳,濮阳欲往洛水之滨,与诸王公主一同踏青赏春。 时维暮春,杂花生树,草长莺飞,郊外野趣盎然,正是出城游玩的好时节。洛水澄澈如镜,两旁山坡都铺了一层青翠的绿茵,一眼望去,这绿意仿佛延绵到了天际。 皇子皇女出行,仪仗排场是少不了的。 远处侍卫成排而立,近处侍从或捧杯盏,或提壶炉,毛巾麈尾,一应俱全。 从府中带来的仆从们,四下里忙碌,一望舒心的绿茵地上依次置了屏风,摆了矮案,案上又置饮食。佳肴美馔,鲜果清酌,令人一见,便兴致大盛。 此时男女大防还不重,专对女子要求的三从四德是有,但还不至于泯灭人性,对天生便有无尽权势的天子之女,便更宽容了。只要不弄得四处宣扬、光明正大,连养面首这样的*之事,大臣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不知的。至于坏了名声,便是另一码事了。 故而,上巳之游,便不是皇子一拨,公主一拨,各玩各的,而是诸王公主都聚于一处,尽兴尽欢。与驸马相处融洽的公主,还有携驸马同至的。王妃倒是不曾见。 既是踏春,四下游乐便是少不了的,于洛水之畔曲水流觞,在宽阔之地跑马蹴鞠,抑或三三两两,行走于青青草地之上,或歌或咏,皆凭各自喜好。 到午时,众人快意而归,聚到此处来,分案而坐。坐于最上首的是被封为赵王的皇次子萧缵。 当今天子子嗣不算丰,也称不上少,除去夭折的,长大成人的有六子八女。年初之时,皇帝大封诸子,皇子公主都有了各自的封号封地。二郎萧缵封赵王,三郎萧纶封晋王,四郎萧纬封代王,六郎萧绎封荆王,八郎萧缘封汉王,十郎萧绽封滕王。三年前病逝的皇长子也得了燕王的追封,皇长子之子萧德文也凭父荫,封为东海郡王。 重生半月,濮阳着重做了两件事,一是派人打听卫秀的下落,她要找到他,然后收拢他。再就是探听这段时日,前朝后宫都发生了些什么。 虽然是回到十二年前,诸多事宜都是经历过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事记得,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早没了印象,可每日言行,围绕的却多半是这些小事。 晋王就坐在濮阳身旁,笑着与她说话:“前两日入宫拜见阿爹,听闻七娘一月前与阿爹进了一良策,果然解了阿爹心头之忧。” 濮阳闻言,侧头看向晋王,唇畔一抹笑,声音婉转动听,语气也放得柔缓:“阿兄好耳报。” 她身着鹅黄曲裾,仪态雍容,举止华贵,坐立行止,一举一动,都叫人赏心悦目,这样的女子该是温婉柔情才是,可她的眼中偏有一道锐利的锋芒,唇角扬起,也是半点都不肯委屈自己的恣意明快。 晋王宽和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眼中已按捺不住地聚起了嫉恨不甘。 他的话,阿爹怎么都不肯听,七娘一进言,阿爹便纳了。那青幽两州刺使在年前刚拜入他门下,濮阳这一回也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她已站到了二郎那一边替他出头,总归阿爹诏书一下,幽州刺使折了,青州那边也成了惊弓之鸟,别说听他驱使,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步了前一位的后尘。 四周人多,晋王眼中的嫉恨只片刻,便消散开去,又是和煦宽厚的模样。 眼下诸王都在此,还有五位公主与两位驸马,驸马也是世家出身,都在朝中任职,自然也是耳目清明,听这边的话,都有意无意地将注意投了过来。 成了诸人眼中的焦点,濮阳公主一笑而已,举杯提箸没有一丝不自在,心安理得得很。 上首的赵王却不是如此了,他体态威武,几杯酒下肚,更显魁梧粗壮,闻得他二人所言,哈哈笑道:“这是在说青幽二州罢?也是阿爹仁慈,手下留情,如青、幽两者合该一并杀了才是,留着做什么?”他说着,一点不掩饰地往晋王那处瞥去,“要我来说,这等人,杀了还不够,还当戮其尸骨,枭首示众才是,让天下人知道,怀有异心,便是这下场。” 他一向就是如此冲动暴戾的性子,说出这种话来,也没人奇怪,平阳公主与代王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讥讽冷笑。 “赵王兄这话便不当了,何谓怀有异心,幽州刺史擅截贡品,确为不妥,可远不称不上‘异心’二字。”出声的是荆王萧绎,诸王之中,他独与晋王有三分相似,皆是修眉长目,隆鼻宽额,看上去便好相与得很。只是二人气质上有很大不同,荆王是一身精明,带着点书卷气的儒雅,而晋王则锐意内敛,一派气度宽和的伟岸姿容。二人常在一处,相互间颇有积分默契。 相对赵王的话不留情,荆王则更有理有据,幽州刺史罢免了,却并未处死,也未下狱,而是赋闲在家,若来日有好时机,再被起用也未可知,可若是怀有异心,便只有死这一途了。 有皇帝的处置作为依据,荆王三言两语便堵得赵王说不出话来。赵王紧捏着酒盏,眯起眼,盯着荆王,席上顿无人发声。濮阳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样的场景,从她记事起就不断上演,直至萧德文被立为皇太孙,晋王、代王因故远谪方消停。 庭中歌舞不知何时皆停下了,赵王盯着荆王,微微朝前倾身,便如蓄势待发,就在众人以为赵王要发怒,他突然大笑,一拍食案,高声道:“六郎说的是,是我所虑不周,自罚三盏!” 说罢他就挥手令仆从斟酒,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痛快地喝下三盏,又令众人不必拘束,畅快地喝!惊讶只短短片刻,转眼,皇子公主们便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又相互劝酒。 此时的风情,但凡文人名士,都需会饮酒,且还不是小酒盅一盅一盅地来,必得满在宽大的酒爵杯盏中,仰头喝下,方能现洒脱风流。酒后若能犯夜禁、戏王侯,便更是不拘自在、放浪形骸的名士风范。世情如此,时人大多饮酒,行宴之时若不沾酒,是要被人笑话的。 及至散宴,濮阳似已微醺,扶着婢子的手,登入车中。赵王是真醉,他被仆役搀着,瞪大了眼去寻濮阳的车驾,好不容易寻见,便径自朝那扑了过去,仆役搀他不住,唯恐他跌倒,连忙跟上去护着。 “七娘。” 只一声,濮阳便掀开了窗帘,望出来,赵王扶着仆役,醉眼迷蒙地道:“你可是回宫去?带了几人?甲士可够驱使?” 赵王那秉性,素不是细致人,何曾这般体贴?听他这般问,濮阳心下诧异,却没宣于口,只道:“正是回宫,甲士也够了,多谢阿兄关怀。” 赵王点了点头,后退一步,连站立都不稳,亏得他身后几名仆役机灵,牢牢扶住了他。 濮阳见此,便与他告辞了,驱车而走。 正属季春之初,沿途和风荡荡,杨柳依依,一派春和景明之象。沿途游人如织,皆是从城中前来踏春,穿花拂柳间,便尽享无限春光。 濮阳坐于车内,双目轻合,似入浅眠,几名婢子都不敢出声,静静得侍候在侧。 公主规制的车驾,必是上乘,兼之濮阳于诸王与公主之中,最得盛宠,有什么好物,皇帝皆是先赐予她,再论其他。她所用之物,比不上御用,却也相差不远了。 马车行驶平稳,毫不颠簸,路上行人见马车上都饰了金,便知这必是哪家王公出行,纷纷避到两旁,待车驾过去,方才行路。 众人皆是回城,本该几家车驾结伴,但濮阳心中有难解之结,来前便想好要去幽静的别院住几日,便一人独行。 她宴上饮了些酒,方才看着也像是微醉,眼下再看,却是毫无酒意。她思路清明得很,正在思索赵王今日几下反常,必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至于他临行前贴到车驾旁来故作亲近地问几句,当是做给三郎看的。 这倒暂不妨事,再怎么样,且还乱不起来。真正让濮阳挂心的是,卫秀在何处。派出去的人京里京外找了半月,连丝毫线索都未探到。天下之大,若是他不在京师,要如何方能找到他。 上一世,卫秀乃萧德文幕僚,以一介布衣之身,将萧德文扶上皇位。萧德文对他言听计从,他亦为他出谋划策,将她布置毁去大半,令她几度欲手刃此人来泄愤。 外面的道路崎岖起来,车驾略觉颠簸。惶然不安的不详预感突然漫涌上来,濮阳睁开眼,她掀开窗帘,看到外头游人少了,进入到一段少有人经过的道路,两旁是茂密山林,阳春三月,万物复苏的季节,本该有鸟鸣传来的山林却是陷入死地一般的寂静。 不详的感觉更加强盛。濮阳放下窗帘,利落地扬声道:“下令警戒!返程回宫!” 车外立即有人应答:“是!” 车马受命掉头。濮阳身形端直,一言不发地垂眸看着座下厚软的垫子,耳朵却机敏地听着四下的动静。 忽然车外一声惊呼:“有刺客!” 随之而来的是车外一片惊慌。 濮阳拢在袖下的双手骤然紧握。 “有刺客”的惊呼刚一落下,便是兵刃相接的尖锐之声。光听声响就知刺客人数不少,濮阳睁着眼睛,目视前方,车驾还在行进,但很快,便停下了,外面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鲜血溅到她身旁雪白的窗纸上,血淋淋的,犹如白雪上绽开的红梅,直让人惊心动魄。 车中侍奉的宫娥看到血迹,尖叫一声,双目圆睁,吓得瑟瑟发抖。 濮阳仍旧端坐,她一面细听外面动静分辨战况,一面在脑海中飞闪过无数对策,却没有一个能化险为夷。心里终于生出恐惧来,今日在此必是凶多吉少! 耳边激斗声不断,已是生命垂危之际,濮阳神色阴沉下来,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沉如波涛。 束手就死,绝不是她的风范。车中逼仄,若躲在此处,一旦甲士屠戮殆尽,便再无处遁逃,但若拼上一拼,还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第三章 身上疼得厉害,分不清是何处,却一阵阵尖锐剧烈,令人不得安生。濮阳挣扎着睁眼,腹上的那一处伤口霎时间钻心地疼,她下意识地欲抬手去触碰,却提不起半分力道,试了几次,反倒让身上的伤口更疼,她只得不甘地将眼合上,慢慢适应。 大约是察觉她已醒来,屋外一阵脚步声轻响,接着便有人推门而入。 濮阳微微转头,便见入门来的是一名女子,约莫十五六的模样。兴许是醒来了,伤口也似复苏了一般,愈发痛起来,濮阳强自忍耐,将目光落在那入门来的女子身上。 见她醒来,女子趋步到榻前,她面容和婉,神情谦卑,这谦卑与她甚为贴合,仿佛生来便是如此一般。这是一名婢子,濮阳暗自断定。 那婢子口道:“小娘子已醒来了?” 濮阳仍昏沉着,精力不济,她极力地控住心神,使自己维持着清醒,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婢子。眼下处境不明,她并未贸然开口。 婢子似懂些医术,她俯身看了看濮阳的气色,面上微带了一抹笑意道:“小娘子能醒来便无大忧了,多加修养便可痊愈。” 听闻身上伤口无碍,濮阳稍安心了些,她开口,气息不稳,声音亦嘶哑微弱:“不知府上何人?是谁救的我?” 婢子仔细听辨她的话语,待她说罢,方回道:“我家郎君结庐在此,二日前,郎君晨出取水,遇小娘子倒在道旁,见还有救,便使人带了回来。” 这一番话中并没有什么破绽,只是眼下仍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濮阳未敢多言,只出声道:“谢过郎君。” 婢子闻言,代主回了一礼,便退下了。 眼下当是性命无忧的,濮阳暂安心了一些,目送她出去,便思索自己所处之况。 身上的痛比刚醒来时更难熬,濮阳咬着牙,极力地使自己脑海清明。 当日刺客众多,她在一众甲士的护卫下往北逃,奈何对方人多势众,虽有甲士拼死相护,她仍受了伤,眼看甲士所剩无几,她负伤逃入山中,借山势崎岖,树木成荫来躲避追杀。她走了一路,身上的伤口扩大,鲜血淌下,心知若是地上有血迹,刺客便能循着血迹找到她,她只得脱下外袍,按住伤口。求生的*撑着她往深山里躲,直到再也迈不开步子,失去意识。 行刺公主是死罪,若无利益诱导绝不会有人肯做这事。她欲往别业,除身边近侍与陛下,并无他人知晓,能在去往别业的路上设下埋伏,她身边必有人走漏风声,那人会是谁?又是何人,欲取她性命?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宫中境况如何?她在此处,是否周全?濮阳渐渐陷入混沌,那些问题,随着她再度昏迷而无解。 先是失血过多,又是两日昏迷,粒米未进,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遑论濮阳女子,身体柔弱。她迷迷糊糊地躺着,意识模糊不清,只觉得身体烫得很,便如被人置于火炉之中烘烤,口中干涩极了,她想唤人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就像有什么物事堵了她的喉咙。 怎么也挣扎不出,怎么都使不上力,濮阳陷入惶恐之中,频临死地的后怕还未远去,这等毫无掌控之力的无力使她万分恐惧。 她极力欲睁眼,张口欲叫,身体却像不是她的一般不听使唤。 耳边有人叹息,接着额上便是一阵湿润清凉,嘴唇也有水润湿,让她舒服了不少。她忆起婢子口中的那位郎君。他救了她,倘若他要她性命,任她自生自灭便是了,何须大费周章的将她带回来。如此一想,竟似得到了一些宽慰,惶恐、不宁、焦躁种种颓丧慢慢消散,她又昏睡过去。 待她再度醒来,天已黑透了,室内只点了一盏铜灯,昏昏暗暗的,视物也只勉强而已。濮阳动了动身子,身上黏腻腻的,难受的很,再一感受口鼻间都比寻常烫,便知她是发热了。 有人趋步走近,濮阳稍稍抬头,便看到先前那名婢子走到她榻前,见她醒来,颇为欣喜道:“小娘子醒来了?恰好可将药用下。”她说罢不待濮阳回应,便转身走远,不一时,她又回来了,手中捧着一碗药。 经方才那一通昏迷,濮阳深知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伤患,还是听话些好,有药用药,赶紧养好伤,方是上策。那婢子来扶她,她便配合着使力,拉扯到了伤口,她禁不住皱起眉来,忍着剧痛,坐起一些。 药汁又苦又麻,还有些酸,直教人反胃欲呕,濮阳多日不曾进食,胃中空荡荡的,更是脆弱。可她仍是忍了,一口一口地抿下去,一点都不曾剩下。一碗药用尽,出了一身汗。 婢子并不与她搭话,喂完了药,又扶她躺下,便退了出去。 濮阳也没多少精力去顾其他,用完药,倦意袭来,她便睡了。 隔日一早醒来,仍是那婢子,送了清粥来喂她吃下。她举止谦卑,服侍起人来,十分顺手,与客人相对,也不多话,低眉顺目,极为周致,便知此处主人风仪颇佳。一家规矩是好是坏,从仆役便可知一二。以仆观主,虽未必全中,但也相差不多了。 用过粥,胃中有了食物,濮阳精神也好了不少,她仍旧躺着,仔细将养,待过了不知多久,那婢子奉上药来,她如昨夜那般饮尽,便试探着与她搭话。 “不知尊主何人?” 那婢子原在收拾药碗,闻声,便将手中之物搁下,低首道:“吾主隐于山中,并无盛名传世。” 濮阳了然,听她先前提及的“结庐”,便知此处是位隐士隐居之所。 世人总有误解以为隐居之人多微寒,实则,世家大族之中也有隐于山林的高士,或专心悟道,或喜不拘自在,这类隐士,总有长于世人之才,亦总能传出声名来,待名声大盛,便为天子征辟,入朝为官。前朝时便有一世家子嫌官小,干脆辞了去隐居,十来年后名声越来越大,让彼时的皇帝辟为高官,此事亦成美谈。 看这婢子规行矩步,想来此处主人当是世家出身。若其人有大才,便不该在这乡野之中荒废了。 想是这样想,但濮阳并未心急,她温和一笑,没再多问。 养伤是十分乏味之事,尤其濮阳还心系京师,想着宫里如何了,阿爹若知她遇刺,定然盛怒难当。躺在榻上,一时一刻都过得极为缓慢。幸而,婢子奉上的药很是有效,她的伤口在逐渐愈合。 过了三日,濮阳已经在婢子搀扶下走上两步,又过三日,便能在居室之中走上一周了。 “这药是何人主张?”这几日都无人为她诊脉,可服用的药却如此贴合伤势,就是宫中的太医,也未必有这等医术。濮阳走了两步,不由好奇发问。 婢子回道:“是我家郎君为小娘子诊断,郎君医术高明,小娘子尽可放心。” 是他。婢子对她家郎君推崇备至,然濮阳在此处养伤多日,这位郎君却始终不曾露面。纵使只在他家做客,不当面拜会主人家已是失礼,更何况,她受人救命之恩。濮阳想了想,便道:“前几日不能行走,不好烦扰,眼下我可行走,不知尊主在何处,我欲拜见,当面致谢。” 婢子似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问,抬头看了看天色,便道:“容婢子搀扶前行。” 在室中无所觉,出了门,便知这确实是在山中,两旁巍巍峭壁,四周绿树成荫,不时有飞鸟过境,传来幽鸣,端的是清静悠闲。 此处是一草庐,占地却不小,婢子扶着濮阳,绕过草庐,来到后面,便看到一片茂密竹林。 “郎君就在林中。”婢子说道。 季春时节,绿竹猗猗,风吹动竹叶,传来沙沙的声响,濮阳静立片刻,便示意婢子搀扶她往里走去。 地上铺满了落叶,积成一层,脚踏上去,触觉松软。濮阳一步步走进去,没有多久,就看到了那人的身影,他背对着这边,坐在轮椅上,一袭青袍,身姿挺立,整个人浸润在一股如水般沉静的气度之中。 濮阳一看到那驾轮椅,便倏然停住了脚步。 第四章 在十二年后的京师,轮椅已不单单只是轮椅了,而是化作了一种象征。象征风华,象征才学,象征贤达,象征淡泊名利。 这十二年间,诸王相争,愈演愈烈,朝中诸公,大半各有所向,择一皇子而拥之。而卫秀却偏偏选了彼时默默无闻的皇长孙,将他一手扶上皇位,问鼎九五。他有颠覆风云之能,时人莫有疑者。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有这等大功,他却始终不曾入朝。萧德文曾三度下诏,欲筑高台,拜卫秀为相,三道诏书,都被原封不动地封起来,送回宫中。 三诏三辞,世人皆以为卫秀淡泊名利,然而朝堂中人却知不是如此。他若当真淡泊名利,只在庙堂之外逍遥自在便是,何须搅入这夺位之中,还施展大才,扶持毫无优势的皇长孙? 那时大臣们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不少人皆以为他是以自己腿脚不好,不能行走而自卑,不愿现与人前,故而,他纵有什么计谋,也多半直接呈献萧德文,而非在庙堂上,当众提出。可濮阳知道,并非如此,他那般心志坚毅之人,是不会因身上的缺陷便看低自己的。 清风习习,竹叶潇潇,一株株青竹遍植山林,修长挺拔的枝杆,四季常青。 竹林清幽,那坐与轮椅上的人仿佛与这竹林融为了一体,潇潇如月,濯濯如柳。 濮阳停步在原地,握紧了婢子搀扶她的手。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她仍是一眼就认出卫秀来了。她使人京里京外苦寻半月无果,却不知,他就在此地,安然隐逸。 卫秀似乎还不知有客来,他坐在那,静静地看着他身前的仆役执一锄头掘土。 清风吹拂,将濮阳唤醒,她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忙理了理心绪,手劲松开,对着手上吃疼、不解地看向她的婢子微微一笑,而后继续前行。 她缓步过去,木屐踏在竹叶上,带起轻微的声响,卫秀听到了,转过头来,像是早知来者何人,他无丝毫意外,待到濮阳走到近处,方不疾不徐道:“奈何足下有伤,不然,便可尝尝这美酒了。” 仆役专注掘土,终于从土中起出一坛子酒来,他放下锄头,将酒奉于郎君。 卫秀接过坛子,将封泥拍了去,然后启开封口,一阵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 一杯酒而已,喝与不喝有何差别?濮阳原做这般想,然眼下忽闻美酒清香,她竟也遗憾起来。卫秀善酿酒,前世萧德文登基后,不少世族皆以得他一坛亲手酿就的美酒为荣,可她却从不曾尝过。 得了酒,卫秀便将酒抱在怀里,仆役推着他往回走。他们速度不快,恰好与濮阳的步速不相上下。濮阳让婢子搀着,走在轮椅旁,一面走,一面思索。 宫廷之人,最擅演戏。于卫秀而言,他们是初次见面,濮阳自然不会漏出端倪。她便称他为先生:“确实可惜,可我总有好的一日,先生不妨告与姓名,待我伤好,再来叨扰。” 问姓名,是为拉近距离。前世交恶是情势所趋,如今重生了,又知卫秀有大才,濮阳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必得设法得到他才行。 那酒坛刚从底下起出,坛身还附着泥土,卫秀丝毫不以为意,怀抱着酒坛,分明不是什么高雅的动作,却叫他做得坦荡风流。闻濮阳相问,他淡淡一笑道:“敝姓卫,名秀,字仲濛。” 举止随性,言辞坦荡,一派名士风范。濮阳上一世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人就是他,细数时日,他们其实只有大半月不见,但眼下细细观察,竟有一种穿越了重重岁月的沧桑感,这是年轻了十二岁的卫秀,他已风采初具,却因年岁尚浅,要秀雅得多。 既然年轻秀雅的多,应当……也易糊弄些吧?濮阳暗暗想道。 竹林与草庐不远,若是寻常,走上片刻也就到了,奈何濮阳有伤在身,走不得太快,稍稍扯动,又疼得厉害,短短几步,竟走了一刻。 卫秀也不急,与她一般慢慢行进。 到草庐,他看了看濮阳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精神还算不错,便引她去了书斋,指着满屋书籍道:“山中寂寥,足下若觉苦闷,可来此处读书。” 书籍是难得之物,传播之道十分闭塞,只靠借阅手抄。世家得一孤本,便是千金不易,只与家中子弟学习。若是平民,终其一生都不知书本长什么样的,也大有人在。 濮阳扶着婢子的手,走近了细观,那书柜中一本本整齐叠放,有一些还是竹简,一卷一卷,摆放得齐整有序,光从这纤尘不染、一丝不苟的放置便可看出主人必是爱书之人。 她转头看向卫秀,笑道:“先生慷慨,我先就此谢过。” 卫秀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令人推着他走了。 濮阳看得出来,他是在与她维持疏离,待她伤好,便送她走,之后便再无交集了。若非与他打过交道,她必会以为这是山中隐士,不喜人搅扰。 她看着卫秀走远,回头环视这满室书籍,而后将手边的书册取出,这是一篇经义,论天下将以何为终。 天下三分已有八十年,这八十年来三国间纷争不断,战乱不休,却始终未分高下,到十八年前,北方出现内乱,今上篡位,魏代周而立,其他两国国内也各有纷乱,三国间的征战便少了,直到而今,竟仿佛天下裂土成三,君主们就此算了,无人再想一统九州了。 这篇经义持的就是这一观点。眼下许多人,乃至朝中大臣皆以为如此。这篇经义用语犀利,文风倜傥,其所论述之事,更是主流之声,算得上佳作。 腐朽。濮阳心道,读完全篇,又见末处有一行小字注释,那行小字只有三字,写着:“归于一。” 这书是卫秀的,上面注释自然也出自卫秀之手。 又见手中这篇经义纸张簇新,再对比边上其他书册或纸张泛黄,或边角毛糙,常被人翻阅,她手中的这一篇应当是只看过一回,就被束之高阁了。 再看了眼末尾“归于一”三字,卫秀的观点与写这篇经义的人的观点截然相反,他认为,天下三分最终必然归于一处。 濮阳浅笑起来,不想在这天下大势上,她竟与卫秀,所见略同。 她偏过头想了想,把经义放回原处,照着它本来的样子,齐整放置,而后,便扶着婢子的手回去了。 隔日,她又至书斋,翻了几本,看的却不是书中原有的内容,而是主人的注释。她身上有伤,坐不久,只草草翻了几本。但见微知著,看过几段,便足以使她从细微处了解卫秀了。 但凡明君多半惜才。 本朝建国至今不过十八载。皇帝萧懿原是前朝的魏王,后待时机成熟,篡位自立,贬前朝天子为汝阴王,软禁京中。萧懿以臣逐君得来的皇位,名声便不好,天下间有一些贤人不愿为他效力,或隐居山林,或终日纵酒,不与朝堂往来。萧懿能得皇位,固然有父兄经营,更是他本人心机深沉,擅于忍耐。这些名士不愿为他效力,他不但不怪罪,反倒礼敬有加,三番四次,下诏征辟。长此以往,便搏一个宽容大度的声名。 皇帝能忍耐至此,放任那几个对新朝不满不肯出仕的贞士,是为搏个宽厚的好名声,更因那几个着实大才,他存了一线希望,终有一日,要收拢他们。换一个无能之辈,敢当众大放厥词,皇帝就算碍着名声不当场诛杀,也有的是办法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诸王公主之中,濮阳最似皇帝,皇帝也因她懂事聪明,爱宠着她,多年耳濡目染,濮阳行事越来越似皇帝,皇帝也越来越看重她,常拿一些朝政与她讨论。濮阳天资出众,皇帝每与她言,她必有反馈,但凡评论,也必言之有物。皇帝曾当众感慨:“吾有诸子,不及一女。” 上一世时,濮阳极是不服她那几位王兄。她幼时与诸位兄长一同进学,每日只见二郎犯蠢,三郎假笑,四郎遇事必走避,六郎唯恐天下不乱的帮着三郎搅局,当真是无趣极了。等到大了,离了崇文馆,进入朝堂,他们仍是这幅德行,竟无半点进益。 这般知根知底的,想让濮阳服他们,也真是难。 纵是如此,濮阳也知,总有一日,她要对这些兄长中的某一人跪拜称臣,哪怕她瞧不上他,碍着君臣大义,她也只能臣服。 这一认知,常令她迷惘,她本心中是不甘如此的。只是她那时尚年幼,对前程懵懂得很,只知比皇帝更为惜才,欲得贤士辅佐,助她周旋出一隅之地,待到来日皇帝百年,也使她不必任人摆布。 她也确实做到了,阿爹去后,她权倾朝野,新帝亦不得不避她锋芒。可她,仍是死了。 她选错了路,再多心血也是枉然。但濮阳素来不是灰心之人,既走错了路,再择一条新道便是了。然而,新路又岂是好走的,她需有人辅佐。 这便是为何卫秀与她龃龉甚深,她却能容得下他,还极力欲招揽他。濮阳装作不经意地与婢子闲话。前世卫秀虽炙手可热,却无人知晓他是从何而来,家在何处。 “吾观卫先生将将及冠之年,他在此处隐居,已有几载?” 那婢子并未隐瞒,回道:“郎君去年加冠,他在此处,已有六载。” “他家中可有旁人?独居在此,父母家人便不忧心?” 婢子抿嘴一笑:“婢子去岁方来,郎君私事,并不清楚。” 濮阳抬首瞧她一眼,也不再问。 住了几天,便知此处人并不多,除却卫秀,只两名仆役,三名婢子而已,与坐拥奴婢数百的濮阳而言,这几人,着实不多。她生于宫廷,长于宫廷,出入有华盖,起居有侍从,衣锦绣,食珍馐,前后两世,第一次在简陋的草庐中居住,一住还是数日。 但她并不觉得此处有什么不好,虽不及她居住的宫殿奢华,却干净雅致,所需之物,就没有缺过。她来时穿的衣衫被鲜血污了,在昏迷之时就换下了,眼下穿的是新衫,虽不华贵,却很舒适。卫秀不常露面,却也周至,不曾怠慢她。 婢女见她不再问了,便将她方才带来的布囊打开,恭敬道:“衣物钗环皆是小娘子来时穿戴,郎君令婢子交还,您看看可缺了什么。” 濮阳只扫了一眼,衣衫是浅蓝的,簪子等皆是铜制,确实是她昏迷前穿戴的,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然片刻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朝布囊看去,只见钗环中有一对耳环,是金制的,上面,还嵌了明珠。 “这些,卫先生都看过了?”她转头看向婢子,问道。 “都看过了。”婢子回道。 濮阳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自数百年前,便有人制定了礼乐。后礼乐完善,这天下是等级分明的,什么人能用什么,穿什么,乃至走哪条路,都是有明文规定,金子饰物是皇家专用的,原为皇帝直系的宗藩可以,有大功得皇帝特许的也可以,旁人若用,便是僭越,为人发觉,是要问罪的。 故而,衣饰,也是身份的象征。 卫秀,有识之士。他不会不知道。 以他之见微知著,多半已看穿她的身份了,纵不全知,也能猜个*不离十。 第五章 既然知道她身份,却还一直避而不见,分明是不为所动的样子。若非知晓他最终入世,濮阳便要以为他果真是一位不慕浮华、淡泊名利的隐士了。 她是圣上最为宠爱的公主。五岁那年,母后故去,君父怜她年幼,又恐宫人懈怠,照顾不好她,便将她从皇后居住的正阳殿接到与宣室殿只一墙之隔的含光殿来居住,便于就近照看。岁月漫漫十数载,她的为人处世,皆受圣上影响,性子亦与圣上越长越像,诸皇子皇女之中,圣上亦最疼她。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圣上不止一次与她讨论朝政,但凡她有所谏,圣上必放在心上。许多事,赵王、晋王这两位眼下最势大的皇子办不成,但她,就能办成。 故此,京中还有不少人寻思着走她的门路,只可惜她还未出嫁,住在深宫之中,平日也甚少与大臣接触,这才使人不得不望而却步。 以卫秀之缜密,知晓自己救了一位公主,必会去查这究竟是哪一位公主。她遇刺,下落不明,圣上定然大怒,定会派人彻查,寻找她的下落,濮阳公主遇刺之事,想必已不是一个秘密。卫秀要查到她的身份,并非难事。 知晓她便是最得圣上宠爱的公主,竟还能若无其事。濮阳不禁疑惑起来,卫秀便不曾想过借她的身份行事?有她引荐,不论他欲投入谁的门下,都会备受重用,便是想得个官做,都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上一世,卫秀三诏三辞,连宰相都不肯做,濮阳蹙了蹙眉,默默地将“想得个官做……”划去。 还是,卫秀在等候时机?又或他眼下心性平和,尚未想过入世?之后数年,将会发生一些契机,促使他不得不出山,辅佐皇长孙? 也不对。那一室书籍,与书中大有格局的注释,已然泄露他的心志,若非心系天下,又何必观摩天下大事?他身在山中,心却在尘俗。 心在尘俗之人,见她竟能岿然不动,这却是为何? 总不会是他早已相中皇长孙,在等他长大成人? 濮阳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人对自己参透不了的事物,总会添上几分好奇。况且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濮阳要收拢卫秀,自得对他多些了解。 婢子送来的衣衫就在不远处的案上整齐叠放,濮阳略一思索,便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既猜不透,不妨去试探一二。 隐居之人,平日无事,不过读书弹琴,与人清谈罢了,若有喜好,则专注所爱,或著书,或谱曲,还有开山收徒的,不一而足。卫秀也有爱好,他喜欢酿酒。 濮阳来时,他正将一坛刚酿就的美酒埋与土中。 濮阳想到先前从竹林中起出的那坛竹叶青,笑着道:“先生想是爱酒之人?” “称不上爱。”卫秀道。婢子捧了水来,他洗了手,又以巾擦拭。 称不上爱,那是什么?濮阳等他说下去,他却闭口不言了。 边上有坐榻,卫秀请她坐下,又令人奉上一盏甘酪。 甘酪香甜,濮阳抿了一口,觉着味道不坏,卫秀坐在轮椅上,手中端一盏茶,略略饮上一口,便将茶盏捧在手心。 “这几日伤势如何?” “先生医术高明,我已好了大半了。”濮阳笑着回答,说的都是真心话。她身上中了两刀,一在腹上,一在背上,刀口都不浅,能好得这样快,卫先生的医术是功不可没的。 卫秀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修长的凤目会稍稍弯起,温雅洒脱得很。 看了看濮阳的脸色,他道:“足下若是方便,不妨让我诊一诊脉。” 她的伤本就是他看的,濮阳自是不介意的,当下便探出手去。卫秀将手中的茶盏置于一旁案上,右手搭上濮阳的手腕。 他诊脉的时候,微微低着头,神色凝重。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眉毛狭长,斜飞入鬓,鼻若悬胆,瘦削挺直,嘴唇是鲜红的,鲜嫩湿润。濮阳看着他,觉得这人长得真是好看,到了官场上,不说其他,单是这长相,也能助他平步青云。目光再下移,便看到他不良于行的双腿。若没有双腿的缺憾,卫秀真可谓完人了。濮阳忍不住盯着他的双腿看了片刻,待挪开,却看到卫秀含着一丝笑意的双眸。 偷觑他人伤痛之处,着实失礼,濮阳轻咳一声,正欲开口,便见卫秀收回了手,道:“伤势已缓,药方当改一改了,此事某自会安排,足下但放心就是。” 濮阳一听,便将方才的失礼暂且放下,顺着这话说了起来:“受先生大恩,又在此叨扰多日,余感激不尽。先生但凡有所需,自当倾力相助。” 濮阳说罢,便带上一抹温婉的笑意,目光也十分柔和,望向卫秀。 卫秀一笑:“我不缺什么,好意心领了。” 濮阳眸光凝滞,却丝毫没有漏出端倪来,仍然是感激的语气:“我也愿先生一世无灾无祸,可人生总是难以平顺的。先生施与我的是救命之恩,若不报,我心难安。先生不妨答允了,待来日有所需时,再来寻我不迟。” 她言辞恳切,分明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 卫秀望向她,笑了笑,诚恳道:“也好,便依你所言。” 濮阳已忍不住要扶额。 答应是答应了,却连她究竟是何人都不问,将来有需要的时候,打算上哪儿去找她?根本只是敷衍而已。 上一世,濮阳就看不透卫秀在想什么,他献与萧德文之策,皆是上策,总能出奇制胜,使人防不胜防。可先帝弃世,本该将诸王留在京师,便于就近处置,他却建议萧德文放诸王出镇。诸王争了二十余年,最终却被侄子得了皇位,就算一时被压制,不能反抗,但哪个心中是真服的?放出去,岂不是留下大患?濮阳曾就此多次上疏,偏生萧德文就是爱听卫秀的。濮阳实在想不通卫秀出的什么昏招。 今世又是如此,分明该把握时机,借救命之恩,与她相识,哪怕此时他还不愿出山,只当结个善缘,对将来行事,也是大有裨益,可他却丝毫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心思深沉,虚实难测。 年轻了十二岁,却仍是不好对付。还不如不年轻呢。濮阳怨念颇深。偏生她还得把握分寸,不能显得与卫秀太熟了,许多话都说不得。 濮阳去了一趟,铩羽而归。 宫中必已大乱,阿爹没有她的消息,必寝食难安,她留不得太久,回去前,需得在卫秀这里留下一个由头,也好下次再来。 还有她的身份,最好说出来,卫秀知道是一回事,她自己坦露,便会显得她对他信任、坦诚,她是想要招揽他,使他入她门下为谋士,如此,便得大度一些,以免彼此存嫌隙。 伤口还在作痛,因方才走动,痛意更甚,濮阳躺下了,不再多动。若不撕裂,按照这几日的速度愈合,最多三日,她便能下山了。 下山前,得派人入京,带仪驾侍卫来迎,否则,凭她一人,若再遇刺客,便得再入险境。 想到此处,濮阳眼睛一亮。她眼下哪有什么人能差遣?只能求助卫秀,借他仆役一用。既然要借他仆役送信,自得说明送往何处,又是给谁,如此一来,便能说出身份。 坦白身份之后,相互了解便更多了一层,言谈间,自然也就能更深入一些。 濮阳想得极好,只等身上的痛意缓一缓便要起来。 正是傍晚,天边晚霞如火,草庐中炊烟袅袅,是仆役在准备晚膳。 此处仆役不多,那婢子也不常日侍奉濮阳一人,只在送药或送膳食时出现,平时还有旁的活计要忙。 濮阳独自走在回廊下,思索着过会儿如何言说。 她前世也招揽了不少贤士,知晓该如何用语方为恰当。但在卫秀身上,她又不那么确定起来。 为免扯到伤口,步子迈得不大,速度也不快,原处看来,便似濮阳缓缓踱步,悠然闲适。 草庐虽比一般草庐大一些,多了几间屋舍,布局亦精巧了许多,但终究只一草庐。走不得多久便要到了。 濮阳走到拐角处,便见跟随在卫秀身旁的那名侍女在卫秀门外,似是里面说了什么,她贴在门边听了一会儿,而后略显警惕地左右看看,便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濮阳见她走前,似是在防备什么,不由好奇,略一思忖,便走了过去。 卫秀的房门关着,却是轻掩,留出了一条缝隙,濮阳想了一想,透过那道门缝看了进去。 这一看,她睁大了眼睛。 第六章 室中泛着淡淡的水汽,卫秀刚沐浴完,*的青丝仿佛泛着水雾,披散在背后。她裹着一身雪白的单衣,衣衫为发上的水濡湿,贴在了身上。她腿脚不便,扶着墙,去取干的巾帕,欲将头发擦干,巾帕放置得有些远,她微微探身,松散的衣衫滑落,露出里面细腻如凝脂的肌肤,白皙得如冬日的初雪,纤尘不染。 水珠顺着发梢留下,滴落在她形状优美的锁骨上,肌肤滑腻,水珠就似娇柔不堪的小娘子,不一会儿,就滑落到更深处,那更深处沾了水,就似初春融化的雪峰,湿湿的,兴许,还有玉一般的温润触觉,白色的衣衫沾水有些透,贴在肌肤上,峰顶的茱萸若隐若现,濮阳几乎能想见那茱萸是娇羞的粉嫩。 濮阳睁大眼睛不依不舍地看着,门缝儿确实小了些,她屏住了呼吸,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这样的卫秀是她从未见过的,他向来是温雅俊秀的,如春之柳,如秋之月,栖逸放达,超然物外。而此时的卫秀…… 濮阳的目光胶在她衣衫半掩的胸口,若隐若现,最为诱人,曾倾倒京城的璧人不好好穿衣服的时候,竟是如此勾人心魄,与那温润如玉的形象全然不同。濮阳屏着呼吸,目光稍稍上移,便看到卫秀似玉雕琢的下巴,再往上是湿润嫣红的双唇,再上,是挺翘鼻子,是狭长的凤眸。 不同于衣衫不整的魅惑,她的神色极为宁静镇定,嘴唇微微抿着,双眸微垂,将巾帕拿到,她双腿不便,撑着站立还算勉强,若是再移动,便是难上加难。但再难,她也没有手忙脚乱,一丝不紊地按照步骤来,似是发觉了自己衣衫不整,她捋了捋衫,将衣带系上。 一半是勾人,一半是禁欲,两相融合,便是更为动人心魄的美。 濮阳也不知自己是震惊十二年后名动京师的卫郎竟是一名女子,还是纯粹被眼前的美景所惊艳,她站在原地,透过那一丝窄窄的门缝,失魂落魄地看着,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将濮阳惊醒。 必是方才那侍女回来了,濮阳连忙欲走,便发现身后无可躲处,她身上有伤走不快,若强行躲避,必来不及。电光火石之间,她忙往脚步声相反的方向快速走出几步,然后转身,做出刚往这边走来的样子。 这一切刚做好,那侍女便出现了,濮阳乍然见她,对她微一颔首。 侍女手中提着一桶热水,见濮阳略显惊讶道:“贵客可是来寻我家郎君?” 濮阳此时与卫秀房舍的门前有五步之差,旁人看来,便像她刚走到此处。闻侍女有问,她笑答道:“正是,先生可在房中?” 侍女快步走到门前,将桶放下,低身朝濮阳福了一福,恭敬道:“着实不巧,郎君眼下正不得空,贵客有事,容婢子代为转告。” 濮阳当然知道卫秀不得空,她还知道她为何不得空。濮阳十分纯良的样子,温和地笑了笑,道:“既不得空,我晚些再来便是。” 她说罢,不由自主地朝那道十分可亲的门缝看了一眼,便自然地转身走了。 走过拐角处,她停下了步子,又靠着柱子的遮掩,回头看去。 只见那侍女并未立即入门,她在外等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方对着门施了一礼,提起水,走了进去。 应当里面穿好衣裳了。濮阳暗道。 一路走回客居之所,天渐暗了下来。山中总比山下冷一些,白日间感觉不出多少,入了夜便十分明显。一阵阵阴冷的山风吹来,叫人直打寒颤。 窗开着,正是迎风,濮阳被山风一浸,思绪也跟着清明了起来。 倾倒京师的卫郎,善于谋略、从未失手的卫仲濛竟然是一名女子?这着实太过惊人。濮阳闭上眼,脑海中就能浮现那道坐与轮椅上的身影,身有缺陷,性情却无比坚韧,那双不能行走的双腿仿佛从不是阻碍,她坐在轮椅上,谈笑风生,计策百出,从无窘迫之时。她厌烦她帮萧德文对付她,却一直钦佩她的才华。 这样的人,竟然是女子。谁能想到卫秀居然是一名女子。 濮阳叹了口气,仍然有些转不过来。 婢子送了晚膳来。山中清贫,所用之物自然比不上她平日里华贵奢侈,但卫秀对她并无怠慢,每一餐都有果蔬鱼肉,每日还令厨下炖了药膳来与她补身,好让她的伤痊愈得快一些。如此看来,与一萍水相逢之人而言,卫秀着实是尽心了。 一直以来的认知受到了冲击,濮阳许久都没缓过来。直到晚膳后,濮阳突然醒悟,卫秀是男是女有什么要紧?她要的是她的才华,又不是旁的,是女子更好,她就抓住了她的一道把柄,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了! 这么一想,濮阳顿时振奋起来。 白日去寻卫秀,是要向她借一仆役去传信入京,此事还没办成,濮阳看了看天色,已经黑透了,无数星子在空中,如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好看。 今日来回走动,又发现这一惊天秘密,濮阳已是累急,再勉力拖着身子,难保伤势反复,想了一想,她便歇下了。 养精蓄锐,待明日再去见卫秀。 山中岁月悠然,每日看看云卷云舒,哪怕是养伤,也焦躁不起来。隔日一早,濮阳便去寻卫秀。 这几日住下来,濮阳也知卫秀晨起,喜欢读书。她去往书斋,果见卫秀就在那里。 她捧着一卷书,坐与窗下,正专注看着。青丝一丝不苟地在头顶梳了一个发髻,以小冠簪起,身上着月白大袖衫,褒衣博带,袍袖翩翩,倜傥得很。 濮阳站在门外,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日透过那道门缝所见的场景,心神不由一阵飞驰。待她回过神来,便见卫秀已放下了书卷,眸色淡淡地望过来。 分明是一贯的秀雅气度,偏生要想人家衣衫不整的模样。濮阳是绝不肯说自己错的,这定然是昨日之景太过震撼的缘故。只是偷窥非正道,眼下还当着正主,濮阳稍稍有些心虚。 这点心虚,自然是深藏心底。濮阳不动声色地走了进去,她微微笑了笑,对卫秀施礼,算是问好,卫秀也回以一礼。 “昨日去寻先生,不想先生恰不得空,便先回去了。”濮阳与卫秀对坐,说起昨日之事。 卫秀探身,提起放置于红泥小炉上的铜壶,略一倾斜,热腾腾的水便倾泻而出,冲入一座紫砂壶中。 “我听侍女说起过此事,你来寻我,可是有事?”卫秀一面说,一面将壶盖盖上,过得片刻,她取过一旁的茶盏,提起紫砂壶,微微倾泻,茶香四溢。 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尽的风雅。濮阳看着她,她今日尤为关注卫秀的举动。 “正是有一事,欲请先生相助。” 卫秀将茶盏端到濮阳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不妨说来。” 白瓷杯壁,映着碧清的茶汤,色泽清亮,格外好看。濮阳见之甚喜,她端起茶盏,吹了吹,饮下一口,茶香瞬间布满口鼻。 好茶。 濮阳笑了笑,放下茶盏,娓娓道来:“先生救我,我却还未向先生坦露为何受伤。”她这几日细细地分析过,谁要害她,她已有眉目。 “我有两位兄长,在争储君之位,我身处其中,便不幸中了‘流矢’。”她的两位兄长争的是储君之位,她是什么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不挑明,便当不知道处着,挑明了,自然不能不见礼。卫秀倾身行了一礼:“见过殿下。” 濮阳微笑,继续道:“我家中行七,父皇将濮阳赐我做了封地。” 濮阳,古称帝丘,更是萧家龙兴之地,将此地赐予公主,这位公主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可见一二。 卫秀颔首道:“濮阳殿下。” 濮阳见她并无深入再说下去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气闷,都说到这份上了,还如此冷淡,看来,是果真不想与她有瓜葛了。 她看向卫秀,往日只知她俊美,现下知晓了真相再看,便发觉她其实生得颇有一股柔婉的风情,只是时下崇文轻武,士族子弟讲究敷粉熏香,以阴柔为美,比她更阴柔的男子大有人在,她这长相,便不曾引人怀疑。 哪怕是为这美色,耐心一些。濮阳劝了劝自己,继续说道:“家中还不知我在此,为免家君挂忧,恳请先生借我一仆役,我好送信回家,报个平安。” “殿下不必客气,此处奴仆,殿下驱使就是。”卫秀十分大方道。 濮阳微笑:“那就先谢过先生了。”又四下看了看,不远处书案上,恰有笔墨,她道,“请先生再借笔墨一用。” 卫秀自然不会小气。 要写信,那么,写给谁呢?她身上没有信物,区区一个仆役想入宫面圣显然难于登天。濮阳提起笔,略一思忖,便望向卫秀,笑问:“有一事,颇为为难。写信入京,是为求援,但若这信落入害我之人之手,岂不是,弄巧成拙?” 她在这里,无人知晓,还算安全,但京中情势如何,尚且不知,若是送去的信,为害她之人所得,她便危险了。 濮阳要写信回京,自然心有成算,但她偏偏向卫秀问策,想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又恐卫秀不冷不淡的应付过去,濮阳忙诚恳道:“除了先生,我不知还能向谁求助,还望先生帮我。” 卫秀端茶盏的动作一顿,幽深的双眸看了过来。 恰此时,婢子来送药。 濮阳每日都按时用药,今日急着寻卫秀,倒是忘了此事,她搁下笔,起身接过。 药味极是难闻,却很有效,她伤好的快,都亏了这药。濮阳接过药碗,默默地做好了味蕾被折磨的准备,低头饮了一口,修长的柳眉霎时间皱了一团。 今日的药,格外苦,味道比以前的更重,更难下咽。 第七章 日日都在用的药突然变苦了,濮阳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开具药方的人,迟疑道:“先生,这药,苦了许多。” 卫秀温和道:“昨日与殿下诊脉,殿下伤势好转,先前的药方已不适用了,我便为殿下开了个新方子,这其中多用了一味黄连。” 濮阳想到确有此事,昨日来说过的,她不再多想,道了声“谢过先生”,便将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久久回转,还十分冲鼻,濮阳缓了许久,才好一些,搁下了药碗继续道:“先生在这山中,朝堂上有些事,怕不知晓。家君登极十八载,事事用心,天下因而大治,可谓明君。” 卫秀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她风华内敛,情绪不会浮现在脸上,濮阳也不知她这一笑是否赞同她所言,略一停顿,便直接说了下去:“唯有一事,家君颇有不足,便是太子之位,不知当归于何人。几位兄长因此相争,在朝中各自结党,我虽是公主,行事却十分便宜,他们也因此对我多有拉拢。” 她刻意将话说得平淡,就像是在与人闲话趣事,而非谈论朝中大事,倒与山中恬淡的气氛相称。 卫秀不语,只端起茶盏,徐徐地以杯盖拨去浮于水面的茶叶。 濮阳便有些紧张起来,唯恐卫秀不肯与她谈论这些事,她想了想,便柔声道:“与先生说这些,是想让先生知晓京中情势,也好为我参详一二,究竟,将信送去何处为妥。” 她是这样说的,但心中却十分明白,卫秀对朝中情形定然一清二楚。 濮阳的态度称得上诚恳,卫秀低首,缓缓地饮了口茶,濮阳的心提得高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满是期盼。 “殿下要将信送去何处,”卫秀搁下杯盏,终于开口,濮阳心下一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卫秀看了她一眼,继续道,“端看殿下要借这道书信做什么了。” 这是愿为她谋算了?濮阳大喜,忙道:“自然是让害我之人得到惩戒。” “殿下可有证据?” 濮阳神色微黯:“我遇刺,身受重伤,若非先生,想必已在黄泉,证据恐怕早被人抹干净了。” “没有证据,请陛下做主便不行了。”卫秀道。 濮阳也没有想过单单指望皇帝。 重生有一个好处便是各方势力如何,十分明了。能知晓她欲往别院小住,能在路上埋伏刺客,这本就不是易事。 她仔细思量了重生以后的情形,有谁会希望她死?细细想了那日宴上情形,便只有晋王了。她重生前无意间损了晋王两名刺使,晋王定以为她已转向赵王,便想干脆除她了事,其中谋划得当,兴许还能将此罪归于赵王,来一个一箭双雕。 赵王虽在辞别之时,问她去向,但她答的是回宫,且赵王并无向她下手的理由。自然也有可能是代王欲借她死令赵、晋两王相斗,不论最后父皇归罪何者,与他皆有益处,但近年来代王一向是坐山观虎斗,也担忧两位兄长对付他,便不敢多拉拢势力,故而,他就算有此心,也没这个能耐。 “下手的是晋王。我与他皆体自陛下,我若遂了他意,陛下怕是会大怒,但我如今无事,陛下纵懊恼,想来也只不轻不重的责罚他几句罢了。”濮阳看得分明。陛下宠她不假,但重惩一势力不小的皇子,怕是会引起朝堂动荡,况且,她也没有性命之忧,为大局计,也多半不会大动。哪怕晋王派人刺杀她是真,她几乎命丧刀下也是真,陛下也不会让晋王当真受损。 濮阳想到此处,不免心中黯然,只是她面上不显,含着抹掩饰一般的笑意看向卫秀,卫秀也正朝她看来,二人目光相接,不知怎么就都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卫秀率先将目光挪开,望向窗外碧绿葱茏的草木,淡淡道:“确如殿下所言不假。” 濮阳也不知怎么刚刚就盯着人家看起来了,见卫秀将目光挪开,她也跟着看向窗外:“但我不想就这样算了,显得我孱弱好欺。” 卫秀听她这一句,不禁笑了起来:“殿下可不好欺。想必殿下心中已有计量。” 她直接戳破了,濮阳也不生气,反倒觉得这是有亲近之意,便顺势将自己的计量说了出来:“自皇长子薨逝,二郎便是长子,皇子之中无一人嫡出,按照礼法,便当立长,二郎也因此以为东宫理当是他囊中之物,只是他为人鲁莽暴虐,大臣们颇有微词,陛下也不喜他这性情,如此一来,三郎自然以为有机可乘。二郎因性情不为陛下所喜,三郎便反其道而行,言谈举止皆温润如玉,待朝中大臣亦多有礼敬,但他其实多疑阴险。” “既然晋王殿下表现得温润有礼,殿下怎知他阴险多疑?”卫秀问道。 这自然是上一世渐渐看出来的。濮阳笑了笑,道:“我欲置身事外,便时常冷眼旁观,时日一久,便让我察觉一二。” 卫秀颔首。 濮阳再道:“此番他对我下手,不过是以为我已偏向二郎,”才偏向赵王,就损他两名刺使,晋王自然急了,“干脆除之,以绝后患。” 上一世,她回程突然想起一事,没去别院,回宫去了,便阴差阳错的躲过了这场截杀。后面晋王也看出两位刺使之事,不过巧合,便没再对她下手。 “有这一事,我与他间,已难善了。我欲将信送去二郎府上,请他代为转呈圣上。想必他,也想看晋王倒霉的。” 卫秀一笑:“如殿下所言,赵王殿下与晋王殿下不对付,定然是想见晋王殿下不好的。可适才殿下也说了,您如今无碍,圣上为朝堂稳定,多半大事化小。既然如此,赵王殿下如何从中得利?” 濮阳一怔:“先生是说?” “殿下方才也说了赵王殿下鲁莽暴虐,鲁莽之人多半冲动,若是赵王殿下得殿下手书后,再派人杀了殿下一了百了,他有殿下手书作保,无人怀疑到他身上,陛下闻殿下死讯,必然大怒,到时,晋王殿下才是当真伤筋动骨。”卫秀说到此处,顿了顿,看向濮阳,“以圣上对殿下之爱,晋王殿下怕是再难在朝上立足了。” 赵王与晋王斗了这么多年,有如此好处,难保他不动心。 濮阳一愣,确实如此。再想那日宴上赵王刻意与她示好,想必就是为了顺势引起晋王怀疑。他确实鲁莽,却不至于没脑子,救她与杀她,两相衡量之下,自然选利大的这边。 “将信写与晋王殿下罢。他见殿下手书,必会以为殿下不曾疑他。又会想殿下已偏向赵王,为何不向赵王求援反倒向他,自然而然会以为,殿下是怀疑赵王派的刺客。只是这到底是猜想,晋王生性多疑,没有证据,他不敢断定,也不敢擅下决断,前思后虑之下,便会将手书上呈陛下,先将自己嫌疑洗脱。” 这倒是合情合理,再且晋王以为她与赵王反目,兴许还会借此来拉拢她。只是……濮阳蹙了下眉:“这便等于我信了晋王,今后想再借此事向晋王发难,便不容易了。” 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又沸了,卫秀垂眸,将铜壶提起,倾出一注水来,轻易便熄灭了炉火。她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我观殿下所谋非小,晋王固然可恨,赵王怕也是殿下眼中钉吧?” 她语气平淡地将此话说来,惹得濮阳大惊失色。 “先生!” “卫某山野之人,在此处隐居,不愿招惹尘世。与我而言,殿下安然返京,此事便算结了。”她说着,微微叹息,“殿下不必再来寻我了。” 濮阳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现在为她思虑良多,是将好事做到底,但她并没有就此归顺与她的意思,她还是想在山上继续隐居,过闲淡散漫的日子。 濮阳心头一跳,正欲开口再劝,想到逼得太过反倒不好,便及时改了话头,笑着道:“先生之意,我已知晓。” 卫秀似是没想到她竟轻易放弃了,不由惊讶。 濮阳说罢,便提笔蘸墨,低首在纸上写了起来。 她写的不多,只寥寥几句。 写完,待墨迹干,便折叠起来,将腰间所悬佩囊解下,把信装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望向卫秀,见卫秀严词拒绝了她的招揽却依旧风姿俊秀、从容不迫,不禁笑道:“引来的若不是救兵而是刺客,草庐的静谧便要被打破了。只是我死无妨,若是连累了先生,纵入黄泉,亦难瞑目。” 第八章 大约是发现卫秀不为人知的秘密,觉得她也不像印象中的那般高远难近,也更因她是女子,无形中便少了男女之别这一层防线,濮阳对她,温和亲近了不少。 她口上暂且搁置招揽一事,不再步步紧逼,心中却并未放弃。她不介意示好,也不介意许下什么好处,怕只怕卫秀一直不肯松口。 濮阳敬贤的姿态做得十足,将自己安危放于卫秀之后。 卫秀听了,也不过一笑,扬声唤了一名仆从进来,同时对濮阳伸出手,濮阳会意,走了过去,将那藏了书信的佩囊,放到她手心。 卫秀接过了佩囊,与仆从道:“这里有一封书信,你收好,即时便下山去,送入京中晋王殿下手中。” 她徐徐说罢,便望向濮阳。 濮阳顺势接过话头,与那仆从吩咐道:“晋王邸建在崇德坊,你去那处,随意寻个人打听便知道了,到门前,他家下人都和善得很,”晋王日日都端着一个礼贤下士的姿态,府中家丁自然揣摩着他的喜好来行事,“你只与门上说,濮阳有信与他家殿下,定会有人引你去见。见了晋王,你将这佩囊呈上便可。” 吩咐得十分详尽。 仆从接过佩囊,看向卫秀,卫秀微微点头,他便俯身道了声“是”出去了。 濮阳目送他,等他走到门口,她突然想起一事,忙道:“慢着!” 那仆从便停下步子,回过身来,躬身听候吩咐。 濮阳走出两步,到他面前,慎重道:“晋王若问起我这几日境况,你只道不知就是,不必理会。” 仆从是按吩咐办事的,自然不会多问她这心血来潮的一出,认真记下,便出去了。 濮阳看着他走远,方回头,坐到卫秀的对面,很是为卫秀着想地道:“我那三哥,求贤若渴得很,若从他人只言片语中察觉先生大才,难保不会大张旗鼓地赶来,扰了先生清净。” 说是怕扰了她清净,其实,就是怕晋王后来者居上,把她抢走。殿下这点心思,显眼得很,卫秀瞥她一眼,濮阳笑容坦诚。 卫秀也是一笑,笑过之后,她便道:“殿下尚有伤在身,多加安养为要,快歇着去吧。” 这一通下来,濮阳也确是觉着乏了,当即也不推辞,起身回房去了。 这时,宣德殿,皇帝正在批阅奏疏。 御案上的奏疏堆得老高,濮阳至今毫无音讯,皇帝无心政事,几日的要事都积在了一处。可天下大事,不会因公主有事而受影响,每日该来的奏疏一件不少。 皇帝自登基以来,便是勤政爱民,每日看奏疏都到深夜,从未有懈怠的时候,可是今日,他刚一翻开最顶上的那份奏疏,连看都不曾看一眼,便拧眉道:“窦回,你来念给朕听。” 此言一出,他身后侍立的大宦官便上前一步,双手恭敬结果奏疏,念了起来。 皇帝靠在隐囊上,闭着眼听,他欲静心,专注政事,可神思却怎么都静不下来,一合眼就想着七娘眼下究竟如何了,是否安好,流落于何处。 跟去的护卫都死了,七娘一名娇弱的女子如何抵得过凶恶的刺客,他万念俱灰,恨极了这背后的指使之人,可随着一日日过去,尸身仍未找到,皇帝又不免生出希望来,只盼公主是躲在某处,还安然无恙。 一道奏疏念罢,皇帝只隐隐听了个大概,他皱起眉,神色阴沉得很。 窦回是皇帝最为倚仗的宦官,最能揣摩皇帝心意,见此,便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奏疏合上,恭敬道:“大家可是累了?不妨歇一歇再来处置。” “嗯。”皇帝扶着內侍坐起来,问,“可有七娘的消息传来?” 窦回面上闪过一丝为难,他放柔了声音,十分委婉道:“刑部与大理寺的大人们还在尽心追查,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 这就是毫无进展了?皇帝心头一梗,不知怎么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正要令人去召那两位主理此事的大臣来,再敲打几句,殿外有一宦官,匆忙地奔入殿内,扑在地上道:“陛下,有公主的消息了!” 皇帝腾地一下站起来,扶着窦回的手猛然握紧:“快召!” 这几日的京城阴云重重,濮阳公主遇刺,下落不明,皇帝又急又怒,寝食难安。 奉命找寻公主下落与奉诏查此案的大臣日日受责,朝中百官,近几日都夹紧了尾巴做人,唯恐有一丝不好,使得皇帝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烧到自己头上。 而这众多惴惴不安的人之中,最为如坐针毡的当属赵王与晋王。 濮阳是在赵王宴饮之后回程路上丢的,那一路上,血迹斑斑,刺客与公主护卫的尸首躺了一地,刺客所用兵器有赵王府的印记。赵王听说,慌忙入宫自辩,皇帝一心系着濮阳安危,连见都不愿见他,将他禁闭在府中,令禁军看守,只等找到濮阳,再行处置。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晋王,此事一日未结,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此事被皇帝交与刑部与大理寺同理,并调派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从旁协助,不论如何,都要将公主找到! 濮阳公主是皇帝诸子女之中唯一一位嫡出的,皇帝对她如何看重是满朝上下有目共睹的,刑部与大理寺接到诏书,半点都不敢耽搁地前往城外查探。 这两处,刑部主管查案,大理寺主管判案,长年累月都是与奸险不法之徒打交道,对于查探细微线索一道上最为精专。尚书与大理寺卿亲自赶到城外一看,见那满地尸首血污,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怕。 经查对护卫名册,所有护卫全军覆没,护卫都没了,公主一手无寸铁的女子,还能活着么? 此事,处置不好,官位便保不住了,处置得好,也得不到嘉赞,其中还牵扯到一名有望问鼎大宝的皇子,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眼中都看出了彼此的无奈。 皇帝被濮阳出事乱了心神,但他多年来的精明都还在,为避免有人从中作梗,他点的这二人,既不是赵王的人,也未依附晋王,而是两名只效忠天子的纯臣。 这样的人,是皇帝心腹,轻易不会为财帛所动,能力自然也是万中挑一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略一商议,便下令,将从五城兵马司调来的人手加上刑部杂役,一同循着血迹与逃走的路径,四散去找。 两位大人一人在此督着,一人根据现场搜集的蛛丝马迹,去查究竟是何人下的手。 四周都是山,翻过了山,仍是山,山路崎岖,又是春日,草木兴荣,找起人来,哪儿那么容易。 找了多时,终于在今日发现一具穿着公主衣饰的女尸,女尸尸身已毁,面目全非,因穿着公主服饰,两位大人忙将此事上禀皇帝。 听完刑部尚书的奏禀,皇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窦回扶住了他,满是惊慌地道:“陛下,您别心慌……”节哀两字,却怎么也不敢说,唯恐刺了皇帝的心。 皇帝咬牙,定住心神,一双鹰目赤红地盯着那刑部尚书,道:“尸身在何处?朕要亲自验看!” 尸身已然腐烂了,一抬上殿,满是恶臭。那一身鹅黄的衣裳,正是濮阳当日出宫所着。尸体的身量,也与濮阳相仿。窦回往那处扫了一眼,便闭了眼,这应当,就是七殿下了。 皇帝不肯死心,他推开窦回,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大臣们都拦着,担心皇帝见了公主之惨状,受了刺激。 皇帝厉声斥道:“都退下!” 无人敢再阻拦。 尸身就在那里,皇帝走过去,只见已然面目全非,辨不出她生前是如何颜容姣好。皇帝屈身,双手颤抖地碰了碰她的额头。殿上大臣见此,无不掩面垂泪。 然而片刻,皇帝猛地站了起来,高声道:“赵卿!” 刑部尚书赵邕心怀惴惴地上前:“陛下?” “此人不是公主!”皇帝面上有了丝笑意,就如拨云见日,连日来的阴沉一扫而空! 他指着尸身耳朵上的耳环,道:“此为铜制。” 不单铜制,连一丝点缀也无,平平无奇,毫不起眼,与那金玉所制,匠人精心雕琢的钗子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公主无论如何,都不会用这等拙劣的饰物! 既然这不是公主,既然此人扮做了公主,公主多半还活着! 皇帝大喜,连声道:“快!再去查!定要将朕的女儿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赵邕见此人不是公主,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忙不迭地跪下,应了。可他却没有立即起身离去,而是暗暗地看了眼大理寺卿张道之。 张道之接到他的眼色,微微颔首。 皇帝回身坐回御座上,满是笑意,他见赵邕还不走,便问:“赵卿可还有事呈禀?” 濮阳多半无事,使得皇帝十分宽慰,见谁都是好人,语气也不止轻柔了一星半点。 张道之一并跪了下来,与赵邕异口同声道:“臣等在刺客一事上查出了一些眉目,欲密奏陛下,还望陛下答允。” 与此同时,晋王府中,同有一名大臣在禀报此事。 “你说什么?”晋王大惊失色,“张道之查出来了?” 那名大臣是大理寺的官员,受晋王指派,在大理寺中探听消息,今日方一探听确切,张道之前脚出了大理寺,他后脚便朝晋王府飞奔而来。 “正卿已查明,刺杀濮阳殿下一事……”大臣抬头看了眼晋王,便惶恐不安的伏身,“是殿下所为。眼下,已入宫禀告圣上了!” 晋王面上闪过一丝恐惧,他强自镇定,盯着那大臣再问:“张道之是如何查出来的?” 他只盼大理寺卿不过怀疑而已,尚未有明确的证据,还能让他在圣上面前自辩。 大臣却颤着声道:“刺客所有器械有赵王府的印记,正卿派人查了这批印记,发现这刻字的手法是出自将作监的一名老匠人,他沿着这条线查去,却发觉那匠人已死……”后面便是一系列的顺藤摸瓜,一路摸到了晋王身上。 连证物都被他找到了。 宣德殿中,皇帝遣退了內侍。张道之跪在殿上,一一奏明,一并还呈上了证物:“若非查明,臣也不敢妄言。” 皇帝细细地看过证物,恨恨咬牙道:“这畜牲!” 他眼中恨意滔天,立即叫来窦回,道:“去召晋王来!” 窦回不敢置喙,亲出门去安排人手,这是欲拿晋王问罪,虽未言派禁军所拿,但还得谨慎一些,多拍几个灵醒之人,若横生枝节,也好有个防备。 窦回刚一出殿,皇帝阴沉的面容便缓了一些,与那两位大臣道:“此事,密之。” 而晋王在府中来回踱步,心惊胆战。 那位通风报信的大臣已走了。晋王请了他那几位足智多谋的幕僚来谋事,,欲周转出一条脱身之计,众人七嘴八舌,却无可用之计。晋王勉力让自己宁神,自己也在想,究竟,要如何应对阿爹斥问? 晋王怕得很,想到赵王现下虽还禁足,只怕过不得多久,便能解禁,来到他面前耀武扬威,晋王眸色沉了下来。 一番劳碌竟是自寻死路吗?晋王怎甘心如此。 可又着实寻不出破解之法。 正当晋王万般无措之下,长史快步入殿,弯身一礼,道:“殿下,门外有一小郎,称他手中有濮阳殿下交与殿下的书信。” 七娘!晋王连忙道:“快带他来!” 长史才一转身,晋王便冲了出去,道:“不!还是我去见他!” 卫秀的人,旁的不说,稳重一条,却是无失的。晋王接过佩囊,从中取出书信,摊开,急切的目光快速扫过,只见上面写着:“晋王兄亲鉴:余避险于邙山竹林,安好勿念,代禀君父。阿七手禀。” 仆从站着,看晋王喜动颜色,待一看完,他喜道:“天不亡我!” 几名幕僚也跟了出来,晋王令长史将这位送信的小郎带下去,赐他财物。仆从道了谢,冷静的目光在那几名幕僚与晋王脸上扫过,便跟长史下去了。 晋王从惊喜中出来,渐渐猜疑起来。 七娘没道理向他求助啊。她不是该去寻赵王?莫非其中含有陷阱? 这几个幕僚都是知晓此事的,也一并议论起来。 难道是七娘知晓此事是他指使,故而以此来炸他?若果真是他,他得此手书,必派人去斩草除根,邙山兴许已设好了埋伏,待他人一到,便会拿个人赃俱获。晋王眼色沉了沉。又或是她故弄玄虚?她不入京,定是身上有伤,不能远行,欲借他之手呈禀阿爹,入京之后,再与他计较,阿爹那里已经有了张道之的证物,再加上七娘之言,他怕是脱身无望。 幕僚那头,也商议出结果来。 其中一位叫叶先生的,是他们中的领头之人。他上前禀道:“殿下,以臣等之见,当速派人截杀!” “哦?截杀?”晋王目光一闪,也有此念。 第九章 事已至此,懊悔无益,要紧的是,如何度过此次难关。 叶先生见晋王有所意动,忙与他分说道:“张正卿虽已与圣上禀明,殿下却并非无辩解之处,不过些边边角角的证物,殿下推说不知就是。至于公主,纵使此时不知殿下所为,回京也知道了,到时,必视殿下为仇隙。” 晋王神色一振,沉吟不语。 “臣观公主,非易与之辈,若视殿下为仇隙,日后也定与殿下处处为难。圣上之爱公主,言听计从,到那时,殿下危矣!”叶先生讲得口沫横飞,他身后诸位幕僚皆点头赞同。 皇帝待公主如何,世人有目共睹。 晋王黢黑的目光更加凝沉,一点点被说动。 叶先生又叹了口气:“再者,公主为圣上之女,殿下却也是圣上亲子,届时已失一女,圣上痛彻心扉,殿下只管不认,再令群臣上疏作保,圣上难道还能再狠心割舍一子?” 失女是锥心之痛,失子便不是了?皇帝对子女素是宽厚,何况,眼下也只张道之一家之言,尚未定死,还有可周旋之处。 幕僚们亦纷纷称是。 晋王很受引诱,就要立即派人去做,顺道还得将那送信的小郎处置了,只当从未收到这手书。但他刚迈出一步,便想,叶先生言之有理,然种种皆是先设想濮阳并无后招。 晋王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叶先生不解,刺杀公主本就不妥,他当初是反对的,奈何殿下坚持,又有诸位幕僚声称可行,公主并无可用之人,突现杀招,以有备袭不备,稳操胜券。他一想也是,公主甲士虽皆是陛下自禁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但到底人数有限,杀了,还能嫁祸赵王,可谓一举两得。 可谁能想到,公主有如此急智,甲士全军覆没还让她逃了。 留下一个残局,如何收拾?只好将事做绝了,不然,还等公主回来报复? 叶先生疑惑道:“殿下如何犹豫?” 晋王沉吟道:“倘若濮阳另有后路?邙山不过一处陷阱?” 见他还在顾前顾后,叶先生急了,一跺脚:“殿下!公主在宫中,依附陛下,自身并无可用之人。此番落难,来信向殿下求援,定然是真求援!” 晋王却更多思多虑起来。 “濮阳那人,不能欺之年少,更不能因其依附陛下便小觑,端看她能在天罗地网之中脱身,便知其诡计多端……”晋王起先还是与叶先生等人分说,说到后半截,便自言自语起来,“更何况,她为何不向赵王求助?反来向我……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龃龉,让濮阳以为派遣刺客的是赵王?这倒是与我有益……” 叶先生听晋王如此言语,急坏了,他忙转到晋王面前,长揖道:“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就算现下不知,回来也该知道了!殿下,濮阳公主不能留!留她一命,必是大患!”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帝派来召见的人,应当快到了,能用时间已所剩无多,濮阳公主,不能让她活着!叶先生无端地对这位七殿下万分忌惮,他往日多次听闻其为人狂妄,却偏生有皇帝一路护持,这回的事再看,更是有勇有谋。这样的人,不赶紧除去,还留着与自己为敌么? 叶先生苦口婆心地劝说。晋王转过眼来看他,竟思索他为何如此尽心竭力地欲置濮阳于死地,可是别有目的? 他显出迟疑之色,叶先生还待再劝,晋王突然便下了决断,道:“卿不必再言!有濮阳手书,能解我眼下困境,至于她将来会成祸患……”晋王淡淡一笑,“来日方长。” 总还能找到下手的机会,要紧的是,现下,先脱困。 那手书上的的确确是濮阳的笔迹。濮阳用笔甚是放纵多变,下笔结体,不易捉摸,这张纸上的字迹,虽刻意工整,那刻入骨子里的风范却丝毫未曾磨去。 晋王又看了一遍,突然想到,是否能将赵王彻底拖下水。 他已打定主意,叶先生等人也劝不动。不等宣召的宦官来,晋王先一步入宫去,向皇帝呈上这封书信。 来时是上巳,住了几日,已将至谷雨。 杨花落尽,子规鸣啼,再过上十来日,便可初初感受夏日的芬芳了。 濮阳坐与檐下,望着庭中一株枝条上,子规叮在上头,声声哀鸣。 卫秀缓缓地过来,有一童子,推着她的轮椅。濮阳闻声,转头望过来,卫秀手中执箫,一双玉手掩在宽大的衣袖之下。片刻,濮阳起身相迎。 此处草庐是卫秀建的,方方面面也自以她便利为要。道路都平坦得很,也无门槛台阶,好使轮椅滚动。 不过须臾,便到了濮阳面前,卫秀做了一揖,濮阳弯身回礼。 “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殿下可是思归了?”卫秀在濮阳身旁,看着那鸟儿,问道。 那鸟儿羽毛鲜艳,有红色的斑纹,一双眼睛,豆子一般大小,却是漆黑明亮,卫秀话音落下不久,它便振翅而去。山中幽静,子规是处处皆有,这一只去了,还会有新的来。 濮阳将目光从树枝上收回:“倒不是思归。” 重活一世的人,对这万事万物,都看开了许多。她那家,大得很,除却圣上,无一人使她牵念。 她只是在想自己今后的路在何处。 “若非思归,殿下奈何郁郁?”卫秀又道。 濮阳扭头看她,忽而一笑,道:“我郁郁,自是因为先生不能与我同行。” 随她这一笑,她眼中郁郁之气一扫而空,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濮阳再度邀请卫秀:“在先生这里居住多日,只觉受益良多,有许多事,我看不明白,想向先生请教,只可惜,余下时日已不多了。” 信送出去了,按照预料,快则今夜,慢则明日,迎她回宫之人必到,到时,她便要从这里离去,暂见不到卫秀了。 濮阳找到了她,无论如何都不放心她在此,唯恐有人来与她抢。 “先生终日在山中,看惯了山上景色幽静,不如随我入京,见一见魏都的喧闹繁华?”濮阳一面说,一面偷窥着卫秀的神色,见她不动如山,又道,“大隐隐于市,喧闹之处,也有道可悟,先生去瞧瞧,不喜欢,再回来就是。” 她说得诚恳,很想将卫秀引诱走,但其实心中是没底的,并不认为卫秀能被她这三言两语打动。濮阳已打定了主意,这次劝不走,等她了结了京中之事再来劝,萧德文都能得到卫秀,凭什么她就不行? 因未抱希望,濮阳的语气就十分柔和,更是隐隐之中,透着郑重的敬意,谁料,卫秀闻此言,却笑了一笑,问:“我不喜欢,还能再回来?” 她像能勘破人心,短短的一句话,分明什么都没有,却像是在拷问着濮阳的心。濮阳有些不自在,她抿了抿唇,正欲说“自然可以”,却又发现,若是卫秀当真跟她走了,她是不愿让她回到此处的,到时,就算是硬留,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第十章 如今还没得到卫秀,濮阳就已对她爱惜不已,待得到以后,还如何肯放她回来?濮阳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先生到那时还想回来,定是我德行不够的缘故,更需先生时时提点,先生怎忍离我而去?” 卫秀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忍揭穿,只是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濮阳便有些后悔。 要得到高士的心,就该大度一些,与她敬意,与她施展大才的机会。以后,她要敢走,囚也囚到身边,免得为他人所得,反过来对付她。 至于眼下,话说得好听些有什么打紧?她该说“先生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我这里,永远留有先生一席之地。” 如此才动听。 可惜,说都说出口了,再更改也难,濮阳便有些懊恼。她看向卫秀,见她手中执一管碧玉萧,便道:“先生擅箫?” 这管玉箫,通体碧绿,柔和滋润,以濮阳见惯了好物的眼光,都要赞一声好。 卫秀低头看了看,笑道:“称不上擅,只略通一二罢了。” 君子有六艺,音律也在其中。世家子尤其重视,不但要允文允武,音律射数也是自小培养,濮阳就知道几个在音律上造诣很高的世家子。其中,又以刘氏子阿恒最为夺目,刘恒鸣琴,曾引来蝴蝶,在他周身起舞。当时许多人亲眼所见,被传为佳话。 卫秀说她对箫略通一二,其实,只是谦词罢了。濮阳知道,她的箫,和刘恒的琴一样好,只是外人不知。 濮阳曾无意间听过。 那也是一个春日,萧德文继位不久,诸王在朝,辈分都比他大,干预朝政,常以叔王之尊强迫他下诏。萧德文深以为忌,问策卫秀,卫秀言,遣诸王出镇,便可解眼前之困。濮阳闻此大惊,让那些宗藩离京,无异于纵虎归山,来日想再对付,便难了。 此时的藩王,手中都有兵,在各自封地虎踞龙盘,朝廷有大军,对付一个是不难,但若这些宗藩一起起兵呢?谁能制得住?世家强盛已是皇族心腹之患,新帝即位,该安抚宗藩,使其矛盾指向世家,而不是萧家内部争斗。 她连忙入宫劝谏,奈何萧德文防备她,并以为她与藩王过从甚密,将她良谏束之高阁。她无奈,一面思索对策,一面在宫道上信步。 这一走,便走到了昆明池。 草长莺飞的春季,燕衔暖泥,融融春景,时光大好,而朝局却一日日危机,祸根不断埋下,濮阳担心,总有一日,无可控之力。 一阵箫声悠然而来,音色圆润,幽静典雅,如风拂面,如水自心间流淌。濮阳正忧愁,这箫声轻柔,便如能解忧,她不禁驻足,倾耳聆听。 箫声宁静悠远,细腻委婉,濮阳听过许多好的箫声,却无一人能及得上此时。“箫韶以随,凤凰来仪。”能引得来凤凰的箫声,大约就是如此了。 濮阳听得如痴如醉,忍不住朝那处缓步走去。 越过一处树丛,只见那人坐与轮椅之上,面临着昆明池,一管洞箫,在她手中,如仙器般不同凡响。 濮阳见是她,心就冷了下来。卫秀也听见了脚步声,箫声骤歇,她回头,看到她,没有丝毫意外之色,只从容颔首:“见过大长公主。” 依濮阳的记忆,昆明池畔闻箫声还在不久之前,可回想起来,却像是隔了无数的人与事,隔了万水千山,隔了宇宙洪荒。 她看向卫秀,眼前的人,比那时秀雅得多,也青涩得多。 诸王出镇一事,一直是她心上的梗,依卫秀此前所展露的见地,无论如何都不该犯这等显而易见的错。 濮阳没忍住,问:“有一事,愿请教先生。若有少主继位,朝中世家横行,宗藩强势,是否当使宗藩出镇,以免主上为宗亲所制?” 她忽然有这一问,再看如今朝堂,世家虽强,却被皇帝压制着,宗藩虽有势力,但还称不上强势,皇帝更是年近五旬,与她所描绘全然不同。卫秀略有不解,但她仍是想了一想道:“宗藩强势,难免有不臣之心,若使往封地,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不如在朝,还可借宗藩,压制世家,使少主得以有喘息之隙,逐渐收拢君权。” 这不是什么难解之题,为君者,若无人蒙蔽,多半会如此,之后,若少主有能力,便做得深刻一些,将大权尽数收拢,若少主平庸,也能竭力维系局面,混一个安稳。 卫秀说罢,望向濮阳,却见濮阳正出神地看着她,她的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震惊。 卫秀略一蹙眉,她直觉不好,却又想不出究竟哪里出了岔子,似乎有什么脱于控制之事出现。 濮阳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卫秀明明知晓应将藩王留在京中,却仍力谏萧德文,使藩王出镇,她是有意的!她此举,当是欲借此引起动、乱! 濮阳思维活跃,她立即想到,卫秀真正辅佐之人并非萧德文! 那会是何人?濮阳心底一乱,极是不安起来。 “殿下?”卫秀唤道。 濮阳如梦初醒:“嗯?”见卫秀关切地看她,心知自己失态,忙道,“先生?” 卫秀也没问她为何出神,只道:“殿下脸色不大好,还是多加歇息为好。” 濮阳心中正乱着,听她这般言语,连忙称是。 卫秀目光沉晦,有一抹忧虑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晋王已入宫,将濮阳手书上呈皇帝,皇帝见手书,细细辨认字迹,大喜过望,立即派遣五百禁军前往邙山,迎公主回宫。 濮阳无事,这便是最好的了。 禁军受命,半点不敢耽搁地出宫去了。 此时已是下午,就是马不停蹄地赶去,也得入夜,公主有伤在身,总不好惊动她。窦回心细,想到这一点,便提醒了皇帝。皇帝只是一事过喜,就算他不说,过不了片刻也会想起来。此时经窦回一提醒,皇帝便派人去吩咐禁军,山脚扎营一晚,明晨再上山。 晋王满是嫉妒地看着皇帝喜动颜色,偏生还得掩饰,不敢表现出来,又装出高兴的模样,力图装作毫不知张道之已向皇帝告了他的状,又极喜濮阳脱险的样子。 他惶然不安,已想好了如何应对皇帝盘问,只等皇帝来质问,谁料,皇帝喜过之后,颜色冷然,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晋王心底一寒,直觉就想低下头去避开这仿佛能蜇人的目光,强忍着才没有显出心虚来。 “阿爹。”他道。 皇帝却只挥手:“你退下。” 既不责备,也不质问。 晋王心头一松,随即更觉不安,但他不敢问,深深行了一礼,便恭敬退下,刚走到殿门处,便听身后皇帝道:“传诏,解赵王禁令,上朝参政,一如既往。” 晋王心一沉,却一丝也不敢停,迈出宣德殿高高的门槛,走到外面。外面是宽阔的广场,除守卫禁军,并无旁人。眼熟之景,晋王突然就觉得陌生起来。他那沉甸甸的心随之松散,紧接而来的是揪紧一般的害怕。 父皇已经信了张道之之言,甚至连解释都不愿让他解释。可他却并未处置他,这是什么意思?是留待七娘回来,再狠狠惩处么? 晋王顿觉惶惶不可终日。 而那留在晋王府中的仆从已不知何时在众人的眼底消失,回到了邙山。 此时天已晚了,他行走在上山的路上,竟如履平地,走到半山处,忽见山脚有成片火光,他寻了一处不遮挡视线的开阔处,细细一看,军帐与人影依稀可见。 是来接公主的禁军。 仆从立即上山,将此事禀报卫秀,又将自己在晋王府所见,一一细说。 卫秀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濮阳公主如何?” 问的却不是这仆从,而是侍奉在旁的侍女。侍女赧然一笑,道:“婢子看不出什么,”她想了一想,又认真道,“只是,公主对郎君,似乎过于热心了。” 卫秀垂眸,她淡淡的勾了下唇角,浅浅的一个笑,还未展开便都收敛。她像是泄尽了满身的力气,疲惫地靠在轮椅的椅背上,看着那不能行走的双腿,抬起手覆在膝上,却似重逾千钧。 最终,她无力地摆手,低声叹道,“就是她了。” 一男一女二仆,并未对她的话有任何疑惑,也无半点质疑,静默地侍立在旁。而卫秀,看着铜制的烛台上那一点如星火般的烛火,出起神来。 在离她不远处,草庐的另一间房舍,濮阳也不得入眠,今日察觉之事,对她打击,着实太大。卫秀以一己之力扶持萧德文登基,却不曾想,她辅佐的另有其人。 那人会是谁?既要天下乱,那必是唯有天下大乱,才能从中得利,有谁需靠乱政来得利? 她躺在榻上,不知是夜间天寒,还是旁的,伤口又疼了起来,明日便要回京,却在这当口发现了这样一件大事。 萧德文眼下不过八岁,什么都做不成,濮阳肯定卫秀并未被他招揽,可那背后之人呢?是否已得到卫秀?若是卫秀另有效忠之人,可还会随她走? 濮阳顿觉不确定起来。 她颠来倒去地想,那人会是谁。 若说要从乱政中得利,莫非是她那几位叔父?欲由此窃得皇位? 濮阳摇了摇头,不会,叔父们要皇位,虽难了点,却不至于如此周环,天下一乱,诸王争位,鹿死谁手还不知,太过冒险。 不过,说起来,她倒是从中得利了。她临死前,令长史送去赵地的手书,正是欲借诸王之手为她复仇。 想到此处,濮阳又觉不对,倘若卫秀目的当真是要引起战乱,她之死,正好可戳中诸王敏感的神经,正好能兔死狐悲,正好对皇帝不满,操作得当,正好让他们反了,卫秀为何又要来救她? 百思不得其解,夜却深了。濮阳合上双目,欲入眠养息,不知怎么,脑海中却出现了卫秀那双积满了黑沉沉的怒意的双眸。 那是她上一世见的最后一幕。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卫秀,眼中就如蕴藏了万千怒火。 第十一章 隔日一早,禁军便上山来了。 禁军,护卫宫城之军,直属皇帝统帅,每朝每代对禁军称呼都不同,前朝称之为禁卫,大魏建立后,改称羽林,羽林分前后左右四路,分别卫戍皇城四门。 此番领头的是羽林中郎将王鲧,他出身世家王氏,乃先皇后之弟,是濮阳的亲舅舅。 父母心中,儿女再大,也是需要细心呵护的,皇帝一腔慈父之心都倾注在濮阳身上,不单是她是先皇后所生,也因,她是诸多皇子皇女之中最为贴心的一个。 旁人看来,濮阳恣意明快,偶尔行事,甚至颇有些狂妄,然皇帝眼中,怎么看都是七娘孝顺可爱,万般贴心。 他之所以派了王鲧来,而不是旁人也是担心濮阳身上有伤,旁人不够细致,照顾不好她,亲舅舅总是更能为濮阳着想的。 王鲧上山,令身后数十下属并公主的撵驾都停在草庐外,自己先入门去拜见主人家,谢他对公主悉心照料,至于谢礼,想来过不了几日,圣上便会遣使来颁赐。 濮阳已起身了,她正在卫秀身旁,亲斟了两盏茶,以茶代酒,先谢她救命之恩,再谢她连日来精心照料。两盏茶,卫秀都饮了,别无二话。 放下茶盏,濮阳终究不舍,只是昨日刚劝过,今日再劝,也太频繁了些,唯恐卫秀不悦,再加之新发现了前世卫秀所效忠的,兴许另有其人,濮阳甚是惊疑不定。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声一声,沉稳有力,并非此间仆役所有。 是来接她的人到了。 濮阳再举盏:“先生保重,待京中事了,我再来探望先生。” 卫秀亦举盏示意:“殿下一路慢行。”饮下这最后一盏茶,卫秀置杯盏于桌上,而后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细绢来,交于濮阳,“这是殿下用过的药方,不妨带入宫中,也好与太医做个参详。” 她还想到了这个。濮阳心中微暖,笑着接过了。那细绢刚从袖袋中取出,上面还沾有卫秀身上的温度,濮阳将它握在手中,突然觉得,就算先生效忠另有其人,只要她今生与她站到一边,也没什么可疑虑的。 濮阳颇觉豁然开朗,转头王鲧已到,濮阳起身道:“先生,告辞。” 卫秀颔首,也是一礼。 濮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去了。 王鲧还欲进来呢,他先看到公主,见公主无事,松了口气,然后才看到那坐在轮椅上的身影,这一看,只觉此人风姿俊秀,气度宏远,想来非凡人。此时不但皇帝、诸王求贤若渴,世家也想将世间贤人收入自己门下,以此壮大家族。王鲧之父是当朝丞相,对此便很看重,他身为人子,自然要为父分忧。正欲再细看,便被濮阳状似无意地拦住了:“阿舅,多日不见阿舅了,阿舅可好。” 被她这一打岔,王鲧自然移开了注意力,相对招纳贤才,还是公主要紧些:“臣好,就是担忧殿下,殿下可好?” 濮阳引着他往外走:“受了伤,眼下已无碍了,外祖父可好?” 她声音渐渐远去,王鲧的回答已听不清了。 卫秀从头到尾都未置一词,想着公主竟是这般霸道,她看中了她,便不许旁人招揽,有意无意地拦着王鲧的目光,不禁笑了一笑。 山路颠簸,回宫也有大半日的路程,王鲧带来的车驾虽已是最舒适平稳的,但经不起濮阳此时身体还弱。 回到宫中,一直都恢复很好的伤势竟有些反复起来。 皇帝大急,搬了半个太医署来。 濮阳睁开眼,见到父亲担忧的面容,对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便睡了过去。这一合眼,将皇帝吓出一头冷汗来,急令太医来看过,见公主果真只是睡过去了,才将心放回肚里。 确认了濮阳无事,皇帝这才召了王鲧来,询问公主这几日避险何处。 王鲧将所见说了,因不知卫秀底细,联系其所居草庐,便道:“看似是一位隐士,只是不知何家儿郎有在邙山上结庐的。” 也不怪王鲧默认了卫秀是世家子,如此钟灵毓秀之人,寒门少见。 皇帝一听是隐士,先皱了下眉头,想了想,才舒展眉宇道:“待七娘醒来再问问,若是有才,不妨征辟。” 若是在往日,听闻有隐士,皇帝定然是兴致盎然的,只是前两日自诩为“周之贞士”的陈渡又放狂言了。周亡了都十八年了,这些前朝遗贤纷纷做了隐士不算,竟仍在怀念旧主,无怪乎皇帝不悦迁怒。 王鲧知趣地退下了。退到殿外才想起,忘禀陛下了,那隐士,似乎腿脚不好。 也罢,用人之际,些许不足,也只得忽略了。 濮阳睡了一夜,隔日醒来,精神恢复了一些。 宫宇华贵,锦绣成堆。宫室之中,处处都刻画辉煌。此处便是含光殿。 濮阳在榻上睁眼,太医就候在殿外。先前侍奉濮阳赴宴的宫人皆未能回来,眼下上前来侍候的,是殿中的次等宫娥,也是伶俐的人,只是尚未达到心腹的程度。 濮阳令太医进来,容色沉静,丝毫没有在卫秀面前的宽容可亲。太医见公主神色不好,更添了一份小心,细细地诊过脉,心放下一半,回道:“殿下昨日是累着了,歇了一宿,恢复了元气。待臣开副方子,用上一月,便也痊愈了。” 濮阳点了点头:“有劳卿家。” “不敢,不敢。”太医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宫人们都察觉公主心情不好,无人敢上前搅扰,连呼吸,都比寻常轻、慢,满殿都透着一股小心。 宫中与卫秀的草庐不同,在草庐,她能松快一些,但一回到这里,濮阳的神经便绷紧了,哪怕眼下这座偌大的宫城的主人是她的父亲。只是有些人,生来便适合尔虞我诈,濮阳显然便属于其中,回到牢笼一般的宫殿,濮阳不仅不觉烦恼,反又点燃了精明。 遇刺之事还没完。她往别院,唯有她身边的人与陛下知晓,陛下身边兴许也有人知,但皇帝身边的人,口风必是紧的,问题还出在她自己这里。 有人泄了她的行踪! 皇帝下了早朝,便往含光殿来了。濮阳摒退宫人,在殿中与皇帝说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皇帝回宣德殿,留下一队羽林,与连同窦回在内的数名宫人。 濮阳扶着窦回的手起身,下令:“将含光殿围住,不许放走一人!” 所有宫人皆被驱到庭中。 一个不少。 说明那人,或那几人,还在这里。 濮阳喝令,将所有宫人分处关押,务必要将人审出来。 庭中一时人心惶惶,几名宫娥惶恐地看着靠近的羽林,粗鲁地将她们拎起。大祸临头,众人皆以为难逃一死,有宫娥宦官已抵不住内心的恐慌,与对死的惧怕,哽咽啜泣起来,更有人扑上前,大声为自己喊冤的,一句话被说尽,便被羽林堵住了嘴巴,强行拖了下去。 总有三百余人,众人恐慌积聚,连看的人都禁不住心惊胆战。 窦回悄悄地觑了眼公主,只见公主神色如故,扶在他臂上的纤纤玉手,端庄自持,力道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她根本不被眼前哭喊啜泣的景象影响,甚至还着重观察了几名宦官、宫娥的神情。 有一宫人扑到了她的脚下,她只淡淡一瞥,那宫人连她的裙摆都未触到,便被羽林拖了下去。 如此,冷硬心肠。 窦回不得不感慨,怨不得圣上最疼七殿下,这心性,与圣上如出一辙。 眼前终于清静了。 濮阳回过头来道:“窦中官,此番有劳你了。” 窦回笑回:“殿下称奴窦回就是。” 皇帝将他留在此,是不放心濮阳,有什么事,可让他去做。 窦回尽心尽责:“殿下接下去,欲如何处置?” 一起处置了这么多人,就不怕传出酷戾的名声?皇子如此,操控言论兴许能得个果决、可成大事的评价,可于公主而言,多半是酷戾冷血。 “审出贼人便止。”濮阳又非嗜杀成性,自然不会将三百余人皆处死。 窦回道:“如何善后?” “审出贼人,凌迟处死,余者,厚恤。” “殿下心有成算,老奴,便不多言了。” 濮阳一笑,温和而柔缓,就如催生满园花儿的春风一般,使人心旷神怡:“中官在此,便已是出力。” 三百余人,让平常人分别审起来,恐怕得几个月,而濮阳,不过七日,便揪出了泄密者。有八个,五个是庭中洒扫或厨下做重活的,寻常见不到她的,三个稍近一些。并不都是晋王的人,还有赵王,甚至代王也有一个。能将人安进她宫里,自然有后宫妃子的宫劳。 果真如她对窦回所言,查出人后,濮阳便立即处置了,并未就着这线索,顺藤摸瓜。余下无辜者,都放了出来,仍旧各司其职,并加以厚恤。审讯之中有展露坚毅心性的,提为心腹。 这群宫人纵几个怨恨受无妄之灾的,见抚恤丰厚,也消了。殿下未使一人蒙冤,亦未放走一人,追随殿下有厚赐,而背叛……这几日的暗无天日,灼在了他们心头,又见那七人下场凄惨,更是深深引以为戒。 经这一遭,想在濮阳身边安插人,已不可能了。 皇帝见她没有揪着幕后之人不放,也很欣慰,认为七娘识大体。 此事一旦揭露,损伤的是皇家颜面,何况,若是处置了晋王,便要让赵王独大了。且二王与世家牵涉甚深,不宜贸然处置。 皇帝不能率性,何况如叶先生所言,濮阳是他之女,晋王也是他骨肉,濮阳到底无事,但刺杀手足的名声传出去,晋王便彻底毁了。 因濮阳送的信,是给晋王,皇帝便以为她不知真相,只是隐约猜到是她那一群兄弟,才不追查的。不知真相,也未一定要查个明白,实在懂事,相对的晋王,便是真可恨。 但皇帝不知道,濮阳未深究,并非只是识大体,一是如卫秀所言,晋王纵可恨,赵王也是眼中钉,去了一个,剩下那个便要坐大。再则,她不能让皇帝不喜。 知道该如何行事对己有利,濮阳却一点都不快活。 赵、晋二王,上一世是无缘皇位的,今世如何还未可知,她的到来,已使许多事都与前世不一样了。 想到皇帝向她问起那救了她的隐士,濮阳深深地觉得,招揽之事,不能再拖了,过几日,伤口痊愈,便去一趟邙山吧。 第十二章 濮阳的伤一日日好起来,她心系着邙山,却也知晓,若未完全痊愈,皇帝是不放心她出宫的,便十分听从太医的叮嘱,用药亦及时。 卫秀的方子用得甚是对症,又因濮阳服用效果极好,太医为稳妥,只略作修改,便沿用了下去,仍旧是苦得令人望而却步,濮阳坚韧地一碗一碗,按时服用,次数一多,竟也觉得不那么难接受了,可见人的适应力是极强的。 伤中无趣,大半日都躺在榻上,只偶尔在庭院中信步走上两圈,然后便又是歇着。日日对着一处景致,也是枯燥的紧。濮阳便令宫人打听些京里京外的趣闻来解闷。 打听来的,多半是世家中哪家有盛举,哪家设宴,哪家又传佳话。 之所以趣事皆涉世家,这是有缘故的。 此时选官用的是察举制,各州郡举贤良方正之人入京,皇帝考察后,确认合用,便授予官职,举荐的名目有不少,孝廉、茂才、察廉、直言极谏等,朝廷稀缺贤才的年份,皇帝还可另设名目向天下征士。 这一选士之法,已沿用了上百年了。 天下三分已达六十年之久,六十年前,这天下是统一的王朝,王朝名“延”,察举制便是大延高祖皇帝所创,后天下大乱,各路诸侯纷纷举旗自立,又相互兼并,乱了十来年,便化作了天下三分的局面。 周占中原腹地,兵强马壮,国力远胜于齐、宋二国,齐、宋二国虽略小了些,但各自建国皇帝都是雄才伟略之人,不断开疆扩土,齐国地势险要,据险而守,宋国有长江天险为屏障,两国朝堂也是人才济济,王侯将相,亦都是血性之人。周要吞灭这二国也非易事。 三国间几次混战,都是谁都并不了谁,如此拖过了三十来年,齐、宋皇帝都换了好几任,周为魏取代,周帝被废为王,在魏室苟延残喘。时移世易,各国皇帝似乎不那么热衷于吞并彼此了。 齐帝忙着享乐,宋帝是个暴虐之人,在国中发明了各种刑罚,以看人受苦为平日解闷,而魏立国不过十八载,尚且脆弱,魏帝忙着巩固自己的皇位。 天下虽三分,察举制却一直沿用下来,甚至比在大延之时更盛。战乱时期,需要人才,三国间相互“抢士”不是一回两回了,皇帝们急令各地选拔人才,听闻有才之人隐居山林,甚至不惜放下皇帝的威严,亲自去请。 如此本就存在缺陷的察举制,日渐顽固。 察举制之缺陷便在于,这是人看人的选士方式,皇帝所用人才,多半是下面举荐上来的。而被举荐之人,总是与举荐之人存在或亲或友或利益相关的关系,如此,选士之权实际便落入了卿大夫之手。一人为官,便荐亲友入仕,这家势力愈加昌盛,同姓之人紧密团结,守望相助,这便是宗族。 宗族的势力,一度强胜于国家。 如此,那些出身寒门的有识之士,欲献力与国家,却发现投国无门,他们是寒门,家中没有人做官,谁来举荐?只得望洋兴叹。 那些既得利益者形成了一个个世家,因家中优裕,把持着朝廷最好的部分,有权,有财,世家代代相传,形成各色底蕴,在世家与寒门间划下了一道如深渊一般的界限,这便是士庶之别。 士庶之别,有如天渊。 后来皇帝也发现不好了,皇帝毕竟是皇帝,世家一为照顾皇帝情绪,二也是安抚寒门。寒门中若无一人可出仕,时日已久,积怨一深,便会引起大乱。于是选士之时,也会选名声极好,远近闻名的一些寒门之士。却也极少,每年举士数百数千,寒门之子占不到五分之一。 魏帝篡位,借助了世家的力量,立国后自然要与世家好处。但皇帝是个有抱负,有眼力之人,一眼便看出,倘若让这些世家再发展下去,江山未必姓箫。 周帝现在何处?京中幽禁,苟延残喘尔,周室宗亲也多半诛杀,以免有复国之危。可那些周室的大臣呢?转投了现在的皇帝,仍旧钟鸣鼎食,荣华富贵。 两相对比,皇帝岂能不慌。 朝中多半为世家,寒门之士寥寥无几,上一回的大理寺卿张道之是出身寒门,他也是寒门之中少有的位列九卿的大臣,靠得不止是自身能力出众,还是皇帝大力提拔。但刑部尚书赵邕便是世家赵氏之子。濮阳的母家王氏也是世家,当初皇帝与王皇后联姻便是出于政治需求,只是后面二人处出了感情,王皇后温婉,却不失魄力,王氏亦十分尽心,帝与后感情深厚,平日相处犹如民间夫妇。十二年前,王皇后薨逝,皇帝悲痛欲绝,日日恸哭,几不能自持,此后,一直不曾立后。 正因这世家横行的局面,加之世家子确实文雅,言行举止,皆仪态端方,世家女也更温婉,几乎是人人都通诗文能奏乐。世家看起来,花团锦簇,世人亦崇尚。 濮阳百无聊赖地听内宦眉飞色舞地说刘恒又做一曲,倾倒满座。 刘恒会鸣琴,在濮阳眼中却是百无一用,因为他只会鸣琴,满心都扑在这上头,一概庶务皆不通。 “取我的箫来。”濮阳道。 宫人立即便翻出一管白玉箫来。 羊脂玉所制的箫身,晶莹洁白,状如凝脂,握在手中,手心生凉。箫身长二尺,中空而莹薄,末端悬红色流苏装饰,一眼看去便知,是奇宝。 这是濮阳三年前所得,一直跟随着她。她十分喜欢,之后十二年,也不曾丢失或赠人。只是她技艺不好,便少有吹奏的时候。 濮阳细细端详了这箫一番,而后竖于唇畔。箫声袅袅而来。满殿宫人皆屏息细听。 然而只是开端一会儿,濮阳便停了下来,宫人疑惑,却未敢贸然出声,只是尽心地侍立在旁。 濮阳叹了口气,取手帕细细擦拭箫身,而后道:“寻一锦匣来。” 宫人看到那白玉箫,心中透亮的,也不问要装什么,立即就去寻了。 晋王自濮阳回京便一直处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尤其濮阳大手笔地处置了宫人,引来朝内外一片侧目。他与濮阳一父所出,晋王自以为对濮阳是有些了解的。她本就是如此张狂之人,丝毫委屈都受不得,此番吃了诸多苦,连命都差点搭上了,如何能不怒?定要与指使之人不死不休。 见自己安插在含光殿中的内宦一个不剩地拔了个干净,晋王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若与濮阳对上,阿爹必不帮他,又有二郎落井下石,他定然讨不了好,说不定多年心血还将就此付诸一炬。 晋王默默地认定了濮阳不好惹,又等了多日,见含光殿无丝毫动静,濮阳竟当真安安生生地养起伤来,皇帝也不曾寻他说事,赵王起先洋洋得意,过了几日没动静便是惊疑不定,直到近日,那素来横冲直撞的眼神中满是愤懑。 晋王见赵王不高兴,他便高兴了,也慢慢地品过味来,濮阳那里是否知晓她遇刺是他指使,尤未可知,但陛下,是要将此事无声无息地掩过去。 晋王自以渡过了一场难关,以手加额道:“侥天之幸。”当下便令人收拾出一份贵重的大礼来,他要入宫去探病。 顺便,也探探濮阳的口风,她若不知,倒好办,若知晓,往后,便得防着她了。晋王自觉解了危境,竟有心思操心起这些来。 叶先生冷眼看着,一眼不发,横竖他说的话,殿下都听不进去,他何必再多言来讨人嫌。他已萌生去意,另择明主侍奉,若非顾忌着立时走了,晋王面上下不来,兴许会与他为难,叶先生也忍不得这几日。 说到底,还是志气不够。 携礼至含光殿,濮阳正在庭中闲步,见他来,停下步子,行了一礼:“晋王兄怎来了?” 晋王三两步跨到濮阳跟前,在她弯下腰前便扶起了她,口中柔声道:“一直挂念你的伤势,只是你这总有人,我也不好来搅扰。总算今日让我寻了个空隙。” 濮阳一笑,她回来以后,诸王公主与宫中的妃子们三不五时便来探病,晋王说她这里总有人,倒也不错。 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晋王引入殿,晋王也关切道:“你身上有伤,不好总站着。” 到殿中,濮阳令宫人上茶。 晋王见殿中宫人令行禁止,井然有序,竟比他王府更具威严气象,便低首饮茶,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那几名宫人是他借母妃之手好不容易安□□来的,现已都折了,真是令人咬牙切齿。 偏生濮阳还什么都不知似的,平心静气地与晋王交谈:“晋王兄替我将手书呈送陛下,此事还未向王兄道谢。” “谢什么?你我兄妹,说什么客套话。”晋王笑着说道。 “那我,也不与王兄客气了。”濮阳从善如流。 二人说着说着,晋王便有意将话引到了邙山上。 “听闻是一隐士救了你?不知是谁家儿郎?” 濮阳怕晋王心生懊恼打击报复,虽然觉得晋王在卫秀眼前根本不够看的,但若是卫秀不堪其扰,干脆换个地方,就糟糕了。 “我在山上,多半养伤,不怎么见他。阿爹说要颁赐,我便想待我伤好后,亲自去谢过。”暗示晋王,这人皇帝也知道,不能轻动。 说完看晋王表情,竟品出一丝向往来。濮阳心下一紧,万一三郎不是要报复,而是要招揽呢? 晋王这人,最是惺惺作态,就喜欢招揽各种隐士,显得他贤德,能将心在山林的隐士都吸引来为他做事。 虽然觉得卫秀肯定看不上他,但濮阳还是很警惕,微笑着,漫不经心地道:“见过那隐士一眼,年轻得很,兴许才及冠,腿脚有缺,坐与轮椅之上。” 晋王确实动了招揽的心,不单是贪恋贤才,更是能顺势问问濮阳在邙山上做了什么。现下一听,年轻,便意味着天真无知,身有残缺,兴许是家族发配在此? 这样的人,是不值得花大力气的。晋王当即就撂了开去,专心与濮阳说话。 濮阳见他不执着了,很满意。先生是她的,谁都不能抢!有念头的要统统扼杀! 因为晋王不垂涎卫秀了,濮阳对他态度更柔和了。 致使晋王走的时候,还一头雾水,她到底知不知道啊?按七娘的灵慧,探子都挖出来了,没道理不顺势审明白的,可若是知道,怎能一丝风都不透?相处起来,竟与从前无异。 真是诡异。 要真是十七岁的濮阳,多少都会流露出真情绪,可她不是十七岁。 送晋王到殿门外,濮阳看着他走远,方冷冷一笑。 之后,皇帝也来问过隐士的事,濮阳照应对晋王的说辞说了,但皇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濮阳便道:“年轻,看不出什么来,阿爹不妨记着,过些年再瞧瞧,若果有才干,总会有贤名传世。到时,再行征辟也不迟。” 皇帝一听,有道理。 还有王鲧,他是亲眼见过的,总放不下,舅母来探望的时候,就提了提。 濮阳眉头就蹙起来了。都在惦记着她的人,这怎么行。她相信先生心性坚定,但她不信这些肆意撩拨的人。 伤一好,濮阳便向皇帝请行,她要亲往邙山,前去答谢。 第十三章 乘车到山脚,濮阳留意一路地形,才发现邙山距她遇刺的那条道颇远,也难怪张道之他们搜得仔细,却始终没往此处来。 下了车,她弃辇步行,沿着一条通往山顶的石阶走了上去。 洛阳气候干燥,春日多风,一入夏便是滚滚的日头。不过走几步,便觉得颇为炎热,也亏得这几日在下雨,好歹在山色空濛之余,平添凉爽之意,才不致让人寸步难行。 濮阳兴致盎然地行走在林荫间。邙山与所有的山相似,树多,林深,山中飞鸟成群,或有松鼠、兔子之类的蹿过。 走过那段石阶,连半山腰都未到,山道却陡了起来。 内宦恐濮阳累着,劝她歇一歇。 濮阳抬头,见山道崎岖,再往前远眺,末路掩藏于密密麻麻、绿意盎然的林间,满目绿意,亦不知前方还要行多久。 伤刚痊愈,不宜过于劳累。她想了一想,便在路边寻了一块巨石歇了歇脚,再行赶路。 走走歇歇,濮阳并不勉强自己的体力。快到草庐,便见远处一名身形清秀的少年,带着两名仆从,身姿翩然,步履闲适,一步步由远而近。 先生这里怎有外人?濮阳想道。 她并未止步,亦走过去。 邙山莽莽苍苍,险峻之势蔚然,山道曲折周旋,步行上山,甚为吃力。濮阳行到此处,已近力竭,但她仍调整自己的呼吸与步调,裙衫翩然,仪态端庄。 慢慢走近,那少年见濮阳,面上便是一喜,快步走了上来,轻轻松松地行了个礼,甚是潦草,但明媚的笑容却透着一股亲昵。 “阿姊怎往这山里来了?”又一看她身后,几名宦官各自捧着匣子,便了然笑道,“原来是亲来向卫先生颁赐的。” 濮阳一见他在此便是有一个咯噔,面上仍笑吟吟地问道:“五郎怎在此?” 这是濮阳表弟王淳,王鲧次子,在从兄弟间排行第五。濮阳与母舅家素来亲近,与诸位兄弟姐妹都处得极好,故而王淳一丝也不怕她,虽口上称她为阿姊,实则只比濮阳晚生了十来日,是诸兄弟中与濮阳年纪最相近的。 皇帝曾一度欲将濮阳下嫁王氏,主要考量便是王氏为濮阳母舅,不会亏待她,她在王家可过得自在一些,后来不知怎地,又觉得王淳配不上濮阳,谁家儿郎都不及濮阳好,便留着她,其他公主多半十五六就出嫁了,濮阳十七还在宫中,她也不急,格外喜欢留在宣德殿听皇帝与她闲聊,聊得又多半是些政务。 皇帝见她喜欢,又知她素来口风严,听了什么从不外传,再兼之,皇帝认为濮阳虽是公主,但也不能对政务一窍不通,知道得多一些总是有好处的,便什么事都与她说一说,小到一县徭役,大到边陲布防,都拿来与她闲话。 眼下王淳见濮阳问,便道:“阿爹令我来的,迎阿姊那日惊鸿一瞥,阿爹便记在心上,欲延卫先生为王氏门客。可惜他近几日忙着,腾不出空来,便令我先来拜谒。” 语气中甚是赞赏,想来回去,定是诸多溢美之词。 濮阳:“……”阿舅怎地如此性急。 王淳抬首望天,只见今日天阴,不见天日,道:“阿姊快些走吧,这天况,兴许有雨,我也得快快下山去了。” 濮阳没拦他,令他路上小心,又问他可带了伞具,令内宦匀出一柄伞来与他。 王淳见他们也只恰好而已,借与他,便不够了,忙推辞。 濮阳道:“不妨事,我到山上,可与卫先生借一把。” 王淳这才收下。 濮阳说完这句后,觉得这主意甚好,借了伞,倘若先生今次仍不愿随她入京,她可借还伞之名再来。 濮阳继续前行,王淳在身后见她走远,方下山去。 至草庐,仍是她离去时的模样,只是草庐后的竹林,仿似绿意更深了。 仆役闻声出来,见是她,忙跪拜,而后入屋去通禀。 濮阳站在柴门外,遵循着为客之道,待卫秀的身影出现在眼帘中,她方快步上前,笑着与卫秀相对行了一礼。 二人相携入门,濮阳方道:“今日登门,是为谢先生而来。” 她一说罢,几名宦官便走上前,将礼物呈上。濮阳从中选出一只翠绿的长条匣子,道:“余者,皆是家君谢先生备下的。” 然后,微微期待:“这是我谢先生的。”一面说,一面亲将匣子递与卫秀。 卫秀谢过后,双手接过,并未立即交与身旁的侍女,而是放在膝上,笑道:“王郎不久前才离去,殿下可在途中与他相遇?” “见了。”婢子奉上茶来,濮阳接过茶盅,答道:“不知舍弟可与先生添了麻烦?” “小郎君秀润天成,深得我心。”卫秀道。 濮阳:“……王氏子之风采,确是京中少有。”心里很不高兴,怎么就深得你心了呢。 卫秀笑了笑,她一贯沉静,这一笑,竟如远山,悠遥清净。 濮阳那点不悦也随之散去,微一敛目,便见卫秀的指腹无意识地在匣身上摩挲,不禁十分想见她打开匣子以后的神情,可惜出于礼仪,主人家也不会当着客人的面拆礼品的。 她是投其所好,先生当是喜欢的罢。濮阳想道。 除却濮阳所赠还在卫秀手中,皇帝赐下的都被仆役收了起来。这些礼物数目甚多,纵使不曾亲见,也知皆是贵重之物。 濮阳有意无意地与卫秀说起这大半月在宫中的事,连同晋王来的事。 晋王这样的,她是看不上的,她在皇帝身边,对政务,自小耳濡目染,说句自大的话,对比赵、晋二王,她的政治涵养要高上不少。不说其他,光是那两位刺使的事,晋王以为濮阳有意折了他的臂膀,但在濮阳看来,这样的人,不如不要。下属之人,有些瑕疵倒无妨,若于大节有亏,便要不得了,谁知哪一日就连累了主君? “二郎也是厚道,先前幽州刺使截留贡品的事,轻易就能攀扯到三郎身上,偏生他就放过了。”那刺使是晋王的人不少人都知道,他截留了贡品,兴许就是献与晋王了呢? “赵王殿下兴许另有主意。”卫秀道。 有主意,早就施行了,何至于今日还无半点动静,她这样说,不过客气,顾着到底是濮阳的兄长。 濮阳抿了抿唇,在山道上见了五郎,便知阿舅不死心,派了亲子来看,五郎回去,定会向阿舅禀报,阿舅得了准信,少不得上禀外祖父,外祖父最是惜才,怎会无动于衷,而卫郎之名,兴许会就此传出去,草庐之静谧便要打破了。 这比上一世早了整整十二年。 濮阳心内叹息,倘若求贤之人络绎不绝,她一公主,又凭何得先生青眼?真想,把人直接抢走才好。 可这样,就算得了人,也得不到心。 经验告诉濮阳,对于清高隐逸之人,最好便是动之以情,坦然,信任,诚心缺一不可,而最为要紧的却不是这三样,而是,前程。 愿为幕僚事主之人,谁不想创一盛世,名垂青史? “殿下与我,也算故人了,故人相见,殿下奈何戚戚?”卫秀忽然道。 濮阳回过神来,神色略显犹豫。 按照她上一世所成之事来看,倘若卫秀想做官,她是可以办到的,哪怕是丞相之位,她也能取了来与她,可她之志,并不在此。 她和外面那些隐士不一样。 抬头见卫秀关切的目光。 濮阳心头微动,笑了一下,说了实话:“近来常忧一事,以我之智,寻不见破解之法,愿向先生请教。” 她面上有笑意,眼中却遵从本心,流露出怅惘与迷茫。显然,她所忧之事,并非寻常小事。 卫秀垂眸道:“我才德浅薄,未必能为殿下解忧。” 她持退避之姿,濮阳略难过,不过她很快就笑道:“先生便当与我一倾诉之地吧。” 濮阳好歹是公主,话到这份儿上,再拒绝,便过分了。 卫秀叹了口气,似乎为她执着所叹,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殿下请讲。” 濮阳便轻声慢语地说了起来:“我与兄长们一同进学,一同长大,二郎年长我十岁,我入学之时,便见他与三郎、四郎不睦,尤其是三年前,长兄故去,二郎以为他就此成了长子,当继承家业,余者则以为长子不在,剩下的于礼法而言,皆无优势,立储当立贤才是,而二郎,显然远称不上贤。” 萧家的优异仿佛都被皇帝与前两代箫氏儿郎花尽了,到濮阳这一代,竟无特别才能出众的皇子。 “二郎不足,三郎、四郎便好了?但凡有一丝魄力,何至于至今朝堂中仍风平浪静?”濮阳顿了顿,一双玲珑剔透的双眸直直地望向卫秀,“我瞧不上他们。” 卫秀点了点头:“殿下此感,情理之中。” 她未劝她看开,而是理解,濮阳心觉一丝暖意,继续再言,语气便缓了下来:“但我是公主,储君之位与我无缘,将来,不论他们谁取胜,我皆要拜服,若是如阿爹那般雄才伟略之主,我心甘情愿。” 卫秀目光一闪,指腹抚了抚膝上的匣子。 “但二郎他们那样的,要我向他们朝拜,我如何甘心!”濮阳说道。 她知道最后是萧德文取胜了,可眼下,谁都不会知道是那样一个结果,故而她并未提及皇孙那一辈。 卫秀沉默片刻,方道:“如此,殿下意欲何为?” “至少能保得自身安然,不为人轻易摆布。” 卫秀道:“难。” 是难,皇帝在,宠着她,不逼她,他去之后呢?上一世,她再努力,也没有成功。近日反思自己失败之因,脑海中不断回旋的是太史令那一句“异星逼宫,当移除奸佞,以正超纲。”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不过未与萧德文一致罢了,但她所做之事,哪一件不是为魏室?但萧德文却容不下她掌权。 “我知艰险,故而……”适才说了只倾诉而已,请教之语,便说不出口了。 “天子有天然的优势,殿下欲不为人摆布,手中当有权,手中有权,便易为人所忌,继位者若要取殿下性命,殿下若够强,可与之抵抗,废君另立,扶持新君。”卫秀淡淡道。 听她主动为她出主意,濮阳眼中一亮,待听到后面,便很是意动。前世她手中势力并不比萧德文弱,若非萧德文突然发难,她来不及求援,鹿死谁手尤未可知。倘若她在一察觉萧德文对她不满之时便思废立…… 濮阳很快便思索成功的可能性。 “但殿下如何确信新君便甘为傀儡?”卫秀仍是淡淡的语气,不徐不缓地说道,“届时莫非再废?再废也可,然而,次后继任之君,是否便能确保听话了?最难测是人心。” 濮阳一怔,确实如此,她猛然间感觉到一阵心慌,但她仍是强自镇定,有一个答案越逼越近了,但那答案太过骇人听闻,她有意躲避。 深深吸了口气,目光炯炯地逼视卫秀:“择一幼子为新君,我亲自教养。” “亲自教养便可了?诸王皆圣上亲子,殿下不是也瞧不上他们?何况,”卫秀笑意不明,似乎有一股如冬夜冷雨一般的凄冷在她唇畔漫开,然待濮阳细观,却又觉当是自己眼花,卫秀平静地说道,“幼时所受之欺是不会忘却的,待长大成人,总会一一讨回。” 她不再与濮阳打哑谜了:“何必费心立新君,殿下何不取而代之!” 第十四章 话已至此,再遮掩便没什么意思了。 室中随着卫秀那句话静了下来,濮阳瞳孔收缩,倒吸了一口冷气。哪怕已预感卫秀会说出这番话,然她当真挑破,于濮阳而言,仍不啻于惊雷。最初的震惊过去,濮阳仿佛能听到自己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惊恐的重重心跳。 此言,何至于大逆不道,甚至颠覆了人伦,若让旁人听见,定是大惊失色。可是卫秀仍面不改色,她坐在她的轮椅上,姿容端秀,见濮阳脸上忽明忽暗,尚在沉思,便示意侍女往茶盅里斟了茶,以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将茶盅端起,慢慢饮了一口。 “取而代之”这句话一出,就像为濮阳指明了另一条路,这不是一条康庄大道,一旦踏上便没有回转的余地,成了,便是问鼎九五,败了,尸骨无存。 濮阳望向卫秀,卫秀沉如山岳,低首饮茶,仍是一派自在悠然。 濮阳心跳仍旧剧烈,可是她发现,与适才紧张、害怕占多数不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从脚底升腾,带着一股惊心动魄的寒意,刹那间便侵占了她的全身。 头脑像化作了一张白纸,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濮阳一双双眸亮的惊人,但很快,她就掩饰了下去,定了定心神,蹙眉道:“自古未闻有女主治世,这太过大胆了。” 却未明言拒绝。 卫秀已将茶盅放回几上,缩回手,宽大的衣袖自几上扫过,风华内敛,沉稳自得,最终收于身前,纹丝不乱,她道:“无先例,那便自殿下始,殿下就做了这先河,又如何?” 她说这句话时,面上的神情,格外平静,比她平日里镇定自持的模样更为沉静,静到透着一股近乎残酷的冷意。 濮阳已有意动,但这是大事,她不会如此草率地便就着卫秀挑起的一腔野心便顺势答应。这是近乎篡位的事,皇帝再宠她,也不可能将皇位传与她,于这一处,濮阳清醒得很。 她反应极快,随着卫秀几句话就想到了深处,皇帝不会将皇位传给她,她便只能等新君即位,她不愿篡父亲的位,也不敢篡父亲的位。 只有从新君身上下手。 政权交接之际,朝野最易动荡,若按上一世走向,她需得在萧德文将心腹按插入朝前便占得先机,可赵王等人仍在,哪怕留在京中,也是不小的麻烦,一个不好,便是她和萧德文鹬蚌相争,让赵王等人得了渔翁之利。 先河哪是那么好开的,她连借鉴都无处可寻。 具体操作,也是处处受阻。濮阳在朝政中打滚了多年,并非少不更事之人,三言两语打动不得她,纵使其实自己也是万分心动,但理智总会压制住冲动。 短短数息,她便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倘若真要称帝,当如何操作,最终,未果。 她也没灰心,这样的大事,岂是三两息间便可理清头绪的。她不说答应,也不说反对,只道:“此事,先生不可再提!” 她语气略显不安,仿似带着惴惴的惶恐,可那双湛亮的双眸却镇定得很。 卫秀一笑,果不再提了,转口说起她新酿的酒来:“殿下赠与大礼,秀无以为报,有一坛亲酿美酒,望殿下不要推拒。” 言辞神色,自然得便像她们一开始就在说酒。 过了一会儿,天果然下起雨来。 濮阳站在檐下,清凉的雨丝随风飘了进来,打在她的衣衫上。薄纱粘上雨丝,凝结成滴滴细小的水珠,格外显眼。 山风带凉,迎面一吹,濮阳心头的滚烫便淡了下去,心思越发得理智起来。 一些人获得理智,便会放弃,而另一些人,则用这理智想方设法的追寻可行之道。 取而代之四字非但未曾消去,反倒刻在了濮阳心上,时光每过去一刻,那心上的刻痕便更深刻一寸。 享受过权力滋味的人是放不下权力的,濮阳上一世权倾半朝,现下却是无人可用,一切都重头再来,但她并未因此烦躁消沉,因为她清楚得很,她仍是要重新掌权的,不但要掌还得握住更多的权力。 取而代之四字似是将她的野心彻底挖了出来,曝晒在阳光之下,她不得不佩服卫秀眼光毒辣,才见过几日,便摸透了她的心思。 如此,就更要收拢她了,若是实在收拢不得…… “七娘快进来些,受寒着凉可不是闹着玩的!”内宦见她半个身子都要出去了,忙上前来劝。 濮阳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入神,不知不觉往前挪了半步,身子探出去了。她转身回走,草庐中的书斋猝不及防落入眼帘。 濮阳蓦然一怔,脑海中突然想透了什么,胸口一片亮堂。 卫秀其实,早生出入她门墙的心思了,可恨她如此糊涂,竟到此时才想明白。 那些书,是她有意让她看得,这不过是一种隐晦的自荐,通过书上的笔迹,让她知晓她的才华,恐怕还存有试探她如何反应的意思。故而,卫秀从头到尾都不曾奇怪为何公主会对她紧追不舍。 濮阳不禁灿然一笑,那些书中固然看得出她满腹经纶、计策百出,可她更是亲眼见过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的。 也是她太过先入为主,一开始便认定了卫秀的才干,竟忘了这一点。 想透之后,濮阳信心大增。转头就见卫秀在不远处正看着她。 卫秀是去地窖取酒了,回来便看到濮阳那如久阴初晴一般毫无阴霾的笑意,濮阳面容生得极为貌美,冶艳而不妖,称得上光润玉颜,秀色空绝。她这一笑,便如拨云见月,明丽耀眼。 卫秀不知怎么就停下了,远远地看着。直到濮阳望过来,她方定定神,令推轮椅的童子继续前行。 濮阳见她过来,很高兴,嘴巴甚是甜:“伤好倒不能在先生这里久留了。待雨停,我便要回宫了。” 这雨势,看来很快就会歇,可惜回去已有些匆忙,兴许赶不上城门关闭,幸而,她来时备了马,到时可急骋回京。 “骤雨初歇,地面难保泥泞,殿下留神为上。” 濮阳一笑:“谢过先生提醒啦。”又看到她手中一小坛酒,“这可是赠与我的?”见卫秀称是,她遗憾叹息道,“可惜不能与先生畅饮,真是一大憾事。” 一同饮酒,多半为知己。公主总是有意无意地让自己显得与她亲密。卫秀笑了笑,未言。 雨还没停的意思,还有会儿话能说。濮阳朝周围内宦抬了抬下颔,几人一并退了下去,卫秀见此,抬了下手,身后的童子,一言不发的退避。 “适才室内所言太过惊人,我不能立即答复,还望先生见谅。”濮阳先表达了歉意,也是把话题重新衔接起来的意思。 “确实是我放肆了,还要谢过殿下不罪之恩。”卫秀淡然答道。 两个心知肚明的人对着彼此打起心知肚明的哑谜来。 濮阳继续道:“只是有一点却是紧要,先生以为接下去,我当如何行事?” 她说完,不等卫秀开口,行了一个郑重的大礼:“望先生教我,万勿推辞!” 她身姿压得极低,诚心可见一斑。卫秀不说话,她就不直身,也不再出声,就这样等着。 而事实,卫秀是不可能拒绝的,方才室中那一番话,堪称通透,她刺到了濮阳的野心,濮阳也看到了她的大胆。 屋檐外雨势更急,噼噼啪啪地打下来,自屋前地砖溅起的水珠,落在地板上,打湿了地板,便如一块块阴影在侵入。 卫秀看着濮阳,殿下如此诚心,如此恭敬,但她心中却是透亮,若是她再度拒绝,恐怕,活不过今夜,连带这草庐,都会随一把火,化作灰烬。 雨又下了一阵,一歇,濮阳便立即踏上返程之路,临行前,她笑与卫秀道:“待我京中事一定,便亲来接先生。” 她笑意明丽畅快,眉宇之间,隐藏着得偿所愿的欢快。 卫秀送她到草庐外,道:“殿下一路好走。” 濮阳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大步离去。 她一走,这偌大的草庐似乎一下子空了下来。仿佛此处的欢声笑语,要依靠她来托起。这种感觉,让卫秀十分不适,她回到室中,见几上那一匣子,便顺手取了过来,打开,只见匣内铺着一层厚厚软软的里衬,里衬托着一管白玉箫。 只一眼,便可看出玉箫成色乃极品,兼之精良做工,堪称传世之品。 卫秀单手去取,手指刚一碰到玉箫,便觉指腹生凉,又有一股温润细腻的触觉。她拿了起来,置于唇边吹奏。 音色圆润,毫无凝滞,果然好物。 濮阳猜对了,若只是对这管箫,卫秀确实喜欢。 侍女走了进来,对她行了一礼,见她手中的箫,无需多想便知是何人所赠。她笑道:“几月前,郎君便准备远游,见过公主后,却耽搁了行程。” 连出行的行囊都收拾好了,不想竟耽搁数月未能成行。 “郎君可要另定行期?”侍女又问。 卫秀小心地将玉箫放回到那匣子里,然后合上,拿在自己手中,预备自己亲手去放起来。闻侍女此言,她低声道:“不去了,机会难得,再过一阵,你便随我入京。” 第十五章 濮阳运道不错,一路急骋回京,路上未遇雨。 回到含光殿,她从内宦手中接过那一小坛酒,亲去放了起来。酒坛并不大,单手可拿动,其中酒液倾入壶中,至多不过二壶。坛身是瓷白的,色泽润洁,触手光滑,倒与她赠与卫秀的箫有些相似。 濮阳走入内室,寻一处柜子,把酒放入,好生珍藏。她想的是,来日接卫秀入京,与她同饮。只是刚一放好,濮阳便想起来,卫秀是不饮酒的。她擅酿酒,但自己,称得上是滴酒不沾。 新君即位,他身边的人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原先未向新君靠拢的大臣,便急于与这些近臣交好。要交好,自然得投其所好。萧德文身旁最为出众的,便是卫秀了。 士庶之别,有如天渊。寒门出身的人,哪怕做了官,到世家那里,也未必能得一个座。卫秀出身不明,但她身上总有一种风姿,让那些名门觉得她是“自己人”。故而,延请她的士族不在少数。她不饮酒之事,便成了众所周知之事。 饮酒易误事。濮阳听闻此事时,便是这一念头。卫秀大约是为保持清醒,才这般。她那会儿正烦着她,横看竖看她都不顺眼。由此事断定此人虽奸猾,却颇能自制后,便又去与幕僚商议,怎么设个套,将萧德文这一臂膀折去了。 眼下情况已不同了,卫秀是自己人,不能同她把酒言欢,濮阳颇觉遗憾。 走出内室,便见皇帝身边的一名小宦官飞奔而来,小宦官见了濮阳,恭敬行了个礼,而后笑嘻嘻道:“殿下回来,便快去宣德殿吧。大家一下午都等着殿下呢。” 濮阳自答应了,洗去风尘,换了身衣裳便去了。 待她走至宣德,天已黑了。 皇帝没有在批阅奏疏,他站在一幅约有一人半高的舆图前,目光落在长江一带。这不是寻常舆图,上面标注了魏军驻扎之所,还有宋、齐两国部分军防。 天黑,殿中点着烛火,但舆图画得精细,看起来仍是破费眼睛。窦回举着烛台,贴近舆图为皇帝照明。片刻,皇帝亲接过烛台,挥手示意他退到一边。 濮阳进来,没有出声,亦示意殿中宫人不必施礼,她走上前,站在距皇帝不远处,只等皇帝一转身就能看到。 周旁的灯台照出皇帝的身影,斜投在地上。他看得入神,手抚过舆图,似乎还在计较着什么。过了许久,他才意犹未尽地将烛台往边上递,这一递就觉得殿中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一转身,便见濮阳笑吟吟地看她。 皇帝也笑,走过去,道:“也不出声,像什么样子。” 分明是责怪,语气却宠得很。濮阳也不怕他,笑道:“儿见阿爹看得入神,不忍打扰。”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慈爱。旁人未必会留心,但濮阳却分明看到了皇帝眼底,那抹强自压抑的怅然。 他走到濮阳身边,却未停下,濮阳转身跟了上去。身后,窦回亲自将舆图取了下来,仔细保存。 来到偏殿,皇帝道:“令厨下传膳。” 立即便有宦官出殿去传话。 濮阳扶着他坐下,惊讶道:“这个时辰了,阿爹怎还未用膳?”她说完,又担忧道,“可是胃口不好?” 皇帝年近五旬,十分注意保养,除去政务忙得抽不出身来,向来都是按时用膳。见濮阳奇怪,跟进来的窦回,便笑着在皇帝身旁站定。 皇帝道:“还不是你。我料你这一去,回来必迟,怕你饿着,才等的你。” 他知道从宫中往邙山需要多久,算算时辰,知晓濮阳回来怕是要错过饭点了,便好心等她。 濮阳便笑:“就知道阿爹最好了。” 皇帝轻嗤一声,倒是极为享受她的恭维与那依赖撒娇的语气。 饭食是早准备好的,不一会儿,宫人们便送了上来。 食不言,殿中无人声。 皇帝与濮阳分案而食。濮阳奔波一日,早饿了,加之皇帝令人备下的,都是她喜欢的,竟比平日多食了一碗米饭。 老人就喜欢胃口好的孩子,皇帝见濮阳吃得高兴,也跟着多用了些。 晚膳后,濮阳没急着走,陪着皇帝在殿中走了两圈,便说起她府邸的时来。 历朝历代,公主都是住在宫里,直到成婚,方有府邸。 濮阳不止未下嫁,连个驸马的人选都没有,自然是没有的。 皇帝不悦:“怎地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濮阳不以为意道:“就随口问问。” 一想到七娘终有一日将成为不知哪个小子的新妇,皇帝便气得很。这大约是天下所有父亲的遗憾。幸好公主毕竟是公主,做得强势一些,招个驸马,与招赘也没什么两样。 皇帝前几日就在看哪处能化作濮阳营建府邸了。眼下她自己问,他就说了:“我看了几处地方,你也看看,喜欢哪里,便将那处赐予你。” 濮阳回去后,窦回恭维道:“大家选的,都是好地,公主怕是也决不下哪处最佳。” 皇帝选的地方,皆是与皇宫近,地方轩敞,四周皆芳邻的府第。听颜回这么一说,皇帝非但没有笑,反倒叹息:“七娘到底是公主,朕与她再多,都是少的。” 明明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可惜是公主,公主所得再多,又哪及皇子?光是封地一条,便差的远了。皇子对封地有一定的治理权,还有少至千余,多达数万的兵,而公主,只取封地赋税罢了。 人心都是有偏向的,皇帝对皇子们都不满意,疼爱就少了,濮阳几乎是他一手带大,加之是公主,不必过于严厉,便更多有溺爱。他知道他给濮阳再多,其实,也是有限的。 窦回知晓皇帝的遗憾,便笑着安慰道:“公主孝顺,明白大家的疼爱。” 皇帝摇了摇头:“我年岁大了,许多事都看不到了,诸王又是……”说到此处,他便打住了话头,眼中显出恨诸王不争气的恼恨来。 说到诸王,又隐隐牵涉到储位,窦回不敢多言。殿中宫人亦皆恭谨,仿似什么都没听到。这殿中任何一事,都是不可外传的。但凡有一句泄出去,谁都逃不过。 濮阳回了含光殿,她身后宫人还捧着一只匣子,那里面放了几处适用她建邸的地方,是皇帝从有司调来的,现下给了她,任她去选。横竖只要她不娇蛮任性到要占朝中重臣的宅子,抑或要拆了他们的宅子来盖房子,皇帝都能依了她。 自然,濮阳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只是,她今日乏了,提不起精神来看,预备明日再来挑选。 今夜月色甚好。 “远日如鉴,满月如璧”。今夜之月,皎洁如玉。 不知山中望月,是否更为明亮。 濮阳想起白日之事。 她问卫秀,当如何行事。卫秀答了。 “殿下与皇子不同,皇子有了一定名望,得大臣拥戴,让陛下满意,便有可能入主东宫。这于殿下,却是行不通的。”她望着屋檐外接连落下的大雨,娓娓道来,“殿下要做的,是拢权,逐渐将大权控到自己手中,与此同时,安插亲信入朝。待有一日,朝中大半皆是拜在殿下门下之臣,殿下想做什么,就无人可挡了。” 她话中,替她划定了一条线路。濮阳明白,自古无女主,她想坐到那个位置,是不合礼法的,谁都不会同意,只有让朝中大半与她休戚相关,只有无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不,才方便她行事。 只是说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不易。 她不由道:“怕是难。” “是难。可殿下所谋,本就不易。”卫秀看向她,唇畔笑意轻柔,“也不是要一蹴而就,殿下还有的是时间,不妨先看看,尊君想做什么?尊君之患又是什么?” 濮阳不语。皇帝要什么,又被什么阻碍了脚步,她知道。在前世争储进入后半段,储位即将有主之时,才渐渐看出端倪来。 皇帝不是一个能让人窥觑心思的人,连日日伴在君侧的窦回都不敢说时时都能摸准圣上命脉,卫秀是如何知晓?此时赵王与晋王相争,尚且只在私底下,朝中气氛不对,却也没有到针锋相对的时候。她在这山野之间,究竟如何看出皇帝的想法? 濮阳惊疑不定,但她丝毫没有将心情显露出来,装着不解,好奇又恭敬地问道:“先生以为是什么?” 卫秀未言,望向远处,笑道:“殿下要我随你入京,那要以何处安置我?” 濮阳还记挂着她说的“想做什么,又患什么”,只是听卫秀又问这个,不由起了调侃的心思,道:“先生璧人,寻常之所怕入不得先生之眼,唯有金玉相协。我筑金屋,以待先生,如何?” 第十六章 金屋是有典故的。说的是一位皇帝,幼年时心悦他的表姐,当着众人的面,说若有一日,能得到这位表姐,愿筑金屋以贮之。数年后,他果真迎娶表姐为后,至于金屋是否兑现,便不得而知了。 这典故提来,少有人不知的,卫秀自然也知晓。 话一出口,只见卫秀神色略僵,虽只片刻便恢复如常,却仍是没有逃过濮阳的眼。 典故中的两位虽皆是稚子,后人提起,也多以为是桩风流事。这与她同卫秀是大不相同的。 她们纵使能传一段佳话,也当是君臣相得。 不过时人不得志者,常有以美人自比的,她这般说,硬要拉扯的话,勉勉强强也能圆到礼贤下士中去。 濮阳只想调戏卫秀,却不愿当真惹恼了她,正欲稍稍来圆一下,便听得卫秀道:“不劳殿下费心,我在京中自有居处。” 濮阳:“……”似乎,已然惹恼了? 之后卫秀便说起正事来:“殿下先自立才是要紧。” 她言辞一贯冷静,一字一句,不急不缓,却偏生掷地有声。濮阳一面认真听着,一面又想,兴许,还没惹恼? 依据卫秀之言,要自立,便先从宫中搬出来,在宫中,一切皆不便。横竖她要入宫,也无人拦着她,不必担心会与皇帝生疏了。搬到宫外,有了府邸,便类似有了一处象征,以公主之得宠,不必声张,自有人上门求官,求情的。 是否与办,卫秀便没再说下去,濮阳心中自有计量。 这便是她今日与皇帝提起府邸之事的由来了。 时辰已不早了,濮阳走入内室,几名宫娥上前,侍奉她更衣。宫娥动作温柔而不失麻利,双手偶有碰到她,也只觉十分柔软。 濮阳略一垂眸,便看到一名宫娥将手置于她中衣的衣带上,预备解开,她的双手细白柔嫩,指尖灵活有致,带着些女子独有的柔情。 濮阳忽然想起卫秀的手,同是女子,她的手便不是如此,修长白皙,指节分明,却又不是男子那般硬朗,只令人觉得十分的干净舒服。 濮阳看女子的卫秀,比看她还是男儿时顺眼的多。几回相处下来,也觉得颇为相投,更何况卫秀这样的人,为友比为敌好上万倍,濮阳就是为自身计,也要对她好一些。 躺到榻上,不知怎么又想起卫秀说的那句“不劳殿下费心,我在京中自有居处。” 这可是恼了?还是她只是说实话罢了? 濮阳平躺在榻上,心中摇了摇头,定然不是实话,何处安置,分明是她自己提起的,结果又说自有居处,当是恼了。 可卫秀之心胸,不像是会将这等显而易见的顽笑话当真的。 正反都解释不同。睡意却自黑暗中漫了过来。 白日奔波,又费尽心神,濮阳合眼,便陷入睡眠,在意识迷蒙的最后一刻,就如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想透了。先生兴许只是羞涩,她也是女子啊,金屋是那皇帝调戏他表姐所言,再如何言语矫饰,都带着脱不去的暧昧。 接下来数日,连日阴雨。 自皇帝那处拿来的契纸上,注明了府邸位置,里中具体如何,也有几笔继续。濮阳细细看罢,便欲带着人往宫外去亲眼见见。契纸中描绘简略,终究不及眼见为实。 说起来,濮阳行动是十分自由的,只消她带足护卫,说明去向,皇帝并不拘束她。这回也是如此。与从前有所不同的是,因上回那一番惊吓,她出宫时身旁的护卫翻了一番。往日还能微服逛逛,如今是决计办不到了。 京中土地,称得上寸土寸金,更何况是临近皇宫的几处坊,更是千金不易的。皇帝能选出几处来与濮阳任她挑,殊为不易。 濮阳一处处看过去,都是极好的地方,多少都需修缮,但格局很不错。其实,格局不好,濮阳也不介意,拆干净了重建就是,横竖她最不缺的便是金钱。要紧的是地段,与四周所居人家,还有所占之地多大。 她前世所居府邸也在其中,现下还是破败不堪的样子,这是一世家祖居,犯了谋反罪,被夷三族,赫赫扬扬之家,也曾光彩照人,也曾不惧王侯,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祖居也没官充公。 兼之这也是她亡魂之所,濮阳便不大喜欢这里。但她仍是来了。 走入正门,只站在庭前略略站了站,便走了出来。随行的内宦不解道:“殿下可是不喜欢这处?” 皇帝选出的地方共有五处,此处是最大的,不但如此,府中还有一泓明秀的池水,最是舒适宜人。 濮阳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淡淡瞥了那宦官一眼。宦官立即低下头去,战战兢兢,不敢再言。 五处走了四处,皇帝精心挑选,就是濮阳见惯了好东西,也不能不赞一声好。这一来,倒陷入与皇帝一般的为难中去了,不知择那一处为最佳。 余下还有一处是在太平坊,坊内还有两家士族,都是在朝中颇有势力的,还有晋王住在隔壁坊,王氏也在不远,不说这些权贵自家甲士仆役甚众,五城兵马司巡逻,都会往这一带多派人手,十分安全可靠。 除此之外,府邸占地也大,格局亦是工整,但最打动濮阳的却是,走到深处,让她见到了一处竹林。 林中似乎有好几种竹子,单是濮阳知道的便有箭竹、桃丝竹、水竹,不同的竹子有不同的情态,有些修长一些,有些则显得粗壮,种植时也不是随意将种子洒下便完了,而是有一定的格局在。这座府邸荒了多年,竹子无人搭理,却仍生长得郁郁葱葱,一眼看去,精神万分。可想而知,只消稍稍花点心思,便又是一处雅致之所。 濮阳在竹林外看过,又去了别处,见并无什么缺陷,当即就定下了这里。 卫秀喜竹,此处正相宜。 她定下了,回去说与皇帝。皇帝当场便召有司,将那处过到濮阳名下。又召工部,令他们画图纸来,早日建造。 如此又过几日,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今年雨水颇丰,淅淅沥沥地下了半月,近日更是常有大雨瓢泼,宫中一些道上,都积起水来了。 雨水不足会旱,雨量过多也非好事。皇帝担心雨久成水,民田恒涝,便与大臣们先行商议对策,若今年果然颗粒无收,该如何应对,赋税种种都需减免,还派了官员往京郊察看,下诏地方官员做好防涝的措施。 这应当算是周全了,天灾不可挡,朝廷能做的,也不过减少损失而已。谁知,诏书前脚出京,噩耗后脚便传来了。 一处依山而建的郡,山上泥石下滑,半个郡都被掩在山洪之下! 此郡郡治所在距京不过快马一日的行程,在京畿之处发生这样的事,立时震动朝野。 皇帝大怒,先下诏责令当地官员立即救灾,接着便令王丞相带人速拟出个章程来。 救灾从不是轻易之事,人要到,物要到,灾情要控,灾民要安顿,下面官员还有不愿配合乃至捣乱的,也得协调好了。 王丞相不愧国之栋梁,只三个时辰,便拟出十分完善的章程来,皇帝细细看过,以为可行,缺的便只剩下负责此事的大臣了。 皇帝目光在朝中一扫,便点了晋王。 晋王因濮阳那事,在朝中颇为低调,赵王纵有相欺,他也忍了,做出一个宽容仁慈的模样来,倒是得了朝内外不少赞誉。 猝不及防被皇帝点了名,晋王先是一愣,继而大喜,于皇子而言,救灾是一件可斩获名望的大好事,更何况,运作得当,还有一注横财可发。 晋王立即出列,刚要保证必将此事办妥,便听皇帝又道:“张卿也同去。” 皇帝点晋王之时,王丞相已将玉笏举起,欲请皇帝另派他人。灾情严峻,晋王从未经手这类事,怕是处置不好。还未出列,便听皇帝又令张道之同去。王丞相便默不作声地将玉笏放下了,站在百官之首,默默看着脚边的地砖,不置一词。 张道之是能臣,即便晋王做不成事,有他在也不必害怕出什么乱子。 而晋王却似被迎头泼了盆冷水,张道之便是那举证他害濮阳的大理寺卿,阿爹令他与他同去是何意?是警示,还是巧合? 晋王只觉惴惴不安,只是他惯来便不喜于人前动怒,见张道之也出列,顺势下拜领命。 灾情危急,耽误不得,回府稍作准备,便立即出京去了。 国库的银钱早做了规划,各有用处,除去这些,余资已不多了,能挤出的救灾银也甚少。随晋王与张道之一同押往灾地的不过一成,余下还在凑。皇帝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灾情之严峻,远超朝臣所料,死的人每日都在累加,这是出在京畿,一个不好,流民很有可能会涌进京来。 皇帝一面忙着处置救灾,一面又下诏其他州郡也加以预防。短短几日,便憔悴了不少。濮阳心疼父亲,她眼下在朝中没有人手,想为父分忧,也分不了多少,想了半日,便召了工部来,拿出已画好的图纸,删了几处,令他将多余的银钱退还国库,又自己拿出了不少捐助灾民,令人大张旗鼓地送去。 诸王公主行事前常会看濮阳如何,她在皇帝身边,最能知晓皇帝心意,见她捐了钱物,皇子皇女们便以为这是濮阳迎合皇帝所为,亦纷纷解囊。濮阳又派人将此宣扬开,受京中百姓交口称赞。 有他们带头,宗亲、世家、勋贵总不好意思眼巴巴看着,什么都不做,也都或被舆论所迫,或也想为灾民出分力地捐出财物。 众人一道出力,数日间,竟将国库尚在清点的救灾的银钱凑了个七七八八。 皇帝得知大惊,令窦回去查了一查,得知源头是濮阳,而濮阳到此时也不曾拿此事向他邀功。他便笑了:“他们还私底下怨朕专疼七娘,可论贴心,他们谁又及得上七娘?” 又令窦回再讲一遍,他不禁大笑,笑过之后,便是更加深重的可惜,为何七娘偏生是公主。 皇帝的惋惜,从不曾流露出来,他有此念,连窦回都不知。又过了十来日,灾情终是缓了下来。 濮阳便带足了护卫,往邙山去了。 不见的时候倒没什么,平日也极少会想起卫秀。可一到了邙山,见了卫秀,濮阳竟觉分别一月,颇是想念。 第十七章 山中清静,就如与世隔绝,世间乱成什么样,都乱不到这里来。 濮阳深深吸了口气,身心皆舒松下来。 卫秀在庭中煮茶,身前的几案上还备了一副围子,她身旁没有其他客人,就似专等着公主来一般。 濮阳进门就笑了:“不意我与先生有此默契。” 山间清风徐来,四周皆是古朴的树木,庭中设几案,有茶,有棋,还有风流雅士,光是想这情景便已令人心神向往,何况濮阳身在其中。 濮阳走到卫秀面前坐下,卫秀对她笑了笑,将泡在热水中的茶盅取出,放到濮阳面前,而后替她满上茶。二人都小小饮了一口,卫秀方道:“观殿下神采自如,便知殿下一月来颇为顺意。” 确实顺。 府邸在建造,是她将来要住的地方,工部不敢怠慢,派了不少工匠一同作业,想来过不了两月便差不多可得了。 除此外,捐款那件事,她虽未站到明面大肆喧嚷地令王公权贵出资,但朝中她是首倡,民间造势也是她派人去的,王丞相听闻是外孙女起的头,再加上这着实是件好事,便也添了把火,事情便进展得更顺了。 如此,她虽未宣扬,民间也知是这位七皇女做得这件好事,又因她不主动提,还平添一抹“做好事不留名”的神秘感。 “确如先生所言,无一事不顺。”濮阳笑道,还不忘邀功,“府邸是我亲选的,里面有一片竹林,莽莽榛榛,苍翠欲滴,虽不及先生这里广袤,也别有一番滋味。” 卫秀认真地听她讲。濮阳兴致更高:“我令人在旁修了处院子,与这草庐一般大小,希望能让先生居住舒心。” 完全无视于卫秀上次说过她在京中自有居处。 卫秀自然是婉拒:“我京中的居处已派人去收拾了,殿下那里便不必费心了。” 一定是还在为“金屋”那事生气,都一月过去了,还没消,这气性真是大。换做旁人,濮阳定然就随她去了,不随她去,难不成还让她哄不成? 但卫秀不一样,自从知晓她是女子,濮阳不但敬惜她的才华,更是对她莫名的好感,还有几分“她一名女子如何就能做到这地步”的好奇与敬佩。几重因素加一起,濮阳对卫秀格外宽容,哄就哄吧,谁让她正要倚仗先生呢?况且也是她比拟不当,忘了金屋更多是象征男女之情,仔细论来太过轻浮了。 濮阳温柔道:“先生说的哪里话?有我在京,怎能让先生独居?再者,来日我若有突发之事与先生商议,紧急之下,还得派人去寻你,岂不麻烦?” 她语气柔和得像水,且还是春日江中暖融融的流水,碧波荡漾,万分柔情。她所说话语面面俱到,确实在理,可那语气却让卫秀觉得公主只是纯粹哄她罢了。 卫秀便蹙了下眉。 她当日问公主何处安置她,不过是提醒她,她尚缺一处安身之所,当从宫中搬出来了。皇宫虽好,却终究不便。 她原本就没有想过要住在将来的公主府,可殿下似乎误会什么了。 卫秀便想是否当解释一二。 然而濮阳见她似乎在想什么,便以为她仍下不了台,想了想,将眼中的柔和皆散去,变得十分严肃:“先生是在犹豫什么?倘若事发危急,是一刻都耽搁不得的,与其你远离我府,不如就住进来,也好便利些。” 说得像真的为正事一般。 可卫秀何其敏感,她立即就看透,公主确实是为正事着想,但其中似乎还有几分很想让她同居的意思。 只是公主所言在理,再且她已算是公主门客,也不好太过驳她,卫秀便答应了。她想的是与其反对让公主心生不快,不如应下,也好让公主安心。 濮阳这才高兴:“如此,我就放心了。” 解决了住哪儿的问题,她们便摆起棋局来。天高气朗,山中鸟鸣悠扬,端的是悠然惬意。二人都有兴致,一面说着话,一面落子。 围棋一开端,是布局,二人皆是心有沟壑,于棋一道,亦是精通,起头便下得轻松,各自一子接一子地落下,口上还说起旁的事。 “听闻晋王殿下赈灾,遭遇不顺?”卫秀问道。 对她为何身在山中,却能知晓这些事,濮阳一点都不奇怪,她早已猜测过,卫秀手下应当有一拨听用的人在。 “确实不顺。”晋王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受灾之郡距京师不远,皇帝又重视,他是不敢用什么手段的,加之皇帝派了张道之同去,晋王还没摸清皇帝的意思,便一心只想着办好这一趟差使,光鲜地回京去,至于从赈灾银两中削点劳苦费什么的,便有些顾不上了。 可惜,并不是有好心便能办好事的。 濮阳幸灾乐祸:“他能耐不够,一开始调配人手时出了错,险些让一队兵也跟着埋进山洪中去。底下的人便不大愿意听他,他是抱着要建功的心思去的,怎肯就此偃旗息鼓?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正事。幸而有张道之在,不致酿成大祸。” 说完,又问:“晋王如何,阿爹怎能不知?为何还派了他去?” 濮阳猜测皇帝是想为她出气,或者说,是上次的事让皇帝心生忌惮,以为晋王不友不仁,为朝廷稳当计,不曾直接处置,但也不愿让晋王在朝中掌权了。 卫秀与她想的一样:“恐怕还有借此事考校晋王能耐的意思。”一郡之地尚不能调和,何况天下? 晋王和濮阳有仇,就算没有放到明面上,有上回那事,就是不死不休了。濮阳闻此一笑,又起了试探卫秀的意思,想看看缩小了十二岁的卫秀,可有前世的敏锐:“如此,依先生之见,接下去,阿爹会如何处置?” “叮——”一子落下,紫檀木所制的棋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卫秀又纵观了一遍棋局,方收回手,道:“这次赈灾当是陛下给予晋王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此后,晋王之势怕要消下去。” “如何消?”濮阳再问。 卫秀笑了一下:“陛下还有别的儿子。”仍旧是制衡之道,“我听闻荆王与晋王甚好。” 前半句与濮阳想得一样,到后半句,她便愣了一下:“六郎?” 六皇子荆王,与晋王交好,平日里忙里忙外地替他拉拢人心,很是尽心。要他去补上晋王的缺,势必要先让这二人反目。可荆王与晋王一向和谐,怎能说反目就反目? 濮阳记得前世,荆王直到被晋王牵连远谪,二人都不曾有不睦的传闻,怎能变得这样快? 见濮阳存疑,卫秀肯定道:“若有一人,必得是荆王。” 濮阳仍是将信将疑,在她看来,代王更有可能。代王行四,排行比荆王靠前,再且他一直都有夺嫡之心,只不过被赵王与晋王的光环挡着,不敢妄动罢了。若果陛下与他机会,他定会抓紧。 濮阳道:“我猜是代王。” 卫秀不慌不忙地再落下一子:“轮到殿下落子了。” 濮阳便低头去看棋局,卫秀则与她分析,一般人分析,得先说双方各有何优势,又各自何处不足,但卫秀却只言代王不足:“代王有心不假,性子软了些,夺嫡哪儿容得下瞻前顾后?陛下不会喜欢的。” 阿爹确实不喜欢代王,可他哪一位皇子都不喜欢,不然上一世何至于将皇位绕过儿子,传给了长孙?濮阳反驳:“可四郎在二郎三郎压迫下,也让他周旋出一点势力,可见他也是聪明的,并不如先生口中那般百无一用。” 一面下棋,一面思忖朝中情势,卫秀仍自游刃有余,她再落一子,而后笑道:“不如殿下与我打个赌?就看是谁说对了。” 濮阳想都不想道:“好,输的人……”她略略停顿,她现在最需要保证的是卫秀的忠心以及来日不会改投其他阵营,便信心满满道:“输的人在往后岁月,不论胜者说什么,都要信她,亦不得对她有一句谎言。” 凭濮阳的经验,信任是维系关系最关键之处。至于这场赌局,她有前世经历,自然胜券在握。 往后岁月,这赌的未免太大了,像她们这样的人,这与将生死交到胜者手中有什么差别?卫秀略一踟蹰,她手中执白子,待落下后,方看向濮阳,只见她的双眸透着一股飞扬的神采,好似什么都不怕,又好似这世间她想要的都要得到,那种容光焕发的信心,使得卫秀一愣。 她方才说的赌注,忽然之间,就像成了一道咒语。 她不自在地挪开眼,道:“殿下好魄力,便依殿下所言。” 濮阳满意一笑,从棋笼中捻起一粒黑子,正要落下,便见,密密麻麻的棋盘上,黑子所有能行的路都已被毫不留情地封死。 她已输了。 第十八章 濮阳不敢置信地看向卫秀。先生同她说话,将她的注意都诱了过去,手下却毫不留情地大开杀戒。这分明是有预谋的。 卫秀却老神在在,淡淡道:“这便看殿下的警惕了。凡事皆如此,殿下顾此失彼,可怨不得我。” 濮阳原还有些生气,怪卫秀阴险,竟一丝情面也不留。听她这么说,却沉思起来。 路都被封,败局已定,输得一败涂地。濮阳叹了口气,说了句:“谢先生赐教。”又执子,微抿的唇角展现出一抹不可调和的固执与霸道:“请先生与我下完这一局。” 明知是败,还不忘败前挣扎,收拢失地,公主个性确实坚韧。卫秀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二人不再分心旁事,都收敛心神,专注于棋局。 濮阳绝地反击,并不是不顾一切、毫无计划地大肆厮杀,她壮士断腕,舍了一部分失地,选了片还不算太烂的重新做局,一子一子,不慌不忙。 卫秀也不敢大意,她落下一子,便看向濮阳,见她神色严肃,满心都在棋局上,不禁叹息。这局棋早就分出胜负了,公主再挣扎也不过是溃败的时日早晚,可是她仍不放弃,仍在努力扭转。非但如此,她面上只有对棋局的关注,丝毫没有或羞恼,或怨怼的神色。 纵使是败,也败得极有风度。 这样的人,是不能不让人心生好感的。卫秀不禁含着抹笑,心情也好了不少。 最终,没辜负濮阳的努力扭转,她好歹败得不那么难看。以前面的残局来看,这已是极难得。 一局罢,濮阳动了动有点发酸的肩膀,再抬头看天色,她也是时候回宫了。卫秀欲送她,她起不了身,便控制着轮椅,濮阳见此,便主动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了轮椅后的扶手上。 侍立在远处的侍女已走过来了,公主既是客,也是“君”,怎能让她做这样的事?侍女连忙欲接手,濮阳却摆了摆手,令她退开,固守着卫秀身后的这一方土地,亲自推着轮椅。 对于公主这样的身份,能如此敬重相待,已称得上折节了。 卫秀敛眸看着自己的膝盖,袍摆宽大,已将双腿严实地盖在了底下,但她仍是不自觉地伸手压在腿上,捋了捋外袍的下摆,感怀道:“秀双腿不中用,有劳殿下了。” 濮阳回忆着平时侍女推她的速度,一开始有点手生,但推出一小段路,便掌握住节奏了,另一面又留心前方的路况,以免轮子磕到了什么小石子,引起颠簸。听卫秀如此言语,她自然道:“先生与我,就不要说这般见外的话了。” 卫秀覆在腿上的手微微的收紧,她暗自叹息一声,笑着道:“万事开头难,草创之初,殿下切勿咄咄逼人。如这一月来所为便很好。” 手中还没有势力,那手段便要温和一些,不可进之过猛。一股势力的崛起,势必会损及其他势力的利益,濮阳眼下尚属一株幼苗,若与旁人冲突太过,难保不会被折了。 濮阳便道:“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先生但请放心。” 说得直白一些,她公主的身份虽阻碍了她前行,却也不是没有好处。单首倡捐款一事,她若是个皇子,只怕早已引起诸王忌惮,以为她邀买人心了。 见她明白,卫秀便不多言了。 到门外,肩舆已在候着了。 卫秀道:“天已不早,殿下这便回宫去吧。” 公主府少说还得两个月方能建成,濮阳行踪虽不受限,也不好时时都往邙山上跑,她看着卫秀,心里略略不舍起来。 与卫秀相处十分愉快,哪怕是输了棋,也输得酣畅淋漓。 濮阳便与卫秀行了一礼:“我过些日子再来看先生。” 卫秀亦弯身回礼:“秀虚左以待。” 濮阳登舆而去,待肩舆沿着山路不见踪影,卫秀方示意侍女推她进去。 庭院中的案几已有仆役收拾了,壶盏皆放在托盘上,端了下去,只棋盘还在,上面的棋子亦未动过,保留着方才的模样。 卫秀过去,示意侍女停了停,又看起那棋局来。黑子已被杀得片甲不留,白子也损伤惨重,公主明知是败,还不忘临终之前从敌手身上撕下一大块肉来,果真是坚韧不拔的好心性。 这样的人,方能在争端之中,厮杀出来。 卫秀一笑,显然是满意的。她亲自将棋子分黑白装入棋笼中,此后与侍女道:“入京去说一声,宅邸不必收拾了。” 侍女不解:“郎君不进京了?” 卫秀道:“我已受公主之邀,住到她的府上。” 侍女神色一变:“如此,来日若要走脱便难了。” 卫秀仍是镇定,她坐在轮椅上,侍女慢慢地推着。她从袖袋中取出一管箫来,正是濮阳赠与她的那一管,白玉所制的箫趁着白玉一般的手,倒是极为养眼。 “公主怕是仍对我存疑。”回想那一赌约,显然是公主以为自己必胜,又欲借此来得她一个承诺。卫秀垂首,看着那管濮阳赠与她的白玉箫,缓缓道,“就当与公主一个安心吧。” 哪怕她不重诺言,住进公主府,身上便戳上了濮阳公主的印记,来日纵是另投他人,旁人也必不会待她如心腹。 她已打定主意,侍女便不再劝了,说起了旁的来:“连日的雨总算过去了,郎君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一直坐在轮椅上,双腿无法活动,自然便要萎缩,加之血脉不活,遇冷遇潮,膝盖便疼得厉害。 这是从她双腿伤了隔年便有的,如今算一算也有十七年,卫秀早已习惯了。她笑了一下,道:“无妨。”又望向侍女,“这几日,倒是辛苦你了。” 为了缓解胀痛,便得按摩,卫秀精通医道,知晓哪处穴道有效,每日便自己按一按,多少都取得些缓解。只是累了这侍女,要为她提好几趟热水。 卫秀待奴仆婢女一向宽和,现下听她道谢,侍女不知怎么脸上一热,默默地欢喜起来:“我的命,本就是郎君给的,些许小事,又如何当得起一句‘辛苦’?” 卫秀便没再言语,手中握着那白玉箫,进屋去了。 因比上一回脚程快,濮阳回到宫中天还蒙蒙亮。 这几日白昼在逐渐减短,想来秋季已不远了。 濮阳回含光殿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水蓝襦裙,又令宫人上妆后,便往宣德殿去。 灾情已缓,总算是有惊无险,除却这一郡,其他州郡只受了些小灾,秋收时会受些损失,好歹百姓接下去一年的口粮不会缺了。 百姓有了饭吃,便不必担心他们生乱,如此,又是太平的一年。 晋王还在当地,但据濮阳旁观,皇帝近几日便会召他回京。至于灾区,有张道之在就够了。 也不知晋王是否意识到此次赈灾兴许就是皇帝与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濮阳走到宣德殿外,正巧遇上了从里面出来的荆王。 荆王见她,便打了声招呼:“七娘来寻阿爹?” 他面上有笑,心情甚好,乃至眉眼间都有一抹欣然的松快笑意。 他所拥戴的晋王在外办砸了差使,他纵不愁眉苦脸,也该深沉一些才对,怎地这般欣喜?濮阳心有疑惑,面上却与平时别无二致,笑与荆王道:“正是。阿爹可有空闲?” 荆王刚从宣德殿出来,问一问他也是情理之中。 听濮阳这一问,荆王那沉如深渊的眼底仿似有了浅浅的一抹喜意,道:“阿爹刚批完了本章,还提起七娘,你快进去吧。” 濮阳便笑道:“也好,六兄可是出宫去?与我向六嫂问安。” 荆王好声气地答应了。 二人交错而过,濮阳望向宣德殿肃穆威严的殿门,眼中光芒微黯,又转头看向荆王快步离去的背影。 荆王兄才从宣德殿出来,心情喜悦至此,莫非是阿爹与他说了什么? 想到此处,濮阳便觉不好,立即想到了与卫秀的那一赌约。难不成这便是端倪? 可,不该是如此,有代王在前,阿爹怎会越过他,直接选了荆王? 第十九章 濮阳有前世的记忆,之后十二年的事,她多少都记得。这便是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要知道,多少王侯身死家破,只因一念之差。 如此,哪怕因她重生许多事都已偏离了轨迹,濮阳仍旧是占有优势的。 譬如荆王与晋王这一对兄弟。在濮阳记忆中,荆王为晋王鞍前马后,从未听闻有不合。濮阳犹记得当年荆王为晋王顶罪的事。 彼时,晋王与赵王已交锋十余年,终于寻到了赵王一个致命的错处,将他击败,成了胜者。朝中大臣皆以为晋王将要入主东宫,成为储君,陛下却突然下诏,令时年十九岁的皇长孙萧德文入朝参政。次后又过不久,晋王往日做下的一件案子被人捅了出来,物证人证齐全,引得圣上勃然大怒,要将晋王治罪。正当晋王走投无路之际,荆王挺身而出,将一应罪罚都担了下来,换得晋王一身清白,而他自己,却被降为郡王,逐去封地幽禁了起来。 有这一件事在,濮阳便深信荆王不会不利晋王。她又不是脆弱之人,一遭身死,便以为人人都对她不起,便日日都恐为人陷害,便不再相信人与人间尚有温情存在。她深信,再如何,人的本性总不会变的。 那一年,着实刀光剑影不停,赵王败,禁于府邸,满朝皆以为晋王终要得偿所愿,谁料竟出了那等事。 说起那事,倒是晋王自身不修德行种下的祸根。早两年之时,赵王外出游猎,看上了一美人,那美人是一户财主家的妾室,赵王为夺人美妾,将那家郎主打成了重伤,掳了美人就走了。结果这事不知怎么叫晋王知晓,不久又听闻那美妾誓死不从,竟殉节了。晋王便干脆将事情闹大,派人杀了那财主全家,再留下点证据,说是赵王恼羞成怒所杀。有赵王前头恶行,灭人满门也真像是他会做的事。赵王大受训斥,幸而证据存了些疑点,皇帝将他手下一众爪牙拔了干净,便揭了过去,算是保了一保儿子。 可谁知,竟是晋王嫁祸?那财主家并未死绝,留了一次子,被忠心家仆藏了起来,又被匆匆赶来的世叔收留,偷偷藏了起来,两年后,他寻到了一个机会,通过一位御史,将喊冤的血书呈上了御案。 证据齐齐整整地呈了上来,再容不得辩驳。 濮阳至今仍记得陛下愤怒扭曲的面孔,他一向矍铄的身形骤然弯了下去,失望、恼怒、痛恨,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抑或是夹杂了世间一切的痛楚情绪。 皇帝一夜之间苍老的面容透着老年人的冷寂,他召了濮阳到跟前,说话的声音冷到了极致,偏生又想对她柔和一些,两相交杂,竟使人遍体生寒,他与她道:“晋王无德,当不得大位,我欲以德文为太孙,来日接我之位,将萧氏发扬光大。七娘,德文年幼,朝中许多事,他不知晓,阿爹却已年迈,想教他,也不知能撑到哪一时了。若真到了那一日,你要记得,辅佐德文,让他做一个好皇帝。阿爹能信得过的,只有你了。” 彼时,她被皇帝的话震惊,久久反应不得,之后,便是一系列的反转,荆王一力承担了罪责,力辩晋王之无辜,事都是他做的。皇帝大约是心软了,迅速的判罚,没再追究晋王,只判了荆王,与他之前的怒意相比,这判也判得极轻。 濮阳忙着在皇帝的默许下收拢大权,便没再关注此事,横竖,晋王到这一步,也是废了。 直到过了许久,她才发现,那件事,正是卫秀的手笔。严丝合缝的证物,接连不断的后手,将事做绝,断人后路,打得人无翻身之地,这种种正是卫秀一贯的作风!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卫秀的手段,她究竟谋划了多久?那财主家不过有财罢了,族中无一人为官,别说当权的皇子,就是一县之长,都能寻一个差不多的由头破了他家门,而那收留了这家次子的世交也是一般的人家。晋王既要将此事嫁祸赵王,怎能不将这家人口弄清楚,容得人走脱了留下后患?凭世交如何保得次子周全,还留下了诸多证物?而那次子又是如何入京,还恰好就攀上了一位刚正不阿的御史,更是如此凑巧的这御史还不是晋王门下之官? 分明是有人一路暗中襄助。 更令人恐惧的是,先生得知了此事,并未立即出击,而是慢慢的观察着朝局,等着赵王被斗了下去,等着萧德文入朝,在皇帝面前展露了才华,渐渐站稳了脚跟,才将此事挑出来,一击毙命。 濮阳就站在宣德殿外,将当年那一波接一波的事回忆了一番。原是去寻晋王与荆王兄弟情深的证明,为自己打打气的,结果,忆起了先生从无败绩的光辉历史,反倒越想越没底气起来。 她好像,要输了…… 又一回想卫秀斩钉截铁的那句“若有一人,必得是荆王。”濮阳简直…… 这下可好,自己挖的坑,兴许得拿自己去填。 凉风一吹,濮阳蓦然间满心悲哀,怎么当时就忘了先生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一定是先生太好看,迷了她的心神。 濮阳努力地为自己“一时昏头”找理由,又忍不住心存侥幸的想,毕竟是十二年前的先生,缩小了那么多,可能不那么神了,她并非毫无胜算。 濮阳争胜之心颇强,这么一自我安慰,又鼓足了信心。不论如何,赌局都已设下了,还没到最后,就这么认输了,实在不像是她的风格。 她站在宣德殿外,立时便有宦官上前行礼,殿中皇帝也知她来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入内,便遣了人出来看。 濮阳稳了稳心神,走了进去。 皇帝心情不错,见濮阳,亦是满面笑意:“去过了?那位姓卫的隐士可好?” “仍是闲云野鹤,逍遥自在。”濮阳道,她在皇帝身旁坐下,顺势看了眼御案,上面摊了一道奏疏。濮阳坐得与皇帝甚近,她眼力也不错,只瞥了一眼,便让她认出,那奏疏上是荆王的笔迹。 “闲云野鹤,逍遥自在,那倒是好,只是,你可听过他说起前朝?”皇帝问道,神色间,并不那么愉快。 濮阳在那奏疏上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听皇帝这么说,心知恐怕是那几位仍旧自称是“周之贞士”的名士惹得皇帝不快了。 “卫先生方二十一岁,魏代周兴时,她才四岁,哪知晓什么前朝。”濮阳笑着说,“若她也是陈渡那样自命不凡的名士,儿早与她切割干净,如何还会再去看她?” 皇帝大笑,以为濮阳率直。笑完他叹了口气:“陈渡还是有才华的,可惜不能为朝廷效命。汝南王那里也不大安分。” 汝南王,便是周帝,皇帝到底曾是臣子,弑君的名声,难听得很,便废周帝为汝南王,一直留他在京中。 周室气数已尽,早没了势力,汝南王就算在京,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中,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何况萧懿登基后,政治清明,与民休息,百姓过惯了好日子,早不记得前朝了。 濮阳知晓这一点,便不怎么担心道:“又有人欲借汝南王生事了?” “小打小闹而已,总要经那么几场,他们才肯死心的。”皇帝冷冷道。他说罢,便将那道摊在御案上的奏疏拿起来,递给濮阳,令她看:“这还是六郎发现的端倪,你看看。” 把朝政,乃至事关国运的朝政,拿来与濮阳讲,皇帝没有一点避讳。这便是身为公主的可悲,也是身为公主的优势了。一来,皇帝信任濮阳,这几乎是从濮阳小时候起,就根深蒂固的习惯;二来,公主能做什么?夺皇位么?古来也不是没有得势的公主,可再如何得势,也得倚仗圣上。 皇帝既将奏疏与她看,濮阳自不推脱,看了一遍,原来是几位将官谋复辟,欲重迎汝南王为帝。 萧家的皇位是从周室夺来的,与周帝而言,萧氏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但谁家能当真千秋万代?总有消亡的一日。大魏现下气盛,可过上数百年,难保不会成为历史。论到底成王败寇罢了。就从此处着眼,濮阳并不认为自家夺了汝南王的皇位有什么不妥。一个*的朝廷,总会有人取而代之,不是萧,也会是赵,是王,是郑,是天底下任何一家。 何况濮阳姓萧,她出生的时候,皇帝就已经是皇帝了,自然就倾向萧家。 看完奏疏,濮阳便将奏疏合了起来,悠然道:“小事而已,阿爹何必为此动气?”她说罢,将奏疏放回案上,乖巧地上前为皇帝捏起肩膀,“生气气坏的是自己的身子,不值当。” 皇帝让她逗笑:“你说得对,只是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濮阳一想:“灭了这几名将官倒不难,只是,治标不治本。” 说来说去,还是人心。有那几人在,有汝南王活着,就免不了人心浮动。皇帝何尝不知,他问:“你以为,当如何?” 濮阳想了想,笑道:“那些名士不是清高自傲,自诩周臣?就让他们入朝为官。” 皇帝听罢,抚掌道:“大善!” 让这些周室最忠贞的名士,来为新朝歌功颂德,这便是新朝德政的证明, 第二十章 汝南王退位之时,年十三,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郎。这个年纪的皇室子,已懂得许多了,可惜汝南王并非如此。他即位前,大周已呈大厦将倾之势,周皇室与彼时袭魏王爵的萧氏早已不死不休。周皇室人才凋零,后继乏力,而萧氏正值鼎盛,两相角斗之下,彼时的天子、汝南王之兄死于内宦绞杀,萧氏势力更上一层。 朝野内外,遍布天子乃萧氏所弑的传闻,对萧氏颇有微词,那时的魏王乃萧懿之父,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扶持七岁的汝南王登基,皇室子诸多,选中汝南王,不过因他自小便怯懦愚笨罢了。登基之后,汝南王那本就不灵光的脑子在萧氏刻意的教养之下,更为愚钝。如此,四年后,魏王薨,谥号文,萧懿即魏王位,再过两年,受汝南王禅位,改国号为魏。 汝南王在还是皇帝的时候,就没什么势力,朝廷上的大臣大半都向着萧氏,还有部分就算同情天子,也不敢冒险触怒萧氏,至于内宫,他身边里里外外的内宦、宫娥也都倾向于萧氏,一味地控制他的言行。退位之后,便更是身不由己,终日在那偌大的府邸之中,无师无友,无人相伴。 如此,就算他曾是天子,又能做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萧氏江山早已稳固,几个无名小卒凭借百来个人便想复辟?皇帝只觉得要笑掉大牙。 这些人不难对付,棘手的是那些心向旧朝的名士。自以放浪形骸,自以傲骨铮铮,自以清正耿直,颇得了一些人追捧,又爱写文章,遣词造句间便或暗示如何怀念旧主,或妄议当今朝政,真是让人心烦的很。 偏生皇帝还杀不得他们,杀了不正告诉天下人,皇帝心虚? “有那一身才华,为何不效力朝廷,造福苍生?”皇帝与濮阳抱怨道,“总是说着周室周室周室,前朝末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可有如今仓廪实、衣食足?至于汝南王,朕留他性命还不算仁慈?他们既如此怀念旧主,那便自请入王府侍奉啊,朕必予以批准,结果呢?没有,一个都没有!” 说到后面,抱怨变成了冷笑与轻鄙:“可见,说着怀念,也不过如此,旧主还不及他们平日所享的华服美食!” 濮阳再向着自家,也不能说以臣谋君是对的,皇帝再如何不满陈渡等人,也不能说他们忠于旧主是错的,他还要靠忠治朝,还要靠孝治天下,他能否认前朝朝政,却不能否认忠与孝,仁与义。 濮阳毕竟生于大周亡国之后,许多事感触不深,且在她看来,人要朝前看,怎能总是拖拖拉拉活在过去? “阿爹既知他们所忠也有限度,何必再与他们计较?” 皇帝也是一笑:“你说的是。你方才所上之策,亦善,待阿爹筹划一二,此番,必要折断这些自以刚直的脊梁。” 濮阳便笑了笑,没再言语。 皇帝将那道奏疏一收,当着濮阳的面便处置起来,先召了车骑将军卫攸来,令他带着人,趁夜将那几位痴心妄想谋复辟的将官缴械捉拿,务要将此事捂住,不得传出去一星半点。 濮阳就在边上坐着,拿着本书看,卫攸是世家卫氏之子,四十出头的年岁,做到车骑将军,半因他战功卓著,半因他出身煊赫,有家族为他周旋。 听皇帝说罢,卫攸郑重俯身,领命而去。他身材魁梧,但行止却优雅有礼,见濮阳在此,也只平平常常的行礼,并未多问一句,对皇帝处置此等大事,却让一公主旁听也未显丝毫不满。若非他穿着一身戎服,装个诗酒风流的名士完全可以。 濮阳从书中抬头,看他退出殿外的身影,不禁在“卫”这个姓氏上多停留了片刻。卫秀也姓卫,不知她与名门卫氏,是否有什么关系。 想到此处,濮阳便觉自己荒唐得紧,上一世,虽说卫秀出现之时,卫攸已升任骠骑将军守边去了,可卫氏仍有诸多子弟在朝,怎会没有往来?再且,若真是名门卫氏之女,家中怎会让她扮作男装,孤身在外? 濮阳觉得自己真是要着魔了,每逢与卫秀相关,便忍不住多想一层。 “七娘。”皇帝唤道。 濮阳手下书本,望了过去,恭敬道:“阿爹?” 皇帝笑了笑,问:“你在想什么?” 濮阳自不会说她是在想卫秀,平白惹得皇帝关注,便说起荆王来:“儿入殿前遇上六郎,他似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皇帝眉头轻挑了一下,接着与濮阳慈爱道:“理会他做什么?天不早了,你也回去早些歇了,养足了力气,过几日秋狝,阿爹带你去猎头麋鹿来。” 分明是不想提荆王。 濮阳心里疑惑,但口上仍是乖乖的应了。 荆王唯晋王马首是瞻,这是举朝皆知的事,皇帝不愿提荆王,旁人看来,倒像是荆王为晋王所累,被皇帝迁怒了。 濮阳又觉不像,倘若阿爹果真迁怒六郎,方才六郎那喜滋滋的脸色又如何解释? 隔日一早醒来,濮阳便听闻皇帝派荆王前去受灾之郡,并召晋王回京。诏书一出,大臣们皆以为这是派荆王去替晋王收拾烂摊子去了。 可濮阳有卫秀那番言论在前,倒觉得这兴许是皇帝在离间晋、荆二王。 倘若真是如此,与先生打赌,她便输了。 濮阳很是苦恼,幸而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倒还存了让她活动的空间。立下赌约之时,并未言她不能从中周旋,况且,代王也比荆王好对付得多,最终若是让代王取代晋王,一来她能赢了赌局,二来也与她来日有利。 濮阳便企图从中干预一二。 如何干预,倒也简单,她只需让荆王跟紧了晋王便是。只要这二人仍旧孟不离焦,难题便也迎刃而解了。 三日后,晋王将手上的细务与荆王交割清楚,便回京来。一入城门,便见有身着青色袍服的内宦,在那等候。 这日倒是一个好天,秋风袅袅,红日西斜,洛阳城笼罩在一片绚丽的晚霞之下。城门口本就是繁忙之地,来往官吏商贾良多。 晋王唇边蓄了一圈胡茬,眼圈下也透着青黑,一副劳神憔悴的模样,见宦官与他身后的十来名羽林军,连忙勒马。 内宦走上前,自衣袖中取出一道诏书来。晋王数日不得好眠,又赶了一整日路,精神不济,神思恍惚,他眯起眼,看清那是一道诏书,连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听诏。 内宦走上前一步,双手将诏书摊开,高声念了起来。 字字失望,句句斥责。 晋王趴在地上,听那宦官清晰的咬字,逐字逐句地钻入耳中。 “……逐令晋王回府思过,无诏不得擅出!” 晋王衣衫透湿,更多的却是气愤,他外出赈灾,每日辛劳,虽无功,却也未犯下大过,阿爹却连见都不见他,便令他回府思过,是否太绝情了一点! “殿下,该领诏了。”内宦宣完诏,语气和善了许多,可听在满腔怒火的晋王耳中,也是透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傲慢。 他调整了表情,抬起头来,双手接过诏书,身后仆役忙上前来扶他。 晋王便做出体力不支的架势来,接着仆役的力方能直身,他苦笑道:“中官见笑了。” 那内宦忙道:“不敢。殿下这便回府去吧,臣也要回宫复命了。” 晋王摇了摇头,既担忧又羞愧:“陛下可好?” 皇子有问,内宦总不能甩袖而去,只得留了下来,恭敬回道:“大家甚好。” 只四字,再多,便不肯多言了。 晋王也知想从御前的人口中挖出点什么,难于登天,便不寄希望于此了。他郑重地行了一个礼:“恳请中官代我上禀陛下,儿臣知错,自当退而自省,伏念思过,不能伴与父皇身前尽孝,望父皇保重身体。” 内宦回了晋王一礼,告辞离去。 目送内宦一行人走远,晋王再三回想自己方才所言,并无差错,方松了口气,再看周围,满是行人,方才他受斥责那一幕不知有多少人看去了,心内又是一阵熊熊怒火。 他极力调整着神情,不让扭曲的怒气显现到脸上,维持住恭顺、愧恨的面容,不让人在他的言行举止上抓到一丝一毫的把柄。 仆役牵了马上来,晋王接过缰绳,跨上马去。马儿来回走了两步,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晋王稳住身形,他回首望向城门,眼中浮现深深的遗憾。 这本是一个建功的好时机,可惜,底下的人不肯配合,让他白白错失了。眼下唯一能补救的便是六郎了,希望他能好生扫尾,好歹,别让此事成为他的污名。 到了这个时候,晋王仍是以为荆王是为他扫尾去的,阿爹待他们兄弟一向宽容,他这里出了错,阿爹派了一向与他交好的荆王而不是总想着抓他错处的赵王,定是想替他将此事了结了,而不是要严惩他的过失。 第二十一章 晋王回府,因是思过,也不好令人出去的探听消息,依附于他的大臣们虽急,碍着那一道诏书,也不敢贸然上门。 于是,晋王便不知,他在城门受斥之事,迅速地传了出去,已有不少人在猜测陛下此举,不留情面,晋王是否就此便失宠了。可正如晋王自己所想,他差使确实办得不好,但也没出大乱子,不至于因这一件就全盘否认他的为人,更何况,陛下派了荆王去,明摆着便是为晋王扫尾的。 如此一面看着像是陛下厌弃了晋王,方大庭广众之下扫他面子,一面看着又像是陛下仍爱护晋王,故而出手替他扫尾,朝廷内外,一时间竟不知皇帝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赵王一听晋王兴许失势便高兴得很,一面派御史上疏攻讦晋王赈灾手段酷烈,驱数百甲士入死地,若非大理寺卿张道之发现端倪,及时制止,山洪之底便要再添数百条人命。另一面,又积极派人去与张道之联系,欲从他手中取得晋王不法的证物。 晋王在禁闭,但他在朝的势力都还在呢,赵王派的人一上疏,便自发替晋王申辩起来,至于张道之更是圆滑地敷衍着,不肯给句实话。 朝中因晋王之事争闹数日,却因皇帝不肯决断,始终没有一个结果。 此事归根结底,是二王之争。 朝上吵得厉害,却不大与濮阳相干,她要推波助澜也不是在这上头。这日一早,她换上了一身简便的胡服,往校场习射去了。 这校场是羽林演练之所,今日休沐,校场上没什么兵,濮阳一人无趣,便遣了个人,去了趟平阳公主府,邀公主来同乐。 平阳公主比濮阳年长五岁,是诸公主中骑射最好的一位,请她来倒是合情合理。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四时之变,不因人存,不以人变。 胡服窄袖、对襟,活动起来十分便利,濮阳将发丝罩入网巾,梳了个男子的发髻,一身利落倜傥地坐与马上,先在校场上跑了两圈热热身。 箭靶已准备好了。濮阳随意引弓,蹭蹭射出三箭,一支触靶脱落,两支堪堪扎在了靶心极近的地方,却也是摇摇欲坠。 真是只剩下准头了。濮阳上一世花了大力气在骑射上,不论准头还是力道都是宗室中的佼佼者,寻常对上一个将军也未必会输。可现在准头还在,却因体力不足,效果损了大半。 濮阳倒也不灰心,她来此处练箭,一方面是过几日秋狝,她不欲丢人,另一方面,则是她打算亲自练一支兵出来,还有就是,她预备在此见一个人。 时间还早,平阳公主还未出现,濮阳坐在马上,先着力拉了拉弓,双臂活动开了,方再行射击。 射出三十余箭,耳畔忽有马蹄声,马蹄声交杂凌乱,可见来的并非一人。濮阳水色灵动的双眸突显凌厉,眼底一抹幽沉的冷酷,满是杀意,引弓瞄准远处的箭靶,弓身弯曲,蓄势待发。马蹄声在耳边不远处停下,濮阳并未回头,她盯准了靶心,咻的一声,箭离弦而去。 在场几人便都聚精会神的盯着那支气势汹汹的箭,那只是一瞬间,集中的注意力却平白的将时间拉长,仿佛过了好一阵,那支箭稳稳地射中了红心,去势霸道,准头又足,耳边传来击掌声:“好!七娘射术不凡!” 濮阳扭头,看向那发出声音的人,露出一个腼腆又柔和的笑来:“我邀的是五娘,四郎怎地也跟着来了?” 濮阳从不随意为难人,可诸王公主中从没有敢轻视她的,哪怕她做出再怎么和善的笑容,平阳与代王都不敢小瞧。 “我是借了五娘的光。”代王慢悠悠地驱马上前。 平阳也是如此,她解释起来:“七娘可别见怪,少有得你相邀的时候,我想你我二人,都是女子,练起箭来也不尽兴,便遣人去问了四郎一声,恰巧他也闲着,便让我拖了来。” 濮阳哪儿会见怪?她要见的人本就是代王。代王是平阳同母兄,这个赵王全力倒晋王台的时候,代王哪能不动心,他本就打着渔翁得利的主意,就等着赵王踩下了晋王,他能趁虚而入。 可趁虚而入前,他也得摸摸皇帝的想法,濮阳这里便成了最好的打探之处。故而,濮阳深知,她邀平阳,代王定会跟了来探口风。 “五娘说的哪儿的话?”濮阳一笑,令人取弓箭来。 三人就各自装着事地认真骑射起来。平阳准头不及濮阳,但劲道大,咻咻咻的接连放箭,濮阳是一支一支图稳图狠,十次里有七次都射同一处,似是要将那箭靶射倒了才罢休。 代王则很尽心尽责地在边上指导她们。 射了一早上,出了一身汗,濮阳与代王倒还好,平阳的妆就花了,衣衫也染上了尘土,便先告辞,回府梳洗去了。 代王便自告奋勇要送濮阳回宫。 二人都是骑马,行走在坊市间,仆役都紧紧地坠在后面,前方还要四人开道,不必怕冲撞了他们。 天已近午,代王便道:“现下赶回宫,怕得饿着,我府邸就在不远,七娘不如去我那用膳。” 濮阳一想,便道:“也好,那便烦劳四郎了。” 代王巴不得如此,正要引路,便见濮阳召了个内宦来,吩咐道:“你速入宫去与陛下禀一声,我中午往四郎府上用膳,请陛下多进一些米饭,别饿着了。” 代王一愣:“阿爹怎地了?”他记得七娘一向自由,何时连午膳不回宫都要特意与阿爹禀报了? 濮阳叹了口气:“还不是三郎闹的。加上变季,阿爹胃口便不好。” 代王警惕心大盛,他还在思索怎么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呢,这就来了。他忙轻咳一声,正肃道:“哎呀,本不好议论兄长的,可三郎真是过分,把阿爹都气着了。” 晋王有什么过分呢?不过是能力不足,皇帝不愿再与他机会,想看看其他人罢了。这一点代王是看不透的,但他却明白这是一个机会。 “倒也没多生气,还好有六郎。”濮阳笑眯眯的,不时看两眼道旁贩卖之物,期间还令仆役去买了一两件有趣玩物。 她这随意的态度,让代王抓耳挠腮一般的焦躁。 “也是,幸好六郎时刻帮着三郎。” “可不是,”濮阳接过仆役呈上来的摆件,是一块寿山石,品相不错,“若是六郎不忙三郎,那便糟糕了。” 糟糕?代王不解,怎么就糟糕了,荆王若不帮晋王不是正好把晋王拖下来,然后他们兄弟再分利么? 可惜了,品相虽好,样子却不大好看,太小了,不然可以赠与先生,雕枚印章出来。濮阳顺手就将石头赐予了方才跑腿的仆役。 濮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见好东西总想给卫秀留着,不过她擅于思考,想了几回,就觉得应当是上一世的影响太重,而如此倾覆风云之人,现在是她的了。 她自己看自己的,代王便纠结了,一面想再追问,一面又担心问得太过,惹得七娘起疑。 结果,好不容易到了代王府,又好不容易用过膳,再喝了壶茶,直到辞出,代王方试探道:“六郎总喜欢跟着三郎,总不会在这时弃他不顾吧?” “那便最好了,不然……”濮阳左右看看,代王连忙知趣地把耳朵凑上去,濮阳便轻声道,“不然,二郎又要添一强敌。” 说完,她便深深看了代王一眼,那一双柔和而灵动的双眸看得代王心神摇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莫不是七娘暗示她看好他?赵王和晋王为了拉拢濮阳花了多少工夫,她一直不肯表态,莫非是早看好了他? 代王蠢蠢欲动,正要多问一句,扭头一看,濮阳已翩然而去。弄得他很是后悔,怎地拖拖踏踏的,没早些开口,不然,便无需自己在这瞎猜了。若能得七娘相助,便是一强援,比什么都强! 代王对濮阳是否看好他这一点,还是将信将疑的,但濮阳说的话,他听进去了,又自己回去捉摸了半天,觉得很有道理。荆王势大,不能让荆王与晋王反目,最好能让荆王为晋王拖累,一道踩下去。他也不能隐下去了,得设法更上一层楼。 他能处置到什么样一个地步,尚且不好说,濮阳也就是顺势推一把,最好代王能成,她就能赢了赌局。 在朝廷吵吵嚷嚷的时候,皇帝却在暗中对那几位名士下了手。 说是下手,实为震慑。 这些名士,皆出身世家,他们不肯做新朝的官,可家族中总得为前程计出仕。皇帝便将这几家中最有前途的几名子弟明升暗掉弄出京去。 若是一人如此,便不好说,但几户人家都是如此,各自看看相似之处,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皇帝容忍了多年,眼下,已不愿再对这几位放浪形骸的名士宽纵下去了。 几家一时间都慌了,皇帝若弄那几个名士,弄就弄吧,横竖他们也就那样了,兴许还能再搏一个不畏强权的好名声。可被遣出京去的都是各家英才,世家人多,可英才难得,皇帝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直接下了诏,且又将这几人原来的位置安排与另外几家世家,都是好位,得到了好处的是不会再让出来的。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不让他满意,那些人都不必再回京了,非但如此,家中其他人也得受牵连。又有其他受了好处的世家,也帮着皇帝施压。 “合该如此。”卫秀听濮阳说罢,面无表情道,“这些心怀旧主的名士中,能有几个是真心,为家族挣声望罢了。想来汝南王也不喜他们如此。” 她也没怎么大力贬斥,濮阳却敏感地听出她话中的不喜,卫秀少有直接表达喜恶的时候,这让濮阳觉得奇怪,这些名士虽是装模作样,借着旧主来为自家添光彩,可又与卫秀何干?她为何如此厌憎? 濮阳自知她问,也未必问得出来,便将此记下了,而后道:“先生可都收拾好了?这便随我进京去吧。” 三月过去,府邸已建好了,里中摆设也都安置,濮阳此次来是接卫秀入京的。她提前三日便已遣人来过,请卫秀收拾行装,今日亲来迎接,卫秀自是已整装待发。 她转动轮椅,眉宇间又是晴朗开阔:“有劳殿下走这一趟。” 濮阳自然地走到她身后,替她推着:“先生与我不必客气。” 她总是这样体贴,卫秀便不再说什么,只道:“谢过殿下。”然后又想起一事,“距我与公主定下赌约,已过去二月有余,不知可有进展?” 濮阳手一抖,脸噌的一下红了起来,幸而她站在卫秀身后,卫秀看不见。 这几日朝堂上,代王很活跃,颇受诸公赞誉,荆王已回京了,差使办得光鲜,皇帝高兴赐他良多,可不知为何,他与晋王竟丝毫没有生分,反倒越来越好了。 这眼看着,她就要赢了,濮阳却很心虚,她是知晓自己在其中做的手脚的,十分的胜之不武。 卫秀半日没听她回答,便转过头来,濮阳也停了下来,二人对视,两道不同的目光一高一低,胶在了一起。濮阳将卫秀纳入眼中,她觉得心口某一处,似乎也要随着开启。 卫秀目露疑惑,不解道:“可是有什么不便明言?” 濮阳回神,她轻咳了一声,撇开眼,不敢再看卫秀,语气却仍维持了淡定:“进展是有,依眼前发展来看,先生怕是要输了。” 第二十二章 已是深秋,前几日气温骤降,山中已觉冬日之寒冷。 卫秀此时已穿上雪白的狐裘,配着她以玉冠簪起的乌黑发髻,清贵婉约,眉目如画。她回首仰头望着濮阳,眼中缓缓漫起意外与不解来,朱唇轻启:“殿下是说,代王脱颖?” 山间树木都在凋落,已没有初次来时的盎然生机了。可就算如此,放眼四处,干爽舒适,红叶黄花,秋日之莽莽苍苍,都在其中。 卫秀说完话,正好上方一片残叶飘落,她下意识的欲抬手,濮阳却先她伸出手去,让落叶降落在了她手心。残叶枯黄,色泽仍在,可见还存有生机。 卫秀便笑了一下。这一笑落在濮阳眼中,真是美貌动人,见之忘忧。濮阳禁不住一阵心神荡漾,暗暗赞叹一句:我先生果然好看。 幸好,她还是有自制力的,心中怎么欣赏,神态依旧自若,一面收手,将那片落叶随意收入袖袋,一面道:“正是。代王这些年也积攒了些势力,而荆王,正让晋王拖着后腿。” “哦……”卫秀显出了然之色,但却并没有因荆王的势弱而沮丧。 四周仆役匆忙,濮阳带来的人,帮着草庐中的下人搬运物什。濮阳便道:“余者,待空下来再讲。” 卫秀点头。 山路颠簸,自不是推着轮椅下山。濮阳带了肩舆上来,将轮椅推到肩舆旁,濮阳便要扶着卫秀起身换乘。 卫秀摆了摆手,接过侍女递上的竹杖,自己撑着,一点点立起来。她的腿根本使不上劲,光是起立这与平常人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都已让她费劲了力气。 一向侍奉周全的侍女站在边上,低眉看着足下一片土地,并未殷勤上前。濮阳见此,便知卫秀是不愿让人帮忙的。 人越是缺失什么,便越是对什么在意。先生平日谈笑风生,从无黯然之色,可心中终归还是想能行走的。 濮阳有些心酸,但也仅仅是一点,她不是卫秀,并不能深刻的体会这种痛苦。与侍女不同的是,她没有贸然相帮,也没有将目光挪开,而是留意卫秀的平衡,一旦她失衡,她便能及时扶住她。 卫秀借着竹杖的力,一点一点地挪到肩舆上。短短不足一步的距离,卫秀的额上已渗出汗来,脸颊也因劳累而泛红。她坐好了,呼吸微喘,抬头见濮阳看着她,便愣了一下,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堪,唇边却是一抹温柔的笑:“让公主见笑了。” 她这一笑,让方才那一点的心酸,一下子添做了十分,令濮阳不忍再看。 这些抬舆的宦官都是內侍省特别训练的,专为宫中所用,最大的好处便是稳。山路颠簸,他们却如履平地。 濮阳坐了另一乘肩舆,到山脚,换马车,她与卫秀同乘。 因有卫秀在,濮阳特意令行车放慢,不必急于赶路,重点是,要让车驾尽可能行驶平稳。回到京中,入濮阳公主府,卫秀身上便要盖上濮阳公主的印记了。濮阳很满意如此。她见卫秀盘腿而坐,与一般士人无异,也不知她这样会不会不适,是不是又在逞强。方才登舆的那一幕竟深深印在了她心里,濮阳心生怜惜,将自己的迎枕递与卫秀。 卫秀略显意外,但仍接过来,垫在自己的身后,软了许多,也舒适了许多。 濮阳便弯了弯唇角,十分高兴的样子。 到京师已近黄昏,濮阳与卫秀道:“再行半个时辰,便可到府邸,先生可觉得乏了?” “车驾舒适,并不觉得累。”卫秀回道。 濮阳想了想,问:“先生在邙山隐居前,可是在京中居住?”她记得卫秀在京中是有宅子的。 “只在年幼时来过一回。”卫秀显出怀念的神色来,“多年不曾入京了,不知如今京师之况与从前相较可有变化。” “陛下英明治世,洛阳乃天子脚下,自然一年比一年繁华。”濮阳回道,不等卫秀开口,立即又道,“先生可是京城人士?” 卫秀沉吟片刻,道:“我家祖籍谯郡。” 谯郡,卫氏。濮阳暗暗将两条线索合到一处,接着,便是一怔,车骑将军卫攸,正是谯郡人士。 “家君早年离家,与族中不能相容。家君过世后,令我不得与卫氏牵扯不清,我为人子,自不能违背父亲的意思。”卫秀继续道。 这是在解释她为何与京师卫氏无往来?濮阳便点了点头,显出了然之色来:“尊君遗愿,为人子者,是当遵从。” 心里却决定找到时机便要探探卫车骑的口风。 马车平缓地停了下来,车外有宦官走到窗边道:“殿下,到了。” 濮阳便与卫秀道:“车中窄小,不便施杖,请先生容我搀扶。”她把话摊开了讲,而不是遮遮掩掩、小心翼翼的,将怜悯与同情都写到脸上,唯恐刺伤她的自尊,这反而让卫秀觉得很舒服,况且,她也确实需要人扶,便道了一声:“有劳殿下了。” 濮阳笑了一下,先走出一点,弯身扶起卫秀,卫秀一手撑着车壁,一手靠在濮阳的身上,努力着将自己挪出去。 她身体瘦弱,纵使全身都靠在她身上,都没有什么重量,濮阳叹了口气,心下暗道,先生的体质怕是不怎么好,经不起折腾。 车门外有人听见响动,从外面掀开了门帘。明亮的光芒照射入内,卫秀神色不变,依旧靠着濮阳,让她搀着自己出去。 她双腿没有一丝力气,说是扶,实则近乎与拖了,一个惯来要强的人,将自己最为在意的不堪之处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定然是万分难堪的。濮阳不知怎么,竟心疼起来。 几名内宦见公主亲自服侍那位先生,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来欲从公主手中接手。濮阳冷冷瞥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退开。 宦官们会意,又忙让开了道,还都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濮阳扶着卫秀走出来,正欲令那侍女上前,二人一起搀着她走下车,突然间,握住她手臂的手收紧。那力道极大,像是花尽了全部的力气,濮阳吃痛,她心下诧异,顾不上其他,忙看向卫秀,只见卫秀失神地盯着府门,双唇都在颤抖,濮阳大惊,立即反应过来,这其中定有什么缘故。片刻,手臂上的力道松了,卫秀全身都瘫软地靠在了濮阳身上,她欲支起身来,可似乎有什么东西,冥冥之中抽走了她的灵魂。 她叹了口气,以手扶额,语气前所未有的虚弱:“不知怎么,方才一阵头晕目眩。” 濮阳一直未语,只稳稳扶住了卫秀的身体,不让她跌倒。现下听她解释方才的失态,方道:“先生先入府去,我这便令人请太医来。” “不必了。”卫秀脸色苍白,对濮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来,“殿下忘了我本就精通医道了么?” 濮阳也知若请太医来诊脉,她女子的身份便掩不住了,便也没坚持,只笑了笑:“情急之下竟忘了我的命都是先生救的。” 侍女已走到近处,濮阳看了她一眼,令她上前来,一道扶卫秀下来,小心地将她安置到轮椅上。 卫秀已恢复如常,除了面色实在苍白,其他都与寻常无异,她温声谢过濮阳,濮阳一笑,也没显出异样来:“入府吧。” 一行人往里走去。 濮阳慢了两步,见卫秀靠在椅背上,神色疲惫,便没再说什么。随着人群往前走了一步,濮阳迟疑着停了下来,她想了想,退回到刚才卫秀突然失态的位置,抬头,望向那府门。 宽阔的正门,大气磅礴,正中濮阳公主府五字,是皇帝亲笔所书,下面还盖了金印,可见此处主人的荣宠。 一切都是依照规制来,并没有什么离奇的地方能致使先生失态。濮阳目光微凝,但让她相信先生方才真是身体不适,似乎也太不合情理了些。 第二十三章 这座府邸是濮阳亲自选的,各处亭台建造也皆是按制,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这门,也是如此。 濮阳又看了一会儿,眉头微微的蹙起来,卫秀已走远了,濮阳也不好在此多留,她想了想,既然门无纰漏,如此,让先生失态的便唯有这座府邸本身了。 四周宫人都是濮阳从宫中带出来的心腹,她唤了一声:“秦坤。”。 立即有一名内宦应声小跑上来,躬身道:“殿下?” 濮阳示意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吩咐几句。 秦坤留神听了,见公主没有旁的吩咐,施了一礼:“臣这就去查。” 濮阳颔首。 出了宫,果然比在宫里自在。濮阳送卫秀到专为她修建的院子,里面家什摆件风情秀致,韵味优雅。 门槛铺平,台阶改成了斜坡,床榻与轮椅齐高,一应橱柜的高度,也都是卫秀触手可及。放眼看去,皆是古朴的矮式,与卫秀身上温润的君子之风颇为协调。 做到这一步,不能不说是下了大工夫。 濮阳隐隐期盼能看到卫秀因她的用心而绽放笑容。 卫秀确实笑了,既温和又真挚,只是她脸色仍是苍白,眉宇间隐匿着深深的倦意,这便让她唇角的那一抹笑都显出一种虚幻来。 濮阳略有失望,见卫秀确实累了便按下洗尘宴的事,只嘱咐她好生歇着,有事,明日再详谈。 卫秀想了一下,道:“也好,殿下今日也累了,又有这里,”卫秀略一停顿,环视过四周后,凝视濮阳道,“定花费了殿下不少心力。殿下也早些歇下吧。” 方才那一点失望又因她这一番话消失,濮阳轻笑:“先生喜欢就好。” 濮阳未多停留便告辞了。 卫秀在世人眼中毕竟是男子,男女有别,濮阳所居寝殿与卫秀的院子有些距离。她走回去,换了身衣裳,一名青衣小婢便奉上晚膳来。 “秦坤可回来了?”濮阳问道。 小婢回道:“秦寺人未归。” 濮阳便挥手示意她退下。她心里总有一些不安,先生近日之反常令她格外的在意。她有一种感觉,先生失态,定与她的身世相关。 至于所谓谯郡卫氏,兴许只是掩饰而已,根本不是真的。 濮阳随意用了些晚膳,便侧躺在贵妃椅上,一面等着秦坤回来,一面一点一滴地回忆傍晚卫秀的每一丝变化。 她紧握她手臂的力道,浑身瘫软无力地颠在她身上,以及言辞间看似平淡的解释。每一处都没什么不妥,她身体本就弱,颠簸一路,觉得乏了也是情理之中。可濮阳越回忆便越觉得卫秀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另一边,卫秀也用过晚膳。侍女见她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食,不由劝道:“郎君好歹再吃一点?” 卫秀摆了摆手:“带我去后面竹林。” 侍女顿时静默,眸中显露哀色,她不再劝,取了一件狐氅来,披在卫秀的身上,正要弯身为她系带,卫秀已自己将狐氅系好,又掩了掩边角,道:“走吧。” 竹林就在近旁,出门便可见。林子被修整过,杂草杂枝皆已清理干净,如此,便将这片竹林原本的样子都分毫不差地展现出来。 卫秀没有入林,她只是在外面静静的看,风吹过,林间沙沙声响,她苍白的脸上慢慢地涌现一抹红润,接着便是一连串似要将心肺都呕出来一般的咳嗽。 侍女大急,忙为她轻抚后背。 卫秀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停下来,嘴唇红得像要滴血:“你别怕,我既走上这条路,这一日总是要来的。” 侍女的双眸随着她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赤红,卫秀看不到,她的眼中已只剩下了这片竹林,这是她的父亲最喜欢的地方,这满园竹子,一株一株都是她的父亲亲手所植。 卫秀滑动轮椅,靠近竹林,这些竹子,长得枝繁叶茂,纵在深秋,也仍青翠挺拔。此时落在她眼中,却如,染满了亲人的鲜血。卫秀眼角落下一滴泪,她伸手,抚摸竹身,凉意顺着她的掌心,一点点渗透到她的全身,让她遍体生寒。 这么多年过去,父母兄长都已埋骨他乡,而她一人独活,也如孤魂野鬼一般,飘零在世间。 卫秀愣愣地看着,这个地方,曾与她多少欢乐,重来这里,便有多少痛苦。头颅滚落,鲜血洗地,她的轮椅,每滚过一点,都像滚过亲人们的尸身! 那一年,真是集中了她一生之中所有的血泪。 “郎君!”侍女不安地快步上前。 卫秀见她面上唯有惊惶,不觉凄冷一笑:“阿蓉,你难道不高兴?这里虽早已面目全非,可毕竟曾是我们的家,我们回家了。” 濮阳心神不宁地坐起来,越想越觉得不安,她在房中来回走动,见窗外天已黑,再晚便要宵禁了,宵禁之后,街市不得有行人。不论是否查到,秦坤都该回来了。 濮阳踱步至檐下,见门外有灯笼的亮光由远及近,她神色一振。 卫秀回到房中,满身都是寒意,侍女忙倒了杯热茶来。 卫秀接过,喝了一口,胃中逐渐散发出暖意。她眉目平和,似乎方才在外、哀恸入骨的人,并不是她。 侍女见她如此,却更担忧。她本是卫秀祖母的侍婢,当年府中蒙难,她不过八岁。也亏得她年幼,不引人瞩目,竟让她逃了出去,留下一条命来。可八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她欲奔逃出京,将阖家蒙难的消息送到时任大将军的卫秀父亲手中,谁知一出京城,便遇人拐带,差点连命都保不住,幸而最终阴差阳错地遇上卫秀,将她救了。 卫秀自小便不爱多说话,她心中自有城府,这是好事。可若是哀伤之事也一人闷着,不免伤身伤心。阿蓉估摸着自己身份,欲要劝上一句,便听卫秀道:“傍晚在府外,公主是否有所察觉?” 阿蓉回忆道:“似是有所疑心,婢子随郎君入内,公主是落在后面的。” “嗯。”卫秀低吟,不再问了。 阿蓉却担忧,若是公主起疑,循着这座府邸的来龙去脉查下去,说不定就会查出来。 “倘若公主派人去查……” “她查不到的。”卫秀淡淡道,眼神幽深起来,“我早知她建府在此,却没想到,当真来到这里,仍泄露了心志。是我修行不够。让她去查也好,不亲自查上一遭,她怎能对我完全放心。” 阿蓉蹙了下眉头,忧心未减。 而另一边,公主的寝殿外,秦坤快步走来,先跪拜行礼,濮阳耐着性子,等他行完了礼,道:“免礼。”见庭中内宦婢子站了满地,又道:“进来回话。” 转身入殿,濮阳跪坐于坐榻上,问:“查出来了?” “是。”秦坤详细禀来,“臣去查了,此处原是前大将军所居,四年前,大将军徐鸾谋反获罪,族中男子枭首,女眷全数充没掖庭为婢。” 三年前。濮阳算着时间,三年前,卫秀十八岁,姓氏可以改,年岁也可稍增稍减,但大致总是差不离的。 十八岁上下的小娘子…… 濮阳又问:“可有逃出去的?” 秦坤不解:“都是按照名册拿的人,若有遗漏,自会有标注,刑部便会发下海捕文书——并未听闻有遗漏的。” 捉拿时无遗漏,难道是在掖庭中潜逃?濮阳不愿做此想,可直觉却教她忍不住就往那个方向想。非但如此,她还越来越觉得自己与真相接近了。 濮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倘若先生真是罪人后代,她接近她,是要做什么?莫非她对她所言皆是假,她为她筹划也都只是利用? 事实若是如此,便太叫人难堪了。濮阳闭上眼,拢在袖中的双手都颤抖起来,上一世不论,今生她对卫秀却是真心实意。 濮阳忽然回想起卫秀献策萧德文令诸王离京之事,如若她真是徐家后人,这一切便都有了解释。濮阳心揪得紧紧的,只觉得浑身发冷,说不出的失望,甚至隐隐间她还是愤恨的,愤恨她对不住她的信任,愤恨她对不住她的竭诚相待!可这一阵愤恨过去,濮阳又觉得是那样的无助。 她握紧拳,指甲都要掐进掌心里。片刻,她猛地睁开眼,是与不是,她都要看到证据!她不冤枉先生,先生也不要让她猜中了才好。濮阳冷声道:“你明日往掖庭一趟,去查查徐家女眷,如今可都还在世。在世的又在哪处宫殿,不在世的死于何时,埋葬何处,又是谁查验的尸身。都要查分明。”她顿了顿,再道,“三日内,孤要看到结果。” 这些年没入掖庭的女眷何止徐氏一家?入罪前如何金尊玉贵,一旦到了掖庭便都是一般下贱的奴婢,弄死一个两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再者,宫中所用宫女皆是自掖庭出,人员调动频繁,名册也不断跟着转换,徐鸾为大将军,家中女眷怕已过百,人口如此之众,不是不能查,查起来怕是颇得费一番功夫。 秦坤面上显出为难之色,欲请公主多宽限两日。 遇刺那事,濮阳清洗含光殿,不但除去诸王安插在她宫里的内应,还将一众宫人皆收拢到手中,又从內侍省处补了几个来填空缺。秦坤便是在其中提拔的。 他在宫中本任寺人一职,掌管女奴女侍,与掖庭令多有往来。令他去办此事,正好。 濮阳瞥他一眼,道:“你只管去便是,掖庭不会有人与你为难。” 言下之意便是掖庭中会有人助他。秦坤精神一振,立即跪倒应下。 第二十四章 卫秀一夜未得好眠。兴许是重返故地,儿时的记忆便涌现上来。那些封存的往事,不敢触碰的伤口,在梦中血淋淋的,全部撕开。 室中漆黑,卫秀平躺在榻上,她在睡梦中,额上一层一层的渗出冷汗来。那一场带着残忍血光的屠杀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火光之中,父亲高声嘶喊,一剑出去,不知何人的鲜血溅了他满面,母亲倒下了,躺在血泊之中,猩红的血浸湿了她的衣,再也没有那睡前温柔的轻喃。父亲杀红了眼,回头朝她与兄长嘶吼:“快走!不要都折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便陷入杀阵。 兄长护着她一路逃出来,可十五岁的少年,如何抵挡得住诸多如狼似虎的追兵。他将她藏在草丛里,声音是一贯的轻声细语:“阿濛,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阿兄去将他们引开。” 他才十五岁,有着少年人稚嫩的面容,他也怕死,可是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担起重责。幼小的她不敢出声,她知道兄长这一去便是死地,便紧紧拽住兄长的衣袖,不肯放开。兄长弯下身,压低了声音,哄得她松手。他终究是不甘的,年轻的生命就要就此终结,他征战沙场,在父亲的带领下已杀敌无数,可是今日,便要死在自己国人的刀下。兄长流下眼泪,在她耳边道:“阿濛,活下去,为爹娘报仇!” 兄长冲出树林,那些豺狼般追兵很快围了上来,他拔剑对阵,且战且跑,她透过枝丫的间隙,看到火光移动,听到嘶吼惨叫。兄长的武艺很好,可是他没有逃出多远,便死于乱刀之下。 杀了大将军之子,那些追兵走了,他们背后的人放心了。她的脸上都是泪水,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了,可她却哭不出来,悲恸的哭声在心中回荡,却怎么都哭不出来。她的双腿被刀砍伤,她坚持着奔出草丛,路上的枯枝无数次将她绊倒,可她感觉不到疼,在满地尸身中找到了兄长。 他满脸都是血,手里还拿着剑,眼睛还睁着。他身上的伤口数不过来,一条手臂已经不见了。 黑暗、火光与将土地都染成铁红的鲜血,这一切布满了卫秀的梦境,母亲倒下的那一刻,父亲浴血厮杀,兄长永不瞑目的双眼,在她的梦中不断回放不断回放。每一个画面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记他们是怎么死的,不要忘记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不要忘记要为他们报仇。 她从梦中惊醒,心有余悸,不管过去多少年,想起那一夜,都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卫秀睁开眼,窗外已有熹微晨光映入,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光芒由暗转盛,室中本是窗下一点亮,逐渐的,光明便盛满了室内。 眼角有泪滑落,卫秀一无所觉。 扣门声起,卫秀回神,她转头看向那扇门,抬手若无其事地拭去眼泪,道:“何人?” 声音稳稳的,语气如一贯云淡风轻。 门外是阿蓉:“郎君,公主来了。” 卫秀皱了下眉,温声道:“请公主稍候。” 不一会儿,卫秀便出来了。 濮阳坐在堂上,一身宫装,长裙广袖,云鬓凤钗,见她来,便站起身迎了迎,卫秀弯身行礼:“见过殿下。” 她气色不好,眼底下浮着一抹青黑,濮阳不由关切道:“先生昨夜睡得不好?” 卫秀笑着摇了摇头:“我有些择床,不要紧,过几晚熟悉了就好。” “那就好。”濮阳也没再多问,可是疑虑却越来越重,究竟是择床,还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婢女们将早膳奉上,清粥,小菜,很清爽,也很家常。 卫秀温和从容,邀请濮阳:“时辰还早,怕是还未用过早膳吧?” 濮阳自然答应,她再看卫秀,却发现除了眼底的青黑,她的神情中没有一丝阴霾,磊落坦荡,仿佛毫无隐瞒。 宫里头,哪一个人不是擅于伪装,擅于口蜜腹剑?濮阳早习惯了不因表象断言。 她们用过早膳,濮阳站起身,走到门边,秋日的暖阳挥洒下来,照在庭前的石板路上,西风起,吹动枝叶,熬不住的叶子便被卷走,化作春泥。 这是秋季中的一个好天气。 “先生初来此处,怕是不知府中格局,我今日得闲,便陪先生四处走走?”濮阳道。 卫秀想了想,颔首:“也好。” 大将军总领天下兵马,大臣受拜大将军之位,便有开府之权,拥有自己的幕府。这座府邸原是按此规格来的,前院建衙,各处幕僚办公之所皆完备,后院方是居住之所。 这很合濮阳的心意,她迟早也会有开府的一日,底子在,将来也不必搬迁或重建。因而,府中有不少地方,是维持了原样的。 濮阳走在卫秀边上,阿蓉推着轮椅,其他侍婢、内宦都远远地坠在后面。 濮阳先指那一片竹林,道:“看中此处,便是因为这片林子,我想先生一定喜欢。” 白天的林子,与晚上是不同的,更为光明,也更苍翠茂密,卫秀心中一痛,她纵观全林,点头微笑:“修竹四季常青,就是白茫茫的冬季,都能在这里看到一抹绿意。我喜欢,多谢殿下为我费心。” 濮阳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采,见没有任何不妥,心里好像放下了什么,安心许多,她笑容软软的,目光也柔和:“只是这里究竟前人所植,先生若有不喜欢的,我令人来改。” “这样就很好。”卫秀回头,对濮阳一笑,“殿下待我,总是唯恐不够尽心,殿下的心意,我明白,也很感激。” 濮阳心中又是一软,笑道:“先生能与我以诚相待,便足矣,何必说感激这样生分?”又一看边上那条幽然雅致的小径,“不远处便是泰园,那里清净,有一片枫树林,这个时节正合赏枫,先生可要去看看?” 泰园,是徐老夫人居所的园子。 濮阳听闻,徐老夫人慈爱,喜欢看儿孙在园中嬉闹玩耍。 卫秀若真是自掖庭潜逃,必是受阖家女眷之助,可见她在府中备受宠爱,这座泰园也定承载她诸多儿时乐趣。没有人能在经历生死别离后重游故地,还能波澜不惊。 濮阳心有不忍,要见先生露出破绽,无异于将她旧伤狠狠撕开,可是一想她可能包藏祸心,利用她,乃至害她,她便痛恨极了。 卫秀语气很飘渺:“这府中有枫林?” “正是。”濮阳注视卫秀举止容色每一丝的变化。 卫秀与濮阳道:“难得殿下也在,那便去游赏一番。” 她兴致颇盛,眼中是纯粹的向往之意,并无其他。 二人同往枫林,枫叶果然都红了,地上数不尽的枫叶堆积,已成了厚厚的一层。真是安静祥和的地方。 枫叶飘落,随意自然,如流水,如远山,贴合着世间大道,就如百年不变。卫秀眼中渐渐涌现怀念之色,濮阳心头一紧,她将手搭在卫秀肩上,掌下的身躯轻微一颤,似是受了惊吓。 卫秀转头来,一笑,像是回应她的亲近,也似乎她纯粹只是因濮阳突然的动作而受惊吓。 宁静安详之地,若是单纯赏景该有多好?濮阳真不愿再试,可她做不到放着这怀疑、这疙瘩在心里。 缓缓踱步向前,濮阳回头,开始将她的圈套布下:“先生可知此处原为何人所居?” 卫秀道:“昨日入门经前院,只见各处井然,房舍众多,并不像是公主府的仪制,可见是原来便在的。能有这般规制,当属三公三司之列。”三公三司皆有开府之权。 濮阳笑道:“不错,此处是前大将军徐鸾之府。你可知徐鸾?” “三年前谋逆伏诛,圣上大怒,下诏夷三族,男子之中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女眷尚算幸运,在各处姻亲求情之下,只充没掖庭为奴。纵是如此,徐氏也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她了解得十分清楚。 濮阳又问:“先生何以知道得如此详尽?” 卫秀道:“这是当年的大案,殿下现在出门去问,多半都能说上一点。我虽在山中,也不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 滴水不漏的说辞,濮阳寻不出破绽来,卫秀却问:“这与殿下有什么关系?” “宫中要放一些宫人出来,又逢皇太后谭祭,圣上欲为皇太后积德,犯官家眷亦在所赦之列,只是名额不多,故而,徐氏有几家未受波及的姻亲,便求上门来了。”前半句是真,至于徐氏姻亲求上门,便是假了。 倘若卫秀真是徐家后人,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那里面兴许还有她的母亲,她的姊妹,所有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有此良机,她定会设法营救她们。 濮阳说罢,望着卫秀,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谋逆大罪,又才过去三年,谁知阿爹是否还记在心上,我不愿淌这趟浑水,只是听他们苦苦哀求,也着实不忍心。” 卫秀扣了下扶手,身子僵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克制住了,正色道:“请殿下稍候,回屋再详细言之。” 濮阳看着她身后乌黑的发丝,莫名地难过,她如此郑重紧张,果然是在意的。再联想起她在枫林中的那一抹怀念,濮阳的心直坠谷底。 第二十五章 回到屋中,卫秀令所有仆从皆退下。濮阳一言未发,走到榻旁坐下,只等着她怎么巧言矫饰,又如何说动她救人。 人都退下了,卫秀并没有注意濮阳的神情,待濮阳往杯盏中斟上茶,她方道:“殿下如此为难,可是求情之人颇有来头?” “那倒不是。”京中官宦人家,四处结亲,徐氏夷三族,三族便是徐鸾父族母族妻族,余下的并未受牵连,但余下的也没什么出息的人家了,“都不是什么有势力的人家,但其中一户,在军中颇有建树,想来过几年便能展露头角。” 卫秀默了一下,似是在凝神思忖。濮阳端茶不语,想要看看,她究竟要如何说服她救徐家女眷。自昨日至此时,种种迹象,种种端倪,濮阳几乎便要肯定卫秀的身份了。她敛眸看着杯中茶,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 许久,卫秀开口:“殿下可是要往军中安插人?” “正是。”濮阳道。 “若要安插人,前大将军虽死,但他培植下属尚在军中,救徐家女眷确实是一施恩之法。”卫秀缓缓道。 濮阳徐徐饮茶,茶尽,她便将杯盏放到几上,声音中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硬:“先生以为当救?” 卫秀垂首望着乌木所制的茶几,摇了摇头:“不当救。” 完全与濮阳所想背道而驰,濮阳意外,不过她立即便认真道:“那徐鸾残余的军中的势力……” “徐鸾之妻李氏,与荆王之母同族。他的母亲娘家赵氏,则是晋王妃母家。”李氏、赵氏受牵连,却不是全族都伏诛,而是徐鸾之妻与他母亲所在的那一支入了罪,余者仍在朝中,受了些打击,过去三年也差不多缓和过来了。 荆王、晋王与徐氏有这渊源,徐鸾的旧部还能是无主么? 卫秀一点一点地剖析给濮阳听。 濮阳如何不知这其中的关隘?她只以为卫秀乍听这一消息会慌了阵脚,不想,她仍是心思缜密。 “是我急进了。”濮阳不再坚持。 卫秀却笑道:“徐氏女眷之事,交由晋王与荆王去操心便是,殿下也不必觉得她们可怜。” 濮阳也跟着一笑,点头称是,但她心中并未放弃怀疑,以先生之能,要救家人,未必要借她之手。 卫秀提壶,为公主斟了盏茶:“不过殿下欲得军中势力,确是不错。只是此事非朝夕可得,殿下若信得过我,便将此事交与我。” 濮阳一怔。 卫秀温柔道:“殿下莫不是忘了,卫氏在军中也有根基,先父虽与家族不合,到底仍是卫氏子。” 卫氏……难道她果真出身卫氏?可为何上一世,她与卫氏从无往来,纵使她遵先父遗命不去招惹,卫氏诸人见她发迹,还能按捺得住,置之不理? 濮阳愣愣地看着她,卫秀继续道:“殿下母舅领羽林,这倒是好,只是不知到殿下要用之时,羽林是否仍为王氏所掌。且,王氏人口众多,各房各支各有打算,老丞相也未必能全约束,殿下便暂且不要拉拢了,先观望为上。” 字字句句,皆是良言。 濮阳听进去了,她神思翻涌,仍对卫秀的身份多有疑虑,但她不会将疑虑表现出来,点了点头道:“便依先生所言。” 西风起,卫秀之处正对着风口,她掩唇咳了两声,濮阳忙要借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卫秀却摇了摇头,阻止了她。 濮阳也觉以她之袍覆先生之身不妥,先生心中她们间仍是男女有别,如此行事,她兴许会以为她轻浮随意,便道:“风穿门而入,反倒见疾,我推先生进去。” 卫秀道了句:“有劳。”待进到内室,又道:“殿下若有旁的事,便去处置吧。还有宫里,宣德殿也不要忽视了。” 虽出宫来住,但与皇帝的感情仍需小心维系。 濮阳明白,一一应下,便告辞了。 濮阳回到寝殿,便见庭中落叶洒满地面,几名宦官正在洒扫。 残叶满地,笤帚扫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濮阳不由驻足,她站在檐下,看宫人洒扫,回想起方才卫秀说的每一句话,满心都是矛盾与茫然。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接先生来此,她们共商大计。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那片竹林皆是青翠,先生喜欢酿酒,那便将清酿埋满竹林,先生不喜为官,那便自在洒脱,不与她拘束。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不过才一天,便要见疑了?适才已试探过了,没有任何可疑,如此,还不足以打消疑虑? 濮阳深深叹了口气,更是茫然难消。西风席卷,地上的落叶都吹散了。濮阳想起昨日那片叶子,便令取她昨日穿的那件衣裳来。 幸好,衣裳尚未送去浣洗。 她昨日随手将残叶收入袖袋,此时它还在。在袖中一夜,也不见干枯。濮阳取出一本书来,将树叶夹入。 书页合上,她的掌心按在上面,心道,若是此次冤枉了先生,便以此叶警醒她不可再疑;若是真如她所想,这片叶子,便当是她自先生,自邙山取的最后一件东西! 按在书面的掌心收成拳,濮阳与左右道:“将此书好生收起,往后,孤到何处,它便在何处!” 余下时日,濮阳便与卫秀如常相处。她不时入宫,皇帝见她来,神色欣然,却又非得板着脸来训她:“还知道回来?” 濮阳只得在他跟前多逗留些时候。 “其他公主,出嫁前多思承欢父母膝下,只有你,偏生要往外跑,宫里是拘着你了?” 濮阳老老实实地让皇帝说,等他板不住脸,便奉上茶点,皇帝便叹了口气,也不忍再寻她,说起正事来:“只是你究竟不小了,阿爹欲为你择婿,你可有属意之人?” 濮阳走过去,搀着皇帝的右臂,与他一同往外走去,口中道:“儿尚且没有这个心思,阿爹休要再提了。” 皇帝怀疑地看她一眼:“果真没有,可你近日,似有心事。” “有心事,也是旁的心事。” “什么心事?” “上回秋狝,儿看中几只狐狸,最终却只猎得两只,一身狐裘都凑不足。” 皇帝大笑:“就为这个?” 她出箭不够快,准头好也无用,猎物已逃走了。 皇帝拍拍她的手:“别急,我与你寻一师傅,明年秋狝定让你多猎几只。” “要卫车骑。”濮阳提要求。 她欲向卫攸核实卫秀之语,然卫攸总在军营中,她寻常见他不到,且贸然上门,也没个理由,倒平白惹人疑心。 皇帝便迟疑起来:“为何是卫卿?” 卫攸掌虎贲,公务繁忙,如何抽得出空来教一公主骑射?皇帝不等濮阳回答,便又摆摆手:“不成,卫卿肱骨之臣,不可轻慢。” “原来在阿爹眼中,教儿骑射便是轻慢。” 皇帝自知失言,忙道:“并非此意,只是你学着玩,至多再加一项健体罢了,卫卿如何抽得出空来?再者,朝中擅骑射者众矣,何必非他不可?” “擅骑射者虽众,卫卿是翘楚,名师出高徒,儿想学得好些。” 皇帝无奈,也知说不过她,只得道:“待我问过卫卿意见。朝廷大臣,当以礼相待,不可奴仆驱之。” 皇子里暂时还没有一个能让他倾囊相授的,只有濮阳总在跟前,他便时不时提点她一句,时日一久,便习惯了,时常就有教导。 濮阳束手听了,恭敬称是,而后道:“既然阿爹有此教诲,儿便备礼往卫府一趟。” 皇帝笑了起来:“好,那你去,卫卿若是不肯,你也别来与朕讨口谕。” 濮阳便道:“好。” 皇帝指着她摇了摇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皇子,与手握虎贲的车骑将军相交,皇帝定是不放心,可濮阳是公主,还是一个与任何皇子都不沾边的公主,上一回往代王府上,她还令人回宫来说了一声,皇帝怎能对她不放心?她说是习骑射,那必是习骑射的。 濮阳搀着皇帝,慢慢在宫道上走,不知不觉,便到了昆明池畔。 池畔树枝都枯了,有一盆盆精心栽种的菊花正当盛放,皇帝弯身观赏,濮阳也随他一同,不时点评一二。 满园繁华皆败,唯它凌霜独绽,其傲骨昭昭。二人看过一排,虽然开得精神,但到底是往年都看惯的,没什么新意。 皇帝很快就失去了兴致。 又往前走两步,便见十来名宦官手中捧着一盆盆花往这边来。 他们走近了,靠到路两旁,欲先待皇帝与公主经过。皇帝却被他们手中的花吸引了,扶着濮阳的手,缓步走了过去。 是墨菊。 花瓣如丝,花色如墨,凝重不失活泼,华丽不失娇媚,在诸多花色之中,极为耀眼。皇帝俯身,手指在花瓣上轻轻拂过,看起来似乎是喜欢的,但只抚了一下,他便直起身来。濮阳见他神色平淡,便知这花并不合他心意。 皇帝道:“这花开得好,送两盆去李妃处。” 李妃,是荆王的母亲。 濮阳柳眉轻蹙,只是片刻,她便笑与皇帝道:“前方有亭,阿爹可要去歇歇脚?” 第二十六章 皇帝赐花与李妃,不论那花是否是他所喜,皆是厚恩。 如今朝上,分明是代王之势渐长,而荆王为晋王拖累,一直在为他四处奔走,为何阿爹仍要长荆王之势? 濮阳百思不得其解。多年来一直是赵王、晋王相争,赵王是名义上的长子,碍于礼法不可轻易废弃,晋王已为陛下所厌,余下代王与荆王,无论长幼,抑或朝中所向,都当是代王远胜于荆王才是,为何阿爹还要一味抬举荆王? 濮阳想不明白,她回到府中,便欲往卫秀那处请教。走出几步,想到秦坤还未回来,又堪堪止住了脚步。 最要紧的,还是先确认卫秀身份。 濮阳更加矛盾起来。抬首往日,见尚未至午,便令人往车骑府上送一道名刺过去,她明日要登门拜访,又令她身边的宫人收拾一份礼物出来。 到傍晚,秦坤回来了。 濮阳立即召见了他。 秦坤快步入门来,深秋森寒的天气,他鬓角淌着泪,可见是匆忙奔波不停。濮阳见此,与边上道:“与秦寺人一杯茶。” 秦坤忙谢过,接过宫人奉上的茶,一口饮尽了,小小的透了口气,便从袖袋中取出一份整理得清明简洁的册子来:“这是臣三日所得。”他一面说,一面将册子上呈公主。 濮阳接过,翻了翻,便目视秦坤。 秦坤不敢大意,一一详细道来:“徐家充没掖庭女眷共计一百一十七人,至今,三人卒,有医官亲检。”秦坤暂停下来,指着册子中的某一页道:“有医官签字画押为证,原件收录于掖庭之内,无陛下诏令,不得擅自取出,臣便拓了一份下来。” 濮阳仔细看过,一应手续俱全,确实没有半点可钻的漏子。她颔首,示意秦坤再说下去,秦坤便继续道:“留下的人中,有一大半尚在掖庭,做些杂活,还有几名稍有出头,也在六局之中为低阶宫女。臣按照名册,一一对应,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之处…… 濮阳挥手示意他退下,又翻开册子一条条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毫无纰漏。 合上册子,濮阳无力扶额,真是她多疑了,宫中门禁森严,掖庭更是处处有人紧盯之所,如何能有人从中潜逃? “殿下。”有宫人趋步入内。 濮阳应了一声,示意她禀来。 “车骑府收了殿下名刺。”奉上一道帖子,“这是回帖,明日,卫车骑在府中候殿下大驾。” 卫攸总不在府中,濮阳提前一日送去名刺也是为免跑空。现下得到明确回复,她便将手中的名册与那宫人,令她将回帖一并收起来。 倘若秦坤回奏尚且不能完全打消她的疑虑,那么明日卫府之行便是最后一道坎了。 濮阳起身,转去内室。那本书,放在书架上,她取下翻开,露出中间夹的那片叶子来。叶子仍是邙山上坠落下来落在她手心时的模样,濮阳暗自决定,若得卫车骑亲口确认,她便彻底撇去怀疑,不再怀疑先生用心。 “殿下往车骑府上递了名刺?” “正是,”回话的是上回替濮阳将手术送入晋王府的仆役,“车骑府已送了回帖。” 卫秀唇角一抹浅笑:“如此,公主该放心了。” 仆役名严焕,沉着稳重,道出担忧也是十分平缓的语气:“公主多方求证,怕是已对郎君怀疑,怀疑潜藏在心,卫车骑之言,她若不信……” “为何不信,卫车骑,朝中肱骨,他有什么理由去欺瞒公主?”见严焕疑虑尚存,卫秀耐心解释:“公主若是宁可杀错,不肯放过的心态,便不会如此多方求证。她遣人各处查证,甚至亲到我面前试探,便是不愿相信,既然本就不愿相信,各处结果都符合她期望,她又为何不信?” 严焕了然称是。 卫秀对他笑了一下:“公主行事缜密,不听一家之言,也有善断敢断之长处,但她却有个短处,便是太过相信自己最初的认定。她一开始便对我好,经这一回猜忌,往后,她不但会对我好,还会更加信赖我。” 从相识至今,公主确实对她百般照料,就连择地建府,都以她的喜好为先。 草庐养伤那段时日,卫秀一直都在暗中观察,加上这段时间相处,公主的性子,她多少都能摸透一点。这番话说来,应该是得意的口吻,卫秀不知怎么便有些怅然。 严焕也显出不忍来:“对公主,未免不公。” 是人便难免会心软,不相识的时候,算计便算计了,一旦相处,再要下手,难免便会为难。 可她早已心坚如铁。卫秀眼中流露悲戚。对公主不公么?确实不公,可这世间又对谁公正了?她抿唇,半晌,方沉静道:“她要的是这天下,我会竭力助她如愿。” 严焕也是默然,不再说什么,低低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隔日一早,濮阳便往车骑府拜访。 她着一身宫装,带三五名内宦,手捧厚礼,以求师之名上门。 不说濮阳殿下是诸王公主之中唯一嫡出,身份尊贵,单是皇帝对她的宠爱,便不能不让车骑府诸人郑重相待。 一早,卫攸便与其妻,率诸子诸女在门前恭候。 公主一到,众人俯身拜见。 濮阳下车,一面扶起卫攸,一面与众人道:“免礼。” 外面人多,卫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迎公主入府。 车骑府端方森严,一路走去,仆役规行矩步,无一人唐突。 濮阳笑道:“将军好家风。” 卫攸便道:“不敢当公主夸赞。” 他心里含着抹惴惴,不知公主忽然上门所为何事。这些年,诸王相争,他身居高位,又掌虎贲,来拉拢他的不少,他自以有些眼光,接触之后,皆觉不如人意,便不曾依附到任何一人的阵营。 眼下看来,诸王风仪竟不如眼前这位言辞举止使人如沐春风的公主。 二人在堂上分主宾坐下,卫攸令子女见过公主后,便使他们都退下了。 他的长子,已年近而立,如今在刑部任郎中,濮阳见过他,上回她遇刺,皇帝令刑部与大理寺兼理,这位卫郎中便在其中。 濮阳道:“上回遇刺,卫郎多有相助,还未当面致谢,真是失礼。” 虽然是客套话,但卫攸听着也高兴,与他这年岁的人而言,子孙出息便是最要紧的事,那件差使,长子也确实办得漂亮。 “都是赵尚书与大理寺卿的功劳,他一小小郎中,何敢居功?”卫攸谦虚道,原还惴惴的心情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些。 濮阳便笑道:“那一次也是惊险,若非为山上一名高士所救,我怕是已不知身在何方。” 这件事,皇帝未曾宣扬,晋王自顾不暇,王鲧也没有四处多嘴,故而,除了这几人,京中竟还都不知道。 卫攸初次听闻,先是一惊,随即释然,那便合理了,当初他还想过那么多天才得救,公主身上又有伤,竟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原来是为人所救。 “殿下该多谢那位高士。”卫攸说道,却并不问那人是谁。 濮阳淡淡一笑:“说来也巧,那位先生与将军同姓,若非从未听闻卫氏有此子,我几要以为,她与将军系出同源。” 卫攸哈哈一笑:“世上卫姓之人何其多。” 濮阳也是一笑:“也是。她方及冠的年岁,若是卫氏子,家中该为她谋出身才是,怎会由她隐居?” “正是正是。”卫攸也道,只是他刚说完,便似想起了什么,唇边的笑凝滞起来。他望向濮阳,濮阳只当未见,抬手令内宦将礼物呈上:“此番来,是欲拜将军为师,欲请将教我骑射。” 卫攸自是起身推辞:“臣不才,何敢为公主之师?” 他是真心推拒,濮阳也知,有了师徒名分,卫氏与濮阳公主府便要牵扯不清了。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将军公务繁忙,确实不敢搅扰过甚。将军若肯稍加指点,已足够使我受益良多。” 倘若濮阳一开始便说是指点,卫攸定会拒绝。但她起先要的是拜师,师徒如父子,何其郑重?他已拒过一次,公主也退了一步,再拒便过头了。 卫攸稍加思忖,便答应下来。 濮阳达到目的,起身向他行了一礼,十分周全。 正事说尽,濮阳稍稍坐了坐,便与卫攸告辞。卫攸送她出去,路上忍不住提起:“殿下方才提起的那位高士,不知殿下可知其名?” “名秀。” 卫攸神色一变,忙又问:“可是腿脚不便?” 濮阳心中一紧,又是一松,多日来的惶惑不解随着卫攸这一问如退潮时的海水一般尽数退去。先生来历已可确定,心中一块巨石也随之消失,濮阳莫名的便很高兴,前几日有多纠结矛盾,此时,便有多快意欣喜。 她面上仍作出沉重的样子,微微地叹息,与卫攸坦言道:“正是。” 卫攸神情复杂起来,似是欲言,又似不愿开口。 濮阳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世家看重声望,注重家声,若有不雅之事,不肯让外人知晓。先生之父显然不容于家,这其中怕是另有故事。卫攸如此凝重实属正常,但濮阳知道,他一定会明说。她今日来此,不论是礼敬有加,还是拜师之名,皆是有求于卫攸,卫攸答应指点她骑射,便是一个人情,他大可以借此人情,要求她保密。 经过园子,四周人影渐少。卫攸犹豫了多时,终究还是说了:“殿下口中的那位先生,怕是臣之从子。” 他下意识便压低了声音:“臣兄早年因故离家,与家中诸人皆无往来,只因与臣兄弟之情甚笃,方偶有手书闻声。臣便知他在外有一子,名秀,双腿不便,却天生颖慧。臣欲接此子归家,奈何家中不肯。” 他叹了口气,道:“家丑外扬,实属无奈。望公主告知其所在,臣为其叔父,多少得照应一二。”顿了顿,又道,“家中不睦,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还望殿下为臣保密。” 濮阳瞬间生出一股无明业火来。卫攸没明说,但濮阳听懂了,世家重传承,纵父与家族不容,然罪不及子女,子究竟姓卫,又天生颖慧,有什么理由不接他回去?不过因其腿脚不便罢了。 想到先生孤身隐居,孤苦伶仃,濮阳对卫氏顿时没了好感。 她与卫攸客气道:“我不好做她的主,待我问过她,再与将军答复。至于卿族中事,外人自然没有置喙的道理。” 第二十七章 这一趟卫府之行,所获颇丰。 濮阳回到府中,便直往卫秀所在院子。 卫秀素来深居简出,无事甚少出门。濮阳到时,她便在院中,手执一卷书在看。 西风起,老鸦啼,万般萧瑟的秋景中,卫秀便如唯一的一道亮色。她身形清瘦,孤身独坐,埋首于书卷,闻得门边有声响,便略微侧头,剔透明亮的双眸平静地朝濮阳望来,不急不躁,不骄不馁,从来便是如此平心静气。 濮阳只觉得方才在车骑府的那股无明业火又一次掀起,可比这股火气更令她柔肠百结的,是心疼。 她示意身后一众仆婢在院外等候,便举步走了进去。 卫秀看她走近,略略泛起一抹笑意,将书收到一旁,弯身行了一礼:“殿下。” “先生不必多礼。”濮阳一开口,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得放得低柔。方一说罢,身后有冷风袭来,浸得她一瑟缩,见卫秀穿得虽多,可脸颊已因西风吹刮而泛红,便双眉紧蹙道,“先生怎在院中?这里正对着风口,没得着了凉。”一面说,一面便推起轮椅,往屋里去。 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卫秀双手搭在扶手上,笑道:“何至于此?我又不是弱不禁风。”说是这般说,倒不曾阻止濮阳。 一到深秋,舒爽的秋凉转为严寒,层层穿透,浸入肌理。梢间吹不到冷风,但室内森寒阴冷,没有丝毫暖意。她倒尤可,先生底子不好,受不得凉。濮阳见边上有小毯,便取了来,铺开了搭在卫秀的腿上。 她细致至此,卫秀不禁呼吸一滞,只是片刻,她便神色如常,自己按了按小毯边沿,令裹得更实一些。 濮阳仍不安心:“天一日日见冷,先生这便令生火盆吧。” 卫秀答应:“听殿下的。”这等小事,没必要反对让殿下不悦,挥手令阿蓉去生了火盆来。 濮阳见她听话,而非阳奉阴违,多少放心了些。 待阿蓉一出去,卫秀随口问道:“这几日总不见殿下,殿下可是在忙?” 濮阳听她这般说,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她这些日子忙的正是确认卫秀身份。想到自己对她的怀疑,濮阳心中略略生出愧疚来,口中搪塞道:“不过四处走走,并非什么大事。” 听她如此言语,卫秀并未释然,反倒更为正色:“殿下若有为难,不妨说与我,我随殿下入京,便是为解殿下之忧而来。” 她言辞恳切,让濮阳原本只略微的愧疚,瞬时添做了七分。先生是她请进京的,她不忘要为她解忧,而她却是怀疑她别有用心。濮阳讷然,但她终究能够自制,也知生疑这样的事是不能让卫秀知晓的,一旦她知晓,这难免便要成为二人之间的一根刺。君臣间若生嫌隙,又如何谋大事? “要说为难,确实是有。”她很快就找到旁的理由来应对,“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公主有疑惑,身为公主智囊,卫秀自然要为公主分忧。她显出一丝兴致来:“请殿下细言之。” 事关二人赌局,濮阳又事先出手干预,以为胜券在握,可最终形势走向,还是需向先生请教,濮阳不免心虚,但她也不是扭捏之人,略一思索,便将她在宫中所见详细描绘了一遍:“李妃乃荆王生母,前朝后宫一体,陛下厚赐李妃,便是加青眼于荆王。可朝中形势,分明是代王略胜一筹,陛下何以……” 皇帝欲收晋王之势的意图已很明显了,另推一王已是当务之急。濮阳熟知后事,在她看来,荆王、代王其实没什么区别,到最后,只怕还是要白白便宜那位不声不响的东海郡王。她之所以坚称代王,不过是他更具优势,行事起来也更便捷罢了,可陛下显然不做此想。 卫秀闻此,眉梢轻挑,兴致颇佳:“在这时节,陛下赐花之事,只怕一日间便会传出宫廷。” 晋王月前已重返朝堂,然陛下对他已不复从前,反倒对赵王多有褒赞,不时又称荆王为善,云风变幻之势已显,陛下此时一举一动,皆是至关重要。 濮阳岂不知此理,她见卫秀眼中带笑,毫无意外之色,不禁更是好奇:“先生可知为何?” 卫秀轻轻开口,一针见血:“殿下能因势利导,去提示代王,这很好。” 她这话说得轻巧,却让濮阳大惊失色:“先生如何知晓!” 她自以行事缜密,断不会遗留把柄,先生彼时远在邙山,怎会知晓? 此时阿蓉端了火盆上来,放到濮阳与卫秀的中间。濮阳片刻便收敛了震惊,恢复了沉静之色。 卫秀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对阿蓉一挥手,示意她退下。 火盆烧得红旺,却难驱散一室清寒,濮阳将火盆推到卫秀身前,好与她近些。 暖意随着公主的举动靠近,炭火散发的灼热温暖慢慢地穿透小毯,包裹她的小腿。这股暖意,便如公主的关心,霸道不容拒绝。 卫秀心底一叹,伸手置于火盆上方取暖,口中道:“我知殿下出手干预,是因代王一贯作风并不尖锐。此番忽然处处针对荆王,定然是有人提醒。殿下近侍君侧,消息灵通,你若出声,他必不敢等闲待之。且你我有约在先,殿下先行试探,也是情理之中。” 分明是她争胜,先生却轻巧地说是试探,与她搭了台阶。濮阳也不矫情,顺着台阶就下了:“先生体察入微,我不如先生。” 卫秀缓缓摇头,看濮阳就像看一初生之犊,宽容而温柔:“殿下能明形势,又知找准关节暗中使劲,很是机智,可殿下忘了,有些事可借势而为,而有些事,却是不可逆转的。” 濮阳默默揣摩她话中之意。卫秀叹了口气,眼中微不可察地流露出一抹嘲讽:“这世上最不可逆转之势,恰好,便是陛下的心意。” 濮阳心中,陛下乃明君慈父,治理天下,兢兢业业,待儿女也是多有宽纵。她算计旁人,却不愿以功利之心去算计陛下。听卫秀此言,像是说陛下刚愎自用,濮阳先是皱眉,下意识地便维护父亲,为皇帝辩白道:“陛下能纳良谏,对直言极谏之臣多有嘉赞。也曾多次知晓不妥,改换心意,先生此言,未免偏颇。” 卫秀神色冷清,点点头:“确实如此。可若是关乎立储,关乎萧氏百年国运?陛下可能轻易改换心意?” 濮阳呼吸一滞,略不自在道:“先生直言便是。” 卫秀也察觉自己方才说得急了些,便有意和缓语气:“一家之运尚且郑重,何况国运?陛下自然万般慎重,岂能轻易改弦更张?殿下应当详知陛下之志,以图为父解忧。” 她这话说的在理,濮阳也显出凝重之色:“请先生为我细解之。” 卫秀便道:“殿下方才有问,为何朝中分明代王占上风,陛下却始终看好荆王。缘由简单得很,不过是殿下身在其中,未曾察之。”卫秀看向濮阳,“陛下看重荆王,只因荆王贤于代王。” 濮阳一怔,随即了然。她熟知后事,知晓最终诸王中无一人脱颖,便未将他们放在心上,以为陛下要的不过是朝堂平衡。可她忘了,在决定立萧德文之前,陛下也对诸王殷殷期盼。因荆王贤于代王,故而他眼下虽弱,但陛下为观其本事,愿花费心力,将他提拔起来。 之前支持晋王与赵王相争便是如此,可惜,晋王令陛下失望了,手段毒辣,好用小聪明不说,竟向手足下手,陛下不得不将其出局,转而观察其他皇子。 见濮阳听进去了,卫秀继续道:“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可一朝战起,便是燎原之势。陛下雄才伟略,国内政治清明,又岂能不将目光对准南方?大魏兵良将广,粮草充足,而宋齐国君或安逸享乐,或暴虐不仁,日渐式微,正是大魏出兵的好时机,可陛下却似毫无此心,殿下可知为何?” 她说的不错,皇帝确实有南征之心,他私底下常取舆图,一看便是许久,可那也只是私下,他从未在朝堂提起此事,就连有武将奏请南下,皇帝也多半含糊过去,毫无出兵之意。濮阳不得不赞叹卫秀之敏锐。 她目光湛亮,看着卫秀,请她说下去。 卫秀也不推辞,再道:“只因诸王不贤,后继无人。如今军中得势皆世家,一旦战起,世家屡立军功,必会膨胀,若后有贤君继位,能力行压制便罢了,可纵观诸王,无一人有那等气魄与才能。倘若南征齐宋,换来的是江山易主,岂不是得不偿失?” 魏能代周,便是因萧氏在三国对战之中屡立奇功,威望日隆,甚于皇室。有此为前鉴,皇帝怎敢轻易尝试。 “如此,储君之位,必是立贤不立长。”卫秀总结道,“这正利于殿下行事。” 历来立贤不立长,便少不得横生波澜,而今诸王形势,更是复杂,陛下又未有决断,将来朝中这趟水,怕是将越搅越浑。而她,正好从中得利。 至于得什么利,卫秀未明言,濮阳亦未发问,二人心照不宣。 双手烤得暖洋洋的,卫秀见濮阳已想明白了,便温缓笑问:“殿下可知,诸多皇子皇孙,秀为何奉殿下为主?” 濮阳身形微滞,不知怎么便期待起来,期待之余又隐隐有着一丝紧张。她自以待先生至诚,然先生擅审时度势,断不会因她诚心便来辅佐最难取胜的她。当是她有旁人没有的好处。 暗暗怀着一丝丝期盼,濮阳脸色正经:“先生青眼相加,想是我有过人之处。” 卫秀颔首:“荆王贤于代王,而殿下,贤于诸王。”她说罢,微微一笑:“诸王无能为力,殿下正可为父分忧。” 第二十八章 卫秀唇角含笑,话中之意,却格外肃谨,令人心生喜悦,亦将她的话深信不疑。 分明是在说再正经不过的事,濮阳却莫名觉得,先生若想哄一个人,那必是再容易不过的,光是她唇畔那抹光华璀璨的笑,便足以令人甘心信服。 “殿下,秀所言,是否在理?” 耳畔卫秀清澈如溪的嗓音再起,濮阳微微笑道:“先生说的话,自是有道理的。” 入室来已好一会儿,火盆中的火也暗下去,卫秀拨了拨压在顶上的碳,底下的火焰窜上来,火势又猛了起来。暖意再度传来。 卫秀抬起头:“诸王忙于相争,只顾自身得失,不能替陛下分忧,陛下心中必是失望,随时日推移,这失望还会日渐加深。殿下,您不当做些什么?” 濮阳接卫秀入京已有数日,按理,她们该在入京的头一日,便深入交谈,早定大计,为日后辟出一条明了有效的道路来,而后沿着这条道路,一路前行,直至终点。 只是前几日因卫秀身份之疑,将此事拖至了今日,此时再讲,自然也不迟。 濮阳洗耳恭听:“确实当做,只是先生以为,当如何为陛下分忧?” “陛下所患之处,便是殿下当用心之处。” 皇帝所忧为何,方才已讲过了。濮阳垂眸,她想了一想,低声道:“若是我辛苦数载,最终成果,为他人所摘,该如何是好?” 陛下因忧诸王压制不住世家,方久久不能抉择何子为嗣,若是她助陛下了结了此事,明日之君便只需会守成即可。成年皇子之中荆王便是一守成之主,至于还未长成的那几位,懦弱是懦弱了些,但若配上一名能臣为相,也出不了大乱子。 如此,岂不是为他人作嫁? 卫秀摇了摇头,不禁轻笑起来:“殿下对秀未免小瞧了些。” 濮阳何曾小瞧她?忙道:“我并非……” “我明白。”卫秀截断了她下面的话,面上无一丝不平,亦无半点不满,平静笑道,“此大事,成则问鼎九五,败则无处容身,殿下确实当谨慎一些。” 有她这一句,濮阳也不再解释:“先生体谅我。”她确实害怕,输过一次的人,行事难免会想得多一些,濮阳不惧死,她只怕再败一次。 这是,奇耻大辱! 濮阳轻叹,面上显出寂寥的怅惘来,但转瞬,这怅惘便消失无踪,这条路本就矛戟森森,遍布危机,谁又有只胜不败的把握?不若坦然一些,就是横冲直撞也好过畏首畏尾。 这么一想,她便目光炯炯,神色豁达:“请先生继续。” 不过片刻,她便想通了,卫秀暗暗赞叹公主气度与果敢,她继续说了下去:“世家盘桓朝堂数百年,数载,十数载,也未必清得干净,不过让他们稍加蛰伏罢了。”她说着,便是一笑,“殿下好运道,想做之事,恰好有多方辅助,倘若如今天下一统,纵使世家横行,也未必有殿下施展的余地。” 濮阳眉目舒展:“也要先生代为筹谋。” 她若不说,濮阳还未发现,齐宋与世家,在大魏的朝堂上,因诸王相争,竟形成了一股平衡来。 “殿下也要庆幸,幸而今之世家已非从前世家。”卫秀又道。 世家,已经在没落了,寻常之士是看不出来的,今之朝堂仍是世家把握朝局,可纵观如今大臣气度,已无其先祖之刚烈勇武。世家在没落,他们的势力依旧,却已呈现一代不如一代的趋势。 濮阳也看出来了,她上一世常思此处,世家传承数百年,或有没落,也是一地郡望,何其荣耀?怎会呈现出各家都趋向没落的态势?想得久了,一日见一李氏子与市中威吓一平民,她便领悟过来,不过因无人相争罢了。 生来便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衣食住行,无不精细,生来便有官做,无需向学无需争上,自有家族代为转圜,如此,这些锦衣玉食的子弟便失去了好胜之心,纵有天赋异禀,在这等家世中也难免懈怠堕落。 “家规家学是好物,可惜终无人问津。”濮阳惋惜道。各家也有促人向学的家规,可日复一日,家规终成一纸空文。 卫秀不以为意:“世易时移,哪有万古不变的事物?殿下不必惋惜,朝中官位有数,他们不珍惜,自有人珍惜,此消彼长,这与殿下,是好事。” 濮阳也转颜过来,笑道:“的确如此。” “世上最不缺的便是上进之人,多少人空有满腹才华而无处投身?殿下眼下根基尚薄,若有人投殿下之门,殿下考校其才学,不如直接荐与陛下。”既然能直接上达天听便不要浪费。遑论是以什么办法,只要能将人推到朝中,便是她的本事。 还有一句话,卫秀没说,濮阳却明白。 她已从宫中出来了。公主在宫中,便是依附皇帝,从前她为陛下奉上再多良谏,世人眼中,是圣上英明善纳谏,而她便是贤淑温良,她做的再多,加与她身的嘉赞,也多是这一类评价女子固有本性的溢美之词。这并非濮阳所需。 出宫来便不一样了,她有一座自己的府邸,府中置长史幕僚,已是一支独立的势力。这一点,在往后岁月之中,世人会逐渐发现。 话语说得浅显,更深入的东西,濮阳已领会。卫秀叹息道:“女子立世,本就不易,殿下知晓自己要什么便好,也不必太过剑拔弩张,凡事都有陛下。” 提醒濮阳做得隐晦一些,将将起步,不可与他人对立。尤其是不能得罪世家。来日投入她门下的,多半是寒门或勋贵,朝中各有其位,她将人引入朝堂,便难免要触动旁人的利益,此无异虎口夺食。濮阳的翅膀还是刚覆上一层绒毛,软软的,飞不高。故而,卫秀令她将人荐与陛下,此为祸水东引,横竖世家也奈何不得皇帝,张道之出身寒门却位列九卿,其中便有皇帝有意无意的提拔。 先别图名,拿到实在才是要紧。 濮阳也不是高调宣扬之人,当即便应了。 说话间,便已过去一个时辰,门外阿蓉唤用膳。 濮阳正与卫秀谈的高兴,还想与她多待一会儿,自然不走了,与卫秀一同用膳。 午后,二人便坐在院中品香茗。 此时风小了,日光和软,秋季的味道弥漫在鼻尖。 正事在室内都说完了,濮阳便与卫秀闲话。 “先生此处,可有不便之处?”濮阳关心问道。 卫秀虽住进来了,但她院中仆婢,所食所用,皆是她自己所带。公主府除与她一地,便没旁的了。 “都已安顿好了。多谢殿下关心。”卫秀端着茶盅,目含笑意的望过来,她已不复方才的郑重严谨,谈笑间如一泓山间清澈的泉水,目光清澈,笑意恬淡,别有一抹风流韵味。 不知何时起,濮阳便格外喜欢看卫秀美目含笑。哪怕什么都不做,欣赏美人便是一件令人心情好的事。她单手托着下巴,与卫秀道:“先生千万不要与我客气。”又想了想,“上回先生所赠之酒,我未寻得佳人共饮,不如与先生同欢?” 那坛酒她出宫时带出来了,只是一直未寻得饮酒的良机。这会儿,便来诱惑卫秀。若能看美人薄醉,何等有趣? 卫秀摇头:“怕是要让殿下扫兴,我不饮酒。” 濮阳是知道她不饮酒的,但她并不知缘由,便想再劝一劝:“酒是好物,饮之忘忧,先生何妨一试。” 卫秀便道:“我心清明,无需忘之忧。” 濮阳不信:“一点也没有?” 卫秀轻笑:“一点也没有。” 濮阳不容分说:“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不为忧,便为乐。” 秦坤从远处疾奔而来,他停在院外,见公主兴致正隆,不知是否该入内,便神色惶急地来回踱步。 濮阳瞥了一眼,收敛了笑容,令他进来。 秦坤松了口气,快步走了进来,在濮阳面前施了一礼,便立即将事情说了来:“殿下,荆王殿下御前遭斥,窦中官遣了人来,请殿下入宫开解。” 荆王遭斥? 濮阳与卫秀对视一眼,卫秀便道:“正事要紧,殿下且去,秀在此,随时恭候大驾。” 窦回遣人来,必是陛下授意。濮阳点头,站起身,走出两步,想到她说的“随时恭候大驾”,又停下步子,回头来笑看了她一眼,方大步走了。 卫秀让她这一笑看得心中一漾,不知她是何意,待想到方才为这位内侍打断前说的话,又不禁恍然一笑,公主执着,这一盏酒,怕是难躲。 第二十九章 来的是一名内侍,濮阳见过,是皇帝身边当用之人。 “陛下有召,请殿下速入宫。”内侍一见濮阳,立即拜道。 如此慌忙,必是紧要之事。 濮阳也不多言,当即令人备车入宫。 一路过去,内侍便将宫中情形与濮阳说了一遍。 还是为徐氏之事。 濮阳确认卫秀非徐氏女,便将此事撂开了。但荆王与晋王却不能。他二人与徐氏姻亲相连,当初徐鸾伏诛,势力土崩瓦解,晋王与荆王凭借这一层关系,争取到了最大的那一块。徐鸾旧部虽已改投他人,心中到底惦念旧主,如今有救旧主妻女之机,便请二王出力。 晋王与荆王看来,此乃小事。陛下既说过,此次宫女放归,可赦罪人家眷,他们去求一求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介于皇帝近日不待见晋王,便由荆王一人来了。 “荆王殿下不知怎么,竟也来了脾气,大家不准,殿下便要讨个说法。”内侍说起起因结果,毫不犹豫,与濮阳透得极为详尽。 濮阳却察觉其中的不对劲,问道:“阿爹不愿赦徐氏?” 内侍回道:“正是。” “可有说缘由?” 内侍回想了一番,笃定道:“不曾,大家怒斥荆王无礼,荆王便称徐氏虽有过,从前也有功,如今大将军已死,女眷能做什么,为何不能赦。” 荆王何时这般好胆气了?濮阳奇怪,她再得宠也不敢如此与陛下当面顶撞。 那内侍说到此处,脸色微微泛白,显是之后陛下动了大怒,窦回恐不好收场,方令人来请她的。 车驾行驶飞快,濮阳眯眼,闭目养神。 宣德殿外老远便听到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濮阳神色平静,丝毫无惧色,步履平稳地走了过去。 殿外内侍见她来,皆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如蒙大赦般入内通禀。 殿中动静停了下来,濮阳心中默数五下,方才入内通禀的内侍便走了出来,与她道:“陛下召见,殿下请入内。” 荆王跪在殿中,垂着头,一声不吭,脊背却还挺得笔直,可见心中还是有不服的。皇帝端坐御案之后,见濮阳入内,怒色稍敛,仍是看得出极是不悦。 这般场景,殿中侍奉的宫人俱垂眸敛息,气儿都不敢出,唯恐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濮阳走过去,如往常一般,先行了个礼,而后笑道:“荆王兄也在?” 荆王未出声,皇帝冷哼了一声,怒气倒是缓了些:“七娘来了?且去暖阁稍坐,待朕了结了这畜生!” 荆王面上顿时露出不服来,却忍住了,未开口辩驳。 濮阳见此,暗道,还不算太糊涂。她笑着上前,撒娇一般的挽住皇帝一边的手臂:“荆王兄有过,阿爹费神开导便是,亲父子,何来解不开的结?”又转头说荆王,语气就更缓了,“六郎也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这般剑拔弩张?” 意图使二人各退一步。 荆王大约是在气头上,又以为顶撞也顶撞过了,干脆便豁出去了,当下显出愤懑的神色来:“阿爹……” 皇帝双眸沉晦。 濮阳立即截口过去:“阿爹说你几句,也是为你好,若非真心关心,谁肯费心费力来斥责?阿爹平素与六郎还不够宽容?” 窦回遣人来请,必是经陛下默许,欲将此事在宣德殿中了结了不外传,也是为荆王名声计。可惜,荆王正叫气愤蒙蔽了理智,濮阳梯子都递到腿边了,他仍是不肯就此下了。 “七娘之意我明白。”荆王平静道,“陛下不肯赦徐氏,自有陛下的道理,臣也并非非救徐氏不可,只是问一句究竟为何……” 皇帝已不愿听他再讲蠢话了,拍案道:“够了!” 手掌击案,声响震耳,荆王浑身一颤,下面的话不知怎么竟像凝住了一般,吞了回去。 “你退下。”皇帝说道。 分明没什么怒火,便如平铺直叙般不动喜怒,却平白地让荆王方才的满腔气愤与勇气泄了个干净,胆怯、后怕,这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如蛇一般丝丝密密地缠绕,黏腻、可怕。他胆气不足地怔在原地,再一抬头,便见濮阳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荆王也不知如何是好,口舌干燥,脑海中空茫茫的,战战兢兢地叩首:“儿告退。” 待荆王离去,皇帝方沉下了神色,目光漂移不定。 濮阳见此,便令奉上盏茶来,亲自端给皇帝:“阿爹消消气。” 皇帝不忍拒她好意,接过喝了一口,犹觉怒意难消,将茶盏在岸上狠狠一顿,盏中水便溅了出来。 殿中宫人一惊,忙都跪下了,口道:“陛下息怒。” 濮阳忙抚皇帝的背顺气,也不说话,只以眼色令宫人将茶盏收拾了。 皇帝到底是缓过来了,眉心怒气犹在,却与濮阳温声道:“不必忙了,你也坐下。” 濮阳依言坐下了,这时方柔声劝慰:“生气伤身,阿爹别与六郎置气。” 皇帝对濮阳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这回是真叫荆王气狠了,当下便气恨道:“他平素不是如此不计后果,必是叫晋王带坏了!” 濮阳便笑道:“阿爹这样说,可真是偏心六郎。” 语气软糯,倒像女儿与父亲吃醋。皇帝本就偏疼她,这会儿哪怕再气,听她如此言语也忍不住笑起来。 窦回侍立在旁,见此暗暗舒了口气,再见公主对着盛怒的陛下仍是言笑晏晏,面不改色,不由心道,此番求助濮阳殿下,真是求对了。 皇帝既然笑了,便不能再板起脸。笑过之后,他的疑心便上来了:“不过一徐氏,何至于如此不管不顾?且此非荆王一家之事,为何就来了他?晋王呢?” 晋王在皇帝心中本就是不恤手足之人,他碍于朝政,未处置他,却早已对他不满,如今哪怕有一丁点不对,他便要疑心晋王。 濮阳看在眼里,不由心惊。帝王本就是如此,看你好时,是千好万好,做什么都可爱,可一旦爱弛,便是处处看不惯。 只是陛下疼了她多年,她虽有此感悟,却没有放在心上,笑道:“阿爹说这话,真是不公。徐氏虽没,旧部犹在,难免有人仍感怀在心,赦徐氏乃市恩之举,晋王不来,倒是亏了。” 她一向不涉党争,诸王谁胜谁负,都不相帮,尤其是晋王与她有仇,她更不可能帮他说好话。这番话在皇帝听来,倒像是濮阳耿直,就事论事。 可疑心已种下,怎么可能说解就解,皇帝便道:“晋王素来好弄小聪明,兴许他便料到了朕厌徐氏,不会赦免。” 濮阳不解,为何单就徐氏赦不得?她因卫秀,特意查过徐氏,徐氏入罪时,罪名便不大牢,很有些捕风捉影的意味。只是不知为何,阿爹亲判了其夷三族。 这是极重的罪罚,纵是真谋反,如徐鸾这般位极人臣之人,至多便是诛满门,以示皇帝仁心,何至于连父母妻族都不放过?何况当时,还是罪证不足,草草定案的。 想到那时连尚未满月的男婴都未放过,一并处置了,濮阳隐隐觉得,所谓谋反,不过是阿爹非杀徐氏不可寻的一个借口罢了。 她这么一想,竟觉得这底下仿佛隐藏了一个惊天隐秘,谁都不可触碰。 虽觉得另有隐情,濮阳却并未放在心上,宫里宫外隐秘之事何止一桩?她若件件好奇,便什么都不必做了。 劝好了皇帝,濮阳便打道回府。 今日之事,除荆王谁都没有放在心上,濮阳回府,仍好好地招揽人才,这几日确实有人往她府上递名帖,可惜良才难寻。濮阳也不急,时日还多着,总有良才美玉上门。 京中总有这样那样的宴饮,能将请柬送至公主府的无不是达官贵人,濮阳择其一二,也去了,宴上与人欢笑言谈,慢慢地积累人脉。 劳心劳力地谋划皆在暗地下进行,日子仿佛过得欢心自在。卫秀却发现有一事,不能再拖了。殿下年已十七,婚嫁之事已迫在眉睫。 第三十章 初雪,万山空茫。 濮阳来到小院,小院矮小,仿佛沉没在白雪中。院中满是积雪,只有一条小径被仆役清扫了出来,两旁的雪堆得高高的,那条小径便如两侧高山间幽僻的独径,孤苦险恶得很。 濮阳站在院外,看得有趣,稍稍驻足,方令近侍入内去通禀。 片刻,近侍回禀,先生晨起便往竹林去了。 竹林就在近旁,濮阳拢了拢披风襟口,便缓步踱了过去。 这场雪下得甚急,一夜间便天地苍茫。行走在这单一的雪白间,心胸便似与天地相接,广袤而空旷。 濮阳步履悠然,走近竹林,只见卫秀在竹林外,静静地看着眼前那一林茂密修竹。 竹叶傲然,经冬不凋,一片片细长的叶上,积上了霜雪,沉甸甸的,使得整片竹林都高大厚重起来。 卫秀孤身坐在轮椅上,纶巾鹤氅,遗世独立,仿佛下一刻,便要飘然仙去。 濮阳不知不觉便停下了步子,在与卫秀十步之遥的地方看她。 她的身世来历已查的清清楚楚,可不知为何,濮阳仍觉得,眼前此人,便如一个解不开的谜团,知道她的身世与不知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于她而言,不过给自己一个安慰罢了,与卫秀而言,毫无不同,仍是这个人,仍如清风明月,不可捉摸。 “殿下到来,为何远观不语?”卫秀忽然出声。 濮阳回神,随口便扯了个谎:“先生观竹入神,我不忍相扰。”她信步过去,走到卫秀身旁,想到在邙山,她也常徘徊竹林间,便道:“先生果然好竹。” 卫秀笑了笑,笑容中似隔了一层轻纱,朦胧飘忽,眼中透出深刻的怀念来:“好竹的是先父。” 濮阳顿觉唐突,先生晨起来此,兴许是缅怀先人,她这一来,便是真搅扰了。濮阳便有些拘束起来,卫秀却是温柔道:“殿下寻我,可是有事相商?”有意缓解濮阳的拘谨。 她一面说,一面便转动车轮,将轮椅转过来,地上积了雪,车轮滚动艰难,濮阳便站到她身后,帮她推着,口中回答她的话:“倒没什么大事。上一回宫中帮荆王解围,隔了许久,今晨忽然送了谢礼来,一并奉上的还有拜帖。” “若是诚心拜谢,何必等到今日。”卫秀淡淡道。 濮阳亦以为然:“恐怕拜帖才是重头。” 天又飘雪,落在二人的身上。卫秀抬头,见天空黑沉沉地压下来,便叹道:“手足之情,恐是要形同陌路了。” 她说的,是荆王与晋王。 荆王一向照晋王眼色行事,濮阳与晋王有那嫌隙在,旁人不知,晋王自己却是心知肚明,必不会轻易上门。荆王王驾忽然临门,必是为自身而来。 濮阳想起这二人上一世到最后仍是如胶似漆,今生竟就此生分了,不禁感慨。 “那一赌局,先生胜了。”二王一旦形同陌路,荆王之势,代王是挡不住的。濮阳输得服气。 卫秀只笑,未应承,她二人,一主一臣,那局赌注,实在不适宜提起。想了想,她便说起近日总在思索的一事来:“殿下。”她一面说一面回头,恰好便落入濮阳那双专注温情的眸中。 卫秀愣了愣,殿下一直在看她? 濮阳推着轮椅,却一直在低头看轮椅上的人,这会儿她转头过来,恰与她对视,濮阳也未露出什么不自在,唇角勾了抹笑:“何事?” 她态度坦然,偷看人家被抓了个正着也没显出尴尬的姿态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里也没有外人,她喜欢看先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如此坦荡,倒让被偷看的卫秀不好说什么,默默回过头去,目视前方:“是殿下的婚事。” 卫秀回头,便又看不到她的脸了,濮阳也不在意,道:“我的婚事?” “正是。殿下年已十七,左不过一两年便要择驸马,不如先相看起来,以免事到临头,毫无准备。”卫秀说道。 濮阳站在她身后,可以看到她头上的发冠因说话而微微的晃动,她光洁的脸颊,她骨骼纤细却并不单薄的肩膀。靠着这些,她能想出卫秀在说这话时一贯温柔的眉眼,严谨认真的唇角。 如此一想,濮阳便笑了,话中也染上了轻柔的笑意:“确实已迫在眉睫。” 言谈间,小院就在眼前,濮阳去寻卫秀时,将她身后跟随的近侍婢女都留在了小院外,此时见二人回来,公主竟纡尊降贵,亲自推着卫先生,忙有两名近侍迎上去,欲接替公主。 濮阳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两名近侍心头一颤,忙低头退了下去。 卫秀看不到濮阳将以眼神将人逼退,仍在说着正事:“殿下心中可有人选?” 濮阳推着她进入小院,沿着那条从雪中清扫出来的小径,进入屋中:“尚无,先生不妨替我看看。” 室内让火盆烤的暖融融的,衣衫上沾的雪须臾间便化了,变成点点水渍。濮阳取过一旁叠放整齐的毯子来让卫秀盖在腿上,卫秀则令人上前,侍奉濮阳解下披风。 门已关上,风雪都挡在了外头,火盆中炭火烧得极旺,卫秀伸手烤火,目光专注地望着濮阳,认真道:“此关乎殿下一生,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她又不知殿下喜好,如何替她相看? 濮阳心思不在此,驸马如何,她一向不放在心上,上一世因种种因由,她一世未嫁,也活得好好的,如此便更不在意没有没有驸马了。相比为一个还没影的驸马烦忧,她倒宁愿静静坐在此处,与先生小酌一杯。 如此一想,她转头望向窗口。室内窗门紧闭,漫天大雪映在窗纸上,明日积雪怕是会更厚,这个时节,若是总在府中,倒辜负美景了。 她道:“听闻西山红梅绽放,如斯美景,错过可惜,先生不如与我一同观赏?” 卫秀看出她对婚事很有些漫不经心,也不执意要揪着此事,顺着她说道:“西山路远,一日间怕是回不来。” “那便留一宿。”濮阳毫不在意。她在山上有别院,提前遣人去收拾便是。相比行程安排,濮阳更想卫秀能陪她去。 卫秀本想拒绝,她行动不便,来来去去,很是折腾。但一想到红梅映白雪的美景,也不由心生向往,又见濮阳满眼期待,略一思忖,便答应下来:“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听她应允,濮阳展颜欢笑,与卫秀说起山上的美景来:“往年去过一两回,西山美景,说是一步一景,摇曳生姿,毫不为过,尤其冬日,青山覆上一层白雪……” 仿佛唯恐卫秀后悔,便以美景相诱。 卫秀虽方及冠,却已踏足不少俊秀之地,说起各处秀丽山河,亦是信手拈来。听公主说罢,也将去过的一些好去处描绘与她。听者与说者很快便颠倒过来。 正当二人兴起,一个听得津津有味,一个说得绘声绘色,待到内宦来禀,荆王已到门外。 濮阳便皱了下眉头,不开心道:“来的真不是时候。” 卫秀也是心情正好,听濮阳此言,便好笑地着看了她一眼,便如看一位任性的小公主,那笑意中满是纵容。 濮阳心口跳动,不自觉地便移开眼去,然而片刻,她又忍不住望向卫秀,竟对她方才那一笑,生出留恋来。 “殿下且去,打发了荆王,再来。”卫秀以为她是舍不下她口中描绘的无限风光,便哄了她一句。 荆王毕竟是王,总不能让他等候太久。两名侍婢极有眼色地取过挂在一旁的披风,侍奉濮阳披上。披风系好,濮阳望向卫秀,语气平静:“打发了荆王怕是有一会儿,先生不必等我了。” 卫秀便不再说什么,送她到了院门外。 濮阳匆匆走了。 卫秀目送她走远,眼中的笑意逐渐散去,留下深不见底的幽沉。 此时风雪已小,一片片雪花飘落,悠然恣意,如山野间闲适自在的名士。 她回到室内,阿蓉正往火盆中加碳,见她入内,便忧愁道:“公主对郎君,未免太亲近了些。”亲近到,似乎已顾不上男女有别。 卫秀不语,默了片刻,便拐去了书房。阿蓉见她似不愿多谈,也不敢再说,只恭侍奉在侧。 荆王来此,确实是为自己来。 自晋王受斥,他便过得艰难,先是赵王欺他孤立无援,再是代王忽来挑衅,他应对疲惫,晋王自己也是步履维艰,帮不上什么忙。他便想着撑过这一段,再图反击。 他辅佐晋王拼搏近十载,朝中势力不说根深蒂固,也非赵、代二王可轻易动摇。只想咬牙挺过便是,晋王这段时日行事不顺,他理当多帮衬些。 可谁知,外人对付他便罢了,连晋王也猜忌他,以为他有自立之心。代王都知他对三郎一心一意,所行之事,皆为他之大业,偏生他不知,对他疑神疑鬼。乃至徐氏之事,他分明是为晋王收拢军心才入宫,结果晋王听他说起阿爹之怒,竟只不冷不热的安抚了他两句便作罢。 想到那日阿爹盛怒,若非七娘恰好来拜见,他兴许便要受冷遇,荆王着实心灰意冷,他甚至怀疑,晋王是有意挑着他去触阿爹的霉头的。 既然三郎已信不过他,他也不再勉强,今日来濮阳公主府,便是为自己。 他已生出自立之心,与濮阳交好有利无弊,接着上一回在宣德殿的由头,便亲自携礼上门。 濮阳心烦他来的不是时候,荆王说什么,她笑眯眯地接话,但每每遇上荆王流露相求之意,她便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接茬。 眼见荆王脸上的笑渐渐挂不住了,濮阳方似天真不知世事般道:“好久不见三郎了,他近日可好?六郎来此,怎不邀他同来?” 荆王便想到他忠心时还招三郎生疑,如今欲自立,必是更要下绊,七娘这里,纵是不能结为强援,也不可树敌,便笑得更深:“我来,你偏问他,看来是我来错了。” “随口问问罢了,阿兄真是多心。”濮阳笑吟吟地接道,目光却渐渐飘远,幸好与先生说了不必等,就六郎这样这里说一点那里说一点,等他肯走,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第三十一章 孤灯,冷夜。 严焕推门而入,走到案前禀道:“荆王归去。” 午时前来的,一直磨到晚膳后,也不知这位殿下何来的耐心。 卫秀仍旧专注笔下,头也未抬,低低“唔”了一声。 严焕却有隐忧:“荆王强似晋王,颇为踏实,他若得皇帝青眼,过几年立为太子……” 在竹简上落下最后一笔,卫秀搁笔,抬起竹简来在火盆上烤了烤,口中则漫不经心道:“他既这般好,又怎会辅佐晋王这许多年?” 百年前,已有人能造纸,但许多先贤著作是写在竹简上的,故而士人的书斋中,竹简仍占据了很大的一部分。这些著作多为孤本,一旦毁坏便没了。 严焕也是不解:“确实如此,荆王何必屈居于人下?” 竹简上的字迹烤干,卫秀将它小心卷起,堆到一旁:“有些人就是如此,只可为相,不能为君,只擅辅佐人罢了。” 她说罢,又接着抽出一张纸,继续提笔写了起来。 严焕见卫秀写得入神,便知她有事吩咐,站在一旁,静默等候。 一连串的名字,早已成竹在胸,卫秀一口气写下来,又读了一遍,确定无疏漏,方递给严焕:“这几人,皆是循吏,若入官途,必为能臣,可惜出身寒门,不受重用,你遣得用之人去引他们投到公主门下。” 公主方才草创,尚未扬名,这月余来投文自荐的,多是些沽名钓誉之辈,当不得大用。卫秀不能袖手旁观,还是得助公主一把。 严焕双手接过,草草扫了一眼,纸上所书有十数人之多,便稍显犹豫道:“公主毕竟是女流,他们未必领情,只怕辛苦荐他们入朝,到头来都忘了怎么得势的,与公主没什么好处。” 濮阳毕竟是不能即位,亦不能入朝的公主,如今有诸王在朝,有志建功之辈,多往诸王门下效力,能想到濮阳的人确实不多。也怕他们只将公主府做一踏板,用过便丢了,到头来忘了是如何谋的出身。 卫秀何尝不知:“确实是难,可我也别无选择了。”依她的眼光,诸王虽是男子,还不如公主呢,原想再等几年看看皇孙之中许有可堪扶持之人,谁知救了重伤倒地的公主,也算是天意了。 她揉了揉额角:“我为公主多谋划就是。这几人都是清正道义之辈,做不来那等忘恩负义之事,你只管去。”把人弄来,后面就看公主的手段了。 严焕领命,正要转身退下,便听卫秀又问:“军中几人,现今如何了?” 严焕展出一缕轻柔的笑来:“各有成就,周玘最出众,已升任戍己校尉。” 几年前卫秀便招揽了不少人,并设法埋进了军中,周玘便是其中佼佼者。他本是龙城一游侠,喜好军事,也有一身好本事,可惜没有门道,卫秀便替他想了一办法,之后又屡次助他立功,才有今日。周玘对卫秀既服气又忠心,每逢年节,书信节礼从未断过,连玘这名字都是请卫秀取的。 戍己校尉……卫秀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目光须臾间便清明起来,笑道:“他勇冠三军,早晚有这一日。令他好生练兵,过不了多久,便有大用。” 军中想要大用,必有战事,如今大魏边陲安宁,未听闻有什么大仗要打,如何建功?严焕却无丝毫怀疑,郎君言之必中,从无失误。 抬头见卫秀在孤灯下,又翻出公主新近与她的几份邸报,双眉紧锁,殚精竭虑,逐字逐句,看得入神,瘦削的身影,倒影在墙上,孤影伶仃,更显凄寂。严焕忽觉得心酸,他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遇见在门口的阿蓉,便低声嘱咐她千万照顾好郎君。 过了两日,濮阳便兴致冲冲地来请卫秀往西山去。 彼时正过午,卫秀坐在堂上,听濮阳喜滋滋道:“别院已备好,我们此时出发,到时恰入夜,正可修整一晚,待明日早起,踏雪观梅,再煮一壶美酒来助兴,岂不乐哉?” “茶。”卫秀纠正。 濮阳不乐,她非好杯之人,可上回分明说好的。濮阳默默无语,只看着卫秀,一双美目控诉她言而无信。 卫秀受不住控诉,便道:“我亲手为殿下烹香茗如何?”企图以此补偿她,心中则想好了,若是公主再不肯,她也只好破律了。 谁知濮阳却是瞬息展颜,看着她:“好。” 西山位于洛阳之西,山上景致怡人,是北地少见的娟秀之地,因而,不少达官贵胄便喜在山上建别院,以供游山休憩。 到西山,正当暮色四合。 公主一年都未必来一次,此番驾临,别院中诸人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侍候。估摸着时辰置备酒宴,为公主与先生洗尘。 山中多的是野味,虽是隆冬,也让他们弄到了些活物。堂前架起火来,烤着一只全羊。全羊肉质肥美紧致,烹饪之法更是高明,肉香扑鼻,光是闻着便引得人食指大动。 有肉,自然少不得酒。酒是卫秀带来的,她亲手所酿,这时便令人烫了,与公主助兴。濮阳端着酒杯,杯中物清如白水,酒香纯冽,微微饮上一口,便冲的人一个激灵,脑海清明,再一口,暖意自腹中起,蔓延至全身。 杯酒尽,濮阳眼中染上酒意,她单手托腮,望着近旁的先生,人在灯下,便似度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质朴君子,美如冠玉。 从没有人能像先生这样,让她看得目不转睛。濮阳觉得有趣,宫中最不缺的便是美人,陛下的后宫有各色各样的美人,得宠的不得宠的,她见过不少。甚至曾有一位名动寰宇的伶人,地方官为讨好天子,将她送入京来,献给陛下。既然是天下闻名的美人,自然有不凡之处,她曾亲眼见过,是真的美,翩跹起舞,婀娜动人,体态优柔,天生丽质,一颦一笑,带着入骨的媚意,仿佛能吸走人的心魂。她再没有见过比这伶人更娇柔动人的女子。 可纵是如此,她也只看了一眼而已,一眼之后,便失去了兴致,更遑论再看第二眼。 可先生不同,在这一刻,濮阳甚至觉得,哪怕先生样貌平凡,她也是喜欢看她的。说是贪恋美色,其实,根本与美色无关。 近侍将杯盏斟满,酒香萦绕在鼻息间,真是醉人。可濮阳却觉得,她若醉了,必是因眼前人。 有厨役执一匕首,在全羊前解肉。 卫秀专注饮食,羊肉上洒了不知名的香料,烤的丝丝入里,油而不腻,咬一口,汁水布满口腔,美味得很。 濮阳托腮,望向卫秀婉婉笑道:“先生不饮酒,却记得为我带一坛来,如此深情厚谊,我铭感于心。” 卫秀搁箸:“小事而已。殿下以为这酒如何?” “好,能使人神思清明。” 卫秀不由好笑,莫非一杯酒下去就醉了?公主常经宴饮,不当如此量小才是。 晚宴之后,一壶酒都空了。 濮阳面色绯红,似是微醺,她与卫秀同行,至后院分别。卫秀终是担忧,关心道:“不如令人调一盏解酒茶来与殿下饮下。” 濮阳轻笑,深深看她一眼:“酒岂能醉人。” 说罢,便带人翩然离去。 卫秀怔在原地,直到公主罗衣飘颻,步履生辉,消失在黑夜之中,方拧眉沉思,殿下方才是何意? 酒不醉人,何物醉人? 山中阴冷,夜间更是冷风呼呼,卫秀打了个寒噤,才发觉自己竟是在此处待了许久。她拢了拢衣襟,令阿蓉推她回房。 第三十二章 隔日晨起,濮阳收拾齐整,便来邀卫秀往梅林去。 昨夜大雪,天一亮,竟放晴了,是个难得的赏梅好天。 一路过去,道上积雪皆已清扫干净。濮阳走在卫秀身旁,欢喜无限:“单是这阳光明媚,便不枉此行了。” 她言笑自然,似乎昨夜之事,全然是句笑语,唯独卫秀多思多想了。 倘若真是如此,倒好。卫秀自不会主动去提,双手捂着小暖炉,也与濮阳谈论风雅。 梅林就在不远处。 红梅本就耀眼,成林更是惊艳。远望似团团红云,近观妖娆迤逦,情态各异,俱是风流。 林子颇大,树间有小径,四通八达。二人漫步其中,花影憧憧,暗香浮动。眼中映上花团锦簇,心间已随着欢喜。濮阳目光不离枝头,卫秀也为这些花儿所吸引,或含苞待放,或郁郁绽然,各自美不胜收。 有一枝桠横亘而出,拦住了去路,濮阳便驻足,正欲绕开,却见这一枝梅,格外生机勃发。枝干舒展苍劲,花朵紧簇绽放,如火一般热烈,蕴含着蓬勃奋发之势,濮阳目露惊喜,伸手小心地折了下来,不令花瓣坠落一片。 折完了花再看身旁,却发现卫秀已在前方。 她在一树梅花下,抬头细赏,高冠束发,大袖玄袍,衣襟袖口,俱是齐整。世人崇尚放诞凌乱,逍遥自在,可濮阳却觉得,先生一丝不苟,比起世家子们呈现的潇洒俊逸,更显风流旷达。 一片花瓣忽然坠下,卫秀伸手,花瓣飘落掌心。掌心白皙如玉,花瓣仿佛比在树上,更昳丽夺目。 濮阳失了魂一般地看着,脚下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卫秀转头,见她过来,便等了等她,待见到她手中那枝花,抬眼望着濮阳,摇了摇头,叹息道:“殿下好辣的手。” 濮阳还没从美色惊艳中出来,有些呆,一时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见卫秀已往前去,她便也跟了上去。 前方有亭,亭中已置茶具暖炉。 卫秀遵从诺言,为濮阳亲手烹茗。 她为濮阳烹茗也不是头一次了,濮阳仍是注视着她手下的动作,以为她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茶好,卫秀为自己与公主各斟一盏。 濮阳接过,轻抿一口,立时便口舌生香,肚腹回暖。她不由赞了句好茶,卫秀含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此处无案牍劳形,无争端纷扰,分明距京不过百余里,却似与世隔绝。在红梅白雪环绕间,围炉拥裘,手捧香茗,惬意悠然,如世外客。 若是长久如此,也不失人间美事。濮阳心内暗叹,见卫秀端着茶盏,目光仍游离在亭外的梅树间,忽然便觉得,先生胸有沟壑,潜藏江山万里,却仍愿为美景驻足,可见她心中仍有一份质朴天真未曾消退。 二人悠然自在,京中晋王府,却布满了紧张不宁。 晋王一张脸就如山上的霜雪,可他偏生要笑,笑得宽和温雅:“荆王不来?可说了为何?” 他身前跪着的那名仆役战战兢兢回道:“荆王殿下言他有事在身,不便前来。” 晋王眼中便如摄了冰,前几日,荆王擅自登濮阳之门,他便知不好,却不曾想他竟连面上的事都不愿维系了。 这是背叛!晋王深觉耻辱,他深吸了口气,与那仆役温和道:“你且退下。” 满腔怒火皆被强压,晋王回身坐到榻上,将近几日之事都思索了一遍。 事已至此,动怒无益,无论如何,且先思补救为要。晋王早已发觉自己的势力一点点在弱下去,事情源头,便出于陛下。他自以不弱赵王,赵王都好端端地在朝中耀武扬威,没道理他便要受挫,定是什么地方,他没察觉。 叶先生就坐在堂下,他早就欲另择明主侍奉,奈何又断定不下谁是明主,便一拖二拖,拖到今日,又想既然还在晋王门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也该为晋王殿下出个主意。 晋王府已是外患重重,此时荆王再背弃殿下,便又添了内忧,大是不妙。如此,便需先下手为强。 “荆王之意,昭然若揭,殿下不可再犹豫了。”叶先生缓缓开口,他端坐榻上,一双精湛的眼眸微微轻合,语气有些飘忽,看来便如高深莫测的能人异士。 这等做派,倒是显得可靠。 晋王看过来,诚心求教:“我欲重整旗鼓,敢问先生,计将安出。” 他是上过朝的人,自是有些见识,势力日益颓败他知,但他也知自己根基犹在,只消计策得当,他有信心能“收拾旧山河”。 叶先生也以为然,他先赞了晋王的胸襟:“荆王召之不来,如此羞辱殿下,殿下尚能容之,可见心胸广博。” 晋王自矜一笑,眉宇间的郁色仍未消去,道:“不论如何,荆王是我兄弟,我当容之。” 他仍存在将荆王拉拢回来的心思。他们二十余年深厚感情,总不是假的。 叶先生却摇了摇头:“殿下错了,荆王已非殿下之弟,而是殿下之贼,欲窃殿下权柄。” 这话如冷水,兜头浇下,晋王却不肯轻易死心,阴沉道:“先生慎言,此话过重了,六郎一贯以我马首是瞻,近来不知怎么昏了头,却不致如先生所言。” 叶先生眼皮都没抬一下:“殿下对荆王的疑心,难道是今日才有的吗?” 晋王被他呛得一梗。 “我侍奉殿下多年,不敢说无一丝纰漏,也是恭敬至诚。荆王自灾区回来,受陛下夸赞赏赐,殿下便显不悦。后殿下禁足在府,荆王为殿下奔走,在朝中绽放异彩,殿下便更起疑心,再到殿下返回朝堂,见荆王能独当一面,则是猜忌愈盛。请问殿下,臣下说的可对?” 一丝不差。叶先生能在晋王府多年,又受晋王看重,察言观色的本事很是了得。晋王被他戳破,颜面上很下不来。但他深通礼贤下士的本事,竟忍辱一拜:“请先生明示。” 叶先生对他其实已经失去耐心了。君择臣,臣难道便不择君?晋王手中大好局面,竟一步步走到今日,不止他着急,叶先生为谋臣,更是痛心疾首,也更与晋王离心。 可毕竟是侍奉多年的主公,见晋王如此诚意,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殿下,赵王、代王之流,您暂且不必管,您如今的心腹大患已是荆王。这段时日种种,臣看得出来,荆王便也看得出来,他不是近来昏了头,而是积怨已久了。殿下疑心逼走了荆王是一错,若再寄望于荆王能回心转意,便是一错再错了。” 走都走了,还如何回得来,荆王恭恭敬敬时,晋王尚且疑心,眼下已露他心,若再回来,岂不是将自己往死路上送?再深厚的手足情深,也比不上性命来得重要。 何况,荆王已尝过发号施令的滋味,如何肯再回晋王这里做个依附? 叶先生没说出来,但他以为晋王能够明白。 可惜,晋王不明白,他尚在犹豫:“荆王与我便如先锋与大将,我折他,如舍一臂。他一向靠我,独自怎能成事?我若折腰,他未必不会动容。” 叶先生听到这里,已只余冷笑:“殿下若忍不得断臂之痛,来日怕是要受枭首之辱!” “叶轨!”晋王怒喝。 叶先生离榻,趋步至晋王身前,跪下,顿首:“臣有一句良言,望殿下察之。荆王与殿下相交甚深,也知之甚多,他若与您反目,必成您之大患。我有三策,上策思除之,中策,图交好,下下之策,方是殿下所想。”又实在是憋得慌,将心里的话一口气都说了出来,“殿下之所以有今日,便是因上回不听我劝阻,一意孤行,刺杀濮阳殿下,此举使您与公主处于你死我活之局。现今来看,公主无虞,有恙的自然是殿下。” 说完,他大哭了三声:“时至今日,殿下使臣痛心!” 晋王被这一系列的动作弄得愣住了。叶先生却站起身,一抹眼泪,转身大步走了。 晋王还没反应过来,身前已没了人影。 叶先生从王府离去就不见了踪影,他独身一人,连个家眷都没有,根本无从寻起。一个月后,叶先生忽然出现在荆王府上,竟弃晋王而转投荆王,为他谋事。 晋王这里弄得不欢而散,濮阳却与卫秀回京了。 离京不过两日,回来再见洛阳繁华,却似恍如隔日。 濮阳与卫秀笑谈道:“莫非这就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由来?” 卫秀只笑不语。 回到府中,已是天黑,濮阳手中执着那枝从西山折来的梅花,走回寝殿。 花还开得盛,丝毫没有败落之相。濮阳正欲令人寻一瓮来养,忽然想到先生那句“好辣的手”,原来是在笑她辣手摧花。 濮阳恍然,低头看了看花,又想到先生当时在花下摇头叹息的模样,觉得分外可爱,禁不住低眉一笑。 这一笑,人比花娇。 第三十三章 一入了冬,这一年就快要到头了。 从西山回来,濮阳便每日都要往卫秀的小院来,仿佛没有别的事做了。卫秀也不赶她,她要来,便来了。 这日已将入腊月。 天气更加寒冷,洛水的冰再没有化过。卫秀的双腿一受冻,骨头里就似有无数虫子在爬、在叮咬一般麻痛难当,纵使房中烤得如暖炉一般,也无济于事。 阿蓉将火盆中的碳换过一轮,抬头见卫秀双眉紧锁,便知她的腿又在疼了。这许多年俱是这般过来的,外人在时,她强自忍耐,到了人后方稍流露出痛楚。 “先生……”阿蓉欲言又止,心疼自是心疼,却又知腿疾顽固,由来已久,并无治愈之法。 卫秀低头想着事情,亦是欲借以将注意自腿上驱开,听她轻唤,便抬头望向她,见她愁容满面,自是知晓她在想的什么,笑了一笑,极为善解人意地宽慰道:“不必担忧,待冬日过去,便好了。”仿佛受苦的不是她而是阿蓉。 阿蓉眼眶一热,岁月漫漫,她终是习惯不了。冬日过去,春潮回暖,可遇阴雨天,先生的双腿并不会比此时好上多少,天一阴潮,便胀痛难忍,疏解不得。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根本没有一个头。 卫秀有心安慰,也知口上的话语实在微不足道,说再多,也只徒费口舌罢了,便淡淡地道了一句:“过会儿公主该来了,休要叫她看出端倪。” 阿蓉忙背过身去擦了擦微湿的眼眶。 卫秀却转头望向窗外白雪,忍耐着双腿针扎一般的尖锐痛意,又想到旁的地方去了。 过不了多久,濮阳果真过来了。 她手持邸报,自风雪中走了进来,卫秀舒展眉目,面上神色自若,只是双手,不由自主地捂在了膝盖上,借掌心微弱的温暖,欲使膝盖能稍稍好受一些。 濮阳快步入室,外头的风雪在她身上似未消尽,面容清冷。卫秀覆在膝上的手一顿,心中郑重起来,口上却未贸然开口,目视濮阳在她身前坐下。 室内的暖意将濮阳带来的寒意消融,她坐下后,似是也随之镇定,将手中的邸报递与卫秀:“河西鲜卑、羌人作乱,杀县令,占据数县之地,当地刺史,竟在羌胡屠一城汉人方知此事。” 卫秀一面听着,一面将邸报翻开粗粗扫了几眼,眉宇间也呈现出忧色来:“目下尚在冬季,天寒地冻,行军不便,若不能将这股羌胡尽快歼之,来年春,恐将酿成大祸。” 今年收成不好,塞外匈奴也受了灾,日子过得清苦,若知国中不稳,必会趁势来咬上一口。届时西北,便处内忧外患,更难平定。 濮阳也知此理,今日朝上,陛下震怒,群臣亦惊纷纷献策解忧。念及堂上诸公之能,濮阳多少和缓神色,又见卫秀虽有忧色,却无震惊,便道:“先生似有所料?” 好眼力,薄薄的几纸邸报如羽毛一般,飘到案上,卫秀抬眸望了濮阳一眼,也没瞒着她:“西山之行前,殿下与我的邸报中言凉州刺史牵武杀了一股戎狄流民,我便隐隐察觉要出事。” 她轻描淡写,濮阳则是陷入沉默,少顷,她道:“先生既有想法,为何不说与我,你可知此次有多少汉人死于羌胡屠刀之下?” 她克制着语气,不让自己显得苛刻批驳,然话中指摘之意,却是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见卫秀仍是淡漠,濮阳抿了抿唇:“牵武正在调兵围剿,他们作乱至今已有月余,这些时日,死于屠刀之下的汉人怕是已达数万。先生若能提一提,兴许,便不必流这血了!” 那是数万条人命!谁能无动于衷。 濮阳生气,尤其是知晓这惨剧本是可以阻止的。 卫秀仍是淡然,一双眼眸如脱俗一般漠然,双唇血色褪尽,显得极为冷漠。濮阳见她如此,缓了口气,没再责备,而是直击中心:“先生先知而守口,可是欲借此事布什么局?” 卫秀这时方笑了一下,她自然是有所图,图的便是将周玘推上去,若选皇孙,她能徐徐图之,让她手中一批人一步一步爬上来,但是公主便不行了,她太弱,耗不起。 公主是绝不能有失的,她殚精竭虑多年,不容有一丝差错。 濮阳见卫秀笑,神色一下子阴了下来。卫秀自不会与她说实话,她要趁此机会,令公主更与她言听计从。 “倘或如殿下所想,我欲借此事布局,殿下可会觉得我冷血?”卫秀轻飘飘地问道。 濮阳咬了下唇,袖底的双手紧握,她不知卫秀前世是如何替皇长孙谋划的,可若是将成千上万无辜者的性命视如草芥,随意舍弃,她是无法赞同的! “是。先生如此,确实冷血。数万百姓,他们非局中之人,只是些只要吃饱饭,只要能活下去就心满意足的无辜之人,其中甚至还有什么都不知道,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孩。我非仁善之人,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从未想过成大业可以心平气和,不必死人。”濮阳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可她眼中的坚定却如铁一般刚硬,“可人当有底线,先生此时若设计夺晋王、赵王、荆王等人性命,我必为先生之多谋叫好。他们是局中人,当有舍命的觉悟,我亦如此。但百姓,是无辜的。” 濮阳满心失望,她看错了人,她心心念念请回来的谋臣,不当是这样的。 回望那日西山,先生在梅林中与她打趣,她在美景前,身姿风流,气质干净得如同花瓣上洁净无瑕的霜雪,可短短一月,她却让她看到她身上不折手段、阴沉冷酷的一面。 这个人,根本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她信错了人。失望的同时,她更是有一股汹涌猛烈的愤怒潜藏在胸口,像是卫秀不仅在为人上脱离了她的期望,甚至还在其他地方辜负了她,她因这辜负,连心都疼起来。 卫秀仍旧面不改色,施施然开口:“殿下猜错了,我并非借此事布局,而是,因此事无可避免。” 濮阳一愣。 “当初赌局之事,我便与殿下说过,有些事可因势利导,有些则不行,此事便属后者。”卫秀平静说道,“凉州刺史牵武是赵王的人,三月前方上任。凉州乃戍边要地,当由精通兵事之人守之。牵武勇而无谋,非绥边之才。” 她说到这里,便望向濮阳:“但此人是赵王心腹,三月前才上任,殿下以为陛下可会因殿下一言之故便将此人换下来?” 朝廷上的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怎是濮阳一公主一言便能左右的。 原来不是……濮阳错愕,方知错怪了卫秀,她讷讷道:“可先生怎不提醒一句。”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心中却是无比欢喜,大大地松了口气。 “无能为力之事,说来不过徒生烦扰。”卫秀淡淡道,她闭上了眼,面上流露出无奈与疲惫,仿佛因这数万人罹难而痛心,因无能为力而羞惭。 濮阳错怪了好人,很是羞愧,但她终究不是那么好骗的,虽说卫秀给了解释,但这解释未免太过冷静,一言一词皆是冷冰冰的分析。她有一个念头,如果她向陛下建言,痛陈利弊,陛下未必不肯听。过往她向陛下献策多次,陛下皆采纳了。 “是我错怪先生了。”濮阳先向卫秀致歉,不论如何,她误会了先生是真。 卫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殿下兴许仍不以为然。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入宫去试试。牵武非绥边之才,不出数月,必为国耻。若要将羌胡之乱一举歼灭,当择良将而替之。” 言下之意,她现在提前说了,公主也能入宫觐见,将此言告与陛下,还能来得及。只是此事,定然不成。 濮阳见被窥破了心事,也是不好意思,但正事要紧,先生虽预言陛下不会纳谏,但她还是得试一试,她站起身,正欲告退,却见卫秀唇色白得吓人,不由慢下了步子,担忧道:“先生可是不适?” 卫秀抬眼,笑着摇了摇头,温柔道:“昨夜没睡好罢了,不妨事。” 方才还是冷淡漠然,这时又如往常般温柔,濮阳多看了她一眼,她还是喜欢温柔的先生。 只是正事也实在拖不得了,濮阳来不及再多问一句,便告辞而去,匆匆入宫。 她一走,卫秀便长出了口气,撩起下摆,将裤腿挽上来。她的双腿,白得似玉一般,也比常人更瘦小,若非她日日按摩,只怕是更畸形可憎。 卫秀抬手,在腿上碰了一下,整条腿都冰得像死物一般,骨头中麻痒钻痛,一刻不停,便像一把钝刀,一片一片地割着她的肉,长年累月,要将她生生折磨发疯方才罢休。 若是能端热水来,以在滚烫的热水中浸过的帕子绞干敷腿,多少能缓解分毫,可卫秀此时有更要紧的事做,她将卷起的裤腿褪下,整理好下摆,便唤了阿蓉来,与她吩咐道:“速令严焕来见。” 周玘那边,该准备起来了。 这次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第三十四章 濮阳登上马车,方想起,还没问过先生,为何牵武非绥边之才。 她回想了一下,上一世,牵武先任江州刺史,三年后累迁并州,阿爹驾崩前他入京拜九卿,仕途可谓一帆风顺。这样的人,纵无大能,也当能稳住才是,不至于如先生说的那般不堪,竟沦为“国耻”。 重生之后,许多事都不一样了,京中一个轻微的变动就可影响地方。濮阳无法沿着原先的轨迹推测事态发展,对牵武也称不上多了解。但先生如此断然,当不会无凭无据。 羌胡已下数城,戎狄自三十年前迁入关内,便是独自聚居,与汉人相处也常有不睦,这么多年过去,仍着旧服,悍勇难驯,凶悍不仁,力气也比汉人大。牵武已失羌、戎之和,再不能扑灭祸乱,凉州危矣。 濮阳脑海中浮现大魏舆图,凉州一失,与凉州毗邻数州便失屏障,匈奴是不会光看不动的,到时骑兵压境,再要收拾便要下大工夫了,届时又是多少个数万血染。 想着宣德殿已在眼前。 皇帝并未与朝臣议政,而是在与李妃说话。他年纪大了,对妃子也不似年轻时那般,有时间总想多处理些政事才好,见濮阳来,便笑着令李妃退下了。 濮阳与李妃行过礼,见她出去,方上前来将自己担忧说了出来:“凉州要地,牵刺史直到羌戎屠一城方知事态紧急,恐是对州中诸郡了解不深,现再令他剿匪,只怕故态复萌。”她不能说是卫秀之言,卫秀从未扬名,朝堂大事,皇帝不会听任一介布衣指点,她只能点出牵武不足之处。 皇帝唇边含着笑,听她说完,方摇了摇头:“他刚到凉州,有点生疏也是有的,但他年轻时也是经过战事的,定然无碍。” 没将凉州之事放在心上。濮阳正欲再言,皇帝又道:“凉州重兵镇守,哪怕牵武不挤,还有边军回援,不要紧的。几千羌戎,且乱不起来。” 皇帝轻描淡写,很不放在心上,凉州大军有三万,对上几千,如待蝼蚁。但濮阳放心不下,哪怕不换了牵武,也得有另一支军队助战才行。皇帝奇怪道:“你今日怎地如此忧患?几千人罢了,就算是羌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又宽慰濮阳,“你是没有经过战事,不知兵,几千人,就算一气下数城,辎重供给也跟不上,乌合之众而已,不值得你这样发愁。退敌轻而易举,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凉州百姓如何抚恤。” 皇帝说着也悲悯起来,数万汉人,皆是他治下之民,命丧屠刀之下,何其凄惨。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牵武是赵王的人,他刚动了晋王,朝中已有惶惶,扶植起荆王才勉强稳住,再动赵王,朝政难免动荡。 这点他不说,濮阳也想到了。 果然有些事是无法因势利导的。濮阳想起卫秀淡漠的面庞,心下万般无奈。 “牵武此战必败,令周玘不必急着建功,待牵武败走,再收拢溃军。”卫秀身前有一幅舆图,这幅舆图,与皇帝宣德殿中所玄一样精细,甚至还有部分军防部署。 严焕恭敬应下。 卫秀抬手落在凉州疆域内,她指尖微顿,接着往东,划出一条最捷径的战线。如羌戎能攻下凉州,胡骑经平阳、上党,入孟津,三日便可直逼洛阳。 卫秀的眼中燃起了一团火,她的指尖都在收紧,颤抖,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羌戎人数再多一些,便极有可能,就此在关内烧起战火。 腿上的痛意突然加剧,仿佛要直钻进她的心脏,卫秀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将那份狂热与恨意压下去。羌戎人数太少,朝廷根基深厚,歼灭祸乱不过是时间问题。她当好生利用这次机会,而非冲动图进。 “凉州有一老将名江统,在父亲帐下百战百胜,可惜……”如今朝中人人争功,到了地方也是这习气,老将军身后无人,已被排挤出帐,无人问津已多年连登城楼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严焕知晓她想起从前的事了,有心安慰两句,可他不善言辞,且此时说什么都是徒添伤感,卫秀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凉州要地,皇帝不会放心牵武一人,恐有后手。只是如今的凉州早已不是多年前的凉州,皇帝怕是要失算了。令周玘尽可能收拢溃军,按我锦囊所书行事。此一战必成名,牵武败得多狼狈,周玘之胜便有多举世震惊。” 她一面说,一面在舆图上指点。严焕听得专注,一丁一点都记了下来。 羌戎迁入关内迟早要作乱,卫秀早有预料,不然也不会遣周玘几人去那处投军。待严焕退下,卫秀又在舆图上看起来,羌戎聚居在哪几处,若是此次之乱扩散,其他几处见有利可图,也随之一同作乱,当如何应对为佳。 匈奴入冬后迁徙去别处有水有草的地方过冬,来年春会再回来,到时见关内大乱,怕不甘坐视,定会南下,撕下中原一大块肉来。 若是到那一步又该如何。 宋齐两国要是稍微像样点,趁此机会北上伐魏,大魏再强盛,也要左支右绌。这绝好的机会,可惜了。 卫秀叹息,看了看窗外日头,冷酷的目光稍显柔和,殿下应该要回来了。 濮阳没有回来,她一出宫便去了王丞相府。 王丞相是她外祖,王皇后早逝,只留下濮阳一位小公主,王氏上下对她格外疼爱照拂。她一到王府,王老夫人便迎了出来,口中唤“七娘”,如家中小郎君、小娘子一般对待。 濮阳是来寻丞相的,见外祖母慈爱,也与她多谈了几句。到了某个年纪,婚嫁一事便成了绕不开的头等大事,老人家拐弯抹角地问濮阳的意思,想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 王老夫人十分慈蔼,想七娘母亲不在了,父亲虽然疼爱她,有些事上也难免顾不得,她这外祖母便要多为她考虑,以免来日公主与驸马夫妻不睦,耽误了她的七娘一生。 濮阳谈论起亲事一向是大大方方的,但此时王老夫人含蓄地说起驸马人选,她脑海中竟浮现出先生的模样来。 “是,此事君父也提起,我只说不急,还看缘分。”濮阳落落大方,但脸颊则恰到好处地微微泛红,像个正当年纪的小公主。 不论心中如何悚然,她面上仍是妥帖。 王老夫人连连颔首,深以为然:“说的不错,是当缘分到了才好。”眼下帝室算稳了,陛下无需公主联姻,七娘也好宽宽松松地择一能与她相当的驸马。 王老夫人说罢和煦地笑起来,以手轻抚濮阳柔软的发丝。 濮阳却愈发不安,先生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都驱不走。 不多时,老丞相便来了,请公主书房议事。 公主是外孙女不假,但也是君,不能怠慢。兼之此时已近傍晚,拜访长辈当在清晨下拜帖,老丞相便知濮阳此来并非是来看望老夫人的,应当有要事相商。 想到事涉赵王,濮阳若再强求换下牵武,难保陛下不会以为她涉入诸王之争。但她也不能丢下不管,便想到了总领政务的丞相。 外祖父掌吏治,对牵武了解,定会比她深。 老丞相一听她来意,便叹了口气:“公主有眼力,可此事,老臣管不了。” 濮阳未显惊讶之色,只镇定道:“请外祖父明示。” “牵武……”老丞相迟疑了片刻,花白的胡须一颤,叹了口气,“他是赵王的人,此次任凉州刺史,是赵、晋二王博弈的结果,无缘无故改任,赵王怕会不满。” 濮阳自然知晓,她也不是没有秉过政,很快就道:“外祖父是担心朝堂因此动荡?再派一赵王系接任便是,晋王颇有些自顾不暇,荆王到底弱,代王又不会强出头,先将羌戎歼灭要紧。”旁的能许便许了,有什么事能胜过国之要塞。 老丞相叹息,看着濮阳摇了摇头,不知公主今日为何如此固执:“不必如此麻烦,凉州要塞,陛下怎会尽托牵武一人,有一名将名江统,历经百战,曾效命……”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痛惜懊悔,没说下去,而是斩钉截铁道,“牵武不行,还有他,凉州乱不起来。” “可牵武任刺史,一州之长,纵有将军用兵如神,主帅无道,也避不过战败之运!”濮阳很快便点出症结所在,今朝堂上所立诸公皆前朝之臣,这些大臣不贤么?为何天下还是易主了?因君王无道,社稷方落入别家! 濮阳越听越觉得不安,陛下与老丞相所恃不过羌戎势小,数千人,掀不起风浪,但若如先生所言,牵武非绥边之才,届时一将无能,是要累死千军的! 濮阳懊恼回府,便见卫秀在庭前等候。 此时天已暗了,她身披狐氅,独坐庭中,四周有宦官婢女,皆静立。 濮阳便停住了脚步,卫秀转头,见她回来了,不由微笑,弯下身,无声地施了一礼。濮阳想到外祖母提起驸马人选时,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人竟是先生,此时再见卫秀,竟有些心跳紊乱。 她定了定神,方走过去,温声道:“外面冷,先生有事寻我遣个人来就是,何必亲至?” 卫秀看了看她并不明朗的神色,摇了摇头,目现关切:“我忧殿下不顺心焦,特来排解。” 确实不顺。 濮阳推卫秀入内室,又命人烧上两个火盆来,方将此行结果说与卫秀。卫秀认真听了,听说她立即上王府拜见了老丞相,笑道:“殿下机变,只是数千羌戎,确实不足以使朝廷重视。” 若是太平盛世,国中数千流人作乱,定是一件大事,但大魏立国不久,三十年前还是战事不断的,数万数十万的兵马调遣都是常事,朝上诸公多半是经过的,陛下与老丞相都曾亲上战场,老丞相还做过主帅,这数千羌戎在他们眼中,与蝼蚁有什么差别? 周时与齐宋频频开战,为防身后夷族作乱,那时的周相便将大批羌胡、戎狄迁入关内安置,果然免了后顾之忧。 数十年与汉相交,朝廷眼中,这些蛮人再凶悍,有美酒美食蛀其志,也该与汉人融为一体,战力定是大不如前。且区区数千人,光凉州就有精兵三万,边军还有八万,人数达数倍,羌戎之乱,何足挂齿? 濮阳眉目低垂,很是懊恼:“可惜人微言轻。” 卫秀见她颓然,气质是成熟的,可十七岁的面容怎么看都是犹带稚气,就像初受挫折的小公主。不由地一笑,声音也不自觉地放得格外低柔:“殿下别丧气,距殿下举重若轻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濮阳抬头,看到她可与美玉争辉的面庞,竟觉得有些不敢多看。 第三十五章 此事已很明了,听陛下与老丞相口风便知,这满朝上下,无人看好牵武。她很快就明白了,仍留牵武在那主持大局,一来是朝中博弈的结果,赵王胜了,二来,便如先生所言,数千人的叛乱,朝廷还不放在心上。 濮阳自然看得明白。 一场战事,落于纸上,编成史书,往往不过寥寥数笔,但在现实当中,往往数日,数十日,乃至数年之久。 那日之后,凉州境内如何,皆只有寥寥数语的奏疏,牵武信誓旦旦,定一举歼灭羌戎,扬大魏国威。 皇帝闻之甚喜,朝廷亦是振奋,太平日子过久了,老臣们竟怀念起当年九州遍地是烽火的那段时日。 濮阳看完牵武那奏疏,弃掷于案上,冷道:“羌戎自迁入关内,便是我魏之子民。乱,也是内政,扬什么国威?那是国耻!刺史此言,岂非离心?难怪他上任三月,便‘失羌、胡之和’!” “确实让魏蒙羞了,可朝中有几人看到?牵武还在得意洋洋。”皇帝神色沉了一下。有此现象,原因何在?便是国人非我族类的观念根深蒂固。不光朝中,连百姓都认为此战,是大魏与外族之战。 皇帝看得明白,他也不是好名之君,便不怎么动怒,只想等牵武打完了这一仗,如何收场。只是他召濮阳来,本是想宽她心,方将奏疏与她看,不想她目光如炬,竟更生气了,不由好笑道:“我儿好大的火气。” 窦回也在一边赔笑,上前来将奏疏捧起,放到已批阅的那叠上。 濮阳扶额,她近日总有点神思不属。每每合眼,卫秀的模样总会浮现在她眼前,这令她,很是烦躁。 先生毕竟是女子,她再好看,也是女子,欣赏可以,敬慕可以,仰慕也在情理之中,可若是爱慕…… “怎么?有难事?”皇帝见濮阳不展欢颜,也板起脸来,很不悦道,“有难事怎不来说与阿爹!一出宫就生分。来,现在说,阿爹与你做主!” 大有不论是什么难事,都替她摆平的架势。 濮阳终是一笑,心中仍是愁的,却也不愿让皇帝为她担忧,随口道:“将过正旦,还有这样多的事,年都过不好。” 腊月逢叛乱,确实烦人得很,可七娘绝不是因此而烦心。皇帝对濮阳了解颇深,她遇难事,多半是各方奔走,积极寻出路,绝不会如此委顿自困。 不过孩子大了,总有自己不愿说的事,皇帝虽有些遗憾失落,也不愿勉强濮阳,便佯做信了:“可不是,乱得不是时候。但话说回来,正月宫中行宴,遍邀王侯入宫饮宴。” 濮阳便看过来,认真听皇帝讲下去。皇帝微微一笑,往濮阳那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畔神秘道:“七娘若在宴上看上了哪一位佳公子,不妨来……”看着濮阳骤然冷凝的目光,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终于寻到点当年惹恼了七娘看她转身跑去皇后宫中的乐趣。 皇帝久未如此开怀了,每日都是忙不完的政事,诸王不断索权,大臣衡量自身得失重过为民谋福,天下大大小小的事不断,到目下,就连迁入关内的羌戎也不安分,他已许久未能如此放松,眉宇间困于国事的痕辙都似被一双温柔的手抚平。 濮阳心疼父亲辛劳,见他难得畅快大笑,冰冷的目光融化,柔和如春日化冰的江水,口中则是和缓道:“陛下不要说胡话了。” “好。”皇帝笑过,心情大好,很是爽快道,“但此事,你也确实得上心些。” 他年岁不小了,濮阳出生时,他就已年过三旬,与皇后恩爱半生得此一女,自然是珍之爱之,万千疼爱。转过年濮阳便十八了,终身大事,总不好一推再推。濮阳母亲不在了,皇帝也不放心令有司置办,底下的人哪摸得准七娘的喜好。这些年他暗暗为濮阳留心着,亲自替她积累嫁妆,如今,就差一个驸马的人选了。 濮阳便坦然笑道:“儿臣若嫁,只会凭心。” 皇帝拍了拍她的肩:“这是自然,你但照自己喜好就是。吾女风华,何人配不得?” 帝室无需旁人添辉,皇帝心里,只要濮阳满意就好,驸马只消是好儿郎,家世如何,倒不是最要紧的。 濮阳在宫中用过午膳方归。 与父亲谈论过,濮阳心中豁然了许多。 府中仍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的模样,诸仆婢各司其职,按规矩行事。 濮阳在府门下车,长史便迎了出来,先拜见,而后禀道:“方才有一先生投贴,称欲入殿下门墙,拜殿下为主。” “人在何处?”濮阳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 “人已被长史迎入,只待殿下归府便可召见。”阿蓉与卫秀道。 姜轸正是卫秀交与严焕的名单中的一人。卫秀计算时日,那十数人,看来皆已入毂。陇西与洛阳较近,姜轸赶了来,余下怕是要等开春道上冰化后才能入京。 她弯唇轻笑道:“公主会与姜先生相谈甚欢的。” 接下去,如何使人心甘情愿折服于门下,便看公主的手段了。 卫秀显露出轻松的笑意。阿蓉却有些发愁,她想了想,道:“公主有些日子没来了,这是从未有过的。” 原是每日都来的,哪怕什么都不说,只坐着饮一盏茶,公主都要来过才高兴,但这几日,公主却似销声匿迹了一般,数日未再踏足小院,连府中都不怎么待,常入宫或外出饮宴。 卫秀轻松的笑意凝在唇畔,眼底幽沉的光芒也复杂起来。良久,她淡然道:“不要管她。” 阿蓉略一迟疑,终是没再说。 刚过午,天就暗下来了,看来又有一场雪要来了。卫秀望向门口,那里空无一人,她担忧起来,仔细回想这几日所言所行,确定没有出错,才又放心,谋算着下一步如何跨出。 卫秀所料没错。 下午果真下了一场雪,洋洋洒洒的,伴着北风呼啸,连出门都难。 濮阳与姜轸言谈晏晏,半个时辰下来,姜轸便感怀道:“我来此,是受人指点,本是想来试一试也好,谁知,竟遇殿下如此厚待。” 听到他说受人指点,濮阳立即了悟,必是先生将他引了来。 “姜先生高才,何处不得施展?来我府中,我承您之光,蓬荜生辉。”濮阳很会找人脉门,姜轸这样的人,金银是无用的,得以诚待之。 “殿下高看我了,我在陇西,不过一刀笔小吏。”他有才,可性子直,在底层挣扎不出头,眼看年已五旬,估计此生便要如此郁郁不得志了,谁知此处光明,让他探到了。本因是公主而有所迟疑,可公主却三言两语便打消了他的疑虑。 奸猾小人有奸猾小人的用处,正义之士自然也有正义之士的好处。 濮阳令人收拾客舍,将姜轸好生安顿下来。至于官这一字,濮阳未提,她是不会将姜轸立即荐入朝中的,她打算以姜轸无法拒绝的理由,先将他留在府中,她府中还有几个职衔空着,品级不高,六七品上下,但官、吏之别,如天地之分,有了官身,再往上走就容易了。 待姜轸退下,濮阳快速转动的大脑停住,又心不在焉起来。 她有些日子没去小院了,以先生之敏锐,怕是已察觉出什么。 可她又如何去呢?去了便是已经乱得很的心神更添烦乱。 她总想起卫秀,想到她时而冷漠,时而温柔的双眸,想到她在轮椅上依然如青松古柏,永不弯折的脊梁,甚至想到上一世她临死前看到的,卫秀称得上仓皇失措的身影,她沉痛惊怒的双眸。 她们相识还不久,上一世,是她在旁悄悄地关注她,而今生也不过半年时光的相处,然而回想起来,一幕幕先生或淡然微笑或挑眉不语的画面,竟是深刻在她心中。 她只好克制自己不去见先生,但那人身影徘徊心间,驱散不去。她也似在迷雾之中挣扎不出。 更令濮阳不安的是,她起先觉得先生是女子,她不该对她存有非分之想,可数日不见先生,她竟隐隐间觉得是女子也没什么。 “殿下。”有侍女入内。 濮阳望过去,见是卫秀院中的侍女,目光微凝,客气道:“何事?” “先生听闻殿下得贤士,特赠美酒一壶,供殿下为贤士洗尘。”侍女从容,一面说,一面呈上一檀木托盘,盘上置白玉酒壶。 濮阳容色稍霁,起身将酒壶接过,待侍女退下,与近侍道:“说与家令,今夜之宴,孤为东主。” 第三十六章 腊月里总是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候。宫中、府上皆在筹备过年所需物事,皇城中的衙署都忙着将一年之事做一了解,而后封印过节。 今年略有不同,随着凉州战事一日□□近,朝廷里逐渐弥漫起一种紧绷的紧张来。 区区数千人的叛乱,竟拖了将近一个月都无结果,除了开头一场小胜,后面便一丝声响都无,就如整个凉州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朝中诸公面面相觑,这才警惕起来,皇帝下诏边军备战,诏书未出京师,牵武战败的战报便快马送入洛阳,举朝震惊! 三万精军对四千羌戎,却战得一败涂地,这不是国耻是什么? 濮阳顾不得旁的,匆匆往卫秀小院走去。 不过十来日未至,小院仍是往昔的模样,濮阳却觉得有些陌生,入门,有仆婢见她来,忙入室内去通禀。 濮阳脚下步履不乱,快步向前,心中却逐渐抽紧,说不出的忐忑。 卫秀很快便出来了。 多日不见,她仍旧气质恬淡,洒脱倜傥。 轮椅推到屋檐下便停了,待濮阳走近,卫秀方从容屈身:“见过殿下。” 濮阳在她身前停下,分明是早就印在心上的人,多日不见后,竟有一种充满了疏离的陌生感。濮阳抿了抿唇,如水般温柔的眼眸飞快地闪过局促不宁,而后淡定道:“我有要事与先生相商。” 卫秀直身,看着她,作势相邀:“殿下请。” 外面天寒地冻,确实不适宜详谈。 二人相携入内室。 室内温暖如春,与外相差甚大。待婢女上了茶来,卫秀便令诸人皆退下。 “殿下有何不解,但说无妨。” 室内便剩了她们两个。 她十余日未至,来前濮阳也有过忐忑,若先生问她为何多日不见身影,该如何回答方妥帖,她一路为魏军大败而愤怒焦灼,又为不知如何面对先生而迟疑退却。 谁知到此处,先生一如往昔,似乎毫不在意她为何消失。 濮阳难免失落,先生只将她做主君对待,如此态度,并无不妥,只是她由己及人,刻意期盼。 “那日先生赠酒,还未当面道谢。”濮阳淡然道。 卫秀一笑:“小事而已。姜先生可入得殿下眼?” 姜轸之才,可入朝治世,足为一代名臣。濮阳接触了几日,便知此人有一套自己的准则,非能任人驱使之辈。 “姜轸若入朝,定会平步青云。”濮阳道,只要陛下见过姜轸,定会如提拔重用张道之那般对待姜轸。 人是卫秀选的,卫秀自然清楚,见濮阳一针见血,知她定已有决断,便不对如何用此人指手画脚。 “能入殿下之眼便好。”卫秀温柔笑道,“入春后,还有一批人将投殿下,请殿下郑重待之。” 濮阳自是答应。 卫秀一举一动皆与往常无异,落入濮阳眼中,她的一颦一笑都比以往更加夺目。 濮阳看了卫秀一眼,便克制住自己,装作不经意地转头望向别处,口中说起此次来意:“我刚接报,牵武败走,溃不成军,羌戎大捷,另有多处戎狄响应,粗略估计,人数已达万余。” “小火不立即扑灭,自然会往四处蔓延。这是意料之中的。”卫秀道。 如今羌戎壮大,已不似起头那么好对付了。濮阳知道形势,接下去的战事,非她所能主导,朝廷也不会如先前轻视,叛乱迟早会平,但她却觉得难受。濮阳眼中闪过一丝脆弱,只片刻,便转瞬而逝。 可这短短片刻,却完完整整地落入卫秀眼中。 卫秀迟疑,想了想,还是劝道:“西北数十年无战事,凉州早已不是往昔的凉州,我曾亲往凉州游历,深知牵武之能不足以平息叛乱,可惜朝廷却不知。此事怪不得殿下,你已尽人事,不必过于挂怀。” 濮阳难过,因她分明有先生提点,却无人听她之见。人微言轻,不过如是。 “大魏怕是要多折兵士了。还有凉州百姓……”因牵武之败,所死的人,定会增加。生逢乱世,以人为刍狗,活着便是最难的事。 洛阳繁华,凉州苍凉,主导这场战事的人处繁华,因战败而东躲西藏,远离故土,乃至无辜丧命的人,不知何时,能重建家园。 她不是好人,卫秀一开始便知道,这位公主非手软之人,当初她能躲过晋王刺杀,是因她与婢女换了衣着,那婢女代她去死了。 晋王刺杀,定是凶险万分,千钧一发之中,她能立下决断,毫不动摇,让婢女替了她,可见心肠冷硬。 卫秀能选她,其中也有她这份果断狠心的原因。 可偏偏是这样狠心的一个人,在面对百姓生死,却能有如此慈心。 何其矛盾。 濮阳低首,拨弄着茶盏,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将茶盏置于几上,平静道:“为今只盼朝廷早日平叛。我有一个想法,想听听先生的意思。” 卫秀便道:“殿下请讲。” “羌戎为祸,战火涂炭。此次平乱后,我欲奏请陛下,迁外族出塞。”濮阳说道。前世凉州没有这般声势浩大的叛乱,但之后几年,这些外族也总生出点事来。不如早早将他们迁出塞,以免将来再作乱。 卫秀闻言,唇畔笑意灿烂,从袖中取出一纸文章,呈与濮阳。 濮阳双手接过,摊开一看,双眸湛光,她捏着纸边的手指收紧,甚至因用力而泛白。快速浏览一遍,濮阳望向卫秀,面容绽放惊喜。 卫秀笑着看她,沉稳道:“殿下以为如何。” “大善!”濮阳喜道,她双目仍流连在文章上,说罢一抬头,便撞入卫秀含笑的凤眸中。 卫秀生就一双凤眸,细长而微上挑,一旦微笑,便摄人心魄。此时,她眼中倒映着她的样子,乌黑的瞳仁,如墨玉般温润,除却濮阳,再无她人。 濮阳就如被定住了一般,愣神地望着卫秀,移不开眼去。直到卫秀语气自然地说道:“此论中有我亲历凉州之感悟,不敢说最佳,总归好过泛泛而谈者。”濮阳方回神。 她已不敢如往昔那般,理直气壮地盯着卫秀看。从前她问心无愧,而现在,她“意怀不轨”。 濮阳匆匆转眸,不敢与卫秀对视,只怕自己更加沉溺。 她扭头看窗棂,勉力维系心神,镇定道:“此作正逢其时,我代为先生上呈君父,”说道此处,她微微顿一顿,道,“只是如此,先生便要扬名了。” 卫秀笑睇她:“扬名不好?” “并非扬名不好,只是先生非好名之人,且喜清净。我是觉得,先生不愿做这等出头的事。”濮阳不急不缓道。连丞相之位都几次推辞,足见不喜浮名。 卫秀不置可否,只是道:“就当是抛砖引玉。” 她说得含糊,但濮阳听懂了。 卫秀是她的人,她扬名,亦是她的荣光,显得她门下人才济济。且此论鞭辟入里,非大才难著,陛下会因此而对先生以礼相待,也会因此在政事上更高看她一筹。将来再有类似牵武之事,陛下至少会将她之言纳入考虑。 好处是显而易见,更是濮阳无法拒绝的。 但这,并不是先生本意。一旦扬名,她享有的清净便会打破,常有人登门不说,怕是陛下也会想要授她官职。 感动漫入濮阳心中,带着丝丝令人欢喜又执迷的甜意。 “先生扬名之后,我会为先生挡去访客,至于陛下那里,我亦可……”濮阳还没说完,就见卫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道:“殿下不必为我如此费心,我既是殿下谋臣,便是奉殿下为主,我对殿下而言,与姜轸之流,是一样的。” 濮阳一怔,先生话中分明有另一层意思。 卫秀却是从容地看着她,想了想,接着道:“我敬殿下为主,事殿下之心,如丞相事陛下。怎敢劳烦殿下为我费心至此。” 她句句意有所指,又字字都在撇清。她对她,就像丞相对陛下,唯有君臣之谊。 濮阳脸颊霎时间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知道了,她何时知道的?如此迫不及待的撇清,暗示她不要做非分之想,冷静到残酷。 这些话来得毫无预兆。濮阳措手不及,她胸口起伏,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先生……”两个字出口,竟有一丝颤抖,她连忙稳了稳心神,可心中却没来由一阵委屈。 “先生,”声线稳了,濮阳笑一下,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心却酸得发疼,“先生多虑,我待先生好,是敬慕先生才华,亦感念先生为我操劳。就是再尊敬一些,又有何妨?” 卫秀看着她故作平静,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看着她眼中掩藏极深的受伤,她以为她会漠视,又或者该畅快?皇帝杀她满门,她总该在他的女儿身上取回一些。可是真看到公主惊愕之后匆忙地稳定心神,然后拙劣地维护身为公主的尊严,她竟会不忍。 话说罢,濮阳总算恢复镇定,她端庄微笑,看了眼窗外,道:“时辰不早,我便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又将文章叠好放入袖中,“这几日朝中忙战事,非上奏的好时机,待过完年,我再为先生上呈陛下。” 卫秀颔首:“便依殿下所言。” 敲定了此事,濮阳站起身,卫秀转动轮椅送她,濮阳并未拒绝,只是让她停在屋檐下:“外面冷,先生进去吧。” 众内侍婢女候在院中,见公主出来,忙上前伺候。 一切都与过往没有任何不同。 濮阳走出小院,又走出几步,像是不甘心一般地停下步子,转头,却见屋檐下已空无一人。 第三十七章 凉州战事日益吃紧,时光却并未因此而暂缓,除夕之日,匆匆而至。 皇帝心烦凉州之事,日日都在宣德殿与大臣议事,朝堂内外没有一丝佳节将至的喜意,反倒紧张沉闷。 除夕夜,诸王携妃与子,公主携驸马入宫饮宴。 濮阳过午,便入宫了。 她至宣德,闻殿中声声喝骂,问过门前的小内宦,得知有大臣在里面,想了想,便去了就近的含光殿。 当初出宫时,皇帝发话,将此处宫殿留了下来,濮阳便留下了一部分宫人。 数月之隔又返故居,只见白雪覆地,枯枝嶙峋,在冬日阴沉压低的天际下,大殿似失了颜色,暮气沉沉。 里头宫人间公主至,匆忙外出相迎,濮阳只摆了摆手,令他们各自去忙,自己带着三两宫人,在含光殿后的小花园中,随意走走。 冬季总令人倍觉苍凉,园中花败枝枯,唯几树梅花犹在盛放。梅是白梅,清淡典雅,如残雪照水。 濮阳远远看了一眼,总觉白梅瑟缩,不及红梅明艳动人。 其实,不过心境差别。 倘若那日西山,她与先生一同赏的是白梅,兴许她又会觉得红梅妖艳,不及白梅清丽脱俗。 濮阳清楚得很,干脆不去多看,缓步走向别处。 在园中游了一圈,又入殿中饮茶,赐留守此处宫人金钱与晚间一席酒,濮阳方再往宣德殿去。 再至宣德,已有几位皇子皇女在殿门外静候。 晋王见濮阳,便笑道:“七娘来了,那倒好,咱们便不必在此处干等着了。” 仿佛笃定濮阳一来,宣德殿殿门便会开启一般。想到他们几个已在此处等候多时,又想到濮阳在阿爹面前确实处处压他们一头,余下几位皇子皇女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濮阳就似没看到众人容色变幻一般,从容止步,似笑非笑地望着晋王:“阿兄可是在与臣妹吃醋?啧啧,阿兄如此可人,吃起醋来与宫中美人亦不遑多让,可惜不是公主,否则怕就没我什么事了。” 刚还不是滋味的皇子皇女顿时喷笑,势弱些的意识失态,忙捂嘴,赵王代王等人则是毫无掩饰,望向晋王满是奚落。 说的也是,七娘再受宠,也是公主,陛下就是将她捧到天上去又如何,还能给她皇位不成?偏晋王小气挤兑人。 赵王被牵武连累,这些日子各处奔走,很不好过,这会儿见晋王出丑,他就高兴了,笑嘻嘻的,声音却洪亮:“我说怎么见阿弟总觉可亲,原来是个小娘……” 晋王阴测测地瞪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赵、王、兄!” “……子。”赵王又不怕他,阴阳怪气地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笑了两声。 “大过年的,阿兄可别动怒。”见晋王欲怒,代王又忙接了一句,将他堵了回去。 荆王顾忌着未开口,显然也是不站在晋王那边的。 晋王忍了忍,终是将这口恶气咽下。 当面受人挤兑的亏,濮阳从不吃,陛下宠她,无人不知,她也懒得辩驳。横竖她与晋王间是缓和不了的,倒有心思逗一逗他。 再者,濮阳环视四周,对这些皇子皇女而言,她娇蛮些,反倒让人放心。 宣德殿前一场闹剧,转瞬即过,除却当事几人记在心里,余者便当一个笑话过了。 不多时,皇帝便走了出来,带着皇子皇女往两仪殿去。 今日家宴,便设在两仪殿。宫中没有皇后,皇帝指了李妃。与赵王之母程妃一同协理。两位妃子都是宫中老人,一概仪典都是经过的,并不出错。 皇帝等人到时,正可开宴。 夜幕降下,殿外白雪映出微弱的光,殿内灯火满堂,皇子皇女皆面带笑意,小皇孙们懵懂可爱,皇帝心中再是抑郁,见此场景,也不免开怀起来。 诸人有意讨皇帝欢心,按长幼上寿,皇帝或多或少地饮了,待到濮阳,更是满饮一盏。 晋王方才被濮阳扫了面子,又恨赵王见缝插针地与他难看,这时便欲讨回来。他与赵王坐得近,侧头,便低声问他:“不知二郎可知凉州有一校尉名周玘者?” 赵王听到周玘这名字,便知他要说什么,脸色霎时间挂了起来,双眼斜视着晋王:“不知,你这般关心,莫非还是你的人?” “王兄说笑,我哪儿来的福气得此英才?”晋王笑吟吟的,似是十分庆幸地叹了口气,“牵武遇伏,自乱阵脚,兵士各处逃亡,他也像个不知兵的毛头小子一般只知保命窜逃,竟弃兵士于不顾。若非这位周校尉挺身而出,收拢残兵,只怕三万人,或死或虏,一个都剩不下来。” 赵王脸色已经很不好了,他本就是鲁莽的性子,但却不是全无头脑,晋王此时拿这事来说,便是欲激他失态,吵嚷出来,让阿爹厌弃他。 既然知晓他用意,赵王自然忍着了,只是猛灌了一杯酒,压下怒火,阴笑道:“晋王兄倒是知道的多。” 晋王见他忍住了,眼中闪过一缕失望,不过他二人宿怨已深,能见他这副强忍怒气的窝囊样,也着实有趣:“朝中谁人不知?牵刺史还得谢过这位周郎,若不是他,勇挑重担,救下一万余人,牵刺史只怕负罪更重。” 赵王冷哼了一声,扭头与旁人说话。 他二人声音不大,殿中又有歌舞助兴,坐在高处的皇帝,自未听闻。 待到宴尾,曲终人散,皇帝兴致未减,令取了内造的金钱来,挨个赐予皇孙们。 濮阳坐在位上,含笑看皇孙领赐,心中却已满是阴霾。 萧德文为皇长孙,站于诸皇孙之首,身后领着五名堂弟,最小的,还只刚学会走路。 他身着郡王服制,身姿笔挺,仪态端方,一举一动,已有帝室风范。上前跪下时,声音也是清晰可闻,使人心生好感。 长孙无父,且居宫外,皇帝平日便少见他,小孩长个快,今日见到,竟与人焕然一新之感,更令皇帝想起长子幼时的可爱,本就笑意温煦的容色,更显慈和起来。 濮阳坐在一旁,心中冷笑,面上则是温和可亲,待萧德文到她身前,便与其他人一般,令宫人奉上一只稠制红袋,袋中放了几枚金钱,赐予皇长孙。萧德文伸出双手,恭谨接过,口中乖巧道:“侄儿谢过濮阳姑母。” 说完,还抬起头,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好奇,打量了濮阳一眼。 濮阳对他温柔一笑,伸出手,在他头顶轻抚了一下,很是亲和。 萧德文眨了下眼睛,抿出一个羞涩的笑,飞快跑去一旁的荆王处领赐。 濮阳则含笑目送他走远。她有一年没见过这侄儿,他小小年纪,却上来就能认得人,且还丝毫无惧,甚至透露出亲近之意,可见东海郡王府中必有人指点。 这是濮阳重生来第一次见萧德文,一见就败了心情。 宫宴散后,濮阳漏液归府。 她脑海中百转千绕,想着是谁在教萧德文,是他的母亲,还是另有高人。宴上的酒,这时发散上来,车中坐得有些闷,人也有些晕眩。濮阳掀开窗帘,欲透气,便看到远处府门口,有一人立在灯火下,像是在等她归来。距离隔得远,那人的面容模模糊糊,被一层暖光笼罩,看不清模样。 凉风吹拂,车中侍奉的侍女打了个哆嗦,濮阳却毫无知觉,愣愣地看着府门那处。 马车渐渐驶近,府门上的人也清晰起来。 是家令。 濮阳心间蓦然一痛,分明知晓不可能,她方才又是在期盼什么? 第三十八章 本就严寒的冷风似在顷刻间愈加萧瑟起来。 侍女恐公主受寒,便轻声劝道:“寒风侵人,殿下将帘子放下吧。” 车驾驶近,家令袖手而立,遥遥见公主车驾,面上容色转为恭敬。濮阳又看了一眼,将手自帘上收回,心中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与女子相恋也没什么,喜欢就喜欢了,她活两世,对这些世俗拘束看得开,不过是世人偏见罢了。可先生未必如此认为。 总是她不肯死心。哪怕先生当面揭破,她也不肯死心。 车驾平稳停下,门从外打开,秦坤伸手,扶公主下车。 濮阳踏在地上,家令快步上前,弯身一礼,恭敬道:“殿下入宫行宴,一切可顺?” 濮阳道:“一切都好。” 府门口侍卫着甲捉刀,森严而深具皇威,使人一见便心生敬意。 濮阳入府,家令侍奉在侧,低声禀报今夜府中之况。两排侍婢提宫灯在前引路,身后是二十余名内侍。 “今事除夕,我令你送与先生的筵席,可如时送至?”濮阳边走边问。 公主说先生必然是指竹林小院中所居的卫先生。家令回道:“寅时末便送去了,先生令小的代为转达谢意。” 濮阳皱眉,真有心便当面致谢,何必使人代传,一点诚意也无,还是先生有意避她? 家令见公主不悦,也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更为小心地侍奉着,不敢乱说一句话。 濮阳气闷一阵,又想到今晚所见萧德文,他府里怕是有人在教,皇长子比赵晋二王贤德得多,可惜英年早逝,想必他薨逝前是为长子做过打算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趁眼下萧德文还处弱势,她要先做些准备才是。 再往前走过一个拐角便是公主寝殿。 家令不好跟过去,便在此告退。 濮阳继续前行,刚过拐角,便见她寝殿的庭院外有人在那处等候。 足下脚步略一停顿,濮阳便加快了步子走过去。 卫秀已等了有一会儿了。 晚膳后,她提了盏灯,孤身出来,不知不觉就到了此处,里面是公主寝殿,再往里,便得有公主之令。想到有几日未见公主,她便在此等了等。 只是公主入宫饮宴,若是散宴迟,兴许就会宿在宫中。她等了一阵,濮阳到时,她正欲离去。 那盏孤灯微弱,只能照的亮提它的人,卫秀在寒风中,显出一种氤氲的暖意,暖意中便似藏着诱惑,引着濮阳靠近。 濮阳泰然自若,走到卫秀身前。卫秀已弯身行礼,濮阳便也随着还了一礼,笑道:“天寒地冻,先生怎在此处?” 卫秀也没什么异样,微微抬头,望着濮阳道:“是来谢殿下所赐筵席。” 知她并未刻意躲避,便似有一结被悄然解开,又微上前半步,环视四周,见无一人,濮阳奇怪道:“先生怎一人在此?” 她腿脚不便,身边总是跟着人,或推轮椅,或偶有取物唤人,极少如此孤身走远。卫秀随意道:“今日除夕,我留了他们在小院中尽欢。” 濮阳了然,先生待身边之人很好,能如此安排也不奇怪。 里面是她寝殿,夜已深了,不宜邀她入内,濮阳便道:“我送先生回去。”边说边弯身,去取她手中的灯笼。 猝不及防的碰到卫秀的手背。她手冷得像冰块,乍然遇冷,濮阳的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卫秀,卫秀眼中有片刻的闪躲,但很快她便主动把灯笼递给随在一旁的秦坤,道:“也好。” 说罢,便伸手转动轮椅,濮阳道:“先生且慢。”转身与一侍女道:“入内取一手炉来。” 自入冬,殿中便常日备有手炉供公主取用。侍女进去不一时,便提了一铜制手炉出来。濮阳接过,放到卫秀膝上,让她拢进袖中,双手捂着取暖用。 卫秀低头看手炉,唇角暗暗抿了一下,再抬头,仍是如清风般和煦的笑,向濮阳做了有一个请的手势。 卫秀的轮椅,濮阳令秦坤推着,二人一边说一边走。 “今夜除夕,民间有守岁的习俗。殿下从前,可与陛下守岁?” 濮阳回想了一下:“初一天不亮,陛下便要往圜丘祭天,除夕夜往往散宴,便各回寝殿安置。”说罢,看向卫秀,“你呢?” “我也习惯早睡,倒不大拘泥习俗。”卫秀看着前方,言笑晏晏,“殿下今夜在宫中可有什么趣闻?” 说起宫宴,免不了便要想起萧德文。濮阳略有犹豫,卫秀见此,便知是真有趣闻,也不说话,只等着濮阳主动说来。 一路过去,无人相扰,黑夜寂静无声,唯有一行人行路的脚步踏在道上的轻微声响。 濮阳在心中稍加措辞,便道:“见了皇长孙,过了年便九岁了。可怜他幼年丧父。”说到此处,濮阳稍稍一顿,“幸而他懂事乖巧,看起来也聪明伶俐,将来定有造化。” 卫秀立即听出了她语中深意,正色道:“殿下是说……” “若诸王无能,陛下立长孙也未必不行。”濮阳想到了什么,冷冷一笑,“说起来,年幼的几位王弟,气度做派,竟不及长孙。陛下若不起这个心思便罢,一旦生起,这一对比,要想打消,便难了。” 卫秀便沉思起来,皇帝已近五旬,这个年纪,死了也是正常,若是立长孙,对公主却是有益。一则,为长孙即位,必会弱诸王甲士,收诸王权柄,再则,长孙年幼需人扶持,这人最好便是公主,如此,公主便有摄政之实。 “这样好的事,殿下为何,面露轻愁?”卫秀缓缓道。 濮阳落在前世那套中,思维难免受影响,听得卫秀如此一说,她顿时茅塞顿开:“先生的意思是……” 前方就是小院,身后随侍众多,虽都是一家性命皆在濮阳手中的可靠之人,如此隐秘之事,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濮阳及时打住,以目示意卫秀。 卫秀了然,二人入内室。 内室中空无一人,卫秀直言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待诸侯无法与殿下相抗,这天子,便该让位殿下了。” 皇长孙正是最好人选,他父已不在,且母族并不显赫,无可掣肘处。 “如有必要,殿下可暗中襄助长孙,届时,长孙自会倚重殿下,为殿下所用。”卫秀徐徐道来,分明语气是一贯和煦清朗,却平白给人一种掷地有声之感,她说到此处,便是一笑,“殿下以为如何?” 是一条最为便捷的路径。濮阳却听得眉心一跳,她上一世行事轨迹,与卫秀所言分毫不差,在陛下暗示下,也曾襄助萧德文。只是她当时并无称帝之心,没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导致最后,棋差一招。 濮阳眼中明暗不定,她站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 卫秀也不催促,自淡然而坐,静静等着她的决断,仿佛已知濮阳会下什么决断,又仿佛,即便公主不喜此策,她还有旁的良策可献。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濮阳踱过两圈,在卫秀身前站定,她问道:“先生是否,早有此打算?” “立皇孙,最便与殿下行事,一则,可辈分压制,二则,皇孙年幼,需良臣辅佐,陛下忌讳世家坐大,诸王又各有谋算,殿下便成了这独一无二之人。”卫秀早已看透形势,分析起来,就似一眼望到了十年以后的朝局一般。 她所言字字句句,便如将十年后的朝局再现在濮阳面前。濮阳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若非这些日子相处,并未发觉任何不对,她几乎要以为先生也与她一般,是来自十一年后。 她愈加痛惜,如此大才,又是美人,更要紧的是她喜欢,可为何就不肯做她的驸马。 濮阳深吸一口气,道:“若是长孙位稳,欲诛我以掌权柄,当如何行事?” “那就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卫秀断然道,眸光凛冽。 但说罢,她又似笑非笑地望向濮阳,轻易便许诺道:“殿下放心,我在一日,必护殿下一日周全。” 她这轻松的模样,落入濮阳眼中,不知为何,竟与上一世最后一幕重合起来,那双一贯无悲无喜的双眸填满了黑沉沉的怒意,她那声绝望的嘶喊,惊痛的面容,一点一点与眼前的卫秀贴合。 濮阳脱口道:“若是我死在萧德文手下了呢?” 先生那时如此愤恨,后面是否为她复仇? 她问得急切而直接,就似果真看到了那一幕一般,可那双明朗的眼眸却浮满了茫然。卫秀怔住,她略一思索,若是殿下没了,她的计划便会受阻,可那有什么要紧,她所要的,并不会因此而放弃。 卫秀温柔道:“自是为殿下报仇。”萧德文、赵王、晋王……一个都别想活着,而大魏,也要历二世而亡,那之后呢?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卫秀的目光愈加轻柔,落在濮阳身上,坦然而忠诚:“主辱臣死,主死,臣自然也要相随。复仇之后,我便入黄泉,陪伴殿下,如何?” 第三十九章 年轻的帝王形容憔悴,他接过大臣呈上的一道奏疏,枯黄的面色霎时间变得怔愣:“卫先生投赵?” 不及大臣回答,惊惧爬满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手像脱了力,奏疏滑落在地:“是不是看错了?卫先生怎会投赵?这与他有什么好处?” 他说罢,就似找到了主心骨,豁然站起,瞪视着那大臣,口中不知是自语还是企图得到赞同:“他已扶朕登基,要什么得不到?再投赵王也没有更多好处,何必行此荒唐之事。”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大臣忙点头应和:“确实想不通,卫先生如此淡泊名利的一个人,连丞相之位都可拱手让人,他辅佐赵王,又图什么?” 大臣显出疑惑之色,可显然,此时已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可陛下,卫先生确实投赵了!濮阳大长公主去后,赵晋各地,陆续举起反旗,打着陛下杀害亲长、不贤不仁的旗号。眼下当务之急,该是如何平叛才是!” 大臣义正言辞,苦口婆心,皇帝却似失了魂,愣愣地道:“莫非是大长公主之死,卫先生恨上了朕……” 从来没有哪一场梦如此真实。 那梦中的场景,就似亲临所见,连梦中人面上的神情都清晰地呈现眼前。濮阳知道这是一个梦,却无论如何都醒不来。 场景飞快转换。 洛阳城墙上,卫秀一身青衫薄衣,手里捧着一柄剑,孤身坐在城头。她身前旗帜倒地,刀箭散落,城墙漆黑一片,是被火焚烧后的场景。依稀之间,这城头上,仿佛还萦绕着无数人的呻、吟嘶喊痛苦与绝望。 有一身着铠甲的将军趋步到她身旁。 濮阳从前并未见过此人,他身上溅满了血,血液凝固,由猩红变作了黑红,连脸上都凝着一道血痂。 “卫郎归,洛阳灭。周玘贺先生大仇得报!”将军谈吐利落,言辞中满是崇敬。 听这位将军所言,先生大仇得报,当是如愿了。可她分明是一无所有的神情,没有欢喜,没有畅快,就似连支撑她存活的信念,都已失去。 将军担忧,低声唤道:“先生?咱们该入宫城了。” 卫秀依旧充耳不闻,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她看着前方,洛阳城已不复往昔繁华,遍地伤兵,入目焦土,谁能想到,不久之前,这还是一片百姓安居乐业的乐土。 她极目远望,似是在找寻什么,片刻之后,终于放弃,面上显露出懊悔与追忆。 将军在她身旁陪伴了一阵,但他有要务在身,过了一会,便被士兵来请走。 卫秀只剩一个人了,寒风吹鼓,袍袖灌风隆起,她惯来齐整的发丝凌乱,整个人都失去了神气,枯槁起来,就如垂暮老人。濮阳看得心酸,却什么都做不了。 须臾,卫秀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她右手握上剑柄,慢慢地抽了出来,剑刃锋芒,泛着森寒的银光。 她喃喃自语:“如愿以偿,却未感快活。一生求索,却万事成空。倘使我早到一步……” 说到后面她语不成声,一滴泪从干枯的眼眶滑下,洒落衣襟,她举起剑,横在颈边,神情是死一般的木然,她合上眼,喃喃道:“便以此命偿还殿下。” 话音一落,血溅城头。 浓郁的血雾弥漫,仿佛连濮阳的瞳仁都染上了卫秀的鲜血,那血是滚烫的,再过不了多久,便会随着她的生命逝去而冷却。 濮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一声绝望的嘶吼堵在喉咙,她忘了这只是一场梦,在剑割断先生颈项的那一刻,天空仿佛阴沉沉地压下来,她只觉得她的魂魄都要随着先生这一剑破散,她拼命地想要惊叫。 “殿下,殿下!”耳边传来轻柔而焦急的叫唤。 濮阳猛然睁眼,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瞪着前方。 “殿下可是魇着了?” 濮阳僵硬地扭头,看向这发出声音的人。 是她的侍女。 她醒过来了。 那是一场梦。 悬起的心终于回落,濮阳无力地舒出口气,从睡梦中醒来的身体又渐渐鲜活起来,她满怀庆幸。那梦逼真极了,她像是旁观者,又像参与其中。先生自刎,那血就像溅在了她脸上。她一面示意殿中侍女皆退下,一面下意识地反手抚摸脸庞,结果,触手湿润,都是泪水。 濮阳只觉遍体生寒。 隔日便是初一,皇帝甩诸王、大臣往圜丘祭天,濮阳便无事在府中。 她令人去盯着东海郡王府,又计划安排人进去,将萧德文盯紧了。 此事并不大费力,谁能想到皇长孙一丧父的九岁郡王便有人顾忌,府中防范定不会太过森严。濮阳这大半年也收拢了不少人,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且她还记得萧德文身边那几个得用的内侍,也可试探着接触一二。 这一事花了她大半日功夫,从昨夜那梦醒来,濮阳便不安心,到此时仍是堵闷得慌。 梦中所见,应当是上一世她死之后的情势。 先生昨夜所言,与梦中情景相合。全然是言行一致的。濮阳从邙山上见到卫秀起,便知她就是十二年后的那位卫先生。但却从未如此时,那么鲜明深刻地感受到,她与十二年后的她,是同一人。 但濮阳却莫名的不是滋味起来,当时听闻先生说,会入黄泉,与她相伴,她触动不已,颇觉得甜蜜,兴许先生对她,也不是全然无意。不然,为何许下生死相随之诺 可当真在梦中见先生挥剑自刎,她又觉得,她一人在下面也无妨,何必误先生性命。 这么一想,濮阳就想见卫秀,以前觉得喜欢,先生对她无心,她固羞恼生气,也能暂按下私情,将大业放在前面,徐徐图之,但经这一梦,濮阳就对卫秀有了势在必得之心。 与此同时,濮阳的心中就像有万千蚂蚁齐挠一般,她想知道先生为何要为她做到那等地步?饮鸩前来相救,迟了一步,已尽到心意,她也从没有怪过她来迟一步,毕竟她们分属不同阵营。可后面她为何投赵?可是因为她所写手书,是送去赵地的?又为何在大仇得报后自尽?她最后一句所言的殿下可是指她? 上一世,先生也确实常称她殿下,早一步,说的似乎也确是她饮鸩之事。 但她们那时并没有多少往来,更没有今生的主从之份。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有什么她未曾留意? 濮阳她偏生又急于求解,可这些疑问,皆无处可解。 快步到小院,结果卫秀不在,院中仆役上前回话,说是先生今日出门去了。 濮阳看了看天色,见已近黄昏,干脆便在小院等卫秀回来。 这一等一直到晚膳前。 冬日昼短夜长,申时未过,天就暗了下来。 濮阳捧着盏茶,跪坐檐下。小院看起来与她当初刚建成时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仔细一看,又觉得像沾染了卫秀身上特有的气质。 若是先生答应坐她驸马,也许这里,还会带上她的气息。 濮阳随意想着,直到看到卫秀出现在院门口。 卫秀今日是去了她在京中的那所宅子。 她要探知朝事,又要联络埋在各地的势力,手下自然颇有一批人供以驱使。今日是年初一,她去宅子,与下面的人分发年礼,算是过了一个年了。 回到小院,就看到濮阳在等她。卫秀稍加思索,并未想到今日有什么事需殿下来此见她,心下不禁略略生起一些好奇心来。 卫秀一出现,濮阳就站起身了,待她靠近,方与她寒暄。 二人相携入内,还未坐稳,便有人来禀,晚膳已备妥。 卫秀便主动相邀:“殿下若是无事,不妨留下用膳?” 自然无事的,为见她,濮阳已等了一个时辰。卫秀主动留膳,她忙欣然答应。昨夜那梦实在太过逼真,也太过惊心动魄,濮阳只觉得,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多看先生两眼也是好的。 用过晚膳,二人在厅中饮茶闲话。 卫秀偏头望着濮阳,眼中带了两分疑惑:“殿下今日,何以郁郁?” 说是郁郁,其实又不像。从入门起,公主便没说几句话,可她分明是有话想说的样子,只是频频以目示意。 “我昨夜做了一梦。”濮阳说道。 卫秀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愿闻其详。 “那梦……”濮阳有些说不下去,她在梦外死了,先生在梦中自刎,实在不祥。说来也没什么益处。濮阳干脆叹了口气,扯了个谎:“那梦深得我心,先生在梦中嫁……”卫秀眉头挑了一下,濮阳万般紧急之下,立即妥协改口,“娶我做驸马了。” “梦往往是反的。”卫秀无情道。 “也有梦想成真的时候。”濮阳笑容灿烂,“先生何不体谅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前几日还是含蓄在心的,怎么今日就能宣诸于口了,卫秀犹疑不定,她置手于腿上,语带抑抑:“秀双腿不便,怎好拖累人一生。” 濮阳半点停顿都没有:“我求之不得。” 她们在一起,她今生不会饮鸩而亡,先生也不会在城头自刎而死。濮阳目光炽热起来,她仿佛感觉到了城头凛冽的寒风,感觉到卫秀温热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她本来就喜欢她,先生也知道,那她又何必再掩饰,不如大胆争取。 濮阳笑着,重复一遍:“我让先生拖累。” 第四十章 公主执着,先生自然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非但拒绝,卫秀还无情道:“看来殿下并无要事商榷,天已晚,我外出一日,倍感疲乏,殿下请回。” 半点没有动容之态,濮阳秉着来日方长的念头,道:“那就不打搅先生安置,我明日再来。” 卫秀一言不发。 濮阳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先生如此别扭,再这样下去,是嫁是娶,真是说不清了。 她站起身来,卫秀似是恼了,连相送都不曾,只当看不到。濮阳并未介意,施施然出门去。 她一走,卫秀便靠到椅背上,疲惫地捏了捏两眼间的鼻梁。 公主感情用事,她是否选错了人?可现如今想再另觅他主,显然已是不可能的了。 卫秀进退维谷,只觉心烦。 被她认定为感情用事的濮阳回去后,并未立即安置,而是拿出了她所写的那篇论来,再度研读。 此论名《徙戎》,从这名字,便可看出,是为迁徙羌戎所做。 濮阳坐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研读。这篇《徙戎论》来得正是时候,羌戎已引起朝廷警惕仇视,此论一旦面世,必然振聋发聩。 濮阳作为代呈之人,自然不能对上面所书一无所知,看了两遍,便背了下来。濮阳又深入挖掘深意,这一挖掘,她便发现,先生对西北地势了解甚深,对当地民风,她也论之有据。 又读了几遍,濮阳提笔,对其中几处用词稍坐修改。 先生毕竟未入朝,不知陛下喜好,陛下喜欢大气磅礴之文,却厌恶故张声势之作,以及君王,毕竟不喜过于霸气外泄之人。濮阳稍稍改了改,原意不变,读来仍旧发人深省,与人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之激,但与原作相比,皇帝明显喜欢看到修改后的。 论对皇帝喜好把握,他身边侍奉近二十年的窦回,也未必比得上濮阳。 隔日濮阳将修改过的文稿送去卫秀处,卫秀通读后,微微一笑,确实,公主改过,使得作此论者由身在山林、心系天下的高士,变作一位老臣谋国的忠贞之士。 其中变化,前者许能令皇帝有好感,但后者无疑能更得皇帝喜爱与器重。 这与她没什么坏处,卫秀欣然誊抄了一遍,交还公主。 如此便算是认同了,濮阳揣着文稿,就等时机一到,便入宫呈上陛下案头。 过完年后,羌戎声势又壮大数倍,叛乱人数,已达七八万之多。 但他们的战况显然不及最初数千人时顺利,朝廷调拢大军,以车骑将军卫攸为帅,并将立下大功,且熟知凉州事的周玘升为将军,形成包抄之势,欲灭敌于境内。 “卫攸领军,那虎贲呢?”濮阳问道。 长史恭敬回话:“虎贲由卫将军李淮代掌。” 李淮?原是晋王系,但现下,怕是已成了荆王系了。仅仅数月,便立稳朝堂,隐隐形成与赵王晋王鼎足而立之势,陛下当真是对荆王寄予厚望。濮阳皱了一下眉头,这一月来代王又蛰伏了下去,怕是又要行他那一套韬光养晦了。 可他只会韬光,养晦不足,就是蛰伏一辈子,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极力一争。 濮阳这么一想,又问:“那周玘,便是牵武败时,收拢万余魏军从容撤退之人?” 长史面显赞赏,捋须道:“正是此子,临危不乱,有勇有谋,此子前程远大,不可限量。” 他是赶上好时机了,若无战事,光靠资历累升,他这一世都未必能成将军。濮阳想了一想,道:“记下此人,待其战后入京领赐,也看看是何模样。”心中又添一句,到时再伺机投其所好,拉拢到帐下。 濮阳军中缺人,有机会,便不愿放过。 长史答应了,又道:“本月有不少贤士投奔殿下,依殿下吩咐,已将他们安置在府中,也已各司其职,不知……”长史对言辞稍加琢磨,再问:“不知以何礼相待?” 这些人都身负才干,自然应该以诚相交,以礼相待,可他们又有了公主府上的职位,职位还不高,管得都是些琐事,难免会有呼喝之处,如此,便两相矛盾了。 濮阳一笑道:“在其位,谋其职,都是有识之士,他们自有自处之道,不必你操心。”她还需观察一阵,再决定怎么用这批人。 长史闻此,便笑了一下:“是臣多虑了。” 这位长史,与濮阳上一世府中的长史是同一人,很有才干,也很机敏,可惜出身微贱,一直是郁郁不得志,连份小吏的去处都没谋到。她找到他,并与他长史之位,他感念知遇之恩,便一心一意报效公主,对濮阳十分忠诚。 禀完事,长史便退下了。 凉州捷报频频传来,以此破竹之势,不出数月,便可荡平羌戎,得胜还朝。 朝廷战无不克,濮阳自然高兴,这几日,便十分轻松地专门在卫秀那里磨着。 她也不再说做驸马这样的话,不论好事坏事,说多了,总难免讨嫌,还是矜持一点的好。但话既然已挑明,卫秀便不大愿意与濮阳说不干朝局的事,跟个石头一般,不解风情。 濮阳也拿她没办法,多半就是来坐一坐,关心一下卫秀的身体。冬去春来,明显可以看到,卫秀的气色,随着天气转暖,要好了许多。濮阳见此,也能放心一些,新年时,不少州府将珍贵药材进上,濮阳入宫时看到,便抢了来赠与卫秀。 她善于医道,如何服用,濮阳便没有多嘴,只是叮嘱她,要养好身体。 卫秀真是,不!堪!其!扰! 可公主又没再说轻薄之语,只是不时来坐坐,与她说些趣闻,又赠与药材或其他吃食,坦然大方,似乎没有任何图谋。 卫秀一个谋臣,总不好言语驱主公走,只得忍着她。 忍得久了,居然渐渐成习惯。 “倒春寒还在,先生不要急着撤火盆。”濮阳看看四下,关切道。 分明是十分正紧的话,可配以公主真诚的表情,很容易便使人脑补出一段“倒春寒还在,先生不要急着撤火盆,若不慎着凉,留下病根,要我如何是好。” 当着濮阳的面,卫秀不便阖目养神,便淡淡道:“谢殿下关心。” 那么冷淡。濮阳惆怅。站起身,与卫秀坐得近了一些,又说道:“先前收拢乱军的周玘,不知先生可曾听闻?” “略有耳闻。”卫秀道,“说来,我曾也识得一位名唤周玘的年轻人。” 侍立在侧的阿蓉神色一滞,转眼间,便又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濮阳很感兴趣,忙问:“可是同一人?” “兴许是,也可能不是。”卫秀说道,“我识得的那位周玘,是一任气好斗的游侠儿,为祸乡里多年。不过后来,耳闻他投军去了,之后便没有了消息,连邻人都不知他生死。” 濮阳思考了一番,喃喃道:“那极有可能,便是同一人了。” 若有此前缘,与这位周将军接触,也不至于师出无名。濮阳转颜笑道:“先生真是我福星!” 言下之意,几乎是已经认定了是同一人。 卫秀挑眉:“万一让殿下失望了呢?” 濮阳面不改色:“先生是我福星,又岂在这一事。” 卫秀摇了摇头,诡辩,公主真是生错性别了,若是位小郎君,不知有多少小娘子愿为她趋之若鹜。 她想罢,又看了濮阳一眼,濮阳笑吟吟地任她看,一双水眸中情意毫不遮掩。 没生成小郎君也不差,大约是天生的痴情子。卫秀看着濮阳,脑海中生出一个念头来,是否能利用公主情意谋取些什么。 这念头刚一出现,便有一股强烈的抵触一同冒出。卫秀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抵触。不过她略一沉思,便觉得,世间道路有千万条,情意,是最靠不住的,谁能保证真心能永恒不变?靠公主一时情意,太过飘忽危险。 濮阳不知她在想什么,正欲说话,便见长史自门外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若无大事,他不会如此失态。 濮阳站起身来,盯着他跑近。 长史跑到近处,稍稍匀了口气,弯身行礼后,便道:“殿下,陛下盛怒,宫中来了人,请殿下入宫相劝。” 濮阳知他做事妥帖,定会问明原因,便道:“何事致陛下盛怒?” “还是凉州的事。”长史擦了擦额上的汗,将从宫里来人的口中问得的事说了来。 原来魏军屡战屡胜,眼见胜利在望,可羌戎却似打不完似的。卫攸遣人查探才知,凉州境内不断有已是大魏子民,与汉人杂居的夷人投入羌戎阵营,明知他们节节败退,仍是每日都有夷人从军。 这分明是叛军在蛮族中民心所向。 濮阳大惊,关中数地,羌胡、戎狄、氐人、鲜卑等数族,加起来有四十余万之众!卫秀也想到此处,面色阴沉下来,望向濮阳。 濮阳勉强一笑,道:“等了数月,先生之作也是时候呈到御前了!” 卫秀点头,她与公主想到一处去了,有此现实,《徙戎论》便更有说服力。 “先生等我佳音!”濮阳大步走了。 有此事,只怕朝廷还会往凉州派兵,这些外族若还想留在关中,只怕将来,日子不好过。可关中土沃物丰,塞外贫苦清寒,久在富庶之地,又怎肯轻易外迁? 卫秀思索着破解之法,阿蓉低声道:“公主问起周玘时,先生为何要认?” 卫秀正在想如何平了羌戎,最好能在数年内不再为乱,便合着眼,道:“周玘无根无基,诸王与公主定然想拉拢他,公主为人谨慎,此时只怕已令人去查周玘背景了,我与他明面上的几次接触,瞒不住,不如承认了,似是而非,公主反倒不会怀疑。” 阿蓉了然,见室内有些闷,便开了侧面的一扇窗。 第四十一章 此一去,公主夙夜未归。 春夜沉沉,寒凉浸人。 卫秀坐于檐下,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眼中隐现胜券在握。公主漏液不归,怕是让皇帝绊住了,《徙戎论》呈对了时候。 不过,与之相对,安静的生活,怕是,也要就此打破。卫秀微微叹了口气,调转轮椅,往寝室去。 隔日一早,濮阳便回了府。 卫秀早起,在庭中等她,见那一抹水蓝的宫装终于出现在院门口,她的幽深的眼眸略一凝结,便渐转为明朗。 濮阳眼角眉梢,皆是喜气,见卫秀等候,更是眉眼弯弯地对她笑了一笑:“我有佳音与先生,先生可要一闻?” 卫秀并未回答,而是示意仆役在她身旁设了一座,再问:“时辰还早,殿下可用过早膳了?” 先生真体贴。濮阳心下一暖,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柔下来:“已在宫中用过。”一面说一面在座上坐了下来,自将昨日之事说了,“陛下一看罢先生《徙戎论》,便拍案叫绝,以为惊世之作。” 按目下这情势,确实称得上“惊世”之作了。卫秀矜持一笑:“如此便好。” 做成了此事,濮阳也是甚喜,见卫秀靠在轮椅上,眼底一抹淡淡的青黑,显是昨夜未得好眠,怕也是牵挂着这一事。 濮阳渐渐隐没了笑意,担忧道:“只怕自今往后,先生不复往日清净。” 如此贤才,谁不愿争相招揽?就是陛下,昨日也显出眼馋来,几乎要立即便召见,还是濮阳劝说,才勉强罢手,只是,怕也撑不过三五天了。先生体弱,不宜奔波。濮阳便道:“我替先生挡了,只是有些可挡,有些则是挡不住的。” 若一直为隐士便罢,但《徙戎论》一上,分明是说卫秀也有入世之心,识才之人,谁肯善罢甘休? 卫秀淡淡一笑,反温声劝起濮阳来:“殿下何必忧心?我早已做好准备。本就是为殿下效力,岂能贪图一己清净?” 濮阳便又高兴她将自己放在首位,又心疼她勉强自己,只是眼下也确实没有旁的法子了。濮阳便忧心地看着卫秀,然后,竟让她想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一时间,濮阳的目光轻柔地如水一般,卫秀皱了下眉,心生警惕,感觉公主又要说些厚脸皮的话了。 果然,濮阳便说出了这好主意:“先生不如娶我为妻,我洁身自好,举朝皆知,我的驸马推辞众人招揽是情理之中的,想来不少人会主动知难而退。” 卫秀强忍住捂脸的冲动,虽然好气,仍是要保持宽容的微笑,与濮阳语重心长道:“不必公主如此委屈,秀自有退敌之法。” 濮阳便一皱眉头,先生又拒了她一次,但为下回好来好往,她仍维持温柔的笑意:“先生……” “殿下!”遥遥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濮阳。 濮阳不悦,面色稍显阴沉:“何事?” 跑来的是一门上的仆役,他跑到近处,揣着气跪下,哭丧着脸:“殿下,门外有一老人家冲进来了,拦也拦不住!” 有人闯府? 濮阳神情一肃,与卫秀对视一眼,卫秀眼中亦是凝重。 闯府而不为侍卫拿下,来的这人定非凡人。濮阳飞快思索何人会在此时闯府,又何人能位重至此。 不需她多思,那人便出现在了视野中,他气哼哼地对阻拦他的长史道:“公主怪罪,我自会解释!休要再阻拦!” 看清了来人,濮阳先是松了口气,转头看到卫秀由凝重转为沉默的神色,刚放松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容色微凝,旋即沉色起身,走出两步以示相迎,又喝斥长史道:“卫太师临门,怎不派人禀报,孤也好亲自迎接!” 长史立即跪下请罪。 卫太师一对眼眸生的威严,虽须发皆白,却无半点慈蔼,此时听公主这一说,便知她看似斥责长史,实则是怪他闯府不恭。卫氏与濮阳殿下无往来,卫攸偶尔指点她骑射,便只是骑射,并未有深一层用意。 卫太师没与这位圣宠不衰的殿下有过接触,只听闻七殿下甚好相处,只要,不惹怒了她。 卫太师念及此处,容色稍缓,先弯身拜见,再请罪:“臣冒昧闯府,着实失礼。” 濮阳立即转为微笑,行至端庄,亦回了一礼:“老太师言重。” 卫太师直起身,便不由自主地望向在场剩下那一人,那人自他来,便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卫太师先是皱了下眉,这孙儿长在山野,果不懂礼,既然想到他的本事,便转怒为喜,有本事的人,都该为家族之昌荣出力。他要趁旁人还未来前,将他招纳,何况,他本就是卫氏子,流落在外多年,也是时候认祖归宗了。 他看着卫秀,顷刻间唇角颤动,仿佛激动万分,过得片刻,似发觉了自身失态,太师叹了口气,显出沧桑之色:“臣今日来此,所为何事,殿下想必了然于心。” 濮阳一笑:“老太师说笑,我与太师从无往来,如何知晓太师所想?还请明示了吧。” 卫太师便望向卫秀,原以为她多少都会显露些心志来,或厌恶,或喜悦,可谁知卫秀依旧不动声色,卫太师先是不悦,随即一笑,再与濮阳道:“如此看来,殿下恐怕不知卫先生与卫氏渊源。” “愿恭闻其祥。” “卫先生是臣之孙,幼年流落在外,遍寻不得,臣遗憾多年,本已不敢抱愿,谁知苍天垂爱,竟让臣于垂暮之年祖孙团聚。”卫太师感慨不已,说到后面便是盯着卫秀移不开眼,乃至眼角都有泪渗出。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濮阳对卫太师这唱作俱佳的本事叹为观止。 他能寻来,怕是《徙戎论》的功劳,可他如何知晓此卫秀便是彼卫秀?乃至直接冲上门来,唯恐晚了一刻?显然,上回濮阳谒车骑府所言,卫攸皆禀明父亲。 可他竟能如初闻一般。可见,卫氏可屹立数百年不倒,真是有其本事。光是无耻这一点,便少有人及。 濮阳心虽不屑,却未流露一分,长眉轻挑,满是惊叹,嗓音婉转动人:“不想竟有此等奇事!” 卫太师苦笑,望向卫秀道:“这许多年,你怕是受苦良多,今既祖孙相逢,再没有让你流落在外的道理。” 他只说相逢,未言相认,言辞间留有余地,怕是还有打量。 卫秀既不喜也不忧更遑论怒,只轻声道:“太师怕是认错人了。” 她张口便是否认,态度明确,卫太师双眉一竖,威严顿显,可随即便似想到了什么,又和缓了容色,道:“你吃了这许多苦,心有怨言,也是有的。”。 心有怨言?濮阳心下冷笑,老太师真是每句话都有深意。他苦寻多年,不忍孙儿流落在外,孙儿却是不体谅家中难处,心有怨言。真是不肖得很。 卫太师转身,对濮阳深深一礼:“家事,不好外扬,请殿下容臣与卫先生独处。” 濮阳自是不愿,奈何卫秀也道:“殿下请暂回避,我也好与老太师说明白了。” 濮阳不得已,只得道:“也好,将话说开了便是。”说罢,竟就走了。 卫太师见此,不由纳罕,濮阳殿下待卫秀竟宽容至此。 濮阳未曾走远,慢悠悠地晃去了后面的竹林,春风一度,竹林间长出了不少嫩嫩的竹笋,清新、水灵,观之可爱。 “尝鲜无不道春笋”,倒是可借此置一场笋宴,邀满城王孙公子,来此一会。 濮阳行走林间,漫无边际的想到,可心中仍是惦记着卫秀那处。 若是先生就此归了卫氏,倒是也好,卫氏势力不小,对她有益无害。只是卫太师的做派,着实令人不齿了些,看人有用,便想带回去,无用则弃之敝履,未免势力。 在林中走了一圈,又按原路返回。 初次见面,是说不了太久,亦说不得太深的。卫太师来此不过也只留个引子罢了,只怕并未想过能一蹴而就。 濮阳见差不多了,便朝小院,徐徐行去。 到了一看,太师果然也不在。 卫秀仍处在原先那位置,仔细一观,便见她身前几上多了两盏茶,可见谈得渐入佳境。这是早有预料的,她们如今艰难,不可能会放过如此势大的卫氏。与其说是卫太师主动寻上门,这是《徙戎论》效用之一。 卫秀令人将茶盏都撤了去,换新的来,抬头见濮阳闷闷不乐,不由好笑:“事情皆在掌控,殿下有何不喜?” 濮阳坐了下来,道:“见你与太师虚与委蛇,看着难受。” 卫秀闻此,便是一乐:“他是我祖父,我能归宗,可是求之不得。”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把一件假事,说得像真的似的。她都看出太师因何而来,濮阳就不信先生看不出来。回想那日车骑府,卫攸百般遮掩,就似卫秀见不得人似的,濮阳便气极了。 “这与殿下是好事一桩,我归宗,亦是眼下做好的做法,殿下应当大局为上,何故难受?”卫秀温声细语,处处都为濮阳着想。 她说的不错,濮阳深知:“确实是好事。”她说着,望向卫秀,无奈一笑,“可我也不想见你委屈自己。” 她眼中便盛满了悲哀与心疼,有如实质,看得卫秀心口一痛,竟不敢直视她,她转头,望向别处,冷冷道:“殿下不忍见我委屈自己,可到头来,仍是要我委屈自己,这话,便不必再说了。” 这些话就似化作了一阵尖针,统统扎进了濮阳的心中,引来阵阵尖锐难忍的痛意。她面色发白,点点头,歉然道:“是我失言了。” 本是为摆脱这奇怪的局面而说的话,可听公主道歉,反倒让自己听着难受,卫秀觉得有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慌,她拧了下眉,正欲缓解气氛,便见濮阳站起身来:“我先告辞了。” 她行色匆匆,像是逃一般的转身,走得飞快,可就算如此,她仍勉力维持着她身为公主的举止。 水蓝的宫装飘逸,匆匆而至,匆匆而走。 阿蓉捧了新茶上来,见庭中只剩了一人,不知多出那盏如何是好。 卫秀将视线从院门收回,瞥她一眼,道:“都泼了吧。” 第四十二章 卫太师登车归府,一入府门,便见三子站在门上等候。 三子卫仪未曾出仕,在家侍奉父母,有孝顺之令名。 卫太师共三子,长子逐出家门,接下去便是卫攸、卫仪。原本父母在,不分家,当四代同堂,只卫攸位至车骑,加开府仪同三司,碍于公务之便,方辟府独居。 “阿爹回来了。”卫仪见卫太师回来,便上前迎候。 “嗯。”卫太师应了一声,负手往里走去。卫仪转身,跟在父亲身后。 “可确定了那便是侄儿”卫仪问道。 卫太师神情一顿,点了下头,不见喜怒:“与他私下说了篇话,都对上了。” 卫仪毕竟承欢父母膝下已久,对父亲了解甚深,见他如此,便知多半是满意的,他笑道:“见到便好,阿兄血脉流落在外,总不是道理,为人所知,难免要说咱们卫氏刻薄,容不下一个孩子。” 卫太师叹了口气:“他未必稀罕。”方才与卫秀言谈之时,便看出他并不如何热衷回到家中来,不过,如此反倒让他放心,倘若他一开口,卫秀便急吼吼的答应,他便要觉得错估了卫秀。 可话虽如此,想起了,总归还是心有抑抑。 卫仪拧了下眉,小心问道:“莫非是心有怨恨?” 卫太师冷笑,转头看了三子一眼,三子不知自己如何令父亲不喜,忙恭谨垂下头去。 “问出这话,真是天真。若是你,流落在外二十余载,家中不闻不问,只当没你这个人,你怨是不怨?” 自然是怨的。卫仪顾不上被父亲责备,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卫太师没说怨才好,若是受此不公,仍嬉笑讨好,也未免太没脾气了些,没脾气往往便意味庸人。可想到今日卫秀纹丝不动,他不知还要舍下这把老脸多少回,也委实笑不出来。 “若非卫氏后继乏人……”卫太师喃喃自语。 卫仪听此言,神色一暗,束手跟在后面,不发一语。 卫氏后继无人,并非是说卫氏血脉断了,而是孙辈无一出彩者。子辈虽也平庸,但好歹还有卫攸,可撑起这一大家子。到再下一代,卫太师遍观满门,别说本宗,就是旁支都加起来,也未见一可当重担之人,吃喝倒无一人不精。 一世家,每一代总要有一执牛耳者,能肩负重任,若是没有,只怕没落不远。 世家为何受世人钦羡,因世出君子?非也,因世出高官显爵,稳稳立于朝堂,有权有势,方能源远流长,方能受人敬仰。 卫太师一直在愁,此番见了卫秀,希望被点亮。 不论卫秀认不认,他总是姓卫! 还有,卫太师威严的双眸眯起,显出些老谋深算的奸诈来。卫秀居公主府,可见与濮阳殿下相交甚深,卫氏一直想谋拥立皇子之功,奈何没有那个眼力,现下好了,满朝上下,有谁能比濮阳殿下更知陛下心?又有何人能比她消息更灵通? 待卫秀归宗,便令卫氏与濮阳殿下修好,到时,必能无往而不利。 卫太师心中可为卫氏与濮阳公主搭桥的卫秀,正思索离府别居。 “可是我令先生困扰?”濮阳低眉道。 她与卫秀对坐,面上的神色一丝不差地落在卫秀眼中。这几日,公主仍旧每日都来,便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但卫秀以为,不可再如此,总耽于私情,如何再谋大事? 卫秀冷着心肠,道:“我辅佐殿下,不想一时不察,竟做了媚主之人。若再赖在此处不走,我便无颜再见殿下。” 濮阳神色变得煞白,她张唇,却不知如何再挽留,她面上渐渐浮现懊恼之色,抬头望向卫秀,卫秀岿然不动。 濮阳突然看清,先生对她无一丝好感,兴许,她的真情,在先生眼中不过负担,她避之不及。 沉默了一阵,濮阳情绪愈加低落,她没有轻易开口,仍在思索挽留之词,但卫秀已将话表明到这程度,再挽留似乎已都无用了。她从思索到惶急,望着卫秀,抿唇不语。 卫秀脱口宽慰道:“你明知我非儿郎,何必……”说到此处,她便打住了话头,面上闪过一丝恼色,似是怨自己多言,口气生硬起来,“何必如此。” 濮阳大惊失色,不知她怎么就知道了,转瞬,她又觉知道了也好,知道了她与先生间便当真坦诚相待了。她鼓起勇气,主动握住卫秀的手,卫秀下意识便是一挣,濮阳却半丝不肯放松:“我确实知道。可我爱慕你,只关乎是不是你,与你是男是女,有什么干系?” 如此离经叛道之语,她却说的理直气壮,仿佛本来就该如此。卫秀若说不触动,那必是假的,从前段时日,对公主情意一直容忍,到方才脱口便宽慰她,卫秀知晓,她对公主,总不由自主,便存着一份心软。 可她能冷酷,能阴狠,却唯独,不可心软。 卫秀欲将手从濮阳手中抽出,濮阳牢牢拽着,将卫秀的手都拽红了,看着就疼,卫秀却似完全感觉不到一半,越加使力,仿佛不挣脱,便不罢休。终归,是濮阳心软,怕真伤了她,松开了手劲。 卫秀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到袖下,语气冷静,近乎残忍:“只怕,要愧对殿下错爱。” 早知她会如此言语,她的态度,从未松软,她总觉有上一世那因缘在,只消她主动一些,对先生好一些,先生总会动容。她因这信念,独自沉沦,而那人却始终冷眼旁观。 濮阳也冷静下来,她不会放弃,不论卫秀说什么,她都不会放弃,两世才对一人动心,她已不愿孤独终老。 “若我不许你走,又如何?”濮阳望着卫秀,平静说道。 卫秀也抬眸来看她,倏然一笑:“莫非殿下还要我曲意逢迎,舍身侍奉,才算人尽其才?” 她这话,不知是贬低自己还是讥讽濮阳,激得濮阳神色一冷,皱眉道:“你明知我并非此意。”语气却明显和缓了。 卫秀见此,也稍稍缓下些颜色,温声道:“若殿下是此意,我便该回到邙山,隐居山林了。” 倒是抬高了濮阳,有暗示她人品贵重,做不出这等卑劣之事的意味。 这不过是十分含蓄的好话,却令濮阳高兴,原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氛围竟奇异地化为乌有。濮阳望着卫秀,她问:“先生如此执着相拒,可是心中已有了人?” 卫秀自是道:“不曾有人。” 濮阳稍稍松了口气,接着道:“先生回归卫氏,婚事只怕避不开。”她有皇帝宠爱,想拖着便拖着,但卫氏却不是如此,世家子的婚姻,往往用来结两姓之好,并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卫太师对卫秀“有愧”,许会与她些自主,可难免会逼催。 她说到此处,卫秀几乎已经想到她接下去要说什么了。 “我知先生抵触,但来日总不能总与太师论婚或不婚的事。”她们还有旁的事要做,精力怎能白白浪费到无关紧要之处? 濮阳越说越觉得可行:“不如先生与我结亲,若往后先生另觅两人,我便与先生和离,而你我之间,只要先生不愿,自不行逾矩之事,如何?” 这提议,看似合理,实则荒唐。卫秀却情不自禁地意动,可她知道,一旦答应,那下面便是万丈深渊,无路可退。 濮阳期待地看着她:“我知你不喜卫府,一旦成婚,便可长居此处,不必回去了。我是真不忍见你委屈自己,留在此处,至少能少见几面。” 卫秀沉默思忖。 濮阳再接再厉,诚恳道:“你那日说得对极了,我不忍见你委屈自己,可到头来,仍是要你委屈自己。这是我的不是,无法许你什么,只会说些无用的大话。可这并非说,我就什么都不做,单看着你受委屈。” 她说着说着,又暧昧起来了,卫秀忙转移话题,问:“还未问殿下,是如何发现我是女子?” 此事她不解已久,她自以着装举止皆无破绽,身边仆役更是万分小心之人,殿下究竟如何看出,她是女子? 本以为问出以后,可立即得到答案,可谁知,话音刚落,濮阳的脸便红了个彻底,刚刚还能言善辩的嘴,抿得紧紧的,大有绝不开口之意。 第四十三章 见濮阳心虚得很,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卫秀挑眉,不解道:“可是有什么不便说?” 濮阳的脸色瞬间由绯红转成嫣红,连眼神也闪躲起来,转到不知名的某处,又实在忍不住,将视线转回到卫秀脸上,在她俊秀英挺的鼻尖上略略停留,便克制不住地下移,先是朱唇,再是玉一般的下颔、脖子,最后再到锁骨以下的某处。 不想还好,一想便停不下来,濮阳的脑海中满是遐思。总觉得先生身上不该有衣衫。 卫秀愈加疑惑,心内暗自揣测,仍是想不通她究竟是如何知晓。 濮阳好不容易将视线从那处揭下来,一抬首便见卫秀正怀疑地看着她。濮阳的眼神顿时便像受了惊的猫,竖起了一身的毛,飞快的逃窜开。 卫秀:“……”她默默低首,看了眼濮阳方才看了位置,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霎时间铁青。 濮阳便发觉不好,趋利避害的本能占据上风,她站起身,飞快道:“我还有事,便先告辞了。”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便拔脚而走,走到门口,她又觉不安,生恐先生就这么离去,又停下步子,回头来,色厉内荏道:“你、你不许走!” 说完这一句,才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就似身后有人追似的,逃得飞快。卫秀扶额,心内颇是羞愤气恼,可一想到方才公主慌不择路的模样,竟又忍不住轻笑,觉得十分可爱。 可这想法刚出来,便似一盆冰冷的水兜头倾下,将卫秀浇得清醒过来。笑意来不及收回,就这么凝在了唇畔,她眼中浮现黯然,低首沉默。 濮阳心虚,数日不敢在卫秀跟前露面,只怕她气还没消,便叮嘱了家令,看好了先生,若是先生不见了,就唯他是问,惹得家令以为卫先生习得什么奇术,可凭空消失,每日三次地遣人往小院门前张望。 若是不想,倒好,可一想起,那日所见,便不时浮现在濮阳脑海中。先生曼妙的身姿,光滑细腻的肌肤,顺着胸口滑落的水珠,还有那娇羞不已的两点粉嫩,朦胧模糊,却如此勾人心魄。 濮阳日思夜想,简直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这让她很是心慌,往日从没有过的,总想先生出浴风情,这未免太过亵渎。 可濮阳没有办法,她能克制自己一张一弛,不要对先生逼得太紧,能说服自己尊重先生,在她点头前,绝不逾矩,然心动绮思又怎是能掌控的。 有那一场梦,有前世的渊源,濮阳信心满满,她坚信只是道路崎岖一些罢了,但终有一日,能使先生也与她一般,心动倾慕。 到那时,就可以不必单单想着了。濮阳愈加动力十足。 自过年以来,战事不断,凉州不宁,皇帝甚为烦恼,京中众人也不敢如何热闹,怕触怒了皇帝,就连赵王生辰,也只在府中与王妃、王子用一便宴而已。 以莽直著称的赵王皆如此,更不论其他人精了。故而这数月来,京中游玩行宴便少。濮阳在府中待得闷了,欲外出饮宴,也无处可去。 恰好这日皇帝有召,濮阳便登车入宫。 入皇宫,下车换辇。这一条往宣德殿的宫道,濮阳再熟悉不过。宫中道路无数,回想起来,她走得最多的竟是往宣德殿去的。 辇舆一路往前,道上宫人见是公主,纷纷恭敬避让。 濮阳坐着合眸,心想陛下因何召见,忽然便觉辇车停了下来,秦坤的声音适时响起:“殿下,是东海郡王。” 萧德文?濮阳暗自蹙眉,缓缓睁眼,便见萧德文恭敬站在道旁,朝她施礼。 自除夕至今,他似乎又高了些,身子抽条儿,长得修长挺拔。此时弯身行礼,清亮的声音传入耳中:“侄儿拜见姑母。” 濮阳起身,秦坤忙伸手扶着她。 她下得车来,走到萧德文身前,笑着扶他:“德文免礼。” 萧德文直起身,冲濮阳一笑,乖巧懂事:“好久不见姑母了,姑母也不来看侄儿。” 濮阳便似一个长辈般慈祥抬手在肩上碰了一下,柔声道:“这不是就见着了?往日少见你入宫的,今番是做什么来了?” 萧德文喜动颜色,到底是孩子,还是喜欢炫耀的,眼中有一些得意与兴奋便泄露出来:“祖父召我来问问,近日都学了些什么。” 濮阳便笑道:“那你便好好用功,休要让陛下失望了。” 萧德文连忙答应。 时辰不早,濮阳也无意与他周旋,正欲离去,便见萧德文扭扭捏捏道:“有一事,侄儿欲求姑母。” 濮阳挑眉:“何事?” “听闻姑母府上有一位卫先生,博学多识,瑰伟倜傥,连陛下都赞不绝口。侄儿欲延他为西席,还请姑母代为转达。”萧德文羞涩道,那双看似清澈的双眸却闪着一丝算计与渴望。 濮阳听闻此言,心中已怒了,竟胆敢图谋将先生从她身边夺走!面上仍笑得慈祥,套他话:“你一个孩子,这事是打哪儿听来的?” 萧德文略显犹豫,但很快便一脸无辜:“是方才祖父说的,我便记心上了。”然后又笑得十分甜,“侄儿偶有所求,姑母可不能推辞。” 一个小东西,学了一身心眼儿,真是难缠。可再难缠,年岁摆在那儿,濮阳想糊弄便糊弄了:“回头我问一问她,不过卫先生是记在陛下心中的人,只怕强求不得。” 萧德文一想,也是,若那位卫先生果有大才,何必来教他。他踟蹰起来,垂首凝思,好不容易又想出个主意来,便闻濮阳道:“你且回府去吧,再迟你母亲该等急了。” 说罢便走了。方才还温柔和蔼,这会儿说走就走了,萧德文话噎在口中,一时竟有些傻眼。 陛下不是会无事多嘴的人,这一点濮阳再清楚不过,绝不会无缘无故说到先生。 到宣德殿,还没等濮阳弯身,皇帝便来扶住她,道:“我这里得了件宝物,你来一起看看。” 濮阳轻笑:“原来是要儿陪您看宝物来了。” 哪里只是陪他看宝物,皇帝想的是七娘若是喜欢,便让人送她府上去,口上却道:“一人看着无趣,宝物合该与我儿共赏。” 濮阳也不说别的,笑着跟在皇帝身后,走入侧殿,便看到一颗随珠在室内正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濮阳大为惊异。随珠难得,但以她之宠,府中也有两颗,也曾在皇帝这里见过数回,故而也算不上稀奇。但眼前这颗绝非从前所见那些能比! 如婴儿拳头般大小,通体莹润,四周笼罩一层浅蓝的光芒,光芒极为细腻均匀,又不刺眼,可谓稀世重宝。 皇帝笑道:“如何?可称得上至宝?” 濮阳很快便收回目光:“确实难得。” “此珠名悬黎,相传为上古天子所有。”皇帝拿起,在手中把玩,随珠的光芒仿佛能透过手掌,掌缝间透出微弱的光来,白昼如此,待天黑下来,岂不是更美妙? 濮阳笑道:“儿贺阿爹得此至宝。”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交与一旁的窦回,令他取锦盒盛之,转头与濮阳道:“这便赠与你了,你带回去,可悬之为烛。” 濮阳略显惊讶,但很快便笑眯眯地施礼:“谢阿爹。” 皇帝笑呵呵地令她起身,引她到窗下榻上坐了。 “凉州增兵,叛贼多已伏诛,只剩几股流窜山间,已是不成气候了。”因有这捷报,皇帝神色轻松,语气是数月来都没有的畅快,“作乱近半载,总算是平了他们。” 战事平息,总是好事,濮阳也笑起来。皇帝又想起一事,问濮阳:“那位卫先生还在你府上吧?你何时引他来见?” 那篇《徙戎论》堪称旷世之作,在皇帝看来,卫秀便是隐居山野的奇才,有此奇才,怎能不为朝廷效力?前段时日他是被政务绊住,可现在他空了。 濮阳早知皇帝会问,想起方才萧德文所言,便道:“卫先生既然著此论,可知心中是装着苍生的,或早或晚,儿定说动了她来拜见阿爹。只是儿来时在道儿上遇见了德文,他也问起我卫先生,可是阿爹与他说的?” “我可没与他说这个。”皇帝笑着道,“他小小年纪,知道些什么?怕也是听人论道才记着。” 濮阳便笑了。 她派去东海郡王府的共有四人,皆在那府上留了下来,萧德文贴身侍奉的近侍,也让她派了一人打得火热。东海郡王府中的一些事,说不上了如指掌,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萧德文的母亲,含辛茹苦地教导他,将他教的聪明又懂得看眼色,非但如此,只怕萧德文母家,也存了些想头。 这本没什么,生在帝室,谁能没意思念想?可方才萧德文撒谎说是陛下说的,不论是他有意抑或无意,皆可知此子心思深沉,且防备极重。 防备重怕什么,若不是先生留他还有用,他也确实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濮阳能立即弄个饱学之士去教歪他。 第四十四章 濮阳与卫秀合计过,立皇孙路便坦了,而皇孙之中,萧德文最为适宜,一来,他无父,二来他居长,三便是他不蠢,也有野心。 陛下为储位心烦,盖因诸王无才,若皇孙亦无才,又何必舍子? 可濮阳总不肯养虎为患。今生已有许多事都不同,倘若萧德文之阴险也变本加厉,难于控制,这本该香甜的果,便成了苦果了。 揣着随珠回府,濮阳便欲往卫秀处与她商议,走到小院门前,濮阳心有惴惴。 多日不见先生,确实想得厉害,只不知先生的气消了不曾。濮阳站在门前,自秦坤手中将随珠取了来,便令他们都退下了。 大约是不曾消气的,女子的身子,怎能被人随意瞧了去?濮阳设身处地一想,便显出颓丧之色来。她捏着锦盒,在小院前徘徊良,不时又望向院内。 院内空无一人,门舍紧闭,寂静无声,唯有杨花,漫天飞舞。今日濮阳,恰是轻裳浅妆,若能行走淡淡飞絮间,该是满园□□之中一抹最为亮眼的风采。 清风起,不知不觉间,又站了许久,濮阳叹了口气,总不能因先生生气,便一直避而不见。 她走入门去,步履凝重,神色端正,在院中稍稍一站,便绕过了正堂,往书房去。 书房门浅掩着,濮阳站定,小心地贴到狭窄的一道门缝上,朝里望去,只见卫秀坐于书案后,正执书而阅,书房侧面的窗开着,不时穿入一缕凉风,卫秀脸侧的鬓发微微地拂动。她坐得端着,将书简看得入神,似乎并未发觉有人在门外偷看。 濮阳的目光在卫秀的面容上停留,唇畔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她想起那日邙山上,她也是这样,透过一道狭小的门缝,看到里面的先生,雾气,水珠,湿润,迷蒙。那时震惊多过惊艳,如今回想,邙山区区十余日,怕是要让她此生难忘。情不知所起,濮阳却能断定终生不泯。 房中,卫秀将书简放了下来,濮阳见此,忙站定叩门。 里面传来一声卫秀的应答。濮阳便推门而入。 见入门来的是她,卫秀面上僵了一下,随即便是弯身行礼:“不知殿下此来何事?” 与往常并无不同。若不是濮阳眼明,捕捉到那一瞬息的僵硬,怕是就要怀疑这几日是否是她多虑了。 濮阳便将锦盒献出:“我得一随珠,成色属上乘,欲赠先生。” “无功不受禄,怎好得殿下如此厚赐。”卫秀笑意温柔,不轻不重地给了枚软钉子。 濮阳说的是赠,她却偏说是赐,其中区别,不言而喻。濮阳讪然,但这随珠,确实难得,且与先生而言,此珠之价不在其值万金,而是它晚间能发光。先生腿脚不便,若是用烛,起夜时,便要摸黑点灯,若有此珠,不用便以一黑布覆之,使光不外泄,有用之时,将黑布抽去即可,十分便利。 濮阳将这想法一说,又道:“我那还有两颗,成色不及此珠,勉强也能用了,回头令人一并送来。” 说罢,便将锦盒置于案上,将礼送得不容拒绝。 卫秀抬眉看了眼,却见公主虽神色坚定,可她的眼中是含了期待的,分明是在等她高兴收下,或许,还在等她夸她两句。 卫秀心底不知怎么便柔软起来。这许多年来,她逼着自己学一切需要的东西,恨不得将一日当做两日来用,从未有片刻放松,从未关心过她人,亦从未容他人关心她。 阿蓉跟在她身边近廿载,却从不敢在书房中说一句早些安置。 她将自己逼得很苦,可唯有如此,方能一鼓作气,她活着,本就不是一个人,父亲、母亲与兄长都在看着她,她怎能懈怠?温柔也好,奸佞也罢,除非复仇有需,余者一切都是多余的。她极力地摒弃那些多余。 可公主却能当做看不到她的拒绝,不管不顾地靠近。她似乎从不怕拒绝,活在光明之中,与她是全然相反的两个人。 “你用着试试,倘若当真不好,再还我便是。”大约是见卫秀始终不置一词,濮阳也不敢逼得太过,软下声来,温柔劝着,一面说,一面还将锦盒打了开去。 柔和的光芒溢出,因天还大亮,只在珠身周围浅浅一层。可想而知,到夜间,是何等光华四溢的风采。如此价值连城之宝,与濮阳而言,也只因它恰能为卫秀所用而显珍贵。 可这温润的光芒,落入卫秀的眼中,便如无数针芒扎入了她的眼球。此等至宝,怕是只有皇帝那里方有。此物从何而来,不言而喻。可笑她方才竟还心软。 卫秀心中难堪起来,仿佛方才那瞬息的心软背弃了父母与兄长,背弃了那些于劫难之中丧失了性命的人。她自责起来,公主的好意被她有意曲解为收买,仿佛如此,方能使自己坚定,仿佛如此,方能让公主不那么无辜,方能让她,毫无愧疚。 卫秀将涌动的心绪压下,面上一笑,神色清明,眼中无一丝阴霾,让人看不出一点心思:“多谢殿下美意,只是不必如此周折,我早已惯了,夜间也并不觉有何不便。” 话已至此,便是不容更改,珠子是送不出去了,濮阳黯然,她抿了抿唇,抬头看了卫秀一眼,眼中满是无奈与情意。 卫秀对上她的目光,神色间不为所动,视线再下移,看到公主的肩上积了几朵杨花,她下意识地欲替她掸去,右手还未伸出,便被左手死死地握住。 既然已被拒绝,濮阳也不是纠缠之人,便将珠子收了起来,放到一旁,说起萧德文来。 “此子不凡,善忍,善谋,一旦他掌权,怕不会比诸王好多少。”濮阳直言道。 卫秀便笑了:“如此说来,若我顺势而为,入郡王府教导,岂不是一招好棋?”她自以若入东海郡王府,便能将萧德文拽在手中,将他控制,正便于濮阳行事,“不过,待事成,殿下须得为我正名。” 她还玩笑了一句。事成,便是萧德文无用的时候,他无用,他身边的人自然也留不得。那时若有正名,她便是功臣,若无正名,她便随萧德文或幽禁,或身殒。 濮阳面上一丝笑意也无,她突然想到,若是上一世,她不死,她与先生,会如何收场?这一世巧合太多,许多事皆隐隐有指向未来一些事的痕迹。譬如卫秀方才所言,便让濮阳想到,前世先生选萧德文,可有她的缘故在? 按理,自然是没有的,那时她们甚至连一面都未见过,可听卫秀言语,她便忍不住这般想起来。这些都已无解,但每发现一个巧合,卫秀在她心中的分量便会更重一分。上一世分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可重来之后,再去回想,竟发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先生似乎出于什么缘由,将自己与她紧密深切地纠缠在一处。 濮阳低眸笑道:“我在郡王府布置了不少人,萧德文到底式微,以他之谨小慎微,有万全之策前,怕是不会出头,以免诸王嫉恨,如此倒便于我们行事。至于先生入郡王府,尚无这个必要,不过,若萧德文来,先生倒是可以虚与委蛇。” 要控制一人,便需显得他信任,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契机。 她们又想到一处去了。卫秀笑道:“如此,我便可借为郡王出谋划策来为殿下谋利。” 濮阳也是一笑,眉宇间皆是了然与聪慧。 说完此事,还有一件也是迫在眉睫,濮阳正色:“最迟不过月末,先生便得入宫一趟。” 虽有她拖着,但拖不得太久,羌戎之事,关乎国政,更是拖延不得,陛下早一日见卫秀便早一日安心,濮阳若再应付,只怕陛下便会直接下诏。 卫秀早知会有这日,可当听闻这日不远,她的心在胸腔之中仍是抑制不住激动地重重一击。她弯唇,显出一抹宽和的笑意,眼中那泣血的恨被她深深地掩藏,便如这十八年来的每一日那般,藏到深处,不表露出一分。 “我整日空闲,殿下但安排便是。”她含笑道,一面说,一面转头望向窗外,这个位置,正好可望见院门处。院中杨花纷飞,她曾见有人轻裳浅妆从中穿过,风采绝伦,光华绝代。 第四十五章 今日皇帝召见,濮阳伴卫秀入宫觐见,府外车驾已备,二人自卫秀的小院中出来,并肩而行。 春日总免不了雨水缠绵。骤雨初歇,道儿上仍是湿的。 府中景致绝佳,红花为雨打落,凋零一地。墨绿茂密的叶如洗过一般,苍翠欲滴,望过去,空中恍若弥漫着水雾。连呼吸起来,都带了一股潮潮的味道。 卫秀着玄衣,用玉簪,轮椅行得不疾不徐。濮阳亦不见急色,只与她说些陛见礼节,与皇帝喜好。 卫秀认真听着,唇角含了丝笑意,看来十分愉悦。 濮阳见此,也稍稍有了些许安心。 车驾稳而快,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入宫门。 宫道上每隔小段,便立一羽林,羽林盔甲加身,身姿挺拔,手持长矛。又不时可遇整队巡逻兵士,防卫甚严,极为肃穆,虽有人,而不闻一声人语。 寻常人光是见此,便已胆寒,卫秀未见惊忧之色,只是不时地看一眼来往的羽林郎,眼中显出一些思索来。 凡新朝建立,经过战乱,起先几代,总会显出蓬勃之态,待传过数代,方显暮气。但魏不同,皇帝篡政,未经战乱便得国,之前的周已传四代,朝中之臣,大半是周臣,这座宫殿也曾是周宫,早已显不出新朝气象了。 可如今亲见,这座宫宇仍是庄严,军容整肃,无一丝涣散,其中有中郎将的功劳,但更多,怕也是皇帝御下之能。 穿过皇城,入大内,便依稀可见内宦宫娥。往往是三五人并行,低首快步,不见拖延嬉笑,见公主辇车,便退至道旁,弯身候车驾过去,方再前行。 礼仪一丝不错,虽规行矩步,但面容不见压抑苦闷。 卫秀只见羽林与宫人,便知这座宫城防御极严,若有一日洛阳城破,不说将士,就是这些宫人,怕都会自组成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 上行下效,国君如何,已可窥见一斑。 卫秀是知晓这位陛下,皇帝做得还算勤勉,也知他颇有些手段,此时震撼之余,更令她生出深深的危机来。往后的行事,怕是得更严密一些。 她转头望向濮阳。 濮阳对她笑了一下,安慰道:“阿爹人很好,不会为难有识之士。” 卫秀也笑了一下:“早有耳闻。” 宣德殿近了。它恢弘大气,如山一般,高高矗立。人在它前,如此渺小,忍不住便生出拜服胆怯之心。 卫秀木然地看着,她的心跳得飞快,不是怕,不是惊,紧张似是有一些,但更多的是激动。 越来越近了,她的仇人就在那里,不需多时,她便会看到他。卫秀不担心她会泄露出恨意。 她家上下数百条性命,从八十余岁的祖母,到出生不久的婴儿,都死在萧懿刀下,除了她,无一人活下来。她走到今日,觉得踏下的每一步,都能印出一个深深的血印,带着黑红的血迹。 在最初那几年,母亲倒下的那一刻,父亲沉没在厮杀中的身影,兄长死不瞑目的面容,夜夜都会进入她的梦境。那一定是家人的魂灵在敦促她,让她活下去,让她为家中亲人都讨一个公道。 恨意带着血,早已深刻在她的灵魂中,她学会了隐藏,学会了将自己当做一个真隐士,学会不在人前泄露任何蛛丝马迹。 她丝毫不担心会在皇帝面前漏出端倪来。 可她疯了一般地想能在今日手刃仇人。最好能让皇帝的血一点一点流尽,让他在死前受尽折磨,让她能亲手割下他的血肉,将他的尸首分开,将他挫骨扬灰,要他魂飞魄散!她等了很多年,本以为为最后的成功,她能忍耐,能再等许多年,可一想到此人就在不远处,杀意便攫取了她全部心神,只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先生。”濮阳忽然出声,打断了卫秀满是恨意的冲动。 她惊了一下,却掩饰极快,未表露出来,自然地转头,微笑,温柔道:“殿下何事?” 濮阳正欲开口,见她衣领有些乱了,便自然地弯身替她整理。纤细柔嫩的手指刚一触上卫秀的衣领,卫秀便做了一个后退躲避的动作,满是防备之姿。濮阳手一顿,收了回来,眼中几不可见的显闪出一丝尴尬与受伤。 卫秀蹙了下眉,自己抬手理了理,道:“不好让陛下久等。” 濮阳看了眼她的衣领,已齐整得体。此时不是纠缠的时候,她便温声道:“此番召见,先生心中也有数,说是为《徙戎论》,实则是为留先生在朝,想来先生已有应对,我便不说了。”她略略显出担忧来,君父待她慈爱宽容,待旁人却未必仁善忍让。声音更为柔缓,濮阳道,“过一会儿觐见,陛下多半不会留我在旁,望先生能谨慎待之。” 皇帝忌讳什么,濮阳早与卫秀说了,卫秀不会入朝,她也知道,今日难题,便是如何拒绝皇帝。只是皇帝,是说拒绝就拒绝的么?越是英明强盛的君主,越容不下臣民与他说不。濮阳岂能不忧。 若是她所敬爱的父亲,伤了她心爱的人,便不好了。 卫秀可看出她的忧心,心内叹息一声,口上则道:“我心中自有分寸,殿下不必担忧。”又一笑,“若殿下不能旁听,过一会儿,恐是还得劳烦殿下等我,接我回府。” 濮阳看她一眼:“怎么能说劳烦?等你多久我都愿意。” 这话怎么听都是一语双关。卫秀不再答,目视前方,继续前行。 宣德殿中并无大臣觐见。濮阳二人一到,便被一位内宦引了进去。 皇帝坐在案后,他身前岸上摊着一本奏疏,想是先前正在看奏表。卫秀进来了,推着她的已从严焕换做了一名宦官。她看着前方,皇帝的面容落入她的视线之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天子,只一眼,他的模样便像被刀刻一般,印在她的脑海中。卫秀看着她,袖下的双手握成拳。 “快走!不要都折在这里!” 卫秀仿佛听到父亲的嘶喊。 “阿濛,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阿兄去将他们引开。” 兄长轻声的叮嘱在她耳畔响起。 卫秀一点点向前,她的眼中便只剩下了皇帝一人,皇帝也在打量她。 “阿濛,活下去,为爹娘报仇!” 兄长不甘的声音尖锐地钻入她的脑海,卫秀感觉到她的太阳穴在隐隐作疼,她觉得她的灵魂被仇恨撕扯。 终于到案前三步的距离,身后推轮椅的宦官停了下来。亲人们的嘶喊统统都收入心中,卫秀弯身作揖:“拜见陛下。”顿了顿,又道,“请陛下恕草民不能全礼之罪。” 皇帝未出声,打量着卫秀,殿中寂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慌的威严压迫。濮阳有些不安,但又知道帝王心术,明白皇帝此时不会希望有人开口打破他刻意营造的氛围,便沉默站在一旁,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过得片刻,又兴许是良久,卫秀仍旧弯着身,稳稳当当,不见焦躁,亦无惶恐。皇帝看着她,威严的眼眸渐偏向温和与满意,笑道:“高士免礼!” 卫秀便不慌不忙地直起身。 “先生曾救我爱女,还未向先生致谢,着实过意不去。”皇帝笑着道,又令濮阳也坐下,示意人奉茶来。 卫秀淡然道:“陛下已有厚赐,怎能说是未致谢?” 皇帝闻此,哈哈一笑,便转换话题,问起卫秀在邙山隐居所见所闻,卫秀自是一一答了,濮阳间或说一句,话题走向始终被皇帝牢牢掌控。他偶尔一句不经意的笑言,却似暗藏汹涌之机,卫秀应对得体,不激进,亦不退缩,很有名士大家之风范。 皇帝的话,是一层层递进的,有试探卫秀之才的意思,她若徒有其表,皇帝便赐她些东西,就令她走了,她若有才华,皇帝便一点点试探她的底究竟多深,又要知晓此人秉性如何,又能如何用她。 终于,话题说到了卫秀家人。 卫秀便将应对濮阳的说辞又说了一遍。此事可考,皇帝也已查过了。卫太师已隐约在皇帝这里提过。 一盏茶尽,皇帝与濮阳道:“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你也不必在这陪阿爹了,去后宫寻人玩吧。” 后宫中还有一位公主,与濮阳差不多的年岁。濮阳自是称是,起身退了出去。 卫秀目送她出去,回头便见皇帝在看她。 到目前,皇帝是满意的,能做出《徙戎论》,便不是什么庸才,看得出卫秀并未藏拙,这令他十分满意。 “先生大作,朕已拜读,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只是,”皇帝凝思道,“徙,该如何徙?” 论述中只写了徙的必要,却未写如何徙。皇帝便问了出来。 卫秀答道:“两策,下策为逐,上策为融。” “哦?”皇帝兴致盎然道,“何为逐,何为融?” “逐,便是往关外徙;融,便是将羌戎夷人皆打散了,与我汉人杂居,往中原徙。” 皇帝思索,逐出关外,他已想过了,趁刚打胜了仗,一股脑将这些不服王化的蛮夷统统驱逐出关,并锁国门,不与关外贸易往来,如此数年,他们必当服软,到时再施恩,便是恩威并济之法。 可在卫秀口中,这却是下策。 第四十六章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但凡有为之主,无不是爱才之人。且卫秀之父与卫氏有隙,她对卫氏必存怨怼,非但不会与世家搅一处,兴许,还有报复之意。 如此贤达,方是皇帝所需。他神色更为和缓,眼中绽放着炯然亮光,道:“卿但请明言。” 卫秀心下哂然一笑,口上仍算恭敬:“羌戎不除,后患无穷。想来陛下是主逐的?” 魏总有一日要渡江,扫荡九州。羌戎这一叛,便成了朝廷一根刺,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留着这根刺,将来南下,让这刺在身后猛不丁地扎一下。 皇帝双眸更显亮色,面上倒是温和平静:“不错。一众‘非类’,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生乱,朕便一举逐了他们走!” “陛下十年之内,可攻齐宋否?”卫秀问道。 皇帝踟蹰,十年内,必是攻不了的,良将未得,如今军中居高位的,皆是世家子,这一打,又立军功,他付出多年心血压制的世家便复又凌驾皇室之上,届时新君若是稍羸弱一些,皇室久而久之,便如傀儡。 前朝,便是这么没的。前鉴不远,皇帝怎能不忧。 卫秀觑他脸色,暗自冷笑,又问:“十五年如何?” 皇帝神色更显阴沉,十五年后,他未必在世,到时便看新君威风,可纵观他诸子,不是没魄力,便是有勇无谋,实在使人颓靡。 皇帝心内一叹,淡然笑道:“卿不妨直言了罢。” 说罢,又挥手令人添茶。 卫秀便说了来:“十五年,魏也未必伐齐宋。但十五年,足以羌戎复兴了。大漠草原之王,与中原不同,不讲仁义道德,只比谁杀伐果决、孔武有力。羌戎出关,决出新王,便是须臾之事。有了王,便有部众归心之处。陛下想一想,本是在关中过关了安逸日子,倏然之间,便要遭日晒雨淋,便要风餐露宿,便要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蛮人心中可会有怨?” 必然是有怨!且他们享过关中富贵,定是更加念念不忘,皇帝几乎能看到那时边关骚扰不断,烧抢掠夺,生灵涂炭。皇帝轻哼了一声,显示不屑,可他的神情分明是已将卫秀之言放在心上了。 “羌戎天生好战,到时新王野心勃勃,部众亦怀念往昔,日日叩我国门,可愁是不愁?”卫秀语气淡定平缓,说到此处,她垂首望地,唇边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忽然又说起凉州战事,“此番凉州之战,便可看出军中*。三万魏军溃散,牵武固有错,朝廷便无过失?” 说到底,那三万人因党争而死。这党争难道是赵王与诸王之争?不是,是赵王与诸王身后的世家在相。皇帝又岂不知?不换牵武,一方面确实低估了凉州军情,另一方面则是不愿与世家太过锋芒相对,并将江统老将军视为保底退路,可谁知,这十余年来,江老将军早已被排挤出军帐。 如此要紧之事,皇帝竟丝毫不知,可见凉州之欺上瞒下,有多嚣张。 世家之盛数百年,看起来光彩夺目,其实只为一家之私。他们能把自己的君王卖了,而自己在新朝仍旧高官显爵、钟鸣鼎食,又岂是十数载便能制服的?不过是在皇帝的手段下选择蛰伏罢了。 可观凉州之事,皇帝如此恩威并施、宽严相济使得世家让步,仍有不能顾全之处,更何况将来的某位新君。 卫秀一字不言诸王之过,却将诸王黑得一无是处,将诸王之无能在皇帝心中放大,今后见诸王,皇帝难免会想到她今日之语,连父亲创下的局面都未必守得住的皇子…… 卫秀望向皇帝,唇角一抹恬淡儒雅的笑意,不似算计人心的阴险谋臣,倒似采菊东篱的清雅隐士。 皇帝将卫秀的话都听了进去,此人虽不在朝,却将朝中事看得清楚透彻,连他之隐忧,都一并点了出来,切中要害,一丝不差。这样的人,朝廷中日日上朝的大臣都未必能有两个! 皇帝喜甚,他大笑道:“先生是我知己,所言皆是我心中大患。” 卫秀笑着摇了摇头,以示不敢当,口上却未谦辞。 皇帝举杯:“得知己,当浮一大白,此时无酒,便以茶代之!” 说罢,先干为敬。 卫秀也喝了。 放下茶盏,皇帝又关切问道:“如先生所言,若逐羌戎,后患无穷,可融入汉人,又该如何行事?” 卫秀便道:“解辫发而戴冠,去毡裘而着汉服,混居于汉人居所,许胡汉通婚,许胡人入仕途,待之若汉人。心有归属,他乡也成了故乡。” 她每说一小句,皇帝神色便更专注一分,话毕,皇帝击案道:“善哉斯言!” 若按卫秀所言行事,胡人便将成汉人,化危机与无形。非但如此,蛮人善战,将来征兵,这批人更是能充作精军。 但一想到此间为难,皇帝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朝中不会答应,世家必会阻碍,施行起来也不是易事。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卫秀低首,端着茶盏,轻轻拨去浮在面上的嫩叶。 皇帝看着她,微笑道:“先生有此奇谋,不如为朝廷促成此事,也算善始善终。”这办法,她能想出来,定是有施行之法,如若不然,便形同空文,她也不会如此坦然地说出来。 皇帝算得准,卫秀确实有办法。但她不会以一己之力去做此事。 她将茶盏放到几上,笑着道:“秀一书生,只会纸上谈兵,如此大事,托付于我,陛下恐将失望。”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先生如何谦虚?以先生之能,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名臣。” 卫秀低头笑了一下,小心掩饰去眼中刻骨的恨意,道:“举凡名臣,分为三类,一是经世之臣,二是济世之臣,三便是乱世之臣。陛下以为,秀若为名臣,当属何者?” 不知她为何有这一问,皇帝疑惑,却也平心而论:“先生当属经世之臣。”魏国已定,她做不了救国于乱世的济世之臣,也做不了翻云覆雨图谋亡国的乱世之臣,自然便只剩下经世之臣。 卫秀却摇了摇头:“陛下错了,我之所能,在于乱国。” 皇帝闻此言,心头禁不住便跳了一下,他望向卫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像要割破她面上波澜不惊的面具,看到她的真实面目。他笑意危险起来,问:“先生何出此言呐?” 气氛突然便如张满了弦的功,使人提心吊胆。 卫秀看着皇帝一听乱世,便本能堤防,如此费尽心思得位,又如惊弓之鸟一般费尽心思担心失国。当真是可怜。 她像有意逗着猎物的猎人,像小心舔着刀口之血的兵士,明知一着不慎,便会被猎物反噬,明知稍不留神,便会被锋锐的刀刃割破舌头,她仍是忍不住,恶意地想看一看皇帝心中的惊慌失措。 卫秀看够了,便从容不迫道:“我通一些经国之术,却更善乱国之道。来日南下,愿为大魏乱齐宋。在此之前,秀更愿闭门读书。” 原来是说这个,原来她志在疆场,皇帝蓦然松了口气,像是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他身子向后靠了靠,衣袍上金线刺绣而成的腾龙随之而动,如活了过来一般。他望向卫秀,笑意轻松道:“总有那一日,能让先生一展宏图。” 卫秀微微欠身:“愿如陛下所言。” “说来说去,那终是将来之事,眼前要紧,是如何安置那数十万羌戎,先生可有良策?”皇帝探身问道。 “化阻力为动力便可。”卫秀道。 皇帝听罢,先是疑惑,随即豁然开朗,禁不住一声声笑了起来:“先生果然妙人,唉,若是在军前,定也是妙计百出。” 门外有一宦官入门来,先拜见,而后道:“濮阳殿下请见陛下。” 皇帝心情好,笑着道:“来得这样急,朕还未与卫卿说上几句。”说是如此,但他下一句便道:“快让七娘进来。” 宦官也笑着应了,快步退了出去。 卫秀转头望了眼殿门,再回头,便见皇帝面色柔和慈爱地同看了眼殿门,又吩咐身旁的大宦官:“去煮盏热茶来。” 濮阳很快便进来,她衣上沾了一层细密的雨珠,乌黑云鬓,亦有湿意。 又下雨了。春雨含潮,饮盏热茶,恰可去寒。卫秀对着濮阳弯了弯身,濮阳见她好端端的,陛下的神色也颇愉悦,便松了口气,坐在皇帝身旁,与他道:“可有扰了阿爹谈兴?” “倒不曾。”皇帝笑了起来,半白的胡须也跟着抖了一抖,又仔细问道,“方才去了何处?” 濮阳便答了起来,此间宫人奉上热茶,濮阳也接了过来,像是早已知晓是皇帝特为她备下的,笑着道了谢。 卫秀在旁看着,公主少见地显出小女孩方有的娇憨之态,也会嫌弃茶太浓,有些苦,与平常很不一样,却同样的让人喜爱。 看这父女二人其乐融融,她心像被扎了一下,疼得厉害。 公主是无辜的,卫秀想道,可大势所趋,往往死去的,都是无辜之人。 第四十七章 雨仍在下,细密如丝,看似不大,可人一出去,便会淋湿了衣裳。 皇帝送濮阳与卫秀至宣德殿外,窦回感觉外面寒凉湿冷,忙令人取了披风来。皇帝仰头看着屋檐外灰蒙蒙的天,曼声道:“卫先生有计量,本不该勉强,然在那之前蹉跎岁月,也实是憾事。” 攻齐宋之事无期,贤才也不能置于荒野,皇帝好言劝说。 卫秀婉拒:“人各有志,望陛下见谅。” 皇帝眼色一沉,略感不快,也不看卫秀,仍望着外头愈发急促的雨势,不疾不徐道:“名士陈渡,也曾有志,误入歧途,幸而幡然醒悟,立于朝堂。” 陈渡为何成魏臣,因他三个弟弟皆被罢官回家,他父母家人轮番劝说,休要因一己之志,损阖家前程。他心中愤懑,从家中搬出,易宅而居,但最终仍是妥协了,入崇文馆为编纂。 听皇帝举陈渡为例。濮阳眉心一跳,忍着没刻意去看卫秀。取了披风的宦官快步过来,濮阳亲接过,为皇帝披上。皇帝自己拢了拢领子,看卫秀一眼,笑道:“自然,先生与陈渡不同,他腐朽幼稚,先生心怀天下,怎可相提并论?” 濮阳轻笑,像是在给皇帝帮腔:“本就是不同的,陈渡固有可敬之处,却不及先生深明大义。” 皇帝听到“深明大义”四字,神色果然好了些。卫秀便看了濮阳一眼,论找皇帝的脉门,真是谁都比不过这位殿下,她也随着道:“学有所成,本就为天下,我心分明。” 却没松口要入朝。 皇帝多少放心了,笑着道:“先生且去,明日再来!” 回到府中,刚近午。 濮阳一路都没说一句话。她撑着伞,走在卫秀身旁,为她挡雨。小院就在眼前,卫秀以为公主会如往常一般赖着留膳,谁知,她却在院门前停下了。 卫秀不解,疑惑抬首,目光触及公主的肩头,才看到她另一侧的身子在伞外,衣衫皆已薄湿。 “殿下……”她扶着伞柄,欲将伞往濮阳那侧挪过去,濮阳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带着凉意,还沾着雨水,一贴上来,激得卫秀便要缩手。濮阳却紧紧地握住了她。 她的手心也是冷的,一定是受凉了。 “殿下先去换身衣裳吧。”卫秀挣不脱,干脆就不挣扎了,温声劝了一句。 濮阳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卫秀,卫秀也回视她。 但她们的气势是不同的,濮阳磊落,毫不掩饰自己的温柔,眼中的光华,如春夜的江水,映着静柔的月华。相比之下,卫秀的毫不避让,竟像是故作声势的逃避,像是弃械而走的逃兵,却不承认自己的软弱。 卫秀终是撇开眼。 濮阳松开手,将伞柄放入卫秀的手心,让她握住。卫秀便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她忍耐住,温声道:“请殿下入房舍避一避雨。” 濮阳没有答应,她忽然笑了一下:“先生似乎很怕看我。”像被击中了心中的短处,卫秀更是烦躁起来,望向别处不语。 濮阳抿唇而笑,也不逼她,摇了摇头,便转身走了。她步履悠然,在雨中翩然而去,身后的宫人忙撑伞为她挡雨,一群人簇拥着,很快便消失在小径尽头。 雨势突然变疾,豆大的点落下,打在地面,溅起四溢的水花。卫秀看着濮阳离去的方向,她闭上眼,静静道:“进去。” 隔日,卫秀未得召见,倒是濮阳奉召入宫去。 皇帝召濮阳,为的是两件事,其一便是如何将卫秀人尽其才。虽人各有志,身为皇帝,总不愿看身负才华者缩在山林中,不思报效家国的。 下了连日的雨,太液池的水,都涨了上来,池畔绿草茵茵,鲜嫩翠绿,柳树抽长了枝条儿,随着风,慢慢地晃悠。 皇帝行在池畔的石子小径,与濮阳缓缓说道:“你那几位兄长,无一人知晓我为何抑世家而抬寒门,反而因世家势大,与他们搅到一起。可你知道,替阿爹做了不少事,都未尝邀过一句功。” 濮阳日前已将姜轸在内的几人荐给皇帝,都是寒门子弟,又都身负大才,皇帝大喜,先寻了不打眼的官位将这批人都安置了,让他们先做出成绩来,再思擢升。 “那几人都不错,如今不打眼,朝臣也无人说什么。”皇帝积威十八载,弄几个六七品的小官,朝臣也都给了他这面子,无人多嘴,“这些人,出自你门下,算是打上了公主府的印子,不必担心他们又去奉承诸王世家。” 说到诸王时,皇帝面色一沉,显出浓浓的恨铁不成钢来。 濮阳倒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也不会急于说服皇帝考虑皇孙,只是笑了一下罢了。 “还有卫先生,”皇帝止步,拧了下眉,转头来望着濮阳道:“你看他是当真不愿出仕,还是学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坐地起价?” 他还挺奇怪的,陈渡不愿做官,是不愿为魏臣,守着他那份顽固陈朽的忠贞,但卫秀显然不是如此。他入京居公主府,可见不是有入世之心,能献《徙戎论》,说明也有心朝堂。可真要他入仕,他竟不愿? 皇帝是不信卫秀那套说辞的,他要成乱世之臣,便不能先入仕,非要等南北开战不可?显然是有意推脱。可皇帝做了那么多年天子,见过形形□□之人何止千百?他那双眼睛看过去,有几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心术?是真是假,他还是分辨得出的,卫秀是当真如他所言,不愿入朝堂为官。 如此矛盾,倒将皇帝弄糊涂了。 此时风平浪静,太液池上水波粼粼,前方有亭,此亭是观鱼的好去处,每每凭栏,撒下一二鱼饵,总能引来成群的鱼儿。 濮阳望向那处,扶着皇帝慢慢走了过去,口中则道:“儿观数月,以为卫先生有指点天下之愿,却实无入朝为官之心。” “哦?”皇帝叹了一句,颇觉讶然。 有心天下,无心仕途,真是闻所未闻。 指点江山,难道为的不是封侯拜爵? 皇帝嗤笑:“若果如我儿所言,倒真是奇人了。” 不喜荣华,不慕权势,单单为指点江山而指点江山,真是奇人。 濮阳也跟着笑,那亭子不远了,她转头示意宫人取些鱼食来,接着扶着皇帝入亭,凭栏而坐。 池上刚好起一阵风,凉爽而不失温煦,使人心情平和。 “起初我也奇怪,以为她是陈渡那般,守着前朝不放,故而开口相邀,结果,她一口就答应了。我便知,此人虽在山野,心是在京中的。后阿爹为羌戎所忧,我在她面前提了提,她潜心数日,闭门不出,献上《徙戎论》,如此,我便以为她有心仕途,不过是在等一时机。” 皇帝听得入神,见濮阳停下,便问:“后面呢?” 濮阳笑了一下:“后面每每与她论及朝政,她便极有兴致,但一提及荐她入仕,她总含笑婉拒。” 拒一次两次倒罢了,三番五次,便不是谦虚,更非故作姿态。 皇帝便想了一想,宫人奉上鱼食来。濮阳接过,靠着凭栏,撒入池中。瞬息之间,无数鱼儿聚了过来,争着抢食。 皇帝似是想明白了,叹道:“可惜了,不过也无妨,他在你府中,朕倒没什么不放心的。”若有什么需要献策的,从公主府将人请到宫里来也是十分方便的。 池中的鱼食都吃尽了,鱼儿徘徊一阵,便散了开去,濮阳知晓,算是说服陛下了。先不论先生心思,单她立场,也是不愿先生步入朝堂。 一位经天纬地之才又偏淡泊名利,视权势富贵如无物,她的话,在皇帝看来往往不偏不倚,比在朝堂上的大臣说的话,更听得进去,很适合某些关键时候,推上一把。 “还有一事。便是卫先生所献之策。”皇帝话音一落,又一把鱼食,撒入池中,将方才那些鱼儿,都引了回来。 濮阳取过宫人奉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恭敬道:“请陛下明示。” “此事,我已有些眉目,余下的还得你为朕分忧。” “能为阿爹分忧,那是再好不过的,阿爹说来就是。”濮阳笑眯眯的,露出高兴的神色来。 皇帝也不由放松了心弦,但一想起这事,又显出为难来:“此事不易。卫先生说的,化阻力为动力,便是要借世家之力了,如何让世家真心实意地去做此事,朕也想出一策来。” 他说罢,望向濮阳,濮阳便是一笑,眼中满是了然。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看来你也想到了,此事还得从你几位兄长身上下手,有他们牵头,世家想来不会拒绝。” 岂止不会拒绝,说不定还会争功。 诸王相争,世家都卯足了劲想将支持的皇子拱上位,替皇子争取皇帝好感,便是一件极为要紧之事。 濮阳福了一礼:“此事,便交由儿臣来办。” 果然还是七娘贴心。皇帝心中感慨了一番,暗自决定,此事若成,便厚赐濮阳。 说完了正事,皇帝也有了喂鱼的心思,又与濮阳闲话起来,说的还是卫秀。皇帝平生阅人无数,如卫秀这般,倒是头一次见。他回想了一下昨日,突然觉得:“那位卫先生,似乎有些眼熟。他好像一个人。” 他记忆深处,仿佛有一人,与卫秀长得有些许相似。 第四十八章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水面波纹一层一层地推开,似有轩然大波。 濮阳挑食的动作止了一止,好奇道:“像何人?” 皇帝也说不上来,觉得像,可回想起来,脑海中却是一片空濛,想不出有那样一个人。要一事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总会使人心烦。皇帝逐渐拧眉,转头望向窦回,窦回也跟着想了一想,可想破了脑子也想不起,只得茫然地摇了摇头。 皇帝瞪了他一眼,窦回忙垂首做请罪状。 濮阳见此,便笑着打了个圆场:“陛下政事繁忙,些许小事,记不得也难免。” 皇帝叹息道:“说来说去,还是老了。” 濮阳忙道:“阿爹正当精壮,怎可言老?” 皇帝看了眼她,笑着道,“而今行走需我儿扶持,怎能不服老。”见濮阳着急地要反驳,便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说了。 濮阳只得合唇。皇帝望着池水,又想了一会儿,发觉着实想不起。 他经过的那些要紧的人与事,他都是记得的,总不至于忘却,可些许无关人事,忘了也是有的,既是无关,想不起便想不起了。 这样一想,皇帝倒也不执着了。 风又静,太阳拨开了云雾,直晃晃地晒了下来,连日的雨,至今日便要止了。 濮阳抬头望向天空,夏日怕也不远了。 回宫途中,濮阳便思索如何撺动诸王上表,解决徙戎之事,又想该拿哪位兄长下手。 赵王莽撞,做不了这样精细的事。晋王心眼多,他先知,定会想方设法瞒着,独吞功劳,可此事,凭他一人是做不成的。代王遇事避且不及,指望不上。底下几个,连朝都不得上,更是不必寄望,一圈数下来,竟只有荆王。 “荆王殿下会做事,只是遇事缺乏决断,此事交与他正好。”卫秀亦如此道。 缺乏决断,便会寻人商议,便会左右为难,便会迟迟拿不定主意,日久生变,消息便少不得泄露。 如今诸王,哪一位府上没几个密探? 如何将此事透与荆王,使其上心,并不与濮阳牵扯倒是件难事。 濮阳托腮坐着,侧头望着窗外杏花朵朵,专注地想着。 卫秀在她对面,便没有出声,静静地坐着,端着一盏茶,也不喝,偶尔望向窗外满园繁华,偶尔又看一看濮阳沉思的侧颜。 春日斜照入室,案上香炉袅袅生烟。 窗下的阴影在偏移,窗外繁花暗香在浮动。濮阳逐渐弯起唇角,极小的弧度,卫秀便知晓公主是有主意了。她将杯盏搁回案上,她提壶,替濮阳倾下一盏茶。 濮阳端起饮了一口,笑道:“当日先生建议将张峤安入工部,看来是早有伏笔。” 张峤是濮阳荐上去那批俊彦中的一个,与姜轸之正直不同,此人通变果决且善言辞。而工部,在年初,便被皇帝有意交与荆王,使其也有了些自己的势力。 眼下,正好借张峤之口。 恐怕在将《徙戎论》献出之时,先生便算计好了后面几步。 卫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问:“张峤心思灵活,殿下用他,就不怕他直接便倾向荆王,落得白忙活一场?” 濮阳缺人,这几个都是她看好的,要借皇帝的手提拔上去,可若是这几人为势力动摇,投向诸王,她便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濮阳却不担心这个,缓缓饮了口茶道:“心思灵活之人,往往善于钻营。荆王那里,颇多依附,不乏一二品的重臣,他官小,难以跻身。跟随我,至少能得陛下青眼,经此事,只怕他不但不会生二心,反会更死心塌地。” 提拔起来的人,就是得时不时用上一用,这样主臣都安心。 卫秀见她看得一清二楚,将人心算计得丝毫不差,也不再说了。 日影西斜,趁着夜幕尚未降临,濮阳先去将事情安排下去。卫秀见她走远,又转头望向窗外杏花,夕阳映照下,杏花不复方才繁花锦簇的热闹,倒显出落寞灰暗。 卫秀张口,唤了阿蓉来:“明日我要访客,置备一份礼物来。” 阿蓉问道:“先生要访何人,礼用何等为佳?” “陈渡。”卫秀笑了笑,“不必太拘谨,俗礼不在他眼中。” 陈渡易宅别住,住在清德坊一角。小小的一座宅子,围墙灰暗,门也旧,看着清贫。 当初自谓周之贞士之人颇多,陈渡在其中,最为扎眼,因其狂傲,因其毫无掩饰,时日一久,世人便最为推崇陈渡,这批人,也被皇帝咬牙切齿地称为“陈渡之流”。卫秀每每念叨“陈渡之流”,便忍不住讥讽,可将陈渡与那些人相提并论,真是委屈了他,也抬举了那些人。 仆役上前叩门。敲了许久,门才打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从里边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张着圆溜溜的眼睛,在外面诸人身上扫上一圈,便将目光定在正中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先生身上:“先生来错地方了,我家郎君不见客。” 卫秀笑道:“请这些小郎再禀一回,仆名卫秀,仰慕先生大才,特来拜访。” 小童犹豫片刻,口中将卫秀二字念了一回,便打开了门,走出来,做了一揖,道:“如此,劳烦先生稍候。” 说罢闪回门内,又将门关上了。 阿蓉便有些忧心,低声道:“先生从未以卫秀之名,与陈郎相交,怕是不会相见。” 卫秀目光沉静:“他若不见,便当我来错了。” 卫秀虽从未与陈渡相交,但《徙戎论》已遍传京师,她的名字,也为世人所知。她赌陈渡虽不愿为大魏效力,但心中仍然存着这个世道,仍旧没有忘却当年的一腔热血。 她孤军奋战,总需帮手,陈渡厌恶魏室,他们勉强也算志同道合了。 小童去了不久,便小跑了出来,这回便更恭敬了,敞开了大门,请卫秀入内。 十九年不见,当年恃才傲物,青春得意的丞相之孙,已沉稳寡言,深居寡出。他年不过三十五六,两鬓已夹杂了缕缕银丝,看着憔悴,可他那双明亮的双眸,却分明还留存少年时的傲气。 卫秀也不怕他生气,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恭敬下拜:“秀慕名而来,拜见陈先生。” 陈渡靠在迎枕上,整个人都懒得很,嘴角带抹随意的笑意,言辞轻挑道:“你躲在公主府上,旁人伸长了脖子都见不着,纷纷猜着是如何老成谋国之才。不想如此年轻,腿脚还不好,真是叫人失望。” 卫秀直起身来,打量他一眼,道:“昔日丞相之孙与大将军之子合称连璧,少年英才,磊落男儿,叱咤疆场,早立战功,朝中诸公,无人不赞,谁知今日亲见,竟形同老叟,蛮横无礼!” “你是何人?”陈渡面色一下就沉了下来,被这么一激,他才正眼去看卫秀的脸,这一看,他便愣住了,指着卫秀,明亮的双眸是惊是喜,腾地一下站起身,冲到卫秀身前,急声问道:“你是何人!你姓什么?” “姓卫。”卫秀淡淡道。 陈渡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可能,你像极……”他双眸如充了血一般,带着愤懑,带着期盼,带着不敢置信。 “我姓卫,先生怕是认错人了。”卫秀又道。 陈渡深吸了口气,镇定了些,眼睛仍盯着卫秀,问道:“你与陈郡仲氏有何关联?” “仰慕而已,可惜并无关联。”卫秀道,又显疑惑之色,“先生可是想到了什么?” 陈渡看着她,理智霎时间回归,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叹息:“你真不该来。”与人希望,又打破希望,真是残酷。他已很久没有想起那道骑在骏马上,奔驰在戈壁沙漠的身影。当年世人口中的连璧,一个碌碌无为,整日缩在孤宅中,一个英年早逝,十五岁便丧命在归京途中。 少年时的风光,如今想起何其寂寥,何其不堪。 “卫先生可有字?”陈渡坐回座上,又变作懒洋洋的模样。 卫秀道:“无字,先生唤我名便是。” 既然留了人下来,陈渡便一挥手,令小童烹茶奉客。转头来又打量了卫秀两眼,方才乍一眼看去,只觉得像极了少年时那位好友,但眼下再细观,又觉得不那么像了,气质不同。 好友跟随父亲,从小在边关军营中摔打,一身英武挺拔,眼前这位,缩在轮椅中,面色苍白,浑身羸弱不堪。 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大约是方才瞎了眼,陈渡暗嘲一句。 童子上得茶来,陈渡道了句请,卫秀也不推辞,端起茶盅,品了品,寻常的茶,并没什么特殊的。再观室中四壁,空空如也,一幅装饰的画都无,可见陈渡生活清贫已极。 “抄书度日,招待不好先生。”陈渡看透了卫秀所想一般,淡淡一句,眼神漠然。 抄书度日?俸禄呢?卫秀并未问出来,估计朝廷给的俸禄,多半被他散给行乞之人了。 “暗室之雅,在于节。”卫秀道,“陈郎入崇文馆,所见所闻,可合乎心意?” “文人的事。有何甚可说道?”陈渡学的是武事,他名中这个“渡”字,便是渡江之意,是当年的老丞相对他寄予的厚望。熟读兵书,如今却在崇文馆,混迹文人间,怎能好? 第四十九章 老丞相是周之肱骨,一生心力所瘁,皆为周室,可惜周帝无能,独木难支。老丞相故去后,萧氏野心勃勃,更无所忌惮,唯有远在边关的大将军仲戎,手握重兵,能与其相抗一二。 前朝末年,大将军得圣上诏令回京,遇山匪劫道,全家死于途中。不几日,周帝之叔胶东王似是经此事启发,在京中兴兵截杀萧懿,可惜他总共能调到的,也就三两百人罢了,兵乱很快被扑灭,但有一群人,趁乱奔入大将军府,将仲戎母亲、兄弟、子侄屠杀的一干二净,连奴仆都未幸免。之后朝廷解释,此乃胶东王乱兵所为。 可山匪如何能敌大将军身边的精兵良将?胶东王手下统共也就三两百人,如何分兵屠府?他又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灭人家满门? 真相如何,朝中诸公心知肚明。可又有几人敢议论此事? 陈渡倒是敢,他狂傲耿介,为人率性刚烈,但他彼时不过十五六的少年,又能成什么事? 直到如今,近二十载岁月,狂傲直言的少年郎,被世道搓磨,终日闭门不出,守着那点逐渐被世人遗忘的忠贞。 但卫秀记得,他身着盔甲,手持长矛的样子,他骑在马上,与兄长并肩策马,仿佛生来就该驰骋沙场。他继承祖父遗志,熟读兵书,上阵杀敌,只为有一日,能带大军南下,一统九州。 他的血是热的,岁月冷却不了,他不该在暗室中,寂寥无声。 卫秀四下环视,不远书案上扑着本书,想是主人方才在看,眼下待客,便随手扑在案上。书封上有“六韬兵法”四字,落到卫秀眼中,使她感受到久违的暖意。 总有一些人,是不会改变的。 陈渡注意到她视线凝结于某处,跟着望过去,看到那本书,也不遮掩,起身走过去,拿了起来:“卫先生读兵书否?” “读。”卫秀答道,“这本《六韬兵法》,便是启蒙之作。不过我只涉猎,于陈郎,怕是早已烂熟于心。” 他喜好兵事,是人尽皆知的事。陈渡也不否认,将书合上,宽厚的掌心贴着书封:“观你徙戎之论,便知不是涉猎而已。你对凉州一带,十分熟悉。” “不亲历,写起文章来,如何言之有物。” 陈渡便上下打量她,视线停留在她的腿上,又慢慢上挪,与她对视:“那一带不好行走,民风、习俗,地形、要塞,要了如指掌,怕是要费上不少时日。你心志维坚,辛苦。只是,有一事我不明,天下之大,山川之壮,不止在凉州,朝廷用兵,紧张之处,也不在凉州,为何你偏偏,就盯准了那处,又恰到时候地拿出文章来,打动君王,名扬海内。” 陈渡笑了笑,也不知是感叹还是嘲讽:“卫子真是能掐会算,早几年,便算到了有今日。想必没有公主,也会是旁人,卫子早将此论,作为晋身之阶。” 身在陋室,天下形势,他看得一清二楚。也不知说他眼力刁钻好,还是感叹他将自己放逐在朝廷之外,却偏生仍旧心怀天下好。 “人生在世,总得做些什么,才不枉此生。”卫秀也没否认,“总不能如阁下,分明有澄清天下之能,却躲避不出,浪费平生所学。” 陈渡笑了一下:“你说的不错。身负才华,确实应当施展出来,造福苍生。” 魏得国不正,他耻于与如此君臣为伍,但他并不把自己的标准强加到他人身上。这些年也学着平和,至少表面上看来,他是宽容易与了许多。 “你的徙戎论写得好,观点独到,一针见血。希望此次能将羌戎安顿好了,止兵戈,阻祸乱,免百姓于涂炭。” 卫秀便笑问:“心怀苍生,又为何埋没陋室?” “世道风气不好,我嘴贱,怕得罪人。”陈渡敷衍了一句,掩面过去,不愿多提。 卫秀也没寄希望,一次便能说动他,也不着急,替他斟茶,悠然自若道:“皇位上换了人,天下还是这个天下,百姓仍是那些百姓,看开了,都好,看不开,便郁愤难当。” “这话倒是有许多年不曾听过了。”陈渡笑道。 以前也时常有人这般劝他,如今劝他的人或他与人断交,或人与他绝交,总之都不往来了。 陈渡见卫秀,因她容貌有亲切之意,因她才华有爱惜之意,便问了一句:“你说百姓仍是那些百姓,那你行走在凉州,写下那篇高作,心中所想,是百姓,还是以此晋身,求名求利?” 卫秀道:“都不是。”她顾不上苍生,也顾不上名利,这两者在她眼中,都如无物。 陈渡怔了一下:“那是为施展抱负?” 卫秀一笑,没有说话。 陈渡迟疑,看着她凝思片刻,起身到案前,翻出他研读过数日的《徙戎论》,拿到卫秀眼前,指点着上面,逐字逐句分析:“看了许多遍,这其中似乎被人润色过。” “是。”卫秀也不隐瞒,公主给她改了几处。 “相得益彰。”陈渡评论,他捋须道,“可仍改不了你字里行间冷漠无情。” 卫秀皱了下眉,抬头看向他,陈渡正色道:“就事论事之作,确实没什么人情味可言,但文章明志,著作者感情包含其中。你心里,没有苍生,连一句羌戎为乱,祸及苍生都没写。若如你所言,不为名利,又不为抱负,我真想不出,你是为了什么了。” 陈渡与皇帝,与公主不同,他贴近市井,更知民生疾苦,也更感性一些,这大约也是他这么多年拐不过弯来,不肯事魏的原因。 卫秀本意是来打动他,不想竟反过来被他教训了。一时之间哭笑不得:“我为什么,交情深了,先生自然会知晓。我来此,是因你我志同道合。” 大约是被劝说的多了,什么话都听过,陈渡对志同道合四字也没什么反应,仍旧劝说卫秀:“心中存些仁义,存些怜悯,日子就不苦了。你可知我不愿事魏,又为何不投齐宋?” 投齐宋,能否定九州不好说,可到底好过在这间陋室中,籍籍无名。 卫秀道:“为你口中的百姓?” “不错。此地是我乡土,此间人皆是我乡民,我能投齐宋,然后便要反过来谋算故国。到时血流成河,我心不安。那我是否能在国中兴兵?”陈渡又提出第二个方案,也不必卫秀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祖是丞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总有与我一般的人,再不然还能诱之以利,萧懿能由臣变君,其他人为何不可?我观他国政,这些年,不也正防着此事?我纵不能成,不能将他从皇位上拽下来,可憋着一股气,至少能乱国,拼尽一腔热血,至少可唤醒周之旧臣,亡国不到二十载,老臣还没死绝,汝南王也还在,你说是不是?在你看来,如此行事,至少慷慨壮烈,比如今活着与死了没什么差别要好,可对?” 卫秀蹙眉,她确实这样认为,躲在暗室中,怨世道不公,怨人心不古,有什么用?身体力行,才有转变的希望,抱怨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陈渡看她神色,轻轻一笑:“那之后呢?兴兵之后又如何?周室气数已尽,就算汝南王复辟,皇权恐怕还是要旁落,去一魏,再来一魏,周而复始,有何益,苦的仍然是百姓,流血的也仍然是百姓。魏立国十几载,北地百姓过了十几载太平日子,何其不易。我怎能因自己看不惯,便将他们的性命作为牺牲。如此,与萧懿有何差别?与朝上背弃旧主的诸公有何差别?” 那死了的人呢?为周而死的忠烈之辈,便白白流血了?罪魁祸首高居御座,占据江山,世世代代享受权势荣耀,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就不必偿还了? 旁人能大义凛然地口口声声诉说百姓不易,但卫秀做不到,她亲眼目睹,一夜之间,父母俱亡,兄长的那句报仇她一刻都不敢忘。百姓的命是命,王侯将相的命便不是命了,就因他们身处高位,便要白白枉死? 卫秀笑得越发温文,她性子坚韧,处事飘逸清雅。听完陈渡长篇大论,便轻描淡写的道:“你接受官职,已经是魏臣了,又何来不愿事魏?” “我不是。” 卫秀看向他:“哪里不是,崇文馆编纂,清贵风流,难道不是魏国官职?” 陈渡合上眼,转头过去,又说了一遍:“我不是!” “你口口声声为民为国,却龟缩此处,不献强国之策,不做利民之事,言行矛盾,又食魏禄而否认为魏臣,你想要什么,果真知晓?”卫秀再一步逼问。 不论是否心甘情愿,官职他都受了,不论俸禄是否自己用的,朝廷都给了。 “你不愿随波逐流,却做起了两面三刀的小人,言辞,慷慨大义,行为,软弱避世,你又想说服谁呢?” 陈渡骤然睁眼,望向卫秀的目光,如箭出,如刀割。卫秀又道:“老丞相取名为渡,现在,不图陈子渡江,只希望陈子度一度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陈渡高声道:“我从未自欺欺人!”像是激出心中的傲气,他盯着卫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不忍百姓受难,亦不愿为魏之走卒,我无两全之法,唯有龟缩此处,我至少,问心无愧!而你呢?我不知你不为名不为利又为什么,可你心中不存仁义,也无怜悯,到头来,必将一无所得,追悔莫及!” 不欢而散。 卫秀从暗室出来,外面阳光刺目,迎头一晒,她忽感晕眩。 出了陈宅,一行人寂寂无声地回去,刚走出两步,阿蓉便唤了一句:“先生。” 卫秀抬头看她,发现她正望向身后,便跟着看过去。 只见一狂士对着陈门唾了一口,高骂:“沽名钓誉!”便甩袖而去。 卫秀冷笑一声:“人啊,最喜欢的事便是要求他人做自己都做不到的事。” 阿蓉默然。 一行人继续前行,良久,卫秀叹息一声,道:“此地以后,不再来了。” 阿蓉不解,她全程听了两人对话,陈渡虽然坚持,但不是无突破之处,越是动摇,越会声嘶力竭,越是坚定,越是举重若轻,陈渡高声壮胆,并非纹丝不动,为何倒要放弃了:“先生分明能唤醒他,何以半途而废?” 卫秀抬头望天,天空澄澈,万里无云。她目光悠远,唇边渐渐浮现一抹笑意:“他一直是醒的。” 不肯醒的,是她。 回到小院,卫秀便独坐在卧房中。 她身前放着一枚铜镜,倒扣在案上。门窗紧闭,刺目的阳光被阻挡在外,但它仍旧不屈不挠,透过窗纸钻进来,给了暗室一点光亮。 卫秀伸手抚上铜镜,她捏住边缘,将它掀开。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手中的铜镜须臾间便似重若千钧。她看到镜中的自己,她与兄长皆像母亲,小时候便常听人说她长得像兄长。卫秀动了一下眉头,长眉轩起,更显俊秀清朗。只要她再神采飞扬一些,带点少年人的朝气,恐怕就与兄长相差无几了。 如果他还活着,到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他不该一直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朝气蓬勃,任凭过去多少年都还留在那个春日。他应当也长大,经历风雨,经历磨炼,一步步长成伟岸的男儿,稳重担当,为妻儿遮风挡雨,为家国冲锋陷阵。 可这一切,都成了奢望,他甚至连一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悲恸、凄然,幽幽缕缕地从卫秀心中漾开,像虫子一般啃噬她的心。陈渡所言,字字句句都在耳中,可是灭门之恨啊,谁能释怀? 卫秀满心都是悲伤,她一个人支撑着,不知前方的路还有多远,也不知是否能够成功,但她没有退路。 她低头,看到自己的双腿,衣摆齐整地覆盖着,看起来与常人没有区别,可是她永远都无法行走。 她突然像着了魔一般,把手中的铜镜丢到一边,双手撑案,咬着牙,极力地用双腿使力,想要站起来,想要尝尝用双腿走路的滋味。 全身的重量都灌注在双臂,腿上使不上一点力,身体慢慢悬空,脱离轮椅,腿上仍是没有力道的,卫秀抓住一旁的拐杖,用来支撑身体,然后她迈开步子,只是短短的一小截,再接着身体的重量向前倾,模仿着行走的模样。慢慢地松开拐杖,卫秀屏住了呼吸,她满头是汗,聚精会神地留意脚下,可是下一瞬,身体前扑,整个人都颠倒在地上,发出了重重地一声闷响。 开门声猛地响起,有人急促地走了进来。 卫秀恐慌,她急忙转头,拼命地想要爬起来,不让自己这狼狈的模样落入他人眼中。可她站不起来,她根本就不可能站起来。 轮椅就在不远处,咫尺之遥,她爬过去,却怎么都够不到。 步履声近了。卫秀欲做出从容之姿,可她又如何从容。 身后有人叹息。 卫秀合目,心坠入深谷,她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偏偏就到了她身旁。 一双手环住她的身体,将她轻易地抱起。 第五十章 坐在轮椅上的先生,是看不出如此消瘦的。平日里合身的衣袍,此时宽松得不像话,濮阳抱起她,她就窝在她怀中,不挣扎,不言语,透着一股漠然与排斥。 濮阳抿唇,低首看着她,先生素来仔细,她又极在意双腿的缺憾,断不会大意跌倒。濮阳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倘若她不曾听家令说先生外出归来似情绪有碍而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倘若她不曾在门前徘徊,听到里头异响便进来看看,是否便要任凭先生一人在此,无依无靠地在地上挣扎? 先生的身体很软,身上有清新自然的青竹香气,淡淡的,溢满她的怀抱。她合着眼,冷漠疏离,可濮阳却感觉到在这拒人千里的隔阂之下,她也是脆弱的。 她像是处于迷雾之中,如禁地一般,将她挡在外面。她似乎永远走不进她的心,任凭她如何努力,示好,她都不为所动,恪守着谋臣的位置。 可每每她因她拒绝而黯然,因她冷漠而伤心,便总会想起那梦中,先生在萧瑟的城头拔剑自刎,黯然伤心都抵不上那一瞬的恐惧,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样的情形重演。 将卫秀放到榻上,濮阳坐到道她的身旁,唤道:“先生。” 卫秀转过头去,不愿多言。 濮阳不可避免地默了一下,为免先生厌烦,她这时该走开,可她实在放心不下:“方才门外,听到屋中异响,阿蓉等人皆守在门前,无一人入内,这大约是你定的规矩,你御下严厉,他们不敢违背你的意思,这自是好事。可万一你在房中出了事,又该如何?如今日这般情形……” 卫秀倏然睁开了眼,眸中透着寒光,濮阳便打住了话头,她不敢看她这疏离尖锐的目光,心多少被伤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觉得她所付出的都是枉然。 兴许她的关心,于先生而言,不过多余。濮阳低眸,平静地道:“是我多事了。” 卫秀转头过去,将她的爱与伤皆弃之敝履。仿佛濮阳的情意不值一钱。 濮阳纵是再喜欢她,也不会卑微到她如此鲜明的拒绝,仍赖着不走。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卫秀骤然醒悟。 陈宅一行,并非一无所得。至少让她知晓这京中并非没有一个人记得兄长的模样,让她知晓她行事需更加谨慎,还让她知晓她无法寻找外援,她只能独自去完成这件事。 情爱有太多变数,可又是最让人沉迷的。她苟活在世,并没有什么不能失去。既然公主对她深情,她为何不加以利用?唯有公主对她更为听从,她才能多一层把握。 她输不起。 濮阳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握住。她身形一顿,有些生气了。 这是何意?方才随意践踏她的真心,冷漠到不肯与她说一字,此时又何必来阻挠她走。濮阳也是有气性的,她从小到大就没受过委屈,就是上一世死前,仍是睥睨众生未受屈辱。她喜欢卫秀,爱护她,心疼她,可这并不是说,她就能毫无底线地由她摆弄。她喜欢她,但她也是有尊严的。 濮阳回头,便看到卫秀也在看她。清逸俊朗的面容是一贯的沉稳冷静,那双时常含着温柔的双眸似是不安,但仍竭力维持着镇定。 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收紧,最后像是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又飞快地松开,抓着身下的被褥,很是局促。 先生何时如此行色不安?濮阳轻易地被挑动心弦,不由自主地生出期盼来:“先生还有何事吩咐?” 卫秀眼中划过一抹不知所措,她张了下口,似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她克制了,淡然一笑:“无事,今日劳烦殿下了。” 与方才的狼狈、疏离、冷淡截然不同,她已恢复常色。 期盼化为失望,濮阳笑了一下,如自嘲一般,她低首道:“举手之劳,先生不必挂怀。” 如此反复,心都冷了。濮阳对她点了下头,便走了。走到门边,她停下来,又转身走了回来,将轮椅推到榻旁,便于卫秀过会儿起身之用。 那些仆婢不敢入内,定然是先生命令,究其原因,定是她不愿让人见到她因双腿不便而行动狼狈。将轮椅推过来,便免了她过会儿的为难。 说到底,心再冷,她还是无法不去管她。将借力用的拐杖挨着轮椅放好,濮阳便又转身,这回是真的走了。 很快,门合上的声音传来。宣告那人已离去。 拐杖在卫秀触手可及的地方,轮椅也挨得近,她不用太费力便能够得着。室中安静,静的让人心慌。卫秀看着屋梁,不知在想什么,不知又在算计什么。 生活到底不是只有情爱。濮阳记挂卫秀为何会倒在地上,可是心中有何困扰,但她也清楚知晓,卫秀必不会与她说。濮阳不是不无奈,但幸而她两世只喜欢这样一人,多得是耐心去打动她。 不几日,荆王那边便有反应,几位重臣频繁出入荆王府,呈现浮动紧张之景。 这些重臣多半是世家子。卫秀计策中其他尤可商量,但许羌戎入仕,便是从世家口中夺食。天下官职有限,世家早已将此视为囊中之物,有寒门分食,已是气人,碍于皇帝威严,只得忍了,可羌戎算什么?蛮人而已,且还是打败了仗的蛮人,称之俘虏不为过,凭何入朝站于庙堂? 可卫秀之策,最打动皇帝的,恰恰是此处,能分世家之势,皇帝便乐于去做。一旦世家松口,便少不得要让出官职来。有了开端,接下去便会是屡屡退让。 世家未必能想得到是皇帝有意设陷阱,但他们能看到他们的利益要被分薄,与庶人同朝已是大辱,莫非将来还要与蛮人同朝不成?荆王府中自然多方商议。 荆王跟随晋王多年,善于听晋王之言行事,可让他自行决断,他便缺了这份胆气。 王无定论,谋臣相争不下,自然便没一个结果。 “殿下,张峤屡往王府。”长史奉公主之令,派人盯着张峤,见他往荆王府奉承,不免着急,“他若改弦易辙,岂不是枉费殿下苦心?” 张峤奉濮阳之命,将徙戎之法透与荆王,只说是在公主府时,听卫秀所言,但陛下既然尚未提此事,必然是卫秀还未将此策进献圣上,王当当机立断,献策御前,搏一贤名。 这是大好之事,一旦成,荆王少不了一个仁爱贤德的名声。荆王闻此,自是意动,对张峤多有嘉赏。 照理,张峤算是事毕,当回禀公主一声,可他却像是忘了一般。 濮阳笑道:“长史休急,追随一王,总好过跟公主。” 长史正色:“殿下何出此言,王与公主皆是君,臣奉殿下为主,便无二心,张峤出自殿下门下,且亦明言追随殿下,怎可朝秦暮楚,毫无臣节!” 濮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位长史前世追随她十年,从未有过二心,她死前最后一件事,便是交与他去办,可见信任。 今生见他阐述忠心,不禁觉得亲切。 “他与长史不同,长史忠心,他唯利。用人如驭,长史信步,我放心,但张峤,便需驭之以鞭。” 长史闻言动容,拜道:“臣谢殿下信任。” 濮阳淡淡一笑。与其信任,又何尝不是一种驾驭,不过是因人而异罢了。 “那张峤……” “很快便有当头棒喝。” 谋臣各有各的心思,荆王之能,驾驭不住,听谁都有道理,张峤进言几回,非但未得荆王重视,反倒为人排挤。 他也算有眼力,如此几日,立即醒悟,荆王府看似蒸蒸日上,实则危如累卵,荆王非良主! 他当机立断便撤了出来,才想起为在荆王处周选出一席之地,他竟忘了往公主处复命。张峤急出一身冷汗,他在公主府大半年,自然知晓公主不是如她面上显示的那般宽仁。但转念一想,公主有手段不假,但她能如何?公主耳,还能夺位不成? 张峤放松下来,悠然过了一夜,至翌日晚,方趁夜赶去拜见。 濮阳也见了他,笑问:“如何?” 张峤自知来迟理亏,也着实忌惮濮阳手段,便欲将功补过道:“荆王殿下已入毂,臣还有一事禀殿下。晋王已得知此事,恐怕会有行动。” 濮阳微笑:“不止晋王,还有赵王。看来张卿瞧不上孤那六兄,那孤将你荐于晋王如何?抑或卿以为赵王处更有作为?” 荆王府的情形,殿下竟只晓得一清二楚!豆大汗滴坠落在地,如被人一击即溃,张峤面色苍白,已不似方才那般举重若轻,他趴在地上,脑海中飞快转过这几日所为,殿下早他心思,可为何一言不发,任他攀附荆王? 张峤战战兢兢,他抬起头来,看到公主面带仁慈的笑,寒意顿时从脚底升起,遍布了他全身。他才知他犯了怎样的错误,深吸了口气,勉强镇定住,知强辩无益,干脆认了,以求一条活路:“臣有罪,请殿下惩处。” “你是朝廷的官,非我家臣,何必如此恭敬?卿起来说话,无需如此客气。” 若是她责骂,便罢了,如此言语,更让张峤惶恐,他突然想到,殿下只是一公主,为何会在荆王府有耳目?她图什么?难道是陛下暗令殿下监视诸王? 他心思活,转瞬便想到如今储位未定,莫非陛下另有打算?他骤然大喜,若是如此,还有谁比濮阳殿下更早窥见帝心?非但如此,濮阳殿下得陛下看重,就是只依附殿下,将来也大有可为。 张峤且惧且喜,濮阳高坐看着,唇角勾起一抹笑,眼中冷意昭然。 她不喜欢这等两面三刀的小人。可小人往往都是有些本事才能叫人咬牙切齿地称之为小人。她要用他,便得控制他,让他死心塌地地追随她。 她受皇帝耳濡目染,看待臣下,并不在意忠奸。忠臣也好,奸臣也罢,各有各的用处。 收拾了张峤,濮阳便琢磨晋王知晓,赵王那边也就这一二日了,到时,就热闹了。世家要维护自身地位,但诸王不会管这个,他们只会争着在陛下面前出头,到时,世家也不得不帮着他们去争,割出一块肉来,以期讨好了诸王,有朝一日,可得更大的好处。 再后面,便是陛下的事了。 此事已成一半,濮阳稍松了口气。秦坤入内来禀道:“殿下,先生回来了。” “知道了。”濮阳回道。 刚松的气像是堵在了胸口,闷闷的。濮阳敛眸,方才的兴奋皆尽散去。她起身入内室,换了身更为柔美的裙裳,往小院走去。 第五十一章 濮阳未使仆婢通传,便自入内。 室中卫秀正净手,一婢子捧着一块洁净的白帕,候在一旁。 关心一个人或多或少会看到她的心里。卫秀取过白帕,擦了擦手。她唇角呈现柔和的弧度,眼中亦平和,但濮阳却逐渐发现,先生其实十分淡漠,这世间万物,仿佛并没有什么使她挂念使她心动,她常以温柔之色视她,但转身也会以同样的柔和望向旁人。 濮阳见过许多谋臣,满腹阴谋,满腔诡计,替君王分忧,也替自己前程铺路。是否先生也如此,神态如何,不过手段而已。待旁人如此,待她亦如此。 故而,她虽不在乎她的情意,却不得不和颜悦色,以防与主上反目,使自己筹划落空。所以那日,她才会执她之手,才会欲言又止,才会不知所措,她所展现出的种种,皆不过是迷惑她。 这一念头令濮阳倍感焦躁不安。 她走了进去,卫秀恰擦干了手转头过来,见她,也不意外,轻笑道:“殿下来得正好,免了我派人去请。” 这几日卫秀早出晚归,总不见她身影,今日难得她归来早,濮阳自是要过来看看的。 但先生主动来寻她,多半是有要事。濮阳也将儿女情长暂放一边,正色道:“先生可是有事相商?” 室中仆婢不知何时皆退下了。卫秀提起茶壶的手势一顿,方才的轻快的笑意从她面上淡去。濮阳茫然,不解她为何如此。 卫秀自嘲一笑:“我请殿下来,便是有事相商?” 这话听到耳中,似是另有深意。可她总是反复,时而温柔,时而又冷淡。濮阳不知她是何意,也不知如何接话,一时便愣住了。 卫秀看了她一会儿,随即便镇定如常,为濮阳斟了盏茶,接着道:“如此,那便谈正事吧。” 说罢,她转动轮椅,到案前,取过一只匣子。 濮阳只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若她方才态度和缓一些,先生会与她说什么?这么一想,又怅然若失起来。 卫秀回来,将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卷书信。将书信取出,递与濮阳道:“殿下看看。” 濮阳接过,看过一卷,放到一旁,又拆开第二卷,快速扫过上面内容,她惊喜道:“先生如何得到这些?” 凉州之乱已荡平,大军班师,立有战功者,随军回朝受封。这回有不少寒门子弟立下大功,这些人在朝没有门路,身家清贫,据濮阳所知,晋王、赵王皆已派人赶往军中,以图示好。 卫秀给出的,便是与其中几位功勋卓著之将的回信。 但军中森严,又岂是轻易便能与这几人联络,更不必说得他们回信了。 濮阳喜过,便发觉其中不易,疑惑起来 卫秀简单道:“卫攸。” 手中轻如鸿毛的纸张仿佛骤然烫手起来,濮阳低头看了眼方才令她喜动颜色的书信,书信中倾向明显的语句再入她眼中,却让她不是滋味。 卫太师早想将先生请回家中,可惜先生不喜卫氏,一直没松口,此番为这几封书信,她定是放下隔膜,主动登卫府之门。 这几日为何她早出晚归也有了解释。 濮阳一想到先生忍耐厌烦,与太师周旋,兴许还要陪以笑脸,便连半点欢喜都没了。 卫秀似是没有看到濮阳复杂的面色,将形势仔细分析给她听:“殿下军中缺人,此番时机大好,笼络住几位寒门将士,便十分要紧。诸王之争,多在朝堂,兵权是锦上添花之事,但殿下不同,殿下来日,定有用到兵的时候。” 皇权若能平稳过渡,只需文斗,拢住朝臣即可,但濮阳的情况,非武争不可,她现在手上没有兵,就得立即积累起来。 “这几人出自寒门,陛下定会重用,南面迟迟不开战,何尝不是军中世家把持太过的缘故?”卫秀看得十分透彻,她计划中本就有这一步,“我借卫氏之势,已与几人通信,有卫攸在军中牵线,快了赵、晋二王一步。” 卫秀眉宇间有一抹倦色,但她看来心情不错,姿态闲适地饮了口茶:“待几人入京,定会登门拜见。光脚的不怕着履的,这几人都是乍然得势,勇猛胆大,且不会如世家子般左顾右盼。到时,便看殿下的手段了。” 先生铺就了一条康庄大道,她本来什么都没有,但不到一年,朝中有她的人,再不久,军中也会有她的人,这些人如今官位且不高,但前程远大,又有皇帝暗中护航,用不了几年,她就有可与诸王相抗之势。 可濮阳知道,不仅是如此,先生手中定还有后招,她辅佐的人,不会单单止步在与诸王相抗,而是远远超过诸王的势力,让她在朝中无人可望其项背。唯有如此,方才稳当。 前程光明,使人激动,可濮阳暂不顾其他,盯着卫秀,生出一股莫名的愠怒:“你答应了卫氏什么?” 她知道卫秀与卫氏隔阂深,故而这些日子便没有提过此与卫氏盟好之事,但没想到……她恼怒,恼怒的是自己,先生为她奔走,为她委曲求全,而她竟然将她想得如此卑劣。 卫秀含笑看她,:“这很要紧?” 濮阳不语,只固执看着她。 似是被她看得受不了了一般,卫秀无奈一笑:“殿下放心,我并未委屈自己。” 见濮阳惊奇,她便直接说了下去:“卫氏已在暗中投向赵王。他们知晓徙戎之事了,欲为赵王促成此事,立一大功。得知这本是我想出来的计策,便来问我应当如何替赵王揽下此事。我便趁机提出此事,与他们交换。” 濮阳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她诧异道:“既然已投向赵王,为何卫攸会帮你牵线而不是帮赵王?” “殿下难道以为以太师之奸猾,会一心一意替赵王谋算?”卫秀冷笑,“他自会替自己谋一条后路,殿下受宠,熟知帝心,正好便做了这后路。若能提前知晓君心所向,便更好了。” 换句话说,若有一日他们提前知道皇帝要立的是谁,他们并不在乎立即背弃赵王。 世家表面看上去光鲜亮丽,其实,与市侩商贾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商贾逐利,他们逐权罢了。 她算透了卫太师的心思,不过顺势而为。 濮阳略一思忖便想通其中关节,皱眉道:“恐是欲壑难填。”此番得卫秀一策,往后只怕会要更多。 “欲壑难填,也需凭物来换。”卫秀从容道,“可惜卫攸回京,无法再掌虎贲,否则……”她必将卫攸牢牢地拉拢到公主身边。 虎贲戍守宫城,关系皇宫安危。皇帝往日能交与他,是因卫氏无所偏向。但眼下不一样了,他们已靠向赵王。 濮阳倒不觉得可惜:“风云骤变,难免的。”如今京中尚是稳当,有什么变化,都有迹可循。十来年前,大魏初立,京师动荡,朝为往后,暮为刑徒的事几乎日日都在发生。 身处争端旋涡之中,这点觉悟,濮阳还是有的,她一面说,一面将书信放回匣内。 卫秀见此,便道:“殿下带回去看吧,也好先从字面上了解这几人。”书信是以书写者的口吻来写就,最能体现这人的言语方式与想法。 濮阳也是此意,便将匣子放在身旁。 正事谈好,濮阳应当走了,可她又不愿走:“大军还有数日方抵京,此事不急。” “确实不急,原本也不是今日便与殿下谈此事。”卫秀的声音慢慢轻下去,伴随着一声叹,如远在天外。 濮阳愧疚,先生为她四处奔走,她不该怀疑先生的用心。她欲补过,忙柔声道:“先生寻我,是为何事?” 卫秀面上没有了笑意,眼眸仍是温柔的,却暗藏一抹黯然,让濮阳看了心疼。 “我造新酒,本欲邀殿下品尝。”卫秀望向墙边,那里有一酒坛,坛身带水,应当是刚洗净。 “不过殿下恐怕没有这个心思了。”那抹黯然仿佛是濮阳错觉,卫秀淡然笑道,“我也就这点喜好,可惜自身不善饮,每有新酒,总要请人代为品尝。” 濮阳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先生好意,愧疚道:“先生……我并非……”话到此处,也不知该如何说,她来的时候,确实心有隔阂,猜忌先生如那些谋臣一般,不回应她的情感,却怕失宠,有意迷惑她。 卫秀没尝过情爱的滋味,只是凭着直觉,设计自己的言辞、语气、神态,让自己看起来,循序渐进地对公主心动。 她等待公主说下去,眼神专注地似只放得下殿下一人。濮阳一面愧疚,一面又欣喜于今日先生似乎不大一样,她仿佛也是存有期盼的。 濮阳连忙道:“我愿为先生尝酒。”只要她喜欢,只要她愿意,她甘愿为她尝一世的酒。 她是真心的,因为真心,所以情肠动人。卫秀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欺人感情,连她自己都不齿这行为。可她像着了魔一般,只顾有一日能雪恨,而不管其他。 她狠下心,也似欢喜:“我为殿下斟酒。” 第五十二章 利用他人的感情,没有人会觉得舒服,卫秀同样不可能心安理得。 已是炎炎夏日,雷雨阵阵,风声大作。 卫秀坐在门前,看一滴滴接连不断的雨珠落在地上,溅出一朵水花。闪电划过阴霾的天空,似将天幕刺破,紧接而来便是雷声轰鸣,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打得人心头发颤。 雨声密集,声声入耳。卫秀闭着眼,脑海中则思索着近日所做之事可有疏漏之处。这是她的习惯,总在回顾所行之事。但凡是人,便不会永远精准无误,难保会有顾及不到之处,时常反省,可及早发现纰漏,以图弥补。 雨势骤猛,眼前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雨雾,景物模糊,尺寸之外不可见。雨丝喷洒进来,落在卫秀身上,衣衫很快便沾上一层透明的水雾。 阿蓉忙道:“先生快进去吧。” 卫秀睁眼,望向远处,只拨弄轮椅,往后退了点,并没有进去。 阿蓉抿唇,转头见雨毫无减小的迹象,先生虽往里,雨打不到了,可扑面而来的湿气依旧明显。这几日她的腿本就在作疼,又受潮湿,只怕愈加厉害。 她柔声劝道:“雨势渐猛,公主想是不会这个时候过来。” “嗯?”卫秀侧头轻笑,“你怎知我是在等她?” “这几日,公主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过来。”阿蓉回道,还有一句,她没说出口,她觉得公主与先生间似乎亲密了些。 被她点破,卫秀也不生气,不过淡淡一笑罢了。她确实是在等濮阳,雨虽大,但她笃定公主这时必会过来。陛下有召,令她午后入宫,此时若不来,今日她们便见不到面了。 “阿蓉。” 阿蓉低眉敛目,显出听候吩咐的模样来。 卫秀不由失笑,指一旁坐榻,示意她坐下。趁着风雨交加,她们都还空闲,问道:“等我们做完了这里的事,你想去何处?” 阿蓉讶然,先生从未问过将来,她殚精竭虑的只有一件事,连与那件事无关的事,她都甚少关心,更不必说去问之后如何。 虽意外,她仍是立即就答:“自然是先生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卫秀听了,就想了一下,又问:“严焕呢?” 阿蓉轻笑:“他本是少将军近卫,一生都要追随少将军,少将军不在了,他心中便唯有先生一人。自然与我相同。”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卫秀眉目轻柔,心中却少有的迷茫起来。都要跟着她,可她却不知该往何处,甚至不知待复仇之后,她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大约是此情此景,让她想到境遇多变了吧。 去年此时,她尚在邙山,计划远行,不过一年,她便已投入到洛阳这摊旋涡中来,泥足深陷。 这些念头不过转瞬即逝,大约是坚持得久了,不免觉得累。但卫秀很快便将感慨抛至脑后。 院门出现一行人影,穿过白蒙蒙的雨帘越走越近。 风吹雨斜,阻人前行,濮阳在数名近侍护送下,走得艰难。卫秀下意识便要出迎,可低头看到自己的双腿,她眼中浮现一抹黯然,她出去,不过添乱罢了。搭上扶手的左手收了回来,掩在袖下,吩咐阿蓉道:“去厨下煮些姜汤来。” 这等天况淋了雨,处置不好,便易受风寒。阿蓉立即答应了去。 濮阳顶着风雨,一步步走近,伞遇风倾斜,只遮得下分毫之地,濮阳身上湿哒哒的,云鬓都乱了。连她都如此,侍奉的宫人便更不必说了。卫秀唤了仆役来,令带这几位下去收拾一番。 又望向濮阳。 濮阳轻咳一声,觉得自己冒着风雨来此委实任性了些,便解释道:“我出门之时,雨势尚是温和,谁知行至半道,雨骤风急。” 算着时辰,也确实如此,可府中亭台遍布,纵是已至半道,寻一处躲一躲又有何难? 卫秀责备地看着她。 濮阳知瞒她不过,见她责备,也觉自己太过心急。 只是这几日,她能感觉到她与先生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先生仍如往日一般淡然温雅,可她们谈论正事之时,她的双眸会专注地看着她;她与她说些暧昧的话,她仍是言辞避闪,神色却是柔和的,看她的时候隐有无奈与纵容,不像是拒绝,更似一步步放任她走近。 因这种种,引得濮阳更加放不下她。这样的相处是很好的,淡淡的,却包含着暖融融的关怀与默契,仿佛相视一眼,便能感受彼此所想。却又挠得人心痒,想要日日见着才能安心。 濮阳正欲为自己心急辩解一声,便看到卫秀衣袍上沾的水珠,忙转口道:“先生衣衫湿了,且去换了吧。” 分明是她身上湿得更厉害,她却只看到了她衣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湿意,卫秀看了眼外头的疾风骤雨,口气柔和下来:“请殿下随我入内。” 雷雨天,天色灰蒙,室内便也暗了,门窗紧闭,如夜幕降临前的余光,只是依稀可见。此处是卫秀卧室,濮阳第二回来此处,行走略显迟疑。 卫秀已径自去取了巾帕来与她:“秦寺人妥帖,定已去取殿下衣衫了,殿下且擦一擦。” 濮阳正环视这间内室,有些拘谨地接过巾帕,道:“谢过先生。” 她以巾拭面,卫秀则去取了毯子来,欲让公主围着取暖,以免湿气浸入,受了风寒。她自屏风后绕出,便见濮阳捏紧了巾帕的手停留在下颔。 室中光线昏暗,眼前的人如隔了一层灰色的薄纱,明知就在那里,望过去,却无法看清她的一颦一笑。殿下此时微微垂首,卫秀看不到她的神色,但她可以感觉到,殿下此时是局促不安的。 她今日所着,是一身鹅黄的襦裙,本是端庄的裙裳,遇雨沾湿,却显出一种别样的魅惑来。光洁修长的颈露在外面,连带锁骨处的肌肤都依稀可见。肌肤沾了水,水珠在白皙的肌肤上欲滴未滴。 在外时仓促不觉,可此处,是卫秀寝居,室中只有她二人,风雨雷电都隔绝在外,便如两个世界。 女子天性便是矜持的,濮阳羞涩,见卫秀出来,她忙匆匆地擦拭自己。那忍耐羞赧的模样,一举一动,皆道不尽的娇羞,这娇羞本该魅人,本该诱惑,本该使人心驰神往,可在卫秀眼中,却只让她觉得心疼。 这种心疼来得毫无缘由,可偏偏,卫秀就是觉得殿下需人怜惜,需人爱护,可那人绝不会是她,不敢再看,亦不敢再想。卫秀忍耐心乱,将毯子奉上:“殿下且以此勉强取暖,我去外面看秦寺人回来了否。” 此时情景,既尴尬,又羞耻得慌,濮阳胡乱地点了头,偏生,她又忍不住去看卫秀。卫秀仍是气度温雅,目光恬淡,可濮阳却发现她的呼吸变得格外清浅,二人的目光一碰上,便飞快地各自挪开。 外头风雨已歇。黑黢黢的乌云也被驱逐,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夏日雷雨,本就是一阵一阵的。方才冷雨大作,过不得多久,兴许便有阳光。 秦坤动作极快,且思虑仔细,念及殿下不久将入宫,便取了一身宫装来。卫秀令一婢子将干净的衣衫送了进去,自己则在堂上等候。 阿蓉煮了姜汤来,濮阳换了衣衫,恰好喝上一碗。 姜汤熬得浓稠,入口辛辣,却是驱寒良方。 第五十三章 濮阳饮了一口,眉头都皱起来了,很是痛苦的模样。她似乎特别怕苦,怕辣,稍稍味重一些,便不喜欢。但姜汤与她有益,她便不得不双手捧着碗,眼中漏出深刻的嫌弃与抗拒,一面吹凉,一面一口一口地都抿了下去。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晚姜汤,方饮尽了。濮阳将那白瓷碗放得远远的,撇开眼去,方微微透了口气,艰难得如同打了场仗一般。 转过头,便撞入卫秀眼中。她一惊,方才一幕定是皆落入先生眼中了。 卫秀含笑看着,并不出声,却让濮阳想起方才在室内,她的脸便红了一红,勉力淡定道:“昨夜筵席,先生也在,先以为几位将军如何?” 班师大军前日入京,受皇帝封赐。最受厚待的便是这几位出自寒门的将领。皇帝要做什么,已是明明白白的事,世家愤怒,可偏偏这几人皆是有军功在身,他们连反对都无法堂而皇之的反对。 “都是战功赫赫的功臣,只是,到了如今这官位,便不是能打仗便可应付的了。”昨夜设宴,卫秀也列席其中,亲眼见了那几人。 她话中之意,濮阳自然明白。世家不能皇帝诏书封存驳回,却可以私底下向这些出身寒门的庶族使绊,不说其他,单是这几人的上司,兴许便是抵触寒门的世家子。 “前路艰险。”濮阳叹了口气。 前路本就艰险。她们选了这世间最难的一条路来走,又岂能不多受些磨难。卫秀想了想,道:“火炼才知真金,若是一击而溃,便不值得殿下费心。”她想了到什么,笑道,“且殿下若只是口说,又如何让这些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将军心悦诚服?” 这正是让濮阳收服这些人的好时机。这些将军眼下是亲近濮阳,但若无利益攸关,这亲近便单薄得很。唯有让他们知晓公主之能,方能维系。 濮阳颔首,想到过往卫秀为她出谋划策,她不由笑道:“先生似乎总是能抓住旁人弱点,再加以利用。” 卫秀眼中一暗,她抿唇微笑,笑意却单薄得如纸一般:“我之所能,也唯有此了。” “可惜未见周玘。”周玘乃是此战最大的功臣,被皇帝封为镇军将军,秩比两千石,已是三品高官。濮阳略显遗憾,“且听闻军中传闻,这位将军很通人情世故,治军严厉,骁勇善战,与上官亦是相交甚密。” 此人青云直上,已是定数,亦为皇帝垂青。 卫秀眸中显出冷意:“殿下若能面面俱到,陛下对您便不是倚重,而是忌惮了。” 濮阳一凛,缓缓地扭头看向她,她神色僵硬起来,卫秀对她微点了下头,眼中越发淡漠。 濮阳深吸了口气,拱手为礼:“谢先生提点。” 她可以为君分忧,却不能让君无忧。陛下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身处九阙,受万民伏拜,她当孝顺,敬爱,忠心,却不能过于强势。 周玘才能出众,是记在陛下心中之人,必受陛下关注重用,她能拉拢其他人,却不能拉拢他。 风驱散乌云,日光出来,普照大地。夏日的炎热卷土重来。 濮阳在卫秀这里用过午膳,便直接入宫去了。 卫秀看着她走远,面上神色依旧,唯有眼中那抹柔和的光彩逐渐散去。严焕随后快步入内,向卫秀禀道:“周玘闻先生在京,欲来拜见,望得先生应允。” 卫秀凝神思忖片刻,道:“令他不必急于一时,往后自有机会。” 军人靠军功晋升,这一场战后,不知何时会再开战,皇帝定会留他在京,便于派遣。 严焕领命退下。 濮阳入宫,却正好碰上了周玘从宫中出来。 旁人说他通晓人情果然不假,见濮阳服制,周玘便拜道:“臣拜见殿下。”只称殿下不言封号,可见他未必果真知晓她是哪一位殿下,但若不细想,谁又知此,只会以为他周到恭敬。 濮阳轻轻一笑道:“周将军免礼。” 周玘仍旧恭敬,道了声“谢过殿下”方直起身来。 与大多数习武之人粗犷豪放不同,周玘浓眉大眼,却别有一股书生的文秀,长此以往,只怕能做一儒将,于三军之中谈笑风生。 濮阳瞳孔骤然收缩,周玘的样貌落入她眼中,却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大浪,他分明便是那位在她梦中陪伴先生身旁的将军。她极力抑制自己的震惊,维持住笑意,和气道:“将军事忙,不妨先行。” 周玘本就与她不相识,自然未曾客气,躬身一拜,便先走一步。 宫道上四处是人,一旦发生什么可疑之事,便会经由各路耳目,传至深宫内苑,传至朝堂之上。 濮阳克制住自己欲回头将周玘看得再仔细些的*,从容前行。可那一场梦境却在她脑海中不住重演。 天空灰沉,仿若大难将至,城墙上遍布将士尸首,鲜血沿着砖墙的缝隙,渗透入城墙之中,烧焦之处还在冒着黑烟,整个画面都是阴冷凄惨,毫无生机。 先生坐在城头上,她身边站着一位将军,神色恭敬,贺她大仇得报。那梦本就清晰真实,醒来后更是完完整整的存留在她记忆中,并未模糊丝毫,故此,那位将军的容貌便也随之记住了。 周玘的面容与梦中合上,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稍有差别的便是梦中的周玘显然更加年长,比之今日所见,多了几分沧桑与历练。 梦中之人,出现在现实之中,仿佛只消等待梦中人一个个都来齐,便可重演一回梦中的困境。濮阳觉得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心惊肉跳。 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可却是切切实实地弥漫开来,夹杂着一种使人不安的压抑。 陛见之后回府,濮阳便回到寝殿中休憩。 她一开始便笃定那梦,是她死后的情形,那时只是如此感觉罢了,并无真凭实据,周玘出现,便如盖棺定论一般,彻底证实了这梦的真实。 濮阳便极力回忆了一遍梦境。 梦中所言,先生出京,便投了赵王,之后画面跳转,便是洛阳城头。周玘言卫郎归,洛阳破,便暗指她已成功。她既然投入赵王麾下,如此,便该是赵王攻入洛阳,成为新帝。 这周玘,便极可能是赵王的人,派与先生差遣。 这一构想刚出,便被濮阳否决,这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也兴许是赵王中途落败,先生改投他人,周玘也未必是赵王的人。 在先生出京,至洛阳城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中间的事若不知,便可衍生出无数可能,她便无法知晓确切的情形。 濮阳略感焦躁,她重生之后,许多事便都在变,从遇刺开始,越来越多的事面目全非。朝局一向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何况她的动作并不小,许多前世之事,已无法拿来参照。 那周玘到底是谁的人,抑或他眼下,仍只是刚从军中挣扎出头的新贵,只忠于陛下? 濮阳愈发不安,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她却莫名觉得这干系重大。她忽然想到,既然是城墙,便该插有纛旗,依据旗上所书,便可知何人最终夺得天下。她忙回忆,可那梦境虽真实,一旦她极力回忆如此细节,便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她只能笼统的看到那面旗,她所能见,唯有崭新的黑色大纛旗插在城头,随风鼓动,如同胜利者的张牙舞爪。 第五十四章 中间缺失一环,便使所有事皆扑朔迷离起来,看不清其中究竟如何。 秦坤趋步入内,左右看看,见公主跽坐于窗下榻上,忙上前去,伸出双手,恭敬奉上文书:“殿下,这便是那时查探周将军故土之后,写就的文书。” 去年周玘力挽狂澜,收拢残兵,濮阳便派人去查了此人,也不排除若是可用便拉拢过来的可能。 这份文书,她那时已看过一回。眼下是重顾一遍,看看是否漏了什么。 彼时闻周玘之名,她便与先生提起过此人。先生道,她曾劝一名为周玘之人投军,但二者是否一人,便不得而知了。 她派去之人回报,这二者确是一人。周玘少年之时为祸乡里,是一天不怕地不怕且四处惹事的游侠儿,遇先生,不知说了什么,他忽然洗心革面,奔赴边疆从军。短短数年,便从一小兵做到了校尉。 她知此事,甚为欣喜,便说与先生,先生也叹世事无常,不想当时意气少年,竟有如此成就。故而,此番宴请几位将军,未见周玘之名,濮阳一则遗憾,再来也有些疑惑。如此渊源,拉拢不易,示好当是不难,但经先生解释,她又觉有理。 这一系列,若单独分开看,皆是合理,可一联系,便不知何处,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濮阳将文书反复看了两遍,仍未见端倪。将文书往案上一掷,她站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又一次将所有事连接起来,重又思索一遍。 半个时辰过去,天黑下来。侍女鱼贯而入,秦坤冲她们使了个眼色,侍女们便放轻了步履,点亮灯盏,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那梦缺了一段,何人取得天下,萧德文如何,诸王又如何,一概不知。 濮阳前世并未听闻有周玘此人,更不必说见过他。今生对他,亦知之甚少。所有的事连在一起,反复思索,皆无不妥之处。 仔细说来,梦中周玘陪在先生身旁并非离奇之事。他们本就相识,周玘侍奉先生身旁也是顺理成章。 但濮阳就是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她甚至不知自己疑心些什么,只觉种种怪异。这便是直觉了。越是直觉,便越易相信。 秦坤候了一阵,仍不见公主出声,便小心上前道:“殿下,当用膳了。” 濮阳回过神来,一面令摆膳,一面问道:“先生下午可出门了?” 秦坤回道:“先生不曾出门。” 濮阳“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倒是秦坤又请示:“明日代王殿下生辰,寿礼已备下,殿下可要亲至庆贺?” 公主诸王加一起,总有将近二十,再有公侯重臣,一年之中数不清的寿宴,每日送至公主府的名刺请柬便不计其数,濮阳忙里忙外,如何看得过来,多半是长史筛选了要紧的送进来,再由殿下自行决断去是不去。 秦坤此时说起,既是请示,也是提醒一句,以免公主忘了。 濮阳想起这一遭:“我自携礼亲往。”顿了一顿,又道,“请先生明日与我同去。” 秦坤答应了退下。 隔日一早,天气清朗,趁日光炎炎高照,濮阳便与卫秀出了门。 代王府邸在皇城另一侧,与濮阳这里隔得颇远。 二人同乘马车,濮阳想着昨日那事,便问卫秀道:“周玘可知先生在京?” “知道。”卫秀答道,“他还令人递了话来,欲见面一叙。” 卫秀名声大噪,凡是在朝为官,又有何人不知?濮阳是聊到周玘定知先生在京的,只是未曾想,他竟已使人递话。 濮阳眉心一跳:“嗯……先生可答应了见他?” “不曾。” “为何?” 她语气有些急,卫秀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他从军,固然因我相劝,可能有今日,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的本事。他既然欲来见我,便是记我好处。但人情只能使一次,何必此时便急着见,好似赶着要自他身上得回报一般。” 濮阳问完,便发觉自己问得急了,忙道:“先生说的是。” 想了一想,她又道:“我总觉周玘有些不对头。他与先生渊源,只怕不止于此。” 卫秀怔了一下,望向濮阳,见她眉宇间显出困惑,只是在思索,便微不可察地慢慢舒出口气,笑问:“还会有什么渊源?” 前世的事,濮阳如何说得出来,只得含糊道:“感觉罢了。” 人一旦觉得有些事不对,疑心便会愈来愈盛。濮阳倒不至于怀疑卫秀,也并非认为她昨日之言不对,只是道:“先生昨日说过,不可太过周全,可若是,只顾周玘一人又如何?”旁的七七八八的那几位将军都不要了,只要周玘一人,也算不上多周全,想来也不致触了陛下忌讳。 她今日对周玘似乎格外关注。莫非是殿下发觉了什么?卫秀心下犹疑,面上却是正色道:“如此,也未尝不可。” 濮阳一喜:“那……” 卫秀打断了她:“殿下可曾想过,为何我不欲殿下结交高官,而是自这些身卑位低的寒门之子着手?” 濮阳愣了一下,便笑道:“自然知道。一是陛下,陛下欲提拔寒门,以庶抗士,我逢迎此心,许多事便便利了。”她能将一个个人弄进朝中,便是由于此,“再来,重臣大多心有所向,他们也未必肯理我。”谁会放着皇子不理,反倒另辟蹊径去支持公主? 卫秀颔首:“不错。但还有一个缘由。” 濮阳便显出愿闻其详的神色来。 “那几人是殿下荐于陛下,此事人尽皆知,那几人皆是贤士,也不是什么秘密。大臣们见此,会怎么想?”卫秀问道。 濮阳稍加思索,便是双目湛亮。 卫秀微微勾唇:“不错。殿下已有一定资历了,你已不仅仅是一得圣上宠爱的公主,而是有权力资本的,除却不能上朝,您与诸王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乃至,在朝政上,诸王甚至不如殿下。那几位将军,诸王欲结交而不得,却齐生生入了您的府邸。” 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寒门子弟,还十分争气,累有军功,皇帝怎会容得他们又与皇子搅到一起,又去倾慕世家,为世家走卒?私下召见之时,定是暗示过的。濮阳便不同了,皇帝对她所做之事,已是默许态度,诸将初入京,根基浅薄,也有寻一大树傍身的想法,濮阳有意,他们自然顺势而为,接下去,方是濮阳使出手段来,使他们甘心诚服。 可这些,旁观者是看不到的,他们只会产生濮阳殿下之势超过诸王的错觉。 濮阳想透其中关节,满目惊喜,卫秀微微一笑:“怎能让殿下屈身去求他们?该是他们来请殿下庇护才是。” 本是再正经不过的事,听到卫秀此话,濮阳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看向卫秀的目光中,便满是温情。 卫秀也是一笑,知如此便是打消殿下疑虑了,她暗暗松了口气。她与殿下不知还有多少路要同行,她们之间,不能留下嫌隙。 卫秀所言,并非是诓濮阳的。 她所描绘,在代王府上,便得到了实现。 行宴间遇上舅父。舅父向濮阳询问,家中欲得青州刺史一位,不知目下情形,可能如愿。 王氏满门清贵,若是一六七品的小官,稍加活动便可,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刺史已是三品高官,且在地方,极易干出政绩来升迁。此番青州刺史出缺,朝中盯着此位的人,不知凡几。王氏未必能如愿。 濮阳与外家相处和睦,王氏是什么情形,她也都知晓。如今外祖父为丞相,乃百官之首,舅父为羽林中郎将,位高权重,深得陛下信重。族中还有两位刺史,三位郡守,京中五六品的,也有几个,如此情势,已称得上树大招风。若再绞尽脑汁地争一刺史,使人旁人眼红不说,陛下也不高兴。 如此,只怕这刺史不是为自家人求的。 濮阳便问:“不知是为何人谋此缺?” 王鲧见她立即就看出其中关窍,不由一笑:“是陈郡郡守,他在任上已有八年,资历已攒够了,青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一好地,此番刺史出缺,他便动了心思。” 此时众人还未入席,男男女女,皆聚在花厅中,各自交谈,也无人注意他们。 王鲧看了眼濮阳,眼中显露出慈爱来:“他本是欲登你门,奈何与你素无往来,不好贸然拜见。他那连襟与王氏有些关系,便弯弯绕绕地托上门来,你若愿一见,阿舅便做这中人。” 王鲧一如既往地爱护濮阳,虽知濮阳对朝局洞若观火,仍是提醒她道:“陈郡本是大郡,豪强郡望不少,他能在那稳稳妥妥地做上八年,可见很有能耐。” 有能耐的人,缺的只是机会。若不是濮阳,也会是旁人,此次不成,也会是下回,总有晋身之法。不如干脆便接了他投靠。濮阳听懂王鲧暗示,笑道:“那便劳烦阿舅。阿舅哪日得空,七娘扫榻相迎。” 第五十五章 代王设宴,尤其是这诸王相争之际,必不是请亲朋来府上行宴玩乐而已,想必也是欲借机释放些更为深入的东西。 宴会起始,濮阳随婢子指引往后院去。男女饮宴是两处分开的,代王在前招待男宾,女眷便聚在后头,由王妃招待。 濮阳不放心卫秀留在前头,在她眼中,她那些兄弟侄儿与虎狼无异,她怕先生被叼走了。回头看过去,便见卫秀在众人之间。 她在世人眼中到底是个男子,濮阳代她引荐了众人,也不好太过挨着,一来与名声有碍,再则倒似卫秀依附与她,不能独立行事。 众人喧扰,不时有笑声入耳。王侯贵胄对名士总有些敬重,加之卫秀之名已颇为响亮,说起话来,也十分客气。濮阳只能看到她的侧脸,看到她专注听着,笑意温煦,不时颔首,风姿秀致,使人倾心。 过了片刻,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卫秀缓缓转头,朝她望过来。她们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中间站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人。 在这芸芸众生之中,无关的纷扰仿佛皆退去,四目相对,濮阳一时失神。卫秀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不再是面对他人时带了面具一般的好风采,便似触到最柔软处的防备尽去。 有婢子在旁催促,濮阳回过神,卫秀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放心就是。濮阳方才一笑,转身而去。宫装轻缓飘逸,行止间灵动温柔。 后院中已坐了满园贵人。云鬓动摇,香粉扑鼻,入目皆是公主王妃,还有几家权重门第的夫人。濮阳一去,几位公主先围上来,夫人们亦起身行礼。 濮阳心情好的时候,总是不带什么架子,示意众人免礼。 社交不止是男子的事,还有夫人间的往来,几个轮回下来,面面俱到以后,濮阳便与她的几位姐妹说话。 人缘好大抵便是她这般的了。 她性情恣意,少有肯吃亏的时候,如今更是举足轻重,公主们非但不嫉妒,还十分向往,以为天子之女就该如此,使人敬畏,使人避忌。 其时公主有权欲之心的不少,大多是经驸马之手来影响朝政,但如濮阳这般自己亲自上手的便少了。公主们像是觉得如此更威风一些,很是羡慕濮阳,纷纷与她靠近,也欲学她一学。公主嘛,也是皇帝的孩子,自小见识权柄,对一些东西,是天生的敏锐。 可濮阳有今日局面,又岂是轻易能学的,不说她有前世经历在,可助她趋吉避凶,便是卫秀替她周旋的那一条路,又有几人可做到。 一场宴散,濮阳身旁始终没缺过人,代王妃也替代王向她示了好。 待宴散,濮阳便与几人一同往外走。公主们大多也成婚,走到前厅便有驸马候着,相携回府去。江陵公主驸马奉陛下诏命出京去了,便与濮阳同行。 不知怎么就说到平阳公主,她今日没来。 府门前代王送客,濮阳府上的车驾已在等候,走到车驾前,江陵公主正说着:“她啊,往别宫游玩去了,此时怕是乐不思归呢。” 说罢,还笑了两声,言语间满是暧昧。 濮阳记得平阳前几日才与驸马大打出手。每个公主府都配了三百甲士供以驱使,驸马单枪匹马哪儿打得过公主,被人捆了在庭中扔了一夜。成为京中笑柄。 闹得这样厉害,怎地才没几日便和好了,濮阳不由多问了一句:“不是听闻才与驸马别扭?” 江陵神色更是暧昧,掩嘴娇笑道:“谁说行乐便非得是驸马呢?” 濮阳:“……” 她这几日忙得很,没关心姐妹私下如何,原来平阳这时便已有面首了么?看江陵能拿来取乐,可见知道的人还不少。 “江陵姑母大安,濮阳姑母大安。”萧德文走近,朝她二人行了个礼。 濮阳与江陵瞬间神色正经,慈爱道:“德文免礼。” 他比上回见时更高了,气度上亦更为自得。江陵问道:“你母亲呢?怎一人在此。” 萧德文腼腆一笑,望向濮阳:“侄儿欲拜见先生,听代王叔府上仆役称先生已出来了。” 濮阳心中一惊,回头看了一眼车驾,江陵也发觉不对,公主养面首不是什么光彩事,她与妹妹私底下说一说便罢了,若是入他人之耳宣扬出去,便是她的不是。 她忙道:“时候不早,各自回府去吧。”说罢又见濮阳冲她打了个眼色,立即会意与萧德文道:“卫先生在你七姑母府上何时不得见,非要如此着急?你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便捎你一程如何?” 萧德文还没反应过来,濮阳便接了声:“也是。”她一贯强势,直接唤了跟在萧德文身旁的内侍来,侍奉他登车。 弄走了不相干的人,濮阳方转身,一掀开门帘,便见卫秀在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濮阳顿觉尴尬不已,方才那些话只怕都已让她听去了。 车驾缓缓使动,濮阳讷讷道:“先生在车中,怎不现身?” 卫秀含笑:“本欲拜见两位公主,但闻秘事,倒不好出声了。”她现身,只会让两位殿下尴尬罢了。 濮阳一想也是。平阳那事儿,估计陛下也还不知呢,旁人知晓,也多半是一笑而已,并不会大庭广众地说出来。到底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好事。 她脸有点红,低声道:“并非所有公主都是那样的。” 虽然觉得平阳那样其实也没什么,面首说到底也不过取乐的玩意儿罢了,诸王可纳婢妾,公主养几个玩意儿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她对这个并不喜欢,觉得十分无趣还不着调,有余力不如去做些旁的。而且,濮阳看了看卫秀,她只要一人就够了,若不是这人,她宁可没有。 像猫儿收起了锋利的爪子,眼神怯生生地看过来。看得卫秀心软,很想抬手,去摸摸她。她忍住了,笑着安慰她:“我知道。” 听她这样说,濮阳才放心了,喜欢一个人,就唯恐在她心中留下一丝污点。 “宴上可好?”濮阳问道。 “代王殷勤,余者倒没什么特别。”卫秀淡然道。 濮阳想到方才萧德文上前,便问:“东海郡王没与先生说话?” 卫秀显然也注意了,眼中流露丝毫兴味来:“郡王总是欲上前又止步,似欲近还怯。”说罢,停顿了一下,评价道,“演了一手好戏。” 濮阳忍俊不禁:“先生这样说,德文知道了,定是伤心。” 卫秀也是一笑,毫不在意的样子。 濮阳想到,说起来,她与萧德文有不少相似之处。皆是势弱,皆无倚仗,皆不可能登九五。想一想,先生能选她,上一世选萧德文便不那么奇怪了。不过,眼下看来,先生竟是看不上萧德文的多。 她便有些好奇:“先生以为萧德文是否有可取之处。” 卫秀想了想,道:“有,人人都有优有劣,郡王之优便在于果敢,明知我已在你府上,仍不甘心,欲试上一试,也看得清势头,很懂忍耐,方才宴上,他只将自己做个孩子,有人冒犯,也当做不知。” 萧德文无父庇护,少不得有些从兄弟便低看他,他竟也忍了。 经她这一分析,萧德文优点还不少。濮阳又问:“劣在何处?” 卫秀也答了她:“兴许是因长于妇人之手,郡王念头颇多弯弯绕绕,总爱耍些小心思,他眼下还小,欲近还怯做起来也算惹人怜,再大一些,难免便不够磊落了,恐要使人生厌。” 濮阳目光一暗,萧德文并不是一个甘于落后之人,知晓自己短处,他定会设法纠正。 第五十六章 卫秀是将萧德文当一步棋来走,任其进取,必要时还得助他一把,让他显得聪慧果敢让皇帝看上,但也不能使他脱离控制。 但濮阳不是,她将萧德文视作对手,时时警觉。这便使卫秀颇为不解:“殿下对郡王,似乎颇多忌惮?” 数年之后情形如何暂且不论,然眼下之萧德文还嫩生得很,显然毫无可虑之处。可殿下一遇上与萧德文相关之事,便如临大敌,时不时还欲探出锋利的爪子来将萧德文拍扁。这便使卫秀颇为惊奇。 她不说倒罢,一说,濮阳便不由哀怨地看了卫秀一眼,道:“还不是怨先生。”帮着德文那小东西对付她。 怎么就怨她了?卫秀目中默默流露出些微茫然来,自想了一想,却是不得解:“殿下何意?” 濮阳见她一无所知,前世的事又不好拿来说,只得咬了咬唇,懊恼道:“他将来要欺负我的。”更哀怨地看她一眼,心想,你也帮着他欺负我。 卫秀更是迷茫,她总觉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放生了。 将不曾发生的事拿来说道,未免太过为难先生。濮阳也只是想起来感慨一忽儿,并不欲让卫秀觉得她十分多疑。正要来说一说萧德文不当之处,以示并非她多虑,便听卫秀道:“我会留意,必不让他伤到殿下。” 她虽抓不住一星半点痕迹,但这并不妨碍她将濮阳的话放在心上。 濮阳一愣,继而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来,卫秀也跟着微笑。 萧德文如何暂且不知,诸王却已逐渐入毂。徙戎之事,渐渐步上轨迹。 荆王果然没有瞒住,先是晋王,接着赵王,最后代王,再后,便是谁都瞒不住了。朝堂上就此事,很是争论了一番。世家大约也想明白了,欲替各自支持的皇子促成此事,横竖将来皇子登基,他们还能谋取更多利益。 皇帝便有意引着他们去争,将争端扩大了。次后,方松口,将此事交与四王,令他们各领几州,将此事安排下去。至此,诸王也渐看出皇帝用意,分明是借他们之手,将这国策落实了。奈何,已踏出第一步,此时若是撂担子,先前便白争了,也只得好生将安排到各自手上的那几州安顿好了,以期能脱颖而出。 待此事初初落定,已是秋冬相交之际。 天况忽然转凉,卫秀着了风寒,在院中闭门谢客。 濮阳自然不在外客之列,日日都来探望。 天凉,枝叶凋零,院中之景,已不似春夏之时鲜亮绚丽,逐渐为一种带着苍凉的灰白所替代。唯有墙角一树秋桂,尚在绽放,散发出一阵阵扑鼻幽香,为这深秋季节,增添一抹难得的亮色。 卫秀卧榻之处恰能透过侧面的窗,看到那一树秋桂。她总令人打开了窗,使室中病气透一透,也闻闻这秋日的味道。 濮阳坐在榻旁,看着卫秀饮下一盏药,及时递上一盏温水,好让她去去口中的苦味。 卫秀不像濮阳那样怕苦,只是有温水漱口,确实舒服多了。 濮阳接过空了的茶盅,放到一旁置物的几上,又取了帕子来与卫秀擦拭。 卫秀看着她十分自然的一举一动,只觉得让公主做这些,是委屈了她,便接过了帕子,道:“这些交与她们去做便是。” 濮阳只是一笑:“顺手的事,并不费劲。” 卫秀便没再说话。 她面色苍白得使人心惊,竟没有一丝血色,眉宇间亦是恹恹的,只是强撑了精神在与濮阳说话:“那陈郡郡守之事,殿下可已替他引荐。” 青州刺史之位有不少人欲得,濮阳决意促成此事,便颇耗了一番力气。 “已差不多了,过不到两日,便能让他走马上任——先生且不必关心这个,安心养病要紧。” 卫秀点了点头,低头咳了起来,她忙用帕子掩嘴,唯恐将病气传到濮阳身上。咳嗽声又急又烈,卫秀面颊上顿时泛起一抹异样的潮红,连嘴唇也鲜红欲滴,反倒更显出憔悴伶仃的病态。 濮阳忙起身为她取了盏热水来。又摸了摸她的手,就算盖着棉衾,她的手仍是冰冷的。濮阳目光一暗,正起身欲替她寻一手炉来,便被卫秀反捉住了手。 卫秀看着她道:“已有人去了。” 濮阳的动作止住了,低头便见她们的手握在了一起。卫秀也跟着看过去,心口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刺痛起来,她忙松开。这动作太过突然,倒像刻意撇清,卫秀直觉不好,忙抬头看向濮阳,只见濮阳眼中闪过一抹受伤,见她看过来,仍是勉强笑了一笑,似是安慰她,又似安慰自己。 那刺痛的感觉须臾之间更是尖锐起来。卫秀疼得皱了一下眉,她深呼了一口气,道:“殿下……” 濮阳默默地收回了手,掩在袖下。 已有数月,她们一直未进一步,先生似乎还有迟疑。濮阳本也不急,只要先生在,她有漫长的岁月,能等她看清她的真心。 可是此番先生这一病,便让濮阳焦急起来。她想能在她身边,名正言顺地照顾她,而不是只碰一碰手,便要如临大敌一般的逃避。 等待总是使人焦虑,既含期待,又不免害怕。期待那日携手相对,害怕中途有人断然离去。 只是濮阳到底已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她知此时不是拿这事来令先生烦心的时候,便也没事一般,与卫秀柔声道:“有什么待先生病愈后再说不迟。” 如此,便更令卫秀内疚。 公主越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便越显得她卑劣可耻,用心险恶。卫秀突然觉得,既然那一日迟早要来,既然已决定了利用她,何不对她好一些,至少,在那一日来到之前,殿下是开心的。 如此,总好过在最后的关头,她回忆起来,都是她的推拒,都是她的迟疑,都是她撇清与躲避。 卫秀觉得沉重的心似乎轻松了一些,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这样去做。 用手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一些,卫秀望着濮阳,道:“我有话要说与殿下。” 她神色认真,眼底流转着从未见过的温存与轻柔,便似情意绵绵的预告。濮阳胸口噗噗乱跳,但她仍是正色道:“先生请讲。” 只差最后一步了。再往前一些,便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卫秀忽然胡乱起来,她的脑海中不住地出现各种画面,相识以来殿下对她的种种好处不住回旋,可最后,定在她意识中的,却是那个黑夜,漫天漫地的鲜血,那山谷之中,一个又一个倒下的人,那些都是她的亲人。 像是有一只血手扒开了她的胸口,揪住她的心,不断向外撕扯。卫秀知道,方才是她动摇了,再如何寻借口,都无法掩饰是她动摇了。公主温柔的真心令她心动,令她沉迷,故而她内疚,故而她欲退却。 兄长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跳跃出来,他失去了一条手臂,被利刃生生地削下,她拖着被人截断一般痛楚难当的双腿,在躺得遍地的尸堆中四处寻找。 多少年过去,那一幕她都不会忘记。 “先生?”等了许久仍不闻卫秀出声,濮阳不由轻唤了一身。 卫秀的目光聚焦在濮阳的脸上,定定地看着。濮阳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卫秀却忽然笑了,她的眼神轻柔下来,如拂面的春风,和煦,温暖,带着能融化人心的爱意。她柔声道:“我愿与殿下同生共死。” 濮阳愣了一下,霎时间惊喜无限,她的眼中盛满了柔情,唇角轻扬,美得动人心魄。 第五十七章 深秋寒凉,冬日已近在咫尺。 不过是小小的着凉,便使卫秀躺了一月有余,墙角的桂花都开败了,她方才好转。 濮阳便很忧心她这孱弱的体质,可她又知晓卫秀定是不愿看大夫的,只得四处搜罗名贵的药材来,让卫秀自去配药,也多亏卫秀本就精通歧黄之术,不然,濮阳是再不肯由她的。 严寒之际,即便艳阳高照,也是驱不开空气之中刺骨的凉意。 卫秀自房中出来,清隽的面庞消瘦了不少,使她五官更为深刻,亦更显身形单薄。阳光流泻下来,笼罩她周身,伴着激冷的空气,让她舒服地长舒一口气,叹息道:“再躺下去,骨头都要散了。” 说罢,又扭头对濮阳一笑:“还多亏殿下。” 阿蓉等人唯恐她出了什么事,将她拘在房中,不痊愈便不答应她出来。幸而濮阳心软,在她再三恳求之下,总算松口。 听她说着软软的好话,濮阳嗔了她一眼,将她推到面阳处,又取毯子覆到她的腿上,用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受一丝风才罢休。 见她这般专注用心,如临大敌的模样,卫秀忍俊不禁。 濮阳总觉得亲手照料,比将先生交与仆婢侍候放心许多。 “冷么?”濮阳问了一句。 卫秀低头看看自己一层层严实紧裹的衣衫,抬头对濮阳笑了笑,温声道:“不冷。” 不冷就好。濮阳在她身旁坐下。关系转变,心态便不一样了。哪怕只是这样坐一处,都倍感欣喜。 茶盅冒着氤氲热气。深秋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濮阳的手心贴着茶盅,略感烫手的热便从盅身透出来,源源不断地传入她的身体。她转头望向卫秀,便发觉卫秀也在看她,二人的目光刚一触上,便不约而同地一同挪开。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分明认得这人已许久,却又像是重新认识了一回,羞于看彼此,看一眼,便是面红耳赤,可偏生,又忍不住去看。 大约初尝情滋味,俱是这般,想要靠近,又忍不住羞怯,似近非近,似远非远,如百爪挠心一般,想在她不留意的时候,看她一眼。 卫秀看着别处,耳垂微微泛红,她端着茶盅,手指在盅身上轻点两下,终想到话头来,若无其事一般地问道:“殿下这月余,似乎十分悠闲。” 濮阳也装作泰然的样子,唯独眼神似水,口中随意答道:“宋齐两国边境起了点龃龉,宋帝扬言,欲举兵伐齐,朝上便都盯着此事,余者倒不那么要紧了。” 宋帝暴虐,时不时还能想出些酷刑来,以视人流血痛苦为乐,国中饱受其酷烈。如此性情残暴,仍能在皇位上稳坐,而不见国中有人举旗反他,盖因他有个好宰相。可好宰相也有劝不住的时候,便眼下便是这情形了。 卫秀是知此事的,说起来,也是误会。齐国边军巡逻之时撞见一队宋兵越境,便上前查问,不知怎么,两相争吵起来,又是热血青壮,手上又有兵械,吵到后头,竟至于械斗,死伤数十人。 此事传回两都,齐宋皆哗然。宋帝当场要伐齐,甚至还欲亲征。齐帝贪图安乐,唯恐此事耽误了他享乐,便率先派使臣入宋,商讨此事。 现在,正进展到齐使入宋,还不知宋帝会如何接待。 想想宋帝荒诞残暴,若朝中无人相劝,只怕会将这齐使入鼎烹了。 三国相安无事二十余年,忽然横起波澜,魏虽置身事外,却正可挑拨两国,或趁虚若入,或作壁上观,从中得渔翁之利。 怎地殿下却反倒清闲了下来。 卫秀饶有兴致道:“朝中想必正吵得火热,殿下难道毫无想法?” 自然是有想法的,不过不在此时。濮阳眉目轻柔,带着一丝揶揄的笑:“先生卧病,我哪有别的心思。” 这话多半是玩笑,卫秀仍是觉得暖心,濮阳双眸清亮,像是等着她夸奖。想到她这月余精心照料,卫秀一时柔肠百结:“这段时日,辛苦殿下了。” 濮阳当即脸红,她是欲得先生夸奖的,但她这样郑重其事地说起,又使她觉得她做的那点微末小事,远远当不起先生如此。 冷风拂面,卫秀掩唇轻咳两声,濮阳起身道:“起风了,先生进去吧。” 卫秀答应一声。 室中已生起火炉,濮阳推着她进去。 齐宋两国之事才说一半。进去坐下,重沏了茶,濮阳便说了下去。依照她前世记忆,两国且打不起来,相互遣使往来了有一年,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时隔已久,具体如何她已记不清楚了,只能记这一大概。 “齐无战意,宋帝也只逞一时之气,只怕到最后,还是以口舌之争为主。” 卫秀不意她有此想,转念一想,又觉十分有理:“两国邦交,先是交,交不拢了,才是伐。宋帝欲战,而齐不欲战,再加上宋相等大臣说和,也确实难以开战。” “可惜我朝中大臣也多半无心外事。”都忙着夺储,竟不肯分一点心。濮阳遗憾,眼眸中光芒湛亮,语气却有些冷淡:“否则,魏从中挑唆,使两国反目……” 她没再说下去,卫秀明白她的意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缺的不过是一个时机。纵观三国,不论国力,军力,君臣之贤,魏皆在两国之上,是有一统天下之力的。可惜,却耽于内政,不敢外扩。 天下形势与一国形势相似,不会一成不变。宋帝年轻,不到三十,不知何时能驾崩,但齐帝已年过六旬,想来那一天已不远了。齐太子素有贤名,雄才伟略,臣民爱戴,待他即位,恐怕不会如其父,安于一隅。宋国照宋帝这折腾劲,只怕再过十来年,宋相也要顶不住,只会越来越乱。届时宋愈弱,而齐愈强,吞并便是迟到的事。等到那时,魏便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卫秀从未想过那么远,她的心本就不在天下,天下是分是合,与她何干。但濮阳显然是想过的,不但想过,还精心规划过。 她斗志昂扬,遗憾却不萎靡,此次错过,来日定还有良机,她只等下一次便是。卫秀不知怎么,像是被她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被她光华绽然的双眸却感,安慰道:“宋帝暴虐,若有一日无后顾之忧,出师的名义都是现成的。”就是代天伐无道。 濮阳粲然一笑:“正是,总有一日,我要让朝中再无内斗,举国臣民皆一致对外。” 天下迟早是要一统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是在她的手上。濮阳从不以为自己是公主便比诸王差到哪儿去。甚至因她是公主,能置身事外,而将朝中的一件件一桩桩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东宫不定,大臣们是不会齐心协力的。 陛下也知晓,已逐渐死了在他手上一统九州的心。 陛下不行,那便让新君来做这件事。濮阳看过她所有的兄弟,侄儿,唯有她,才能完成霸业。哪怕只因这一点,那皇位也该是她的。 九五之位,就该有能者居之,他们不行,就让她来。 想到能有一日,诏令自洛阳出,渡长江,抵交趾,一路过去,臣民伏拜,万众臣服。血液便似沸腾起来。濮阳望着卫秀,温柔道:“先生助我登基,我赠先生山河万里。” 她的眼中满是真挚,如此热情,令卫秀也随之欢欣。 齐使至宋都,虽没被宋帝下令烹了,也好不了多少,国书刚一呈上,便被投入监牢,随时都可能丧命。齐帝闻此大忧,他年轻时便不怎么果敢,年老便更胆小。太子谏言,干脆呈兵边境,以示齐不怕开战。人能气弱,国不能示弱,若非齐帝畏事,齐使何至于他国受辱,依太子所见,就该强横一些,亦或者,干脆就打一仗,壮齐之声威。 可齐帝若有这等气魄何至于愁得团团转。不论哪一朝哪一代,朝堂中总不缺善于投君王所好的大臣。 很快便有大臣向皇帝谏言,求助于魏,威慑宋国,能解眼前之忧。 这提议一出,便让齐帝动心,但他也怕万一引狼入室,那还不如直接与宋对上呢。 大臣们七嘴八舌,也不知是如何商讨,最终竟定下一个办法,派皇子入魏求亲,与魏结姻亲之好,如此,魏便不可袖手旁观,也不可背信弃义,趁机举兵。 这消息传入魏都,齐皇子已持符节出发。 皇帝哭笑不得,竟有如此怕事的国君,竟有如此天真的大臣。 “齐国太子怕是气死了。”皇帝好笑道,齐太子是主战的,好一通道理说下来,句句都在理,偏生父皇一句都听不进,只想避祸,不思进取。 大臣们也觉得很是好笑,不过乐归乐,接下去,便有一事急需决断。 齐国求亲,答不答应?不答应,如何回绝,这是邦交大事,关乎征伐。可若答应,人家来的是皇子,魏国总不好随便给个宗室女便糊弄过去。而未嫁公主之中,适龄的便只剩一个濮阳了。 卫秀觉得这齐国皇子来得真是讨厌。 第五十八章 齐皇子乃齐帝宠妃姬氏所出,行十六,封豫章王。 踏上魏土,便有大臣迎接。豫章王持符节,车驾一路入洛阳。 他此番使魏,一为求亲,二为盟好,肩负齐帝美梦,自非独身前来,与他同行的除了侍奉仆役,护卫甲士,还有他的王傅为智囊。 使臣入魏,皇帝命鸿胪寺设宴接待。由于对方是皇子,鸿胪寺为显郑重,便是大卿亲自主宴。 宴上,豫章王不免探听魏公主之事。 巧的很,鸿胪寺卿姓王,恰好是王丞相隔得不太远的族弟,只在心中笑话这位年少的王。国中适龄公主唯有濮阳殿下一人。别说他一个区区齐帝少子,就是齐太子亲来求娶为东宫妃,陛下只怕也不肯。 就是他自己的立场来看,濮阳殿下远嫁远不如留在朝中,远嫁为齐国王妃,能做什么?又不是皇后。留在朝中,濮阳殿下能施为之处更多,至少对王氏是有利的。濮阳殿下与王氏已合作两次,一回是陈郡郡守之事,此人如今已如愿为青州刺史。再来,便是协同将欲染指羽林的赵王系击退。 想是这样想,鸿胪寺卿口中仍是颇为客气,装作惊讶的样子,道:“王此来,竟是求娶公主?” 豫章王腼腆一笑:“闻贵国陛下膝下有好女,孤心爱慕,不远千里,前来求娶。还望大卿告知,贵国陛下可有嫁女之心?” 鸿胪寺卿便疑惑道:“不知王所言,是哪一位公主?” 豫章王也疑惑,与王傅暗暗对视一眼,便笑道:“听闻魏帝只有一位公主待嫁,自然便是这位公主。” 原本还有一公主与濮阳年龄相当,但人家两月前已出嫁,便只剩了濮阳一人。 鸿胪寺卿笑呵呵道:“原来是濮阳殿下。此陛下家事,吾为外臣,如何得知?只怕还得王费心,亲去问陛下。” 豫章王便知这其中恐怕有别的缘故,当即也不再说,只道些风土人情。 待一散宴,豫章王便立即派人去打探缘故。 没打听多久,就打听清楚了。豫章王瞠目结舌:“竟还有能干政的公主。”干政也就罢了,魏国皇帝竟还宠着。真是闻所未闻。 他气急败坏地来回走了两圈,对臣下道:“总不能空手而归,去打听打听,魏国皇帝可还有别的公主,年幼一些也无妨,先定婚约,过两年再迎娶便是了。” 去人早已打听过了,回道:“没了,再有便是十一公主,尚在牙牙学语。” 豫章王扶额,烦躁挥手,令其退下。 王傅坐在一旁,一直未语,见人退下,方才道:“殿下何以烦躁,岂不知这是好事?” “哦?”豫章王转头过来,谦逊问道:“王傅何出此言?” 王傅一笑:“殿下一直与太子不对付,奈何太子久居东宫,有人帮衬,而殿下唯有陛下宠爱,势单力薄。但娶了魏国公主便不同了,魏帝宠爱,必会爱屋及乌,殿下可与魏帝私下盟誓,他日得国,割城池,上岁贡,都好商量。” 豫章王恍然,返身在坐榻上坐下,以拳击掌:“王傅所言极是,魏国皇帝越是不肯嫁,便越显公主贵重,孤便越该求娶。只是,”他迟疑片刻,“割城上贡,未免过了。” 王傅一笑:“既然私下盟誓,谁人会知?待殿下登基,魏国若来要求兑现,殿下拖着便是,不应便是,哪怕反目也无妨,有长江天险,魏国能如何?”魏国要能打,早就打了,天下承平已久,哪是说战就战的。 豫章王心动已极,他与太子长兄不对付,他好玩乐,好权势,有父皇宠爱,难免骄纵了些,太子便不喜他,他也同样不喜太子,又不是肯忍耐的性子,两下矛盾颇多。如今父亲尚在,倒还好,一旦陛下晏驾,太子登基,必没有他的好日子过。 又想到那濮阳公主竟能干政,原本觉得女子不宜太厉害,现在则不然了,厉害一些,强势善谋一些,正可做一贤内助,为他谋算。至于温柔小意的女子,待他得位,要多少美人没有? 王傅继续谏言:“魏帝既然宠爱公主,必是一番慈父心肠,殿下须得打动皇帝。将交易变作知慕少艾,”他一面说,一面沉思起来,“最好,先见公主一面。此事臣来谋划,在此前,还请殿下稳住。” 要是见都没见过,说是喜欢公主,就行不通了。 豫章王也随着他的思路,思考起来,听他嘱咐,当即答应了。 隔日一早,豫章王先去拜见皇帝。面圣时,也没说求娶公主这样的话,只言两国邦交。谈不拢,也没着急,每日只在洛阳街市上行走,领略他国风情,又或入宫觐见,仿佛不是使魏而是游玩,令人颇为惊奇。 这般沉得住气,倒让人刮目相看。皇帝一面使人盯着,一面令人紧密留心宋齐两国事态。 得知豫章王入京,卫秀便生出一个想法来,她早前对三国详细打探比较过,方才留在魏国,故而对齐国内政也有些许了解。 三国鼎立,魏强而宋齐弱,只因魏国沃土千里,兵强马壮。可设若齐吞并宋为一国,与魏隔江相对,成一强国,到时魏国要想渡江,便难了。 齐太子贤,他若得大魏,江南格局势必会变。最好,还是不要让他得位。 她将此事与濮阳一说,濮阳也以为然,前世三年后,齐帝驾崩,齐太子登基,之后便是厉兵秣马,企图攻宋,吞并之心,昭然若揭。 “豫章王……”濮阳喃喃自语,极力回忆此人将来如何。 见她若有所思,卫秀便问:“殿下已见过豫章王?” 濮阳回神过来,笑了一下,道:“未曾见过,只是听闻一些传言。” 她说罢,再度陷入沉思。毕竟他国内政,豫章王又不是储君,便不大引人注意。回忆良久,她方想起这豫章王在齐太子登基后被驱逐出京,连同其母也一并赶了出去,不久,赐死二人。能让新君如此厌恨,乃至不顾留下刻薄手足的恶名,定是有龃龉在前,且这龃龉还不小。 她想得入神,便显得心不在焉。她们相处,殿下从不曾如此心神恍惚,卫秀担心她,便关切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濮阳摇了下头,低声喃喃道:“我只是在想豫章王……”能让太子仇恨至此,定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恐怕现在便已两相生厌,此事兴许能做点文章。 她想罢,抬起头,便见卫秀看着她,目光有些奇怪,似欲言又止。濮阳便问:“先生怎么了?” 卫秀看着她,最终抿唇笑了一下:“无事。” 濮阳想着正事,也没在意,继续道:“先生之策,可是以豫章王取太子而代之?” 卫秀颔首:“正是,豫章王好玩乐,又贪权柄,无大才而心高,齐国若能在他治下,定不会成魏南下之阻碍。” 濮阳也以为然,只是如何行事还需合计,毕竟他国内政,不好干预。 “此邦国大事,以我之力,定不能成,还需禀陛下定夺。”濮阳说道。 卫秀也是这个意思,关乎两国邦交,不是公主一己可为。 隔日,濮阳便入宫了。 皇帝听她说罢,先是宽慰,又目光一冷:“也就你想到了,诸王无一人关心。” 皇帝对儿子们的不满,便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他苦心孤诣,创下这大好局面,若继任者昏庸荒诞,无能误国,他又何必辛苦劳累,如齐帝那般安然享乐不好,还是宋帝那般随心所欲不好。 皇帝约莫是心冷,这几日,总有此念头,只是这些他一个字都不能与人说,也只是心中想想而已。 濮阳见皇帝眼光冷然,也不敢多说什么。 皇帝叹了口气:“我看那豫章王,也不好对付,度他这几日行事,很是沉得住气。”转念一想,又问,“此事,是你想出来的?” 濮阳抓住一切能让皇帝对卫秀产生好感的机会,如实道:“卫先生想的。” 皇帝恍然,以手加额道:“不错,除了他谁还能想的这样远。”毕竟卫秀曾当面对他说过,志在乱国。 “既然是卫先生的计策,便请他来,与朕当面说。” 这事还得趁豫章王在京,皇帝当下便使人召见卫秀。 结果宣召之人刚出,豫章王忽然来了。皇帝与濮阳对视一眼,道:“我儿先避避。” 濮阳也不愿见此人,当下便起身,从内室避退出去。 豫章王入宫求见,是因听闻公主在宫中,他匆匆赶来,却见宣德殿中并无公主身影。豫章王不禁失望,假托为邦交之事而来,说了没两句,便告退了。 看着他出去,皇帝冷笑道:“如此草草几句便走,竟说是为邦交之事来?”分明是别有用心!这点子心计便想在他面前弄鬼,真是天真! 一想到这人是在觊觎七娘,皇帝便很不高兴,别说他没有旁的公主,就算有,也不嫁他,大魏还不至于要和亲来巩固邦交。 窦回从头到尾都看着,自然是知晓皇帝说的什么,他只笑着,打着哈哈:“这点道行,自然瞒不过大家法眼。” 皇帝又冷笑了两声。 豫章王没见到濮阳,很不甘心,便往近旁宫道走去欲在宫中看看,兴许公主还在公主逗留。 大内岂容他晃荡?引他陛见的中官自是不许,左右劝阻,豫章王无法,只得另择一路出宫。 走出一截宫道,看到有一名身着绯色宫装的女子在那处。那人大袖宽袍,翩然欲仙,翘首伫立,婉约动人。 豫章王一时看得呆了,随行宫人唤了他两声,他才回神,连忙问道:“那是何人?” 宫人回道:“那是濮阳殿下。” 这便是濮阳公主?豫章王高兴不已,心中暗叹道,美若仙人啊。若得此女为妃,他还要别的美人做什么。 濮阳是在此处等卫秀的,见有人过来,眸色冷淡地看过去,见来人装束,立即便猜到他是何人。 怎地走到这里来了?濮阳暗道。好歹是皇子,又是使臣,她也不好太过不近人情。 待豫章王上前拜见,也与他回了一礼。 第五十九章 这是卫秀第二回入宫,濮阳恐她不知何事,便特来等她。此处空阔,能看到宫门。又因空阔,冷风呼啸无可阻挡。 濮阳围毳衣,郁若庆云,皎如荆玉,越是走近,越觉不凡,豫章王看呆了。 直到宫人介绍:“殿下,这是大齐豫章王殿下,陛见方出。” 濮阳施了一礼:“豫章王长乐未央。” 豫章王方忙显出风流倜傥的姿态来,又回一礼:“早闻公主盛名,今日得见,三生之幸。” 他远来是客,濮阳也不好太过冷淡,笑道:“王谬赞。” 豫章王看她却是越看越喜欢。美人如斯,当配烟雨蒙蒙,芳草萋萋。就该让他娶回国去。他向前跨了小步,绛紫的锦袍随风而动,别有一番潇洒气质。 原就是想方设法欲见公主,今一见倾心,豫章王自然不肯轻易离去,微微一笑,煦煦若君子,言辞亦文雅:“齐都处江南,入目景物皆蕴含柔情。康看惯了江南风光,一入北地,便见山河壮阔,天高云淡,心胸都开朗了。” 笑吟吟地望着濮阳:“真是好地方。” 分明是欲长谈的架势,濮阳想到与卫秀的谈话,也欲探一探这位豫章王的底,便也微笑:“一地有一地的风情,殿下喜北地疏阔,我亦钦羡江南温婉好风光。” 见濮阳搭话,豫章王暗自大喜,愈发让自己显得俊朗迷人,说起话来,也更轻柔,一双眼眸盯着濮阳,极力掩饰着征服的欲、望:“公主也以为江南好?江南风情与北地大是不同,山水平远,湖沼萦回,河川之美,古来共谈。公主若能亲往一见,也必愿长居不回。” 濮阳阅人无数,豫章王这点道行,浅浅一接触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注意到他眼底那一抹炽热,濮阳心下冷笑,面上仍是温和,一颦一笑,□□非常:“听王描绘,果令人神往。” 得她赞同,豫章王更是高兴,不由便再朝前挪了半步。 濮阳心烦他愈走愈近,撇开头去,便看到不远处停着一人。卫秀坐在轮椅上,神色平静地看着这边,不知在那多久了。濮阳顿时一喜,刚要走过去,又想到还有外人在,便忍住了,朝卫秀颔首。 卫秀已来了多时,她看到公主与一男子相对而立,不知怎么,便停了下来,远远看着他们交谈,看公主神色亲和,看那男子几乎掩饰不住的爱慕,看他们两个愈来愈近。心中便有一种莫名的滋味,酸酸的,还有点疼,像心被揪住,疼得尖锐,且无比排斥,就像很见不得殿下与他人说话似的。 这时既然已被濮阳发现,卫秀便示意身后仆役推她上前。濮阳看着她靠近,豫章王亦看着她,他二人并肩而立,卫秀只觉得自己便如一个搅扰了旁人的不速之客。心中顿是一梗,看豫章王也莫名刺眼起来。但她习惯了将喜怒哀乐都埋在心中,当下也不动声色地上前,与濮阳行礼。 濮阳见卫秀就高兴,只是碍于有外人在,多少克制了一下,又替他们彼此引见,指着豫章王道:“这便是齐使,豫章王” 听到豫章王三字,卫秀心中一沉,不可避免地便想到那日殿下说起他时的心不在焉。 濮阳又介绍卫秀,她并不说卫秀是她谋臣,恐辱没了她,而是道:“此我大魏之名士,卫秀先生。先生今日,是来面圣的。” 十分客气尊敬,但听入卫秀耳中,却是平淡冷漠地似划要清界限。她忍着没有去看濮阳,而是与豫章王拱手为礼:“王入魏多日,今终于得见,果是英明贤仁。” 豫章王听这位大魏名士在公主面前夸他,大是高兴,也回了一礼道:“蒙卫先生高看,实不敢当此赞誉。” “听闻殿下在齐时多次得齐国陛下当廷夸赞,诸王之中,唯殿下有此殊荣,真是少年俊彦。”卫秀含笑道。 豫章王只道这名士是他福星,当着公主的面说他好处,想起在国中风光无限,既得意,又恐公主见了以为他浅薄,便忙忍耐着那份自得,一时间,那面容便显得十分扭曲,嘴角已上翘了,中途又忙抽回来,很是违和,在濮阳面前,丑态毕现。口中还尤不自知地道:“全是陛下错爱,倒让我有了一虚名,着实惭愧。” 卫秀淡淡一笑,眼中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意,转头望向濮阳,语气也是恭敬:“使陛下久候,未免不恭,殿下可要随我同往?” 豫章王方才还觉得卫秀是他福星,这会儿他的福星竟要将公主带走,忙欲说些什么来阻止,不想公主立即就道:“正好与先生同去。”又转头与他道,“殿下请自便。” 豫章王只得偃旗息鼓,恋恋不舍地看着公主走远。 走出一射地,看不到豫章王了,濮阳方笑意吟吟道:“亲眼见过了,先生以为豫章王如何?” 卫秀抬眸看了她一眼,神色间有些奇怪。濮阳不知她的表情有何意味,忙要定神细观,便见卫秀撞上她的目光后,飞快地挪开眼去,语气有些漠然:“他如何,殿下方才还未看清?” 两句夸赞就得意忘形,如此轻浮不庄重,哪会是什么深谋远虑之人。 濮阳也以为然,略可惜道:“若他能高明一些便好了。”这样蠢,就算大魏要暗中扶立,只怕也得花上大工夫,想了一想,又道:“不过也并非毫无长处。”很善于惺惺作态,想必在齐都,便是如此哄老皇帝开怀的。 人老爱幼子,皇帝怜惜小儿,酿成诸多祸国之乱的,几乎是朝朝代代,屡见不鲜,何况齐帝并非能明辨是非的君主,便更易随心而为,宠爱幼子。 濮阳一想,不由弯唇一笑,几乎是立即便有了一个主意。 卫秀看她唇畔笑意轻柔,胸口一阵闷堵,不愿再看,便垂下头去。一低首,便看到她的双腿。 不能行走,只能在轮椅上,看人要抬头,行动要受制,有下摆覆着,看来并没什么不妥,可事实,若是她不时常按揉,双腿便会萎缩,变得细小,肌肤也会发皱,丑陋不堪。这些她从不与人说,她不能短处暴露人前。 可殿下喜欢她什么呢?与常人相比,她不能行走,且还是女子,怎会对她心动?恐怕是一时新鲜? 倘若是新鲜,那很快便会被其他新鲜事所替代。 “先生。”濮阳唤道。 卫秀仰头看她,微微笑了笑,示意她在听,放在膝上的双手摊开,掌心贴着底下的腿,隔着数层布料,她隐约能感受到膝上的坚硬。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慢慢地握成拳。 “陛下宣先生来,是要问前几日先生与我提过之事。”濮阳柔声解释道。 卫秀道:“也唯有此事,能蒙陛下宣召。” 她语气并没什么不对,唇边亦有着温和清浅的笑意。面如傅粉,唇若添朱,容貌柔和,美如冠玉,但偏偏那双凤眸却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那挺直的脊背如青竹伫立,坚韧不拔,这两者生生地将她身上女子的阴柔击淡,让人生不出怀疑。 这样的先生,是濮阳熟悉的,是她每日都见的,可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先生有些冷淡,像是不愿与她多说。 宣德殿就在眼前,卫秀平视前方。此处人多,濮阳也不好多言,只得将诧异按下,预备回府再说。 第六十章 宣德殿中,皇帝已等候多时,卫秀与濮阳入内,行过礼后,皇帝便令二人赐座,又朝窦回使了个眼色。 窦回会意,忙取了个手炉来,与卫秀取暖。 “先生在我这里,不必拘束,如何方便,自取用便是。”皇帝很平易近人。 卫秀接过了手炉,搁在膝上,也道了谢,却不大去碰。皇帝一心在她所献之策上,便没有注意,直言道:“卫先生所言,齐太子贤德,有高远之志,将为魏之大患,”他说着,望向卫秀,含笑道,“不知先生如何得出此论。” 卫秀道:“一国若生乱政,往往是朝廷中失德失贤,朝中失德失贤,往往是国君无能荒诞。观今之天下,宋齐皆如此。” 皇帝以为然,不止是当今,历来如此。 “同样,若国君英明,可力挽狂澜,救国于乱世。”卫秀抬眸看了眼皇帝。 皇帝明白,前朝末年吏治崩坏,仓无积粟,府无储钱,库无甲兵,邑无守具。他登大位后,便整顿吏治,澄清庙堂,除去烦刑,蠲免租税,积粟厉兵,出入耕战,不到十年,海晏河清。 百姓是十分易存活的,只要国君不折腾,官吏不逼迫,三两年便可缓过劲来。一国再是破败,只要无外敌入侵,休养生息三五年,便能重现生机。 皇帝身当九五,看得自然明白。 宋齐眼下乱,国君无心政务,只好享乐纵欲,大臣们纷纷投其所好,亦无心公务,国家显出破败之势,但若此时明君登基,要整顿朝纲,也不是难事。 濮阳缓缓开口:“阿爹。” 皇帝看了过去,濮阳便道:“齐太子之贤,天下共闻,齐国有识之士,痛心国政者,皆紧密围绕于太子身旁,只待太子登基,便施展抱负,救齐国于倾颓,君臣同心,来日恐将锐不可当。” 皇帝双眉紧紧蹙成一团,眼中暗涌湍急。 卫秀看了濮阳一眼,再进一步道:“与齐看似腐朽实则生机暗藏不同,宋帝之暴,古来未有,虽有丞相顶着,可宋帝正值壮年,而丞相须发皆白,已难扶大厦之将倾。齐宋两国,一者愈强,一者愈弱,弱肉强食,并国之日不远矣。齐终将成我国南下途中的难移之山!” 利害关系都已陈说干净,皇帝已然意动,但立储乃内政,魏不当干齐之内政。他凝神细想,须臾,皇帝眼眸锐利,环视四下道:“都退下。” 殿中宫人鱼贯而出。不过片刻,殿中服侍之人,便只剩了窦回一人。卫秀恍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定在皇帝身上。 皇帝道:“先生之言皆有理,敢问计将安出?” 成了!濮阳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喜意。 卫秀仍旧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口气也是轻缓柔和,仿佛在说庭前花开一般风采温雅,可听她话中之意,又使得人激出一身冷汗。 皇帝凝神听着,一面听,一面决断。 卫秀缓缓道来:“计策便出在豫章王身上。诸王争位,总是难免。豫章王与齐帝相似,同样酷爱享乐,所不同便在于齐帝畏事,凡事皆躲避,而豫章王则自大,又好权柄。如此个性,能为陛下所用。” 皇帝皱了下眉头:“恐难控制。” 卫秀便笑了一下:“何需控制,只要他能当国,计便成了。” 是这个理。皇帝笑了一下,转而想到卫秀竟能想出在齐国储位上做手脚,不由道:“卫先生才思敏捷,足智多谋,不入朝堂,实在可惜。” 卫秀摇了摇头,像是不经意一般说道:“并非我足智多谋,而是齐国中疏散,使人有空可钻。若我大魏也如此,兴许他国便也要出一个‘足智多谋’之士。” 皇帝笑,连道:“先生过谦。”心中却是狠狠一凛,魏国中哪是无隙可乘,分明比齐国更令人担忧,齐国至少还有个太子贤明有远见,而魏之诸王,无一人可当国之大任。 这一想,愁绪又上心头。 卫秀却好似一无所觉,神色如故道:“此事还请豫章王在京早作决断。” 皇帝叹了口气:“朕已年老,此事本该后继之君去操心,我却还得防患未然。”不论干涉齐国内政也好,扶持豫章王也罢,不过是削弱将来齐国国力罢了,这本该是下一任皇帝的事,却也让他操心了。 说起来,也真是心累。 卫秀便道:“陛下雄才伟略,明日之君未必有陛下胸怀。不过,到底是陛下血脉,想来也定不负国人所望。” 皇帝笑了一笑,只道卫秀说的宽慰之语,然笑意还未展开,他却忽然想到,他的血脉并非只有诸王,还有皇孙!这念头刚起,又盖了下去,皇孙太幼,便是最长的皇长孙也不过八岁,倘若他能再活二十年,倒罢,皇权难以平稳过渡。 可到底,皇孙二字是被皇帝想起来了。 而卫秀的目的,便在于此,皆齐国储位不稳,影射魏国诸王无能,使皇帝不得不考虑皇孙。 传位与孙倒没什么,可若皇孙继位,而叔王皆在壮年,各自手握权柄,便不是那么容易对付了。 事情说完了,濮阳与卫秀一并告退。 二人并肩而出,到宣德殿外,只见外面天高气朗,使人心胸开阔。濮阳微微叹了口气,与对卫秀:“阿爹平易近人,十分好说话,但我在宣德中也总不自在。” 大殿中窗户开得再多,也难免阴暗,的确使人压抑。 卫秀瞥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濮阳也没在意,二人一同登车回府。 路上濮阳与卫秀说着皇帝会如何行事。若无意外,定会让豫章王完成使命。只不过,要助他完成使命,也未必非要将公主嫁他。齐遣使来京,是请魏助齐声威,使宋偃旗息鼓的,求亲还只是次要,前者达成,后者便在两可之间。 卫秀仍是不大开口,唯有要紧之处,方答上一两句,态度很是冷淡。 濮阳再是迟钝也看出卫秀无心与她多言了。 她便忐忑起来,不时看卫秀一眼,话也渐渐少了。卫秀仍是不动如山,她不与她说,她便乐得清静。 到府中,正好见府门外有人往府中递名刺。那人身着齐国官服,一看便知是随齐使入京的大臣。 既然是齐国大臣,那道名刺来自何人便无需多言了。 卫秀不过扫了一眼,便使人推她往府中去。 那大臣眼尖,看到濮阳,立即上前来拜见,濮阳心思都放在卫秀身上,正要追上去,却被拦住了,又碍于对方身份,不好甩袖就走,只得留下应付。 卫秀入府,回头便见身后空无一人,公主并未跟上来,她眼中一暗,回过头来,看着前方,极力使自己不为所动。 从府门,到小院,还颇有一段路,这条路经过了许多次,然今日却似格外长,长得像望不到尽头。 濮阳总算拜托了齐国大臣快步追赶上来。到了自己府中,便不必太过拘谨了,濮阳走到卫秀身旁,觑了眼卫秀平静的神色,惴惴不安地猜不透先生是喜是怒。她想了一想,便试探一般地笑着问:“先生怎不等我?” 本以为先生会冷淡敷衍,随之卫秀却令人停了下来,濮阳也随之停下,站在她身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卫秀看着路旁已落尽绿叶的树丛,缓缓启唇道:“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今冬初雪未至,园中荒芜已显,一眼望去,草木败落,满是荒凉的枯黄,与卫秀诗中笼着浅浅烟雾的景象毫无不同。 濮阳茫然,卫秀看着她的神色,淡淡一笑:“江南,好地方。” 说罢,还不待濮阳反应,便令人推她轮椅走了。 濮阳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卫秀的意思,她先是不敢置信,再是恍然大悟,接着便是喜不自胜,忙紧跟了上去。 卫秀见她跟上来,不觉得释然,反倒更加不安起来。 她所不安,并非公主的态度,而是自己的心。 她为何恼?若公主当真移情,岂不是更好?不对,公主若心向他人,定会有所偏向,若那人之言与她之言相冲,公主未必会如现在,对她言听计从。 想到这一可能,卫秀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深渊,就算不是豫章王,也会是旁人,殿下从不缺仰慕之人。 “先生。”濮阳满怀喜悦地追上来,望着卫秀,满是揶揄笑意,“先生可是吃醋?” 吃醋二字像是提示一般,将卫秀的心点醒。惊觉自己竟任由情绪掌控到这地步,她的目光微微垂下,笑着道:“殿下想得多了。” 她不该把公主放在心上。她本就一无所有,也不应当去奢望得到什么,她不该由着公主进入到她的心中,让她喜便喜,让她哀便哀。 她分明是在笑,可眼中却毫无笑意,冷静得如波澜不动的湖水。濮阳的笑容也凝固住了,小院就在眼前,她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不再说了,而是接替了仆役,亲推着卫秀过去。 这是贴心之举,可在此时却偏偏如锐利的刺一般扎在卫秀的心上。 她一向是在意自己不能行走的,却从未如此时一般难堪。 第六十一章 因卫秀与濮阳总在一处,二人身边侍奉之人便也都相熟了。濮阳随卫秀进来,也无人奇怪。 外事纷扰,已使人殚精竭虑,若是内事也要猜来猜去,不免太过耗神,卫秀与濮阳皆深谙此道。 入内室,卫秀目光一扫四下,令诸人都退下了。 濮阳见此也将她身后诸人皆屏退。 室中静下,只余下二人呼吸。入院后短短一路已使卫秀镇定下来,她到几旁,取来茶叶,散入壶中,又提起小火炉上的水壶,将沸水冲入壶中。 濮阳在几旁坐下,并未开口,她沉静的目光落在卫秀身上,显出若有所思之色。卫秀手下一颤,险些将水洒出,她凝神手下,将水壶稳稳地送回小火炉上。 顷刻之间,茶香溢满室中,如此严寒之际,外出归家,能饮一盏热茶暖身,不但是雅事,更是美事。 过得片刻,卫秀便置茶盅于濮阳身前,为她满上。 茶盅是木制,打磨得光滑,刻了花鸟纹样,濮阳端起,吹了吹,饮了口,便欲开口,却让卫秀抢了先:“方才是我失言了。” 濮阳愣了一下,旋即漾开一抹浅浅的笑,带着些许落寞,相处多时,到了今日,她仍是看不透卫秀,卫秀仍是将她隔在外面:“先生这样见外,真是让我难过。你我之间,言语难道还要斟酌?说什么失言呢。” 手中的茶盅,隔着一层厚厚的杯壁,都似烫得厉害,卫秀望着窗下朦胧的阴影,淡淡道:“失言便是失言,我理当向公主赔罪。” “如何赔罪?”濮阳问道。 卫秀想了一想,濮阳又道:“这样如何?” 哪样?卫秀回头,殿下倾身过来,一手抚上她的脸庞,她蓦然睁大了眼睛,唇上触觉柔软,温柔来得突然而不容拒绝。 她们从没有这样近过,近得仿佛随时都可拥有彼此,像是灵魂都在这一刻融到了一起。 卫秀只觉得无法思考,无法动作,整个人都如僵住了一般。濮阳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间,她合着眼,蜷长的睫毛轻颤,双唇与她的贴着,却没有进一步——她也是紧张的。卫秀的心陡然一酸,她们之间,总是殿下主动,可殿下也是女子,她也会羞怯,会紧张,会害怕,她也需包容,需怜惜,需保护。 可为何她们之间偏偏隔着那样的前尘往事。如若她无深仇背负,而她也不在帝王家,又该多好。 卫秀合上眼,慢慢地回应,她于此十分生疏,在濮阳的唇上轻轻舔了一下,便笨拙地不知该如何,只敢试探着一点点,在濮阳唇上描摹。 濮阳的双唇烫起来,她身上的清香如此醉人,她的气息又是如此使人神魂颠倒。卫秀只想忘掉一切,在她惹人沉溺的温柔中永远不醒。 直到二人皆觉窒息,才慢慢分开。 濮阳红着脸,如晚霞漫天,眼中似有朦胧的雾水,是女儿家独有的娇羞。卫秀看着她,心头软软的一片,她已无法否认,公主早已融入她心中,让她喜便喜,让她忧便忧。如同蚌肉中的珍珠,碾得浑身作疼,也不忍放下,仍要温柔地包裹着她,让她绽放光芒。 濮阳坐回到榻上。带着柔情与羞涩,她微低了头,气氛和缓下来了,但原先的疙瘩不能不解。她低声问道:“先生今日不悦,可是为豫章王?” 方才外面,卫秀语带不悦地说起江南好地方,濮阳便想明白了,心下欢喜先生吃醋,吃醋便是在意她,但也担忧先生因此对她失了耐心。 卫秀也没有再推脱,她说了实话:“因他,也不因他。”她见公主与豫章王说话,为此而恼怒,可她又知道,即便不是豫章王,是旁人,她也同样不好过。 濮阳便有些不解,疑惑地望着卫秀。卫秀笑了笑,略显出怅然:“若有一日,你我反目,殿下会如何对我?” 濮阳蹙了下眉,仍是好好想了想,答道:“先生与我反目,我赢了会难过,因心疼先生,我输了亦难过,因失去先生。进退不得,两败俱伤。”她难以想象,她们有反目的时候,虽然相互表明心意还不久,但她深知卫秀心性,她秉性坚定,难以动摇,既然与她生死相许,定不会辜负她。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先生怎么问起这个?” 卫秀道:“总怕有那一日。”那一日迟早要来,就如宿命一般。她看着濮阳,道:“若真到那日,我定然让着殿下。” 濮阳一笑:“那便好。”仍是不曾上心。 有一事,濮阳已想了有些日子了,眼下也正好询问卫秀的意思。她显出踟蹰来,似是不好意思,卫秀便好奇地看着她。 濮阳咬了咬唇,心一横,轻声说道:“待豫章王离京,我便禀君父,嫁与先生,如何?” 以前没有先生的时候,倒罢了,嫁一不喜欢的人,不过自寻烦恼,但眼下,濮阳便想尽快将名分定下,与先生结为夫妻,也好名正言顺地一起。 卫秀却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心中立即生出抵触来,她连做魏室的大臣都不愿,更不必说要称皇帝为父。但濮阳期盼的模样,使她不忍拒绝,她委婉道:“陛下未必愿意我为驸马。多事之秋,何必为此事起波澜。” 濮阳笑了一下道:“你不了解陛下,陛下会答应的。” 皇帝心中,什么都没有这天下要紧,不然,立储之事不至于拖到今日。她虽受宠,也只因从未触及陛下底线,今来求娶是对魏毫无威胁的齐,但若齐强大,且攻魏,魏无还手之力,此时齐来求娶,陛下应是不应?必是应的。 濮阳想得明白,但她并不因此而伤心怨怼,人总要有所择取,有所偏向,阿爹疼她之心是真,只是大事为上。 将与卫秀婚姻带上算计,濮阳有些抵触,却仍是说了:“先生屡献奇策,已在陛下心中,但先生不愿入仕,便使陛下觉得不稳妥,无欲无求之人,最不好驾驭,此番入宫又提起先生不入朝堂,这未必是无心之语。” 换一句话说,双腿不能行走虽是缺憾,但他们有什么是需亲力亲为的?吩咐一声自有人去做。最要紧的一件便是双腿不便是否将妨碍子息,此事,濮阳也能设法解决。 她前世不婚,陛下也没说什么,可见,是给了她极大自由的。兴许要多入宫求上几回,但陛下碍于她真心喜欢,又欲将卫秀掌控,极有可能便答应了。 濮阳是有把握,才提出此事的,她望着卫秀,轻柔道:“只要先生愿意,余者我自有办法。” 卫秀既然在皇帝面前出现,既然屡献奇策,又辞官位,自然是早有应对之策,定不会让皇帝怀疑她。 濮阳所言,根本难不倒卫秀,她所为难的是濮阳的心意。 想一想她们能永结为好,朝夕相对,日夜不离,卫秀便心头发烫,便向往不已,说到底,她也是意动的。 今日能为此意动,将来便会有越来越多,让她不忍拒绝的事,她总有一日,会被自己逼到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 濮阳期盼地看着她,她绝想不到卫秀会拒绝,她是毫无拒绝的缘由,她们既然真心相对,结婚姻之好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她的目中已隐隐显出欢喜来,只等着她以为必会到来的好事,当真降临。 清亮的目光,似孩童一般单纯的欢喜着,却让卫秀如被撕扯一般难受,拒绝的话语已在口边,即将启齿之际,忽有一阵叩门声传来。 二人一齐转头望向门口。 “殿下。”门外秦坤唤了一声。 若非要事,秦坤绝不会来扰。卫秀松了口气,与濮阳道:“殿下召他进来吧。” 第六十二章 秦坤来禀的是一件大,却无关紧要的事。 汝南王薨了。 有风起,窗户动摇,薄薄一层窗纸簌簌作响。这消息来得突然,卫秀与濮阳俱是意外,对视一眼,濮阳道:“是何缘由?” 汝南王,前朝末帝,在朝中十分尴尬。他虽为王,却从未上过朝,连府门都不大出来。一晃十九年过去,京中都要忘了有这样一人,唯有偶尔提及前朝,才会在世人口中过上一遭。 前朝气数已尽,他之生死早已无关紧要。可身为帝王,他之一生也算坎坷了。 秦坤显得唏嘘,却无惊慌,亦不多重视,倒有些漠然,与濮阳恭敬道:“听闻是突发急症,陛下已遣了太医去查验了,想来晚些便能知晓详情。” 晚些,只怕也就这样了。太医去一趟,多半草草了事。 人一死,便是盖棺定论,他活着,尚且人人避之不及,薨逝后,朝中上下怕也没几个人在意他是怎么去的。街头巷尾,纵有谈论起,只怕也不过是将此事做一茶余饭后的闲话来说。往昔的天子,如今的王侯,成人口中谈资,未免可悲。 濮阳眼光凝重,目视秦坤道:“严令府中,不得议论此事!” 秦坤立即垂首,神色倏然肃穆,与方才之轻忽截然不同:“是!” 卫秀一直未曾开口,直到秦坤奉命退下,她才望向濮阳,神情柔和下来:“殿下总有一念之仁。” “伪善而已。”濮阳轻笑一下,眉目淡淡道。她能做的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仁义。 可人,多半是连力所能及之事,也不肯伸一把手的。卫秀有时便觉得十分奇怪,殿下行事果断,绝非瞻前顾后之人,但她总能禀一缕善念,待挡路者毫不手软,待无关之人却总能存有善意。奸猾与仁善在她身上竟无半点冲突。 与她相比,卫秀觉得自己,便是永远存活在黑暗中的人,濮阳便似唯一的光芒,引得她靠近。 “一念之仁,泽及天下。望殿下,可不忘初心。”卫秀温柔道,心中却难以抑制的难过起来。 濮阳的路是她一手铺出来的,她所侍奉的该是一位能够泽被天下的明主,这何其难得,士人一生所求,不正在于此?濮阳这个人,是她一点点沦陷,一点点爱上的,她为她的将来铺路,无可避免地会想到将来的殿下,是如何意气风发,如何澄清九州,但她却又同时谋划着毁了将来的她。 对主二心,她不忠不仁!对爱二心,她不配所爱!对亲动摇,她不孝不义! 濮阳在卫秀温柔的注视下,十分羞涩,她起身道:“还有一些事需去处置,先告辞了。” 卫秀压抑胸口翻滚喷涌的郁气,笑着点了点头。 濮阳快步而出,阿蓉紧接着入内,卫秀看着濮阳的背影消失于门后,喉咙间猛然一阵甜腥,再也压抑不住地喷出一口鲜血。长久的压抑,长久的恨意,长久的进退两难,挖空了她的心血。 阿蓉大惊,就要张口疾呼,卫秀便立即抬头,以目光示意她噤声。 阿蓉哽住了声,奔上前,以帕拭她唇边鲜红的血。 胸口绞痛,喉咙口腔布满了铁锈般的腥气,卫秀艰难地缓过一口气来,推开阿蓉的手,气息虚弱:“殿下还未走远……休要让她知晓。” 阿蓉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她哽咽道:“你的身子……” 卫秀捂住心口,胸口结着郁气,如大石压迫,令她透不过气来,她摇了摇头,神情仍是平静的,可面色已苍白的如纸一般,双唇干涩,额上的冷汗一滴一滴落下。过了好一阵子,她方道:“无妨,容我歇一歇。” 她很累,想歇一歇,什么都不想的歇一歇。 阿蓉连连点头,起身推着她,往卧室去,行至半道,卫秀忽然想起一事,她惊恐,心口的痛意使她眼前一阵一阵的黑,但她仍是启唇,气息微弱:“陈渡那里,陈渡那里,快……快去看看!” 一句话,分了几回方说尽,她用尽了余下的全部力气,连表面的平静都几乎不能维持。 阿蓉听明白她的话,顿时酸涩不已,急忙将她安顿入室内,方飞快地带人往陈宅去。 卫秀记挂着,卧身榻上,仍不能安心歇息。脑海中一阵一阵的混沌,但她仍极力让自己清醒,回忆那日与陈渡的交谈。 他自诩周之贞士,却拜授魏之官爵,世人皆以为他沽名钓誉,谈起便是唾骂,他心高气傲,重义轻生,谈起如今世道,痛心而无能为力,但他始终都心向周室。今汝南王薨,他若要亡身殉节…… 卫秀焦急,担忧,脑海中满是昔年在黄沙漫天的边陲,与兄长一同,策马飞驰,纵情大笑的少年。唯恐那已变作孤傲固执的贞士的少年,从此就消失在世上。 与仲氏有联系的人一茬一茬死去,活下来的越来越少。卫秀珍惜每一个记得父亲,记得兄长的人,纵不来往,能知晓这世上有人与她一般,怀念着父母兄长的人,也好。 人一死,留存的气息便一日日薄弱,这么多年过去,记忆中的人,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被人忘得一干二净。她不愿孤身一人,不愿独自挣扎,不愿有朝一日,想到自己在做什么唯有迷茫退却。陈渡与她,不仅仅是幼年时相熟的一位兄长而已。 身上的冷汗不断,她内衫都被浸透了。脸色白得如透明,唇上毫无血色,羸弱得像是随时会晕厥,会亡故。卫秀仍自强撑着,等一个结果。 时间是如此漫长,如止步不前了一般。 胸口的憋闷几要使她窒息,头颅也跟着钝钝地疼起来。她坚持着,任凭痛意侵蚀。 终于,阿蓉回来,她面上是一派轻松,卫秀见此,方松了口气,撑起身子,急问:“如何?” 阿蓉回道:“陈先生安好,婢子去时,正换衣袍,*汝南王府吊唁。他道,谢过先生好意。” 卫秀安心,头疼也缓和下来:“那便好。”又问,“只说了这一句?” 阿蓉回忆了一下,道:“还说了一句,陈先生道,不想时至今日,懂他之人,竟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先生。” 阿蓉在陈宅时,惦记着卫秀,确认之后,便飞奔回来,眼下重复此话,她的神色慢慢变了,轻松笑意变作骇人的恐慌。 卫秀一阵天旋地转,她抓住阿蓉的手,拼命定住心神,道:“备车,去汝南王府。” “来不及了!”阿蓉忙阻止她道,“婢子归时,是与陈先生一同出的门。”陈宅至汝南王府,比至濮阳公主府,近得多。 更何况,先生的身体,已不适宜奔波。 卫秀沉静道:“速去备车!” 若不注意她的脸色,只会以为她与平常无二。阿蓉却担心先生会随时倒下。 她不敢违逆,自责自己太过掉以轻心,眼中蓄满了泪,站起身,就要出去时,门外有一名与她同去陈宅的仆役来禀:“先生,陈先生于灵前触柱而亡。” 头颅像被人猛击一记,嗡嗡作响。一线生机彻底熄灭。卫秀看向阿蓉,目光逐渐涣散,如失了魂魄。阿蓉忙扶住她,连声呼唤。 卫秀闭上了眼,陷入昏厥之中。 陈渡触柱而亡,引得皇帝大怒,斥他为忘恩负义之贼。然陈渡却在士林中声名大噪,无人敢高声谈论此事,却有不少士人暗地佩服陈渡之忠义。大约是被如此惨烈之事影响,紧接殉节之士数人,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皇帝怒极,原想将汝南王谥号定为贬义的荒,眼下便更坚定。丞相与一班贤仁的大臣大急,连番劝谏,不能不顾民心,且豫章王还在京,不可使他国见萧蔷之乱,沦为三国中的笑柄。得国不正势必要被人提起,眼下最好便是放宽度量,以显新朝仁义。前朝末年,民不聊生,世人都还记得,两下对比,心有所向。但若此时再相逼,世人必悯汝南而以朝廷为伪。此时,堵不如疏。 皇帝盛怒,如何听得进去。丞相无法,幸而诏书未下,还来得及更改,便派人请了濮阳来。 濮阳总能摸到皇帝脉门,私下一劝,终是将谥号改做了怜悯的“哀”。 劝了许久,回府已是入夜,濮阳想问卫秀,可能设法平定民间物议,到小院便闻先生已睡下了。 濮阳疑惑:“先生今日歇得早。” 她来此地,卫秀多会迎接,往日就算睡下,也会起身,恐误了要事。 阿蓉恭谨回道:“先生这几日有些许累着,今日无事便先歇下了。” 说的合情合理。濮阳盯着阿蓉,阿蓉若无其事。半晌,濮阳道:“孤有要事相商,你去请先生来。” 她素日最体贴卫秀,从不勉强,今日却如此紧逼,阿蓉阵脚大乱,莫非殿下看出什么了?她望向濮阳,濮阳神色淡淡,瞧不出是什么心思。 阿蓉心一狠,决心一赌。她恭敬一礼:“是。”转身往卫秀寝居走去。 濮阳在身后看着她,阿蓉抑制住慌乱,走得平稳。先生吩咐不得让公主知晓,她已办坏了一件事,不能再违背先生的意思,办坏第二件事。 濮阳观察着阿蓉的步履,她的身形。 走到寝居门前,阿蓉抬起手,公主的目光在身后笼罩着她,那目光洞若观火,使她无处遁形。她强自稳住,指节就要击到门,只有一寸之距,身后终于传来一声:“罢了。” 阿蓉终于松了口气,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 濮阳目光柔软地看了看那扇门,那里面先生正在安寝。她本是怀疑先生出了什么事,故而逼了阿蓉,眼下见她并不怕什么,方才相信。 既然先生已歇下,便不要搅扰她了。 濮阳离去,阿蓉连忙入内,他们请不得大夫,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卫秀。走到榻前,便见卫秀双眉紧锁,她嘴唇微动,一声声模糊呓语。阿蓉走近,弯身细听。 “殿下……”卫秀闭着眼,早已没有了意识,她一声一声地低唤,痛苦而不安,“殿下……” 第六十三章 至半夜,卫秀脏腑郁化,内生虚火,发起高热来。 阿蓉摸了把脉,急得团团转,她医术远不及卫秀,只能看症状,不敢擅自用药。此时只得以湿冷巾帕,于她额上、腕上冷敷退热,却收效甚微。严焕与几名仆役皆守在室外。 凉水一盆盆端入,阿蓉的神色却越发凝重。 严焕终忍不住,在她又一次出来,终忍不住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先生如何?” 阿蓉也只是强自镇定而已,忧心答道:“陈子触柱,先生闻之,急怒攻心,损及脏器。若高热不退,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严焕素来讷言敏行,此时也失了方寸。夜色寂静,格外令人心慌。严焕神色低沉,他定了定神,道:“我去请大夫来。” 阿蓉立即阻止:“不能请。”大夫一把脉,便什么都瞒不住了。 严焕略一思索,又道:“先知会公主,请公主从中周旋。”有公主府威压,哪位无权无势的大夫敢泄机密。 这是一个办法。阿蓉看着他,迟疑道:“先生可愿如此?” 二人相顾无言,又泄了气。先生自是不愿的。她特意吩咐,不可让公主知晓。想到她整夜呓语呼唤殿下,阿蓉很不是滋味,道:“都怨我……” 若不是她行事不谨,放任陈渡去了汝南王府,先生不至于昏厥。 可眼下说这些已是无用。严焕道:“再等一时,天一亮,先生若仍未醒来,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也只得如此了。 阿蓉回到室内,卫秀仍旧双眸紧闭,眉心却紧紧的蹙起,她气息微弱,睡得极不安稳,仿佛睡梦中都无法将重重背负甩脱。 冷汗不停冒出,双唇干涩苍白,阿蓉唤了两声,卫秀毫无知觉,她只得放弃,替她擦汗,以茶水湿润她的双唇。 距天亮不过一个时辰,如此境况,先生如何醒得来。 冬日的天,亮得迟,阿蓉一夜未眠,一面照料卫秀,一面看着外头驱散黑夜,先是蒙蒙的些许光亮,再是一点点增多,直到将近辰时,方才天大亮。一缕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纸,照入室内。 卫秀缓缓睁眼,阿蓉几乎要喜极而泣,忙弯身在她身旁,声音低柔道:“先生。” 卫秀无力地转过头来,见是她,虚弱一笑,道:“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没有丝毫生气,阿蓉落下泪来,愧疚道:“若非婢子大意,陈子不必罹难,先生也不致大病。” 笑意便散去了,卫秀垂下眼眸,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覆于她身上的锦衾上,低声道:“命该如此。于他而言,死了只怕还好受些。” 阿蓉默然,她试探着摸了摸卫秀的额头,仍旧烫手,再观她的眼眸,果然还是涣散,并未好转分毫。不知就怎么让自己醒来了。阿蓉心疼道:“先生再睡一会儿。” 卫秀摇了下头,只是轻微的幅度,头颅便像被晃荡过一般晕眩起来。她静默了一会儿,待缓过这一阵,方道:“陈渡触柱,必生波澜,殿下不久定要过来。” 口鼻间的气息滚烫滚烫,卫秀精通医术,自知自己在发热,把过脉后,便口述了一方子,令去抓药来煎煮。 阿蓉一向是拗不过她的,只得依言去办。 濮阳来得极快。 卫秀并未勉强起榻,只斜靠在迎枕上。她已衣衫齐整,发丝亦已梳理得纹丝不乱,除却脸颊因高热红润了一些,余者与寻常别无二致。 濮阳叫婢子引了进来,见卫秀尚未起身,不由关切道:“先生可是身有不适?” “褥中暖和,便懒怠起来了。”卫秀随意笑道,闲适自在地靠着身后,别有一番风流温雅。 褐裘复絁被,坐卧有余温。冬日懒散贪暖,总免不了在榻上多赖一会儿。濮阳不以为意,在榻旁坐下,一笑道:“若非还有要事,真想也这般窝上一晌午。” 卫秀便顺势问道:“听闻陈渡触柱,殿下可是因此忙碌?” 见她猜了个正着,濮阳便直接将昨日发生的一连串事都说了,最后不无担忧道:“谥号是改了,民间物议如沸,只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 卫秀飞快地转动脑子,太阳穴处如被钝物撞击般阵痛。许多时机,都是失不再来的,卫秀深知此理,竭力思索,欲将此事理分明,再想出一策来。 她装得再好,再是强撑精神,面容上的虚弱不足是掩饰不住的。濮阳坐得近了,便看到卫秀眉宇之间,满是疲惫,眼底青黑,面庞却是不自然的绯红。 “殿下可……”卫秀终于想出一策来,刚开口,便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摸上了她的脸颊。她肌肤滚烫,乍然遇上这凉凉的手心,舒服得很。 心知不好,卫秀便停下了话头,无奈地看着濮阳。濮阳神色已很不好看,卫秀气弱道:“我怕你担心。”已被发现了,自是要坦白从宽。 濮阳本欲生气,可卫秀一弱,再多的怒意都化为乌有,她抿了抿唇,冷着面容,道:“可有用药?” “已在煎煮,至多一个时辰,便可服用。”卫秀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让你知晓不过跟着着急,且今有大事,殿下不要为我分神。” “什么都要紧不过你。”濮阳冷声道。 是真生气了。卫秀无奈一笑:“只是摸着烫,其实并不怎么难受,殿下请听我言……” 濮阳知她要说什么,截断道:“朝中诸公,定有办法,此事,先生不必想了,安心养病要紧。” 明明很关心,却要冷着脸,明明很生气,却仍一心为她着想,想要陪伴她身边。卫秀笑了一笑,笑意柔和而温存,她缓缓道:“此事朝中诸公确实可解,但他们的解法,定不会与殿下有益。殿下且听我说完,平息物议最好便是以另一则消息盖过。改谥之事,是殿下之功,殿下乃天子嫡女,正可代表新朝皇室。若能将殿下之功宣扬出去,天下士人必感殿下之贤,在助以殿下往昔所行善事,可使民间知晓皇室爱民宽仁之心,又能让殿下之贤明仁慈,散播天下。” 濮阳做过不少好事,当初率先发起捐钱捐物便是一件,这是去年的事,百信想来还有印象。 如此行事既盖过了陈渡之死带来的物议沸腾,又可使濮阳获益,可谓一举两得。 若让朝中大臣去想办法,必然不会如此替濮阳着想,濮阳唯有先下手为强。 这是一个使公主声名远播的大好时机,将来未必能再有如此良机。濮阳为难。卫秀便道:“殿下需将我之言,先奏陛下,可借助丞相相帮,将此事推行下去。” 濮阳已有不小的势力,但总归比不上朝廷的动作,再者便是,卫秀温柔地望着濮阳,叮嘱道:“关乎声名,关乎权力,切不可瞒着陛下,要让陛下知晓,你是倚仗他,才有今日的。” 濮阳明白,在她的权力能抵过父死子继的成规前,在她能比过唯有男子可继皇位的定论前,她只能牢牢依靠皇帝。 此事定能成,陛下会答应的,他心中,公主贤德一些,至多不过是为能过得自在添些筹码罢了。如此,有何不可? 濮阳都想得明白,去了,她便将声望日隆,在士林中也有了分量。这是极大诱惑。可她不想离开此地,不想在先生忍受病苦之时,离开她的身旁,去为权势奔波。 卫秀自然能看出她的犹豫,温声软语地劝解:“我在这等着殿下,兴许殿下回来时,我便已大好了。” 她其实很难受,耳中嗡嗡作响,心肺皆虚,头晕目眩。不过强撑着罢了。她也想公主陪着她,让她睁开眼,便能看到她。 可大事为重。人总要有所抉择,有所取舍。 濮阳已被说动了。她站起身,轻抚卫秀的脸庞:“先生等我回来。” 卫秀便笑着点了点头。 濮阳转身而去,走出寝居之门,便见外面一片光明和煦,与寝居中的幽暗压抑全然不同。 她大步向前,却莫名地觉得,她为了皇位,为了权力,舍弃了在幽暗之中的先生。 一出小院,濮阳便使人备车,先寻丞相,再入宫。 丞相自然是向着外孙女,听完濮阳所言,略一思索,便道:“大善!” 公主身上有王氏一半的血,天生的亲缘,断都断不了,经几回一同行事,眼下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起初也是卫秀的意思,殿下有称帝之心,无需让任何人知晓,但却可以通过一些小手段,将王氏牢牢绑在身边。 丞相年老,将来尤未可知,但王鲧手中是紧握着羽林的。 濮阳与丞相一同入宫,皇帝果然正带人商议如何平息物议之事。 改谥已是他最大的让步,再让只会让人以为皇帝软弱。他是一步都不肯再退的。听闻濮阳与丞相来了,皇帝当即撇下诸王与大臣,到偏殿见新来的两位。 濮阳将原委说了一遍,道:“如此,一则可转移世人眼光,二则张我萧氏之仁,此一举两得之事。” 丞相笑着,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道:“这主意确实好,女且贤德,何况其父?还让殿下沾了便宜了。” 濮阳腼腆一笑,望向皇帝:“若不是阿爹疼我,我如何沾得上便宜?”说的是皇帝听从她的劝谏,答应改谥之事。 皇帝也是心头一宽,笑看了濮阳一眼,慈爱道:“也是你平时行事总是心存善意。”又吩咐丞相,“便照此办,声势大些,做得自然些。” 丞相应是退下。 第六十四章 丞相虽为国丈,纵横朝堂数十载,又得皇帝倚重,可到底仍是外臣,总有些不能明言之事。待他一走,殿中只剩了濮阳,皇帝看了眼殿门,前殿诸王与大臣都在等着,他抬了下下颔,示意窦回前去令诸人散去。 濮阳见此,便知皇帝有令示下,朝一旁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奉茶上来,小宦官知趣得很,立即退下沏了新茶来。 皇帝冷着颜色,慢慢饮下一口,身子暖过来了,但他的神色无丝毫和缓。 这回的事,令陛下甚是恼怒。为维持朝廷颜面,维持新朝气象,维持京中稳固,他不得不服了回软,于皇帝而言,此乃大失颜面之举。 宫人已奉上一坐榻为濮阳设座,濮阳就此跽坐,静待皇帝示下,并不多言。 皇帝冷冰冰的眼珠转动,目光落在濮阳身上,这才有了丝毫暖意,但一开口,语气也是强压怒意:“既然要做戏,自是要做全套,过会儿出宫,你便往汝南王处吊唁一回。” 改谥之功至多明日便能传遍京城,既然要让濮阳做一贤明之人,就得在传开前去,如此方自然,若等到散得人尽皆知方去,便显得惺惺作态了。 濮阳了然,恭敬一欠身:“儿谨遵圣名。” 皇帝扯了下唇角:“且叫他们得意上一阵,总有他们追悔莫及的一日。” 濮阳闭口,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一笑而已。 皇帝挥手,示意她退下。 她站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公主的车驾停在皇城外的朱雀门处,她弃辇登车,秦坤上前,隔着车窗请示道:“殿下,眼下去往何处?” 濮阳在车中坐定,曼声道:“回府。” 车驾很快便平稳驶动。 濮阳坐在车中,合上了眼眸。边上贴身侍奉的宫娥便以为殿下是闭目养神,下意识地静坐不动,唯恐弄出一点声响。 濮阳却在思索,出来约莫两个时辰,先生此时当是用过药了,不知药效如何,是否当用。她自是信得过先生的医术,当初她生死徘徊,是先生数剂药救活了她,使她不致放一重生,便再殒命。 可医者不自医。这话也自有它的道理。濮阳左右矛盾,坐立难安。 公主府很快便到。一下了车驾,濮阳便直奔卫秀处。 她到时,卫秀正在安睡。 她双目紧合,眉心拧成团,鼻尖上还渗着汗珠,仿佛睡得极不安稳。濮阳见榻前几上放了一瓷碗,碗中已空,唯余些许漆黑药渣,便知她是用过药了。 总算宽了些心,她在榻旁坐下,一手握住卫秀放在身侧的右手,另一手抚上她的眉心,口中低语着:“先生……” 她的指腹一点一点轻柔地抚摸卫秀的眉心,紧蹙的双眉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松开,卫秀狭长的柳眉十分好看,单单看她一双眉,配上那双幽深的凤眸,直觉勾人得紧。 濮阳凝视她的面容又叹息唤道:“先生……” 卫秀的呼吸平稳下来,不再急促,而是缓慢悠长,像是转入了一个美梦当中。 濮阳唇角弯起,抿开轻柔地笑意,眼中是春风十里的温柔。 阿蓉在一边看着,不知怎么便想到昨夜先生在昏迷中一声声唤殿下的时候,无人应答,而此时,即便是昏睡,却能对公主的呼唤做出反应。 她眼眶红透,转头不忍看。 她们间总要有一人负罪,不是先生欠了公主,便是公主欠了先生,非死不能调和。 濮阳陪着卫秀坐了一阵,吩咐阿蓉等人好生照看,便马不停蹄地奔往汝南王府。 幸而她今日衣着不算华丽,不必更换,只在车上,命人除下格外光彩夺目的步摇与发钗,便可装扮得体。 至汝南王府,只见门庭热闹,往来士人,亦可见零星布衣。说来可笑,汝南王在世时,可是门可罗雀,今有此盛况,需谢陈渡。 濮阳下车,令秦坤送上名帖。 门前有一小郎翻开名帖看到上头名号,忙迎上前来,弯下身,极为谦卑:“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濮阳定睛看了看他,认出这是汝南王世子,汝南王尚且不常现于人前,更不必说世子。 “我来悼王之大行,世子心苦,也望节哀。”濮阳说道。 世子勉强扯了下唇角,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殿下请随臣入灵堂。” 步入府门,依稀可闻哭声,越近灵堂,哭声越清晰悲恸。濮阳见往来人虽有数十,却无一权重之家子弟,再看四周迎送仆役虽多,皆是礼部派来的帮衬,有一礼部郎中认出濮阳,顿时大惊失色。濮阳见此便知每日都来了哪些人,只怕都一个不拉地皆被呈送至陛下案头。 跪在灵堂前痛哭的是王妃,她也是世家女,曾做过一年皇后。此时跪在灵前,满面是泪,双眸红肿,似已哭不出声了,可人人皆知她的哀痛。 濮阳在灵前拜了一拜,四周数人见她,皆显奇怪之色,她也未出声,拜完之后,与王妃道了声节哀,便走了,期间世子多次欲言又止,面显凄惶忧惧之色,濮阳皆一语不发,静静地来,静静地走,很不欲声张。 灵堂上众人听世子解释,方知方才来的那名女子是谁。闻说是公主,称惺惺作态者有之,言上门示威者有之,不一而足。 直到第二日,皇帝改谥是因濮阳公主苦心劝谏之事传出,这些人顿觉错怪了好人,经人多方渲染,又有专人配合讲述公主往日所做为国为民的好事,濮阳公主之贤,数日之间传遍京城。想必不久便可远播天下,享誉海内。 这些,濮阳都是不知详情的,从汝南王府归,便有一股郁气盘旋不散,她干脆便闭门不出,一心照料卫秀。 刚用完了药,卫秀倚在榻上,看濮阳捧着书,坐在榻旁。五日过去,她身上的热度已降下来,只是仍然要咳嗽两声,濮阳便不许她四处走动,只准她每日光照最足的时辰,在园中转上几圈。 卫秀怕她担忧,也由了她,劳力是没有了,只是是否依旧劳心,便不得而知。 此时,卫秀倚着迎枕,含笑看着濮阳,见她低头看得入神,不由好奇,探过身去扫了一眼,竟发现她看的是医书。 卫秀不由笑道:“殿下看这个做什么?” 濮阳头也不抬:“多学点东西,总是不差的。”先生的身份不可让人知晓,医者不自医也是有道理的,如此,不如她来学。 卫秀便闭口不语,凑过去与她一同看了几页,然后伸手将书一抽,濮阳不注意,便被她抽走了。 “殿下初学,这本与你而言太深了。”卫秀不疾不徐道,“医道,非数日可成,殿下身负大事,不宜分心。” 濮阳看着她,毫不气馁:“我去寻些合适的来看。”她已认定了此事,便不会轻易动摇,“我不求速成,每日学上一些,总有精通的一日。”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自是明白。 卫秀不由一笑:“我书斋中便有,殿下自去取便是。” 濮阳一愣,卫秀语气温和,缓缓道:“与其让殿下独自辛苦钻研,不若我来教殿下。”也好控制她的进程,闲暇时教一教,不致耽搁正事。 有人教,自比一窍不通地摸索强得多,濮阳欣喜,双眸似有亮光闪烁,她朝卫秀的方向又坐得近了些,问道:“先生以为,当从何学起?” 卫秀回忆了一番自己当初学医时的进展,又将经验稍加整合,而后道:“先学把脉为佳。来,殿下先试试找寻自己腕上脉搏。” 濮阳便依言,用右手食指与中指指腹摸索左手手腕上脉搏所在,她学得很快,不过片刻,便摸到了。 卫秀近一步道:“将指腹置于脉搏之上,感受其力道。” 脉象有快慢、强弱、深浅之分,稍有不同,便千差万别,濮阳沉下心,体会许久,道:“似乎忽强忽弱,有一些,似有回音一般,袅袅不绝。” 卫秀认真听着,颔首道:“殿下形容得清楚,让我来替殿下把脉。” 濮阳闻此,便伸出右手,卫秀将她的手腕搁在被上,接着熟稔地搭上她的脉搏,濮阳神色有些不安,唇角微抿着,看着卫秀,似乎十分担心自己说错了。 殿□□健,去年的伤早已好透了,幸而未曾留下病根,幸而她那时用心治了,并未动旁的心思。卫秀庆幸不已。 濮阳略有些不自在,问道:“如何?可与我所描绘相同?” 卫秀未言,皓腕如玉,细腻白皙,青色的脉络在如白雪一般几近透明的肌肤下十分明显,卫秀将手指松开,濮阳自然而然地便要收回,却被卫秀轻轻地握住了手指抬起,她低头,在濮阳的手腕上落下一吻。 濮阳睁大了眼睛,看着卫秀低头,看着她眉眼俱是柔和。她柔软的双唇触上她的手腕,手腕便滚滚发烫,连同她的心跳都在不住地加快。 她一言不发,只敢看着,卫秀停顿了一会儿,方离开,抬头笑道:“殿下说的不错。再读《频湖脉学》一月,背下数十种脉象后,便可入门。” 第六十五章 世人易群情激奋,也易平息忘却。因陈渡触柱而诟病新朝的言论,逐渐为濮阳殿下贤德所替代,不及汝南王出殡,关乎汝南王之言谈已少有人提及。 此固然有朝廷刻意为之的缘故,也是因世人本就健忘,新鲜事一波又一波,新的总会替代旧的。刺史亦称州牧,为代天子牧民之意,这“牧”字,着实精妙。 国中起了小乱——实则也算不上乱,不过几日便平息,只让皇帝愤恨恼怒罢了——却让尚在洛阳的豫章王看了场热闹。 他暗与王傅讽刺道:“北地强盛犹又如何?魏室非正统。” 王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此他国内政,殿下无需太过留意。”他心中所想,其实是,魏室根基稳固,眼下周室最后一个皇帝也死了,魏室即便原来不是正统,用不了多久,便也成了正统。 豫章王说此事,不过是欲为自己添光辉,魏室非正统,身为魏室公主的濮阳岂非不那么“尊贵”?他却是齐国皇子,齐国已历数代,名分大义上并无亏漏。如此,他娶公主,绰绰有余。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王傅说的是。”想了一想又道,“王傅可与鸿胪说了求娶之事?也该催一催他们,国中事危,不可久留啊。” 宋帝暴躁,不知何时便会发兵,再拖下去,纵然与魏修好,也要来不及。 王傅这几日正忧愁此事,他不得不道:“若得公主自是好事,但若魏帝不愿与我国结姻,也不宜强求,还是,盟好为上。” 结姻本就是盟好的一种手段罢了。 可豫章王就是想要公主。他一锁眉,大是不舍,王傅心知他毛病又犯了,不得不加以劝道。 这些,与濮阳是不相干的,自有朝廷挡回去。 卫秀在病中,兼之这几日也无大事,恰好可安心养病。濮阳便时常陪着她,或学习医术,二人一者授,一者学,也甚和谐。 卫秀之病,病在心上,濮阳日日陪伴,凑巧便成了她的心药。这几日,她甚少想起其他,心平静得如夏日月光一般,感受着岁月恬淡。 脉象所差甚微,难以分辨,难以熟记,《频湖脉学》只入门而已,欲精通,还需研习。濮阳坐于榻上,执书专心看着,一面看,一面记,其中晦涩难懂之处,便要问卫秀。 卫秀则是围炉拥裘,手中捧一笼棋子,看几上所置棋局。 室外有雪在下,室内熏香袅袅,难得的惬意安然。 这是冬日里第一场雪,来势汹汹,锐不可当,天地山川,银装素裹。卫秀有心出去看看,濮阳劝她她雪停了再去,二人便留在室内各自消遣, 棋局难解,卫秀纵观全局,花费了些功夫,让她找到一处缺口,破了这局。她将手中所拈数子落回棋笼,抬首见公主正专注,便笑了一笑,转动轮椅,到香炉旁添了匙香料。 这是按古法所合的梅花香,香气清淡如梅,有凝神静心之效,是卫秀最喜。 “先生。”身后公主出声,卫秀回头,便见公主在看她。 二人目光对上,公主笑了一笑,顿时满室生辉,仿佛照亮了一室黯然。卫秀亦弯唇,她将匙搁回几上,回到公主身旁。 公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随着她靠近,神采都低柔了。这世间最难偿的,便是情了,尤其是她也动情,心便不自在了。卫秀发觉这数日,她甚少想起其他,也甚少觉得沉重,像与往昔岁月分离了一般,她只是一个有情人。 “先生……”濮阳低首,划出一句晦涩难懂的句子,向卫秀讨教,“这是何意?” 卫秀看过一眼,便与她细细讲解,公主一点就通,大约是天赋,她学什么都快,又肯刻苦,更是颇有成效。 濮阳领会后,便抓住她的手,指腹搭上她的腕脉,听她脉象。她轻轻搭上她的腕,卫秀觉得有些痒,却不知是腕上,还是心上。 听了数息,濮阳蹙起眉来,苦恼道:“与书上所言,不大一样。” “岂能照本宣科。”卫秀抽回了手,心中有些不舍,面上仍是自然,安慰道“书上只是归纳,实际更多状况,殿下不宜心急。” 濮阳深以为然,将书放下,行至窗前,见窗外风雪已止,庭前二仆役执帚各扫一边,清出一条道来。 抬首远眺,空中阴云已散,想来今日不会再有雪。 “先生来京已久,可曾上洛阳街头,览洛阳风情?” 自是不曾,卫秀满心都是正事,怎会有此闲情。既然公主提起,想必是有兴致,卫秀不忍拂她意,便道:“殿下可要出去走走?” 濮阳便在窗前笑着看她,也不说话。卫秀体察她的意思,既无奈,又温柔道:“我去令人安排,过了午,便与殿下往西市一游。” 卫秀的安排,自是妥帖,用过午膳,二人带了十来名仆役,便往街上去。 也不急着去往何处,只信步而游罢了。濮阳也少有出来闲逛的,倒常从此处打马而过,停下来细细游赏则是从未有过。 风雪并未使街上冷清,反倒有更多人,几名垂髫小童追逐打闹,他们衣着光鲜,当是富裕之家,果然不远处,有三四老仆看着这边,口中不时呼一声“小郎”,看护着小主人。 濮阳看得有趣,与卫秀道:“我小时,也是如此贪玩,母后遣了数名宫人照看,都看不住我一个。” 不想小时这样顽皮,卫秀想象那样的场景,便满足起来,她的笑意如山月照秋林一般朦胧静谧,带着煦煦夜风,使人心生亲近。 随在一旁的秦坤,见二位兴致都好,便笑着凑趣:“殿下那可不是贪玩,只是稚子好奇罢了。”他一早便在皇后宫中侍奉,故而知道一些,此时见先生也朝他望来,便说了下去:“殿下喜往崇文馆去,那时诸王都在那里读书,殿下也喜欢坐在一旁,有一回,教授经史的夫子问诸王当今天下,王当如何。诸王尚在思索,殿下便高呼,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童稚之声回旋堂上,得夫子百般赞誉。” 在周以前,乃是秦,秦历三百年而亡,各路义旗起,天下分崩离析,间有不少诸侯称帝,但直到数十年后,方有周、齐、宋鼎立的局面。然近百年过去,却再没有过天下一统的局面。 “殿下彼时稚龄几何?”卫秀问道。 秦坤想了一想,方道:“约莫六七岁。” 六七岁便有此惊人之语,恐怕那位夫子至今仍记忆犹新。卫秀心内叹道,公主兴许生来便该走这条路。 濮阳倒是不记得了,也没大在意,而是兴致勃勃地问卫秀:“先生幼时,可是也如此顽皮?” 她幼时?卫秀回忆了一番,只觉是无尽的疲惫与黑暗,每日每夜,都在不断学,学医术,学谋略,学观天象,学今后所需的一切,时间永远不够,一刻都要分出两刻来,数年下来,她不知窗外蝉鸣是何物。 卫秀有一瞬间恍惚,濮阳还在等着听先生小时是否也是如此童真童趣。卫秀抬头看她,笑道:“大抵也是如此,孩童总贪玩。” 她虽这样说,濮阳却觉得颇难想象先生贪玩的样子。 一行人边说便走,经过一家铺肆,见里头摆着钗环,还来颇为精致。二人便往里头去。店主人忙上前招待,见来人衣着与通身气派,便知来历不小,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也不敢聒噪,只在濮阳拿起一支簪子,才出声介绍一番。 这是一支男子所用的发簪,青玉所制,质地朴实凝重,色泽绿如湖水,样式古朴,一端雕成凤鸟首部,濮阳一见倾心,拿到卫秀发上比划。 店主人张口便欲称夫人,又见濮阳并未做妇人装扮,话到嘴边,忙改了口:“唯有此簪,方配郎君风仪。” 这簪子用的是尚好玉材,经匠人精心雕琢,数日方成,乃是上品,当做定情之物,也使得了。 濮阳示意秦坤交付金钱,自己则取下卫秀发上的青铜簪子,换上这枚玉簪,卫秀稍稍侧身,配合濮阳动作,换好了,她方笑问一句:“如何?” 濮阳退后一步,凝神细观,半晌,她粲然笑道:“戴上我的发簪,先生便是我的人了。” 第六十六章 卫秀肤若凝脂,目如点漆,本就生得清隽俊秀,兼之气质飘逸,与这簪子,十分相称。濮阳话音刚落,她便笑睇了她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清淡的神色却有了几分暖意。 店主人眼力绝佳,将她们当做了一双璧人,此时也是眼前一亮,只是见这位郎君坐于轮椅上,行动不便,不禁一阵遗憾,若无此缺陷,便当真神仙眷侣了。 但他很快便发觉,因缺陷而来的不足,只是表象而已。 她们相携出店,一名仆役在后推着轮椅,二人并行,公主抬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卫秀侧抬着头,像在对她说什么,她稍低首与她对视,唇角逐渐染上一抹清浅的笑,二人似旁若无人,缺陷带来的些许遗憾忽然间消失殆尽,竟是说不出的般配。 店主人送客至门外,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远去,仿佛世间再没有人能如此亲密无间。 出了店门,二人继续前行。 洛阳不愧为京都,越往深处走,坊市便越繁华。街道甚宽,可使四车并驾,然举目望去,比肩接踵,人头攒动,那宽阔的街道,只觉狭窄。 屋顶犹带积雪,张口便见寒气,然此处,却无人觉得严冷。 二人皆是兴致盎然,看着四下铺肆,竟还有胡人身影,而来往人丝毫不以为怪,似早已见惯。 此已是盛世之景。 濮阳显出满足之色,这与方才店中,她给卫秀换上她赠与的玉簪时的欢喜不同,这是另一种自豪欣慰的满足。 “洛阳原有九十三坊,随国中大治,京师愈加繁盛,近些年,又增设十坊,已有用地不足之象。陛下欲扩都城,只是朝中仍在商议。”濮阳向卫秀介绍。 此处便是格局最大的坊市,四周行人皆着厚衣,在这凛冽寒冬之中,也未瑟瑟发抖,可知家中,必是丰衣足食。 濮阳看着,目光中淡淡的一层暖意,为这太平盛世而欢欣。 只是眼见洛阳眼前繁华,便难免想起多年前,这座城池所受的劫难。濮阳沉声道:“八十年前,乱军攻入洛阳,烧杀掳掠之后,一把火烧了洛阳城,大火数日不灭,终成一片废墟。荡覆国基业,宗庙以燔丧。那时烽火燎原,庶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中原大地,处处都是饿死、战死的百姓。” 濮阳的语气渐渐沉重,卫秀转头来看着她:“如今区区八十载,便又复盛世气象,殿下何不往前看。” 历史总免不了沉痛,不如看得更长远些,着眼于力所能及之处。 濮阳对上她剔透的双眸,眼中那一抹痛色逐渐消去,她轻展娥眉,姣美的面容生气勃勃:“诚如先生所言,天下虽仍暗藏祸乱,可总有一日,能现海晏河清。真想能与先生一同,见证那一日到来。” 同是心怀苍生,陈渡居暗室之中,闭门不出,徒叹世道苍茫,而殿下却愿一步步周旋出一条艰难的道路,一点点朝她祈盼的海晏河清前行。 四周是来往不息的人流,两旁铺肆林立,细碎嘈杂的人声不断灌入耳中。公主洒脱果决的容颜格外动人。卫秀节节败退,心间涌起一阵怆然,她道:“必会有那日。”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海晏河清的那日迟早会有。她等不到,也从未在意。可殿下呢?她是如此殷殷期盼着,能灭狼烟,能止兵戈,将一个洛阳,化作千千万万个洛阳,遍布九州。 她们始终是对立,这对立,随着她的心越陷越深,而日益尖锐。 卫秀抬眼看濮阳,见她披风领口的系带松了,心中柔情顿起,便抬手欲为她系上。濮阳会意,稍稍侧身,卫秀白净修长的手指拣起系带,濮阳不复方才洒脱决然,脸上红了一红,终是赧然一笑,卫秀抬眸,对上她娇羞甜蜜的双眸,手下动作一顿,她心中想,至少眼下,她与殿下的目标是一致的。 她心下一宽,像是受了纾解,又像寻到了继续沉沦的借口。 指节微曲,很快便打了个新结,卫秀收回手,对濮阳一笑道:“领口敞风,最易受寒,殿下当保重身体。” 濮阳抿唇笑道:“幸好有先生。” 二人继续前行,却不知街旁茶肆,有人恰好便将这幕尽收眼底。 “殿下。”侍从上前来,“王傅正四处寻找殿下,殿下可要回驿馆?” 豫章王立在窗前,看着底下街上,那二人愈行愈远,搭在窗台上的手越收越紧,指尖因用力泛起白色,他脸上面容扭曲,像是受了奇耻大辱。 侍从等了一会儿,未得回复,只得提心吊胆地低声唤道:“殿下?” “喊什么!”豫章王骤然暴怒,猛地转过身来瞪着那侍从,那侍从立即就跪下了,连连磕头讨饶。豫章王犹自气愤,走上前,便是一脚,已做泄愤。 这一脚用了全力,侍从被踢倒在地,他却一声都不敢吭,忙爬起来重新跪下了,颤抖着重重磕头:“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是王傅正寻殿下,命臣来禀。” “王傅?”豫章王气歪了嘴,眼中蹭蹭地冒着怒火,“正好,孤有事与他商议!” 濮阳公主竟然早已心有所属,既然如此,为何魏帝不明言?是有意要羞辱于他么? 豫章王气哼哼地往驿馆去,半道上不断回想方才所见。 他首次见濮阳,便惊为天人,是在心中发了是要娶她的。可如今又算什么?公主若看上旁的才俊,他自无二话,可她看上的偏偏是个断了腿的废人! 这未免欺人太甚! 到驿馆,便见王傅正火急火燎地在门前等他,一见他来,顾不上行礼,便忙迎上前道:“殿下到哪儿去了?臣遍寻殿下不得!”见豫章王脸色不好看,又急声道,“余者暂且不论,魏国皇帝召见,殿下快入内更衣!” 魏帝召见?那正好! 豫章王本要与王傅说此事,既然魏帝召见,那不如与魏帝当面讨教。魏国这等做法,是何待客之道!他换了朝服,便与王傅登车往皇城去。 都城之中,自然是一片坦途,车驾行驶平稳,无丝毫奔波之苦。 自茶肆一路回去,又经更衣登车,豫章王慢慢冷静下来。看到公主与那废人亲密无间的场面所升腾的怒气也渐渐消了下来。 见王傅满面肃穆,不厌其烦地向他叮嘱需留意之处,豫章王总算想起,这是魏都,而非齐都,是容不得他胡来的。濮阳公主是魏帝爱女,他若将所见之事嚷嚷开去,闹得众所皆知,坏了公主名节,损了皇室尊严,魏帝怕是要动雷霆之怒。 他终于知道怕了,可那一口气,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豫章王打断了王傅,愤愤不平道:“王傅请听我言,濮阳公主,怕是娶不到了!” 王傅皱了皱眉,也甚不满,但情势急迫,暂且顾不上这个了,转而宽他心道:“娶不到便娶不到吧,盟好之事要紧,今晨接国都来信,宋帝已点兵,与魏结盟,拖不得了。” 见豫章王面上怒气不消反涨,王傅立即劝道:“殿下要淑女,何处无好女?何必纠结于此坏了大事?”他是豫章王师傅,从小教导他,自然知他德行。一句话,便点到了根上。 豫章王冷哼道:“什么淑女,孤看那濮阳公主,也不过如是!”现在再回顾当日那废人当着公主的面夸他,分明是那二人在拈酸吃醋! 他还沾沾自喜以为能让公主知道他的好处,真是气得肝都痛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豫章王量窄气大,满腹诡计,转眼间便想出了一法子,他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卫秀与濮阳并不知随意一个举动,竟气到了人。 临近夜幕,天大寒,二人相携回府。 一路下来,只得那一玉簪入眼,余者便都是俗物了。 府中已置晚膳,濮阳留卫秀一同用膳。华馔美食,香味扑鼻,使人食指大动。 卫秀不饮酒,宴上便无酒。濮阳使厨下烹制了一道羊肉汤,其色白似奶,水脂交融,质地纯净,鲜香浓郁,不膻不腻,一入口,便是滑软清逸。 羊肉可驱寒,更好逐去身上的寒气。二人各用一碗,暖意从胃中散发出来,慢慢布满全身,竟是一点也不冷了。 晚膳过后,长史入内禀事。 都不是什么大事,不然也不至于拖到这样晚了。不过是濮阳习惯于今日事今日毕,长史知她喜好,便欲禀完事,再去歇下。 “宋帝已点兵,派出良将,赶赴边疆。看来这一仗,在所难免了。”长史说道。 濮阳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卫秀也是同样。宋帝暴虐,也是出了名的朝令夕改,别说只是调兵遣将,便是战场上战鼓击响,他都随时可能反悔。 长史见二人如此,便再说下去:“豫章王得陛下召见,说了许久,此时仍未出宫。” 宋国出兵,齐魏结盟之事便是刻不容缓,若是魏国无扶立豫章王之心,便会坐地起价,多周旋些好处来,然现在有了这个打算,便不得不先与豫章王些颜面,好让他立下大功,归国后借此得势。 皇帝留他用膳,多半便是要稳住他,与他暗中再结一盟。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濮阳抬了下眉,转头看向卫秀。 卫秀微微颔首。能在宫中留到此时,此事多半是成了。 濮阳展颜,见长史没有旁的事,便让他退下了。 她们口中的豫章王,此刻恰好踏出宫门。与去时不同,他黢黑的眸子中一团野心的光芒若隐若现,神采飞扬的面上,满是踌躇满志。 王傅先行出宫,在外等他,观他脸色,知道结盟之事是成了,忙上前贺他:“成此大事,定能叫朝中对王另眼相看。” 齐帝派他出使,朝中不少大臣是反对的,尤其太子,最为激烈,认为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豫章王嘴角慢慢扩开,想到方才魏帝暗中对他说的话,冷笑一声:“理会他们做什么,有他们好看的!” 王傅只以为他在说回去后,便可让那些大臣反悔当初所言,便是笑了笑:“他们怎知殿下英明。” 豫章王得意,扶着侍从的车登上车驾。掀开门帘,他忽然停下了,回头望这一座恢弘气魄的宫城。 今日魏宫一行,所获甚丰。唯一可惜的是,皇帝听他说了公主与那废人之事,竟未暴怒。 第六十七章 豫章王还是有点脑子的,他稍一盘算,便猜出濮阳公主与那废人之事是瞒着皇帝的。若非如此,皇帝何不明言公主已有婚约?再则,公主是皇帝爱女,皇帝怎会许她嫁与一不能行走,终生与轮椅为伴的废人?便是寻常父亲,也没有这等狠心的。 如此考虑,他便干脆向皇帝挑明了,好让皇帝去拆散他们。勾引公主是重罪,他倒要看那废人如何承担得起这罪责! 豫章王心思歹毒,也见不得公主与旁人好,只待见皇帝暴怒,再看卫秀被捉拿下狱,声名扫地。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想得都极好,可谁料皇帝闻此事,只是动了下眼珠,便挑眉道:“此朕家事,劳你费心了。” 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豫章王惊讶万分,然皇帝那目光蜇人,威压如山,他不敢多言。且之后,皇帝话锋一转便说起齐国储位,称太子德不堪匹,是沽名钓誉之辈,称他奇骨贯顶,有帝王之相。听得他热血沸腾,也将他本就不安分的心思挑得更为活跃,公主之事,自是暂且丢了开去。 美人再要紧,又如何及得上天下。 皇帝当真不怒?他自是怒,不过是事有轻重,他需先与豫章王定盟,暗助他夺位。且豫章王外臣,如何能知皇帝心思。窦回侍候在旁,见陛下眼珠轻动,眸光阴沉,便知已是盛怒之象。 果然豫章王一走,皇帝便沉道:“去召七娘来!” 窦回忙答应了,预备亲自走这一趟,退出到殿门前,皇帝忽然出声:“且慢。”不过瞬息,他便冷静了下来,语调稳稳的,“暂莫惊动七娘。” 窦回在门前答应一声,又走回到皇帝身旁,替他斟一盏茶。皇帝闭上了眼,拧了拧眉,浮现疲惫之色。 依照豫章王形容,显然是卫秀蛊惑了七娘。公主受人迷惑,皇帝怒从心起。可一细想,七娘若是这般好蛊惑,他也不会纵容她手握权柄。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窦回此时也有些摸不准皇帝心思,不敢轻易劝慰,只捧了茶盏,奉到他面前,道:“陛下且用些茶,暖暖身子。” 皇帝随手接过了,叹了口气,面上神色,益发复杂。他掀起杯盖,吹了吹,将杯盏端到唇边,正欲饮,想到什么似的,又放回案上,问窦回道:“卫秀你也见过几回,你观此子心性如何?” 窦回愣了一下,赔笑道:“识人观人,臣哪有这等本事,怎敢在陛下面前大言不惭。” 皇帝不耐烦道:“你说来就是!” 窦回显出惶恐之色:“这、这……”迟疑了两声,很是为难道:“臣只知卫先生所思所想,臣是一点都看不透。” 丞相,将军,甚至皇帝,藩王,他所见不知凡几,可此时,他竟说他对一山野之士的所思所想,一点都看不透? 皇帝笑了一下,声音冷了下来,低沉道:“不说你,朕也是一筹莫展。” 窦回闻此,微不可见地舒了口气,他说对了。陛下要的正是这个回答。 天已黑透了,宣德殿中侍奉的宫人在豫章王入殿时便被遣了出去,此时也未进来。殿外忽有寒风起,如骤起的波澜,透过窗纸传入人耳,使人一阵阵的发慌。 诸王叫他失望,其他公主只知为兄弟,为夫家,为自己,从他这里掘利,妃子们也是各有心思,最贴心,最能为她分忧者,唯有濮阳。 可这女儿,如今,也有不肯告与他的事了。 皇帝坐在那处一动不动,失落是有,可远比不上他对卫秀的怀疑。一个人,不要名,不要利,便难掌控,他倒是说了他要在来日南下时扬名,余者皆不入他眼。如此任性,很有些名士洒脱肆意的风范。 但皇帝却只信一半,总觉他话中仍有不实之处。不过因爱才,而卫秀又确实屡献奇策,他方未曾动他。 “你说那卫秀,究竟是什么心思?”皇帝语带疑惑,似是自语。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可不好控制啊。 想了一阵,未闻有人回话,皇帝回头,见窦回也在一同沉思,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便没再说什么。 豫章王隔日便辞去,拿着国书,飞快赶回齐国。 皇帝也开始着手调兵遣将,调得也不多,只是长江沿岸几处驻防,做出陈兵江边,随时渡江的样子来。魏军主要起威慑的作用,若真要皇帝出力去帮齐国打宋国,他只怕还要多思考思考,是否划算,又如何获利最大。 这些皆不是什么费力之事。不过数日便处置完了。 皇帝腾出手来,便要料理濮阳与卫秀二人的事。 魏对齐的心思,朝中几位重臣皆心中有数,与皇帝一般,没出什么力。说到底,敷衍罢了,调兵遣将,便只当是一回演习,让许久未曾出鞘的军械也试试,是否仍旧锐利难挡。 如此,朝廷便显出看似忙碌,实则清闲的情景来。 濮阳与卫秀都是能看到本质的人,自然不会被这忙碌表象所欺骗,也闲了下来,在一处谈论门下已入朝的一些人,哪些可设法挪位,让他升上一阶,又该如何设法,方能如愿。又看新投入门下的,哪些是可用之才,如何用。 其中所涉甚为复杂,濮阳处置起来,倒是颇为得心应手。这些倒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乃是与朝中显爵的往来,如何与他们建立联系,就算不能收为己用,也维持一个稳当良好的关系。 “若是哪位殿下失势,倒可壮殿下之势。”卫秀悠然笑道。 诸王中若有一人彻底失势,他底下那班附庸的大臣便会失其主,乱其阵脚,诸王间相互倾轧,都有不小的过节,这班人,其他几王暂未看清前,一时不敢用,而濮阳看似与他们都毫无矛盾,自然便可接手,收为己用。 濮阳笑道:“那还早着。”皇帝还在用诸王平衡朝局,按前世,至少还有六年,才能看到有人落败,那时皇帝已差不多下定决心传位萧德文,自然要替他扫清障碍,拔除荆棘。 不过,濮阳眸光一转,也不是不可做些手脚,让那日提早些到来。 卫秀拥着裘袍,身前是一火盆,盆中炭火烧得通红,她侧身,手肘抵着扶手,伸出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汲取暖意。 “殿下心有决断,我便不多言了。”她随口说道,“听闻这月底,是老夫人大寿,殿下万不可轻忽。” 她口中所言老夫人,是濮阳的外祖母,王丞相之妻。与王氏的关系,越稳固越好,亲眷间的往来走动也不可断了。 濮阳自是不会忘记,她目光掠过卫秀发髻,见她今日所戴,正是她那日赠她的玉簪。青玉簪着乌发,格外俊逸清雅。她前两日令匠人制得一顶青玉冠,赠与先生,正可相配。 卫秀的目光从火盆上转开,抬起头来,见濮阳正含笑望着她,还不知她缘何含笑,便不由自主地随着染上了屡屡笑意,问道:“殿下笑什么?” 濮阳单手托着下颔,笑吟吟的望过来:“我也不知,只是与你这样坐在这里,说些朝政,说些家中亲眷往来,便觉得很舒心。” 其实只要能与先生,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确实如此,她不说卫秀还没发觉,她们围着一盆炭火,说些零碎之事,能面对面,能相视而笑,能触手可及,便极开怀。 虽平淡,可也甜蜜。 这时,门外进来一宦官,朝濮阳禀道:“殿下,宫中来使,召殿下立即入宫。” 现下召见?濮阳一想,宫里宫外,都无甚大事,难道是阿爹那里又有什么突发之事?她问道:“来使可显急迫?” 宦官回道:“来使坦然自若,言谈平和,并无焦急之色。臣问了陛下宣召所为何事,来使只笑言,是陛下想念殿下了。” 原来如此,陛下确实偶有宣召,只因思念。濮阳疑惑尽释,站起身来,与卫秀告辞,预备随使入宫。 卫秀送濮阳到院外。濮阳理了理她的衣领,温声道:“外面寒冷,先生快回去吧。” 卫秀点了点头:“殿下且去,我等殿下归来。” 空中骤然降雪,濮阳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不再迟疑,转身去了。 回到室中,卫秀却越想越觉不对,殿下前日才入宫,皇帝不致如此情态,三两日便要一见。 可也说不准,朝中清闲,兴许皇帝见一好画,或遇好事,便要与濮阳分享。这在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的。 她闭目沉思。皇帝召见,殿下入宫,并没什么不对劲的,可又偏偏透着诡异。 过了一会儿,濮阳的一名婢子走了来,在门外求见。卫秀扬声令她入内,她便捧着一只匣子走了进来。 那匣子四四方方的,不大,看着很是精巧。 婢子喜滋滋的,先是低身一礼,而后道:“殿下走前,想起此物,令婢子送来与先生。” 卫秀接过,打开一看,是一玉冠。青玉所制,下端两侧对钻有双凤,缺了束冠发簪,正可与她此时发上的为配。 第六十八章 宣德殿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差别。 殿前白玉阶下,每隔方寸之地便有一名羽林,皆捉刀肃立,他们身上的盔甲泛着冰冷的寒光,彰显皇家威仪。再往里些,是两列身着青袍、头戴幞头的宦官,低眉顺眼地侍立殿外,随时等候差遣。 濮阳步行上来,两侧宦官见公主,一齐弯身行礼。濮阳一如往常,只吩咐身后侍从在外等候,便走了进去。 不比外头光亮,殿中昏暗阴沉,里头点着灯,门一开,火焰受风晃动,墙上的倒影也随着晃了一晃。 殿门在身后合上。濮阳缓步入内,步履轻盈,姿态优柔,唇畔衔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穿过一道帷帐,便见皇帝坐在御案后,正专注地捧着一本册子在看。 听闻响动,他抬起头来,见是濮阳,他锐利的双眸和缓下来。 这种种都与寻常毫无诧异。 濮阳轻移莲步,然而皇帝接下去说的话,却让她身形一顿。 “七娘来了。正好来瞧瞧,满城俊朗飘逸的世家子俱在册上,七娘便从中择一为驸马。”皇帝一面开口,一面笑与濮阳招手。他看似慈爱,望向濮阳的眸子底下,是说一不二的威严。 日影西斜,又一日过去。 卫秀闭目坐在檐下,等候公主回来。 黄昏风起,温度骤降,仆役取了鹤氅来披在她身上,以此抵御些许寒凉。 自公主走后,卫秀便坐在此地,寂静的神色无波无动,只是合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主自开府便少有在宫中留宿,再迟,此时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卫秀的双手无意识的摩挲着膝上放置的匣子,那匣子中正是公主方才使人送来的青玉冠。 院门外始终无人出现,遣去门上看着的仆役始终未归。 冬日昼短夜长,天很快便要黑了。卫秀睁开眼,朝那院门处望了一眼,便令一旁十分的婢子上前,吩咐道:“去请长史来。” 婢子领命而去。 因卫秀喜静,这座院落总是安静的,往来仆婢俱是面容平和,气度沉稳之辈。婢子知先生必是有事,脚下的步伐飞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可她那身影却丝毫不见慌张之色。 卫秀看着她越行越远的身形,愈发心神不宁起来。 公主时常入宫,多时一月七八回,少时也有两三回,可偏偏今次,她总有不好的预感。这种不祥不知从何说起,却平白使她心乱如麻。 长史很快便赶了来,公主自然是仍未归来。 卫秀也不多言,直接便道:“此次请大人来,是有一事请大人相助。” 长史赶得急,纱帽都斜了,他用手扶了一扶,当即道:“先生但请吩咐。”旁人不知这位先生在府中的分量,长史却是一清二楚。 卫秀微微颔首,道:“请大人派个人去打听打听,殿下今日可是要宿在宫中。” 长史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殿下宿在宫中也不是什么奇怪事,且今日京中风平浪静,并无大事发生,何以要特意探知?然诧异归诧异,长史仍是一口答应下来:“下官这就去办。” 宣德殿外,寂然无声,一名小宦官从外面快步过来,见这情形,敏锐地感觉到里头怕是有事,一时不知如何进退。恰巧窦回出来,他忙堆起笑来,趋步上前道:“窦大人,李妃正等着官家用膳,不知官家何时过去?” 窦回心中正乱,看了那小宦官一眼,见是李妃身旁得用的,便温和道:“说与李妃,官家有政务需处置,今日不过去了。” 小宦官得了话,行了个礼,便如来时那般飞快地走了。 窦回看着他消失在夜幕之中,眼中泄露了些许担忧,但一回头,他便镇定吩咐一旁侍立的宦官道:“去与厨下说一声,将晚膳暂且温着,陛下迟些再用。” 宦官应声去了。 窦回抬头,看了看布满阴云的夜空,只见空中一层厚厚的乌云涌动,积压了整片苍穹,不知这是山雨欲来之兆,还是天明之后,便会被风吹散。 殿中的气氛,与外面一般风云涌动,压抑而沉闷,危机仿佛一触即发。 濮阳跽坐在一方坐榻上,目光低垂着,容色却还算镇定。 皇帝仍旧是那副慈祥的模样,笑着道:“我儿想得如何了?” 那本册子还摊在案上,此时却已无人去看。 濮阳也维持心平气和:“儿意已决。” 陛下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她与先生的事。她虽诧异,却不至于慌乱,迟早都是要禀陛下的,早一些晚一些并没什么差别。 皇帝闻此,也不意外,只是仍旧温和道:“为何如此执着于他?他有才,可双腿不好,这便是无法弥补的缺陷。”见濮阳不为所动,便继续道,“你能如此坚决,又知他是什么想法,可不要痴心错付了。” 听闻陛下此言,濮阳便想起卫秀如画的眉眼,想起她含笑的唇角,想起她轻柔地唤殿下时的缱绻温柔。每想一点,她的心便坚定一分,那些坚定层层累加,直到再也无法撼动。 “先生与我,是一样的。” 皇帝挑眉:“人心难测,你如何确定?” 濮阳道:“这点眼力都没有,儿又凭何受阿爹信赖。”先生对她是真心是假意,她身处其中,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她确实将先生放在心上,再也容不下他人。可她若是不知先生心意,便不会与陛下坦诚。她不喜勉强,且她心怀大业,不至于将精力全部投入情爱当中。 幸运的是,她们情投意合,她们志同道合,濮阳再没有放手的理由。卫秀越陷越深,濮阳何尝不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卫秀这般与她契合的人,前后两世,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让她如此敬重,又如此爱慕的人。 皇帝见濮阳不似寻常女子以情动人,反是神思清明,也算赞许,可这又何用? “是真是假,都不要紧,你若不选,朕为你择一佳婿。”皇帝似已失去耐心,指着那册子道,“你只需备嫁即可。” 他如此言语,已是不容更改之兆。 濮阳神色凝重,但也不慌,屈身一拜:“为何如此,请阿爹为儿解惑?” 到了这个时候,撒娇是没有用的,力禀她与先生之情更是无用,唯有知晓陛下为何有此决定,追根寻底,方能有破解之法。 皇帝如何不知濮阳想法,赞叹七娘临危不乱,能成大事之余,也不禁好笑,到底是女儿家,于情爱一事上,总少不了执着。 只是不知那位卫先生,是否也如此执着。皇帝眯了眯眼,看着伏在地上的濮阳:“我儿幼时,曾与阿爹游博,各掷骰子,彩胜者得金。今阿爹便再与七娘赌一局。” 这殿中站着的都是陛下的宫人,殿外羽林军随时待命。陛下心意已决,她说什么,都不会更改了。 濮阳抬起头来,看到皇帝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看着是与平常别无二致的疼爱,但濮阳却猛然间醒悟,她如今所有都是仰仗陛下疼爱,若是陛下不再宠爱她,她便什么都没有了,眼下所拥有的,也随时都可能失去。 这些她都知晓,却从未如此时这般深刻,这般清醒。生在皇家,没有权力在手,便与蝼蚁无异。现在她看似风光,可一旦与陛下心意违背,她便只能任他摆布,连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她眼中闪现一抹愤恨,恨此时与前世一样,无能无力。 皇帝果然不顾濮阳的意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便赌卫秀是否如你所言,真心实意。若是你胜了,阿爹便为你们赐婚;若是你败了……” 濮阳低着头,眉心一跳一跳的,心已揪成了一团,听着皇帝下面的话。 皇帝笑了一下,继续道:“朕要他的命!” 殿中静得吓人,重新步入殿内的窦回站在一旁,眉宇间显出担忧来。陛下要一个无官无职的隐士的命,还不是轻而易举,纵然此人是卫氏子弟,但卫太师是最识趣之人,怎会与陛下相抗。 他看了眼公主,本以为会见到公主或怒气冲冲或斗志昂扬,谁知,过了片刻,公主抬起头来,若有所思:“便依阿爹所言,若是她对儿并无真心,那便是包藏祸心已久,留着只会是祸端!” 皇帝一愣,随即大喜,起身走到濮阳身前扶起她:“我儿聪慧,正是如此!倘若卫秀光明磊落,便是难得的大才,可若他别有算计,就该先行诛杀。你能不为情蒙蔽双目,这便极好。” 原还有些许遗憾,七娘再是精明睿智,却总走不脱女儿家的小格局,现在看来,她果真是子女之中最像他的。 皇帝喜动颜色,濮阳亦是明眸含笑。站在一旁的窦回却看到公主垂在身侧的右手已紧握成拳。 窦回眼中闪过深思,低下头,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濮阳公主府中,卫秀正在等长史的回禀。 她手下有一批人,皆是精锐,有些是她父亲留下的,仲氏嫡枝被灭了门,旁系在两三年内便没落了,这些人在卫秀长大以后,便顺理成章的掌控到了手中。还有一些,是她另外收的。这两者,都有一致之处,便是对她忠心。 卫秀平日有什么事,令他们去办,俱是妥帖,然而今次,涉及宫中,不得不动用府中人脉,请长史出面。 濮阳在宫中经营多年,寻常消息,都能传递出来,宫中如何,至多一个时辰便可见分晓。 天一点点暗下来,黑暗逐渐吞没大地,连一丝光亮都未剩下。今夜星月俱隐,黑夜之中浮动着焦躁压抑。 卫秀仍旧坐在那处,阿蓉上前劝道:“有什么消息长史必会送来,先生不妨先用晚膳。”在她心中,什么都没有先生要紧。 然而卫秀仍是面容沉静道:“不急,我且不饿。” 阿蓉只得退下。 如此过了将近一个时辰,长史飞奔而来。黑夜之中,他仓皇奔走的身影格外刺眼,走入院中,檐下高悬的灯笼一照,只见他面色苍白失措,一双深沉内敛的眼眸之中满是惊怕。 卫秀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第六十九章 濮阳这里看似已说通了,皇帝大为欣慰,使濮阳留下与他一同用过晚膳,方指派了四名宫人,侍奉公主往含光殿歇息。 公主一走,皇帝便看了眼门边那两宦官。这二人身形健壮,孔武有力,并非宣德殿中固有的宫人。皇帝摆了下手,示意他们退下。 二人动作一致,无声行了一礼,便要转身,皇帝又改变了主意。 这二名宦官是他特令窦回从内侍省选来的,本是用作防备七娘昏了头不肯听他命令之用。结果七娘深明大义,这两名大力者自然用不上了。 不过既然已选出来,也不好就此浪费了,不如让他们去监视七娘。看看她方才那番言语,是权宜之计,还是果真明白他苦心。 皇帝出声道:“且慢!你二人,领十名宫人,往含光侍奉,这几日,日夜不得让公主离了视线。” 二人称诺,便走了出去。 窦回侍立在侧,一言不发,待皇帝都处置完了,方上前禀道:“陛下吩咐之事,皆已安排妥当。” 皇帝一笑,尽显得意之色:“万事皆备,吾便坐观其变。” 能使长史惊恐至此,定是有大事发生。 卫秀朝阿蓉看了一眼,阿蓉会意,敞开内室之门。长史走到跟前,他理智犹存,见此情景,便挥退了提灯照路的小厮,随着卫秀入内去说话。 到了内室,不等卫秀发问,长史便率先言道:“卫先生,今夜宫中,有些不寻常。” 若单单只是不寻常,他绝不会如此惊慌,此中定是与公主相关。 卫秀目光幽沉地望过来,道:“请大人细言之。” 长史本是沉稳端凝之人,闻得噩耗,一时无措,方致失态,眼下见先生镇定如常,也跟着稳住了:“下官遵先生命,遣人入宫打听殿下今夜是否回府。先生也知道,宫中有几名内侍,尝得殿下恩惠,受殿下差遣——今次便托了他们。” 他絮絮叨叨,卫秀也未打断,凝神听着。 按照濮阳在宫中的地位,要打听她在何处并不难,传出一两句话,只要不是泄露禁中语,更是轻而易举。大内森严,却不致如此不近人情。 然而此次…… “什么都打听不到!”长史复现急色,“宣德殿周围,戒备森严,那几名宦官不敢靠近,在周围稍加探听,便闻说濮阳殿下顶撞圣上,圣上大怒,禁其足,囚于含光!” 卫秀猛地抬头,连忙追问:“消息可实?” 长史听她这一问,才想起,宫中出来的消息未必准确,朝上诸王斗得一团糟,宫中虽有圣上坐镇,可后宫中的妃子能力也不弱,谁知其中是否有鬼隙之事,利用陷害殿下的。若这是一个局,他们稳不住,便是害了殿下。 长史腾地一下从坐榻上立起,当机立断:“下官再使人去探听。” 说罢便急急忙忙地要走,卫秀却阻拦他道:“此时宫中已下钥,有什么事,待明早再言。” 殿下陷于宫中,府中顿失其骨,长史也是首次遇到这样的事,失了分寸,听卫秀如此吩咐,他便有些迟疑起来,是否要将府中其他谋士聚于一处,商议对策。 卫秀眉心阴云一片,目光幽沉的望过来,道:“事缓则圆。” 若殿下果真有难,如此慌不择路,只会误事! 长史一凛,躬身拜道:“诺!” 天黑了,宫门已闭,此时去打探消息,打探不出什么不说,说不准还会授人以柄。 既谋大业,便难免涉险。越是危急,便越该冷静下来。 卫秀凝神思索着。近几日都平静得很,朝中除诸王仍旧争斗不休,也没什么大事,边境才陈兵,齐宋如何,尚无消息传来,至于宫中,宫中乃是殿下最重视之处,又有自幼积累的人脉,若是宫中出了差错,绝不可能一丝消息都不漏出来。 不是宫中,不是朝廷,不是边境,若与此三者不相干,殿下与皇帝间的矛盾,当无关朝政。 若是无关朝政,皇帝再怒,也会留有余地。只要置措得当,殿下当无大碍。 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当先打探殿下因何顶撞皇帝,皇帝又因何动怒。 卫秀送长史到院外,举目望去,不见明月,天色黝黑,不知明日是雪是晴。 她低头打开手中的匣子,青玉冠玉质温润细腻,在黑夜之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不论如何,只盼公主无事,能够平安归来。 她在想濮阳,濮阳也同样在想她。不知陛下会如何试探先生,不知先生是否能化解危难。 她心知这几日是不能出宫了。含光殿外皆是陛下派来的侍卫,这倒罢了,毕竟他要设局,总得做给人看。可殿中陛下竟也派了人来监视,使她无分毫独处之地。 不论她走到何处,都有两名跟随,便是寻由调开他们,立即便会有新的补上来,便是入寝殿安置,亦有宫人在榻旁盯着。 这与囚禁何异! 濮阳愈加恼恨。她已有些权势,可一旦面对的是陛下,她便只能如蝼蚁一般任由他摆布,毫无还手的余地。 陛下说的都对,包藏祸心之人,自是应当先铲除干净,以免酿成后患。但他却忘了一事,先生是她的人。她的人,有过也自当她来处置,而非由人越俎代庖! 濮阳越是生气,她面上的神色便越是温柔和缓,一双如黑宝石一般的眸子在黑夜之中,收敛起万丈光芒,变得内敛和煦。皇帝派来的宫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笑着道:“你也累了,且去歇息吧。” 宫娥低首道:“婢子侍奉殿下,不敢言累,请殿下安歇,婢子在此处守候便可。” 濮阳笑了笑,像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随口道:“如此,由你。” 总有一日,她不会被任何人辖制,她也绝不会,让自己再陷入这等困境! 她在床榻上躺下,合上眼,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平静,可是她的心中,对权势的渴望便如汹涌的波涛一般,一下一下拍打着欲、望深处。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步登天,想要成为谁都无法说不的人。 殿中有多人,却偏生静若死地。 濮阳前所未有地急躁、烦乱。 她闭着眼,却怎么都睡不安生。 她想到了卫秀。卫秀的身形在这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一身青袍,坐在轮椅上,乌黑如鸦羽的发丝一丝不苟的束起,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严谨的人。她望过来了,在与她对视时,波澜不惊的面容瞬间变得温柔,唇畔微微挑起,绽放出一个轻柔包容的笑意。 烦躁的心绪倏然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心疼。先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今日未归,先生定是记挂。 她给予她的太少,如今,又要让她一人独对困局,早知如此,她该亲手将玉冠为先生戴上,再随使入宫。 人有所爱,便有软肋,人有所爱,亦有铠甲。 濮阳的心平静下来,不再烦乱,不再激进,可她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急于得到那个位置。 卫秀辗转一夜,天明,便立即派遣人去打听皇帝与公主因何事争吵。 谁知,一无所获! “不该如此。”长史急得团团转,“多少眼睛盯着宣德殿,昨日发生这样大的事,怎会一丝风声也不透?” 这处处都透着诡异。 卫秀闭目沉思,长史不敢打扰她,只得眼巴巴地等着。 半晌,卫秀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第七十章 昨日公主一夜未归,今晨宫中无一丝风声,朝廷重臣不知此事,后宫妃嫔亦无所闻,显然是皇帝有意遮掩,可见皇帝不愿让此事闻于诸王闻于诸臣。殿下所为,她一清二楚,并没有什么能惹得皇帝大怒将其禁足的,如此,矛盾所起不在朝中。不在朝,而让皇帝三缄其口,恐怕只有殿下婚事了。 女子婚事,关系一生,亦关乎名节,自然不宜闹得沸沸扬扬,皇帝对公主存有爱护之心,故将事掩了下来。 殿下年已十八,婚事紧迫,可往日皇帝也未曾紧逼,没道理今次突然发难,以致与殿下生隙,这其中,必然夹杂着旁的事。 卫秀心念飞转。一时也想不出是什么。她来京前早有准备不假,对局势掌控亦精准无暇,然而京中人物众多,各路派系,亦错综复杂,细微之处她也无法面面俱到,只能由已经显示出的一些形势,来推断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事,能让殿下不顾尊卑之别顶撞皇帝? 公主不是冲动的人,亦不是恃宠而骄,莽撞直行的人,相反,她极为机变,知道如何躲避锋芒。若是与皇帝意见相悖,殿下多半会退让,事后再图补救,而非当面与皇帝争论。 便是婚事,即便皇帝不管不顾强塞一人与公主,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大可先答应,稳住皇帝,之后,再另想它法。 既然如此,公主究竟是为何顶撞皇帝,使得皇帝圣心大怒,以致被幽禁在含光殿? 莫非…… 卫秀猛然转过神来,府中探听的消息是假,公主根本不曾与皇帝冲突,更不是被皇帝幽禁在含光!而是皇帝有意要留她在宫中,且截断她与宫外联系,以便他接下来做的事。倘若如此,此事定与公主有脱不开的关系! 宫里宫外,一切如常,看似平静安详,可隐藏于底下的暗流诡谲凶险。 卫秀行事不喜冒险,因她之敌太过强大,心愿得偿前,她总要好好活着。可此次,关乎公主,她也不得不涉险一回。 长史见她睁眼,且目光清澈明了,连忙问道:“先生可有法子?” “我欲入宫陛见,请大人代为安排。” 长史一惊,此时情势不明,贸然入宫,兴许能打听到什么,可也无异于将自己置入险境。见卫秀神色自若,已在示意一旁婢子去取她外出所用的大氅来,便咬了咬牙道:“下官这就去安排。”说到底,他所忠之人是殿下,只要与殿下有益,余者便皆可抛却。 他说罢,便起身出去安排。 长史做事甚是牢靠,不过半个时辰,便准备妥当。 公主府的车驾要入宫并非什么难事。卫秀坐在车中,思虑着近日之事,将一件件琐事都一点点掰开揉碎了,细致地思索着要如何应对皇帝。 她到之时,皇帝正取边境奏报来看,听闻宫人来禀,卫秀宫外求见。 皇帝一惊,握笔的手颤了一下,雪白的纸张上划出一点厚重的朱红。 “来得这样快?”他低声自语道。转头看向窦回,显出惊疑不定之色来。 窦回也是惊叹,愣愣地道:“这……这才多久啊?” 公主府有人入宫探听消息,皇帝是知道的,按他的意思,至少也得过三五日,公主府中先发觉不对,然后向王公大臣们求援,不奏效,才该卫秀这位隐在幕后的大才出场。 结果,这该最后出场的人,起头便来了,皇帝忽觉措手不及。 二人对视片刻,窦回所有所思道:“来得快,便是急,坐不住了。看来这位卫先生,对殿下很是上……” 话还没说完,便对上皇帝那对冷冰冰的眼珠子,窦回忙讨好赔笑着改口:“陛下英明睿智,哪需臣来聒噪多嘴,真是该死。” 皇帝冷哼一声,非但没有缓下神色,反倒更为阴沉,抬了下下颔道:“宣。” 宣召之音,随他这随意一声,自殿内层层传递出来,回音不绝如缕。禁宫之森严,帝室之尊贵,可见一斑。 卫秀理了理衣衫,便随接引之官入内。 宣德殿仍是宽阔伟丽,气魄辉煌,而今日殿中气氛低沉,竟如刀光剑影一般森冷。 皇帝仍是礼贤下士的做派,不等卫秀折身下拜,便道:“卫先生不多礼。”一面说,还一面作势虚扶。 卫秀仍是恭敬行完一礼,方直起身来。 皇帝笑呵呵地看她,仿佛公主并未囚在宫中,卫秀此来,也只是小友造访一般。待宫娥奉上茶来,他又盛情邀道:“此茶是皇长孙所献,先生尝尝。” 卫秀端起杯盏,缓缓拨去浮着的绿叶,小小品尝一口,细细回味过,方道:“其色清碧,其味甘醇,其香如兰,其意深远,确是难得好茶。” 见她如此沉得住气,皇帝幽深的目光危险起来,待卫秀搁下杯盏,抬起头,他复又含笑,很是平易近人的模样。 卫秀眉心微凝,试探着开口道:“不瞒陛下,秀今日是为公主而来。” 皇帝显出恍然之色,随即,他眼中浮现出些微怅然与怒色,面上却是极力维持平静,好似对濮阳大所失望,却又不得不遮掩。卫秀像是随意静坐,实则处处观察着皇帝的神态,以便随时应变。 “卫先生不来,朕也少不得要请先生来一趟。”皇帝笑着,像是随意开口,“濮阳在宫中,暂且不出宫了,公主府朕这几日便会遣有司接管,先生怕是要辟府别居了。” 听闻皇帝大有将濮阳禁在宫中之意,卫秀心中便是一沉,然而她又飞快静下心来思索,先是放出公主与他顶撞被囚的谣言来迷惑公主府上众人,接着又当她面暗示公主已然失宠,要她另择居住之地。难道皇帝种种所为,用意在她。 她仍是不动声色,意图进一步试探,奇怪问道:“可是公主使陛下不悦?” 皇帝的笑意便淡了下来,语气也带了两分冷淡:“父女间,岂有隔阂。”他说到这里,也不深说下去,又与卫秀道,“卫先生在京中可有宅院?说起来,皇长孙处缺一西席,卫先生若肯屈尊,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皇长孙萧德文,近日很受皇帝重视,每过旬日便会召入宫来过问课业。他方□□岁的年纪,且又失父,宫内外皆以为这是皇帝照拂长子遗孤,并无人放在心上。 可皇长孙总会长大,能上朝听政,以皇帝之重视,来日未必不能手握重权,成他府中西席,养出师徒之情,比之在公主府上,显然更能得益。 若是卫秀当真别有用心,岂能不动心?必会漏出马脚来。 皇帝端起杯盏,也不饮,只在手中轻轻拨弄着浮叶,柔和的目光下,隐藏着如毒针一般锋利的心机。他盯着卫秀,一旦卫秀显出心动来,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一个愿向朝廷献策却不喜权势的高士,已属离奇难控,可他却与公主有私情。皇帝难免便想到他有意引诱,别有所图。 若是大才,自要厚待,卫秀年轻,正可留与新君,可若是别有用心,那便要早早将这祸根铲除,以免后患无穷。 皇帝笑意很是温和,便如一个寻常人家为长孙延师的祖父。殿门上黑影浮动,皇帝抬眸掠了一眼,便复又望向背对着殿门的卫秀。 门外两队羽林已捉刀候命,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便可冲入殿内,将卫秀拿下! 第七十一章 卫秀随濮阳入京,本就是为复仇。她今朝二十又二,自五岁那年的一个春日之后,整整十七载,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复仇。 复仇二字写满了她往昔岁月。 皇帝杀了她满门,灭了她全族,她也要皇帝满门皆死于非命,她还要毁了他最为珍视,最为看重的王朝。 当初她选濮阳,便是因为诸王太过无能,非但不能成事,反倒是拖累,倒是公主,养伤之时所流露细节,使她十分赞许,这是一个可以共同谋事的人。 但公主再如何聪明、隐忍,能观全局,能成大事,都无法弥补她是女子这一短处。卫秀自信能将她扶持上位,可这兴许要花上她无数岁月,待到那时,时局剧变,物是人非,公主势必一日比一日更能掌控全局,魏国也必然一日比一日更难撼动。 皇长孙便不同了。至多五六年,他便能在朝上占据一席之地,逐渐展现峥嵘,皇帝对诸子不满,必会看到长孙,皇长孙之父已不在,无人可与他掣肘,假以时日,皇帝恐怕会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将皇位传给他。更要紧的是,皇长孙更易驾驭,她若能为郡王府中西席,便有足够时机使他彻底偏向于她。 假使公主埋没于深宫,她近一年来为她所做之事,便无人知晓。投入长孙一脉,无疑最为明智。 何况再未遇上公主之前,她本就是属意皇孙的。如今,不过是回到原路而已。 理由再多,其实真正让卫秀动摇的唯有一件。她羞于承认,可事实,她因公主越发心软,她对公主的在意已如燎原之火,势不可挡。公主之爱,她之情不自禁,终有一日,会成牢笼,困住她的手脚。 不若趁此,便做个了断! 转瞬之间,卫秀便闪过无数念头。种种好处,使她动摇。然她非但没有寻见坦途的喜悦,反倒心如刀绞。 皇帝笑吟吟的,似有无限耐心等她考虑清楚。他看似温和的目光死死盯着卫秀,不放过她眼中每一道光芒。可无论他怎么看,卫秀既无急于改弦易辙的迫不及待,亦无一心系于公主的抗拒忍耐。 这倒是符合她深如寒渊的心计,她若将所思所想都现于面上,皇帝反倒怀疑她别有用心了。 卫秀缓缓开口道:“可否容秀问一句,不知公主行错何事,致使陛下动怒至此?” 皇帝摆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休要再问。” 卫秀笑了一下,果真不再问了。 殿中沉闷得很,他二人不语,便无人开口。窦回频频望向卫秀。卫秀心中挣扎。这么多年,她所行之事,素来不求最好,亦不求安逸,更不求快乐,只求正确,能使她在复仇之路上更进一步。她没有什么不能舍弃,她也不曾拥有过什么。 可濮阳,濮阳不一样,她是她这十七年灰暗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当真面临抉择,她竟无论如何都无法狠下心去。 又过一阵,卫秀仍未开口,心绪亦是不泄分毫,不骄不躁,不急不馁,好似已看透一切,又似胜券在握。 皇帝忽然间,便有些烦躁起来。七娘仍在含光,倘若这卫秀果真是别有所图,能置身于危境,能舍弃名利,舍弃富贵,他所图谋,只怕不小,他势必留不得他。七娘虽深明大义,到底也是付出真情,他们父女,多少都要生隙。这倒无妨,天下要紧,朝局要紧,其余,无一不可舍。 可若是如此,卫秀身后是否还有藏得更深的人物?他想要的,又是什么? 这之后的事,竟比眼下,更为棘手。 “长孙好学聪慧,必不会有辱卫先生声名。”皇帝再度开口,态度很是诚恳,但却不免泄露两分躁意来。 卫秀抬眸望向他,见他眸底飞快划过的一抹急躁,电光火石间,层层迷雾像被忽然驱散。卫秀心中一片透亮。 若真有心聘她为师,何必要等公主失势。这分明是为试探她! 真是好一个诱饵。 她若应和皇帝的话,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卫秀暗暗两声冷笑,心下却已得出应对之策,叹息道:“恐要令陛下失望了。” 皇帝挑眉:“怎么?德文入不得先生之眼?” “倒与郡王无关。只是公主待我不薄,她现今不知因何陷于宫中,我且顾不上将来如何。” 皇帝不悦道:“你不出仕,朕也不好逼你,今不过令你换个去处,你又是推诿。你之言辞,究竟是当真关心公主,还是只一推辞的借口?” 卫秀平静道:“为何推辞?如陛下所言,我无心仕途,居何处与我有何差别?” “那朕便与先生坦言,濮阳今世都休想再踏出宫门一步!”皇帝眯起双眼,眼中怒火中烧,好似已对濮阳深恶痛绝。 哪怕已肯定,将公主囚在宫中,是为试探她所做的局。卫秀的心仍是紧缩了一下,她深吸了口气,面上浮现出忍耐不住的怒意。可很快,她像是发觉眼下处境,再三忍耐,柔缓了语气,说道:“殿下本就该尽孝于陛下身前,留在宫中也没什么,可若是因罚,这未免不合情理。且父女之间,何事不可解?陛下何不与殿下详谈?” 见卫秀句句不离公主,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皇帝心中渐渐安稳下来,但他仍不放心,再行试探道:“这与你无关。你已无栖身之地,东海郡王府你若不愿去,朕尚有皇孙数名,先生可也有意?” 将皇孙摆出来,让卫秀挑选,这已是极大荣宠,且皇孙所系,乃是他们的父亲。 卫秀仍是拒绝:“皇孙自有师友,不好轻易为我改换。我居公主府年余,今不能再住了,还请陛下容我再见公主一面。” 几次三番的推拒,若是皇帝真心聘她为皇孙师,只怕此时要恼羞成怒了。 幸而他不是。 皇帝这时才显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道:“既然先生执意,朕便成全你一回!” 说罢便转头示意窦回。窦回也随之喜上眉梢,弯身行了一礼,便朝外走去。 片刻,殿门上的黑影便如潮水一般地退去。那些甲士无声无息地来,亦无声无息地散去。 试也试过了,那赌他是输了,如此便该兑现许给濮阳的承诺了。皇帝饶有兴致地与卫秀道:“先生句句都有公主,不知为何对七娘如此在意啊?” 试探完,就不是冷冰冰的濮阳,又是和蔼可亲的七娘了。 卫秀心知肚明,也不拆穿。危险已消除,她也随着松了口气。她侥幸看破这是冲她来的,却还来不及潜下心去思索皇帝为何突然用濮阳试她。 “人非草木,孰能无能,年余相识,任谁都不会狠心不顾。”卫秀随口答道,只等着公主来,便带她回去,仔细问问这两日究竟发生什么。 今番试探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是府中出了背主之人,将一些情状泄露出去了?若是如此,便得好好查上一查了。 正如此想着,皇帝带笑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在卫秀耳畔炸响。 “先生不要再遮掩了,你与七娘的事,朕皆已知晓。” 含光殿被换上了皇帝的人,濮阳连独处片刻都难,更不必说传话出去,抑或打听消息。坐立难安了一晨,便见窦回倏然降临。 能让他亲来,必是有结了果。 濮阳立即坐直了身,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然而她甚至来不及将心提起,窦回喜庆的笑意便映入眼帘。 “殿下久等了。”窦回行过一礼,便笑着说道。 喜悦之情油然升起,心中是满满的感动。濮阳乍然绽放笑颜,本要脱口而出一句“先生来了?”,可行动已先于话语,她站起身来,便朝殿外走去。 窦回也是善意一笑,连忙跟了上去。 从小到大,前后两世,濮阳从未如此着急,她飞快疾行,重重殿宇,道道宫墙,都被她甩在身后。 到宣德殿时,她小小地喘着气,可面上的欢喜却是如此璀璨耀眼。 第七十二章 宣德殿中。 皇帝含笑一语,便使卫秀悚然一惊,那震惊太过突然,她面上已来不及掩饰,只盯着皇帝,既惊讶,又迟疑:“陛下……此言……此言何意?” 不施阴谋,不动诡计之时,皇帝还算和善,见她难得失态,也宽松了心情,笑道:“先生心知肚明,何须再来问朕?” 短短数息,卫秀也醒过神来了。一瞬间,她心如擂鼓,双耳嗡嗡作响,竟比方才更不知所措。她忙想应对之策。不能否认,殿下在宫中,皇帝能如此肯定,必是在殿下处已得准信。可若承认,那赐婚便也不远了。 脑子乱得很,如麻一般乱糟糟的一团。就在她凝神细思之时,有一念头倏然窜入她的脑海。皇帝如何知晓此事?殿下未与她商量,定不会私下说与皇帝,如此便是另有他人。难道公主府中果真有人背主,将府中事阴说与皇帝? 卫秀心头一跳,若是如此,公主府便成阴险之地,随时可泄密,亦随时可将公主置于险境。她沉吟片刻,到底是对濮阳的关心占了上风。便不急于否认,而是直接问道:“可是殿下将此事说与陛下?” 皇帝一摆手,随口道:“不是七娘,是豫章王。” 豫章王……卫秀先是心下一松,非殿下府中之故便好,随即便是暗自恼怒,本只将此人充以乱宋之用,不想他如此古道热肠,还关心起公主来了。想到这人还曾觊觎公主,卫秀便更是不悦。 皇帝则是看了眼卫秀的双腿,暗暗蹙眉,若是没有这不足,卫秀倒是很配得上做七娘的驸马了。可惜,万事总没有十全十美的时候。幸好,到了驸马这地位,需亲力亲为之事极少,寻常琐事,多得是愿代劳的仆从。而男子最为要紧的也不是四体健全,而是建功立业,位列王侯,担起一番大事来,否则,体魄虽健,形同废人。 还有一个,皇帝谁都不曾提过。近一年来,诸王越发闹腾,日日在朝上相互攻讦,若能闹出个结果来,能有个儿子手段果烈,脱颖而出,皇帝还高兴,人品且不论,毕竟是有能力的。皇帝自己夺的皇位,一路走来,心得不少,以为要做天子,余者且不论,能力必须要有,开疆扩土也好,持重守成也罢,只消会一样,便能保得住基业。 可惜,诸王无一人能有本事,日日闹腾个不休,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卫秀上回觐见,说起宋太子之时,无意中提的一句,令皇帝想起,他不但有子,还有孙,谁说非要皇子不可?于是这月余,他便观察起皇孙来,一个个看下来,皇长孙最能入眼,且皇长孙不大,还有教的余地。 倘若立皇孙,诸王强盛,根基又厚,新君势薄,且辈分又低,需有能人保扶着走一程才好。 丞相不行,丞相比他还老,宗室,又都被他打压得差不多了,也无人有此魄力,朝堂,大臣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倾向,且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考量,难保不会有意外。 如此一一抉择,卫秀便使得他眼前一亮。公主下嫁,虽说是嫁,可卫秀与宗族不亲,也无势力可用,与入赘也差不多了。到时卫秀便是皇亲,不愿为官,但亲眷间相帮总不致也拒绝,且还有七娘为间,七娘自身亦是有才能的。 这么一想,倒是不错。不过保扶新君是大事,一人一家太少,还需再寻援手,余者,他可再慢慢相看。 皇帝想得颇深,但实际上,他对立皇孙虽意动,但也真的只是初步一动而已。朝中局势素来多变,且皇帝再不愿去想,也知人皆有寿,他再活个十年,便算是长寿了。皇长孙未必能长到翅膀硬的那日。 可这念头起了,皇帝不时就会想一想,万一,就到那日了?也实在是诸王太叫人失望的缘故。 子不类父,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卫秀想完了豫章王,便见皇帝眉目略低,似在忖度什么。她心念一动,也不急着开口,端了茶来,茶早已凉了,透着森冷。卫秀只在手中端了一下,便又放回原处。含光殿离此处不远,殿下应当快要到了。 一日之见,发生了这许多,卫秀十分想念濮阳。 皇帝自思量罢,看到眼前的卫秀。天子向来便善变,恨一人时便恨不得要他立即去死,看一人顺眼,便觉得此人甚好。他此时看卫秀顺眼,也想听听这朝局之外的人,对皇长孙有什么看法,便似不经意一般说道:“德文是朕孙辈之中第一人,燕王又不在了,朕难免多怜惜看顾些。诚心聘你为德文之师,教他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方才你说担忧公主,顾不得其他,拒了朕。现下公主无虞,你不妨再思量思量。” 仍然在说萧德文,卫秀却很快便从皇帝语气与话语之中辩出两者不同。若说方才提起萧德文,是试探她的诱饵,眼下便是真心在问对萧德文的看法。 他能在私底下问及她这一无官无职的山野之人,便是已将萧德文重视起来了。这正是卫秀想要的。她并不显露喜意,而是淡淡道:“郡王年幼,少在人前出现,秀入京至今,也只在一回筵席上见过一次。接触不深,亦不闻轶事,不敢随意议论郡王。西席一职,非我不愿,实不能胜任矣,望陛下包涵。” 皇帝仔细听着,听到她不了解萧德文,才想到,萧德文一不满十岁的皇孙,且无父亲护持,自然是默默无闻的。卫秀不知他为人才是正常,若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反倒说不过去了。 二人正看似随意平淡,实则各有深意的说着话,殿门自外推动。 是公主到了。卫秀下意识地便转头望过去。 殿门启开,外面的光线照进来,濮阳很快便出现在这光线中,她呼吸稍快,是一路疾步的缘故,直到踏入殿内,她方将步履放慢。卫秀从濮阳一出现,便盯着她的面容,上下探看着她的周身,见她神采粲然,笑意明媚,身上又无其他不妥,方也随着舒展了眉头。 濮阳入殿,亦是先看卫秀,见卫秀玄衣大袖,飘逸温雅,一如往日,便知她已安然度过陛下试探。悬挂的心,才彻底放下。 二人并不算明目张胆,可落入皇帝眼中却是极为碍眼,他一手扶额,一手作驱赶状连连摆手,道:“走走走,一夜不回便寻人寻到朕这儿了,朕哪儿敢再留,快走快走。” 情况大定,濮阳倒是不急了,哄了皇帝一回,方与卫秀告退。 皇帝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暗暗点了下头,示意赐婚的事,他记得,愿赌服输。 濮阳小小地弯了弯唇,并没怎么显现出来。 二人从宫中出来,便回府去。 路上无话,回到府中,濮阳便将卫秀领到她寝殿外的小厅中。与在不论皇帝如何和气,都使人肃穆心惊的宣德殿截然不同,此处地小,四面是窗,十分明亮,又点了火盆,暖融融的。 从昨日傍晚,到此时,不过一日一夜,却是波澜起伏,令人胆战心惊。 濮阳先将昨日之事与卫秀说了,又问她今日陛下是如何试探。卫秀没有隐瞒,也说了。总归是有惊无险。 “我在含光殿,度日如年,生怕阿爹对你不利。”濮阳松了口气,“我都想好了,若是你通不过阿爹试探,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来救你的。” 她凭借上一世的记忆,知道宣德殿有几次宫人调动,并趁机在皇帝身边安插了一个人,这一步棋走得极为隐秘,且除非大事,绝不会轻易动用。就是有此倚仗,她才肯听皇帝的话,任人看守在含光殿中。 她断然决绝地说着会救她,卫秀想到就在不久前,她还想过是否要放弃公主,就此断了她们的情。她口中苦涩,问道:“殿下便这般笃定我必无二心?” “先生有么?”濮阳反问。 卫秀略略垂眸,不敢看她信赖的双眸,慢慢吐出二字:“没有。”这二字一出,便像化作了凌厉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的心上。 濮阳抿唇笑了一下,浅浅的,她此时的眸子如秋水般澄澈,含着娇柔地嗔意,像是责怪卫秀问出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又带着明亮的得意,像是早知她会如此回答。 她是如此纯粹地信任着她,卫秀禁不住被她吸引,更禁不住愧疚。 她已分不清,她是因对仇人之女动情而对深埋泉下的亲人们愧疚;还是因欺骗,因别有用心,而对濮阳愧疚。因这分不清,更让她的心饱受鞭笞,她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谁都对不住的人。 卫秀努力地掩饰自己波动的情绪,她的目光是如此柔和,满是爱护,满是不舍,轻声追问道:“假若万一呢?” 濮阳不知她为何执着于此,但她既问了,她便也仔细想了一想。不过片刻,她便想明白了,认真回道:“万一你真是别有用心,你对我只是利用,只是欺骗,”明知这只是假设,濮阳仍是觉得难过起来,但她的声音仍是既认真,又果断,“我也不会容他人折辱先生,就凭你我有过这段时日的欢喜愉悦,是杀是罚,都该由我亲自动手。” 她一字一句,说得果决,爱便是爱,恨便是恨,绝不混杂。卫秀认真听着,她想,倘若如此,倒也好,至少让殿下出气了。 可是濮阳说罢,却忽然笑了一下,转头望向卫秀,有些羞涩道:“我本以为这样才符合我的性情。不过细细想来,若是先生,我大约是下不了手的。我这样喜欢你,若是变成恨,这恨该有多深?可是我这样喜欢你,就是再恨,又能有多恨?我怎么舍得对你动手?” 第七十三章 剖白的话语总使人娇羞,濮阳脸颊微红,凝视卫秀的目光温情脉脉。 她是真的一心对卫秀好,亦是真的一心信赖她。 谁人能对如此情深的话语无动于衷?更何况,公主本就在她心中日益根深蒂固。卫秀抬手轻抚公主鬓角乌黑的发。 发丝柔软,便如此时微微低首,神色含羞的濮阳。她本不是愿对人示弱的性子,却愿在她面前毫不保留她娇美的风情。她本不习惯与人承诺,却在此时告诉她,纵有一日,她们生隙,她也不会与她反目。 鬓发下是濮阳细腻的肌肤,白皙柔滑,泛着浅浅的桃色,她低眸,满是使人怜惜的柔情。卫秀的目光幽深起来,她本该说些什么来回应殿下的深情,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公主以言语,倾诉所爱;而她,却以言语,施以蒙蔽。 她已不愿再对殿下说谎言。 世无两全之法。倘若她能无情一些,便没有遗憾了。 忘了仇恨,安心与公主厮守也好,忘了公主,一心复仇雪恨也罢,总归都是一个结局。都要好过眼下,她分明该克制自己,却不由跟着一步步情难自已。 濮阳身上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卫秀靠近了,濮阳柔顺地合起了眼。先生双唇是凉的,像她这个人,总是淡淡的,不对什么过分热衷,亦不对什么不假辞色。 殿下有些紧张,唇触上的时候,她似有退缩。卫秀更为轻柔地抚摸她的脸颊,她能回报公主什么?她也情深,她也欲珍惜她,她也想能有一日与公主相视白发。可她们间的鸿沟有如天渊。 卫秀愈加内敛。平日里与濮阳说话,总是凝视着她,看得濮阳心动不断,可她却不再提及对公主是喜是爱。 她常在屋后竹林,静坐上一下午,寒风过林,竹叶潇潇。此处每一棵青竹,皆是她父手植,分明是萧瑟凛冽的季节,林中更是寒冷,卫秀却极为依恋在此处的片刻心安。 有时濮阳会陪她,她也不会拒绝,令人置案设座,端详着濮阳的模样,半日没有一句言语。 她平日话就不多,也无人看出她的不同。可卫秀自己知道,她逃不开了。公主的名字镌刻在了她的心上,她已不能正视复仇二字。 正如她同皇帝所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不过是舍与不舍之差罢了。 从前公主不在她心上,她随她入京,不过当她是垫脚石。可日复一日,她再不能如当日那般洒脱了。 她已经不能枉顾公主的感受,对她的家人,还以同样的残酷,对她所看重的大魏,施以倾覆的灾难。 但积攒了十几载的家恨又岂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卫秀左右为难,难以取舍。 今冬是一暖冬,三两场雪下过,便有回暖之势。 公主近日喜她所酿的梅子酒,可惜这等果酒只是鲜果不易存放,卫秀见丢了可惜,顺手造的,故而存得不多,前几日便饮尽了,这时节又无梅子,公主颇为怏怏。恰好有冀州刺史进了不少山梨上来,卫秀便以此酿了山梨酒。此酒品性温醇,芳香清雅,更适宜女子来饮,想来公主也会喜欢。 卫秀令人在竹林中掘坑,将它们都埋了下去,待过月余便可启出来,到那时正逢过年,殿下也可用以招待女客。 今日阳光甚好,空气中仍是冷的,人一张口便吐出寒气,但日头晒在身上,多少都带回了点暖意。 卫秀拥毳裘,在林中的小潭旁静坐。潭中结了厚厚的冰,她想到昨日公主来此,说待明年冰化,便要在潭中养几尾鱼,嘴馋了,便杀了来炖汤喝。 卫秀不禁笑了一笑。冬日照在身上,暖意融融,她不觉合上眼,睡了过去。 卫秀做了一梦,她一向浅眠,但这次却入梦境极深。 梦中有许多人,皇帝、诸王、众臣都在,也有公主。公主在她梦中,也是令人心醉的美。 卫秀正欲上前,便见公主朝她走来,她翘起了唇角,正要出声,公主却穿过她。她像浮在地面,又似置身局外,只能旁观梦中情景一步步推进。 横竖只一梦而已,醒来便可烟消云散。 卫秀便也不急了,只袖手看着。 她观四周景物,又看众人形貌,粗略估计了一下,这大约是七八年之后的事,众人都风霜了些。 梦境也不大连贯,是一个个零碎的场景。先是皇帝朝上斥责诸王,乃至将荆王远谪了,诸王迫于情势,不得不蛰伏,接着便是萧德文被立为太孙。 卫秀不觉一笑,这与她所想正一致。诸王不贤,可也是皇帝亲子,皇帝不愿把国家给他们,但也不会忍心让他们过得凄惨,如此下手便不致太狠,至多压制诸王,不令他们与萧德文为难罢了。 但他活着,诸王碍于君父之威,不敢大动,可若他死了呢?诸王还能按捺得住否? 他们起争端,公主便可从中取利。 场景调转,变作了一庭园,园中繁花似锦,绿树葱茏,萧德文身着储君冠服,朝她郑重一揖:“今我已为储,下一步当如何,还请先生教我。” “太孙从陛下之命行事即可。切记善待诸王。”她看着满园繁花,淡淡一语。 萧德文蹙眉:“叔父们必设计害我,我已为储,奈何再忍?” “太孙若为帝,便可纵情肆意,然为储君,便需陛下满意。诸王亦陛下亲子。”话到此,便已点透。 萧德文神色不满,但仍平静下来,又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 卫秀便看到梦中的她一笑,令身后的仆役推她走了。 为帝可纵情肆意,这自然是假的,谁说做皇帝便能想怎样,便怎样,若是如此,那么多亡国之君又是哪里来的?但萧德文必然会信以为真,并非他愚钝,而是忍耐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间,他一步步水涨船高,从皇孙,到郡王,到太孙,他不断往上爬,外人见了他,也从不屑一顾,到恭顺尊敬。他自然是得意,在这得意之外,他却仍要对皇帝恭谨,对将他视作眼中钉的诸王客气。诸王对他几次三番下死手,而他却要一忍再忍,甚至连向皇帝告状,都要再三斟酌,真是憋屈卑微到了极点。 怨恨积累,他日益仇视诸王,能让他继续忍耐的,不过是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便可报复回来。 既然他心心念念都是那刻“纵情肆意”的一日,真到了那日,他又怎会不“纵情肆意”? 卫秀了然,梦中人的行事,倒是与她先前的构想十分贴合。但转头,她又疑惑起来,观四下景致,此处是她在京中一所宅邸的后园。她应当是与公主一处,怎会到此处来,看萧德文的态度,似乎是将她当做指导他□□的谋士了。 卫秀不解起来,然很快,眼前之景就变了。换到了宣德殿中。 萧德文已穿上了天子冠冕。他坐在御座上,刻意模仿了皇帝的坐姿神态,可惜终究是嫩,倒像是孩童偷穿了父母衣衫的不合宜。他对面,乃是濮阳。 濮阳神情不悦,但仍是好声好气:“中州受灾,民无余粮度日,当速拨粮赈济,以防生变。” 萧德文皱了下眉,道:“姑母面前,朕便不说虚话了。中州刺史是晋王门下,此次大旱,也是天意,只要他赈灾不利,激起民变,朕便可罢了他的官,换顶用的上去,如此晋王再损一州,便实力大减了。” 卫秀看得公主眼中闪过愕然,但她很快便稳住了:“灾情已现,要夺爵,要罢官,都不难寻到借口,陛下当以民为先,民无粮果腹,是要造反的。” 卫秀听得出来,说到后面,公主已有些不悦了,她就是这样,不容人动她底线。 萧德文淡淡吐出二字:“镇压!” 濮阳深吸了口气:“只要朝廷救济及时,哪来这样麻烦?这几年收成都好,仓廪中的粮食都要放烂了。这是天下皆知的,陛下登基不久,却扣着粮食不发,毁的是陛下的名声。到头来,即便中州刺史夺官,陛下名声亦受损,可谓得不偿失。晋王兴许要心疼损了一州,赵王便要享渔人之利了。” 萧德文显出不耐烦来,搪塞道:“姑母容朕想想。” 濮阳却是扫了他一眼,道:“至多明日,银粮必发,请陛下备好诏书。” 萧德文大为不忿,想到了什么,他又将火气压了下去,没再言语。濮阳见此,便起身走了。 卫秀看着濮阳远去的背影,心道,梦中的殿下似乎更加一心向公。 待濮阳一走,萧德文突然暴怒而起,狠狠地喘着气,道:“朕已是皇帝,她敢这样压朕!” “朝中大臣,皆以大长公主之言为善,陛下只能再忍上一时了。” 这声音是从帷幕之后传来的,卫秀忙看过去,便见她自己从帷幕后出来。她回味方才那句,不禁蹙起眉来,这话显然是在唆使萧德文记恨公主。萧德文已是皇帝,占据大义,且照他那压抑过头的性子,他若对公主日益不满,一旦爆发起来,定会对公主不利。 梦中的她到了皇帝面前,道:“大长公主的话,我都听到了,她说的有理,如此行事,确实会妨碍陛下名声,然此小节也,能损晋王,才是大事。至于赵王得利,他又能得什么实在利益?待陛下压下了晋王,自然便能腾出手来对付赵王。迟早的事。” 萧德文深以为然:“可恨姑母误我!” 她的神情没有什么波动,随口道:“大长公主受先帝之托,辅佐陛下,难免谨慎。但机不可失,陛下不可让步。” 萧德文像得了主心骨,他的神色,顿时坚毅了起来。 若不让步,定会与公主再生争执,公主未必会输,但与新君嫌隙会越来越深,矛盾越积越多,迟早有一日,会反目成仇。这与公主而言,并非好事。可让公主不顾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看着他们成流民,再冠以暴民的帽子,斩杀于刀下,是万做不到的。 卫秀的霉头越蹙越紧,如此殿下将置自身于水火。她心急于公主安危,但很快,她便发现,若是新君因赈灾之事与公主争吵,此事必会宣扬出去,新君无德的名声便掩不住了,诸王势必也会大加渲染。一个本就不那么稳当的皇帝,又被人抓住了无德这一罪名,朝中恐怕会有乱事。然诸王势力不相上下,就算驱逐了萧德文,立新君,立哪个?立赵王,晋王肯么?立晋王,代王肯么? 根本定不下来,如此下去,祸乱只会越来越多,几王都是手中有兵的,便是混战也不无可能。 这正是她所想要的。卫秀突然明白梦中的她想要做什么。她振奋起来,朝中一乱,再伴以天灾,流民起,各处便会生乱,若是齐宋二国也坐不住,魏室天下便未必坐得稳了。 可振奋之后,她又茫然,那殿下呢?难道要让殿下牺牲? 卫秀觉得心口钻痛起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殿下有事。 她竟已如此软弱。 梦仍醒不来。卫秀已不似起先那般淡然。她看到自己一步步推动情势,在各处埋下隐患,萧德文做着纵情肆意的天子梦,自然看不出来,而公主一次又一次阻挠她的施为。 她二人形同陌路,见面甚少,交谈更是寥寥无几。但不知何时起,与其说新君与长公主不睦,不如说,是她在与公主针锋相对。 可是梦中的她也渐渐迟疑起来,她分明占得上风,屡次使公主无还手之力,可她却迷茫了。 草长莺飞的春季,燕衔暖泥,融融春景。她途经昆明池畔,见满池碧波荡漾,心生向往,便自袖中取了玉箫出来。 凉风习习,春日送暖,如此大好时光,却要局限于阴谋诡计之中,真是辜负韶光。她心中宁静下来,观远山逶迤延绵,看近水桃花点点。箫声也随着她的心境,细腻婉转。 身后有步履声渐近,不知怎么,她就觉得那必然是公主。她心生警惕,放下玉箫,回头,便看到公主眼中那抹飞快消散的惊艳,目光骤冷。 她也不以为意,公主若能待她和颜悦色,反倒是有异,她从容颔首,算是拜见:“见过大长公主。” 公主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且她刚进了谗言,把诸王都放出京去,以公主之高瞻远瞩,岂能看不出这无异于纵虎归山。她对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公主略还一礼,便要告辞,可不知怎么,她却开了口:“大长公主奈何容色颓然?” 公主止步,看了看她,嘲讽道:“卫先生何以明知故问?” 她那双眼睛,是世间少有清澈,此时却含着一抹浓重的讥笑。卫秀看到梦中的自己眼中闪过恍然。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会迟疑,又为何她会迷茫。她不懂,公主有千万条路可以走,为何偏要选最凶险的这一条。她生来尊贵,怎能体会底下庶民是如何挣扎苟活,可她却愿为那些蝼蚁一般卑微的百姓,在朝上据理力争。她是先帝之女,手中权柄甚重,不论谁做皇帝,都要敬她,可她却因先帝遗言,一力保扶新君。 她难道不知如此行事,极可能见罪与诸王,且不容与新君? 她知道,她这样聪明,怎会不知?可她却偏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以为恍然,便不再迟疑,可谁知,她却更为犹疑起来。公主嘲讽的目光像化作樊笼,将她困在其中。 公主所为,是大义,她所为,是自私偏狭。 她一早便知,她之行事,断算不上高尚。但她仲氏一门百余条人命的大仇不能不报。故而她毫不犹豫地前行,毫不动摇地做着一件件能将魏国推向万劫不复的事。 可是,如此行事,果真值得?公主不惜与新君反目争取来的钱粮,救活了一州百姓,但他们极有可能会因她的行事而陷于烽火,死于战乱。 到时,便不是一州,而是一国,乃至整个天下,都将无宁日。 她的大仇得报了,那心中便能就此坦然了? 为她一家百余条性命,再赔上数万,数十万,乃至百万无辜百姓的性命,可值得? 她开始踟蹰不前,大义凛然的话谁都会说,没有切肤之痛,便都会慷慨正义。但她如何面对那些亡魂。阿蓉也好,严焕也罢,还有其他听命行事的人,他们的亲人,也都死在了那场灾祸之中,他们可愿就此罢手? 而公主一如往昔,她心中有道义,她知道如何行事才能使家国兴盛。 她有前行的方向,卫秀忽然觉得,父亲遗愿是统一天下,若是依照公主的政见施为,国运必能昌盛,仓廪足,国库盈,便能养兵,便可渡江。若到那日,是否能安慰父亲的亡魂。 相比让萧氏与仲氏一样,消亡无声,是否这样,更能使父亲欣慰? 百姓不必罹难,家国不必破碎。朝廷会越来越好。 卫秀看到自己反复迟疑,挣扎于鲜血染就的仇恨中,她想从中挣脱出来,却是如此艰难。她仍不常与公主见面,但公主却如明灯一般,她支撑着她放下一家之恨,她支撑着她,将目光放远,以大局为重。 她试着也与萧德文进献谏言,劝他徐徐图之,不可太过冒进,凡事事缓则圆,劝他暗中屯兵,待来年诸王入京祭拜先帝之时,将他们一举拿下,就地砍杀,人一死,便可烟消云散。她试着,去做一些有益的事。 卫秀觉得自己,仿佛也跟着平和起来。 然而世事总不会如此顺利。萧德文却已忍无可忍,借“异星逼宫”之言,突然发难,要置公主于死地。 卫秀便看到自己在家中得闻此时,手中杯盏滑落,碎了一地。 事态紧急,此时入宫请诏免罪已来不及,何况萧德文未必肯。然禁军必有天子密诏,单凭言语,不能劝阻。卫秀便看到自己瞬息凝思后,从矮柜中取了一道往日萧德文赐物留下的诏书。 持矫诏,是死罪。然事态紧急,已无其他路可走。 她飞快朝大长公主府去,一路上不断地想着大长公主府的情形。公主府是先帝下诏建造,门墙修得十分高厚,且府中有甲士数百,顶上一个时辰,必不是难题。只要她一到,定可将禁军遣散。 卫秀明知是梦,也跟着紧张起来。 夜幕厚重,笼罩着洛阳。只闻道上马蹄匆匆,一声一声,使人心乱如麻。 卫秀也跟着提心吊胆。这一条路,长得像是走不到一般。车速已达最快,她坐在车中,眉宇间的慌乱消了下去,神态越发沉静起来。 “前方便是大长公主府!”车外有仆役禀道。 卫秀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已近公主府,为何不闻嘶杀之声?她一看车中的自己,果然也是惊慌不安。 大长公主外禁军包围,整座府邸灯火通明。卫秀一看门墙干净完好,便知公主不曾抵抗。她心中一痛,穿过众人,便入到正殿。 公主在那里。 她身具朝服,神采泰然,那双眼眸光华湛然,依旧是高贵典雅。她身前那名大臣,分明已占优势,却连腰都不敢挺直。 卫秀眼眶一热,这确实是公主会有的样子。临危不乱,维持自己的尊严。 鸩酒呈了上来。卫秀大急,不住看门口。公主端起酒杯,端详了片刻,唇角显出一抹笑意,她抬头望向中书舍人,道:“说与萧德文,我在天上,看他死无葬身之地。” 她说罢,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卫秀龇目欲裂,她控制不住自己地想要冲上前去,可她连站立都不能。 耳边传来一阵绝望痛呼。 什么都来不及了。 公主倒地,血液不断地溢出嘴角。 卫秀忘了她是在梦中,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 她已经想变好了,可这世道,这朝廷,却告诉她,根本不值得一救!一心唯公的人,只有凄凉而死的下场,她又何必要放下自己的意愿! 卫秀看着倒在地上公主,心神俱灭。她弯身欲将她抱起,可她的手,却只能穿过她的身体。她已经全然忘了这只是一个梦。满心都是痛苦,她无处安放自己动荡的灵魂,再没有人,能在她耳边说“我怎么舍得对你动手?” 卫秀睁开眼,日头西移,林中阴寒。她双目赤红,心神仍留在梦中。 “先生醒了?”耳边有一声笑语。 卫秀愣愣地转头,便看到濮阳坐在她的身旁。 她们分明靠得几近,可在卫秀眼中像是相隔万里,殿下的容貌,她的笑意,她的眼眸,都是原来的模样。可是卫秀有些不敢置信能看到这样活生生的殿下。她胆怯起来,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濮阳的脸颊,手指甚至有些颤抖。 濮阳略显意外,但仍是笑着侧了侧脸,让卫秀的手心贴在她的脸上。 柔软、温热。卫秀终于从梦中出来,她勉强弯了下唇角,张口,声音却是嘶哑:“殿下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只是见先生安睡,不忍唤醒你。”濮阳说道。 卫秀便看到身上盖了一个厚厚的毯子,将她的身体捂得严严实实,不受一丝严寒。痛失所爱的悲痛仍残余在她心间,心头沉沉的。卫秀看着濮阳,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她一刻也不想离开她,她不敢去想倘若有一日,梦中之景成真,她如何面对毫无声息的殿下。 卫秀握住濮阳的手。濮阳惊讶,不由笑了一下:“先生今日有些不同。” 卫秀却已平静了神色,她只是与她说道:“我方才酿了酒,山梨所制,必会合殿下口味。” 濮阳点头,眼中含着温柔的笑意。 “我曾在古籍上见过一烹鱼之法,在邙山上试过两回,很是鲜嫩美味,待来年春日,潭中养上几尾,殿下馋了,我便亲为殿下烹制。” 濮阳抿唇,低首笑道:“先生才馋了。” 卫秀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双目通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濮阳,看着安然无恙的她,满满的,都是庆幸。 每任皇帝即位,都会令史官修史。周亡近二十载,今年末帝也死了,周史修得也差不多了。太史令将文稿献于皇帝,过了月余,皇帝将文稿返还,令太史令照此编纂成书,颁行天下。太史令奉诏,组织了著作郎等来行此事,结果发现,文稿少了两页。 那两页正在宣德殿的御案上。皇帝拿起来,扫了一眼,就像放回到案上。窦回站在一旁,飞快地瞥了眼纸上,只来得及瞥到一个仲字。他当即讳莫如深地垂下头去。 这两页文稿,皇帝拿起放下,已许多遍,但没有一回,是顺利读下来的。他神色复杂,有些厌烦,又像是避之不及地瞥了那两张文稿一眼,漠然道:“取火来,烧了。” 窦回忙朝底下示意,宫人们立即便搬了火盆上前。 皇帝亲眼看着那两纸文稿化作了灰烬,神色仍不见好转。默了半晌,问道:“徐氏后人,还有多少在?” 窦回是魏朝建立数年后,方被皇帝提到身边来的,早时候的许多事,他并不清楚。虽有些嘀咕,但陛下不愿让人知晓的事,他还是远着些的好。此时,他便暗道君心难测,明明是仲大将军的列传文稿,陛下却又问起徐氏来。面上却是毫不迟疑道:“不多了,男丁早没了,就剩了几个女眷,都在宫里呢。” 皇帝神情缓了些,嘲讽道:“她们倒是能活。看着些,不许予以丝毫优待。” 窦回连连颔首称是。 殿外来了一个内侍,向皇帝禀道:“陛下,太史令求见。” 皇帝不耐,与窦回道:“你去与他说,《周书》便按朕返还与他的文稿编修,不许添一字!” 陛下这是要那位仲大将军从史书上绝迹啊!窦回不敢疑问,更不敢耽搁,忙去办了。 被太史令一扰,皇帝再度心烦起来,对四下摆了摆手,不一会儿,殿中之人便都退下了。 火盆还留在不远处,本就是冬日里取暖用的,里面炭火仍旺。才没多久,不但文稿烧得一干二净,连灰烬都被火烧化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皇帝漠然的神情像是有些绷不住了一般,晦暗的眼中透出悔恨愧疚来。但这愧恨只有片刻,很快皇帝便复他天子之威,不露喜怒。 一将功成万骨枯,总有人死,才能铸就辉煌功业。 陈年旧事,不必挂怀心上。 皇帝如此想道,可双目却像不由他控制一般,又瞄了那火盆一眼。 到底是人老了,难免就心软起来。皇帝有些无奈,又唤了人来,换个火盆上来,将能使他不悦的事物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他想了一下,吩咐道:“召中书舍人来。” 答应了七娘要赐婚的,今日不错,正可颁诏。 将这些陈年往事收拾干净还不够,他还要取喜庆之事来掩盖,来驱散最后一丁点的波动起伏。 第七十四章 一个朝代的末两年,总是混乱黑暗。为敛权而行卑鄙之事,更是屡出不穷。 新朝建立方二十载,不少老臣都是经过当年事的,故而皇帝也甚少去掩饰自己当年所为,不过是竭尽全力,尊崇礼法,治理国家,以示新朝之明朗,前朝之昏暗。 然而,仲大将军一事却是个例外,皇帝极为厌恶有人提起当年那场乱事,每有大臣言中带上大将军旧事,皇帝必神色阴晦。在朝大臣哪个不是人精,时日一久便看出了些端倪,也刻意不去提了。渐渐的,当年的事竟像是被人全然忘却了一般,如濮阳这样的小辈,更是半点风声都不曾听闻过。 太史令已是须发皆白之龄,自然也是知晓一些内情的。听完窦回传话,他先是心惊,时过境迁,竟忘了这忌讳,随即面色发白,知晓这两张文稿是要不回了。 其实,文稿又有什么要紧,太史监内自留了底稿。太史令来此,不过是求一句皇帝准许罢了,可眼下,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 一部《周书》,修了近廿载,耗费心血无数,却终是不能完整了。 太史令神色颓丧,双肩塌了下去,像是瞬息之间老了十岁,颤颤巍巍地转身,窦回也是于心不忍,上前扶了他一把。 太史令看看窦回,反握住他的手,像是突然来了勇气,忍不住道:“烦请中涓回禀圣上……”说到此,他又停了下来,神采再度寂灭,他摇了摇头:“罢了。” 史家不乏秉笔直书,刚正不阿之辈,亦不缺屈节媚上,阿谀奉承之徒。太史令自以做不到后者那般曲辞谄媚,可他有家小,也确实不敢如前者那样置生死于度外,只能在中间,摇摆不定地活着。 多说无益,他摆了摆手,示意窦回不必再扶,慢慢地一步步走远了。 窦回面容平静,待到看不到太史令身影了,方一甩袖,又转回殿内。 殿中皇帝正单手抵着额角,闭着眼,似是小憩,距他七八步之遥的墙边,中书舍人正在拟赐婚的诏书。 窦回放轻了脚步,回到皇帝身后站好。 过得一盏茶的功夫,诏书拟好了。中书舍人双手呈了上来,皇帝睁开眼,挥了下手,令他念来。听过一遍,见并无差错,便道:“颁下去吧。” 底下奉上玉玺来,加了玺,舍人便捧着诏书,出宫颁诏去了。 中书舍人一走,皇帝又坐直了身子,他目光一转,瞄到窦回在身后,像是才发现他回来了一般,问道:“太史令回去了?” 窦回忙躬身回道:“回去了,太史已领会陛下圣意。” “嗯。”皇帝随意应了一声。 按说,这事算是结了,早就抛在身后的事,皇帝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去想了,这回也是修史时看到,才使他不快了这许久。 皇帝又合上了眼,让自己去想赐婚之后的事。婚礼该预备起来了,还有他多年来替七娘攒下的嫁妆,也该派人去清点。卫秀那里是要另辟府邸,还是搬回卫府,都需有个章程。 一连串的事,皇后不在,交由妃子又不放心,都得他这父亲来操心。皇帝极力让自己去想婚事如何操办,然而他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转到那些文稿上去。这件早该烟消云散的事,这个早已身死名灭的人,竟然不依不饶地又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时隔二十年,皇帝依然能想起当年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他与朋党如何谋划,又是如何下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是徐鸾亲自带人埋伏,他也记得徐鸾回来后,满身都是血迹,得意地与他回禀,这世上再没有仲戎这个人。 他更记得,不久之后,胶东王兴兵截杀他,他平了这一小股在他眼中甚至连台面都上不了的乱兵,突然灵机一现,命徐鸾带人冲入仲府,将阖府上下杀得一干二净,而后再将此事栽赃到已经死于乱刀之下的胶东王身上。 那一晚,洛阳火光四起,往日威严的大将军府遍布尸首,男女老少,都躺在血泊之中,鲜血流淌,顺着砖缝,深入土中,此后连日的大雨,都冲刷不去。 这些带着火光血光的画面像是发了疯似的涌现在皇帝脑海中。他觉得心底发虚,浑身发冷。他终于明白,这并不是令人将那烧了文稿的火盆搬下去,便可眼不见为净的,也不是喜庆之事能掩盖驱散的。 皇帝越发觉得厌恶,可他连个发泄之法都没有。 诏书到时,濮阳正与卫秀品评一幅古画。 这是幅风景画,画的是蜀道山水,笔迹磊落,气韵雄壮,数笔勾勒间,便见万丈之刃,汹涌之波,区区一张素纸,仿佛要盛不下画中的气魄。 这画是濮阳昨日往一大臣府中赴宴看到的,一见倾心,便在宴后,向那大臣买了下来。 “这等气魄,除了张云子,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了。”濮阳赞叹道。 张云子好酒,每欲挥毫,必先酣饮,他的画与他的人一般,深俱不拘自在的豪气。 张云子的画流传下来的不多,这一幅算是其中珍品了,难得那位大臣也肯割爱。卫秀对字画一类并没太多喜好,但是濮阳喜欢,她便也陪着她品鉴。 刚说了一句:“画上题词并非云子一贯笔法,恐怕是他人所题。”便听下面人来禀,有诏书到了。 诏书写得文采斐然,极尽溢美之词。 濮阳算着应当就是这两天了,但当诏书真的颁下,她仍是喜不自胜。 颁诏的大臣,郑重宣读完诏书,便是满面喜色地贺公主大喜。他看到在旁的卫秀,与她拱手道:“下回再见先生,便要称先生为驸马了。”说着,又笑与濮阳道,“到时,还望殿下不吝一杯喜酒,也让臣沾沾喜气。” 濮阳心中俱是欢喜,自是笑着答允。 待那大臣走后,濮阳方满目含笑地望向卫秀,见卫秀已敛去应对外人时的笑意,眼中带着一抹怔然,她这才想起,她还未与先生说过与陛下打赌赐婚的事。 婚姻是终身大事,打赌却是一件极为不庄重的事,若婚事因打赌而来,难免便带上了一股随意的色彩。 当时是情势所迫,且濮阳以为早晚要求这道旨意,便没有多此一举的拒绝,可现在想来,终究是不够郑重。 濮阳迟疑着道:“先生……” 皇帝赐婚前,往往会问过双方意思,以免结成怨偶。这道诏书来得突然,卫秀已想到大约之前,皇帝已问过公主了。 她从怔然中醒来,见濮阳欲言又止,便心软了一下,温声道:“先进去吧。” 正旦将近,府中各处都显出热闹之景。殿中家什,皆换过一轮,抬眼望去,焕然一新。 卫秀是没有家的感觉的,幼时罹难后,常换住所,少有定居之处,后来到了邙山,也是因其临近京师,便于她安排布置。 公主府是工部督建,此处殿宇更是依规制所建,并无新奇之处,然而此时落入卫秀眼中,却是亲切可爱。 濮阳推她到了里间,知她畏惧严寒,便从暖殿的卧榻上取了小毯来盖在卫秀的腿上。 小毯柔滑舒适,盖在腿上,十分温暖。濮阳又到门旁,吩咐仆婢抬火盆上来。待安排好了,回头,便见卫秀笑吟吟地看着她。 濮阳微微脸红,到卫秀身旁坐下,轻声道:“先生笑什么?” 卫秀抬手抚上她的肩:“殿下辛苦。” 不知从何时起,濮阳便摸透了她的起居习惯,默默地照顾着她。卫秀虽不曾说过什么,可是一边感动于殿下温柔周全,一边也怅然,若是她也能与常人一般行走,便无需殿下如此劳累,更能同样体贴地照顾殿下。 赐婚的欢喜复又在濮阳心间漾开,不久她们就会成婚,结为夫妇,相守百年。原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她会激动兴奋,谁知竟是如此安宁,像是心被一团柔软温厚的棉花包裹。 濮阳目光轻柔地凝视卫秀,正要向她解释赐婚的来龙去脉,卫秀却示意她不必说了。 第七十五章 如何赐婚,已不必多言,横竖,卫秀深知公主不会害她便是了。 濮阳也不是踟蹰聒噪的人,既然卫秀对此不在意,她便也不说了。 距除夕不过十余日,京中各处,已洋溢起喜气来,各家各府,亦购置年货备着过节。 此时赐婚,恰是合宜。 濮阳与卫秀在殿中坐在,看门外往来侍从,皆是喜气洋洋的。 这样的日子,真是怡然自在。 只是既然名分定下了,卫秀反倒不好再留在府里了。她收回目光,与濮阳道:“诏书已下,再居殿下府上,便与礼不合了。” 濮阳也想到此处,颔首道:“确实,时下正逢年节,宫中各处皆忙碌,待过正旦……”她停顿下来,望了卫秀一眼,低声道,“便该预备起婚礼了。先生处,也需有所准备。” 公主大婚,不是小事,诏书虽下,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礼不可少,接下去,二人都会十分忙碌。濮阳倒好些,她府上人手多,宫中也自有来人代为操办,倒是卫秀,她那里也没个长辈,多半要她自己亲力亲为。 卫秀也想到了,亦沉吟道:“自纳采至亲迎,恐要数月。人手虽少,时日却足,我必郑重以待。” 说罢,二人目光一碰,又连忙各自躲开。濮阳的脸红了,卫秀耳根也发烫起来。 大魏国中无人不知濮阳殿下深受帝宠。也因她受宠,皇帝将其交与何人都不放心,以至她的婚事一拖再拖。 这些年,朝中并不是没有大臣向皇帝求娶的,连齐国也派了皇子来求亲,奈何皇帝十分谨慎,一个都未答允。直到如今,众人心思都渐渐淡了,濮阳公主的婚事,却突然定了! 一时间,京中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晋王正在府中与人议事,乍闻此事,惊得从座上跳了起来:“定了?定了何人?” “是卫秀,卫先生。” “卫秀?”晋王喃喃重复了一遍,脑海中立即便闪现出那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波澜不惊,从容自若,叫人看不透的高深莫测。 竟然是他…… 晋王神色几变,有些捉摸不定起来。 底下僚属奇道:“卫先生虽颇有才名,两番献策,也得重用,可他不良于行,若说是良配,总差着些,陛下何以……” 倒没说卫秀是布衣,众人心知肚明,卫秀若想做官,别说各家王府愿行征辟,陛下那里,也定有官职与他。 可他有才华不假,终身与轮椅相伴更是人尽皆知。与皇帝对公主一向偏爱相较,如此婚配,委实称得上草草。 众人神采各异。另有一人思索着道:“并未听闻濮阳殿下有触怒陛下之闻,也不见殿下近日失宠。” “仿佛上月,宫中似有异动与濮阳殿下相干,可惜究竟为何却是打听不出。” “那阵子好似卫先生也入宫过一趟。” 几王都盯着宫中,濮阳入宫被囚虽未宣扬出去,但有心之人到底看出了些不对头的地方。诸人议论纷纷,但很快便有心思快的人猜道:“如此看来,此番赐婚,恐是公主亲向陛下求得的。” 晋王抬起头,将目光落到那出声的人身上,笑着道:“卿之见,当是正解。” 他府中幕僚众多,他也不是个个都倚重的,此人有些眼见,晋王又多看了他一眼,记住了他的样子。想了一想,便唤了家令来,命备下贺仪,送至濮阳府上。 礼数周全,态度却很是冷淡。 诸王之中,晋王与濮阳结怨最深,他自知没有化解的可能,也不去费力讨好。 只是,七娘这一嫁,京中情形,怕是会有些变化。晋王暗暗想道。 往日七娘一向谁都不沾,只跟着陛下走,如今她嫁了,卫秀暂看不出来,然卫太师却不是一个肯置身浑水之外的人。 底下已有幕僚道:“臣记得,太师与赵王似有些眉目往来。” 晋王不发一词,神色却低沉了下来。 自去年起,皇帝便有意使荆王出头,也看看他的能耐,若真大有可为,荆王也未必不能做太子。可惜了,近两年历练下来,荆王还是叫皇帝失望了。他办事十分牢靠,奈何却无主见。换句话说,皇帝有差使交付与他,他必处置得妥当,不留首尾,可要他说一说自己的看法,却是颠来倒去,不知所云。 这样的人,是做不了天子的。皇帝也只得淡了心思。 如此一来,让晋王压力轻了些,受了损的势力也逐渐弥补回来。 但这两年,晋王自顾不暇,代王踟蹰不前,荆王也终未获青眼,反倒是赵王,让他一点一点地凸显了出来。 卫太师既怕下错了注,又欲与新君结好,左右摇摆了多年,终于站定了赵王。他暗中行事,不显山不露水的,少有人察觉。然态度既有偏向,怎会一丝风声也不透?自有人瞧了出来。 卫秀虽一直未归卫氏,然卫太师有心渲染,京中何人不知,卫秀是卫氏子弟。此次濮阳公主与卫秀婚事一定,京中看似仍是原来的样子,然暗地下的潮涌却越发湍急。不说卫秀才智,单能得濮阳公主相助,赵王便是如虎添翼,诸王之中再无人可及。 众人纷涌而动,或中途改投赵王,或入卫府探听口风,忙忙碌碌,叫原本喜气洋洋的京师都浮躁起来。 事端中心的二人却仍是不慌不忙地做着自己的事,丝毫未受外界影响。 卫秀在打点行囊,衣食住行自有仆役操心,书籍等物却是她自己动手才放心。 濮阳在旁替她打个下手,看一间书斋一点点空下去,只剩了大件的案几,与矮几上一些摆件,卫秀惯用的笔墨,常看的书简则都空了,不由道:“先生不日便要回来,这些便不要搬来搬去了。” 卫秀手下一顿,抬头便见濮阳不舍地看着她。她将手中的书放归远处,顺着她道:“殿下说的是。” 衣物等皆已收拾妥善,明日一早,便可离府。 卫秀转动轮椅来到濮阳身边,濮阳看了看她,轻声道:“就要与先生分离,真是不舍。”她们自相遇以来,便不曾分离,哪怕只是数月,也让人觉得落寞。 卫秀道:“我仍在京中,殿下有事,只管派人来召。” 濮阳抬手抚上她的眉心,修长的柳眉,幽深的眸子,搭配起来,看似亲切温润,实则便如寒夜一般冷漠疏离,也只有望向濮阳之时才会消融下来。卫秀感觉到濮阳指尖划过她的眉宇,最终落在她鬓角那一绺青丝。 濮阳朱唇轻启:“还未分离,我便已相思了。先生呢,可会想我?” 旖旎缠绵的离恨之情,也缠绕上卫秀的心头,她张了张唇,心中有些羞意,然而对上公主湖泊一般粼粼深情的眼眸,她不由自主道:“会……” 濮阳笑颜轻展,道不尽的温柔多情,别离之愁,也释怀了些。 隔日,濮阳便送卫秀去了卫宅。 这座宅邸是卫秀早几年置办的,一直不曾入住,这回倒是派上用场了。 到底只是一座民宅,外头看去,朴实无华,只是大了些。然而入了正门,便知里头清雅秀致,别有一番滋味。园池是翻修过的,气势不在恢弘,而在于清静洒脱。踏入庭中,便觉一股怡然清新之气,犹如山间寒霜带雪的清晨,既料峭,又清逸。 濮阳看过,不由笑道:“倒与先生相配。” 卫秀见她也喜欢,不由也舒朗起来,在前引路。 她没来过几回,但何处有路,又通往何处,却记得一清二楚。一一向濮阳解说着,濮阳也听得认真,饶有兴致的。待见过卫秀居住的房舍,见此处确实风雅,居住起来也十分舒适便宜,她才放心下来。 卫秀不由宠溺的摇了摇头,才请濮阳坐下,便闻得门上来报,卫太师登门。 来得好快。 卫秀与濮阳对视一眼,笑着道:“多半是为殿下来的。” 定是赵王急了。 濮阳也是了然的样子:“来得这样及时,看来太师对赵王兄,十分殷勤。”想替赵王将她拉拢过去,也好让她,为赵王效力。 卫秀转头与门子道:“请太师入内。” 门子匆忙去了。 “诸王争斗,也太文气了些,多年都没一个结果,也该为陛下分忧了。”卫秀平静道。卫太师最善趋利避害,要打动他,可不易。但卫秀会让他知晓,当前关头,如何行事,才为明智。 第七十六章 卫太师匆忙来访,实在是急了。 自诏书颁下,便如有一天大的馅饼,落到他眼前。 若能得濮阳公主相助,赵王离储位便更近一步,而卫氏便是最大的功臣。他几乎已看到凭借这馅饼,赵王入主东宫,卫氏公侯万代! 可他等了多日,始终不见卫秀来拜,非但如此,今日晨起,竟听闻卫秀挪去了她自己在京的宅邸。 卫太师炽热的心肠一下冷了下来。这难道是与卫氏划清界限不成? 如此,赵王处如何交代? 仆役在前引路,卫太师端着风仪,紧随在后。入两道门,便见一厅,厅中卫秀端着茶盅,闲坐轮椅之上。 卫太师足下一顿,便略略加快了脚下步履。 庭院幽深,小厅掩在丛林之后,此时绿叶落尽,独留枯枝,不显凄凉,却有冬日之苍茫空旷。 卫秀抬眼看过来,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盅,抬手行了一礼:“太师稀客,不能亲迎,实在失礼。” 卫太师语速略快道:“不必多礼。”又左右看了看,停顿片刻,仿若随口问道“濮阳殿下何在?” “殿下已回府去了。” 卫太师暗暗松了口气,公主不在,才方便他与卫秀谈话。 明白的说,濮阳婚事一定,诸王便盯上了她手中的政治势力。眼下看来,是赵王最有利,他欲借卫氏之手,将濮阳直接拖到自己这条船上。 但这中间还有一个卫秀,卫秀若不答应,若仍与卫氏划清界限,公主便与卫氏无干,赵王的心思便要宣告破灭。 卫太师此来,便是要说服卫秀。 卫太师上矮榻跽坐,立即有仆婢奉上茶来。卫太师见奉茶婢子一上来,连一个多余的斜眼都没有,规行矩步,举止合宜,很有大家气派,比起卫府的也不遑多让了。便暗中点了点头。 他小小饮了一口,方开口道:“你是卫氏子弟,新婚在即,不回家,倒是在外辟府别居,这是何道理?” 卫秀看着他,唇畔挂了一丝笑意,却是不开口。卫太师起先还与她对视,过了片刻,便有些不自在起来,皱了眉头,继续谆谆诱导:“你在外不归,不但是家中会受人嘲笑,连公主亦会受人非议。” 卫秀淡笑一声,摇了摇头,问道:“太师可还记得,您有一个长子,流落在外?” 卫太师一愣。 卫秀又缓缓道:“秀入京,已近二载,与太师会面,也有多次。可太师却从未问起,您那长子是怎么没的,生前过得可还得意,坟茔又在何处。我入京后,他身后祭祀又是如何安排,可有人供一口饭吃。” 她语气仍是平缓,无一丝控诉之意,却让卫太师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 卫秀想起十余年前,见到的那位卫公子,不知他泉下有知,家中对他无一丝挂念,可会伤心涕零。过了片刻,未闻卫太师发问,她看过去,便见卫太师神色晦暗,原本温和劝说的长者气度已荡然无存,倒是警惕锐利地盯着她。 卫秀轻笑出声,状似惊讶道:“太师这是做什么?不过说些往事,太师怎地像是将秀当成了宿敌了。” 卫太师眸光一闪,沉声道:“如此看来,你入京,是代父鸣不平来了?”倘若如此,卫秀便是敌非友,要提醒赵王殿下小心濮阳公主了。 未结强援,反添一仇。卫太师心中颇为郁愤,也有些后悔忘了对长子表现关切。然他转念又一想,若卫秀果真是为父鸣不平来了,便说明他对生父颇为看重,如此,眼下再提出补偿也不算太晚。 卫太师心念飞转,神情也由警惕转为审慎。 上回借卫氏在军中耳目,卫秀替濮阳拉拢了几名寒门将士,那几位将士如今都已有晋身之阶,靠着军功,与公主府的后盾,在军中站稳了脚跟。这些卫太师俱都知晓。看她这一步步,心思深沉,所谋甚远,便知她心性坚毅,非言语可动之,恐怕也是有所图谋。 然濮阳公主之势,直逼诸王,若能使她与赵王一心,所得之利势必丰厚。卫秀所图,只消不太过离奇,都可先答应下来。 诸多念头,不过片刻。卫太师转瞬便和缓了颜色,怅惘叹息:“你鸣不平也是应该的。是家中对你父子亏欠良多。现你已成人,要说什么补偿,恐是也迟了。但你若有所求,家中必有所应,说来就是。” 慈祥得像是平凡人家的老翁,将一腔慈爱之心都倾注在儿孙身上。 可卫秀一看就知他慈眉善目的面容底下在算计些什么,心中忽然涌现出莫名的悲凉来。她淡淡一笑,面上有些散漫起来,端起茶盅,缓缓饮上一口,方道:“所求不多,只需太师举手之劳。” 她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来,倾身交与太师。 卫太师接过,看到信封上的笔迹,目光骤然紧缩,他抬头望向卫秀,神色有些怔忪。卫秀闭口不语,只微微欠身,示意他拆开。 这是那位卫公子的绝笔。 十余年前,卫公子便过世了。她得知他身世,想到要入京复仇,必得有个身份,便做了些手脚。与卫攸的往来书信,是她使人模仿了卫公子笔迹写的,也是她在书信中透露他有一子,生来便患腿疾,不能行走。如此一点点,将自己从仲濛,变作卫秀。 这封书信是卫公子身上所带唯一物件,信中所言,愿身亡之后,回归故陵。 卫太师一目十行地扫过,神色哀伤,语意怜悯:“光阴荏苒,如过隙之驹。二十余载,再多过错,也如浮尘,随风而逝了。” 卫秀看着他,唇畔一抹笑意显出几分冷冽,却不开口。 卫太师只得自己说下去:“你婚礼在即,此时不宜动土迁塚,待明年秋日,便将他葬入祖陵,使他落叶归根,如何?” 卫秀并无异议,答应了。 卫太师松了口气,她的条件,他满足了,接下去,便该说何时迁往卫府居住,与公主的婚事又如何安排了。 卫太师神色愉悦了些,刚一开口,却听卫秀道:“太师恐是误会了,我从未答应重返卫氏。” “你!”卫太师双目圆睁,还没等他说完,卫秀又道:“卫氏将有灭门身死之祸,返卫氏,便如临末路。” 卫太师瞪着眼,一时被哽住了一般,震惊道:“你……你说什么?”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连连冷笑,“青天白日,你说的什么,发昏了不成?” 卫秀神色不改,仍是一贯平和的语气,说出来话,却让卫太师冷汗涔涔:“我不曾发昏,倒是太师为赵王奔走,不是自取灭亡是什么?” 事涉赵王,便显得有理有据起来。卫太师顿时肃整了容色,左右看看,见无旁人,便压低了声音,道:“这话何意?莫非是濮阳殿下……” 哪位皇子将正位东宫,是朝中人人都想先知之事。濮阳公主一向与皇帝亲近,除此之外,便再未显出与哪位兄长亲近的迹象,极为置身事外。故而朝中便有传言,若陛下有心立储,濮阳公主怕是最先知晓风声的那位。 卫太师已选定赵王,对此事自然是多有关心。他盯着卫秀,欲从她面上瞧出些端倪来。卫秀却不言语,垂下头去,将空了的茶盅重续新茶。 卫太师看了她片刻,试探着又问道:“若是公主之意,她可曾提起哪位皇子……” “太师。”卫秀忽然出声。 卫太师忙打住话头,凝目望向她。 “太师以为,公主可是愚人?” “自然不是。公主之能,不输儿郎。” 卫秀又问:“那太师以为,陛下待公主如何?” “疼爱万分,无人可匹。” 卫秀笑了笑,端起茶盅,凝视其中碧幽的汤色,悠然问道:“如此,太师可知为何殿下至今不曾与诸王示好?” 卫太师不语。 “陛下如此宠爱公主,便不怕他晏驾之后,公主与新君相处不睦?”卫秀又问。 卫太师让她所问带了进去,觉得十分有理。查看了这么多年,哪个儿子出众,也当有个分晓了,可陛下偏偏就是不肯透露分毫。公主眼下得宠,风光自在,然她如今不显亲近,不助一王,来日新君即位,便不记恨? 卫太师左猜右猜猜不到,也有些焦躁了:“你不妨直言,公主究竟是何打算。” “时候到了,自然就知晓了。太师若怕,紧随公主行事便是。”卫秀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 卫太师再问,她却多一字都不说了。 多问也问不出更多。卫太师满心都是她说的那句为赵王奔走,便是自取灭亡,又想她将父亲陵墓迁入祖陵,便是与家中和解,之后,卫氏若有什么不测,她也脱不了身,便是为自己,她也不致存心与家中为难,所言不会是假。 卫太师左思右想,决定回府与子侄商议。 见他告辞,卫秀也不挽留,只欠身行礼,以示相送。 卫太师走过她身边,突然停了下来,声音轻得如在天外:“他是怎么死的?” 卫秀敛目,低声道:“饿死的。” 卫太师抬头,看着厅外阴沉的天际,不再说什么,举步走了。 卫秀看着他走远,一回头,便看到那封书信,落在案上,并未被带走。她转动轮椅过去,将它拾起,按着折痕,重新折叠好,塞入信封中,拿到眼前看了一会儿,便将它放到一旁的火盆里。 炭火遇纸,席卷起一阵急促的火苗,将书信吞没。 阿蓉不知何时进来了,她轻声道:“迁入卫氏陵园,卫公子也未必能得后世敬拜,不如在先生为他选定的安息之地,至少年节,有人祭拜扫墓。” “往生之人的心愿,也是不能忽视的。如此安排,未必最好,却是他最想要的。”卫秀缓声道。 她借了人家身份行事,如今满足他遗愿,便当是偿还了。可惜这封书信她妥善保管了十几年,不想最后,无人珍视。 阿蓉也沉默了片刻,见厅中气氛略显沉闷,便笑道:“卫太师怕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其中关窍。” 卫秀也笑了一下。众人心中所想,皆是殿下最终必会先一步得知储君人选,且与东宫交好,何人能想到,殿下从未想过择一王而拥之,她要的是自己坐上那个位子。 阿蓉收拾了杯盏,正欲退下,卫秀忽然道:“我令严焕去查萧德文身边幕僚,可有结果了?” 阿蓉恭敬回道:“已有了。” 卫秀有些失神。 那场梦着实清晰,过去多日,也未淡去分毫。反倒像,那梦中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真实存在一般。 她逐日疑惑,觉得极为蹊跷,便萌生一念头,欲查一查梦中之事,究竟有几分真。 萧德文的那些谋士,她并未去了解过,但梦中却一个个甚为清楚,不单姓名,连同样貌,皆是明明白白,她便从此处着手开始查探。 “先生?”阿蓉久不闻卫秀回应,便唤了一声。 卫秀回神,微微颔首:“令他来见。” 第七十七章 一卷黄纸,上书几个名姓。 卫秀倚在轮椅里,侧着身子,单手接过,垂眸一个个细细看下来。 萧德文到底还小,又无显德,少有人会看到他身上。故而他身边也没什么有用的人。黄纸上统共九个名姓,皆不是什么才德出众之辈。其中大半,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卫秀的手白得近乎初雪,捏着纸张的拇指慢慢地划过上面的几个名字。九人当中,一人是濮阳暗中指派,曾与她说过的。除此之外,余下八人皆出现在她梦中。 都合上了。 未查之前,她疑惑一梦而已,怎会如此详细,查过之后,她更疑惑,一梦而已,怎会如此真切。 卫秀疑虑更重,指腹轻轻地在纸上划过,漫无目的地,一下,一下。 严焕见此,便知她在沉思,也不出声,静默地候在一旁。 卫秀想过一阵,仍是无所得。 没有濮阳那般经历的人,纵信有轮回,也多半含糊敬畏,不敢断定。卫秀思虑再是开阔,都不会往前世今生上去想。她只觉得,因有这一份名单,那梦便成了一个预兆,名单上的姓名便是应验之物。 卫秀今日身着月白的宽袍,飘逸的衣袖镶着玄色的绲边,手肘靠着轮椅的扶手,那纸张在她苍白的指间,显得十分单薄。她眉心渐渐拧紧,神色亦逐渐沉晦,濮阳饮鸩自尽的一幕成了扎在她心上的一枚刺。这枚刺随着这应验般的名单愈加尖锐起来,使得卫秀心无着落,倍感不安。 兴许,一无所有的人会更珍惜所有之物。 卫秀瑀瑀独行了多年,意外地遇上了濮阳。濮阳像一盏明灯,映照着她,亦温暖着她。她起初抗拒这份温情,逐渐依赖这份温情,时至今日,濮阳在她心中,已不下父母兄长的分量。 想到父母与兄长,卫秀心头钝痛,抬头看到严焕,她将纸张放下,与他温声道:“你可记得,从前在边境,常听闻一首小词……”她凝神回忆,“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咆沙咆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严焕一贯沉着的神色也柔和起来:“先生还记得这个?那是在大将军帐下时,征人们常唱的曲调,是寄托了思乡之念的,还有下半阙……” 卫秀那时甚小,记不太得许多,能忆起上半阕,也只因其中描绘的胡马、边草,皆是生动之物,方才在她年幼的记忆中,留下了一抹色彩。但严焕那时却已大了,记得的便更多,他轻轻念来: “河汉,河汉,晓挂秋城漫漫。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别离。离别,离别,河汉虽同路绝。” 卫秀在他的轻吟中回忆起那黄沙漫天的边境。军帐驻扎在戈壁上。那时是艰苦的,却也是快乐的,所有的亲人都还活着。 她合上双眸,占据她心头的便成了濮阳,她饮下鸩酒,倒在地上,口角淌下鲜血,没有了一点声息。 难道她珍视的人,都要落一个凄凉的下场么? 卫秀心中满是沉痛。 可她到底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更不会坐以待毙。 余下几日,她不断回忆梦中之景,又与现实对比,很快卫秀便发觉有许多事已不同。她未远行,跟着公主来到京中,她也不曾投到萧德文门下,而是伴与公主身旁,为她解忧。她又振作精神,既然那么多事都已不同,结果也未必会如梦中那般发展。 她所珍视的人,许多在她无力保护的时候,便已身殒,她痛苦,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让那充斥着鲜血与杀戮的一夜变作她永生的噩梦。她已无力再承受所爱之人陨落在她面前。 卫秀坚定了意志,她要保护好公主,不能让她有一丝损伤。然而,当她下了这个决定,兄长的模样浮现在她脑海里。他将她藏在林中,叮嘱她不要出去,叮嘱她要为父母复仇,他去引开追兵,便再也没有回来。 执着半生的事,不是说放下便能放下的。卫秀刻意地回避,平生第一次不敢在心中再想起那些往生的亲人。 卫宅的主人就卫秀一个,故而正旦,也未大肆庆贺。 卫太师又来了一次,已不急着让卫秀随他回家,倒是神神秘秘地又问了两回,公主是何心思,圣心所向又在何处。 卫秀照旧一字不透。卫太师也拿她无法,反倒因她这般守口如瓶,更加深信不疑起来。回去便开始糊弄赵王,又谋算着要从赵王的阵营中脱身出来。 对他这唯利是图,卫秀嗤之以鼻,然濮阳不能像皇子笼络朝臣那般直言壮志,她也只得先这般稳着卫氏,让他们紧随公主眼色行事。 正旦过后,皇帝往圜丘祭天,随行除诸王大臣之外,还有濮阳。这便如一标志,标志濮阳公主在朝中地位日益凸显,已非常人可比。 卫秀自是乐见如此,只是因此,濮阳公主府门庭若市,贵胄往来,连她这里,也有不少王公前来走动。转眼间,二人便有二十余日不见。 上元。 夜幕未至,濮阳便入宫中行宴。卫秀用了些晚膳,带了二三仆役,便出门去了。 上元夜是不设夜禁的,闾巷通衢,宝马华盖,满是人影浮动。 天还些微亮着,朱雀大街却已挂起彩灯。 虽不设夜禁,街市上秩序却仍是有条不紊,金吾卫加派了巡逻人手,在各处维护秩序。 仆役推着轮椅,卫秀袖中揣着一小手炉,悠然看着这满城繁华。不多时,便有一身着盔甲之人走了过来,朝她一拜道:“见过卫先生。” 卫秀令人暂停,打量了此人一回,便噙了抹笑意道:“周将军别来无恙?” 周玘直起身,一手随意地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笑道:“劳先生挂念,玘一向安好。” 他身后停着小队甲士,应是今夜巡视的金吾卫。卫秀朝那边看了一眼,便与周玘道:“周将军公务在身,自去忙吧。” 周玘顺势应承,二人目光交汇,周玘微微颔首,快步而去。 卫秀见他走远,方继续前行。 她居住之所,与公主府分布皇城两侧,离得并不近。卫秀也不急,由仆役推着,缓缓前行。 月上枝头,夜幕笼罩,今夜月色格外清冽,想来明日必是一好天。 愈是入夜,街市上愈是热闹,各式彩灯挂满了枝头,屋檐,行人手中亦各提一盏明灯朝着一个方向去。这其中不乏年轻男女,他们无忧无虑,并肩而行,虽恪守礼仪,无肢体接触,然四目相对时飞快别开的动作,亦使得朦胧的情意弥漫。 卫秀看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公主府外。 她看了看天色,略略算计过时辰,便令仆役在树下等候,并不去惊动府中。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远处有车轮滚过的声音伴随无数马蹄声从夜色中传来。 濮阳的车驾自里巷尽头缓缓而来。 卫秀示意仆役推她前行,自阴影下出来。车驾到了公主府前,秦坤快步到车驾前掀开门帘,濮阳从中探出身来。她所着盛装,发上步摇凤钗,颊上薄施脂粉,在侍从所提宫灯的映照下,风采绝伦。 卫秀眼中顿时再也容不下其他。 濮阳似有所觉,默契地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惊喜霎时间在她眸中漾开。 第七十八章 昏黄宫灯闲照,华盖寂静无声。 濮阳步履轻移,朝卫秀走去。 她仍是一袭玄色宽袍,发丝束以玉冠,腰间佩以香缨,并没有什么奢华的地方,然而她身上却总存着风雅,仿佛与生俱来一般,随她一挑眉,一偏首,便是无尽光华。 濮阳眼中满是意料之外的喜意,她走近了,便凝目端详着她,似欲弥补这近月不见的相似,又似确认她近日可好。卫秀唇畔也染上笑意,由着她看。 夜色已浓,隔着坊巷,朱雀大街上的喧闹之声隐隐传来。上元夜的欢庆浸润茫茫夜色,这一夜仿佛也与平常不同了。 良辰美景,如花美眷,使人生出无尽的欢喜。 二人终是回过神来,各自弯身,依礼见过,濮阳方上前接替了仆役,推着卫秀,柔声问道:“先生如何来了?” “夜间无事,又闻是上元,便出来走走。”卫秀回道,她目视前方,却可以感觉到因公主站在她身后而带来的心安。 “宫中行宴可好?”她又问道。 濮阳低首看她脑后的头发,那发丝柔顺乌黑,梳得一丝不苟,以一玉冠束起,这玉冠是她上回赠与的,此时看到,心中的柔软被触及,濮阳眼中漫上温柔。卫秀在她身边,她也同样心安。 “与往年一般,先祭太一,后于太液池旁行宴。宫中宴饮,总是拘谨。”公主缓缓诉说。 侍候在旁的秦坤听着,不由心中暗笑,明年的上元宴,便是公主与先生相携赴宴了,明年的先生,也该改口称驸马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便上前笑着道:“天还尚早,城中热闹方起,殿下与先生不妨前去一游,与民同乐。” 大魏民风开明,且二人名分已定,此时同游,纵为人所知,也不会说什么,至多打趣一句小儿女情态罢了。 可谁人无少年? 濮阳止步,望向卫秀,卫秀回首,便见她满目意动,她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候,殿下且去换下华裳。” 欣喜霎时染上了濮阳的眉眼,落入卫秀眼中,是如画一般的岁月悠长。 上元夜,烟火纷纷,乱落如雨,灯火笙箫,明灭悠扬。 她们这样相携外出的时候不多,二人轻车简行,只带了十余名侍从,便往城中最为热闹之处行去。 人流渐渐拥挤,道旁华灯高悬,满街流光溢彩,将人群也映得影影绰绰的。民间之物,自然不如宫中府中的精巧,却也别有一番意趣,一盏盏样式不一,似花球,似棱角,似方胜,似双鱼,悬在屋檐下的,提在行人手中的,使人眼花缭乱。 亦有笙箫所奏之曲,不知何处传来,缭绕于空中。人声鼎沸,亦不觉嘈杂,反是被感染了喜庆。 人多,侍从们警惕地跟随,有意无意地将公主与先生同人群隔离开。濮阳双眸映照着灯火,显得十分明亮,她含着笑意,一路观赏。 卫秀见她开心,也跟着欢欣起来,眼中也漾开一抹深深的笑意。 花灯是装点上元不可少之物,今夜人人提着花灯,街旁也到处是售卖花灯的商贾。孩子们在街上奔走玩闹,又或聚在商贾四周,抬起小小的脑袋,指点着看得人眼花缭乱的许多花灯。 再往前,又有傩戏。 傩戏是祭祀驱傩中演变而来的。一群带着面具的伎人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跳起傩舞,边上满是围观的百姓,人群之中,喝彩声不断。许多百姓也罩上了面具,随着手舞足蹈。 濮阳看着有趣,令侍从也去买了一面具来。 面具是香樟木所刻,刻绘出傩公的样子来。傩公是温和正直的神祗,可佑人平安喜乐。濮阳接过,很是欢喜地转身,便见卫秀提着一盏莲形的花灯,微笑看着她,见她转身过来,她将花灯递过去,面上隐隐有着期盼。 濮阳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她仔细端详着,很快便显出喜欢的神采来,卫秀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期盼便化作了高兴,脸上也随着有些微微发热起来。濮阳自提着花灯,弯身将手中的面具戴在卫秀脸上。卫秀稍稍后倾了一下,但很快便止住了,任由那刻绘成神祗模样的面具落在了她的脸上。 一向内敛稳重的先生戴上有些俏皮的面具,濮阳不禁轻笑起来。她在阑珊的灯火下,笑意嫣然,卫秀心头发烫,望着她的目光像融入了一整条春江水一般,温柔而情意绵绵。 这是难忘的一夜。 直到将近子时,人群逐渐散去,她们才随着人群,也一同回府去。 濮阳提着花灯,并未交与侍从,卫秀也将面具拿在手中,不时看一眼。 “先生今日可用过汤元了?”濮阳仍旧神采奕奕。 “晚膳时用过一碗。”卫秀回道,“殿下呢?” “在宫中陪着陛下,也进了一些。”濮阳笑着说道。 公主府就在眼前。门前立着甲士,屋檐下所悬宫灯仿佛将要燃尽了。自热闹的街市走入这黑暗寂静的里巷,仿佛突然间,繁华便冷寂了,使人无所适从。 濮阳也有些不自在。她此时已知了,今日先生来便是特意与她上街同游的。念及此处,濮阳更觉欣悦。 公主府已到了。府门前的甲士见公主,齐整地弯身行礼。 卫秀示意身后的仆役停下,抬头看了看濮阳。濮阳有些不舍,却也知总有分别的时候。 明月隐入阴云之后,夜风也寒冷起来。卫秀握了一下濮阳的手,她的手心带着凉意,卫秀不由怜惜,叮嘱道:“时候不早,殿下快入府去,早些安歇吧。” 濮阳仍有留恋,但她很快便想到,只需再忍上数月,便可与先生日日相对。她的眼角浮现体贴的温柔,抬手理了理卫秀衣领,道:“先生路上慢行。” 虽分居两处,心却在不知不觉间越发接近。 过了上元,往来走动的亲友便少了下来。卫宅也逐渐归于平静,准备起婚事来。卫秀亲力亲为,一件件看下来,便发觉少了伎乐。那几日必然是少不了筵席的,有宴无乐,不足尽兴,她又指派人去采买些善音律的乐人来,又派人往教坊,去看看可有排演得好的舞姬。 家中人虽少,然人一旦到了高位,便一事都不可少。 事虽杂,然卫秀到底思路清明,安排起来,也不算难。她还有空闲翻一翻底下的奏报,看看近日朝上,又有什么新鲜事。 齐宋的战事,已停了,用的是正旦将至,不宜大肆杀伐的借口。宋能主动退兵,齐自然求之不得,当即也退了一步。魏师不曾南下,却轻易阻挡了一场战事。 这倒是好,不过齐国内政,似乎有些不安稳起来。齐帝对豫章王愈加宠信,待太子日益疏远,齐国大臣见此,也渐渐亲近豫章王而远太子。长久下去,恐怕齐太子将孤立无援。 国君对朝政的影响,可谓立竿见影。齐帝贪图享乐,大臣们也跟着学,齐太子反倒格格不入,虽有贤臣,终归不济。 魏国储位之争可比齐国更加严峻,可魏国朝中,政治清明,大臣们虽有所向,也在相互争斗,却不敢耽搁了本职。这与皇帝的手段分不开关系。 太簇正月,万物动生,朝中倒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大事,只是修了多年的《周史》,年前听闻已成书,过了年本可颁行天下,不知为何,皇帝突然下诏,令太史监暂缓颁行,先去修一部收录上古至今的诗文的集来。待修成,再与《周史》一同颁布。 史书是最后的公正,后世如何评说,多看史书如何记载,但凡士人,无不重视身后之名。 有周一代,魏所著《周史》最具分量,卫秀也不免重视。见突然推迟了,又要修新著,便发觉其中恐怕有什么秘事。 既然是皇帝下诏,便与皇帝脱不了关系,只是,此事是打听不出来的。干预修史,并非光彩之事,纵有所为,也必是隐秘。太史监处,更不会泄露口风。 卫秀不禁生出些疑虑来。 正想着,便听闻仆役来禀,东海郡王来访,此时便在门外。 第七十九章 萧德文独自前来,身边只随了两名贴身侍奉的内侍。他十分守礼地站在门外,单手背在身后,目光四下打量着,在孩子的好奇中又不乏稳重端凝。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门内便出现了一道身影,萧德文双眸一亮,嘴角就翘了起来,连忙上前行礼:“见过先生。” 卫秀也弯下身去:“腿脚不便,来得慢了,望郡王恕罪。” 萧德文忙伸手阻拦,连声道:“先生是长辈,德文等上片刻,又有何妨?” 卫秀也不推辞,顺势直身,便看着他。 明理谦和,举止有礼,再思及他幼失父佑,谁能不心软,对他多加照看。光看他这模样,如何能想到他本性之中,是如何阴沉暴戾,能对一向对他多有维护的姑母下手! 萧德文见卫秀看着他,也不说话,那目光里不是平日常从他人眼中可见的怜悯,亦非关切,倒有些蜇人,使得他浑身不自在。可细看,却又无失礼之处,平平淡淡的,风雅有度,偏又透着疏离冷漠。 萧德文抿了抿唇,以为她不喜,便小心翼翼道:“先生何以这般看我?” 卫秀淡然一笑,道:“昔日代王宅前一别,郡王身量长了。”又一伸手,“请。” 萧德文这才安下心来,以为她这般名士,总有些脾气,疏冷一些,也是有的。反过来说,倘若她对谁都热情,稍加致礼,便愿献策,也不值得他这般惦记了。 入卫宅,便见亭台轩丽,草木珍奇。萧德文目光在上头掠过,便开始夸了。卫秀听过便罢,并不怎么应和。 二人一路往里,便难免要分先后。照辈分,卫秀即将便是驸马,是萧德文的姑父。可论尊卑,萧德文为郡王,卫秀辈分再高,也只是臣。 萧德文主动道:“先生是此处主人家,理当先行。” 他个头还在长,此时站直了也与卫秀坐在轮椅上一般高低,再一弯身,非但不倨傲,反倒尽显谦卑。一孩童,若不深思其中缘故,倒是懂事可爱。 卫秀也不平白受他礼:“郡王为尊,还请在前。” 萧德文眨了下眼睛,在前走了,但不多久,他便又与卫秀并肩,有意无意地让她半步。 他此时前来,恐怕也是算计过的。 早几日,她这里门庭若市,往来皆是宗室公卿,他来了,只怕得不到多少厚遇,迟几日,卫宅便要忙于筹备婚礼,他来此,便是添乱。 眼下这时机选的不前不后,恰是妥当。 进入厅堂,卫秀便令人奉茶,与萧德文分坐两处。 皇室子,看着还小,弯弯绕绕的心思早就起了,全不能仅当个孩子来看待。 “原想拜先生为师的,可惜与濮阳姑母提过两回,姑母都挡着我,现下可好,即将便要是一家人了,往后再来拜见先生,也方便得多了。”才一张口便要为来日再登门埋下铺垫。 卫秀敷衍着他,也同样在心中评价他,若是不聪明,恐怕也压不下诸王,可若太聪明,便难以拿捏。虽有梦,往日濮阳也描绘过此人,卫秀自是信公主的,但究竟如何,她还未亲自评判过。 “我才名浅薄,做不得郡王之师。听闻年前陛下为郡王延请二师,那两位先生,便很好。” 萧德文耳尖地听出卫秀语气中的和软,心下便是一喜。他眼下缺人得很,一来他不立于朝堂,二来他又没什么势力,但凡有些才能的人,都不会屈就于他门下,他府中那些幕僚,都是平庸之辈,出不得什么好主意。这便使得他颇为寸步难移。 他见卫秀态度已略和软下来,便试探着看了她一眼,而后低落道:“二师虽好,奈何总不亲近,许多话便不好开口。先生也知我与其他皇孙不同,虽为长,却远不如他们有父庇佑。” 他说罢,叹了口气,又勉强笑了笑,很坚强的样子:“不过也罢,父王不在了,但姑母姑父,也是德文长辈。” 卫秀笑了笑:“陛下也是郡王依靠之所在。” 萧德文神色一振,握拳道:“不错,不错,还有祖父!”说罢,又拿眼去瞄卫秀。 卫秀自是不语,接过侍婢奉上的手炉,捧在手中,感受其中暖意。 萧德文做出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又黯然下来,叹息道:“可祖父不止我一孙,寻常也想不到我。” 人的心意总会不经意间流露于言语中。萧德文三言两句,句句不离他是皇长孙,却不如其他皇孙之意。这恐怕便是他心中最为在意的事。 他觉得他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人不会生来便知登高位,得大权,何况萧德文这年纪,所历之事尚少。但他却将一些轻视刻在了心里,因他无父,又不显眼,众人因他是郡王并不失礼,却也不会多高看一眼,相比起来,他那些堂弟们,倒更受人敬重,压过了他一头。 他因此便生嫉妒,欲扬眉吐气,欲压下所有人。 萧德文说完一句,不听卫秀有什么表示,见她不过一笑,更是低首捧着她那手炉,不将他看在眼中。萧德文面上闪过一缕阴霾,心下再生嫉恨,但他又知克制,转瞬之间,他又复恭谨,袖手跽坐。 卫秀看似不在意,却时时关注着他。这与她梦中登基前后判若两人的萧德文合上了。 真是一个绝好的人选啊。能忍会忍,还知审时度势,可偏偏目光短浅,看不得长远,时时记恨着旧日所受的一点屈辱。又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殿下真是好眼力,众多皇室子中,看到了萧德文。 卫秀搁下手炉,示意萧德文用茶:“陛下是不会忘记燕王的。燕王早逝,郡王为人子,自然获蒙余泽。”暗示他多与皇帝提燕王。 萧德文听进去了,眼光大亮。 卫秀看在眼中,又状似无意道:“陛下总希望儿孙成才,为郡王延请名师,便是对郡王寄予厚望。郡王当刻苦进学,休要让陛下失望才好。” 萧德文便有些犹豫,他总有些担心出头太过,会受叔王们忌恨。 卫秀瞥了他一眼,嘴角泄露些许笑意,长叹道:“而今天子是郡王亲祖父,总会照拂郡王,可将来……”她未说下去,而是摇了摇头,随口道:“郡王能争得一时便是一时吧。” 萧德文马上又从她的话中联想到,皇帝年纪大了!他能韬光养晦,但陛下未必能等到那个时候! 萧德文心情激荡,手心滚烫起来,他看了一眼卫秀,想到她为驸马后,便与皇族有亲,到时,诸王、皇孙,大家都是亲戚,帮谁还真不好说。他自是要经常上门,但现下还不宜袒露心迹。 于是萧德文便遮掩道:“德文愿为贤王,为陛下分忧。” 卫秀笑了一下,徐徐屈身,做了一揖:“郡王好志向。” 她分明在夸他,也没有显出不信的神色,可萧德文却觉为人看透了一般,好似什么心计落入这位入京之后,少有声响的高士眼中,皆无所遁逃。 近午,萧德文便辞去了。卫秀送他到门外。 眼见车驾走远。 严焕方上前推着卫秀,缓缓回室中去。 路上,一面走,一面问道:“纵使郡王上前,皇帝也未必愿立长孙。”毕竟国赖长君,新君年少,便少不得使朝政动荡。 卫秀倒不担心这个:“我旁观多年,皇帝若能取中诸王,东宫便不至于至今空悬。朝中有可靠的大臣,新君年少,也无妨。” 严焕便不说了。卫秀想了一想,又道:“过几月,萧德文得宠后,将消息泄露给诸王,便言皇帝欲立长孙。” 相争多年,为的便是储位,诸王之中哪个能好脾气地见一什么都不曾做的小子最后凭着好运将果子摘了去,到时,朝中必是一场混战。 这倒是好,届时哪怕皇帝原先没想到立长孙,也会被情势提醒。但……严焕蹙了下眉,迟疑道:“若是闹过了,诸王反对,群情激昂,皇帝未必愿与众臣相抗。”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为立长孙,若弄得众叛亲离,君臣生隙,父子生疑,岂非得不偿失? 春已显形,孕育万物。庭院中的柏树上绽出嫩绿的新芽来,观之可亲。卫秀的目光自上面看过,一棵树,蕴藏蓬勃的生命力。 “不要小看皇帝对朝局的掌控。”卫秀淡淡道,“他不会受制于臣的。” 正因皇帝牢牢把持着朝政,故而这两年来,她才让公主选择蚕食,而非鲸吞。宁可慢一些,也不能惹得皇帝生疑。朝中大臣再是拥戴诸王,也敌不过皇帝心意。他想立一心爱之孙,必然能成。 到时,朝中定免不了动荡。 严焕垂下眼眸,幽声道:“先生大婚在即,到时不要被波及才好。” 卫秀终于有了真切的笑意:“不会。” 确实不会。婚姻是大事,一生一回。她与濮阳都不会让婚礼生出波澜,任凭外面风雨飘摇,也先让她们结了婚再说。 第八十章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礼之后,便只剩请期、亲迎。 二月初,卫秀亲入太史监,择定婚期。太卜以蓍草占卦,一连卜了三卦,皆是三月初四之期。 三月初四,上巳的后一日,也正是卫秀与濮阳两年前相遇之日。 缘分天定,不外乎此。京中无不奇之,一时间竟是人人称羡。 卫秀是不相信天意,可在此情境下,也不禁心生喜悦,对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婚事,寄予了无限期望。 暮春之初,绿荫冉冉,芳草萋萋。王公大臣皆除下厚重的冬服,易换春衫,往城外踏青,入宫中饮宴,于春意盎然之中,行文人雅事,各得其欢。 两年前的那日,蒙蒙山雾,成全相遇之缘。 两年后的今日,十里春风,缔结白首之约。 三月初四这日,自晨起,卫宅、公主府,便有无数宾客往来。华服璀璨,皆是朱紫,不论乐不乐见这二人成婚,人人面上皆是挂着笑意,与新人道喜。 卫秀晨起,便一直忙碌,迎接宾客,确认迎亲队伍,又去看新房。她这样沉稳淡然的人,在这一日,也唯恐有一事不尽心。好似一辈子的忙碌都在了今日,连停下饮一口水的功夫都舍不得腾出来。 相较而言,新妇便安暇得多,易服成妆,便是静候,等着新郎来将她娶走。 二人一动一静,不尽相同,心中却是一般忐忑紧张,满怀期待。 按古礼,天子嫁女,不可亲往,而使同姓诸侯主持。此番主持婚礼的,便是皇帝之叔,郑王萧阆。郑王乃宗室之中,辈分最高者,平日不理朝政,只喜风流雅事,但在亲戚当中却颇具威严,赵王、晋王等皇子,见了他无不恭敬下拜。 有他坐镇,婚礼必能平顺。 吉时一到,迎亲队伍便自卫宅出。皇室婚礼,一向按古礼,古礼亲迎,婿及妇皆乘马车。如此倒免了卫秀不能行走,骑不了马的困难。 二处相距虽远,到底仍处一城,一路过去,一路忐忑。既想走得快一点儿,快一些见到她,又恐走得快了,与礼不合。卫秀坐在车中,车驾前行,车外就着炮竹声隐有人声传入。她看着仍是淡定风雅,心跳却伴着时间流走,一点一点地在加快。 迎亲队伍至何处,一路都有侍从探看,随时派人入禀公主府。 公主换嫁衣,着凤冠,凤钗。再是准备妥当,当此大喜之日,仍不免有些慌忙,郑王妃一路指挥着,令侍婢内宦都快着些,府中喜庆又带着紧张。来观礼的亲戚们则轻松得多,偶尔帮一帮忙,多是围着濮阳,叽叽喳喳地说着新婿已到何处。 等门外来禀,驸马已到。濮阳便有一种“终于到了这个时候”的喜悦,很快便又生出一些惴惴,心跳声像到了耳边一般清晰。 她分明是等着这一日,等着能嫁先生为妻,然而真到了这个时候,好似不敢置信,又好似近乡情更怯,她便紧张羞怯起来。 女眷们都涌了出来,一群人,不是王妃便是公主,俱都盛装,挤在窗前等着看新婿。 公主驸马,都是有品级的。卫秀着爵弁服,玄色上衣,纁色帷裳,如此庄严端凝,也丝毫挡不去她风采气度。她眼中隐有深深笑意,衬得她那张如玉般的面容越发春风得意。 女眷们俱在喝彩。“新婿俊俏”,“新驸马好风仪”的夸赞之语不绝于耳。 历来都有为难新郎的风俗,女眷们纷纷围挡起来,还有几位小皇孙也到了跟前讨要喜钱,图个喜庆。卫秀领着傧相,先散了金钱,又吟几首催嫁诗,才算过关了。 她一靠近,濮阳便知道了,四周人声鼎沸,可她好像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那人没有出声,可心意是相通的。卫秀看到佳人,便再没移开眼,纵然此时有盖头遮挡了容颜,却足以使她目不转睛。 郑王妃善意一笑,到她耳边轻声提示,卫秀忙回神上前。 卫宅中的宾客,早已翘首以盼。 新人一到,恰是吉时,先拜天地,再入新房。之后便是同牢之礼,新人对席,共牢而食,象征从此一体,互敬互爱,不分你我。 一应礼毕,公主便等在新房了,驸马却还有筵席要应付。诸王纷纷上前敬酒,还有连襟,其他公主的驸马也不甘示弱,端着酒爵,便要灌新郎。郑王是慈爱长辈,濮阳平日对他够尊重,婚礼之前,卫秀又特意登门拜见,此时他便维护起新驸马来。 堂前宾朋满座,喜悦之声盈满宅邸,驸马已佯作醉酒不支状脱身而出。 夜色已深,春夜犹带些微凉意,吹过卫秀泛红的面颊,却不能凉却她一颗滚烫的心。 新房中侍婢林立,见驸马来了,相互间相视一笑,一齐低身一福,齐齐退了下去。 卫秀合上了门,便朝里去,那个她期盼已久的人,坐在榻上,静候她归来。 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了。卫秀忽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这一整日喧杂都似一个梦,弥漫着喜意,欢悦,而到了此时,这个梦醒了,她整个人都清醒起来。她的目光凝于一处,聚精会神地看着濮阳,缓缓向前。 真到了此时,濮阳亦是紧张。听闻卫秀靠近了,她掩在衣袖下的双手紧紧交握着。卫秀在她身前停了下来。她并未出声,濮阳可以感觉到她在看着她,以一种珍视的目光,凝视着她。濮阳的心滚烫起来,既是高兴,又是羞涩。 你心似我心,再没有比这更使人动容的事了。 “殿下。”她轻轻唤一声。 濮阳垂首,也同样轻声的应答。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触上盖头的边缘,轻轻掀开。四目相接,二人眼中都有些羞涩,却都是满含笑意。 一旁有玉樽、酒具,卫秀探身过去,一手端过一杯,将左手的递与濮阳,看着很是流畅,濮阳接过酒樽时却感觉到那酒樽有些颤抖,卫秀在极力镇定着,以免酒洒出来。一个从来都稳重的人,少见她这般笨拙的样子,濮阳心头一软,喜意更浓。 二人双臂交缠,饮下一半,再交换酒樽,饮下另一半。 这便是合卺酒了。最初,合卺用匏瓜,匏是苦的,用来盛酒必是苦酒,既分为二,象征夫妇同甘共苦。 卫秀抬眸,望着濮阳,盈盈笑道:“今生今世,风雨同舟,携手相济。” 濮阳亦回道:“苦也随君,乐也随君。” 语罢,二人相视而笑,到了这时,才有一些真实的感觉了,她是她的驸马了,而她已是她的妻子。她们已是彼此在世上最亲密的人。 卫秀接过濮阳手中的酒樽,放至一旁几上。 只剩最后一件,今日之礼便皆成了。 内室床榻已设。 二人逐渐又踟蹰娇羞起来。卫秀更紧张一些,但她不忍濮阳无所适从,便道:“我为殿下脱簪。” 濮阳答应,移步至妆台。 她发上满是簪钗,十分隆重,卫秀一件件除下,十分小心地避免扯到濮阳的头发。她更加紧张起来,比方才更为难安。公主在她眼中,怎么都是好的,于是她对自身的不足也更在意起来。 钗环尽去,濮阳揽镜一观,便也体贴道:“我为郎君宽衣除冠。” 卫秀极力镇定,欲与寻常一般,她点了下头,想要答应,她们已成夫妇,便是最亲密的人了,自然不能见外,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我自己来,里间已备热水,殿下可先净面。” 濮阳妆容犹在,自要擦洗之后,才好……入睡的。 她略一思忖,便答应了,起身去了内室。 卫秀微微松一口气。待濮阳身影消失,她方转动轮椅,取过一旁的拐杖,撑着自己立起,而后解开外袍,艰难脱下。 说是艰难,其实也并不多难,近二十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早已习惯了。可若落入旁人眼中,不免为她觉得辛苦。 待她重新坐回轮椅,便已只留下一身雪白的中衣了。 她转入内室,便见濮阳已在坐在榻旁等她。 第八十一章 洞房悄悄,红烛摇曳。 多一刻迟疑,都是辜负良宵。 濮阳的嫁衣已脱去了,凤冠钗环也已卸下,乌黑的秀发放下来,柔软而顺滑,直至腰际。她于榻旁静候,见卫秀入得内室,便朝她脉脉望去,眼波流转,浅笑婉然,风情蕴于端庄之中。 卫秀神魂颠倒,如被勾住了心魄,失了魂一般,朝着濮阳径直过去。濮阳的眼中染上层层笑意,羞涩有之,紧张有之,却都抵不过浓得化不开的爱慕。因这爱慕,她今夜格外风采动人,亦格外娇媚柔婉。 卫秀直直地看着她,她依然有思想,知道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眼前伊人又是何人,可她又觉得她已失去了思考,她的心中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濮阳,除此之外,再想不了其他,她的眼中亦满是濮阳,除她之外,再看不见其他。她知她爱她,可她从不知爱一个人竟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霸道,使人全然献出了心,却犹觉给的不够。 卫秀看得呆了,惹得濮阳低首娇笑。卫秀便窘迫起来,手脚都像不是她的了,不知放往何处才好,目光亦是不知该看向哪里。她从未这般失态,从未无措至此,目光往旁边挪了一些,便又忍耐不住地直朝濮阳看去。 濮阳如何不心软,又如何不怜惜。她探出手去,落到卫秀的肩上,柔荑细柔若无骨,从那肩上滑下,带起一片颤栗,轻覆于郎君手背。 卫秀口干舌燥,她手所过之处,俱是麻麻痒痒的,濮阳犹如不知,冲她柔婉笑道:“驸马的手,怎这样凉?可是害怕?” 那笑容,那声音,使得人心旌摇曳。顿时,扑倒她,得到她的欲、望如火一般升腾而起。 卫秀无声凝视着她,倾身欲前,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乍然传来。 卫秀身形一顿,回头望了眼门外,脚步声间隔几位短促,可见来人甚是着急。 公主大婚之夜,若无大事相禀,谁敢如此招摇? 她望向濮阳,便见濮阳亦是神色不定。 不由她们多想,门外便传来一声膝盖撞击地板的钝响,紧接而来便是:“殿下、驸马,大事不好!陛下在宫中晕厥过去了!” 濮阳猛地站起身来,因惊慌,她身形一晃,险些不稳。卫秀立即捉住她的手,抚慰道:“殿下莫急,且听听是怎么回事。” 她目光正肃,冷静自持,落入濮阳眼中,顿觉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一般,心一下子安了许多。她回握住卫秀的手,眼中虽仍闪着惊惧,却也稳住了,扬声道:“入内回禀。” 几乎是声音刚落,推门而入之声,便紧接传来。入内的是秦坤。他低着头,踏着快步入内,跪于屏风外,并不敢抬头,亦不敢耽搁,快速便将所知俱禀了来:“方才,宫中传来密报,陛下晚膳之后,忽然晕倒,现下人事不省。是何缘由,却还不知。” 皇帝素来体健,甚至于风寒都少有,怎会突然晕厥?濮阳面上闪过慌乱。 皇帝身体,关乎国本,何况此时东宫空置,人心不稳,一旦宫车晏驾,朝中必生动荡!卫秀握紧了濮阳的手,忙道:“殿下,陛下圣体,关乎社稷。陛下无后,后宫无人坐镇,此时宫中必已生。用不了多久,消息便会散出宫来,传至诸王重臣!” 她一面说,一面眼锋飞快地扫过墙角滴漏,这个时辰,宫门还未落钥。 濮阳也只一时慌乱,此时已回过神来了:“你我即刻入宫!”说罢起身,卫秀却阻止她道:“且慢。” 又问屏风外:“堂前宾客之中,可还有哪位殿下尚未离席?” 秦坤不知她为何有此问,脑筋却转得飞快,转眼之间便回道:“赵王殿下犹在。” 濮阳已明白卫秀的意思了。她得到消息必是最早那一拨的,然,她若直接入宫,便无异于宣告于众,她在宫中安插了眼线。皇帝最忌惮之事,无过于窥伺圣驾,若想起此事要深究,她百口莫辩。 赵王则不同,他母亲在后宫,为他筹谋是理所应当之事。他既然还在府中,正可借他行事。 濮阳担忧皇帝身体,亦忧心宫中情形,却不致慌乱无主,她立即吩咐道:“你亲去留意赵王动静。” 秦坤领命而去,再无二话。 濮阳得消息定是最早,赵王也不会迟到哪里去,至多再过一刻,便会有动静传来。今夜,诸王必然都急着往宫中跑,相互监视,相互掣肘,谁都成不了大事,早一刻晚一刻,并无太多区别。 卫秀深吸了口气,调转方向,取过外袍,覆到濮阳身上:“殿下且去更衣,莫要着凉了。”濮阳脸色苍白,她点了下头,勉强一笑:“幸而有先生……”不然,她便要乱中出错了。 卫秀对她笑了一下,温柔地将她脸畔一绺鬓发挽到耳后。濮阳双唇颤抖,在她这呵护之中,终于泄露出她害怕的情绪。宣德殿中,是她的父亲,自小疼她爱她,骤然昏厥,她固忧心朝局,也害怕倘若有何不测中的倘若成了真。 卫秀将她揽到怀中,濮阳合上眼,靠在她怀里。 这安慰温存只有片刻。二人都知此时只有打起精神来应对,半点软弱都不可有。 红烛摇曳,良宵已断。 不久,秦坤便匆匆来禀:“赵王府来人,赵王匆忙而走。宾客之中未离席者,也都得悉此事了。” 濮阳与卫秀对视一眼,道:“备车!” 本该沉寂的黑夜忽然之间被无数灯火映亮,京中各处,数队人马,或马或车,急急往宫中赶去。 濮阳与卫秀同在一辆车中,出来之前,濮阳还安排了人联系丞相,又与王鲧处联络。王鲧手握羽林,若有乱事,他必要顶在前头。 通知丞相,通知羽林,都是为京中稳固,至于倘若果真天不佑魏,也只好迎难而上了。 卫宅与皇城亦不很远,不到半个时辰,便见宫门在望。 车驾入宫门,直往宣室殿去。 正如卫秀所想,此时宫中已是一团乱了。中宫、东宫俱缺,皇帝一晕,便无人做主,窦回再精明能干,也只臣下,如此大事,他如何敢拿主意,消息未及封锁,很快便被妃子们知晓,她们知晓,诸王公主便都知晓了。 濮阳到时,还只赵王、晋王、代王等在,不过片刻,荆王与几位公主便来了,紧接而来的是大臣。萧德文亦急赶来。他来得不快,却也不算太迟。 众人皆心惊胆战地望向内室,太医正在其中诊治。 赵王为长,人又急躁,直接便上前揪住太医令地衣领,逼问道:“陛下圣体如何,还不从实道来!” 诸王争得再厉害,也从未盼着皇帝驾崩。他们也有自知之明,皇帝若驾崩,这朝局,不是他们稳得住的!大臣们更不必说了,皇帝赏罚分明,不荒怠政务,也不苛责朝臣,多年君臣相得,也是有感情的。 众人皆盯紧了太医令,太医令满头是汗,既是急也是怕,颤颤巍巍道:“陛下昏厥乃是受寒所致,体热潜于体内而不发,便如炉火熊熊而掩其门,热发不出,散不去,闷在其中,极损容器。若能将热发出来,陛下便可无恙。” 那发不出来呢? 众人满目惊恐。赵王额上也冒出冷汗来,松了手,连声道:“快去!” 濮阳猛然间想到,卫秀的医术,不逊太医。她转头望向她,卫秀摇了下头,方才她们已进去看过了。 皇帝只是突发急症,看着凶险。有那满室太医,必能安然无恙。 濮阳当即松了口气,见众人依旧神色不安,也没说出来。一并守在外室。 这个时候,谁都不肯离去的。若皇帝无事,便是表忠心的时候,若真不好,便更不必说了。 众人皆提心吊胆地等着,幸而到了后半夜,太医令前来说明,天佑大魏,陛下体热已渐渐退下去了。 众人这才都松了口气。 外殿氛围不再紧绷,众人也有心思想旁的事了,见濮阳公主与驸马俱在,不由心生同情。今夜是二人新婚之喜啊,却叫此事搅扰了。 偏生,他们还不能不来的。倘若今夜在宫中缺席,待陛下病愈,一问左右,得知濮阳公主未曾入宫探望,必会心生不满。以为老父骤病,公主驸马为人女为人婿,却耽于良辰,不闻不问。 至于新婚不新婚,孝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虽同情,大家也未说出来,只是略略颔首示意罢了。 殿中仍是寂静无声,各王党羽之间倒是有些话要商量,可惜一夜紧张,一夜奔波,众人都乏得很,也懒怠于开口。然纵如此,依旧可以感觉到殿中氛围越发轻松起来,虽熬了一夜,满身疲惫,但到底有惊无险,皇帝圣体安泰,便是大魏之福。 众人皆神色平静地静候皇帝醒来,到时再流露些或喜或忧的神色来做个样子,唯有站在角落的萧德文,紧咬着嘴唇,极力压制着恐惧害怕。 第八十二章 卫秀何其敏锐,满室王与大臣神色变化皆在她目中,萧德文自也不会落下。皇帝转危为安,他却仍旧慌恐。此事怕是与他有些干系。 她时时留心朝中,自也知晓近些日子萧德文入宫颇勤,皇帝也留他用过几回饭。至于内中情由究竟如何,还需再看。 其实,皇帝这一病,与萧德文也无直接关联。不过是萧德文在卫秀处得了启发,觉得需引皇帝对他更怜惜些。他便时常入宫,又瞅准了时机,与皇帝提起燕王。燕王过世之时,尚未及冠,可谓英年早逝,他又是长子,皇帝早年亦对他寄予厚望,可惜天不假年。 经萧德文一提,想起的俱是燕王孝顺贤仁的事,恰逢濮阳成婚,他不免想到,人老了,旧日之人皆或死或散,皇后不在了,燕王不在了,到如今,连一直陪伴身旁的七娘也离他而去,有了自己的家,心中更是凄然。 萧德文不知皇帝心思,昨日入宫,提起对燕王孺慕思念,又称寒食将近,他欲往墓前祭拜,又触动了皇帝的心思。萧德文一走,他便瞒着众人,去往燕王陵,看望了这早逝的长子一回。结果回来的晚了,又不及添衣,加之心中郁郁,便染了风寒。若是尽早召太医来看,倒也不致酿成大病。偏生他觉得自己素来体健,不过受了些许凉,不算什么大事,便未上心,又连着看了一夜奏本。如此连续几件积到一起,方才晕厥。 萧德文心机深沉不假,可毕竟还未经过什么事,今晨入宫拜见,便听闻内侍议论皇帝昨日去了燕王陵,又受了风寒,当下便以为是他提起寒食扫墓,方才引得皇帝外出,由此染病。心中大是惶急,倘若陛下醒来,迁怒到他,又如何是好。一时之间,竟隐隐地冒出一个,若是“祖父就此不醒便好了”的念头来。 时已过五更,恰是最困乏的时候,殿中不少俱是白发苍苍的老臣,坐于坐垫上,显得摇摇欲坠,使人看了心惊。濮阳到底年轻,熬上一夜两夜也不妨事,此时倒是仍旧清醒自若。她见此,便低声召来两名內侍,吩咐去清两间配殿出来,也好与这些老臣歇上一会儿,都是大魏的肱骨,总不好累坏了他们。 如此一夜过去,临近辰时,便有内侍急跑了来,满面喜色道:“陛下醒了!” 一殿的人,谁还顾得上夙夜不寐的困倦,忙起身朝外涌去。 皇帝甫一睁眼,便闻内侍来禀:“王与公主、诸臣,俱在殿外,求见陛下。” 皇帝自昏厥之中醒来,头脑还混沌着,听闻那么多人都在等着面圣,直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当即便道:“快宣!” 一面还挣扎着自榻上起身,半倚在迎枕上。 结果,那么多人,皆是因他骤病方惊慌失措地入宫来。皇帝半是好笑,半也感动,先与诸王、大臣道:“朕乍染风寒,身上颇觉不适,今明两日怕是不能上朝视政了,汝等各践其位,不可荒怠政务。” 众人一齐俯身称是。 皇帝舒了口气,再望向濮阳与卫秀,目光愈加温情起来,叹息道:“本是你们的好日子,朕这一病……唉,难为你们了。”心中是极为动容的。 濮阳自是劝他好生养病,朝中大臣贤明,一日两日,暂是无碍的,总是先养好身子要紧。 皇帝笑了笑,转眼又看到站在角落的萧德文,见他小小年纪,在一众大人中显得甚是孤寂,也软下心肠,道:“你也回去歇着。” 萧德文自入殿来,便是心惊胆战,眼见皇帝未迁怒于他,当下大喜,险些将喜色跃到脸上,他急忙低头行礼,借此掩饰,方不曾使人察觉。 一场虚惊就此过去,殿中诸人各自散去,留下皇帝静养。 濮阳与卫秀登车回府。回去,便不像来时那般惊慌了。车轮辘辘,碾过街巷,朝着卫宅驶去。 离府之时,尚是深夜,回来天已大明。 卫秀已是累极,在外强撑着精神,入得内室,见已无旁人,方显出深深倦意。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抬起手来在额角按压着,眼下是一片浓重的青黑,眉宇之间浮出一抹沉重的疲累来。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卫秀知道,是濮阳入内来了。她放下按捏额角的双手,正要转身,便觉颈后触上些微凉意,一双柔软的双手,为她轻轻揉捏起来。力道适宜,指腹按压之处,也是颇得章法。 卫秀不禁便想到那一阵子,她卧病在床,殿下日日都来陪着她,还带了医书来,想要习些医术。过后的日子,二人皆是忙碌,殿下也不曾再拿医书上的不懂之处来向她求教,她自是以为殿下将此事放下了。然此时肩上熟练的指法却使她明白,殿下并未忘记此事。卫秀弯了弯唇角,由着濮阳为她按捏,待肩上酸疼稍稍缓解,她便反手覆上濮阳的手背,温声笑道:“殿下辛苦。” 濮阳停下了动作,她并未出声,缓缓俯下身,轻柔地靠在卫秀的肩上。 室中静谧,殿下身上的馨香,如芝如兰,芬芳怡人,她就靠在身上,静默、温柔。强撑一夜的困倦倏忽之间,飘然远去,卫秀满心都是能与濮阳在一处的欢喜。 “先生才辛苦。”濮阳低低开口,语气中有着歉然,“昨夜本该……” 洞房花烛之夜,她们曾是那样憧憬,当会成为此生难忘的美好回忆,却就此潦草度过。陛下是她的父亲,她不免就怪到自己身上。 卫秀自然知晓她在指什么,侧过身去看她。 濮阳轻抚上她的脸颊,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中歉疚而又失落,让卫秀心疼怜爱。她靠过去,亲吻她的双唇,濮阳顺从地合上双眼。 唇上触觉柔软,并不急躁,也无欲念,却因其中化不开的怜惜在意而使人格外情动。濮阳向来都知,她们成婚之后,先生定然会是最温柔细致的夫君,她会疼爱她,照顾她,为她遮风挡雨,与她柔情蜜意。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着无人可及的好。 新婚第一日,卫秀与濮阳便是补眠。 府中也无他人,她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都不会来指手画脚。一觉睡到午后,困顿方消去一些。 厨下已备好了膳食等着公主与驸马醒来。二人起身后,正可果腹。 濮阳似无多少食欲,虽一直陪着卫秀,待她搁箸之后方才一同停下,实际却并未吃几口。 卫秀见此,不由关切问道:“可是不合胃口?” 膳食俱是按着公主与驸马的喜好烹制,香味四溢,色泽亦诱人,自不会不合胃口。濮阳冲她安抚一笑,道:“我不饿,只是在想陛下为何骤然病情汹汹。” 听是因这个,卫秀便安下心来,取过侍婢奉上的巾帕,拭过唇角,方与她道:“殿下不妨亲去问陛下。”她猜与萧德文有些相关,不过看皇帝醒来后还与萧德文说话,恐怕也不曾怪他,如此,为萧德文着想,皇帝怕不会将因何染病宣诸于口。但对妃妾,对诸王,对大臣不会说的事,对公主未必也守口如瓶。 濮阳也做此想,但她并未立即动身,而是走到卫秀身侧,在她身旁坐下。 卫秀的目光在她身上,随着她过来,一路看近。濮阳坐于她身畔,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卫秀也不说话,同样看着她。 濮阳不禁一笑,温言道:“此事且不急,先生还不曾说过这几日如何安排。” 婚姻联结两姓之好,新妇嫁入他姓,按照习俗,婚后首日该是先拜见家人,走动夫家亲戚,以示融入到这个家族中来了。 卫秀想了一想,道:“家中只剩了我一个,并无需走动之处。殿下可有想要拜见的?” 说完这句,她自己便先怔住了。她没想到,她会将家中境况与濮阳脱口而出。果真是太过松懈,竟忘了警醒。又思及已逝的亲人,倘若父亲母亲泉下有知,得悉她娶了公主……卫秀心中一痛,及时地打住,不愿深想下去。 濮阳只以为她所言是指不曾将卫太师一家当亲戚来待。她对卫氏做派也无多少好感,倒也没说什么。略加思忖,便道:“几处王府、公主府可暂且推后,不妨先往外祖父府上。” 她指的是王丞相。 卫秀抬头看向她,公主微含笑意的双眸安抚了她心中不安。她弯了下唇角,道:“便依殿下。” 萧家亲戚虽多,值得走动的并无几家,皇子们一向不亲近,公主间倒有走动频繁的,可辈分也好,分量也罢,皆排不上第一家。宗室之中,除却如郑王那般德高望重的长者,其他的也都寡淡得很。这便要归功于早几年前,皇帝因忌惮宗室坐大,而对亲戚们做下的丰功伟绩了。 如此一数,值得一去的,不过寥寥数家,其中最为要紧的,果然只有丞相府。 第八十三章 才将将过午,还有半日辰光。在家中也无事,濮阳与卫秀便往书房写帖子,卫秀执笔,濮阳为她研墨。 不过小字数列,片刻即成。卫秀放到一旁,晾了晾墨迹。红色的名帖,边角有芷兰暗纹,不显华贵,却十分清雅。 待墨迹干,卫秀递与濮阳,濮阳接过,招了名内侍来,令他送去丞相府上。 内侍一走,濮阳便看着卫秀笑道:“先生入京不过两年,对京中官宦人家的做派却知之甚详。” 卫秀搁笔的动作略微顿了下,一笑而已:“再是讲究,也无外乎衣食住行四字。” 濮阳不过随口一言,听她如此解释,也未深想。 二人便一同等着丞相府的回应。 回应很快便到。 今日并非休沐,相府男子俱都或赴衙或上学,留在府中的便只女眷。回帖用的便不是王丞相的名义,乃是老夫人亲下。要她们不必等明早,今日便过来,家中早已准备好了,要设宴招待。 若说众多亲朋之中,最放心不下濮阳的,莫过于往老夫人了。老人家总以为驸马体魄有缺,难为人依靠,十分担忧濮阳婚后受苦。再兼之婚事是皇帝下诏,老人家连驸马的面都没见过,便更是忧虑。丞相与她说过许多遍新婿人品端正,才华横溢,长相亦甚出彩,略有不足不假,可到了公主这地位,府中多得是供以差遣的下人,需驸马亲力亲为之事能有几件?这不足也勉强算是补上了。 老夫人自也晓得其中道理,可没见到人前,这颗心就是放不下来。现下拜帖一至,老夫人便片刻都不愿等了。 濮阳笑与卫秀道:“外祖母一直念叨着驸马,今日过去,便让老人家好好看看。” 卫秀便有些担心起来,她这样的人,但凡爱护小辈的老人多半都不喜欢的。老夫人关心公主,想来对她,是不会满意的。 可若将心事轻易挂在脸上,卫秀便不是卫秀了。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些,她的神态仍旧平和,与寻常并没什么两样,顺着公主道:“原是我不周,早该拜谒老夫人的。” 待金乌西坠,二人便收拾齐整了,乘车出门。 丞相府中,人都已齐了。王丞相携夫人堂上端坐,几位舅父领着小辈们等在门上。众人都换下了公服,穿着家常的衣衫,衣衫簇新,皆是新置,既亲切和气,又不失郑重。 看天色,此时才刚过下衙的时辰,能到得这样齐,必是老夫人遣仆通知,令儿孙们早早回府。 公主与驸马一到,众人一齐下拜,濮阳与卫秀亦郑重回礼。王氏人丁兴旺,拜见之后,“阿舅”“阿姐”、“阿兄”的相互叫唤,便是好一会儿,还是舅父开口:“家君家慈已在堂上等候,公主与驸马先去拜见方是正理。”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退开两边,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堂前的阶梯上铺设厚木板,以便轮椅上下,可见王氏众人待新驸马颇为周致。 卫秀一向稳得住,此时也不免紧张起来。身后仆役推着她前行,濮阳就在她身边。卫秀转头看她,便见濮阳也正好回过头来。二人相视一笑,又复前行。 丞相与夫人早已望眼欲穿,待濮阳与卫秀到了跟前,弯身行过礼,丞相看着她们连说了三个好字,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老夫人也是慈爱地打量二人,见濮阳神态和婉,目光之中,光彩若月,便知她是真欢喜,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大半。 卫秀见此,也是稍稍松了口气。 初次登门,理当携礼而至。外祖家亲近,礼不在贵重,而在贴心。这其中的分寸,卫秀把握得甚好,显见是仔细思量过的。老夫人见此,心中便多了一分高兴。 宴已设下,公主与驸马既到,便可开席。 宴上无乐,王鲧先开口解释道:“陛下卧病在床,此时不宜太过铺张。” 这是理所当然的,何况家宴,也无人在意有乐无乐。 这一宴下来,便是让卫秀见过外祖父一家,又让小辈们相互间认一认。王氏子弟,自是不凡,个个皆有独到之处,有人好山水,有人好丝竹,也有几个心系朝堂的,大家都围着卫秀说话,卫秀涉猎颇广,未必精通,却都能说得上几句。 众人见她,话虽不多,却言必有中,很有古君子之风范,不免心生亲近,刚认识的隔膜也渐渐消了,相互间称起字来。 濮阳在老夫人身旁,起初略有担心卫秀不能应对,此时见她得心应手,只言片语间便使素来心高气傲的王氏子弟折服,不禁一笑,回过头去仔细听老夫人说话。 谁知方一回首,便见老夫人揶揄地看着她,一双慈祥的眼眸之中,满是笑意。 濮阳面上飞起霞红,低声羞道:“外祖母……”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阿秀是个好孩子。” 老夫人一把年纪,见过的人也多了。卫秀与她回话,更是稳重有礼,不胆怯,不讨好,尊敬而守礼,便知她有些风骨。再看她备下的礼物,极尽周到,是对王氏亲近之举,王氏为公主外家,她能如此,也是对七娘重视。 “你有好归宿,我便放心了。来日九泉见你母亲,也能无愧。”老夫人笑着叹息,说了后半句,语生凝噎。 说到先皇后,濮阳亦是伤感,只是见老夫人眼中含泪,又忙岔开话题,逗着她笑,边上舅母们也是妙语连珠,不遗余力地让老夫人高兴。 儿孙绕膝,满堂和乐,再是伤感,也只瞬间而已。 众人明日还得早起,或往衙署办公,或入家学读书,自然闹不得太迟,戌时过了没两刻,丞相便宣布散宴,令儿孙们都早些安歇。 一席家宴,宾主尽欢。离席之前,王淳还与卫秀约了,过几日,便要登门拜访。 待众人散去。 王丞相看看濮阳与卫秀,捋着须,笑着道:“若不急着走,便与我去书房再谈。” 听他这么说,卫秀与濮阳便知,多半是有正事相商。 确实正事,不是正事,又岂会压着宵禁,令她二人留下。 一入书房,王丞相便开门见山,问濮阳道:“七娘时常入宫,可知陛下因何骤病?” 濮阳尚不知此事,原想明日入宫去问的。此时王丞相既开口,恐怕已有几分消息了。 王丞相又看卫秀:“仲濛可知?” 卫秀有所猜测,也看着他,道:“昨夜在宫中,见东海郡王神色不自在,想是与他有些干系。” 王丞相显出惊讶之色来,随即又释然,七娘那性子,若无真本事,又岂能入她眼。他颔首道:“正是他。几番入宫,皆言及燕王,惹得陛下思念,前日又说起燕王陵孤独,引得陛下,微服去祭,由此受了风寒。这位东海郡王,平日不声不响的,不想还有这本事。” 卫秀皱了下眉,濮阳也是深思。王丞相端起茶盅,饮了一口,并未急着说下去,而是看二人反应。 “丞相留殿下与我下来,怕不止于此。”卫秀徐徐道。若单是萧德文撺掇着皇帝去祭燕王,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染上风寒,也只是凑巧罢了。 若说方才是惊讶,此时便是惊叹了。王丞相赞许道:“不错。仲濛体察入微啊。”心思也活得很。 卫秀低首一礼,以示谦逊。濮阳也是微笑。 “倘若只此而已,倒也罢了。”言归正传,丞相说了下去,“陛下骤病,宗正卿便问了何故致病。陛下只言晚间未及添衣,一时不慎,方致染病。如此,若无后面的事,便算过了。可晋王仍存疑窦,不放心,令人去查了。陛下病中,又未及约束宣德殿众人,此事便透了出来。” 本来,说一句是因往燕王陵,回来晚了染了风寒,又能如何?分明是担心群臣对东海郡王有丝毫猜测。 重点不是皇帝如何患病,而是他患病之后,对萧德文的维护! 接下去的事,王丞相不说,濮阳与卫秀也猜得到。 “晋王查到此事,欲祸水东引,将此事透与其他几王了吧?”濮阳讽刺道。 王丞相点了下头。 一个秘密,一旦超过二人知晓,便也不是秘密了。不过一天工夫,连丞相这里也知道了。 王丞相是朝中柱石,对皇帝心思也格外留意,一般人此时多半叹一句皇帝对东海郡王真是好,便是晋王,他将此事散出,兴许也不是忌惮萧德文,只是嫉妒罢了。但王丞相已然发觉其中不对。他面上略显出迟疑,一双苍老的眼眸却精光四溢:“七娘常在圣上左右侍奉,可知陛下对东海郡王有何评语?” 太子迟迟不立,旁人以为皇帝还在考察诸王,但王丞相已然肯定皇帝根本是对诸王都不满。 待今日的消息传来,他不禁想到,莫非陛下还是青睐燕王那一脉? 王丞相已在猜想。他看着濮阳,也不催促,只等着她回答。 濮阳心中念头飞转,这个时候,她并没有去看卫秀,去征求卫秀的意见。卫秀也不曾出声,更不曾暗示。 谋士再厉害,也只是建议罢了,究竟如何行事,是人主自行决断。 片刻过后,濮阳笑道:“陛下待德文,多有爱护,若说看重,往日倒没什么迹象,但陛下那人,外祖父也是知道的,总会出人意表。德文一年年长大,孺慕父亲也是情理之中,这几月,他常往阿秀这里讨教,看起来也很懂事。”说罢,她对王丞相眨了眨眼,“我身上流着王氏的血,外祖父与诸位舅父同我俱是一体,若有什么我先得知,必敬禀外祖父。” 一番话流露三个意思,其一,皇帝眼下还没有那个意思;其二,纵然有那个意思,萧德文十分仰慕卫秀,要寻机交好,并非难事;其三,她与王氏休戚与共,一旦有苗头,她定会来告知。 王丞相略加体会,便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对濮阳道:“你啊。家中不缺富贵,差的是传承,是如何将眼前辉煌一代代传下去。也罢,就随你,稳一些也好。” 拥立新君,就怕押错了人,满盘皆输。谨慎一些也好,纵然不能得首功,但富贵总是在的。 濮阳见他答应,也是笑,这时才去看卫秀。卫秀目光宠溺地看她,藏在案下的手,偷偷握了她一下,就要抽走,濮阳马上便反握住她不松开。 正事算是说完了,接下去便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你们婚后,是返公主府,还是就在卫宅?”王丞相关心起二人婚后的生活来。 “七娘一应事宜皆在公主府,我们想好了回去居住,也好方便一些。”卫秀答道。 王丞相无可无不可,但见卫秀尊重濮阳,他也是高兴,点了点头,又想到些什么,神色渐渐怅惘起来,目光亦显得悠远:“我记得公主府中有一片竹林,青翠挺拔,凌霜傲雨,那是仲大将军亲手所植啊。人已逝,物犹在,今若得见,怕要泪洒衣襟了。” 便如重重一锤击到心上,卫秀拼命忍耐,才未显出异样。 濮阳不解:“何时有仲大将军?”如今朝中大将军之位空悬,再前便是徐鸢,再往前,却不知是谁了,也无人提过,想是前朝的,但前朝的史书都还没颁布,时人又如何得知? 王丞相见她不知,面上惋惜更甚:“世易时移,竟使英雄无名。” 一句话,如利刃扎入卫秀胸口,瞬息之间,整颗心都是血淋淋的。 第八十四章 自丞相府出来,已是深夜。 洛阳城陷入沉睡,偌大一座城池,浸润在夜色之中,万籁俱寂。 车驾驶过空无一人的大街,回声从四面回响,显得格外清晰,亦格外冷清。 “德文怎地忽然念叨起燕王兄来。”濮阳靠在卫秀肩头,想着方才相府中王丞相所言之事。 卫秀回道:“是我与他说的,提提燕王,也好借此亲近陛下。” 濮阳恍然,随即轻笑:“可惜了,计是好计,德文却只生搬硬套,全然不曾领会你的深意。” 卫秀暗示萧德文多提燕王,以此亲近皇帝。这句话中。提及燕王,不过手段而已,最终目的,却是亲近皇帝。可萧德文却时时都提,即便皇帝还心疼英年而逝的长子,经他这般反复地提,时日一久,这心疼还能余下几分?孙由子来,不心疼燕王了,又怎会爱护萧德文。 卫秀也是淡淡一笑:“太急躁了。”急功近利,不懂徐徐图之。 然而她一想到那梦中,她为扶萧德文上位,也是耗尽周折,现下萧德文的表现,倒也不算太过出人意料。 他也就这点水平了。 濮阳也想到前世,先生能使德文践位,果真殊为不易,不由笑道:“接下去,还需驸马再接再厉。” “殿下放心。”卫秀答道。 她的声音有些冷淡,像是掩藏了深深倦意。 濮阳从她肩上抬起头来,担心地看向她,便见卫秀漆黑的眼眸之中,疲惫、厌倦、排斥,种种复杂心绪夹杂,仿若重重阴云,在她眼中、心中,日益沉积。 这样的卫秀,实在陌生。濮阳的心瞬间没来由地慌了一下,急急出声道:“阿秀?” 卫秀茫然转头,乌黑的瞳仁有着些许涣散,她看清了濮阳,目光聚焦到她脸上,也看到了她的不安,心头一阵阵的钝痛传来。 她若无其事地笑,将眼底的阴云一扫而空,温柔问道:“何事?” 濮阳愈加不安,轻抚她的眼角,面上流露出不解的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卫秀眉角低垂下来,倦怠道:“大约是累着了。” 此种说法,甚为合理。 昨日先是整日忙碌,又是一夜奔波未眠,晨间睡了一会儿,下午又赶来赴宴,确实辛苦。濮阳仍旧不安,可除此之外,也找不到旁的缘由了。她只得扫除了疑惑,以为是自己多心,柔声道:“你再忍忍,很快便可到家了。” 卫秀笑了笑:“嗯。” 不多时,便回到了卫宅。 仆婢们知驸马公主外出赴宴,归来必要梳洗,早已备好了沐浴所用的热水。 卫秀与濮阳免了众多内侍、婢女守夜,令他们各去歇息。 新房中的布置与昨日相同,只是撤下了新婚之夜方用的物件,褪去了喜气,更像是寻常夫妇的起居之所。 室内有沐浴之所,濮阳让与卫秀先去洗了,自己在外先卸下满头珠翠。 卫秀洗净了出来,脸被热气蒸得红通通的,只穿了中衣的身形看上去更为瘦削了。濮阳既是心疼,又是喜欢,上前去推着卫秀到榻旁,却没有非要看着她躺下便拐去沐浴了。 卫秀看着她出了内室,方取过拐杖来,撑着自己从轮椅上起身,一点点挪到榻上,将拐杖放回到原处,再将自己躺平,扯过锦被来盖好。 她合上眼,却没有睡着。她心中装着事,难以入眠,她也不想在新婚的第二夜,便让公主对着一个睡得毫无知觉的新郎。 前者因恨,后者因爱。 两下,她都不能割舍。 人总不愿意忘却真实的自己,卫秀也不愿与过往彻底切断。仇恨是支撑她前进的动力,可父母家人之爱,又何尝不是让她这么多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做一件事的原因。在那颠覆命运的一夜前,生活是如此美满。她怀念,亦眷念。为复仇计,她不得不背弃姓名,改换身份,可她终归还是不舍,于是将仲濛留作自己的字,权当一丝留念。 一小儿之名,除去陈渡,想来京中之人皆不会记得。如今更好,陈渡也不在了。 她觉得自己,是在苟活。纵使为天下苍生,放下复仇之念,她也不该与仇人之女相爱。怎么会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局面?是因那个梦么? 她迷茫着,挣扎着,可她又知道,理智怕是无法左右她的心。 过了不久,濮阳便回来了。 卫秀听闻声响,睁开了眼睛。濮阳特意放轻了步履,走进来,却见卫秀还未入眠。她笑道:“不是说累了?” 一面说,一面走近,坐到卫秀的身旁。 卫秀平躺着,她的目光落在濮阳身上,随着她的靠近而移动。 “又不累了。”她随口说着。 濮阳眨了下眼,笑吟吟,掀开锦被,在卫秀身旁躺下。早上也是这般并身而眠,然而那时,人已疲惫到极点,几乎是方一躺下,便睡着了,自也顾不上许多。此时却不一样了。 濮阳转头,便看到卫秀近在咫尺的容颜。她们并身躺着,在同一张棉衾底下,肩膀相触。 卫秀感觉到她的目光,也回头来看她。 清澈的眼眸,如映着一潭清水一般,水光粼粼。濮阳看着她的双眸,仿佛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空气变得粘稠起来,濮阳的脸也跟着飞上一抹绯红,她有些紧张地随口寻着话来说:“先生博古通今,可曾听闻过外祖父所说的那位大将军?” 她只是信口拈了个话题来,同时也是对那位仲大将军好奇。 接着,她便看到卫秀的眼睛里像有一团炽烈的光,亮了,又灭了。 “略有耳闻,也不多详尽。”她淡淡说道。 濮阳想了一想,皱眉道:“若是英雄,便不该无名。即便他是前朝的大臣,但魏袭周而来,他同样有功与社稷。” 卫秀神色有瞬间的凝滞,她沉默了片刻,方道:“殿下好胸襟,也望殿下能记得今日所言。” 帝王将相,谁能不在意身后之名?既是英雄,难免悲壮,濮阳只觉得,不要让英雄生前悲怆,身后空空。齐宋在二十多年前能熄灭北伐之心,是周一朝的众多将士拼杀出来的。今之大好盛世,不该埋没他们的功劳。 “自然。”濮阳答应下来,亦将此事记在了心上。她突然想到:“你的字中也有一个仲字。”时人取名取字带仲的有不少,一般指向家中排行。但并未听闻卫秀还有一位兄长。 卫秀回过头来看着她。 濮阳也在看她。此时,她方摒弃了白日里的沉稳,在心爱之人面前,毫无防备地显出十九岁的女孩方有的模样来。簪钗尽去,毫无雕饰,如初出清水的芙蓉,明媚纯美。 卫秀并未出声。 濮阳渐渐疑惑起来,她笑着抚摸卫秀的眉眼,声音低柔:“怎么了?你为何不语?”说着,她眼中逐渐染上了些轻柔的笑意,玩笑道,“莫非阿秀字中的仲字真与仲公有所关联?” 随口的一句玩笑,使得卫秀心头重重地颤动,耳膜也随着鼓动,两耳间像是充斥着噪音,扰乱她的心神。 既然敢将用仲濛二字,她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可是今日是她们新婚的第二日,她并不想用谎言去骗她,她已经对不起了很多人,不愿再添上濮阳一个。 她深深地看着濮阳,目光幽沉得仿佛望不到底的深渊。她仍旧不语,幽沉的目光,逐渐转为炽热,全心全意地看着濮阳一人。她的眼角眉梢,俱是绵绵无尽的情意,濮阳觉得她在卫秀的目光中无所遁逃,她被吸引,方才在说什么,也都忘了。 “阿秀……”濮阳不知不觉地靠过去。 “我在这里……”卫秀开口,温柔的嗓音中如有着无尽的蛊惑,诱惑着濮阳靠近。 幽暗的烛光下,她俊秀的面容更显得阴柔,她的眼,在她身上,她的心,在她身上。濮阳想到这一点,便觉心驰神往,两世,何其漫漫,何其不易。又是如何情深的缘分,方能两世萦绕而不灭。 双唇触上了,卫秀合上了眼。濮阳翻过身去,将她压在身、下。 中衣光滑柔软,衣带很好解。 □□轻易被勾起,浅尝辄止的温存渐渐不足以满足。濮阳含着卫秀的双唇,吮吸、舔舐,卫秀放松自己的身体,交到濮阳手中,任她予取予夺。 她离开了她的双唇,亲吻她的眉眼,她的额头,她的颈项。她的手穿过中衣,覆上她温热的肌肤。 卫秀咬着下唇,忍耐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情潮。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是这般敏感,只消轻轻触碰,便是颤栗不止。 烛火熄灭。 濮阳除去自己的衣衫,与卫秀的身体毫无隔阂地贴合。同样柔软光洁的身躯交缠,卫秀喘息渐重,她忍耐着,不发出一丝呻、吟。濮阳生出坏心,在那娇羞粉嫩的茱萸上轻轻一咬。 低吟之声终于从唇齿间溢出,卫秀轻颤着,羞耻着。她的声音低柔,沙哑,脆弱,像终于泄露自己伤口的稚子,紧紧抱住那个对她使坏的人,一声声唤着“七娘”,像是求饶,又像是求她再进一步。 第八十五章 *一夜,晓来迟起。 濮阳睁开眼,天已大亮,她回头看枕畔,枕边人已不在。 室中六七步远处有明亮晨光穿窗而入。濮阳望过去,因亮光而忍不住眯了下眼睛。 卫秀就在那处,她已尽着衣衫,于窗下妆台前束发。青丝乌黑,笔直垂下,映着她月白的衫,别有一番温柔动人。 窗外是三株桃树,卫秀特使人移植。灼灼桃花,宜室宜家。正是桃花盛放的时节,此时窗边,繁花似锦,如火,若霞,被熏面春风卷起,漫天散落。 卫秀束起一个发髻,取过玉冠戴上。桃花被春风送入,飘落在她眼下的深涡。雪白的肌肤,衬着灼灼的花瓣。濮阳沉入眼前美景,看得忘了身处何地。 戴上玉冠,取过玉簪,插入发中,就此固定,卫秀便梳完了头。美如冠玉的公子这时才缓缓抬起右手,取下面上的花瓣。那花瓣在她指尖便如落入雪地的红梅一般,艳得逼人。 濮阳看着那花瓣,看着她的指尖,看着那一身月白的衣袍。卫秀回过头来了,见濮阳已然睁眼,她莞尔一笑:“你醒了。” 这时,花瓣、玉冠、衣袍都若无物,什么都及不上这一笑的美。濮阳失神般掀去锦被起身,赤足踏在微凉的地板上,朝着卫秀走过去。 卫秀口角带笑,目光轻柔地看着她走近。 濮阳抬起手来,指腹落在卫秀的眼下,那是方才花瓣飘落的地方。昨夜欢好,慢慢涌入濮阳的脑海,她抿唇而笑,卫秀抬首看她,见她笑意暧昧,面上似有若无的泛起些许桃红,却也未做娇羞之状,只睇了濮阳一眼,道:“我去令他们摆膳,殿下不妨先去梳洗。” 濮阳却是笑意愈盛,并不立即就走,她俯下身去,在卫秀耳畔轻声慢语:“往后由我侍奉郎君梳发戴冠。” 声音娇柔,媚得入骨,勾得卫秀一阵酥麻,她抬头要说什么,便见濮阳笑着跑去。倩影远去,娉娉袅袅,卫秀先是一愣,随即宠溺一笑。 美人与美人相处,有意无意之间,便在勾引、被勾引与相互勾引。 卫秀无意间一个动作,便使得濮阳心跳不止,濮阳抬眸一个娇嗔,便使卫秀神魂颠倒。 新婚,总是如此,青涩美好。 府中上下,皆知公主与驸马如胶似漆,无人敢在二人独处之时,轻易搅扰。 濮阳与卫秀又走了不少人家,既是亲戚间往来,又是拉拢关系。萧德文又来过几回,起先焦灼不安,与卫秀谈过几句,离去之时,便似找到了主心骨。待诸王恭敬谦和,待朝臣礼敬有加,皇帝那里,亦常去拜见,偶需发表意见,他也不畏手畏脚,敢于直言,显出他聪明贤仁的一面。 皇帝也在病愈,濮阳常去探访。见她过得好,皇帝也高兴,常与她闲话,叮嘱她既然成婚有家了,便要懂事,对驸马周到一些,互敬互让,相互理解,方是夫妻相处之道,但要是驸马不听话,也不必太过示弱,不要忘了公主的身份。濮阳自是全部应允下来。 在卫宅居住满一月,濮阳便与卫秀搬回公主府。公主府格局分明,分前后院,濮阳众多僚属在那里做事,濮阳也常有需与他们商议的要事。居卫宅,委实不方便。 卫秀也知此,她对居何处一向不在意,自以濮阳为重。只是此番回来,她便成了这座府邸的主人,需与公主同居主院,不好再住竹林的那处小院了。但她实在割舍不下那片竹林。往日痕迹随岁月消磨,已越来越少,这片竹林,几乎是卫秀能寻见的唯一一处寄托。她便将小院改作了书房,日日都去,无事之时,整日都于那处逗留。 公主府中众人便知,驸马没什么喜好,唯一痴迷的便是那片竹林了。濮阳更不会说什么,卫秀便是喜欢金山银山,她都能想办法给她弄来,搏她欢笑,更别说只是一处竹林。何况当时将公主府选址于此处,便是想到了卫秀兴许会喜欢这里。 王丞相也来过一回,专门祭老友而来,但口中却未提一词。皇帝不喜欢有人提起大将军。王丞相只以为卫秀常来此处,是喜欢竹之傲骨,卫秀也只当不知他为何而来。二人坐于竹林间,说些随意的风雅之事,也提及当今朝中一些举措,二人越说越投机。王丞相多年总领政务,大魏有什么,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卫秀也是研究朝政多年的人,她又走过许多地方,对大魏百姓究竟过得如何,比高居朝堂,只看公文的王丞相知道得还要清楚,有体会,自然便有领悟,她的见解自然切中肯綮。 王丞相临行前,打量了她好几回,惋惜道:“你谨修自身,恬淡无争,并无不好,遗憾朝廷却失一大才。” 大魏看着强盛,其实还不稳啊,齐宋一旦生有虎狼之心,魏之边境,便要烽火燎原。卫秀这样的正是朝中所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要王丞相说句实话,以她之高瞻远瞩,恐怕九卿都装不下她,非三公不可。 卫秀轻笑,望着前方悠远之处,语气是和风细雨般的平和:“朝中自有贤才。” 半点不肯松口。 王丞相无奈一笑,却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前方就是府门,门前仆役见丞相出来,立即将车赶上前来。 “仲濛止步,就送到这吧。”王丞相摆了摆手,扶着仆役,登上马车去。 车夫一挥长鞭,车驾缓缓前行。卫秀弯身行礼,待马车远去,方直起身来。她转身回府,抬头看了眼天色,又令身后推动轮椅的仆役停一停,问匆匆赶来的家令道:“时已近午,殿下可有口信传回?” 濮阳晨起去郑王府上拜访,此时将近正午,若不回来用膳,当会有话传来。 家令正要与她禀报,见她问,忙恭敬道:“方才殿下身边来人,说是半道接宫中召见,入宫去了,请驸马自用午膳。”顿了一顿,老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卫秀一眼,道,“殿下说,要驸马多进一些,她回来要检查的。” 天气渐热,驸马胃口不好,公主很担心,人在外,也不忘传话回来。家令都一把年纪了,喜见公主夫妇和睦是一回事,自己不好意思围观小夫妻恩爱便是另一回事了。 谁知驸马很淡定:“知道了。” 家令很惊讶,一看周围,也无人失态,他这才想到,成婚将近两月,公主与驸马一向如此恩爱,大家早已习惯了。 濮阳半道受召,入宫去了。 召见她的皇帝,正在奉先殿中。 奉先殿是供奉萧氏先人之处。满殿香烛萦绕,肃穆庄严。紧随皇帝身后的内宦目不斜视,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点着香,恭谨奉上。皇帝接过,诚心拜过众位先人,一一上了香,心中亦默默祝祷过,方在一块最新的牌位前停下,这是先皇后的灵位。 窦回一声不吭,点了香,递了过来,皇帝接过,端端正正地拜了三下,亲自将香束插入香炉中。他并未离去,而是站在灵位前,在心中默默地说着。 “本该早些来见你,谁知一病,拖到今日。三娘,纮儿已大婚了,女婿品性温厚,脾气也好,会待她好的。你也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可安下心来了。” “倒是我,遇上一难题。此番一病,终是要承认老了,不如往昔了。二郎、三郎、四郎、六郎他们几个,没有德行,没有本事,朕操碎了心,费了这么些年,也不见什么长进。朕时常想,若你还在,若我们有一位皇子,定然与纮儿一般懂事,不会叫朕如此愁苦。” 窦回默默地退下了,还将殿中众人一并屏退。 皇帝看着先皇后的灵位,透过缭绕的烟,看那灵位上寥寥的几个字,那便是他所挚爱的女人的一生。 王皇后去时,正当青春,容貌姣好,性情柔顺,与皇帝从无不睦之处。她一走,便化作了一颗朱砂痣,点在皇帝的心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年,皇后病重,奄奄一息,望向他的那个眼神,里面俱是无奈留恋歉然。他也记得,自己泣不成声,数月无心政事。 皇帝又心软起来,凝目望着那灵位,缓声道:“你放心,纮儿有我照看,必不让她受苦。” 奉先殿昏暗,从里头出来,对上灼烈的日头,皇帝顿觉一阵头晕目眩。窦回忙上前扶着他,半点不提奉天殿中的事,只禀道:“陛下,濮阳殿下已到,正在宣德殿等着您。” 皇帝停了一会儿,适应了外头的光线,方嗯了一声,道:“回宣德。” 窦回恭敬答应,忙令内侍将玉辇抬上来。 濮阳在宣德殿中等了一会儿,恰好遇上太医前来请脉,她便多问了太医几句。皇帝这一病,像是突然摧垮了身体,大臣们看不出什么差别,可濮阳看得出来,皇帝一向精明矍铄的双眸便似突然虚了一般,柔和起来了。头发中的银丝也多了不少。 太医又哪里说得上来,人总是要老的,老人尤其不能病,一病便难免伤及根本。皇帝岁数已不小,五十的年岁,说句不敬的,便是突然去了也不奇怪。 濮阳问了半日也问不出句准话,也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便在心中盘算,下回寻一空档,与阿秀一同入宫,请她亲来看过,才能放心。 正想着呢,皇帝便回来了。 太医松了口气,忙与公主一道迎候圣驾。 皇帝一见濮阳便很高兴,一面扶她起身,一面道:“朕估摸时辰,正可与你一道用午膳。”又对太医皱了下眉,“你下去。” 太医行了一礼,便要退下,濮阳忙道:“既然来了,也别让他白跑一趟,阿爹看看吧。”太医虽谨慎,但对圣体,是不敢不尽心的,便是为自身安危计,他们也要竭尽全力。 濮阳是真心实意希望皇帝长寿的,便是她同诸王一般盯着皇位,也仍是盼望皇帝能够长命百岁。此生许多事已不同了,譬如她成婚了,譬如前世皇帝便没有病这一场,也譬如萧德文往皇帝身边凑比前世早了足有七八年之久。既然那么多不一样了,陛下能比前世长寿也不是不可能的。 皇帝一对上濮阳诚恳关切的目光,心下不由一暖,玩笑道:“做了人、妻子的就是不同,比往日更体贴,也更唠叨了。” 濮阳脸一红,要不高兴了。皇帝连忙哄道:“好好好,听七娘的。” 濮阳这才开颜。 第八十六章 那太医看着不靠谱,诊起脉来却是有模有样。也是,太医署集天下良医,若不精通医道,又如何能能任职太医。 濮阳陪坐在旁,也不说话,等着太医在皇帝手腕上摸完了脉。 整个太医署,能被派来给天子看病的,也只那几个罢了,这位太医姓周,自皇帝上一回晕厥便是他在主治,故而对皇帝的病情十分了解。 诊完了脉,他恭敬回道:“上回风寒来势汹汹,陛下体健,又得天佑,自无大事,然病根却还未尽去,陛下,还需保重身体。” 皇帝不耐烦地一挥手:“朕知道了。” 濮阳却十分细致问:“都两个月了,还未尽去?要如何保重,之后又如何保养呢?” 周太医已准备退下了,然听公主发问,他瞥了皇帝一眼,见皇帝并未反对便又满面正色地说了起来,如何饮食,如何用药,如何起居,都说得十分详尽。且还考虑到皇帝政务繁重,不可能一一照做,他还拣了最要紧的几条着重讲了一遍。濮阳于医道并不算十分了解,但她好歹知道些皮毛,故而周太医所言她也能判断一些,从头到尾听下来,确实都是良言。 待周太医絮絮叨叨地说罢了,皇帝口角含笑:“我儿这下可放心了吧?”一面说,一面摆手,示意太医可退下了。 周太医弯身行了一礼,便无声无息地退出殿外。 濮阳正觉得这位太医可靠,暗暗打量他的样貌,在心中记下此人,打算来日陛下若再度抱恙,也好问他,问得皇帝这话,便没好气地嗔道:“阿爹能依太医之言而行,儿才能当真放心。” 皇帝便低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太医已经竭力精简了,可他夜夜秉烛,殚精竭虑,哪里又腾得出功夫来做这些养生之道呢。 濮阳也想到了,不禁有些沉默起来。 皇帝无奈,眉宇间带出点漠然来,兴味寡淡道:“倘若你的兄长们能稍微识些大体,而非日日为私利而争斗,我又何必事事过问。” 事关诸王,濮阳也不敢轻易开口,只能低声道:“陛下多加管教,王兄们总会感念陛下苦心。” 皇帝一笑,撇开了话题:“不说他们了,说说你,这几日如何?驸马听不听话?” 一提起驸马,濮阳便很高兴,眼角间笑意晕染,张口却是低声抱怨:“阿秀大婚之后,好像比往日更不爱出门了,除了头几日走了几户人家,便窝在家中不动了。” 分明是在说不满,可幸福之情溢于言表,任谁都看得出她此时的喜悦。 她少有这般娇憨,分明还是小女孩的模样,皇帝恍然间仿佛看到多年前,皇后带着七娘在庭前嬉戏扑蝶,他眼眶一热,心肠霎时间柔软下来,殷切叮嘱道:“驸马能久居深山,足见是喜静之人,不爱出门也是正常,你不要逼他。夫妻相处,还是要互敬互爱,不可让自己受委屈,但也不要以公主之势压制。” 濮阳脸颊微红,有些羞涩起来,又知皇帝好意,便也红着脸道:“儿知道的。”她很敬阿秀,阿秀待她,也是很好的。 皇帝的眼中便浮上温和的笑意:“如此便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缓缓叹了口气。 濮阳见此,便知皇帝是有话要说,不然,也不会特意召她入宫来。当下便不动声色地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贴心地递上话头:“阿爹何故叹息?” 皇帝转头望向窗外,已是初夏时节,庭中郁郁葱葱,满是浓密苍翠的绿荫。他面上隐约浮现寂寥:“近日,朕总思往事。”兴许是那阵子萧德文在他耳边多提了几回燕王,兴许是到燕王陵前一祭想到了这早逝的长子,又兴许是那一病,让他觉得,他真的老了,这段时日,他总是想到那些往事。 濮阳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听着。她了解皇帝,他不会特意寻她来倾诉,更不会轻易示弱,有此感叹,必然还有下文。 果然,皇帝又道:“草创艰难,胆识才干缺一不可,思及那段岁月,与朝臣,与周帝相斗,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人要比智,比勇,还要比狠辣,该忍要忍,该舍要舍,更不缺血腥杀戮。但守业便容易一些,哪怕人主平庸,靠着一班大臣,总也能将国家治理得差不多。”如此,便只需一守成之君,便可将他的功业传下去。这点晋王能做到,荆王也能做到。 可惜,目下的情形,却不是如此安逸。 濮阳早知皇帝的心思,他自己是开国之君,能治国能打仗,功业累累,自然是看不上一个平庸的儿子的,更何况目下形势,看着太平,其实危机暗藏,不知何时,便会有战事,一个不能决断,抑或能决断却不会正确决断的君王,无异于将大魏置于累卵之上。 濮阳暗暗望向皇帝,便见他的神色,并不如他所说之语那般轻松。他看着窗外绿意盎然,略加静默后,突然回过头来,问道:“听闻德文近日,常去你府中?” 先说草创守业,隐隐指向立储之事,又乍然指出萧德文与她从往过密,濮阳颇有些措手不及,幸而她镇定惯了,心中再是紧张,面上也都是镇定的,稍加思索,便从容笑道:“阿爹也听说了?德文这小东西,不知怎的,非要拜驸马为师,驸马连门都不爱出,更别说教他了。这几回更是一见他来,便要走避。” 皇帝不禁好笑:“这般推辞,也难为德文还能厚着脸皮找上门去。”他正观察萧德文,自然知道濮阳说的是真的,每回都是萧德文携礼上门,每回都坐不久,半个时辰都不到,便又原模原样地搬出来。 濮阳也是笑意满满,又作势推脱:“阿爹也说说德文,满京贤人,总有堪为郡王傅的,阿秀懒散,便不要总盯着她了。” 皇帝却没答应,闭起眼来,悠然道:“那不成,往日他是高士,放着满身才华不用,非要躲避不出,朝廷也不好劳动他。眼下不同了,他是驸马,都是亲戚,便是没有师徒之名,教一侄儿又算得了什么?你劝劝他,教导教导德文。”又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濮阳:“这与你也有好处。” 濮阳像是没有听懂皇帝暗示,轻松道:“那儿回去便说一说她。” 皇帝便满意了。 一旁侍立的窦回见二人谈完了话,方上前道:“陛下,时候不早,该传膳了。” 濮阳一看窗外日头,果真已是正午,明晃晃的暖阳高悬空中,照得人越发困倦。不知阿秀可用过午膳,这样的好天,若能与她在窗下的小榻上懒洋洋地困上一觉,该是何等美事。 濮阳惦记着家里,皇帝也有大臣要召见,用过午膳,她便辞了出来。 回到府中,天已阴了,濮阳略觉可惜,召了家令来,先问驸马在何处,又问今日何人上门过了,又有何人送了名刺来。 家令一一答了,又奉上一叠名刺,道:“值得一见的便是这几家了。” 每日奉上名刺来求见公主的士人、外官不知凡几,每日邀公主过府行宴的人家更是数不胜数,公主也只择几人见见,去几处坐坐,余下的,若是地位高,便回以一贴,若是官职低,也没什么令名的,只做忽视便可。 濮阳接过那叠名刺,便往后院去。 卫秀正俯首案前,写着什么。濮阳阻止欲行礼的婢子,又挥手示意室中侍候的两名內侍退下,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站在卫秀身后,也不出声。 卫秀正临着一封书信。这是衮州刺史派人送来的问安书信,顺便还提到今年天况少雨,已有些旱了,夏日若再不下雨,恐怕与收成有碍,到时还要请公主在朝中说两句话,不能叫百姓饿着肚子过冬。 这是昨日送到的,濮阳看过,放在案上,内侍还没来得及收拾。 这位刺史写了一手好字,颇具风骨,卫秀看着喜欢,便临摹两笔。 濮阳看清卫秀所书,不由惊道:“哎呀!” 卫秀被她吓了一跳,手一颤,笔下便污了,顿时没好气道:“叫什么?没见过人写字?”眼中却是带着笑意的。 濮阳被她排揎了两句,也不生气,拿起卫秀所写,又拿起那封书信,对比着看:“见过人写字,却没见过仿得如此相似的。”一笔一画,如出一辙,连字中风骨,也颇得了七八分精髓。 “随手写两笔罢了。”卫秀转动轮椅,挪开一些,让濮阳坐到她边上。 濮阳惊奇过,也不深究,将书信放下了,坐到卫秀的边上。卫秀抬手拭去濮阳额上些许汗珠:“走得这样急。午膳在宫中用的?” “嗯,阿爹召我去说些事。” 卫秀也不急问是什么事,而是看着濮阳不说话,忽尔一笑。 濮阳让她看得欢喜,又有些不好意思,便低声问道:“怎么了?” 卫秀也有羞涩,却还是老实道:“半日不见,总觉得有些想念。” 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分隔开半日,都有如三秋。濮阳也想她,靠到卫秀的肩上,遗憾地叹道:“若是能一时一刻也不分离便好了。” 可她们,都有许多事要做。二人都知道要想长久,只能先解决安身立命的大事。 濮阳依靠着她肩头,感受着她并不宽厚却足够可靠的肩头,卫秀顺手便拿起那叠名刺,看了一遍,便分做了两堆,左边是要接见或赴宴的,右边只需推辞了便可。 “阿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要你教导德文,让他知道些事。”濮阳靠着她,也不起来,像是闲话家常一般。 “那就教他。”卫秀道。早就在教了,不过是由暗变明。 濮阳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倘若皇帝那么早便下定决心,将萧德文带在身边,教导上十来年,到时要再想对他施以影响,怕是不易。 “要是真定了他,势必要为他扶植心腹,时日一长,难保不会脱离掌控。” 卫秀也想过这种情形。她唇角浮现一抹淡淡笑意,漫不经心道:“哪就这般容易?立了太孙,诸王如何安置,朝臣如何说服?新旧臣子如何平衡,皆非易事。陛下再向着东海郡王,也不会全然无私地偏向他,他必然还要保诸王性命无虞的,如此,矛盾便出来了。殿下看,郡王是听我的,还是听陛下的?” 濮阳歪歪头,卫秀的侧脸近在咫尺,她的鼻尖几乎可以碰到她光润的耳垂,她恰好也转过头来,白皙的脸上,五官并不深刻,却是各自分明,眉宇柔和,目光宁静,淡然、平和、清风霁月,一派古之君子风仪,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然而如此君子之风,却有着难以捉摸的深沉心思。有时,濮阳觉得,她们已如此亲近了,但阿秀心中仍是有一方地是她从未涉足的。 卫秀见她盯着她看,便有些奇怪:“我说的不对?” 濮阳回过神来,笑道:“你说的对。” 萧德文视诸王如肉中刺,如今恭顺,不过是装的,一旦得势,总会想起他受轻视的那些岁月,定然会挖空了心思去找补回来。但皇帝不同,他想要一个能承担大事的储君不假,但诸王是他亲子,他一定会保他们。萧德文气小量窄,多半是既忌恨,又担忧自身位置不稳。他现下便很信卫秀,她说的,样样都应验,照她所言行事,事事都顺当,他自然多倚靠她几分,待来日,情势紧张,他只会更信卫秀。 她早已胸有成竹,濮阳自不会再担忧什么。只是,还有一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她前世身死名灭,何尝不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今生许多事都已不一样了,可濮阳每每想起她饮下鸩酒的那夜,仍是心有余悸,倘若这回再失败,便没有那么好的运道,重新再来了。 “阿秀,若是我们输了……”濮阳低声道,前世她孑然一身,无甚可惧,今生再输,怕是要连累阿秀。 卫秀却是坦然笑了:“纵然输了,也还能死在一处,总好过……”她眼睁睁看她饮下毒酒,却束手无策,留她在世上,独尝肝肠寸断。 濮阳等着她说下去,卫秀却闭口不言了,她不由追问:“好过什么?” 卫秀一笑,目光轻柔地看着她:“好过在萧德文手下讨生活,平白受辱。” 如此洒脱轻快,使得濮阳也一扫阴霾,跟着轻松起来。 京中还未察觉,皇帝那一病,看似寻常,实则,已是天翻地覆。 濮阳与卫秀想的没错。皇帝已下定决心,要立萧德文为储。他日渐老迈,寿数不可期,东宫已不能再空缺了。诸王指望不上,干脆就立长孙。萧德文还小,这点确实棘手,但也正因他小,还能教一教。只要让他再活十年,教上十年,萧德文便是个蠢货,也该懂得为君之道了,那时他已二十,不算太幼,他再为他留下一班可靠的大臣,再佐以濮阳这样的宗室长辈,大魏便可无忧。 他还考虑到王氏。王氏是外戚,人才辈出,在朝中一呼百应,如今有王丞相坐镇,王氏众人虽也有几个有小心思的,但总体来说,还算稳当。人主不能不算计臣大欺君,一旦王丞相故去,王氏势力盘根错节,若有不轨之心,着实是个麻烦。萧德文势必压不住,但等他即位,便有新的外戚,新旧不相容,正好能平衡,再来,到时七娘也该比如今更为老辣,让她去收拢部分王氏势力,应当不是难事。德文是小辈,与七娘并无冲突,但若换了晋王这等心怀鬼胎之辈,七娘便未必肯为他弹压外戚。如此,连权臣坐大的苗头也给扼杀了。 想的十分美好。但施行却不易。皇帝自是晓得其中艰难,他也没想过一蹴而就,他打算春风化雨,潜移默化着来,还有诸王,也要让他们认命,保一条性命,留一生富贵,也不能怪他这个做父亲的狠心。朝堂之事,转瞬即变,慢慢施行上几年,足够沧海变桑田了。 皇帝只盼上苍能多与他几年寿数,让他安排好这些事。 圣心既有成算,处理政务之事势必便会有所偏向。待到秋季时,赵王便隐约察觉,他行事之时,似乎有些凝滞,不如往日那般顺畅了,不过这点凝滞不那么明显,况且看荆王,前几日他门下一刺史做差了事,叫陛下黜了,这一对比,他这里那点小羁绊,便不值得放在心上了,倒是幸灾乐祸更多些。 那位刺史做差的,正是秋收的大事。 早在第一拨冬小麦成熟前,濮阳便入宫过一回了。旁人有事要禀,需写奏表,一层层往上递,濮阳不必,她空着手,便入宫面禀了。 “今年天旱,庄稼长势不好,听底下说,小麦颗颗干瘪,怕收不到几斗,朝廷还需划出粮食来,以备不时之需。” 衮州刺史是一为民请命的好官,他写在书信中的事,濮阳记在心上,特去信其他几州府问过,年情确实差了些,她唯恐不提前预备,事到临头让百姓受饥,便早早入宫禀了。 濮阳是第一个奏明此事的人,皇帝听她一说,也放在心上,上朝时,问了其他大臣。京官哪能对地方上的事一清二楚?需底下禀上来,才能做出应对,丞相总领朝局,还知道一些,证实濮阳所言非虚,余者竟是无几人知晓此事的。 那时,皇帝便有些生气了,压着怒火,指派了任务下去,令各州府做好防旱的工作。结果,这般提前防范之下,那刺史治下仍是饿死了人,非但如此,他还来信京中,请荆王代为转圜,欲将此事瞒下来。 皇帝极爱护声誉,更是容不得有人欺瞒,此事被代王系的御史当朝捅了出来,皇帝大怒,当下便黜了那刺史,又归罪荆王,下诏痛斥。 一名刺史遭黜,又有一位藩王受斥,朝臣们行事更多了几分小心,京中氛围便有些紧张。 这等情形下,有一人却兴奋得很,那便是萧德文。 他感觉到数月来,陛下似乎对他更加关心了几分,时常召见,过问功课,甚至还有一回,与他提起了朝中大事。 他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变化,既高兴,又得意,还唯恐自己会错了意,急忙上公主府请教。他现下在公主府所受待遇好了不少,以前是待不了半个时辰,目下勉强能坐半个时辰了。 卫秀不喜欢他,只将事说完了,便打发他走,懒得理会。 萧德文是一心细如尘之人,自然察觉到了,然而一则,卫秀所言必中,遵她之语行事,总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再则,她从未提及要什么好处,显得十分正直可靠。萧德文便以为她与他不亲近,当是性情清高所致,不留他久坐,应是怕招人侧目。 竟也自己说服了自己。 他双目泛光,浅掩着振奋将他这段时日所感说了出来。虽想表现得淡然一些,有气度一些,语速仍是加快了许多:“姑父,陛下是否真的……”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颤着声道:“真的,有心立我?” 卫秀不紧不慢道:“有心立你如何,无心立你又如何?” 她说得轻巧、浑不在意,如一盆冷水从萧德文顶上兜头淋下,他当即便十分不悦,但卫秀的话,他习惯性的便要琢磨一下,这一琢磨,怒意没有了,变作了惶恐,他跪坐到卫秀对席,惊疑不定道:“姑父是说,陛下在试我?” “真金不怕火炼,你做好本分之事,陛下试与不试,你都能行得正坐得端。但你若偏离本分,令陛下不满,便是已为东宫,也能废黜。”卫秀徐徐道,转头来看萧德文,“你可明白?” 她手中拿着一柄剑,萧德文来前,她正持剑赏玩。此剑名鱼肠,“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相传此剑,正是用以弑君杀父的刺客之剑。 萧德文已被卫秀点醒,正心惊胆战地想着近日可有逾越之举,此时缓缓低首,看到那柄鱼肠剑,只见剑身短小,钢韧无比,剑刃上还泛着森冷的光,光线映入他眼中,霎时一阵胆寒。 “侄儿明白。”他忙道,面上还有后怕之色。 卫秀将剑入鞘,放到一旁几上,看了看萧德文的脸色,笑着道:“你要猜陛下的心思,猜中了,也不要显露出来,他要什么,你便努力做好。略迟钝些也无妨,但千万不要自作聪明。” 萧德文唯唯称是。 “还有诸王,也要恭顺,哪怕有幸得居东宫,也不可骄奢,忍一忍,总有你做主的时候。” 萧德文又振奋起来,将她的话一字一句都刻到心里去,又反省自己,昨日见了晋王叔,确实轻忽了,应当再恭顺一些,忍一时,等他得势,还怕讨不回来! 卫秀见他暗自思量,哂然一笑,拿起鱼肠剑,入内室去了。 萧德文知晓这便是送客,虽想再多问几句,可也不敢强迫,只得对着内室的门帘恭敬一拜,退了出去。 阿蓉见他离去,方入内室禀道:“郡王已走了。” 卫秀答应一声,示意她知道了。 阿蓉将目光移到那柄剑上,这是三四年前卫秀意外所得,不知她今日怎么拿出来了。 卫秀将剑放入袖中,大小正好,不会为人所觉,亦不阻碍行止。抬头见她没走,便问了一句:“还有何事?” 阿蓉回道:“先生要的那片地,空出来了。” “哦……”卫秀恍然,“买下了吧。” “是。”阿蓉领命。但她仍有不解,迟疑片刻,疑惑道:“先生要那片地做什么?那里的田地,已足够族人耕种了。” 仲氏近支都死光了,隔得远些的还在。卫秀特意买了一处地方。亲人们的尸骨是寻不回了,她竖了衣冠冢,又从血脉最近处选了几个孩子入继嫡系,以此延续先人的祭祀。 但那处早已安顿妥当,田园宅屋尽是够的,不知她还要买地做什么。 卫秀轻笑,与她温和道:“那一片地都是沃土,当年我便想要,可惜人家不肯卖,我们自也不好强夺。好不容易他肯卖了,你别问了,快去买了来,迟了,怕是又没了。” 只催促着她去,却不解释。阿蓉无法,只得去安排。 第八十七章 那处地方与京师相去甚远,快马往返也需一月。 阿蓉担心底下人做不好,让卫秀白高兴一回,干脆收拾行装,亲自去办。她一走,严焕几个恰各有事,卫秀身边缺了一个熟知她意的人,做起事来,颇不顺手。且这十几年,阿蓉照顾她起居,从未离她这么久过。卫秀不免算着日子,等她回来。 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国家在丰年囤积粮食,逢遇灾之年,便借给百姓,让他们过冬,来年春耕,再借与他们种子,不误农时。到秋季粮食丰收,还了灾年时借的粮食,往往还会有些余粮供以度日。如此,一个灾年便顺利度过了。 小灾之年,朝廷基本是这么做的,大灾之年,则更棘手一些,也各有应对举措。 此次早有准备,皇帝督促着,大臣们用心应对,除了那一州饿死了人,余者皆还算顺利。百姓都指着庄稼度日,一旦遇灾,实难抵御,举国上下,能只在一州饿死几个,真算得上是仁政了。 可皇帝仍是不满意,他不满意主要是荆王折在里头,损了皇室颜面。濮阳也很不高兴,她不高兴是心疼那几个明明可以活下来却因刺史贪婪没下赈济之粮而饿死的百姓,指使底下御史上奏,罢官不够,必要重判! 重判之后,一州刺史的位置理所当然地空了出来,不能让一州百姓无所依,任命新刺史刻不容缓。 于是朝中忙完了赈灾,又忙着抢位置。 那一州的地理相当好,刺史权重,那地方临着长江,惯例由刺史都督军事。诸王都争红了眼,濮阳也有所意动,兵部侍郎是她的人,且知兵事,正可主政一州。 正要为此走动,齐国出事了。 “齐国太子篡位,兵败自刎,东宫全数入罪,太子妃与太子之子俱饮鸩自尽。”奏报刚入京,濮阳便知道了,立即来说与卫秀,“太子这一死,齐国格局变了。” “大魏也要跟着变一变。”卫秀接口道。 贤太子没了,余下皆是庸王,齐帝又不靠谱,贤臣们的心估计都要寒了。国运这种事,说着玄,却实打实是存在的。 “兵部侍郎恐不能顶事。”濮阳有些忧愁,原本做一州刺史,他是可以胜任的,但齐国一出事,皇帝恐怕会在沿江布置些什么,兵部侍郎不曾出任外官,且又没有当真带过兵,纸上谈兵他行,实地去做恐怕不称职。 总不能为党争误了国事。濮阳遗憾,也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卫秀道:“不如看看陛下如何打算,你帮把手,陛下不会让你吃亏的。” 她对皇帝的心思算得很清。濮阳顾全大局,主动放弃,转而替皇帝谋事,皇帝感动之下,定会与她补偿。 “也没别的办法了。”濮阳也不是小气的人,一刺史之位,她还不至于看得那样重,决定了,便又重展笑颜,与卫秀道:“这几日忙,都没有好好陪你,真是对不住。” 她挽着卫秀的手臂,笑语嫣然,带着歉意。卫秀怎么会怪她,她只心疼她如此忙碌,又恨自己行动不便,许多事,不能代她去走动。 “你也要保重自己,别急,事缓则圆。”卫秀安慰她。 正说着话,天忽然飘起雪来,濮阳起身关上窗户,回身见卫秀略有忧虑,不由关切问道:“怎么了?何事发愁?” 卫秀皱着眉道:“道路积雪,行路艰难,阿蓉这个月怕是回不来了。” 等雪停,路上又放慢脚程,恐怕得年下才能赶回京城。卫秀这里还有几件事,阿蓉赶不回来,需另寻他人。她又寻思着,得再培植一批人出来,公主势力越来越大,原本绰绰有余的人手,目今已有些不凑手了。皇帝不知还能熬几年,接下去用得着人的地方还多着。 她想得入神,一转眼便见濮阳低着头,一言不发,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静静地往炭盆里添炭,炭火红旺起来,室内又暖和了不少。 卫秀又想起一事:“正旦有大典,陛下看好东海郡王,恐怕会借此带他露脸,如此一来,圣心昭彰,诸王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朝政恐将动乱。”权力乱流里,想要独善其身,是很难的事,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朝臣,不得不党附,不得不站队。她要为公主想一应对之策,以免被卷进去。 濮阳略一皱眉:“不至于这么急吧。” “差不多了。”卫秀断言。 濮阳是知晓皇帝寿数的,但卫秀不知,皇帝也不知。他已年过五十,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能活过六十的?这几年他必会将太孙的位子弄稳当。再想缓缓地来,也容不得他不急。 萧德文还没有在百官面前露过脸,这次正好将他推上台面。 濮阳不语,卫秀说的确实在理。 “你知道,也别率先替萧德文说什么。诸王储君之梦乍然破灭,最是疯狂的时候,陛下还好,你一出头,他们必会冲着你来。”卫秀为她分析着。濮阳根基再厚,也经不起诸王联手对付。 濮阳一想也是,抱怨道:“尤其晋王那个人,最是阴险。” 卫秀不由轻笑,拍着她的手安慰她:“别管他了,你要实在看不惯他,我想办法给你出气。” 濮阳让她哄得笑起来:“那倒不必,不要为他,坏了大局。” 夫妇俩相互调笑着,说着无趣的政事,也能有滋有味。 晚间濮阳要去郑王府上赴宴。郑王下帖,邀的是公主与驸马两人。自濮阳成婚之后,举凡有人相邀,一般都是邀请夫妇二人,只是卫秀不爱动弹,不常出门。不过郑王不同,他是宗室长辈,又是主持她们婚礼的人,为显恭顺,卫秀也与濮阳同往。 二人各着华服,看着天色差不多了,便登车前往王府。 与宴众人皆是位高权重。赵王、晋王、代王、荆王,还有底下两位备受忽视的小皇子全部到齐了,几位稍年长些的皇孙也带了来,又有公主、长公主们,朝上的大臣们也来了一些。 诸王来,是想请郑王为他们说好话,公主们或替兄弟活动,或是纯粹凑个热闹,而大臣基本就是殷勤好友了。 众人相互寒暄。见甚少露脸的濮阳公主驸马也在,纷纷上前交好。皇帝对这位驸马青眼相加,乃至将爱女下嫁,丞相对他也是推崇备至,与他相交过的人,无不称赞。哪怕她不常出现,也无人敢轻视她。 郑王这里,从来都是只谈风月不谈政事的。他特别喜欢卫秀的风雅,见她亲临,极是高兴,几乎要与她把臂同游,惹得王妃嗔怪了几句,才醒过神来——还有众多贵客需要招待呢。纵是如此,他还是与卫秀多说了几句。 濮阳见卫秀应付得宜,便也不跟在她身边了。有几个公主暗暗与她套口风,想知道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大半年来,皇帝待诸王忽冷忽热,又有萧德文入宫日益频繁,诸王还是急了,哪怕知道多半没用,还是请了几位公主各自来跟濮阳探口风。 若说京中有人能提前知晓皇帝心思,这人必定是濮阳。 公主们已无往日淡然,眉目之间显出几许急色。濮阳认真道:“这是大事,关乎朝政,陛下即便要露口风,也绝不会先说与我。我实在不知。” 也有人问卫秀,卫秀也是同样说辞。 暴风雨来临前,总会有些征兆,已经有人察觉到了。人心浮动,已难掩饰,一场好端端的宴会变得不是滋味。 濮阳让那些急红了眼的王妃、公主问得心烦,饮了些酒,借醉脱身,遣了个婢子来说与卫秀。卫秀闻此,也趁机走脱出来。 卫秀令人扶着濮阳,向主人家致歉,她们夫妇要先走一步。 郑王长吁短叹,十分惋惜,却也无法。他不涉朝政却不是看不清形势,只好道:“你们在这里也不自在,且去,来日我再设宴,单宴你们。” 卫秀再以致歉,又做一揖:“旁人不好说,若是殿下相邀,我与七娘必来的。” 郑王这才展颜,命家仆好生送了公主与驸马出去。 濮阳看着已是醺然,一上马车,便顺势偎在卫秀怀里。 与人周旋一晚,那些王妃、公主一个个都不好对付,一定是累了。卫秀令车夫稳一些,取过一旁的毯子披到濮阳身上,以免她着凉。 车驾在夜色之中,一路行得缓慢。濮阳一直合着眼,卫秀看着愈加怜惜。到了府门外,才不得不唤醒了她。 濮阳似是有些茫然,眼中雾气濛濛的,卫秀不由担心,令人速去抬了步辇来。 夜间天寒,一众婢子内侍围着驸马与公主飞快地回了房。 房中已用火盆烤得暖暖的,热水也都备好了。 卫秀令她们将公主安置榻上,便遣退了所有人。 濮阳合着眼,双眉轻拢,似乎很不舒服。卫秀端过调好的蜂蜜水,轻声唤她:“七娘,醒醒。” 濮阳睁开眼,看到她,唇角泛起一抹轻柔的笑意:“我没醉,我只是有些乏了。” 卫秀知道,她戒心甚重,怎会在他人府上醉酒。她将玉盏送到她唇边,柔声道:“喝一点。” 濮阳便乖乖地就着喝下半盏。 她懒懒的倚着,一点也不想动。卫秀也不愿她起来,搁下玉盏,便将她发上簪钗取了下来,又去绞了热帕子来,为她擦脸。 热热的帕子,还透着热气,从脸颊上擦过,十分舒服。濮阳一点也不躲闪,任她擦拭,待她擦完了,方低声嘟哝着道:“手也要。” 卫秀不禁一笑,帕子已经凉了,她又去热水中重新浸过,替濮阳一一擦过。她在轮椅上,来来去去一点也不方便,但她耐心十足,对待濮阳像对待一个不晓事的孩童一般,周到备至。 濮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她将她和自己都收拾干净,也上了榻来,方轻轻依偎到她的怀里,轻声问着她:“阿秀,我好不好?” 卫秀轻笑,回道:“好。” 濮阳靠着她,依得更紧了:“那你不要挂念旁人了。” 卫秀知道,她说的是阿蓉,她这几日挂念的只有阿蓉。原以为她与阿蓉是主仆,是亲人,并没有什么,不想公主竟然偷偷地吃醋。阿蓉离京已大半个月了,她忍了大半个月,装作若无其事,直到今夜,才借着酒意说出来。 她柔软的身体依靠着她,静静的,一动也不动,格外乖巧。卫秀觉得,她心中某处柔软如水。她轻抚濮阳的发丝,答应道:“好,我只挂念你。” 濮阳这才满意,合上眼,沉沉睡去。 卫秀低首,就着微弱的烛光凝视着她。她忽然害怕起来,如果有一日,她入京复仇的初衷败露,七娘是否还会像现在这般靠在她怀中安然睡去。她会厌她、恨她,还是会与她断绝往来,永不再见。 第八十八章 齐国太子谋逆,附逆者皆伏诛。平日与太子稍好些的大臣都按上了大大小小的罪名,遭受贬谪、罢黜、流放,乃至处以极刑。 太子贤明,与他往来俱是贤臣能臣,这一番动荡,齐国元气大伤,朝中能者皆去,留下的不是媚上奸佞者,便是平庸度日者。与此同时,诸皇子也开始争夺太子之位,其中以豫章王呼声最高,俨然已有新储的架势。 濮阳与卫秀所料不错,皇帝果然有所安排,刺史之缺,他已有人选。但这人选却是众人都没想到的。他将统领羽林的王鲧外放出去,掌一州军政。 京城之中的军队有三支,一为羽林,宿卫大内;二为虎贲,守卫皇城九门;三位金吾卫,主管京师治安。除此之外,距京师两日路程还有五万锐士,称为玄甲军,这支军队眼下由车骑将军卫攸统帅,然玄甲军太远,快马来回也需四日。 故而一旦朝中生变,最为紧要的还是京中的三支队伍。 原本王鲧掌羽林,濮阳三占其一,算是有优势的,可皇帝却突然把王鲧派出去了。 “何人主羽林?”濮阳急问。 立即有人回话:“王将军出京,补上是张议。”开口的是廷尉寺少卿,此事在一个时辰前,由皇帝当廷宣诏,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张议……”濮阳重复一遍,若有所思。 卫将军张议,在朝中一向独来独往谁都不靠。看来陛下是要择中正之辈,辅佐长孙了。 在这紧要关头,将王将军从羽林调开,莫非是陛下对王氏生疑?众人都有些不安。濮阳见诸人都看着她,立即沉着道:“这数月京中怕不太平,尔等各安其位,不得擅动。” 众人齐声称是,行礼退下。 卫秀一直没有开口,她靠着椅背,正凝神想着什么。 还有半月,便是正旦,又一年过去,风云涌动,暗潮激荡,来年只怕还有更大风浪等着庙堂上的诸位。 濮阳提壶,替卫秀杯中换上热茶。卫秀毫无所觉,目光一直对着眼前一处,却又没有在看那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又过片刻,她像是想通了什么,望向濮阳,刚欲开口,冷不防一阵咳嗽。濮阳忙上前轻抚她的背,替她顺气。 卫秀以帕掩口,咳得声音都哑了,好不容易停下来,才有精力与濮阳道:“不妨事,每年总有那么一两遭的。” 她面色苍白,嘴唇因痛咳过一阵,而显得异样鲜红。濮阳忧心不已,忙道:“你去歇着,要用什么药?我令人去取。”府中囤了不少药材,就是为卫秀准备的。 卫秀早已习惯了,反过来安抚她:“过几日便好了,你别急。药我已使人取了,也用过一副,好了不少。” 她说好了不少,可她看起来仍是气息不稳,羸弱不堪,单薄如冬日残阳。濮阳担忧地看着她,却也没有好的法子。人一生当中,最为束手无策的莫过于生老病死,连自诩为天子的皇帝都也只能听之任之。 卫秀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以此来宽慰她,口中换换地说道:“陛下令舅父出京,必不是心有猜疑。若猜疑,便不会让他在此关头,去那样一个紧要的位置。我猜想是陛下想要练兵了,王氏的声望,海内皆知,在军中也有号召力。就这一两日,相府必会来人相请,邀殿下过去商量此事。殿下不妨听听丞相的意思。”她们最要紧的还是京中,地方一来势力混杂,而来也不易控制,如今国富民丰,地方想要生乱也不是易事,倒可暂且搁一搁。 濮阳道:“我明白。” 卫秀慢慢舒了口气,像是缓过一阵,她拍拍濮阳的手背,微笑道:“劳烦娘子送我回房。” 濮阳没忍住,轻笑出声,却依言起身,取了毯子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推起轮椅,走出这间大殿。 刚走出两步,卫秀又似不经意般道:“殿下与执金吾可有交情?” 濮阳想了一想,一面走,一面道:“没有,执金吾焦邕,比张议还独,张议虽不党附,好歹还知敷衍着诸王,焦邕却连一个好脸色都不给,诸王都怕了他了,我也无捷径可与他交好。” 卫秀摇了摇头:“不要轻动,羽林、虎贲、金吾卫,陛下盯得最紧的定是这三处。”这个时候,可不能被人拿住了把柄。 濮阳也是这样想的,一动不如一静,暴雨将至,她们还是稳着些。 只是……“阿秀怎么忽然想起执金吾来了?”濮阳疑惑道,往日也没见她提过焦邕,且要说拉拢,今任虎贲中郎将的蔡蠡可比焦邕软和的多。 这时恰好寒风过境,卫秀掩唇咳嗽,濮阳再顾不上别的,忙令人挡着风,又替卫秀顺气。 因皇帝这一系列官员调动,加上他对萧德文所展现出的看重,京中连年味都淡了几分。 京师中稍有些品级的文武大臣加一起,近千号人,无一人看好皇长孙,无他,太小了,再且,大部分人都有看好的皇子,乍然跑出一个新人来,岂不是说他们多年依附支持的功劳皆化为乌有? 京中人心惶惶,各有猜想,偏生陛下始终不曾松口。萧德文前所未有地受了众多目光注视,他既得意,又惶恐,牢牢记着卫秀的话,竭力挺直胸膛,表现得不骄不馁,不急不躁。如此,倒也有少数大臣逐渐转变观念,觉得这兴许是个可造之材。 直到正旦大典,东海郡王着朝服站在皇帝身旁,出现在朝臣们眼前,大臣们既心惊,又有一种终于证实了的感觉。诸王气得眼都红了,相争多年,却便宜了这个小畜生!诸王之中,谁能心服? 萧德文何德何能,能居东宫?非但诸王,连许多大臣都是这样以为,国赖长君,皇长孙未免太小了些,过了年,也才十一岁。可他的叔王们,都是年富力壮,兼之多年积累,手中势力稳固,依靠利益、姻亲诸多手段,与许多大臣结成了联盟,这又岂是萧德文可比的。 朝中一下子就乱了起来,愤怒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欲趁机先行依附者亦有之。 皇帝却像丝毫不知,从容不迫的安排一件件事。大臣们想到的,他又如何想不到?他预备接下去就做两件事,壮大皇长孙的声威,与此同时,削弱诸王。因齐国那边出了变动,原本二事,只好再添一件,囤兵。 练兵不是旬日可成的事,打仗也不是说打就打的,粮草、徭役、兵丁、兵械,还有可统千军的将帅,皆不可少。皇帝让王鲧去做这件事。王鲧之父是丞相,有王丞相在朝支应,许多事都会方便得多。 京中乱糟糟的,待到二月末,已有人准备上表请立东宫。 宗室是最为紧张的,说得小一些,这根本就是他们萧氏的家事。大家想到濮阳,急匆匆地赶来,想要让她出个头,去问问陛下究竟怎么想。 晋王极为恼恨,自三年前,他便不敢登濮阳之门,此次也厚着脸皮来了,坐在堂上,听赵王义愤填膺:“陛下若立长孙,如何安置我等?我等皆体自陛下,也是萧家血脉,难道便眼睁睁见辱于小儿?” 几王吵吵嚷嚷的,无外乎要请濮阳出个头。往日你不与兄长们亲近,我们也不怪你,到了这个关头,你总还是我们妹妹,总要替我们说句话吧。 濮阳心情很差,心爱的阿秀过了年后不见痊愈,反倒日益加重病情,她在家闭门不出,照顾驸马,这些人却乱哄哄地都赶了过来。 诸王也是病急乱投医。皇帝积威甚重,谁也不敢拂逆,但争了十几年的储位,就这么轻易让出来,也是谁都不肯甘心的。 晋王冷眼看着他们喧嚷,忽然出声道:“七娘如此气定神闲,该不会早已得知要立太孙?” 殿中倏然一静,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濮阳。 濮阳神色猛地冷了下来,看着晋王冷冰冰地开口:“晋王兄这是何意?立储之事,关系国本,对丞相尚且不肯明言,对我就肯了?晋王兄未免太高估了我!” “那不如七娘上表,请封德文为王,出镇地方。”晋王又道。 濮阳唇畔显出一抹冷笑,代王心头一跳,知道七娘这样便是生气了,他忙往后缩了缩,却也希望濮阳答应下来,把萧德文弄出京去。 “晋王兄好算计,陛下圣心独断,何人敢逆,晋王自己不敢触怒陛下,倒指着我为诸位王兄火中取栗。”濮阳语气冷硬起来。 代王都快哭了,缩了缩身子,又忍不住道:“七娘,你知道阿爹疼你,纵不答允,也不会责怪你的。” 荆王也是如此说话。 赵王道:“让那小子得势,咱们都没活路了!七娘,阿兄唯此一请,陛下若生气,我们四人合力保你。来日不论我们谁有幸……都不忘今日之恩!” 此言一出,余下三人立即应和。 四人从来没有如此志同道合过。他们固知濮阳前去,也是收效甚微,可这两月来,能试的办法他们都试了,赵王门下两名御史遭贬,晋王遭斥,代王系也有数名官员受挫,荆王禁足在家,直到前日才解禁。皇帝看似心意已决,越来越多的大臣开始动摇,再下去,这朝中,便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了! 第八十九章 濮阳怎会答应?立太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朝堂还是在皇帝掌控之中的。就是她,也不敢轻易显露锐意。卫秀入京三年有余,除却替她收拢几个寒门将官,不敢再多沾染一丝一毫。羽林、虎贲、金吾卫不说,连京外玄甲军,都不敢过多插手,所忌之事唯一件,便是担心引起皇帝猜疑。 对自己尚且如此谨慎,更不必说为从来都无往来的诸王去拂逆皇帝逆鳞! 卫秀还在床上躺着!她昨日体温骤高,用尽了办法也降不下来。又不能请医,大夫一看,她的女儿身便藏不住了。卫秀替自己诊断了,煎了药来喝,一夜过去,也不见起效。她劝她不要急,再过两个时辰,便可退热。濮阳焉能不急,取了医书来翻看,可她那三脚猫的功夫,纸张都快叫她翻烂了,也寻出一个法子。她拿着医书的手直颤,心中乱极了。诸王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能听他们絮叨这许久,濮阳自以已是极好的修养了! 赵王还在劝,燕王去后,他便是诸皇子之长,按照长幼,理当立他才是,他本身便是最有可能入主大位的一个,希望骤然落了空,整个人都是迷茫的,兼之性情暴躁,语气也渐渐差了起来:“七娘,今日便问你一句话,兄长们的生死,你管是不管!” 余下三人也一并望了过来,目光既紧张,又带着些威胁。晋王心机最深,心肠最狠,目光最阴沉,代王与荆王稍好些,但也是眼巴巴的。 濮阳叹了口气,道:“那我的生死,兄长们顾是不顾?我濮阳公主府只忠天子,王也好,东宫也罢,你们要争,我不掺和,若阿兄有幸,能得天下,我必下马伏拜,为今日赔罪。” 一内侍跑来,禀道:“殿下,缺了的那味药买回来了!” 濮阳立即起身:“仲濛病着,我需看看去,王兄们自便就是。”说完,行了个礼,便走了。 诸王还没反应过来,不过片刻,濮阳便没影了。 代王气呼呼道:“急什么!一个病怏怏的驸马也值得如此宝贝!” 赵王、晋王、荆王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七娘的势力,是从三年前建立的,在那之前,她独有圣宠,而无实权,可如今,她的势力已能与最强的赵王抗衡而不败。卫秀正是三年前入的京,其中联系,还需人解释? 这样的驸马,给他们,他们也宝贝。 濮阳急匆匆回到内院,卫秀躺在那里,眼睛是闭着的。她脸色苍白,容颜憔悴,陷在榻上,没有一丝生气。 濮阳看得揪心,在她身边坐下。 卫秀缓缓睁开眼来,目光聚焦在她身上,看清了她,徐徐显出一个微笑:“七娘。” 她声音微弱喑哑,濮阳连忙道:“嗯,我回来了。” 卫秀笑了笑,想到什么,又问:“他们走了?” “走了,你放心安歇,不要管他们。”濮阳连忙接道。 卫秀也乏极了,闻此,也合上了眼,不一会儿,便陷入深眠中。 濮阳担忧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的,靠近她,吻了吻她的双唇,她唇上毫无血色,鼻息间的气息也烫得吓人。 诸王不算什么,他们的行事再恼人,也不算什么。萧德文不算什么,哪怕濮阳因前世事对他心有余悸,也不算什么。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怕卫秀有什么闪失,只怕她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她是知道卫秀体弱的,每到冬日,她便甚少出门,唯恐受冷,平日里也很注意保养自己,少有疏忽的时候。即便如此,每年仍是大病小病不断。 濮阳以前也问过为何虚弱至此,只得含糊几语。 其实,卫秀体弱,是多年前那夜损了根本。那时是深夜,亲人们都已殒命。她一孤女,在山林间,双腿也断了,哪里都去不了。夜间森寒,四周皆是死尸,她悲怆入心肺,身上又有伤,缩在兄长的尸首旁,毫无求生*,本就是等死而已。幸而严焕从死尸堆里爬出来,找到了她。二人皆负重伤,又恐皇帝追杀不敢寻医。她那个年岁,拖着伤残之体,四处东躲西藏。能活下来都是得天庇佑。 这些,卫秀是不会说的。濮阳问起,她也只言生来底子薄而已。以前是挟恨迁怒,不愿说,而今是怕她难过,不忍说。 卫秀只觉全身如置热火炽烤,内里闷热虚弱,半点不得安稳。可她又没力气动弹,便闭着眼,在半梦半醒中沉浮,时而惊醒,时而昏睡。 濮阳在边上守着,端茶递水,都不假手他人,连午膳都是匆匆扒了几口,又回来喂卫秀用药。 卫秀每次醒来,总是能看到她,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劝她去歇着,不要累坏了自己。濮阳口上好好地答应,其实仍旧半步不肯离。 卫秀无奈,终于在夜色降临之时,让濮阳上榻来。她身上都是药味,又怕过了病气给她,这阵子都是分榻而眠,可濮阳这般时时伴着她,再讲究又有什么分别。 濮阳躺到她身边,鼻间弥漫都是苦苦的药味,卫秀穿着白色的中衣,这一病,她比以前更瘦了。濮阳心中酸涩,在锦被底下握着她的手。 卫秀感觉到,转头过来,她的眼睛不复平日清亮,像蒙了一层阴翳。 “七娘,睡一会儿。”她昨夜就没怎么合眼,又强撑一日,卫秀很担心她。 濮阳连忙道:“嗯,我就睡,你也歇着,别管我。” 卫秀勉强一笑:“我都睡了好久了……” 濮阳凝神听着,再一看,她又昏睡了。 濮阳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卫秀从前也病,却没有一回病得这样重这样久。 皇帝再宫中也听说了,从忙于立太孙的诸多事宜中抽身出来,遣医送药,赐金赐物,还派了窦回亲去,安慰公主。 窦回回来,神色不怎么好,皇帝见了便很心惊,七娘新婚不到一年,驸马千万不能有事。又等半月,仍不见好,他想来想去,召了濮阳来,口上安慰她,心里其实已经做好了驸马撑不下去的准备。 濮阳唯唯应着,什么都听不进去。皇帝无法,原还偷偷物色还有什么才俊可以给七娘留着,此时一看,恐怕再好的人,在七娘那里,都不如卫秀,就如再好的女子,他见了都忘不了皇后一样。又安慰两句,只得让她回去。 皇帝这里也忙着,他压下了诸王,立太孙的大典也在准备。一步步都在正轨上。待萧德文名正言顺入主东宫,他就可以教他国事,然后再削弱诸王。没有威胁的叔王,太孙应当不至于容不下。 萧德文也像模像样地来看过好几回。卫秀一病不起,他是真的难过,他长那么大从来没有人像卫秀这般有本事,纵然祖父要提拔他,将家业传给他,他心怀感激,还是觉得是卫秀的功劳。 可惜这些功劳在萧德文登基之前,都是不能拿来夸耀的,他只能搜肠刮肚地安慰卫秀,让她快点好起来。她若不好,将来他与叔父们冲突,祖父不肯帮他,可怎么是好。 来来往往探病的人很多。濮阳见了心烦,最终干脆闭门了,令长史记下来访宾客之名,等卫秀好了,她再去回访致谢。 皇帝觉得卫秀是不会好了,病了这么久,身体早就垮了。但濮阳从未做此想,她只是觉得卫秀病了,很辛苦,她很心疼,恨不能以身相代,但卫秀会大好的。 卫秀在昏睡中,脑子昏昏沉沉的,她还是会梦到父母,会梦到兄长,不单是那血腥的一夜,还有平安的时候,父亲与兄长练剑,母亲在旁含笑看着,而她则是偎在母亲身旁玩耍。她能记得的不多了,好的、坏的掺在一起,变成光怪陆离的场景,一时是母亲在笑,一时是她满脸是血的倒在血泊中,一时是兄长洒脱挥剑,一时是他整臂被削下来,倒在山地上,死不瞑目。 她好像听到了兄长的诘问,问她为何不去复仇,只图安乐。她好像还听到父亲质问她,怎么做了萧懿的子婿,是否忘了自己姓什么。 卫秀知道这是梦,可心中的羞愧、歉疚仍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她这样子,就算是入九泉,也无颜见父兄的。 她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弱。濮阳依旧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公主府中已是凄风苦雨,可公主好像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仿佛驸马只是微恙,明日便能康复一般。 濮阳如此,也让许多人像是有了主心骨。严焕等人快要急疯了,见此,多少也安心了一下。公主日日照料先生,先生有什么,她是最先知道的。她既不急,必然还没有到最差的地步。 可究竟如何,也只有濮阳自己知道。 是日深夜,卫秀醒来,映着昏暗烛光,看到濮阳在她身旁。 濮阳见她醒来,柔声问道:“粥一直温着,可要用一些?” 卫秀摇了摇头,眼睛一直看在濮阳身上。 濮阳闻此,也没有勉强,平躺在她身边,与她说道:“阿秀,昨日立太孙了,萧德文将来会欺负我,你说了会保护我的。” “阿秀,诸王仍不死心,我不帮他们,他们记恨在心,有朝一日得势,一定不会放过我。” 卫秀动了动唇,却因喉咙干涩,说不出一句话。她担忧地看着濮阳,这条路是她为濮阳划定的,不陪她走下去,她委实放心不下。 濮阳又道:“阿秀,陛下想给我择新驸马了,这真是好笑,你分明还好端端地在这里。” 卫秀眼中显出着急,抬起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庞,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 濮阳抓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终于落下泪来:“你当真如此狠心,要用一年夫妻之情,换取我半生孤苦相思?” 卫秀自然是不肯的,她病得天昏地暗,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是濮阳了。被她一说,心疼得像刀戳。倘若欢愉只是短暂,永恒的是伤苦,那她们又何必爱这一场。 卫秀拭去濮阳脸上的泪水,努力提起精神来劝慰:“不会的……有我呢……” 听她嗓音干哑,可到底是连日来难得的清醒,濮阳红着眼睛,破涕而笑。 见她一笑,卫秀像是干旱之中乍逢甘霖的禾苗,心中好受多了。 第九十章 卫秀就怕濮阳受欺负,现在有皇帝在,会维护她,将来皇帝晏驾之后呢?听闻已立太孙,又听闻诸王仍在负隅顽抗,她便竭力振作起来,想问个明白。 萧德文是个白眼狼啊,他羽翼丰满,濮阳不会有什么好处,诸王更不用说了,都是狼心狗肺之辈,濮阳落他们手里,只会尸骨无存。 卫秀怎么放心得下。缓过一阵,便挣扎着抱住濮阳,让她像往常一样,依靠在她怀中。 她一点力气也没有,笑意都是虚弱的,濮阳不敢太过靠着,只是轻贴着她的胸口,低声道:“你快好起来,不要让他们欺负我。” “我马上就好,我要跟你过一辈子……”卫秀满是不舍的声音渐渐地消下去。 濮阳等了一会儿,见她再没有声响,便知她又昏睡了。 驸马的病情在好转,虽好得慢,但确实在好起来。京中都吃了一惊,大家都准备好了濮阳公主驸马挺不过来了,濮阳殿下才过新婚又逢新寡真是可怜,谁知,缠绵病榻半年有余,卫驸马居然开始病愈了。京中各人,各怀心思,有喜有忧,不论怎么说,卫秀总算撑过这一场大病。 卫秀躺过春日,躺过夏日,此时窗户开着,秋老虎扫荡,盛夏余热犹在。房中的空气流通起来,药味也散开不少。 婢子端了刚熬好的粥来。粥熬得极为软糯稀薄,利于消化。濮阳令她放到一旁,起身扶卫秀起来。 卫秀身子一动,胸口气息不顺,低头咳嗽起来。濮阳忙令关了窗,别让风进来,又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卫秀见婢子往窗户走去,忙揪着濮阳的袖口,道:“别,别关。”见濮阳不赞同地看着她,她讨好地央求道:“人都发霉了,让我透透气吧。” 濮阳拿她没办法,只好做了个手势,令婢子都退下。婢子们皆掩唇偷笑,低眉顺眼地退出室外,带上了门。 驸马一好,府中流动的空气都轻快活跃了不少。 “目下日头正盛,过会儿阴下来,就关了窗户。”卫秀跟濮阳解释。 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室内一扫大半年来的阴郁,也随之升温,好似庭中叫日头烤得滚烫的石头一般,有着夏日独有的热闹喧嚣。 这种喧嚣在炎炎酷暑只会使人心烦,但卫秀闷在室中大半年,外头的宽阔景物,哪怕只是看着,都让她觉得自己也跟着鲜活舒畅。 见她知晓分寸,濮阳也不说什么,抬手摸过她耳前鬓角,躺过一觉,她的发髻松散了。她总是注意形象,衣衫整洁,不留褶皱,发髻端正,严谨温敦。虽然卫秀对自己腿上的不便,闭口不言,但濮阳知道,她是很在意的,正因在意,她才从不去提,便是提了也是仿佛浑不在意的自嘲,正因在意,她极力使自己看上去齐整,在外形上与常人无异。 但这一病,她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卫秀见濮阳抚摸着她的鬓角不说话,也抬手摸了摸,好像不那么平整了,她顿觉拘谨,又想显得不在意,便笑了笑,道:“乱了?” 濮阳察觉她眼底那抹紧张,收回手,端起粥碗,随口道:“乱了一点,比王清好多了。”王清是丞相长孙,濮阳的表兄,年近三旬,是一狂士,喜服五石散,衣衫不整,发丝散乱,自以狂放不羁,王相见了他就掩鼻,偏生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每有诗赋,俱是传世之作,天下文人争相传阅。 卫秀见过他,想起他那样子不禁一笑,但也钦佩:“阿兄文采斐然,他的佳作,我都背得下来。” 见她别转移了注意,濮阳这才安心下来,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是大幸。 粥还冒着热气,炎炎夏日,十分烫口。濮阳吹到温热,喂给卫秀,卫秀努力进了半碗,再多便咽不下了。 用过午膳,濮阳取了木梳来,替卫秀重梳发髻。卫秀觉得这样好多了,拉着濮阳,问她朝中如何。 太孙新立,诸王受挫,朝中情形,与她病前相比,已是天翻地覆。濮阳知道她的性子,她要不省人事,实在没精神,倒也罢了,一旦醒了,不让她知道,她便不安心。干脆坐到她身边,一一与她说了。 朝廷动荡,濮阳的势力得到了最大的保全,卫秀病前与她说过,你若无暇分、身,不如请陛下代为维护。太孙年幼,需有人保扶,朝中大臣,陛下会择选一二,但他必然不会只依靠朝臣。朝臣,两姓之人,忠心不可断言,还需萧姓宗室,宗室之中,诸王不添乱都是好的,其他的,又让皇帝折腾坏了,保全的如郑王,又不敢插手朝政。只能用濮阳。既然要用到她,就不会让她受损。 她说的是对的,诸王系被逼得鸡飞狗跳,公主门下还是一派风和日丽。 不过,这两日,晋王好像有点失心疯了。不知他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眼馋濮阳手中势力,趁驸马病重,公主府闭门谢客,他骤然起意,抢夺濮阳手下的人。 “应付陛下,尚且手忙脚乱,还要抽身与你为难?”卫秀不解,濮阳没有帮着皇帝收拾他们已很好了,只是置身事外而已。聪明的就该好好顶着皇帝威压,争取存下一部分实力,老老实实的蛰伏。可晋王应对皇帝为难之余,还来触动濮阳的利益,无异于再添一劲敌,晋王这是要做什么? 他不至于蠢到这地步。 卫秀凝神想了一会儿,问道:“莫非陛下逼得太过?”逼得人没了生路,晋王慌不择路了?也是想将濮阳拉下水,既然皇帝心狠,干脆就搅乱了朝堂,谁都别活了! 濮阳想想数月来皇帝所为,确实没留情:“陛下是打算尽快肃清朝堂,一心教导太孙如何执政。” “此举也是保全诸王。”只有没权,构不成威胁,才能活命,卫秀唇角一瞥笑意,“可惜陛下不知他新立的太孙是刻薄寡恩的性子。” 诸王没权,无力自保,是好是坏,皆决于新君恩典。他们也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人,让他们束手就擒,诸王的性子可不温和。 濮阳低眸,不止皇帝,她前世也没看清萧德文是什么性子。身处局中,总会有看不清的时候。皇帝不是皇子,他想的是大局稳妥,而皇子们更担忧身家性命。让诸王解权,就是逼他们死,但若保留他们的地位,他们难道就能心甘情愿辅佐东宫? “早在陛下有心立太孙,诸王与德文之间,便已不能两存。”濮阳说道。 “那是他们的事。”卫秀道,“陛下要的是稳,晋王不会如愿的。过几日,我好一些,便入宫觐见。接下去会有什么变故,谁都说不准,我们需有所准备。” 朝廷动向,全凭皇帝心意,最好便是从皇帝处下手,况且她病愈,皇帝也不会让她们二人都闲着。事到如今,卫秀也不得不赞叹一句皇帝的手段。这么多年,他放任诸王争斗,竟然仍牢牢控着中枢。 濮阳也是这么想的,她愁道:“就怕四王联手。”四王单独行事,力量微薄,一旦联手,恐怕皇帝也不得不退让。 卫秀轻笑:“怎会?赵王、代王、荆王倒有可能联手。代王优柔寡断,思进之前先思后路,他看重大位不及自己性命,荆王本是好好辅佐晋王的,他争位是被陛下离间,可见他对大位也不那么坚定,这二人被逼无奈,很可能与赵王联手,辅佐他一人。但晋王不行,他与赵王结怨已久,与荆王是前两年才闹翻,可结怨最深,代王还好,可也有隙,他啊,是一点后路都没给自己留下。” “那三王……” 卫秀摇了摇头:“还没到那个时候,代王、荆王皆非果断之人,眼下与他们而言,还不算被逼无奈。” 至于等到真被逼无奈,时机已逝,真联手,也晚了! 卫秀合上眼,她心中有不祥的预感,这炎炎烈日之下,像有一股森冷的寒流在京中蔓延。从立太孙开始,朝堂看似还稳,其实,所有的变数都埋下了。皇帝若在,则无大患,可他若不在呢?倘若她处在诸王的位置,她要活命,她最希望发生什么? 以己度人,卫秀眉心一跳,抓住濮阳的手,濮阳不明所以,卫秀又渐渐冷静下来,心肺受迫,一阵猛烈的咳嗽。 “别急别急。”濮阳忙端了温水来,待她停下咳声,让她喝一口,缓一缓。 卫秀胸口起伏,头脑不住晕眩。一股清风,穿窗而入。濮阳欲起身去关,卫秀却靠在她肩上,道:“七娘,我没事了,你该出府去走动走动。丞相府不必说,重臣、宗室,都不能疏散,卫太师想趁乱得利,那便别让他们置身事外。” 濮阳摸摸她新梳好的头发,柔声道:“我知道。” 卫秀靠着她,疲惫地合上眼,低声道:“七娘,如果这世间纷扰,都与我们无关,该多好。” 接下去纷扰不断,都是他们萧家人自己内斗,不论谁败,她都是乐见的。可是濮阳不乐见,她会难过。从她们相遇那刻,她们的立场就是对立的。她不怕纷乱,亦不惧争斗。但如果她不姓萧,她也不姓仲,该多好。 卫秀一人承担了所有负罪。濮阳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她方病愈,坐了这许久,是累了。温柔地将薄衾覆到卫秀身上,让她依靠在自己肩头:“等这些事过去,就没有什么能打扰我们了。阿秀,你累了,就靠着我睡一觉,我就在这里,你醒之前,我哪里都不去。” 卫秀被她的柔情安抚,伏在她身上,昏昏入睡。 第九十一章 倘若陛下骤然驾崩便好了。册封东宫前,不止一王做此大逆不道之想。 但也仅是想而已。皇帝虽偶有小病,总体来说还算康泰,要他溘然长逝,怕是不易。东宫既立,诸王处处受制,晋王百般无奈之下,欲拖濮阳下水,借以搅乱朝堂这潭浑水。他本是想驸马重病,公主是没心思来管朝中事的,就算想管,只怕也力有不逮。 可谁知,卫秀竟好了。晋王非但没将如愿,还白白损了不少人。濮阳不管他人,只瞅着他发难,他招架不过,往其他三王处求援,然而其他三王并不想帮他。 晋王大急,与他们说:“眼下不只是七娘,七娘所倚仗的是陛下。看着是七娘冲我发难,其实源头还是陛下。小儿东宫之位不稳,陛下为保他,必会缴我四人之械,收我四人之兵,遣我四人门徒。再不联手扛过这一回,以后……我等还有以后么?” 三王仍旧不为所动。一来,晋王为人奸猾,帮了他,到最后,恐怕还得被他反咬一口;二来,濮阳只与他过不去,他们若帮他,只怕一起被濮阳记恨,到时晋王捞不出来,他们也跟着泥足深陷。 三王都不是雄才伟略之人,晋王说的,他们也知道,但长久敌对,各自防范,想要轻易卸下猜忌,也是不能的。 晋王说干了口舌,仍是无济于事,愤怒之下,甩袖而去。赵王倒是受了他的启发,想留荆王、代王再多说一会儿,联络联络感情,也好在朝上共同进退。可惜二王不敢信晋王,也不敢太信他,言语之间,俱是敷衍。 赵王听得心烦,暂且息了拉拢的心思。 有晋王在前拉足仇恨,他们三人还好,还能喘口气。 晋王回到府中,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他心中烦乱,不知如何皆此局,坐下来细细一算,半年来所折人手尽半,加上近日濮阳步步紧逼,他已是举步维艰。 晋王十分怀疑,濮阳是要借此报三年前刺杀之仇。如果真是这样,想要她收手恐怕不可能。 落井下石!果然奸猾!晋王越想越气,又想大难临头,王兄王弟还计较过往那些许龃龉,不知团结对外,怒火更盛,广袖一扫,将案上之物全部扫落。文书、笔墨都跌到地上,砚台打翻,地板上留下一团漆黑的墨迹。 室中声响惊人,室外仆婢出声询问。晋王发泄了一通,心气平静下来,斥退了下人,凝神思考如何破局。 东宫已立,陛下对太孙寄望甚厚,不会容他们威胁东宫储位。现在过去不过半年,就已让他束手无策,再过半年,这朝中可还有他说话的地方。东宫年幼,眼下还有大臣仍支持诸王,然日转星移,太孙成长,储位会越来越稳,到那时,还会有大臣肯拥戴他么? 局势越来越险,晋王冷静下来,看得透彻。 太孙年幼,如今仍以进学读书为要,不曾踏入过朝堂一步。大臣们有想讨好他的,都还找不着门路。毕竟皇帝尚在,太孙也要避险,没有充分理由,哪敢随意召见朝臣。 濮阳确实可惧,但她不过女流,再威风也就这样了。 大臣们都是迎风倒,谁得势便向着谁,更不是关键。 细数下来,最阻碍他的,还是陛下。 晋王闭着双眼,面上神情越来越冷,眉间有些颤动,显出恐惧之色,然而恐惧只有刹那,片刻之后,便是决心已定的不容动摇。 倘若陛下驾崩…… 这个念头,他早就有过,只是不敢深想。一来,弑君并不那么容易,二来,弑君之后如何脱罪也是难题,三来,即便脱罪,又如何得利?若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悔且不及! 那时他不敢担这风险,目下不同了。他已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只要陛下还在,就会继续压制他,等到东宫建立威信,他更加无地容身。 稍加权衡利弊,晋王很快就想通了。太孙已立,陛下骤崩,即位的唯有太孙。萧德文才几岁,他使唤得动朝臣么?新君年幼且无威信,就能设法架空了他。到时赵王等人定会重新张扬,来与他争斗,又有濮阳,也有势力,或帮扶新君,或转投其他三王,都不易对付。可再难,都好过眼下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晋王本就没什么孝顺之心,更不会去管血脉亲情。他若有半点顾念亲情,当年就不会刺杀濮阳了。 弑父杀君于他而言并没什么良心谴责,他只担心能不能全身而退。 这是大事,走漏一丝风声,便是灭顶之灾。晋王不敢请幕僚来商议,只能自己冥思苦想,做出一个最为周密的计划来。 等他将各个环节都想通,又入宫走动,把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时,已是深秋时节。 今年注定不平顺,去年小灾之后,人人都盼着风调雨顺,能将灾年所欠都补上,可惜天不遂人愿,今年又是一个灾年,且受灾范围比去年更广,影响程度更深。皇帝年初还令王鲧练兵,拨出一大笔军饷粮秣,积蓄多年的国库,一下子有了捉襟见肘的迹象。 百姓饿肚子,就会对朝廷不满,地方处理不好,便会有人聚众生事,反抗朝廷。因而每到一朝末年,天下动乱,往往伴随天灾。 朝中又为如何救灾争吵,皇帝也不得不以民为先,暂且不去管诸王,与朝臣们商议救灾事宜。 晋王正愁时间不够,他还没布置好,就被撸得一干二净,这次天灾,算是帮了他大忙。他做出温顺的样子,既不生事,也不生怨,还督促着门下致力救灾,让人以为他已认清现实,死了心,麻痹皇帝,也麻痹朝野。 外头再乱,洛阳仍旧是繁华盛景。 卫秀一日好过一日,到深秋,已不必躺在榻上。濮阳忙着救灾的事,抽不出时间来陪她,卫秀怡然自乐,坐于庭中,观赏秋色。 秋意深深,带着寒凉。她腿上披着绒毯,偶尔还咳两声,但已没什么大碍,只要安养即可。 躺了大半年,再平凡的景色,落入她眼中都是亲切可爱。 公主忙于救灾,许多事就顾不上,只好交与卫秀,卫秀很高兴,不动动脑子,她都要钝了。 此时长史便在与她禀事。 “陛下连日来单独召见诸王,先见荆王、代王,后见晋王、赵王。”大家都猜测陛下是想逐个击破。 “晋王受召后,便逐渐消沉,也管朝政,却不锋芒毕露了。赵王仍不甘心,荆王、代王与晋王一般。”如此一来,就将赵王显出来了。 “今年灾情严重,陛下恐生流民,诏令各州府加强守卫。” 长史一条一条地说下来。卫秀闭眼听着,忽然打断道:“晋王府与羽林、虎贲两处可有往来?” 长史愣了一下,立即言辞清晰地回道:“没有,往日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避嫌着呢。” 卫秀若有所思,长史见此,静候在旁,不敢出声。 想了一会儿,卫秀望向长史,长史俯首听命。话语在舌尖转了两圈,还是咽了回去,只道:“诸王处仍不可松懈。用心盯着。” 长史拱手道:“是。” 卫秀一挥手,示意他退下了。 举国上下都忙于赈灾,却不知有一大事在京中酝酿。 冬天某日清晨,恰逢休沐。 濮阳带着人,商议明年春耕之事,各处受灾州郡皆有安置,勉强控制住了灾情。接着要忙的就是兴徭役,建沟渠水利了,这些事也做了安排,希望明年春耕不误。 卫秀在府中坐着,将近午时,雪停了。她换了衣衫,欲入宫见驾。 府中禀了濮阳,濮阳暂且脱不开身,便多派了些人跟着卫秀,又吩咐道:“说与驸马,雪后道滑,路上小心。” 卫秀出门,除了公主府的人,一向还会带她自己的人,此次她带了严焕。 车驾入宫门,一路进去,没有遇到什么大臣,只有三五个宫人,这也是正常景象。荒灾之后还有许多事亟待去做不假,但到休沐,大臣们还是需要稍作歇息,能勤勤勉勉,牺牲休沐来处理政事的人并不多。卫秀想到她家殿下,不禁显出淡淡的骄傲来。 宫道上的积雪还来不及扫开,轮椅从上面滚过,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卫秀束发戴冠,着一袭缃色外袍,依旧是闲云野鹤的装扮,不过看着却比平常庄重了几分。 她一路打量四周。有一年不曾入宫,重重楼阙,道道宫墙,都似涂上一抹古旧的色彩,陌生了许多。倒是来往宫人,穿着新做的冬衣,映着白雪,显得光鲜亮丽,为这座宫城点缀上不少亮色。 大魏正是勃勃进取之时,一个朝代的光辉才开始,朝中上下都在期待着将来的盛世图景,宣德殿中的皇帝对此最为期待,接连两年的灾荒都未曾消磨他的雄心。 整个王朝像一轮初出海面的旭日,英姿勃发。这一点,从这座皇宫便能看出一二。 卫秀穿过皇城,入大内。 刚入大内,她便遇到往外走的晋王。 晋王很是谦和,笑着称她妹夫,还问候了她的身体。卫秀自也客气应对。 二人本不相熟,只寒暄了几句,就擦肩而过。 卫秀随口与引路的内侍道:“晋王殿下来得真早。” 内侍笑道:“确实早,辰时便来了,与陛下说了许久的话。” 驸马温和随性,并不苛责宫人,说起话来,也不盛气凌人,宫人们都很喜欢她。卫秀有意引他多说两句,内侍没有防备,自然就说下去了:“近来晋王殿下很得陛下欢心,他时常入宫,陛下每次都见,也不那么横眉竖眼了。” “父子和睦是好事。”卫秀随口说了一句,又看着那内侍道,“陛下高兴,你们做起事来也能顺心些。” “都是为陛下做事,有什么顺心不顺心呢,忠心就对了。”那内侍也是圆滑。 卫秀一笑,看了身旁的严焕一眼,严焕取出一袋金钱,递与那内侍:“冬日严寒,大人拿去沽两酒喝。” 四下无人,内侍笑着接过,大大方方地收进袖袋:“您少入宫,怕是对宫中不熟,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就是。” 卫秀一笑。 很快就到宣德殿,卫秀入宫,早有人报与皇帝。她刚到,便被召了进去。 皇帝看到她很高兴,问道:“怎就你一人前来,七娘呢?” 卫秀行过礼,方回道:“殿下在府中与人商议春耕之事,抽不出空来,便只好臣一人前来。” 皇帝责怪道:“春耕还有两三月,她怎就这样急。”虽是责备的话,语气却很高兴。 有宫婢入内来,将皇帝案上一只玉碗收了下去。卫秀瞥了一眼,碗底还有些许残余,应当是参汤。 “殿下说朝中忙碌,能多做点就多做点,她力薄,但也是对陛下的一番心意。” 皇帝笑道:“朕知道。”听闻卫秀病愈,他早就想召见她,可惜实在太忙,只能搁置。 这下可好,她自己来了。皇帝从案上翻出一本奏疏,令窦回递与卫秀,道:“这是王鲧囤兵的奏疏。你早说志在乱国,乱国可不能无兵。如何练兵,如何驻防,你可有什么良策。” 卫秀脑海里有一副舆图,对国中各地地形都十分熟悉,她看过奏疏,提了两条调度之策。皇帝听得专心。卫秀才思敏捷,听她话语,皇帝也被调动想出不少主意,二人便由一个说一个听,变成相互探讨。 兴致正浓,皇帝忽然变了脸色。 殿中站着不少宫人,窦回就在皇帝身侧,这些人都是绕着皇帝打转的,岂能没警醒。窦回忙上前询问。皇帝正要开口,腹部一阵剧痛袭来,一瞬间,连句话都没力气讲,他额上汗珠暴起,唇上血色霎时间退了个干净。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窦回大惊,喊道:“快宣太医!” 殿中顿时兵荒马乱,卫秀扶着轮椅上前,抓住皇帝手腕探起脉来。 皇帝只觉得疼痛难忍,心肺五脏都如被搅碎了一般,感觉到有人握住他的手腕,他抬头去看,见是卫秀,他预感到什么,脑子猛然间从剧痛中清醒。他一把抓住卫秀的手,拼尽了力气,与她说道:“天下、天下传与赵、赵王!” 卫秀的手被他死死拽住,仿佛骨头都要被捏碎。听到此言,她顾不上疼痛,只觉得眼皮跳动,惊心动魄。 皇帝憋着最后一口气,额上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卫秀,只等着她答应。卫秀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皇帝瞳仁紧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都是愤怒,他欲开口,然而像有什么扼住他的咽喉,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皇帝眼睛越睁越大,死死盯着卫秀。 卫秀看着他,直到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方缓缓道:“臣领命。” 然而皇帝已经听不到了,他死不瞑目。 卫秀看着他的遗容,神色平静。 皇帝暴毙,从头到尾,不过片刻,殿中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窦回跌坐在地,满面惊愕,皇帝躺倒在他的御座上,他双目圆睁,面目扭曲,早已断了气。 卫秀又看了皇帝一眼,她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然而只有瞬息,她便下令道:“闭门!一个都不许出去!”宫人们束手无策,听人发令,慌乱之下,殿门紧合,谁都走不出去。 听她当头一喝,窦回乍然醒了过来,此时确实急需一个主事之人,他转头望向卫秀,这一看,他便惊住了。卫秀已来到他身旁,对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用唯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窦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今日该偿还了。” 第九十二章 不知是下过雪,还是天阴,今日似乎格外萧瑟。 沿街百姓都拢紧了领口,以防寒风灌进去。平日里最为热闹的大街也只零零散散几个人,很有些寥落的样子。 大家都回家避雪去了,看这天色,只怕不久便有大雪。 晋王骑在马上,从街上飞驰而过,身后数骑仆役跟得紧紧的,虽不知发生什么事,但看晋王神色严肃,他们也打起了精神小心伺候着。 一行到晋王府外。便有人迎上前来牵马。 晋王翻身下马,一面快步往府中行,一面沉着脸问道:“王妃在哪?” 身后紧随的家令听得莫名,小心回道:“殿下,王妃一早便出门去了。”还是与他一同出的门,殿下莫不是忘了? 晋王猛地顿住脚步,转头来瞪着他:“王妃还未返家?” 家令更加不解,然而惧怕晋王威势,他一个字也不敢多问,只加倍小心地回道:“是。” 晋王面上血色全部褪去,眼中逐渐涌出惊恐,垂在身侧的双手,竟不住颤抖起来。 那药并不会立即发作。他下完了药,便辞出来,欲往后宫,在他母亲淑妃处用午膳,也是想尽快听到宫中消息,也好及时反应。 但他毕竟心怀鬼祟,在淑妃宫中也是坐立不安。 陛下为人谨慎,要在他吃食中下毒,比登天还难。他只能亲自出手,这几月来做足了顺从的模样,骗取了皇帝信任,才终于在今日寻到机会。 既然是□□,势必会留下痕迹,他与淑妃安排数月,早已准备好了,痕迹会在最快的速度中被抹去,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有人猜疑他,也绝拿不出证据来。 淑妃见他在殿中来回踱步,便道:“你若怕,便不要去做,既然做了,就镇定些。”语气中十分恨铁不成钢。 晋王慌忙称是,坐了下来。他心中仍是慌乱,但好歹面上稳住了。 过了一会儿,晋王又显出惊慌来,问道:“母妃,方才我在路上遇到卫驸马,他突然入宫,可会生出什么波澜?听闻他是精通医术的!” 淑妃面上也闪过一缕无措,但她怕的却是另一件:“他为何偏偏选在今日入宫,你是不是在府里走漏了什么风声!” 晋王慌忙道:“儿虽不敢称周密,也不敢在这事上有疏漏。此事,唯你我母子知晓,绝未漏入第三人之耳!” 淑妃犹自不信,严厉地看着他。 晋王突然想起来:“前日尚书令生辰,儿往他府上贺寿,彼时遇见卫驸马了,他与众人交谈时,提起过,病愈多日,还未入宫面圣,这几日,就要进宫的。不想竟赶在今日。” 那便是巧合了?淑妃这才安下心来。 就在这时,有一内侍入宫来禀,王妃请晋王速速归府,她有要事相告。 晋王听到要事二字便心惊肉跳。紧要关头,任何一事都有可能影响全局。晋王连忙发问:“何人来传的话?” 那内侍口齿清晰,人也圆滑,将来人描述了一通。 晋王府那么多的下人,晋王也不能一个个都认得,隐约记得府中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开始还是不太确定的,越想,越觉得府中确实有这么个人。 这内侍圆滑得很,禀完了事,眼巴巴望着二人,并不立即要走。淑妃见此,知是讨要赏钱。晋王与淑妃刚才还有些怀疑,现下都消了,哪个假传消息的内侍,还敢讨要赏钱?令人与他几个钱,便打发他走了。 晋王再也坐不住了,要出宫去:“陛下驾崩之时,儿恰逗留宫中,这本就可疑,眼下府中有要事要禀,儿不走,仍赖在宫中,便更可疑了。” 淑妃一想也是,让他回府:“此事牵不到你身上,即便发现陛下死于□□,证据也都毁干净了。你且安心,只待……” 她没说下去,母子对视一眼,晋王被母亲鼓励,平添了几分底气。站起身来,利落道:“宫中便有赖母妃了!” 语罢,立即走了。 结果回到府中一问,晋王惊出一身冷汗! 家令见晋王神色益发苍白,也跟着慌起来,磕磕巴巴道:“可……可要臣,请、请王妃回府?” 晋王断然出声:“不必!”他转头来盯着家令,“府中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不许有丝毫不同。” “是、是。” 既然有意将他引出宫来,恐怕是宫中要有变故了。晋王胆战心惊地想着,欲令人去皇宫探听消息,又迟疑,若是事后被人知道他有过举动,便显得他未卜先知一般,朝中定会怀疑到他身上。 可若就在府中什么都不知,晋王又不安稳。 为何会偏偏引他出宫,莫非有人提前知晓他会下手?不会的,他行事严密,断不会走漏风声。必然只是巧合罢了! 弑君是大罪,一旦败露,他阖府上下都难逃一死。 晋王本就怕,现下更是慌,哆哆嗦嗦道:“来人!” “殿下?” 人来了,晋王又不知该下什么命令。他极力稳住心神,倘若宫中真有什么变故,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咬着牙道:“遣可靠之人去各处宫门盯着,看看可有什么异常。” 能在他身边侍奉的,都是他信赖的人,忠心不必说,能力也是有的。 晋王在府中等着,心烦意乱。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 去人惊慌失措地来禀:“殿下,宫门封锁了!之前,濮阳殿下、郑王殿下、丞相相继入宫,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郑王,宗室之首,丞相,百官之首,萧家出了什么事,这二人必会在场。至于濮阳,晋王厌恶地皱了下眉,眼中满是憎恨,既然宫中的是驸马,濮阳入宫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晋王断定,宫中必然已经出事了。他开始思索自己该如何行事,才能获利。 陛下驾崩突然,定无遗诏,太孙继位,顺理成章。晋王猛地想到,太孙这个年纪,连什么人能做什么官都不懂,如何治国?定会有一辅政大臣,抑或有一宗室来监国。不可能母后临朝,燕王妃从未参理过朝政,且朝中能人颇多,也轮不到他。郑王也不喜欢参与政事,恐怕也不是他,如此,便该是四王中决出一个。 晋王惊喜,他找到一条捷径,只要将其他三王压下即可。 过了这会儿,京中定然已发现皇宫异样。晋王点齐人马,预备往宫中去。 谁知,还没等他出府,便有宫人前来宣召,召晋王入宫。 晋王:“……”总觉得迟了一步。 受召的不止晋王,京中有些名望的宗室,三品以上大臣皆在宣召之列。 晋王快马入宫,直奔宣德殿。 宫中旗帜都换了白色,羽林盔甲上的红缨也摘了下来,往来宫人,许多已换上白色,越往里,换了丧服的宫人便越多。 晋王这才注意,不止大臣,连内外命妇,也入宫了。平日极尽靡丽的命妇卸下钗环,满面哀戚。 宫中哭声不断。 入宣德殿,这样无所顾忌的啜泣就没有了。 不少大臣都在哭,但哭声压得极低,一心两用。郑王掩面,泪流不断。丞相被人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皇帝不止是主上,还是对他一家都很好的女婿。太孙也在,同样哀戚,可显然仓皇更多。 濮阳站在角落里,距离内室最近的地方。她眼睛红肿得厉害,眼中仍有泪,脸上全是悲痛,那样浓重,那样真实,那样木然。卫秀在她身边,试图安慰她,她也毫无知觉。 晋王一点也不关心皇帝,也不得不努力挤出一滴泪,他想知道的是,谁继位。殿中不少人都关心这个问题。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先帝举哀还不是当头最紧要之事,最要紧的还是继任之君。 窦回见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便捧着一道诏书出来。 “这是先帝遗诏。”窦回拭泪道。 晋王如受当头棒喝,怎么可能有遗诏! 殿中也是窃窃私语。 郑王擦着眼泪,勉强压下哭腔,道:“既是遗诏,请窦中官当殿宣读。” 他这一出声,众人便一齐跪下了。 遗诏不长,大意便是,天下传与太孙,新君年幼,诏命郑王、丞相、濮阳公主三人一同辅政,辅佐幼帝,延续大魏的统治。 整篇下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濮阳公主也在辅政大臣之列,使人很惊讶。但没人敢质疑,辅政大臣有三,同在一道诏书中,若质疑濮阳,便如同质疑另外两人。丞相统率百官,郑王是宗室之中声威最隆者,没人惹得起。 晋王快要昏过去了。如果辅政大臣只有这三人中的一个,他都还能设法斡旋,可这三人都在辅政顾命之列,他还能做什么? 众人跪听遗诏,听完站起来,突然觉得,这宣德殿虽还是宣德殿,却又不同了。 晋王终究忍不住,道:“请将遗诏,示于百官!”陛下骤然驾崩,不可能会有遗诏,这遗诏必然是假的! 赵王几个一听,也一同道:“明示百官,一辩真伪!” 太孙蹙紧了眉头,只以为是冲他来的,瞪着四王,满眼都是怒意。可他没什么威严,说了话也没人听。 百官议论纷纷,说句老实话,这道遗诏很合情理,太孙是储君,即位理所当然,幼帝登基,大臣辅政也是情理之中,至于人选,丞相、郑王都是最好的人选,其次公主,虽是女流,可也是有能力的。让四王辅政,国家才要乱呢。 大臣分作两派,有要验,也有不赞成验的。一时间,殿中乱哄哄的。 窦回有一瞬间不安,望向卫秀,卫秀点了下头。窦回转慌为安,照着先前计划好的走到丞相身边,低语两句。丞相点了点头,高声道:“既然是先帝遗诏,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看的,要验,请九卿上前来辨过真伪!” 殿中静了下来。众人无异议,九卿都是见过皇帝笔迹的,是真是假,自然一看就知。 卫秀冷眼看着这乱景。她始终在濮阳身边,一言不发。 “阿秀……”濮阳像是没有听到殿中的争论,轻声唤着卫秀。 卫秀忙回头道:“我在。” 濮阳的眼神像是死了一样,她像是看着卫秀,又像没有在看她:“如果,我今日与你一同入宫,是否就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卫秀心头一紧,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端已有了结果,确实是先帝的字迹。晋王等人再没有话说。他环顾四周,一张张面孔,都是熟悉的。他突然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戏,一场早就排好了的戏,有人充作戏子,有人是那排戏的人。 而他不过是替人铺了路! 第九十三章 满殿都沉浸在痛失皇帝的哀恸之中,确立新君之后,众人都跪伏在地,哀声哭泣。卫秀始终都在濮阳身旁,她甚少开口,除在濮阳所需之时,递一方巾帕,便再无动作。一双清冷的眼眸漂浮着一抹哀凉,不能说她不伤心,却也看不出她有多悲痛。 大殿之中,最不打眼的人怕就是她了。 晋王瞪着她的眼神却像要将她剥皮拆骨一般痛恨。事到如今,还不知是谁摆了他一道,他便白在朝中混了这么多年了! 忙活一场,担惊受怕一场,最终白白给人铺了路,晋王心中岂止是痛恨二字能形容的。他目光沉郁,犹如利箭,卫秀似有所觉,侧首过来,见是他,不过是目光淡淡的从他面上掠过,冷漠薄凉,好似什么事都没有。 晋王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遗诏已颁布,接下去便是两件大事,其一是为先帝治丧,其二则是新君登基大典。前者迫在眉睫,急需有人主持。萧德文倒是跃跃欲试,很想指手画脚地命令一通,让朝廷百官都听他的号令,奈何他没什么威严,大臣们也不会听一个刚十岁出头还什么都不懂的幼帝指点。萧德文连说两条方案,都被大臣驳了,才不得不按捺下想要敛权的心思,听从礼官指令,在灵前仓促即位。接着,再以新君的身份,任命丞相为山陵使,负责先帝丧仪,又应遗诏吩咐,将一应国事皆托付三位辅政大臣。 朝廷有了主心骨,百官各安其位,各府衙也没受到影响,依旧处理着日常事宜。 濮阳悲痛欲绝,愣愣地跪在灵柩前,任凭眼泪淌满脸颊。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殿中哭成一片,哭声幽幽缕缕的萦绕在耳边,濮阳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只是木然地跪着,看着身前盛着她父亲遗体的梓宫。她伤心到了极点,眼中没有任何光芒,只有泪水,不住地往外淌。 她若哭出来,倒好一些,这样不声不响地将悲痛埋在心底,反让卫秀担忧不已。 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做。皇帝驾崩,但朝中事宜还需有人处置,三位辅政大臣不能总跪在灵前。哭过第一场,便有内侍来请公主往宣政殿议事。 因跪得久了,濮阳起身之时,险些颠倒。卫秀连忙扶住她,与来传话的内侍道:“劳中官先回去,殿下很快就到。” 那内侍自是点头哈腰地应下了。 待他一走,卫秀又请人取了温水来,将帕子浸湿,为濮阳擦去脸上的泪痕。 濮阳的眼泪已经止住了,经她如此温柔周到地照顾,眼眶又热了起来。卫秀勉强一笑,算是安慰,摸了摸她已擦拭干净的脸颊,柔声道:“殿下且去,我在这里等你。” 濮阳点了点头,又看了那梓宫一眼,才慢慢地走出大殿。 这一月会十分忙碌。 三位顾命大臣,郑王与朝政了解恐怕比萧德文多不了多少,自也帮不上多少忙,不过若是事涉宗室,他还是很愿意出力的。 丞相最忙,他不但要统筹全局,还兼着治丧的事。皇帝驾崩,马虎不得,所有事宜都将从礼而行,不容有一丝错处。丞相忙得脚不沾地,见濮阳过来,便将朝中的事交与她:“这些事,殿下都是熟的,且管起来,休要叫朝政荒怠了。”见她悲伤,又道了一句,“节哀,先帝不会愿意见到你这样。” 濮阳听到先帝二字,眼泪又涌了上来。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一夕之间,这座宫城已然易主。众人口中的陛下,已不是指她的父亲。她所熟悉所挚爱所尊敬的那个人,成了先帝。 “我明白。”濮阳简略道。 丞相叹息着走了。 宣德殿中先帝所用之物都还未清理出来,暂不能动用,理政之所便暂迁到宣政殿。奏本文书都已搬到此处。这些都是下面拣出来的,需皇帝预览,幼帝年少,只能由辅政大臣代劳。 郑王手里拿着一本,看了多时,还没拟出一个批语。濮阳过来,他真是找到了救星,忙道:“七娘来得就好,这些东西,看得我头疼。” 濮阳行过礼,方在一张明显是为她所置的书案后坐下。 郑王又道:“听闻太孙,”他顺口说到这里,又改口,“是陛下了。听闻陛下还在灵前?” “是。”濮阳回道。她拿起一本奏疏,是奏禀救灾之事的,放在往日,她必精神抖擞地处置,然而此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映到她眼中,却完全无法让她看进去。 郑王不管事,却不是傻,看事情颇为洞悉。方才灵前,新帝提出两条方案,虽被驳了,却能说明这位陛下很有自己的想法。他那点年纪,又见过多少事情,读过多少书?连朝廷各部分管什么都未必说得清,提出的方案,自然是不成熟,不可行的。可他既然有参政的想法,想必将来还会提出不少意见。 这辅政大臣,恐怕不好当啊。 郑王欲与濮阳商量商量,来日如何行事为妥,见濮阳魂不守舍,又只得把话都咽下了。想想今日先帝骤崩,濮阳为人女,与先帝感情又好,恐怕是没什么心情来商议这些既不有趣,也不美妙的事的。 横竖他也不过是占个名,将来朝堂上的事,他恐怕也插不上多少嘴。郑王干脆不去管了。继续低着头,努力想将手中看了一半的奏疏弄明白。 只可惜,哪一州的刺史是谁,哪一部的主官是谁,他大致是知道的,可他们的能力,与人际,他是丝毫都不知,想要拟出一个批语,真是难上加难。 直到天色暗下来,郑王还只略略写了两个字。 宫中准备了晚膳。 先帝驾崩,还在孝期,晚膳并不丰盛,都是素食。郑王大大松了口气,招呼濮阳一同用膳。 濮阳搁下执笔,转头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夜色,婉拒道:“驸马还在前面。” 郑王这才想起这一遭,笑着道:“那你去就是。” 濮阳勉力一笑,行过一礼,方走出殿去。 这一整日,都是浑浑噩噩。分明晨起之时,还是宁和平静,到了下午,竟就天翻地覆。 濮阳已经历过一回父丧,她知道,亦早有准备,人老了,总会有死的那日。可她从没想过,先帝会如此突然的驾崩,他明明还有将近十年的寿命。 初闻消息,濮阳几乎站不住。她匆忙赶来宫中,却只看到先帝凉透的尸身。阿秀为稳住局势,先将她与丞相、郑王请进宫,又将先帝遗诏给他们看,并借丞相印,下条陈封锁宫门,以防有人作乱。 她听着丞相与郑王商议如何稳定朝局,扶太孙平安即位,可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想着陛下怎会走得如此突然,没有丝毫预兆。她满脑子都是陛下对她的好,她知道阿秀就在她身边,她在担心她,可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想,有阿秀在,不会出事的,就让她为陛下好好的哭一场,尽这最后一回孝。可临到头,她却哭不出来。悲伤痛苦像被一块大石压在了心底,她泪流满面,却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夜间阴冷,北风呼呼地吹过。 濮阳走过前殿,她看到卫秀在那里等她。她的膝上放着一件大氅,见她出现,她扶着轮椅过来,将大氅递给她:“冷,先披上。” 濮阳低头看了看,大氅用色素淡,正适宜孝期穿着。 “殿下还未用过晚膳,是在宫中,还是回府?”卫秀问道。 濮阳皱了下眉:“守灵……” “守灵已安排好了。”卫秀叹了口气,“明日要起早,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我们先回去。”殿下状态不对,这样不行。 濮阳听她说完,点了下头,全然信任她。 卫秀愈加难过。 车驾都是准备好的。全天下都要为先帝守孝,京中尤其严格,再过几日,邻国番邦都会遣使来魏都吊唁。这段时日,京中会戒严,以防生乱,让他国看了笑话。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连两旁民居都是黑漆漆的,熄灭了烛火。 卫秀看看濮阳,终究不知该说什么。 公主府门前的灯笼已经换了白色的,府中的蜡烛也都换了白烛,但凡有一点色彩的装饰都拆下了,卫秀觉得,公主府甚至比皇宫更加哀戚肃穆。 濮阳见了,也更难过。晚膳已准备好了,她只草草咽下两口便吃不下了。 卫秀也不勉强她,与她一同回房。 “阿秀,陛下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濮阳问道。 卫秀温声回道:“事发突然,陛下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这是意料之中的,若有什么话,白天,阿秀便会告诉她了。虽然如此,濮阳还是沉默了一下。 卫秀带着她去榻上:“早些睡。” 濮阳躺下来,她看着卫秀,说道:“这段时日,陛下一直好好的,也没生什么病,为何会突然如此,阿秀,你可为他诊断过?” 她语气很平静,也没有哭,却让卫秀极为心酸。她坐在濮阳身边,告诉她:“我还没来得及看,都怪我不好,应该一入殿便为陛下看诊的。” 濮阳无力地笑了一下,眼泪却失控般地淌下来:“不怪你,怪我,没有时常去看他。他都写好了遗诏,定下了托孤的大臣,一定是有所察觉,可我却什么都没看出来,是我不孝……” 卫秀抱住她,抚摸她的后背,她想安慰她,可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是有愧的,对公主,她是有愧的。 濮阳揪住她的衣襟,像是找到了一个能让她软弱的怀抱。开始只是落泪,慢慢的,她哭出声来,失去了父亲的人,不论长多大,都是失去了此生最可靠的后盾,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孤儿了。 丝丝缕缕的呜咽声,像是终于释放出心底的悲恸,濮阳哭得不能自已。 卫秀仰了仰头,眼泪仍是从她眼角滑落下来。她本来是想告诉公主,有人下毒,而她伪造了遗诏。可现在又觉得没必要了,若是公主知晓,让她站上朝堂的辅政大臣之名,是她通过她父亲的死亡来投机取得,她不会高兴的。 更何况,皇帝的死,她也有责任。她看穿了晋王的行事,却没有阻止,没有揭穿,而是任由他去。 她做不到去阻止,她做不到以德报怨。 皇帝死了,有满堂儿孙为他哭泣。可她的父母呢?他们横尸荒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卫秀轻轻地拍着濮阳,悲痛、愧疚杂糅在她心中,胸口气血涌动,喉咙一阵腥甜。她忙抓过手绢按住嘴唇,闷咳了一声。 猩红的鲜血,在素绢上格外醒目。 她想,她是没有办法与七娘过一辈子了。她的身体不好,何况七娘也不会喜欢一个纵容别人杀她父亲的人。 卫秀闭了下眼,满是无望。可是她又想到,现在,七娘还需要她。她还没有看到她君临天下。 卫秀又有了动力,温柔地哄着濮阳道:“不哭了,不哭了……” 濮阳最终哭累了,她在卫秀怀中,没有出声。 蜡烛渐渐燃尽,窗外枯枝摇动,不知何时,濮阳在卫秀怀中睡去。 卫秀低头看她的侧脸,她知道,这只是她一时的脆弱,明日,七娘又会恢复以往的坚毅,伫立在朝堂中,朝着她的目标一步步行进。 希望明日,会是一个晴天。希望她所爱的人,余生都能得暖阳照拂。 第九十四章 濮阳睡了不足二个时辰,便欲起身入宫。 冬日天亮得迟,这个时辰,天空如被黑幕严严实实地掩盖了,密不透光。室内只点了两支蜡烛,依旧十分昏暗,濮阳并未唤人来侍奉。她轻手轻脚地下得榻来,入里间,就着已冷却的清水,梳洗一番,再换上丧服。 哭过一场,她心里好受多了。 人死不能复生。许多事,只看接不接受,一旦看清现实,无能为力之后,存世之人,总得往前看。 濮阳只想,好好送亡父一程。 她收拾好了,回到内室,便见卫秀也醒了,正在着衣。 “阿秀。” 卫秀一面系衣带,一面回头过来,见她神色好多了,便是一笑:“你稍等片刻,我很快就好。” 濮阳衣衫齐整地过来,坐到榻旁。 卫秀系好了衣带,探身摸到支撑她起身的拐杖,一只白嫩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阻止了她。她不解地望向濮阳。 濮阳本要谢她,在昨夜,在她乍逢噩耗,悲痛万分之时,与她怀抱,与她安慰。只是想到她们是夫妻,说谢未免见外,便只爱惜地将她手中的拐杖拿出来,放到一旁:“我先去,你天亮了再起。” 外面天还黑着,严寒万分,且接连两日来回奔波,她很担心阿秀累着。 卫秀不欲她诸事缠身之余,还要记挂她,便答应了,只嘱咐道:“目下宫中乱着,殿下多带些人去。”有什么事,总是自己的人差遣起来放心。 濮阳答应了。 卫秀重新躺下,看着她走出房门,才又合眼睡去。 大约是看到濮阳振作起来了,卫秀这回睡得略有些沉,待她醒来,天已熹微。 东方放出曙光,金黄的,逼退了寒色,逐渐自东方一隅布满整片天空,金光万里。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天。 卫秀在檐下,抬眼望向远处高空,阴云尽去,天空湛蓝如洗,屋顶上的白雪,被冉冉升起的阳光映照,像度上了一层金,不再白得刺眼。 卫秀抬头看了一会儿,令府中准备车驾,她要入宫。 宫中已经够阴沉沉了,若是天气再阴,简直连喘息都难。天公作美,放了晴,众人行走于高阔的天空下,好歹觉得舒畅了些。 大部分人只欣喜于晴日便于行事。先帝停灵在宫中,王公贵胄、内外命妇俱要按时入宫举哀,若是下雪或下雨,带起水来,湿漉漉的,总归不便,晴天便好多了。 但萧德文不这样以为,他认为这是吉兆!这是上苍预示! 他读过史书,但凡明君出世,总会有些不同寻常的天象异兆,读的时候心中很向往。现在他一登基,就放晴了,可见天也知他是个明君,兴许还是圣君! 萧德文伸开双臂,由宫人侍奉他穿上连夜赶制的衮服,心中大是得意,自今日起,这个天下就是他的了! 穿戴完毕,他就往外走,身后一内侍慌忙道:“陛下,您还未服丧!” 他赶上来,手上还捧着一见麻布所制的丧服,需萧德文罩在衮服外。萧德文瞥了一眼,就皱起眉头,这生麻布做的衣服,粗糙得很,十分有损他的威严。 想到自己初为帝,君威未立,还是稍稍谦虚些为好,先将先帝丧事办过去,等宫中这些白幡都撤去了,便是他一展拳脚的时候。 想好了,萧德文一挑眉,道:“拿来朕穿上。” 他要先去灵前上香。 卫秀入宫,恰遇上萧德文。 萧德文自以他是皇帝了,与往日很不同,说起话来也带了些上位者的高傲,与卫秀寒暄两句,就目视前方道:“朕还要去见朝臣,驸马请自便。” 卫秀注意到他言辞轻浮,举止傲慢,当即欣慰一笑,低首略施一礼,以作相送。 萧德文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地走了。 卫秀怎会将他这无礼放在心上,他越得意忘形,卫秀便越高兴。以新君不甘寂寞的个性,必然急欲表现,幼帝与辅政之臣,向来难以调和,想必很快,就有龃龉产生。濮阳位列辅政,而她是她的驸马,亲疏有别,怕是再难哄住萧德文,既然如此,不如不哄了。 待萧德文一走,卫秀拦下一内侍,问道:“可知濮阳殿下在何处?” 那内侍见是她,当即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原来是卫驸马,濮阳殿下往宣德殿,整理先帝遗物去了。” 先帝没有皇后在世,后宫之中也没有哪一妃子格外得宠,濮阳不放心萧德文那毛毛躁躁的性子,便亲自去了。 卫秀默了片刻,与那内侍微一颔首,去了偏殿。 往来举哀之人甚多,不是身居高位的大臣,便是血脉贵重的宗室勋贵,宫中特清出几间宫室,供以歇息。 宾客分男女安置。此时诸王与诸驸马俱在,只晋王不见了踪影。他正在后宫,与淑妃商议,接下去,要怎么做。 晋王沮丧一夜,又活过来了。给人铺了路又如何,好歹先帝是真死了。三位辅政大臣厉害又如何,他们不是皇帝,许多事做起来便不那么名正言顺,至于皇帝,如今的皇帝可还有先帝的魄力,可还有先帝的能力?黄口小儿,不足挂齿! 走到这一步,晋王是不会后退的,虽然冒出三个辅政大臣在他预料之外,但至少,他能趁着朝中忙乱,重振旗鼓,不必如先帝在时那般命悬一线了。 淑妃也是这般劝他:“幼帝、老臣如何相处,自古就是难题,你且看着,朝中不会太平的。” 晋王从前并不怎么与母亲商量对策,此番是不得不借助宫中的力量去毁灭证物,才来寻淑妃。几下机密讲下来,他才发现母亲的好处。 淑妃不是一个肯认命的女人,她若是安分,也养不成晋王这样狼子野心的儿子。 “朝中混乱,便是你的时机。赵王莽,代王懦,荆王愚,你若能取得帝位,占据礼法,大臣们会站在你这方,此三子,不足为惧。目下形势,最难的,便是如何使萧德文退位。”淑妃分析道。 “不止萧德文,还有濮阳。卫秀所做之事,濮阳岂能不知?母妃看她装得如何孝顺,如何深明大义,不也是盼着先帝去死?”晋王冷笑道。 此间宫室中,唯有他母子二人,宫人远远遣了开去,门窗四处,皆有淑妃心腹看守。且旧朝已去,新帝初立,到了这个时候,众人皆忧前程,也没人来管他们了。 淑妃看着窗下那片浓重的阴影,面上显出迟疑来,徐徐道:“我倒觉得,濮阳是真不知这事。她与先帝亲厚,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倒罢了,这二十年时光处下来,先帝岂能不知她是什么人?要装也装不了这么久。” 晋王先是不以为然,后仔细一想,也觉得有理:“母妃是说……” 淑妃一笑,沉声道:“欲使其亡,必先使其内乱。”对晋王招了招手,“皇儿附耳过来。” 晋王忙自坐榻上起身,走到淑妃身旁,弯身倾听。 淑妃朱唇轻启,低声两语。晋王神采焕发,双眸亮得诡异。 听完,他站起身来,笑道:“母妃好计策。只是……”他略蹙了蹙眉,顺势在淑妃身旁地板上跪坐下来,低声道,“要将先帝之死都推到卫秀身上,怕是不易。” 在先帝之死上,卫秀一丝都不曾沾手,且那下了□□的参汤早被处理了,□□来源也处置干净,眼下再伪造,伪造的总会留下破绽。濮阳权力越来越大,嫁祸她的驸马,她能动用半个朝廷的力量来查明此事。到时,驸马无事,嫁祸她的人,便无处遁逃了。 淑妃嗔道:“自然是等濮阳无力掌控朝政之时。你怎么就迂了呢。你要为帝,便要在礼法上站稳脚跟。最好的办法,便是证实那道遗诏是假,遗诏是假,即位之人自然就不作数了,到时大可借宗室长者之手,立你为帝。这些事要等你控住朝廷,才能做。” 待朝中权柄皆入晋王之手,他所言,便是真理,他说先帝是卫秀所害,先帝就是卫秀所害。既然先帝是被人害死的,这道突然出现的遗诏自也做不得真。 晋王大喜:“不错不错,如此,后人便不能质疑我了。只是,这些礼法上的事,现在说来,总归还早。眼下,咱们该如何行事?” “眼下?”淑妃笑得格外温柔,“眼下自然是哪处弱,就从哪处入手。” 晋王心领神会,也露出一个矜持的笑来:“母妃高明。” 眼下最弱的,自然是君臣关系。萧德文不是个安分的人,他会做戏会忍耐,也只于他屈居人下之时。他对朝政,必有见解。可大臣们会听他的么?先帝政行令通,是因大魏是他建立的,是因他功勋彪炳,有威严,亦有威信,还因与朝中大臣相处得宜,能使海内膺服。 萧德文有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皇帝的空架子。 大臣们未必服他,因他年幼,还要看轻他,辅政大臣有辅政重责,更不会由着他乱来。 如此,君臣之间,必会生怨。 辅政大臣之中,看似濮阳排在最末,其实,丞相年迈,郑王和软,她才是三者中至关重要的那一位。 等先帝丧仪一过,她便名正言顺地上朝了。 之后,不论禀事亦或决断,一旦她动,必带动一派大臣附和。过往她不立于朝,门下大臣虽也同气连声,缺少了一个领头的人,看着很分散,现在公主一系清晰地显出来了。众人看了心惊万分,原来这些年里,濮阳公主已积累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势力。这朝中还有几人,能掠其锋芒。 第九十五章 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 父亡,子为父守孝三年,三年不作乐,不饮酒,不食肉,不行宴舞。 卫秀与濮阳,也要分榻而眠。习惯了两人同寝,一转身就能碰到另一人温软的身躯,乍然分开,卫秀颇为不习惯。 想想还要这样三年,卫秀首次品味了何为岁月漫长。 先帝梓宫已入山陵,丧事办过去了。四方来使陆陆续续抵京吊唁,朝廷使鸿胪寺接待来使。朝廷气象,代表的是大魏颜面,自不能使来使看轻,平白滋生出狼子野心来。鸿胪寺桩桩件件皆用心安排,以致忙不过来了,又从礼部抽掉了几名郎中过去。 鸿胪寺恰在濮阳手中管着,她少不得要过问一二。春节过去,百姓又要耕作,此事是重中之重,濮阳尤其重视。经历连续两年天灾,今年若再不风调雨顺,百姓就难度日了。她与丞相、郑王商量了,拟出条陈来,又与农事相关的大臣逐条商议,确认无误,再文书各州郡,要地方官做好春耕事宜,激励百姓耕种。 这样的日子是很累的,濮阳比先帝更累,先帝可自行决断,无人可束其手脚,但濮阳还要带领众臣与萧德文汇报。萧德文听不大懂,又喜事事都参和,大臣们不得不向其解释,一遍听不懂,还要第二遍,好不容易用浅显的话语组织了,使他明白了,他又突发奇想的也给了几个命令。 他哪里知道如何治国,整个天下,众多州郡需协调,各地有各地的情况,富庶的需救济贫瘠的,贫瘠的相应也要给出回报,林林总总,萧德文一概不知,只想当然的开口。大臣们不得不驳回,开始要顾忌天子颜面,用词缓和,语气也很柔和,后来实在是烦了,也顾不得天子作何想,措辞日益严厉。 朝中事物繁重,大臣们都是既不温柔也不耐心的男子,治国他们会,哄孩子他们就不擅长了。 这样数月下来,虽说是累,收获也颇丰。 这一世没有卫秀劝导与献策,萧德文的自大愚昧在登基之后很快就显现出来,大臣们失望之余,也迅速向另一权力更大,更有希望,亦更能给他们好处的人身旁靠近,兼之丞相有意纵容,郑王装聋作哑,濮阳的势力如飓风一般,横扫朝堂。 晋王本是踌躇满志,几月下来,才发现,他已没有与濮阳争锋的能力了。非但是他,赵王几个也是,经先帝削弱,四王势力收缩,还未恢复元气,而濮阳却是在前期打下十分稳固的基础,一入朝堂,便如蛟龙入海,一路凯歌,势不可挡。 一些敏锐的大臣已醒悟过来,濮阳殿下竟是早在为今日准备,她早有总揽朝纲之心。看破也不敢说破,只暗中向公主示好,至于幼帝,已越来越像个摆设。 虽然日渐势大,但朝中人心浮动,仍需安抚稳定。 濮阳回想上一世这几年会发生哪些大事,也好提前做个准备,以免朝堂动荡。然而重生以来,时局大改,许多事都已偏离了轨道,无迹可寻。 重生带给她的优势越来越小,濮阳却不觉得不安,她有卫秀在身边。 又是一日忙碌,回府之时,已近亥时。春耕已经结束,各州郡各有反馈,多数是好的,边远几处仍缺水,缺种子。她也与众臣拟出了解决之法。 濮阳入府,先问家令今日驸马做了什么。家令一一答了。国丧期间,京中萧条了不少,驸马不会外出,便只在府中。 濮阳问清楚了,便挥退了家令,朝内院走去。途径书房,看到书房灯还亮着。有一人影投映在窗纸上,她在吹奏一管玉箫。 箫声清幽,在春寒料峭的夜色中流淌,像一滴水落入春江,漾开一圈圈波澜,又与春江融为一体。这幽静的夜色,伴随如此动人的箫声,濮阳只想沉浸其中。 她许久没有听过卫秀的箫声了,她曾想过弹琴相和,却一直没有碰上好时机。眼下,倒是合宜。濮阳欣喜,正欲使人取她的琴来,箫声戛然而止。书房的窗从内推开,卫秀从窗后看了出来。 濮阳怔住了,她们隔着不到五步的距离,一个在灯火下,一个在夜色中。卫秀手里还拿着那管玉箫,是当年在邙山上,濮阳赠与她的。她眸光清冷,犹如这尚存严寒的春夜,待看清窗外的人,她唇畔浮现些许笑意,而冷淡的眼眸也如冰雪消融后的江水,轻缓的流淌。 濮阳看得入神,她一贯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一个比阿秀更美貌的人了。此时,她更是这样觉得,她的一颦一笑,一挑眉,一勾唇,都美得能入画。哪怕只是看着卫秀,就这样看一辈子,她都不会厌。 卫秀见她呆呆站在那里不动,不由无奈,只得召了婢女来推着她出去。 时辰不早,也是时候回房安置了。 卫秀到濮阳身前,抬头看了看她,笑道:“今日倒是早,晚膳已用过了?” 濮阳这才回神,脸颊掠过一抹绯红,低声道:“在宫中与他们一起的。” 卫秀笑了笑,并没说什么,只示意婢女推她前行。 濮阳看着她先行一步,她忽然想起,她好像好几日不曾见过卫秀了。新帝即位之初,朝中最是忙乱,方方面面都有漏洞,好似偌大一个朝廷,随着先帝一去,就不知该如何运作了一般。数月来,她日日早出晚归,统领大局。有时候,回来得晚了,卫秀已歇下,清晨匆匆用过早膳,又是整日不见。 忙的时候,顾不上其他,此时夜色姣好,阿秀就在她身前,她坐在轮椅上,背对着她,她们一起走在回房的路上。 濮阳心中倏然间溢满了思念。她快步跟上,走到卫秀身旁,卫秀看她一眼,温缓一笑。濮阳的心,随着她这一笑,雀跃不已。 回到房中,梳洗之后,二人各自睡下。 内室置了两榻,各在室内两侧,中间有一道屏风隔开。灯都熄灭了,只留了角落一盏,用于起夜之用。 濮阳躺下,久久不得入眠,满脑子都是卫秀。她就在不远,她们只隔着一道屏风,黑夜寂然,她倾耳凝听,仿佛可以听到她气息平和的呼吸。 濮阳想到,她已许久不曾与阿秀单独相处,阿秀也总自己去竹林旁的小院,不大来寻她。如此一来,她们虽还日日同寝一室,可已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濮阳有一瞬间心慌,她真担心,时日一久,她们就这样生分了。 “阿秀,”她轻声唤道,“你可睡了?” 卫秀还醒着,听到她唤她,立即回道:“没有。”正想问有何事,便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濮阳绕过屏风,摸黑走了过来。 虽已是春日,夜间依然冷着,卫秀忙朝里挪了一些,空出一个位置,让濮阳进来。 濮阳在她身边躺下来,盖上棉衾,暖暖的,是卫秀的体温,一点也不冷。卫秀撑起身,探手过去,替她掩实了被角,确定没有风进来,她才问道:“怎么过来了?” 濮阳沉默了一下,朝着卫秀靠近,直到靠在她身上,方轻声道:“家令说,你今日不曾出门,一直在竹林,你在那里做什么?” 卫秀将她揽过来,抱得紧紧的:“两年前,你说要在竹林的池子里养几尾鱼,可还记得?我令人寻了些鱼苗来,趁天气和暖,正好养下去。到秋天,鳜鱼肥美,给你烹一道鱼羹,你必是喜欢的。”去年她就记挂这件事,可惜卧病在床,起不来身。 濮阳这才想起两年多以前,她们还没有成亲的时候,她随口说的那句,不想阿秀一直记得。她觉得害怕她们会生分的担心真是多余,阿秀怎么会跟她生分呢? 外面风风雨雨,但一回到卫秀身边,就像到了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时光宁静,岁月悠远。 有些人,就是如此,做什么都从容不迫,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跟着从容起来。 濮阳想到秋日,池边垂钓,生火烹鱼的场景,生出万分向往来:“好,只你我二人。” 这不难,卫秀自是依她。 第九十六章 与卫秀同卧一榻,濮阳像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子时,远处三更梆声传来,濮阳方依依不舍地静默下来。明日需早起,她该回到屏风另一边去歇下了。 卫秀的手贴在她的腰上,轻轻摩挲。即便隔着一层寝衣,濮阳也能感觉到手心处的温暖。为守孝,她们之间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亲昵。濮阳愈加留恋。头脑异常清醒,先帝之丧未满三年,她为人女,不当去想床笫之欢,但心却怎么都不能跟随理智。 蔼蔼夜色之中,卫秀眼波幽静,凝视她的目光都格外专注。濮阳情不自禁,倾过身去亲吻她的嘴唇。 卫秀呼吸微凝,旋即便开始回应她的深情。成亲将近两年,她们行房事极少,先是卫秀大病,又逢先帝之丧,纵在一间房中,竟也少有水乳交融。可少并不代表不想。起先只是唇贴着唇,二人都显得生疏,然而很快,那久远的记忆在二人脑海中同时苏醒,新婚时的呻、吟,娇喘,□□交缠的身躯,黏连湿润的吻,像烟花一般在同样深沉的夜色中炸开。卫秀那样不动声色的一个人,也失了分寸,她不满足于唇齿间的轻触,迫不及待地想要攻取更多的领地,她在她唇上辗转流连,她抚摸她的脸颊,她愈加渴望的吸吮,将舌探入,寻求濮阳的回应。 这样的卫秀一点也不像与她低语“在池子里养几尾鱼”时的体贴温柔,更不像在夜色中临窗吹奏的优雅风流,她好像更尘俗了一些,也更真实了一些。 这样的卫秀,濮阳也喜欢,卫秀什么样,濮阳都喜欢。她闭上眼,情不自禁地去回应她,纵容她,任她索求。 呼吸逐渐加重,喷出的气息愈加滚烫,齿唇间摩擦吸吮,发出*的声响。 □□火热,单单一个吻便使得人意乱情迷,濮阳紧紧攀着卫秀的肩,像是无所依靠,迷乱的呻、吟无意识间便溢出来,带着重重的鼻音。 直到卫秀探入她的寝衣,濮阳一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她忙抓住卫秀的手,低喘道:“阿秀……不行……” 卫秀受到阻止,茫然地看着她,不解之间,眼中少见的流露出一抹委屈,但她很快就明白她为何阻止她,抱着濮阳,不再动作。濮阳不免心疼,三年太久,太委屈阿秀了,但是亡父已去,她若连三年之孝都守不住,又怎配为人。 她努力平息欲、望,轻轻拍着卫秀的背:“阿秀,”她羞涩地咬了咬唇,抱住卫秀的手臂,温声软语“你且忍一忍,待三年期满,我好好弥补你……” 她声音越说越低,这话中意味昭然,她终是难忍羞意,但她又不是深宅内院中的平凡女子,即便是羞赧,她仍是不曾躲避,抬头去看卫秀,便见卫秀也笑吟吟地看着她,那双幽深的眸子还未褪尽欲、色,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低声暧昧道:“好,三年期满,好好弥补我。” 濮阳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像是着了火一般滚烫,这样带着点坏的卫秀真是让她喜欢,她极力显得镇定,但话一脱口便是低柔妩媚:“但也不许你太坏。” 卫秀笑意更深:“谨遵殿下之命。” 这一折腾,夜更幽沉了,濮阳不得不离开,她如来时那般摸黑回去,但心情却已不同了,欢喜满足又满含对日后的期待。她不知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卫秀眼中的亮色似流星般坠落,变得黯淡。 三年之期不远,于亘古悠长的宇宙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于漫长人生而言,亦是很快就过去。可在时局不稳的动荡年月,三年足以天翻地覆。 卫秀已下定决心,待公主这里都定下来,便将一切,和盘托出。是走是留,是生是死,全凭公主心意。 濮阳忙于朝政,分、身乏术,但卫秀不会忘记宫中的小皇帝,也不会忘记犹不死心的诸王。赵王、代王、荆王还好,他们见大权落在濮阳手中,濮阳虽也打压他们,却并未赶尽杀绝,仍容他们留在朝中,争位之心便渐渐淡了下来。 但晋王不同,三王无性命之忧,才下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的决心,可晋王知道,他落入濮阳之手,是必死无疑的。 这段时日,趁濮阳无暇他顾,他频频与世家接触。他们几个与世家旧族本就牵涉甚深,先帝初即位之时,还用得上世家,并未大肆打压,那时皇子们已不小了,为巩固自身,纷纷与世家联姻,结盟。之后,先帝坐稳了皇位,开始收拢君权,与皇族共天下的世家自然遭了秧。迫于先帝打压,世家只好蛰伏,以图韬晦,本意是保存力量,以图东山再起,谁知这十几年下来,当真朽败了。 可再是朽败,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仍旧有不少人在朝,仍旧有一拼之力。趁新旧交替,时局尚未完全稳定,他们势必要拼死一搏,重复祖上兴盛。 濮阳大长公主继承先帝遗志,不会容他们兴盛。小皇帝连自己都顾不全,赵王等又作势隐退,几下对比,野心勃勃又根基尚存的晋王便成了最好的拥戴对象。 朝中看似平静,实则已如沸水,沸腾不止。这样的形势,最好便是快刀斩乱麻。王氏为世家之首,王丞相位列顾命,他的立场便至关重要。已有不少世家与他接触,试图游说其改弦易辙,更换阵营。 卫秀即便相信丞相,也不得不往丞相府一行。一来,她们所图不小,丞相熟知政务,他能直接相助,必然事半功倍。二来,事到如今,再不入相府与丞相开诚布公地聊一聊,未免有不诚之嫌,也使得丞相寒心。 卫秀寻一休沐,携濮阳,往丞相府去。 王丞相恭候多时,见她们果然来了,大是高兴。 这是一个在朝中打滚了大半生的人,濮阳的心思,即便一开始没有看穿,到了今日这关头,也是看得一清二楚了。若非如此,王丞相身为辅政大臣之首,便不会事事相让濮阳,使得权柄旁移。 濮阳与卫秀一到王府,便被迎入暗室。二人见此情景,当即放下心来。丞相如此行径,便是欲与她们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了,而这开诚布公显然是建立在拥护濮阳的基础之上的。 “世家倾颓,已是不可逆转,我王氏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只好另择明主而拥之。”王丞相叹息道。 那些人还不死心,他却早已看清了。哪个君王喜与臣下共享荣耀?即便晋王上台,谁能保证他不会重走先帝之路?而世家,早已不是从前的世家了。从前的世家潇洒风流,人才济济,多得是出将入相的人物,而今,几家连一起,都不一定能拿出一个撑得起台面的人物。当年也是天下动乱,皇室一家难以独掌天下,才形成与世家共治的局面。如今,如今早已不复往昔了。 王丞相固然伤感,也不得不为将来做打算。既然不能重回鼎盛,还有什么比自家外孙女登顶为帝更好的选择? 濮阳为帝,王氏仍旧是外戚,王鲧等人为国舅,公侯万代不敢想,显赫三代却是应有之义。更妙的是仲濛与卫氏不亲近,到时还不必担心新外戚来争辉。 王丞相现在要的就是濮阳一句承诺。 濮阳笑道:“我与王氏不分彼此。外祖父居相位,朝中内外咸安,大魏有今之盛况,外祖父居功至伟。您之后,我意属阿舅王鲧为相,延续大魏的鼎盛。” 好!王丞相要的就是这个。 “今上无显德,常有昏聩之语,国在他手中,万民不安。”王丞相不再有保留,直言道,“但主上昏聩还只在朝中,朝臣们谨记先帝嘱托,多有遮掩,世人尚蒙在鼓里。” 要行废立,自然要一个理由,无非是天子德不堪匹,难以统御万民。可萧德文实在太小,诏书都没下过几道,且他能耐有限,又无法直接接触政务,想要做些天怒人怨的事都做不到。 师出无名,便是不义之师,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反正”。 卫秀拧眉,确实为难,但不是最为难的,她来此还有另一个目的:“虎贲与羽林是先帝留给陛下的,这两处格外顽固。阿舅统帅羽林多年,可有可靠之人?” 自然是有的。王丞相起身,自身后书柜中取出一纸名单来,放在案上,推到卫秀与濮阳面前:“都在上头了,这几个是可靠的,还有一些,怕是已变节,就不必说他了。” 卫秀瞥了一眼,十余名,已不算少,只可惜都在中层。 “新羽林中郎将不好相与,先帝看人总有几分准头的。”王丞相一笑,眼中却是阴沉,“他不出错,难以将他调走。” 濮阳沉吟片刻:“虎贲、金吾也是一样。” “还有京外玄甲军。”王丞相望向卫秀。 卫秀会意:“我去。”玄甲军由卫攸统帅,她去最合适。 王丞相眉眼稍霁。二十余年前,先帝那一场宫变,他是智囊,今次比起那回,已是容易多了。 卫秀也做了两手准备。朝中有濮阳,有丞相,已无难题,虎贲羽林及时归顺便罢,如若不然,只好引玄甲军入京了。 他们不愿大动,欲将动荡压到最低,但晋王不会管这么多,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晋王竟与萧德文搅合到了一处。 第九十七章 自入夏,晋王频繁出入宫闱。 萧德文即位,淑妃等先帝妃嫔皆晋为太妃。有子妃嫔本可出宫随子居住,但萧德文即位之初,唯恐晋王等心怀不轨,便将妃子们留在禁内,口称供养太妃们以尽孝,实则是当做人质震慑诸王。 那时晋王甚为不满,连日上奏,要接淑太妃入王府,萧德文将奏疏全部封存退回,就是不放人。二人几乎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结果,不几月,竟又能相安无事地坐下说说笑笑了。 朝中俱是人精,称奇之余,也知这二人不过是逐利而聚。 萧德文依靠先帝遗泽,掌控着羽林与虎贲,稳居大内,萧德文联络了一批旧族,在朝中与他呼应,但手中却无兵。萧德文欲倚仗晋王门下大臣,晋王也想借羽林虎贲之势,两下一拍即合,竟尽释前嫌了。 新君好奢华,宣德殿中的陈设换了大半,一改先帝时的质朴遒劲,变得颇为纤丽浮华。 晋王没有先帝的雄才伟略,但审美方面与先帝颇为一致,一入殿,看到这满殿的脂粉气,便皱起眉来。 但这不悦很快就被晋王压了下去。殿中如何布置,只是小节而已,待他取萧德文而代之之后,自可重新整修一遍。 晋王眼中闪过一抹轻蔑,抬手正了正进贤冠,便大步往里走去。 萧德文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了。他如今作息与做太孙时差不多,依旧是读书为主。濮阳不曾更换帝师,教授课业的依旧是先帝为他选的那几位大儒。 这个时辰,他本该在麟德殿听帝师讲授课业,但事实上,他已很久没有去听大儒们的教诲了。朝中对此颇有不满,以为皇帝懒惰任性。 萧德文丝毫不以为意。即便他虚心进学,大臣们也不会赞扬他,只要大长公主在一日,大臣们就不敢恭维他。 晋王走入殿内,恭敬行礼:“臣拜见陛下。” 萧德文趺坐在环椅里,矜持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晋王的头顶,悠然道:“王叔免礼。” 晋王并未立即起身,而是道了一句:“谢过陛下。”方直起身来。 萧德文对身旁的内侍扬了下头,内侍会意,取了一张方褥来,放到晋王身前地上。晋王理了理衣摆,席地而坐。 萧德文很满意晋王的恭敬,他觉得,倘若晋王能一直如此,看在同是萧家人的份上,他可以既往不咎,事成之后,也留晋王一命,至于掌权,他是不用想了,朝中的权力,理当握在皇帝手中。 称帝以后,虽还没做出什么功业,也不曾拟过几道诏书,但宫中对他的态度却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宫人们的荣辱系在皇帝身上,他们对萧德文是不敢不恭的,萧德文因此,也益发矜骄起来。 “王叔来此,可是有事奏禀?”萧德文问道。 晋王回道:“陛下稳居宫中是不够的,还有宫外防卫也当留神,”他疑惑道,“执金吾也是先帝留给陛下的忠臣,为何不见他来拜见陛下?” 晋王的目的是通过萧德文来掌控京中这三处兵力,虎贲和羽林他都接触到了,但金吾卫却迟迟不能搭上话。这使他颇不踏实。 萧德文显出懊恼来,但很快他就掩饰了,冷声道:“执金吾算什么忠臣!” 晋王皱了下眉:“陛下莫非不曾召见过焦邕?” “召过了,他也奉召来了,可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十分敷衍,朕不愿见他,便让他退下了。”萧德文若无其事道。实际是他百般示好,奈何执金吾无动于衷,他不得不偃旗息鼓。 金吾卫虽不入皇城,但他下辖左右两营,巡探京师治安,皇宫之外,整座都城都在金吾卫治理之下。若不纳入门下,极易产生变数。 晋王略有些不安,看了萧德文一眼,忍住了急躁,温声道:“虎贲羽林金吾这三处是先帝为陛下挑选的良臣,执金吾怎会不听陛下号令?” “王叔不是明知故问?朝中有大长公主,朕之号令,形同废纸,连丞相她都能拉拢,何况区区一个金吾卫。”萧德文半是替自己辩解,半是不忿,“牝鸡司晨,哼!” 晋王沉思道:“不对,濮阳还未得到金吾卫……”他比萧德文看得更多,朝中动向,他大抵是清楚的。 萧德文不耐烦道:“金吾卫在宫外,管不到禁内,我们有羽林和虎贲就够了!王叔设法将她诱入宫中,朕安排人伏杀,人死灯灭,她一死,便无人能阻朕临朝了!” 萧德文一面说,一面露出奸险的笑来,他觉得这很简单,难的只有一件,濮阳生性谨慎,防备甚重,要诱她入宫,怕是不容易。 萧德文将这难点一说,晋王便笑道:“这有何难,陛下直接召见就是,她不敢不来的。”濮阳还未与皇帝撕破脸,怎会光明正大地抗诏。要让她入宫,只要一纸诏书即可。 萧德文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听他如此出谋划策,当即道:“如此,岂不是告诉天下她是朕杀的?她是辅政大臣,受先帝之托辅佐朕,朕即位不过半年,怎能杀她,这分明是违抗先帝遗命。天下人会如何看朕?” 晋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他本就想借皇帝之手杀了濮阳,之后,再以皇帝无德,废了他。之后,自然会有世家牵头,拥立他为新帝。 “只要她死在皇宫,便与陛下脱不开关系。只要濮阳伏诛,朝中大权尽归陛下所有,彼时,何人敢出言不逊?至于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天下人又怎会知晓宫中事?权看陛下心意。”晋王开始劝说。 萧德文本就不是很信任他,听他极力劝说,疑心更重:“朕担不起杀顾命大臣的罪名,王叔另设它法吧。” 这段时间,一向都是他说什么,萧德文就信什么,在这最要紧的关卡,他竟然突然精明了。晋王大是气愤,偏偏他又不能继续劝,再劝,萧德文恐怕会怀疑他。 晋王觉得,萧德文这种傀儡皇帝,就应该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到最后,再将黑锅背去,乖乖让出皇位,然后束手就死。现在他居然敢不从命!晋王眉心浮现一抹愠怒。 他好不容易压下了怒气,再挤出一脸笑意,道:“既然陛下以为如此不妥,那便罢了,臣再去想法子便是。只是伏兵设在何处,何时动手,又以什么为号令,皆需细致排演。陛下一举一动,俱受瞩目,怕是不方便,不如授权与臣,臣愿为陛下效劳!” 萧德文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宫中稳定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不愿晋王与羽林、虎贲多接触,但他脑中突然浮现一妙计,当即笑道:“如此,有劳王叔了。” 晋王稍稍舒了口气,他此番前来目的有二,被驳了一个,至少还有一个能如愿,也不算白来。 又坐了一会儿,晋王便起身告退。 萧德文笑得格外温柔,语气也更客气了:“王叔有事,且去忙吧,朕这宣德殿,王叔想来,什么时候不能来。” 晋王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萧德文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阴狠。若非方才晋王启发,他还想不到。他本就担心除了一个大长公主,最后使得晋王出头,到时连一个制约的人都没有,他仍然只能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 这下好了,等晋王将大长公主诱入宫中诛杀之后,他就将罪名全部推倒晋王身上,再以为姑母报仇的名义,杀了晋王,如此,他方能真正高枕无忧! 至于羽林与虎贲,两位中郎将只听命与他,暂且让晋王接触又何妨,还能降低他的警觉,再好不过! 不止是他们,京中各方,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但凡有些见识的士人,都看得出来,大魏很快将迎来一场劫难,洛阳就要变天了! 早上还是晴空万里,过了午,无数乌云自四面八方涌来,将整片天空的挤得严严实实。一场大雨即将到来。街上行人四下走避,欲在大雨来前回到家中。 卫秀从卫府出来,他身后,卫太师亲自送客。 一早晨的时间,卫秀与太师达成了约定,又互换凭证,等到有需要之时,玄甲军将以勤王之名入京,为大长公主助拳! 卫太师抬头望了望天,挽留道:“暴雨将至,驸马不如再留片刻。” 卫秀婉拒:“不妨事。殿下还在府中等太师答复,早些回去,也好早些让殿下安心。” 卫太师一笑,不再挽留,从仆役手中接过一柄油伞,亲交与卫秀道:“如此,请驸马带上这个,以防万一。” 卫秀欣然接受,又请太师止步,方登车离去。 天边滚雷闷响。 御者不住扬鞭,加快速度。 太师府与大长公主府有些路程,行至中途,暴雨倾盆而至,一行人淋得透湿。 回到府中,卫秀令人去备姜汤,发与随她出门侍从,又令家令与他们些赏钱,慰劳他们辛苦,方匆匆往内里去。 濮阳也赶着出来,见卫秀身上都湿了,忙令准备热水。 二人回到寝殿,濮阳取了帕子来替卫秀擦去脸上颈上的水珠,卫秀从怀中取出卫太师亲笔,交与她道:“谈成了。殿下再与那两处接触试试,倘若两位中郎将一意孤行,非要保扶少帝,只好出此下策。” 引兵入京并非良策,然而事态一日急过一日,萧德文与晋王都不是肯忍耐的人,必要赶在他们前头,不能让他们抢先。 卫秀身上都湿透了,那纸亲笔却是干的,入手尚有卫秀怀中余温。濮阳接过,并不立即打开,而是放到一边,将卫秀的发冠卸下,替她擦干头发。 第九十八章 夏雷滚滚,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电光映在窗纸上,室内骤然一亮,又暗下去,一声尖锐的雷响紧接而来。 夏日炎热,即便有雨也不见得多冷,但卫秀体弱,淋了这一身雨,濮阳很担心她浸入湿气而受寒。细细地擦干她的头发,便有婢女来禀,热水备好了。 濮阳照例遣退所有婢女,推着卫秀往内间去。 那里是一间浴房,一头通着公主的寝殿,另一头通着暖阁,侍奉的女婢自暖阁出入,或添水,或放入更换衣物,安排好后,便入公主寝殿禀告。公主下令遣去下人,她们便自暖阁退出,留下一间空室。 室中水雾濛濛,湿润而温暖。 卫秀与濮阳说着:“派人驰往军中,卫攸立即发兵,赶赴京师,中间片刻不耽搁,也至少需四日,且事关重大,牵涉甚多,拖得越久越易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殿下还是早作决断。” 濮阳推她在浴桶旁停下,道:“我再去一回,若他们执意不应……”她眼中光芒幽沉,语气也随着凝重,“不论如何,今夜,便派人去玄甲军。” “也好。”卫秀道。能说动两位中郎将,玄甲军来了就是锦上添花,可用以威慑群小,若是不能,玄甲军就是雪中送炭,至关重要。 洛阳城墙厚实坚固,造得又高,城中物资丰富,倘若要硬攻,别说玄甲军那五万锐士,就是二十万三十万,也未必能一举攻下。二人却都未提到这一点,卫秀明白,濮阳势必会寻人做内应,打开城门,濮阳则是已有人选,目下只差兵力了。 室中所需一应俱全。濮阳将毛巾放到卫秀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将换洗衣物放到不远处。有水就免不了湿滑,濮阳将卫秀的拐杖放到她手中,神情间有些不确定,叮嘱道:“我就在外面,有事唤我。” 卫秀点了点头:“好。” 濮阳退出内间,回到寝殿中。雷声大作,伴随着暴雨滂沱,天空中乌云密布,连带室内都如入夜般昏暗。 濮阳行至烛台前,取火引,点亮了蜡烛。 内间过了许久,才传出水声。濮阳这才稍加放心,拿起卫太师的信函,拆开来看。无非是卫氏归顺大长公主,但有所需,必鼎力相助,又有诸如天命所归之流的言辞。最后是一方太师的印鉴。 有了这个,即便卫太师欲改换阵营,也办不到了。 濮阳将信函收起,放好。 “殿下,姜汤来了,可要臣送进来?”门外响起秦坤的请示。 濮阳起身,打开门,自己接了过来,令他们都退下。 殿外又静了下来,唯有暴雨冲刷地砖的声音。 又是一声惊雷,使得人胆颤。 濮阳仿佛能闻到雨水伴着泥土的腥气。 她坐在殿中,在心里默默将接下去的一步步布置都走了一遍。若是她能占得先机,则一切无碍,怕只怕晋王立即动手。 内间水声停止。濮阳打断了思绪,眸中沉色散去,变得柔和温暖。她捧起玉盏,掌心贴在璧上,姜汤仍是烫的,等阿秀出来,正好稍稍散去点烫意,能够入口。 又过了一会儿,卫秀方出来。 她已穿戴整齐,只头发还未干透,是披着的。脸颊因水汽浸润,格外红润,兴许是刚沐浴,整个人都像浸在水雾中一般,眉眼间分外阴柔,亦更为精致。 一想到能见到卫秀这一面的只有她,濮阳便欢喜极了。她将姜汤递给卫秀,卫秀也不必人劝,捧在手心一口一口的抿了起来。 姜性热,能驱寒,一口下去,胃里暖融融的,十分舒适。濮阳又从案上取了卫秀方才卸下的美玉、佩囊,在轮椅前屈膝,替卫秀挂回腰上。 “不必这样仔细,我今日不出门了。”卫秀忙道。 濮阳仍是将玉佩挂上了,站起身来,坐回到坐榻上。 雨势停歇,雷声也渐渐小了。 大约是已定下了计划,接下去,或多或少,都要看天意,卫秀与濮阳反倒轻松不少。 多则五日,少则四日,胜负可分。 成则王,败则寇,古今通则。 以濮阳的地位,她若失败,是连苟且偷生的机会都没有的。 当夜,一乘飞骑自公主府秘密驰出,经嘉裕门,直奔玄甲军军营。 京中一应事务如常。 隔日夜,皇宫突然起浓烟,隐约有火光突现。 卫秀坐在檐下,见此便知宫中起火了。她寻来几名侍从,令他们去打听起火的是哪座宫殿。 这个时候,任何事都不能忽略。卫秀左思右想,只觉得十分不安生。 侍从去了一个时辰,过来禀道:“打听不出,各处宫门都已紧闭,里面消息传递不出,外面亦不能进。” 卫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濮阳很快回府,她是从政事堂回来。辅政大臣在那里处置日常事务,政事堂挨着皇城,消息十分灵通。但这回,她也什么都没打听到。 可见宫中提前准备,与宫外所有联系渠道都被切断。 此事很不寻常,只怕是萧德文与晋王的阴谋。 卫秀神色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濮阳也有些神属不宁,总觉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微风吹拂,枝叶轻扬,夜色幽静,放在平时,会使人心生平静,然而此时,却是说不出的沉闷,好似最寻常的事物,都蕴藏着惊心动魄的阴谋。 “还有三日。”卫秀低喃道,还有三日,玄甲军便能抵京,在此之前,她不能什么都不做,总要有所防备。 宫中喧闹不到三更便停了,浓烟散去,火光亦熄灭,洛阳城又在夜色中静了下来,好似方才那一场,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波折。可无论达官贵人,抑或平民百姓,皆是心惊胆战。 生长在京城的庶民,对时局极为敏感,连他们都觉得山雨将至。 隔日,走街串巷的卖货郎都少了,街上往来百姓也显得稀稀落落。 濮阳弃车骑马,往政事堂去。 卫秀唤了严焕过来,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质地温厚,莹润透碧,显然是一方最为上乘的玉材雕琢而成。 严焕正欲接过,看到上面精雕细琢的一个“仲”字,目光骤然紧缩,手也缩了回来。 卫秀好似没有看到他的反常,道:“附耳过来。” 严焕双眉紧锁,依言而行,他越听越是迟疑,待卫秀话毕,他犹豫道:“如此,您的身份……” “昨夜宫中起火,我总觉心神不宁,用不上固然好,若用上……”卫秀闭起眼,叹了口气,“没有什么,能比她的安危要紧。” 严焕默然片刻,恭敬道:“谨遵先生之命。” 卫秀笑了一下,依旧是优雅温润,道:“你去吧,记得见机行事。” 严焕跪下,双手接过玉佩,伏地叩拜之后,方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政事堂中人都已到齐。 此中不只有辅政大臣,还有几位要臣时常过来禀事或听从派事。 人人都不大安宁,人人都尽力掩饰着。丞相走到濮阳身旁,正要说话,一名年轻大臣手持诏书走了过来。 他身后还有四名羽林军,环视堂中众人,笑着做了个揖,道:“陛下有召,还请濮阳大长公主入宫一趟。” 濮阳起身,有大臣代她出声:“何事召见?” 那大臣眉宇轩昂,此时面上是一派势在必行淡淡从容,出口的话语却满含悲切:“昨夜宫中大火,烧了奉先殿,先帝与先皇后灵位皆受损坏。陛下请大长公主入宫看看,也好决定如何修缮。” 堂中霎时间静了下来。 这个理由,濮阳是不能不去的,不去就是不孝不敬,当着满堂臣工的面,对先帝不孝不敬,谁都承担不起这项罪名。丞相皱眉,经瞬息思索,他欲与濮阳同行,正要开口,便听濮阳道:“此事不能不慎,我这就入宫。” 丞相大惊,忙要阻拦,便见濮阳手指按着案上一篇文书,指尖正对着一个“留”字。 这个留,自然不是让他留下。而是留住驸马。 丞相会意,权衡之下,颔首道:“此处有老夫,殿下去就是。” 那宣召的那臣轻浮一笑,目视濮阳,濮阳举步,泰然自若地走出去。 谁能想到晋王与萧德文竟然敢烧奉先殿,那里供奉萧氏先人的灵位,是萧氏宗庙所在,烧了那里,无异焚毁萧氏宗脉,破坏大魏国运。 濮阳此去,凶多吉少。丞相立即赶往公主府,欲留住卫秀。 他知玄甲军还有不足三日就能到,驸马在宫外,还能与宫中谈判,再退一步,即便濮阳一入宫,他们就不管不顾地杀了他,宫外众人还能另立新君,先帝,不止晋王一个儿子,也不止萧德文一个皇孙。如此,方不至于全数折进去。 而玄甲军的联络全是卫秀完成,公主府也只听她号令,她必须在。 到公主府,丞相还未下马,便听等在门上的长史道:“驸马已入宫去了。” 丞相面如土色,怔在当场。 对于丞相而言,大局要紧,即便公主没了,也不能使国陷于那二人之手,他要力挽狂澜,不能让大魏动乱。但对卫秀来说,没有什么比濮阳重要。 濮阳一踏入宫门,萧德文便要动手。晋王拦着他:“且慢,还差卫秀。” 他方才派人去将公主入宫的消息传与卫秀,他是知道的,但萧德文眼中,只有濮阳一个是祸患,余者可等他腾出手来,徐徐清理。 受晋王阻挠,萧德文不悦道:“先诛公主,待驸马入宫,再诛杀他!” 晋王看着他,轻轻一笑:“公主若死,他还肯来么?” 萧德文怒道:“宫门紧闭,他怎知公主是死是活?” 晋王漫不经心道:“陛下低估他了。”他受过一次教训,恨不得卫秀立即去死之余,也深深畏惧着她,“公主可以不死,但卫秀必须伏诛。公主一经幽禁,生死并无差别,可卫秀,你不会知道他在哪里,又留了多少后手。只有他死了,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晋王眼中,卫秀便如一缕幽魂,无处不在,弑杀先帝那般机密之事,她都能知晓,还有什么,是能瞒过她的。 这半年,他夜夜噩梦,甚至觉得,只要卫秀活着,他的命都不在自己手中握着。 萧德文不知此中详情,只知晋王违逆了他,大是恼恨,正要斥责,便听远处有羽林郎飞奔来禀:“殿下,卫驸马已入宫。” “善!进了宫,他们便是插翅难逃!”萧德文喜形于色,他扬起下巴,高傲道,“杀了他们!” 理当受命的羽林郎不动,亦未出声。 萧德文忽觉不对,转头望向晋王,晋王笑眯眯地看着他。那跪地的羽林郎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右手已握住剑柄。萧德文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僵住了,恐惧似狂潮一般浮上他的眼中,他想说话,牙齿却不住打颤,咯咯作响,脖子像被什么掐住,他瞪大眼,眼中俱是哀求。 剑脱鞘,剑刃划过鞘口,发出刺耳声响,萧德文瞪着眼,温热的鲜血溅在当场,他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第九十九章 奉先殿外布满甲胄戎衣的锐士。不单此处,整座宫城皆处戒备,虎贲守门,羽林巡卫,一入宫门,便是插翅也难逃离。 濮阳站在奉先殿中,殿中唯有她一人,常年供奉的香火也熄灭了,倒使平日总在烟火缭绕中的大殿清明起来。 奉先殿安然无恙,诸位先王之灵位亦在远处,想来今日过后,又能重享后人供奉。濮阳自上往下看下来,直到先帝灵位近旁,她目光一凝,神色沉晦。 灵位缺了一尊,缺的是先皇后的。 片刻,殿外响起一阵喧嚷,很快又复宁静,晋王在众多甲士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他神态自若,步履轻盈,显然心情极好。 此处宫城,防卫森严,入不得亦出不得,他想杀谁就杀谁,濮阳的性命就在他手中紧握。到了此时,胜负已定,他赢了,而濮阳,不过刀俎之下的鱼肉罢了,只能任他宰割。 濮阳转身过来,看着他,神态一如平日,没有什么波动。晋王突然觉得有些可惜,若是不能让七娘像萧德文那般露出恐惧哀求的神色,倒是缺了些乐趣呢。 甲士紧随晋王入殿,分立两侧,晋王步履悠然地进来,冲濮阳笑道:“想见七娘一面,可真是难。” 濮阳瞥了眼他身后,见只他一人进来,蹙了下眉:“你杀了德文?” 晋王大笑:“德文是皇帝,弑君的罪名王兄背不起。”他说着,骤然收敛了笑意,眼中浮现一抹阴狠,“他是你杀的。” 他很快就是天子,天子身上岂能有污名。污名皆是濮阳的,而他自然干干净净地登基,接受万民叩拜。 濮阳自是知他言下之意,正欲开口,晋王又道:“先皇后的灵位既已不慎焚毁,那便就此算了,不必再供回殿中。” 濮阳的神色终于阴沉下来。 晋王顿觉痛快,他尤不解恨,继续道:“你且稍候片刻,仲濛应当就要到了,等他来了,王兄送你二人一同上路。免你黄泉孤单,也算全了你我兄妹情分。” 他慢悠悠地说罢,漠然地盯着濮阳,看着濮阳眼中闪过一缕慌乱,他唇角的笑意才真了几分。就该是这样,既是败了,还做什么临危不惧的风骨。 “不如七娘跪下求一求我,说不准,王兄一高兴,就让你们死得痛快一些。” 濮阳自是不动的,也不必她动,卫秀到了。 卫秀是孤身前来,她瘦弱的身躯陷在轮椅中,目视前方,自重甲林立的羽林间穿过,冷硬的刀光剑影之间,卫秀的身形愈加显得清瘦羸弱。 濮阳看着她由远到近,她突然想到,许久之前,阿秀入京还不久的时候,与她说过一句话,她说:我愿与殿下同生共死。那时她很高兴她的这番心意,却从未去深思过这句话是真是假。 但如今,她知道,她是当真的。 如此险境,明知是局,她为她,甘愿自投罗网。 卫秀靠近了,她的目光落在濮阳身上,似是确认她的安危,见她安然无恙,她便转向晋王。 晋王不大敢看她,他唯恐卫秀还有什么奸计,挪开眼,望向濮阳,道:“人已齐了,王兄这就送你去见先帝!” 他说罢,拔剑,指向濮阳。 卫秀驱动轮椅,挡在濮阳身前。濮阳大惊失色,道:“驸马!” 卫秀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目光轻柔,轻易抚慰了濮阳的惊慌,见濮阳镇定下来,她又回过头去。濮阳被她护在身后,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她背影十分瘦削,体格亦称不上强壮,兼之身有缺憾,不必壮士,就是一小儿,都能轻易将她杀死,可她偏偏用自己的身躯,挡在她的身前,像泰山一般,不容动摇。 晋王突觉好笑,既然要死,他就成全他! 剑锋下移,转向卫秀,抵着她的心脏。 卫秀岿然不动,看着晋王,连目光都不曾闪躲。 晋王轻蔑一笑,手上用力,剑锋刺透卫秀的衣袍,没入进去。卫秀仍旧不动,坚定地挡在濮阳身前。 晋王变了脸色,他盯着卫秀,卫秀也看着他,一个怒火中烧,一个淡然自若。 “你不惧死?”晋王咬牙道。 卫秀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她笑了一下,笑中俱是讥诮。晋王本就忌惮她,见此,更为慌张,拔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汝不畏死!” 卫秀从容道:“有晋王殿下陪葬,死有何惧。” 晋王眼中瞬间布满杀意,他瞪着卫秀,已是怒极,他就知道,她敢孤身入宫,必不是来赴死!她在宫外,势必有所布置! 晋王正要开口询问,却猛然想到,不论她在宫外有什么布置,她们二人现都在他手中,而他,已犯下足以夷族的死罪,早已没有了退路! 晋王想明白了,便骤然冷静下来。 殿中立满了甲士,殿外重甲护卫,别说两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便是能与万军之中来去自如的将军,也别想安然走出此地。 晋王不再慌乱,也恢复了仪态。他手中的剑,依然抵着卫秀的心口,他甚至能感觉到将剑身全部刺入这具身体,然后再扔出去五马分尸带来淋漓畅快。 晋王又往前刺了一分,卫秀依旧面不改色。 晋王突然有了兴致,究竟是如何万全的计谋,能让她死到临头仍旧从容自若?他突然有兴趣知道,问个明白,也好便与他过会儿应对。 如此一想,晋王问道:“不知卫郎有何万全之策?” 卫秀低头看了眼泛着冷光的剑刃,也不隐瞒:“还有两日,玄甲军便可抵京,无故入京,是死罪,想必到时,为了自身性命,玄甲军也会破洛阳,入皇宫,诛逆贼,立新帝。” 这逆贼,自然就是晋王了。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神又乱了,晋王眼中再度闪过惊恐,他并不知濮阳已派人出京,他盯着卫秀,卫秀微一颔首,以示她所言不虚。 濮阳在身后,她看不到卫秀的神色,却能看到晋王的面容,她心中升起希望,然只刹那,她便意识到,玄甲军并不足以为惧。两日时间,足以扫荡京城,加固洛阳十二门的防卫,若无人为内应打开城门,玄甲军是攻不进来的,到时,晋王大可点烽火,向稍远处的定北军求援。 晋王比濮阳慢了不少,但也终究让他想到了,他暗暗吁了口气,又冷静了:“卫郎莫不是虚张声势?两日时光,稳定京师足矣,到时别说一个玄甲军,就是两个、三个玄甲军的兵力,都别想踏入京城一步!” 他一面说,一面涌起畅快淋漓的笑意,他觉得卫秀已经黔驴技穷了,他输给她一次,又胜了她一次,这一回,他要她的命! 卫秀看着他,他如何喜形于色,她都不曾改换神色,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晋王见此,笑容越发明快,眼前这个只能依靠轮椅的废人,看着足智多谋,其实也不过如此:“倘若这便是卫郎最后一计,也未免太使人失望了。” 卫秀缓缓开口:“执金吾焦邕,是我的人。” 晋王像是被人狠狠掌掴,前一刻犹是张狂得意,这一瞬张狂得意都被冻结在脸上。他僵硬地扭过头,双目圆睁,语气凝滞:“你说什么?” 卫秀笑意讥讽,却不答话。分明是如此孱弱风雅的一个人,此时落在晋王眼中,却与索命的幽魂那般,使人从心底升起寒意。 他又往上挪了挪视线,去看濮阳。 濮阳也不说话。 晋王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来自地底的森冷,让他在这炎炎夏日,浑身发寒。若是金吾卫坚持不归顺,这座让他得意自豪的宫城,就会死死圈着他,外面的人进不来,他同样也出不去。倘若还有十天半个月,他尚能驱使羽林、虎贲与金吾卫一战,然而两日,两支战力相当的军队,还有众多愿为玄甲军开城门的大臣,他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的。 殿中寂静。晋王又看向卫秀,他突然放声大笑,这笑声甚为突兀,亦极刻意。笑了一阵,晋王收了声,恶狠狠地盯着卫秀:“你以为我会信你?执金吾是朝廷大臣!他是朝廷的人……”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卫秀的眼中的讥嘲之色愈发浓重。 晋王愈加慌张,他知自己已信了她,但他尤不敢承认,他心中存着万一,万一她只是骗他,万一这不过一招缓兵之计。 他输不起,他身家性命都压上了,哪怕有一点可疑,他都不能信。 虽作此想,可他执剑的手却在不住颤抖。 这时,殿外奔入一人。 来人惊慌失措,在晋王身侧跪下,道:“殿、殿下,执金吾突然带人,围了晋王府,王妃与王子都在府中!” 证实了,焦邕确实听命于卫秀……晋王一下子泄了气,他茫然地看着卫秀,又看着濮阳。他离大位只差短短一步,但这一步似乎是跨不过了。 晋王魂不附体,看着卫秀的目光充满厌恶,亦充满畏惧。 卫秀低头,以食指与中指夹住剑刃,毫不在乎地将剑□□。 “现在,晋王殿下是否能心平气和地同我谈一谈?”卫秀双唇微抿,她眼中不再是讥诮,而是如刀芒一般的锋锐。 第一百章 羽林军与其他军队不同之处便在于他们戍守宫廷,处于权力鼎盛之处。见惯了争权夺利,看多了尔虞我诈,对于形势,自也有自己的判断。 卫秀与晋王一番交锋,先抑后扬,直扼晋王之命脉,打乱的不止晋王的方寸,还有殿中羽林的心神。 晋王惶惑尽显,全然没有了方才的豪情。他甚至有冲动直接杀了这二人,可他终究不敢。濮阳与卫秀的性命在他手中,但宫外的情形他鞭长莫及。他只有与卫秀商谈,不然便是玉石俱焚。 “你要什么?”晋王口气冷硬地发问。 卫秀环顾四周,示意那些披甲执矛的甲士,笑道:“晋王殿下这就要与我谈了?” 晋王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很怕她又有什么伎俩,不敢屏退四下。 卫秀缓缓道:“晋王殿下不怕乱军心,我自也不必多操这个心。” 晋王这才注意到,殿中羽林的神色已不是那么坚决镇定。听卫秀说罢,他们更是眼神闪躲,不敢与晋王对视。 屋漏偏逢雨!晋王开始担心让这些人继续留下会不会被卫秀策反。且接下去要说的话属于机密,非心腹不能知晓,他掌二军时日尚短,还不敢全然信他们。 片刻,晋王清空大殿,紧闭殿门,殿中只剩他们三人。晋王的剑已回鞘。濮阳也走上前来,先王灵位前有供以跪拜所用的蒲团。濮阳与晋王各据一处跽坐,卫秀自与濮阳一边。 卫秀看向濮阳,濮阳也关切地看着她,看到她胸口的衣衫虽被刺破了,但没有血迹,她明显松了口气。 卫秀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她看得出来殿下是有疑虑。焦邕是朝廷大臣,受朝廷管束派遣,无论如何都不该听命与她,这其中定然是有内情的。但殿下没有急着问,也没有显出怀疑,她只是因想不明白而迷惑,她更担心她受晋王刀剑所挟,是否受了伤。 卫秀也只是一个女子,她比常人见过更多残酷血腥,也因此更坚韧,更临危不惧,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文弱的女子。 但有濮阳的关心和信任,她又觉得她所做所为都是值得的,她甚至觉得,即便真相大白,殿下也会原谅她,接纳她。 卫秀又有了信心。她看着濮阳的目光是柔和的,对着晋王,就不是这般容易拿捏的样子了。 晋王沉不住气,率先开口:“事已至此,要如何解决,想必卫郎已是胸有成竹,不如说来听听。”他终究是忌惮卫秀的,又飞快地添上一句,“到了这个时候,我劝你还是诚实相告的好。我就算要败,也是二日之后,而你们,是生是死,只在我一念之间!” 殿中虽撤去了香烛,但经多年熏染,檀香高压沉静的香味未散,使人心气平和。 卫秀好似受了影响,语速也缓了下来:“既要与你谈,自然是以诚相待。” 晋王略略安心,将他要的说了出来:“我要玄甲军退回原地,焦邕避位,让出执金吾一职。” 这要求,极为严苛,晋王忐忑不已,唯恐卫秀拒绝,但唯有如此,他才能登得上皇位而无后顾之忧。他看着卫秀,极力显出泰然自若的模样,落入卫秀眼中却全是虚张声势。 “前者可行,后者……”卫秀顿了顿,略有迟疑,晋王紧张地握紧了拳,卫秀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是不行。” 晋王舒了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我登大位之后,七娘依旧位列诸大臣之首,再加封食邑万户,以作交换,如此可好?” 这便是要濮阳投入他门下了。 听起来倒是双赢的好局面。 卫秀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只问:“以何为凭?” 晋王解下腰间玉佩,递与卫秀:“此我王令。” 卫秀摇了摇头,并不去接:“不够。” 晋王显出懊恼之色,除此之外,他再拿不出其他凭证,将来之事,谁能说得准。更何况在他心里,他根本就没想留下这二人,等他登基,自然是要将今日之辱全部讨回来的! 他看着卫秀,见她神色清明,便知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信。 “方才晋王殿下说了要诚实相告,可现在看来,殿下似乎没有一句实话。”卫秀说道。 两下对比起来,仍是卫秀处劣势,她的计策要在两日之后方能奏效,但晋王却能立即处置了她们。 晋王自也知晓,他阴沉地盯着卫秀,道:“那你说!” 卫秀没有推辞,开门见山:“我要公主活着,富贵尊荣依旧。”至于是否手握权柄,她就不强求了。 晋王听出她言下之意,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不想卫郎如此明白。”若只如此,似乎不难。先帝不也留下了汝南王? “那你呢?”晋王又问。 “我?”卫秀微微一笑,她垂眸,掸了掸膝上的衣摆,捋平了上面的皱褶,淡然反问,“你能容得下我?” 晋王笑意更盛,自然是容不下的,他只要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卫秀活着,他就寝食难安。别说让她活着,哪怕是让卫秀走出这间大殿,他都不会答应。 “你可真是明白。”晋王说道。 卫秀目光低垂,只她唇畔的笑意,依旧温雅,乃至有些看破之后的豁然。 听闻晋王府被围时的紧张已全然逝去,晋王又恢复了大局在握的信心,他看看卫秀,忽然起了些惜才之心,只可惜这个人他是不敢用的。他又问了一遍:“你就不怕死?” 卫秀转头,看向她身边的濮阳,濮阳很紧张,但她忍着没有出声,她怕打乱了卫秀的布属,又怕这是真的,卫秀打算用自己来换她能平安走出这座皇宫。 卫秀笑了笑,没有回答,只道:“请晋王殿下上前来,我与殿下细说退兵之策。” 晋王依言上前。 卫秀严肃起来,话语也慎重不少:“我经太师,以书信与玄甲军往来,以密语为令,以亲笔为号。要退兵,必须我亲笔写下密语方可。” 晋王皱眉,道:“如此繁琐,需尽快才好。”但他转念一想,又道,“玄甲军还有两日,不算太急,还是先说说如何使金吾卫听从我的号令。” 卫秀一笑:“这个容易一些,殿下附耳过来。” 这殿中就他们三人,为何要附耳相告?晋王不解,但他看到濮阳皱了下眉,也显出疑惑之色,便猜想兴许这是卫秀瞒着濮阳做的。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有些胆怯,不敢靠近,卫秀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怕她,只得叹息,却没有退让。 晋王打量她片刻,终是谨慎地靠了过去,卫秀压低声:“焦邕听令于我是因他是我家旧人,我有一玉佩可证实我身份,那枚玉佩现在……” 她声音低了下去,晋王正听到关键之处,不由更往前靠了靠。 “现在公主府的寝殿之中,你可派人去取。” 晋王听清了,面色一点点舒展开来,但下一刻,他就睁大了眼,面容扭曲,显出痛苦之色。他不敢置信地低首,只见一把剑刺入他的腹部,剑身已全部没入,剑柄握在卫秀手中。 卫秀依旧是那般淡漠的眉眼,冷酷地看着他忍受剧痛。 晋王意识到了,他就要丧命于此。 他扭头看向濮阳,心中升起一股铺天盖地的恨意,他艰难地开口,嘴唇张张合合,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先、先帝是、卫、卫……” 他没能说下去,卫秀拔出了剑,鲜血汹涌而出,浸透了他的衣袍。这是王的朝服,用玄色为底,绣以繁复华贵的底纹。染上血后,绣线变成了红色,刺目、悲冷。 晋王倒地,他睁着眼,充满了怨恨,他看向濮阳的方向,像有满腹未尽之语。 卫秀握紧了剑柄,晋王的血留在剑上,此时,顺着鱼肠剑的纹路下淌,一滴一滴地滴落。 濮阳站起身,取出绢帕,替卫秀擦手,她握剑的手染满了血,血液凝固极快,怎么也擦不干净。 在幕后策划,与亲自行凶,毕竟还是有所差别的。白色的绢帕沾满了血,不再洁白无瑕。卫秀回过神来,自己接过了绢帕,怕上面的血污沾上濮阳的手。 “七娘。”卫秀说道,“外面那些羽林军……” 濮阳道:“我来。” 军心不稳,群龙无首,最好策反的时候,濮阳大长公主兼辅政大臣的身份,恰能压得住他们。 卫秀也是这个意思。她将手中的剑插入剑鞘,收回袖中。自先帝驾崩后,她一直带着鱼肠剑,以作防身之用,本是以防万一,不想当真用上了。 晋王的尸首还在地上。 濮阳走过去,将他睁着的双眼合上,到了这份儿上,她并不为晋王的死而哀戚,却难免为同室操戈而悲哀。 卫秀抿了抿唇,道:“晋王临终之语,还未道尽,不知他要说什么。” 濮阳皱了下眉:“谁知他要说什么,总不会是什么实话。” 卫秀松了口气,显出柔和的神采,道:“你快去吧,迟则生变。” 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做。 皇帝没了,要立一新帝,晋王篡逆,要宣布他的罪行,处置他的妻儿。还有朝中有谁附逆也要一并论罪。 濮阳也想到了。却并未急着走,而是看着卫秀的身前衣衫破碎之处,她抬手,欲探看,卫秀却顺势握住她的手,笑道:“只衣裳破了,不要紧,回去换一身就是。” 她今日着青袍,颜色深,胸口处破了一道口子,也看不出来什么。 濮阳执意脱出卫秀的手,想要看一看,卫秀又一次拦住她。到了这一步,还不知她受伤,便是濮阳太过迟钝了。 卫秀只好叹了口气,无奈道:“一点点,皮肉伤,连血都没有渗出来,没事的。”这已是很好的结果了,只她一人,受了一点伤,而殿下安然无恙。 第一零一章 入宫时还只早晨,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过午了。 向死而生,终归是度过一劫。多数障碍已清扫干净,想来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顺。 但濮阳没有一丝喜悦。她没有去想萧德文驾崩,立新帝当立谁,也没有去想这时候她若想称帝时机是否合宜。 她自重生以来,心心念念想要坐上那个位置,现下终于得见曙光,她的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她执意要看卫秀的伤口,即便她说了只是小伤,她也要亲眼看过。 卫秀无奈地望着她,最终拗不过她。濮阳推了她去偏殿,卫秀还想挣扎一句,看到濮阳凝重的神色,终是偃旗息鼓,由了她去。 青袍解开,濮阳小心掀开左衽。夏日衣衫单薄,多数人只着一件单衫,卫秀为防身份泄露,在外衫之内,还有一件里衣。里衣是白的,上面已染满了血,斑斑驳驳的一大片,甚至还在往四周蔓延。 濮阳看了一眼,眼眶就红了。 卫秀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伤口处很疼,皮肉被硬生生地刺开,又岂会不疼。可她还忍得住。相比于这点疼,她更不愿见到殿下因此而难过。 “只是失些血罢了,并未伤到内脏。”卫秀温声解释,她的语速很缓,淡淡的,是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 濮阳却更加心疼,她说道:“阿秀,他当时是真心要杀我的。” 卫秀仍是那般轻缓的语气,像是害怕稍稍大声就会惊哭了濮阳,轻声软语地说道:“我知道。”所以,她才挡到她身前。 濮阳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眼眶都红透了,卫秀担忧地看着她,担心她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濮阳却没有看她,红着眼睛,动作飞快地将卫秀衣衫整理好,接着没有丝毫停顿地朝殿外走去。 起初,她的步履有些踉跄,然而一走到殿门前,她就像换了一个人,身形提拔,姿态威仪,脊背挺得笔直,皆是坚毅不拔、无所畏惧的从容高贵。殿门在她身前打开,光明照入昏暗的大殿,卫秀忍不住眯了下眼。 濮阳的声音响起,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殿外鸦雀无声,数十数百数千的羽林军林立,却没有一人敢发出声音,发出质疑。 卫秀倾耳凝听,濮阳很快就接手了羽林,她下达了几条命令,召见大臣,收敛皇帝与晋王尸首自不必多言。卫秀还听到濮阳降低了声,对身边靠得最近的一人吩咐:“速去太医署取伤药来。”她停顿片刻,像是想到自己不了解药性,又语速飞快地补充道,“多取几样,都要好的。” 卫秀低头笑了起来。 宫中发生这样大的事,宫外不会一无所觉。王丞相带头,领百官在宫门外求见皇帝。守门的虎贲军头一回见识这等场面,都有些手足无措。 先是三品以上的文臣,之后又加入武将,渐渐的,在京的官员都来了,他们身着制式相似的衣袍,冠带齐整,有志一同地站在宫门外,齐声要求觐见皇帝。 城墙上戍守的兵士紧张不已,频频派人入大内传信,却无一丝回响。 直到守门将官急得满头大汗之时,宫中来人了,令开宫门,召众臣入宫。 王丞相与卫太师对视一眼,心知宫中大势已定,二人正了正衣冠,带领众士大夫往宫中去。 晋王逼宫是想当皇帝,名正言顺的住在宫中,而非乱军入宫,烧杀抢掠,故而经过了一场兵乱,皇宫依旧维持了原样,除却几处宫人趁乱盗窃的,并没有什么损坏。 一路上过来,已有人向王丞相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到宣德殿时,王丞相已知皇帝驾崩,大魏再度无主。 如此一来,当务之急便是立新帝。此事甚为棘手。萧德文无子无弟,旁系之中,与他血脉最近的是五位叔父,接着是众多从弟。照理,从这些人中选一个就是了。但是濮阳不会答应。那就请大长公主称帝,可赵王等人又不会答应。 他们原已死了心了,结果机会又重新降临,与他们而言,就像失而复得一般珍贵,他们不会轻易罢手。王丞相已在思索,是否能让赵王几个全部闭嘴。 宣德殿外,众臣云集,或忧心忡忡,或低声议论,比起方才宫门外的志同道合,此时危机解除,他们反倒乱了。 缺了一人主持大局,一应事宜都难进展。王丞相派人去请大长公主来。 大长公主在含光殿替驸马上药。伤在那处,不能假手他人,濮阳也不愿假手他人。 “此处是我年少时起居之所,你安心在这里。”濮阳将卫秀安置在榻上,令她躺着,处理完了伤口,又用一袭薄被盖在她身上,不让她起身。 卫秀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不错,大抵是因大局已定,她并不挣扎起身,依濮阳的话好好躺着:“赵王几个,你要如何处置?” “附逆。”濮阳道。 将他们与晋王扫到一处,一并处置了,至于罪证,罪名定下了,罪证就不难寻。 “他们几个都有不臣之心,一起处置了,也免得将来再生事端。”若是卫秀好好的,濮阳未必如此强硬,但卫秀受伤了,濮阳不肯留下一点隐患,让卫秀日后再为她涉险。 “两日后玄甲军抵京,可震慑百官。京中……”说到此处,濮阳突然想起来,“焦邕……” 卫秀心提起来。 “他听你的,不如你寻一妥帖之人代为传讯?”濮阳说下去。 卫秀有些茫然,殿下就不问问焦邕身为朝廷大臣,为何要听命于她这无官无职之人? 濮阳没有问,也不打算问。她是不会怀疑卫秀的,卫秀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只觉得她待卫秀还不够好,又怎会去疑心她? 见卫秀迟疑,还以为她不愿,濮阳便温声劝说道:“阿秀,你身上有伤,不好奔波了,也不必焦邕做什么,只要维护好京中秩序,余者什么都不必管就行了。” 只要他不阻碍就行。 卫秀答应了。 殿外又有人来请。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臣们都急坏了,派来恭请大长公主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濮阳见着实不好再拖下去了,方替卫秀掩了掩被角,又嘱咐了一回,不许她起来,才出殿去。 目送她离去,卫秀心中满当当的,又空落落的,既欣喜于公主信她,又难过她这满腔信任终究是错付了。卫秀越加不舍说出实情,可她知道越拖下去,便越不好收拾。 此处是濮阳少年时的居所,现在看来,也有她的风格在。摆设简洁,却件件精致,皆出于名家之手。 卫秀环顾一周,叹了口气,闭上眼睡去。 本以为如此满腹心事,她是睡不安稳的,不料才一合眼,就入睡梦之中。等她醒来,已是日色迟暮。宫人备好了晚膳,依次送了进来。 大约是怕她听不到消息担心,濮阳留了秦坤在这里,不必卫秀发问,秦坤便将外头的进展都说了出来。 事到如今,濮阳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了。赵王等人一入宫就被羽林拿下,关入天牢。三人不服叫冤,派去府上抄家的人从三家都搜出了僭越之物,甚至与幕僚往来书信,其中不乏逆乱之语。 “便没有人为三王叫屈?”卫秀问道。 秦坤回道:“有,可有了证物,他们也不好说什么。”这些都是他们几个以前还在谋算皇位的时候留下的,但濮阳说这是附逆晋王的证物,大臣们也不敢说什么,眼下京中已是公主一人独大的局面。 “郑王殿下为三王求了情,殿下答应了。”秦坤又道。 晋王篡逆,废为庶人,依庶人礼下葬,王妃及子女皆同罪,一并处死。赵王、代王、荆王附逆,废为庶人,流放边疆,永不宽赦。 至于其他同流合污的官员,交由刑部、大理寺追查,王丞相主理。 卫秀饶有兴致道:“新君呢?” 秦坤笑了笑:“先帝还剩下两位殿下。汉王缘与滕王绽,两位殿下两个时辰前一起上表,请求出京,以示无心大位。”这两位皇子还小,没有子嗣。而前面几位都是罪人,皇孙们也从父罪贬为庶人。 先帝一脉中,已无男嗣可继承皇位。宗亲之中也无出色人物能与濮阳抗衡。 “王丞相上表,奏请殿下即位。”秦坤一件件说来。 卫秀听着,并不打断。 “朝中过半数大臣附议,恳请殿下入承大位。还有一些称从未有女帝,不愿下拜。” “两边大臣就在殿上引经据典地辩了起来,眼下应当还没散。”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女子称帝,总会受一些阻挠。卫秀见秦坤神态泰然,便知朝上虽有争论,但也不那么难应付。 国君不可久缺,至多明日,就会有一个结果。 卫秀猜想明日能出结果,还是保守了,当夜,宣德殿中就定下了新君。 濮阳回到含光殿时,已将近三更,卫秀还醒着,等她回来。她脸上有喜悦的神色,却不那么明显,倒是跟在她身后的宫人看上去比她更高兴。 卫秀见此,没有立即发问,待濮阳洗漱之后,吹灭了蜡烛,方问道:“登基大典定在几时?” “明日。”濮阳回道,说完,她不再是外人面前端方稳重的模样,嘴角显出欢喜的笑影来。 “都让步了?” “是,形势比人强,他们不得不退让。”濮阳侧过身,对着卫秀,兴致勃勃的,“晋王篡位一案还未审结,三王又牵涉其中,拜他们相争多年所赐,朝中与他们毫无牵涉的大臣少之又少,为不被扫入逆案中去,只好让步,尊我为帝了。” 濮阳显出些得意的神采来。卫秀看着好笑,摸了摸她的头发,濮阳靠到她肩上,轻声道:“真如梦幻一般。” “是啊。”总算是如愿了。卫秀也觉得不易。明日就可登基,大局已无碍,殿下也不再需要她了。卫秀打算好了,明日就将实情全部托出,“明日登基大典之后,我有一事要说与殿下……” 她一面说,一面转头,只见濮阳已靠着她酣然入睡。 一日劳累,先是入宫,又与晋王应对,接着再与大臣周旋大半日,直到定下大位。她确实累了。 卫秀先是怔了一下,而后无奈一笑,将濮阳的头发拨到一边,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满是珍视。 濮阳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一梦。 梦中是战火四起的皇宫,宫人们背着包袱四处逃难。宫中遍地尸首,有些倒在血泊中,有些被火烧得焦黑,有些是身在高位的大臣,有些是卑微的宦官。殿宇都塌了,粗壮庄严的柱子横在地上,锦罗蒙尘,金瓦破碎,已是穷途末路。 卫秀从宫门进来,她身后有许多将士。一行人直往宣德殿。 濮阳突然意识到,这是前世的情景,是阿秀攻入京师后,在她自刎前的那一段。 像上一回梦见卫秀城头自刎那般,此次的情形也甚为清晰。她可以看到阿秀紧簇的眉头,看到她眼中不加掩饰的戾气。 宣德殿外也满地尸殍,卫秀就像没有看见一般,漠然地往里去。 萧德文在殿中,他身着衮冕,甚为庄重,可惜却是被人按在地上,毫无动弹之力。听到轮椅轧过地砖的声音,萧德文连忙开口求饶:“卫卿,饶朕一命,皇位给你,洛阳给你,统统给你,只要饶朕一命,都是你的!” 卫秀到他身前,轻笑了一下:“你是萧氏最后一人,你死,我才能大仇得报。” 萧德文挣扎着抬起头来,满脸狼狈,呆滞地看着卫秀,结结巴巴地重复:“大、大仇?” “是,”卫秀冷漠道,“你萧氏诛我仲氏满门的仇。” 萧德文呆呆地愣住了。濮阳却感到一股刺骨的冷意,全身的血都像被冻住了一般。她看着卫秀的脸,想要从中寻找出说谎的破绽,然而,任凭她如何拼命找寻,都只看卫秀从眼角到眉梢,每一寸都是冷漠与仇视。 萧德文从怔愣中转醒,他像溺者揪住了一根稻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连声说道:“我从未诛过仲氏,这朝中哪有什么仲氏,卫卿,你一定是弄错了。” “不是你,是萧懿。”卫秀像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明明白白地送命,又或是此事闷在她心中太久,她不愿再藏下去,“你可知洛阳城固若金汤,为何我短短一日,便能攻入城中?”她也不必萧德文回答,径自说了下去,“是焦邕,他开的城门。他曾师从我父,只是他那时尚未发迹,我父欲历练他,未将仲氏的名头借与他用,方不为外人所知。也幸得如此,他才幸免于难。” “仲氏上下百余口性命,加上护送我父入京的众多将士,你看,当不当还?”卫秀从袖中取出一口剑,是鱼肠剑,“我恨萧氏入骨,你去后,我会将你曝尸荒野,萧氏宗庙,也会焚毁,至于先帝,我会令人戮尸。” 萧德文看着她拔剑出鞘,吓得瑟瑟发抖,但这并未引起卫秀的同情,她依旧将剑贯穿了萧德文的胸口。 萧德文倒在地上,面目扭曲地挣扎,但很快,他就挣扎不动了。卫秀漠然地看着他,在萧德文咽气的那一瞬间,她好似突然之间就苍老了一般。 濮阳只觉得冷到了骨子里。 梦境很长,之后还有,她却已无力再看下去。她想醒来,却怎么都挣脱不出,画面一幕幕在她眼前展现,逼迫着她去看,去知晓。 直到尽头,直到她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卫秀就在身边,她白天才为她受了伤,她一直都如此温柔,爱她,保护她,包容她,可为何,那梦中,她却成了仲家的后人。 濮阳的眼泪一直在流,她明明没有哭,眼泪却偏生止不住。 卫秀还在睡,她一无所觉,濮阳抬手,想要抚摸卫秀的脸庞,她轻轻的,唯恐弄醒了她。她的脸庞是温热的,她的眉眼是柔和的,她是她最熟悉的阿秀,也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她没有醒来,像是安心极了,即便她在她脸上轻抚也睡得安然。她是她的枕边人,是她前后两世唯一爱过的人。 可是她,究竟是为什么,才接近她。 “阿秀……”濮阳低低唤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满是哽咽,她连忙捂紧了嘴,怕惊醒了卫秀,怕她问她为何哭泣。 隔日就是登基大典。 一步步都有礼法章程,何处出发,何时奏乐,乃至先迈哪一只脚,都有规定。时间紧迫,半点耽搁不得,但新君不知为何,赶在大典前召见王丞相,与宣德殿中,密谈许久。 王丞相也是纳闷,不知新君为何忽然问他仲氏的事。 只是想她已是皇帝,且先帝已去,他又同情仲氏,便含糊着,将仲公因何罹难的事说了。 新君只是听了,她的神色是木然的,像是果然如此的认命,又好像为何如此的不甘。王丞相心有疑虑,也不好多问。 殿外礼乐奏响。 大典开始之后,站得靠前的大臣明显看出新君有些心不在焉。众臣都慌张起来,如此盛典,陛下却不重视,诚非吉兆。只是大典肃穆,无人敢出声,亦无人敢将不安显在脸上。 登基大典设在含元殿。皇帝在此登基,敬告天地,布告天下,接受百官朝拜。 一项项流程下来,大典结束之时,已近午时。 午时之后,新君下了第一道诏书,册立驸马卫秀为皇夫。 第一零二章 新帝即位,宫中免不了忙碌。 濮阳平日所用之物要从公主府搬来,其中公主规格的物是自然是不再用了,全部换成天子御用之物。后宫也要清理,幸好萧德文还没来得及立后纳妃,后宫中只有一太后。濮阳也没为难她,问过她的意思,是要留在后宫,亦或回去燕王府,都随她。总差不了她那一份用度便是了。 太后乍然丧子,悲痛欲绝,想到今宫中已不是萧德文做主,也不愿留在宫中了,只等萧德文丧事之后,就出宫去。 萧德文在位不过大半年,没做出什么功绩,也来不及展现出昏庸,濮阳令朝廷议谥,都不必怎么争论,就定了哀,至于庙号,自然是没有的,唯有对国有大功,值得子孙永世祭祀的皇帝,才有庙号。譬如先帝,谥号高,庙号太、祖。 此后提到萧德文,便要称一声哀帝了。 哀帝丧礼都没过,议谥本不必这般急,但濮阳心里装着事,她不敢去含光殿,她怕看到卫秀,便拖着一帮大臣议事。 先定下萧德文的谥号,接着又敦促刑部、大理寺将晋王逆案审结。昨日一天耗在宫中,许多政务自然就耽搁了,她又令人往政事堂,将堆积的奏疏搬了来。 新君成年已久,原先那三位辅政大臣自然形同虚设,王丞相与郑王都没什么意见,在新君登基第一日便一同上表,奏请辞去辅政大臣一职。 濮阳准了,各赐钱物,以慰他们劳苦。 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将大权收于上,还要加封功臣,擢升一早就追随她的大臣们,此事倒不必急,濮阳也还需斟酌拟定。 皇帝若勤政,总不会寻不见事做,偌大一个帝国,每日都有各式各样的事禀上来。濮阳留着大臣,一直到夜幕降临,宫门要下钥了,才不得不放了他们走。 大臣们既高兴陛下勤政,万民有福,又很担忧长久下去,会吃不消。都琢磨着,若是接下去日日如此,他们便要奏请陛下保重御体了。 群臣退去,本以为陛下也该歇下了,谁知她依旧居御座,拿了一道道奏本继续批阅。 魏朝皇帝习惯于宣德殿理政,宣室殿就寝,宣政殿早朝,至于重大典礼,则在含元殿。宣德殿作为皇帝理政之所,自然庄严大气。萧紘专注于政务,殿中宫人便不敢弄出声音,添茶、换烛,都是放轻了手脚,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夜愈深。夏日酷热,夜间总有一丝风凉,晚风吹拂帷帐,带来沁人心脾的清凉。秦坤朝跪坐于御座后执扇的两名婢女使了个眼色,二人身子微微前倾,行了一礼,携扇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案上两摞奏本批完了。濮阳将朱笔搁在笔架上,转头望了眼一旁的烛台,烛台上蜡烛已将要燃到尽头,再看滴漏,已近三更。 这个时辰,阿秀该歇下了。 成亲两年有余,相处也有四年,濮阳知道卫秀的许多习惯。无事之时,她总会早早安置,晨间也早早起来,起居定点定时,甚为规律。反倒是她,总想多做些事,拖到更深露重,才肯回房。阿秀见她如此,便常陪她,也帮她处理些事,好让她早点休息。 秦坤见陛下停笔,又看着滴漏出神,便走上前去,小心禀道:“陛下,时候不早,陛下可要歇息了?” 濮阳显出迟疑来,像是不情愿,但很快她便道:“也好。” 她站起身,朝外走去,秦坤忙带着宫人跟上。 照理,登基之后,皇帝当于宣室殿就寝,但眼下,宣室殿还未收拾出来,且濮阳也不喜欢那里,总觉得那处奢华有余,清静不足,并不打算住到那里去。含光殿就在近旁,又是她少年时就住惯的,她更愿留在那里。 更何况,含光殿中,有卫秀。 她不敢见她,又想日日都能见她。 她不愿她远离,即便知道,她多半是不喜欢她的,濮阳仍舍不得责备她。 她以身躯为她挡去刀剑是真,她为她孤身入宫是真的,她从邙山来,入京后为她做的一件件事是真,她们已结为夫妇,这也是真。 不论她来到她身边的初衷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她为她做的,早已镌刻在濮阳心上,忘不了,也不愿忘。 含光殿中灯还亮着,正门也开着,濮阳远远走来,还能看到因人走动而带起的烛光闪烁。这座殿宇还未入眠,有人在等着她归来。 濮阳心中涌起一阵欢喜,但这欢喜却是空落落的,只有瞬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满腹的酸楚。 在宣德殿时,她还能专注于政务,还能勉强克制住自己,竭力不去想阿秀,到了这里,她只想立即就见到她。 她快步入殿,便看到那本该卧在榻上养伤的人,坐在轮椅上,临着烛台,手中翻着一本书,就着烛光在看。 那书似乎极精彩,卫秀轻轻翻动书页,看得聚精会神,连有人入殿,都无所觉。 濮阳步子慢下来,像怕惊扰了她。她缓步走过去,快要靠近卫秀的时候,卫秀还是发现了她。 她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偏首望过来,落在濮阳的身上,她笑了一下,温声道:“回来了?” 她面上的每一丝神色变化都落入濮阳眼中,她看到,阿秀的目光是柔和的,她的笑意是自然的,没有丝毫勉强。 濮阳不知不觉也跟着笑了一下:“烛光昏暗,对眼睛不好,不要看了。” 卫秀依言放下书本,扶着轮椅上前,濮阳眼中流露出担心来:“你怎么起来了?伤口疼不疼?可换过药了?” 卫秀笑答:“我也只坐在轮椅上,与卧榻没什么差别。”却不答是否上过药了。 濮阳又后悔,她不该避着阿秀,她忘了换药,伤口就要好得慢了。她不由分说地推卫秀入内殿。 关了门窗,自矮柜中取了药。这伤药十分好闻,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 卫秀乖乖平躺下,任濮阳对她宽衣解带。她身上也有那股清新的药草香,混合了她固有的气息,使得濮阳分外沉迷。 她跪在卫秀身侧,伸手去解她的衣带,这不是她第一回为卫秀宽衣,但她不可避免地紧张。她去看卫秀,卫秀合着眼。 濮阳只得专注于手下。解开衣带,掀开衣襟。 伤在那处,不可避免地就要露出胸口的肌肤。伤口已结痂,不再流血,想必等到血痂脱落,便能恢复如初了。濮阳上好药,又想到若是伤好,留下疤痕,便不好看了。她该问一问太医,去要些祛疤的膏药来。 卫秀的肤色很白,胸口处的肌肤光滑白皙,濮阳到现在都能想起当年,她在门外窥见阿秀出浴的情形,她颈上滑落的水珠,沾湿的衣衫贴在胸口,小小的茱萸挺立,泛着湿润的水泽,在半掩的衣衫下若隐若现。 她的身体很美。 濮阳还想到她们成亲之后,初次欢好之时,映着昏暗的烛光,阿秀躺在榻上,她克制的喘息,她难耐起伏的*,她咬住下唇羞于呻、吟出声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她想起来了,她们初次欢好,是阿秀主动引诱的她,她那时只管欢喜迷恋,却没有注意到,她突然屈身引诱,是因她们之前谈论的正是仲氏,她开着玩笑问她,她字中的那个仲字与仲氏可有什么关系。 濮阳突然落下泪来,滴落在卫秀的肌肤上。为掩饰身份,为复家仇,不得不引诱仇人之女,不得不在仇人之女的身下娇喘低吟,她心中一定很屈辱吧。在她满心喜悦她终于属于她的时候,阿秀在想什么?她的心一定在哭泣吧。 卫秀睁眼,便看到她双眼通红,黯然垂泪。她随手合上衣衫,挣扎着要坐起,她关切地唤她:“七娘。” 濮阳转头,愣愣地看她。卫秀愈加心慌,濮阳勉强笑了一下,笑意还未展露,眼泪更汹涌地落下。她开口道:“阿秀……”她想说我没事,然而才一开口,声音便哽咽了,喉咙发紧,让她说不下去。 卫秀不知她是怎么了,小心地抱着她,口中无比温柔地哄道:“不哭,不哭,有什么难事,慢慢说。总有法子的。” 濮阳摇了摇头,依靠在她肩上,极力地止住哭泣,她很怕,很担心再哭下去,阿秀就该怀疑了。她不想让她知道,她现在还不知,就会依旧对她好,哪怕只是演戏,她也在对她好。濮阳擦去眼泪,声音沙哑:“我只是心疼你。” 卫秀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她安慰道:“只是看着凄惨了些,其实并不怎么疼。” 她相信了她的说辞,濮阳既宽心,又觉得失落,她伏在卫秀的肩上。卫秀环着她的腰,一手轻抚在她的背上,温柔体贴,充满爱护。 濮阳笑了一下,眼中满是悲凉:“可我心疼,阿秀,你让我很难过。” 第一零三章 最后,是卫秀哄着濮阳入睡了。她等到三更,原也是想跟濮阳坦白了。然而见濮阳回来,满脸倦容,她便有些不忍,不愿濮阳疲倦之余,还要为她伤神。待她落泪,卫秀更是彻底打消了念头,只记得轻声细语地安慰她。那么久都过来了,再往后推些日子也当无碍的。 刚入宫,殿中还未另设一榻,卫秀是不会说的,濮阳也没提,二人便躺在一处。濮阳睡着了,明日有早朝,卯时不到便要起,算一算时辰,七娘睡不足两个时辰。 这样不行,太过操劳,明日若再如此,她便要好好与七娘谈一谈。卫秀看着濮阳熟睡的容颜,暗自想道。 濮阳睡得有些远,她们中间几乎放得下一个瓷枕。 大约是怕碰到她的伤口。卫秀挪过去一些,以便濮阳睡到迷迷糊糊时找她,方合眼睡去。 隔日醒来,濮阳果然已凑近了卫秀,她抱着卫秀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睡得十分安心。秦坤在殿外唤起身,他已有些焦急,陛下再不起,便要迟了,登基后的第一回早朝,说什么都不可有误啊! 夏日天亮得早,室内已是一派光明。 濮阳松了手,从卫秀身边挪开。 虽说还是夏日,立秋就要到了,夜间清晨,还是有些凉意的。濮阳从榻上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她弯身替卫秀盖好了薄被,才走出门去。 秦坤见陛下总算出来了,大大松了口气,忙令候在一旁的宫人上前,为陛下更衣梳洗。 时间紧迫,免不了带出点声响,濮阳皱了下眉,低声斥道:“小点声。” 宫人忙稳住手脚,战战兢兢的。 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早朝。 新君登基的诏书已宣告天下,但此时消息闭塞,都是经驿马一站站通报,或是走街串巷的商贾,口耳相传,待到边远处,或是邻近国家耳闻新君诏命,怕是半月之后了。 故而便是各地官员要上表贺新君即位,或是邻国遣使来贺顺带悼念哀帝,也至少在一月之后,这两日,总还是清闲的。 濮阳下诏,命礼部准备册立皇夫的大殿,又命太史监择吉日。她昨日就下过诏,册封卫秀为皇夫,卫秀也已是皇夫,但还缺一个册立的典礼。典礼上,由皇帝授予金册宝印中宫笺表,这些中宫身份的象征由使者从皇帝手中接过,送到皇夫面前。使者有三,一为正使,令二人为副,往往为宗室藩王或朝廷高官担任,十分郑重。册封之后,再祭告天地,每一步骤都肃穆隆重。 濮阳是不肯亏待卫秀的,尤其得知她身份之后,她更不肯亏待她。 其实还是有怨的,怨她铁石心肠,对她的一片痴心视若无睹,怨她竟将情当做了手段,明知她对她情根深种,犹是诱着她越陷越深。 可更多还是愧疚。仲氏满门罹难,确实是她父亲的过错。 太史监动作极快,想必昨日他们就在准备了。近午的时候,太史令亲来呈禀,下月初一、十七都是好日子,再往后,就要三月以后了,三月后的十月初五也是个吉日,但都不如下月十七,那是一个大日子,诸事皆宜。 濮阳在心中默算,十七距今还有二十日,三日后便是立秋,立秋后天况会转凉,但也不至于冷,最是怡人,倒不必担心累着阿秀。 她圈定了这个日子。 太史令办成了这件差使,心中也是高兴,正要退下,濮阳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周史可修成了?” 太史令恭敬回道:“已修成了。” 前两年就修成了,只是不知为何,高皇帝令暂缓颁布,便一直拖到今日,皇帝都换了两日,周史还在太史监蒙尘。 濮阳问了王丞相一些事,但对仲氏依旧知道的不多,想到周史中当会有记载,便道:“卿去取来,朕要看看。” 说了几句话下来,太史令便觉新君十分平易近人,不似哀帝,总是端着架子,可偏生他端着架子也不显贵重,而新君平易近人,他为臣子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只越发敬畏。 这便是气了。 太史令忙行了一礼:“臣这就去取来。” 《周书》篇幅宏大,叙例、目录各一卷,帝王本纪七卷,志二十卷,列传七十三卷,载记三十卷,凡一百三十二卷。 著者达十七人,除史家,还有朝中几位文采斐然的学士也在其中。 修史一向是盛事,当初也是万众瞩目的。 濮阳拿到成稿,先在目录中寻起。寻了一圈,没有看到。一个朝代,能入列传的人不少,许多其实也就寥寥数行而已,还有不少是两三人挤一个传中的,故而难免密密麻麻,看漏了也是有的。 濮阳以为自己心急,漏看了,便又找了一回。依旧是没有。不但没仲公的名讳,汝南王一朝中,连个姓仲的大臣都没有。仲氏大族,受兵刀之灾,落魄了,可在其盛时,朝中不可能连一个姓仲的高官都没有!只可能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濮阳已经意识到了,但她犹自不甘心,又找了一回,自然还是一场空。 濮阳觉得连跪坐的力气都被抽去了。对卫秀,那少许的怨都烟消云散了。濮阳失魂落魄的,她意识到了,她与阿秀的结,此生难解。 可她终究还是存了一线希望的。周史还未颁布,除却太史监中少数几人,并无泄露。阿秀是不知道这件事的。 她恨她父亲,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她想知道阿秀对她是怎么看的。她们相处四载,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应当再清楚不过。她待她全心全意,她是否有所动容,心中的恨意是否有所消弭。 她决定去问一问。 大约是想明白了,就没什么不能接受。 濮阳行事一向果决。她先平静地召了太史令来,也不问他为何以大将军之功,史中竟无一席之地,只要他添上。她不打算让卫秀知道先帝做的事,只想无声无息地弥补上了。更何况,若连史书都不公正,那些为国为家洒过血,抛过命的贞士,该有多心寒。 太史令听闻诏命,喜形于色,几乎要拍胸脯答应,必定好好编修。 濮阳一笑,令他退下了。 待太史令一走,她便回了含光殿。 卫秀在庭院中,她那唤作阿蓉的婢女,在花间流连。卫秀手中拿着一卷书,也不看,只在手中拿着,含笑望着阿蓉折下一枝茉莉。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丛茉莉了。白色的小花,紧簇着生长,虽无惊艳之态,却也幽远清雅,甜郁馨香。 阿蓉将花捧到卫秀身前,卫秀折下一枝,簪到她的鬓间。 濮阳见到这一幕,便站住了,她屏退了宫人,独身隐到一丛绿树后,远远地看着并不靠近。她望向阿蓉的眼神里带着些羡慕,但更多的还是克制。 阿蓉像是很喜欢,又有些羞涩地低首,卫秀笑着说了句什么,便见阿蓉登时羞恼,嗔怒着瞪了她一眼,转身跑进殿中。那一眼一点也不凶恶,倒是软绵绵的,还是羞意更多。 卫秀好笑地摇了摇头,目光一直落在阿蓉身上,送她入了殿,才敛了笑,目中显出些许怅然,又低头翻开手中的书。 濮阳又等了片刻,才容色自然地走出去。 今日微风,日头也不错,不太晒,倒是和煦。卫秀在庭院中坐了有一会儿了,身上都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听闻步履声,卫秀一转头,就见濮阳来了。她身后并无宫人随侍,只一人而已。 卫秀又合上了书,放到一旁的几上。 濮阳走近了,看到她膝上还沾着一片花瓣,像是方才折花时落下的。她不动声色地上前,将花瓣扫落,而后坐到卫秀边上。 卫秀一直含笑看她,直到她坐下了,方道:“你怎么来了?前头没什么事了?” 濮阳自不会将心事带到脸上,听她发问,也笑着回答:“本就没什么事,这两日还是清闲的。” 她有话要问卫秀,但势必不会直白的说出来,她会周回的问,如此即便听到不愿听的回答,也不至于无路可退。 卫秀一想也是,便道:“不如你将奏本搬来看。”就不必在宣德殿与含光殿两处来回了。含光殿中也是有书房的。 濮阳一听也好,唤了秦坤来,命他去将奏本取了来。 提的建议得到采纳总是一件高兴的事。卫秀笑意更深,又道:“过几日就是立秋,我们养在公主府的鱼也当能钓来吃了,你若得闲,不如我们抽空去一趟。” 濮阳眼中也漫上了暖暖的笑意。阿秀能记得如此细致的事,她在她心中,应当也不至于全无分量的。 濮阳笑着说道:“好,不如等你册封典礼之后,太史监拟了日子,就在下月十七。” 卫秀一算时日,差不多了,也点头:“好,到时先遣个人去,收拾收拾。” 公主府是濮阳潜邸,有专人看管,自不会破落了。遣个人去,只是先知会一声。 “也好,免得她们手忙脚乱,反倒不美。”濮阳也觉得不错。气氛轻松了,濮阳觑着卫秀脸色,像是随意提起:“阿秀,我这里有一件难事,不知如何决断。” 卫秀闻此,也正了神色,道:“请陛下说来。” 濮阳便道:“是汉王与滕王,二人现还小,看着也是平庸,不然先帝也不至于宁可立长孙也不立他们。可他们毕竟是皇子。” 濮阳的这个先帝是指高皇帝,她还是习惯于如此称呼。 卫秀听明白了。萧德文驾崩,晋王、赵王、荆王、代王皆入罪,罪及子孙,依惯例,接下去即位的该是汉王。但濮阳势大,她又存了心要称帝,汉王也不傻,干脆让步,与滕王两个,上表请辞,以示无心帝位。 但他们毕竟是有权即位的,说不定在许多人心中,汉王才是正统。这二人确实棘手,棘手之处不在于他们势力多寡,而在于他们的身份。 卫秀暗自思忖。濮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有些胆怯,又有些期盼,她放低了声音,语气中有着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怯弱:“阿秀,我决意将他们困在京中,你看可好?” 第一零四章 女帝即位,高皇帝的两位皇子势必地位尴尬。 汉王萧缘,年十五,滕王萧绽,年十三。前有四位兄长夺位,后有侄儿不甘寂寞,兼之这二位皇子也是闷不吭声的性子,朝中便少有人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以致他们封王开府之后,依旧是默默无闻的境地。 萧德文若得长久在位,他们无碍,兄长们有一胜出,他们也可富贵一生。奈何造化弄人,晋王逼宫,赵王等附逆,濮阳顺应时势,登基称帝,汉王滕王也跟着凸显出来,站到了风尖浪口。 卫秀凝神细思。 二王若不好生处置,恐将酿成大患。即便他们一生安分,也多得是人借他们的名头生事。这是不能禁绝的,濮阳即位,多得是不服的人。 几上有盏,盏中茶已凉。 卫秀不发一语,兀自思索投入。 宫人又端上新茶来,换去了凉透的旧盏。濮阳端起,送到卫秀手边,卫秀无意识地接过,犹在深思。 庭院中绿意盎然,浓荫蔼蔼,就着日头和煦,绿意森森,也不显尖锐。庭院布局必是出自大家之手,树与草与花相映成趣,偶有宫人经过,也不来相扰,只远远低身行礼,便无声无息地消失。 宫宇一贯是喧嚣的,笑声哭声,阴谋阳谋,功名利禄,无处不在,然而此处却是宁静。卫秀乃恬淡之人,恬淡之人总爱清静。 此刻,她眉眼低垂,蜷长的睫毛几乎要在她眼底留下阴影。她思索入神,好似忘了身在何处。 濮阳越加希冀,她端起茶盏,饮一口,又放回原处,过一会儿,又端起,又放回,如此再三,卫秀总算开口。 “我以为,与其留他们在京,不如放他们之国。”卫秀斟酌道。 留京与就藩,卫秀仔细比对了一番。留在京师,放在眼皮底下,固然便于收拾,但濮阳势必不能随意处置他们,天下悠悠众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卫秀也不愿濮阳留下一个戕害手足的名声。何况,京中纷争不断,汉王滕王在京多年,再是默默无争,也少不了几家姻亲、近友,要想串联也方便得很。他们与前四王不同,赵王几个经营日久,地方上也有人脉,汉王滕王是没有的,放到地方,无异于使他们与世隔绝,再令地方官加以管束监看,他们插翅难逃。 再则,将来数年,怕是少不了乱兵,公主为帝,总有宵小以为有违天伦,欲趁机作乱的。汉王、滕王便是上佳的旗帜,京师严密,地方疏松。与其防堵,不如与他们线可趁之机,一旦有逆臣联络二王,便是罪证,到时陛下再处置他们,便是名正言顺,杀也好、囚也罢,都是顺理成章。 卫秀还是以为,后患无穷,难以收拾,若能不留后患,尽量还是不要留下后患。 她说罢,望向濮阳,也是想听听她的见解。濮阳眼中像有光芒下坠,黑暗在蔓延,她极力抵挡,却是步步败退。卫秀心下诧异,欲看得仔细一些,但陛下巧笑倩兮,好似方才不过她一错觉。 “既要他们之国,”濮阳仍是不死心,她望着卫秀,轻声问道,“你以为哪两处最为妥帖?” 这回,卫秀不假思索,立即就道:“黔、房二州如何?”她在这两地有些人手,二王过去,即便地方官有所疏漏,她也能补一补。 濮阳眼中最后一缕光熄灭了。黔、房二州,前世攻入洛阳的乱军,就从这二州来。想来阿秀早有布置吧。 她先拥赵王,在各地点起烽火,又取黔、房二州之兵使赵王声势大振,屠灭萧氏诸王。之后,入洛阳,大位在即,她又诛赵王,夺得兵权,放任乱军屠尽京中萧氏宗亲。 今她又建议将汉王、滕王分遣二州,应当还是要走前世那一条路了。 其实,今生许多事都已不同,即便阿秀要留二王在京,也说不准什么,兴许她又有了其他打算。濮阳也只求一个自欺欺人罢了。可阿秀,连这自欺欺人都没有留给她。 濮阳觉得,她已到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她看着卫秀,心间满是悲哀。 倘若只她一人之命,她要,她给就是了。 可阿秀要的,偏偏不止于此。 卫秀顺手饮了口茶,见濮阳还未答她,便问:“陛下以为此二地可否?” 濮阳看了看她,卫秀衣冠磊落,举止温雅,无一处不好。她确实无一处不好,纵使此刻,濮阳心如刀绞,她依旧觉得,阿秀无一处不好。 “我再想想。”濮阳垂下眼睑,低声说道。 卫秀皱了下眉,欲再劝,又想到晋王伏诛,赵王几个判了流放,但因逆案还未审结,一应人等,皆还在牢中。此时确实不好再对二王做什么,还需先搁置一阵子。还不必着急。 卫秀就不说了,见濮阳似乎意味索然,好与不好,都写在脸上,她不禁就笑了:“陛下在外也是这样?” “嗯?”濮阳有些不明所以,但一看到卫秀笑容明朗,她便挪开了眼,淡笑道,“自然不是,我也只在你面前如此而已。我对你的心意,你不能体会么?” 自然是能体会的。卫秀心软不已,主动执了濮阳的手,柔声道:“我待陛下也是一样的心意。” 眼中泪意涌动,濮阳险些落下泪来,她低头看她们交握的双手,弯起唇角,可终是笑不出来了,她轻声道:“阿秀,别称我陛下。我们是夫妻,无需如此生疏。” 卫秀觉得濮阳的情绪有些不对,她收敛了笑意,看着濮阳,黑沉沉的眸子,带着审视,又是担忧,她欲从濮阳神色之中寻些端倪出来。但濮阳有意遮掩,她又如何能轻易探知。 过后濮阳确实未再往宣德殿,一直与卫秀待到夜幕降临。看奏本,谈论政事,或提及还在审的逆案,并没什么不妥之处。但卫秀就是觉得濮阳心中装着事,且还不愿说与她。 这是少有的,往日里,有什么事,她总是主动相告,有时是问策,有时只是觉得好笑,拿来逗乐。 濮阳忽然有了不能与她分享的心事,卫秀颇觉不习惯,可除此之外,她并没什么改变,依旧关心她的起居,依旧记得给她上药,依旧会在入睡后靠到她身上,仿佛唯有在她身边才能安心入眠。 如此,卫秀自也不好深究,问得多了,倒显得她多心了。 濮阳总做一个梦,她梦见跪在卫秀面前的君王,从萧德文变成了她,卫秀毫不犹豫地将剑扎进她的心口,她倒在地上,徒然地挣扎,所求的不是活命,而是看一看,卫秀的眼中可曾有过分毫不舍。 反反复复,每夜都梦,每夜都醒,她都要习惯了,唯一一件值得欣慰的,便是她醒来,都有卫秀在她身边。 她熟睡的容颜,给予了她不少宽慰。等将来,到了不得不挑破的时候,她们再如何反目成仇,总也有此刻的宁静做安慰。等将来,她真的杀她的时候,她还能以此刻的安然做支撑。 濮阳想来想去,又将册立皇夫的大典提前,从十七,改到初六,这个日子不在前回太史令所禀的吉日之内。但近。她先令太史监卜筮,无不吉,便下诏礼部。 这才觉得好了一些。她急于让天下都知道卫秀是她的人,以至于短短十一日,都等不得。她急于祭告天地,让她与卫秀更加名正言顺,以至于连登基大典都匆忙草率,却诏命册立皇夫的大典务必庄重,务必上达天意。 做完这一切,她又将此事告与卫秀。 卫秀惊讶:“何必如此着急。” 濮阳目光柔和,解释道:“昨日星象有变,吉凶也随之改了,太史令称十七已非吉日,我想改一改也不是难事,只是苦了礼部,要赶着筹备了。” 卫秀便没再说。 濮阳又道:“我欲大典之上,加封你为夏王,以邺郡及周边十郡为封地。”魏设藩国,通常以一郡为域。邺乃繁华之地,加上周边十郡,领土之阔,闻所未闻。 卫秀神色一变,见濮阳期许地看着她,她叹了口气,道:“不必如此,你知我从不在意这些。” 濮阳笑了笑,道:“我知。”可你在意的,我给不了。 她为人君,身负重任,她无法放任卫秀如前世那般挑起战火,累及百姓。她能给予的也只这些无关紧要之物,她会趁这些日子,卫秀还无所觉之时,折断她的臂膀。等到真相大白的那日,用她自己的性命,去填卫秀的恨意。想来,到了那时,见识过她的隐瞒,她的心机深沉,阿秀会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吧。 邺是大郡,加以经营,不难藏身,到时她再善加安排,以阿秀之智,想要脱身应当不难。 濮阳微笑道:“你只当是满足我。” 卫秀还是不肯。 濮阳便道:“你如今在宫中,你身边那些人,也赋闲了,有了封地,也好安置他们。还有阿蓉,你喜欢她侍奉,但她毕竟有了年纪,该为终身大事做打算了。” 卫秀也有此意,她先前令阿蓉买下那些地,就是为了安置他们,使他们衣食无忧,她道:“那也不必封王。阿蓉的事,我会考量,也需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濮阳便不再说了,是她疏忽了,阿秀怎会接受魏的王爵。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执金吾焦邕此次立下大功,我欲将他升入鸿胪寺为正卿,你看可好?” 鸿胪卿,九卿之一,确实高升。但鸿胪掌外交,是文职,焦邕却是武官。卫秀皱了下眉,道:“不如卫尉寺?” 濮阳摇了摇头:“卫尉寺无缺职,难以安置。丞相从前也做过大鸿胪,此地清贵,虽无兵权,却与晋身有益。” 卫秀也寻不出不妥来。 第一零五章 宣德殿。 濮阳正召见一武将。 这是她心腹之臣,她将焦邕调入鸿胪寺,空出来的执金吾之位便给了他。 卫秀人在京中,她得用的人,也多在京中。必要一击得中,不能错失一条漏网之鱼。如此,需将洛阳控在手中才行。焦邕是卫秀的人,且是仲公弟子,濮阳自不会用他,名为高升,实为□□。 还有,金吾卫中有一叫周玘的校尉。如今想来,应当也是阿秀的人。 以及京兆尹处也要加以布置,让京兆配合金吾卫行事。 黔、房二州,也要有安排,趁那两处应当还没聚起多大声势,要瓦解也不会太难。 又思索该派遣何人,此事不能宣扬,最好无声无息地办了。 待濮阳一件件布置下去,天已黑了。即便已竭尽她所能,做了最妥善的安排,濮阳仍未觉得宽心。她心境有变,阿秀又是心细如尘的人,瞒她一时还成,久了恐是会让她识破。 夜微凉。 含光殿内。 卫秀独坐于庭中。 繁星满天,如明媚日光之下的湖面,粼粼点点。 她抬头观星,从东看到南,又从西看到北。东官苍龙渐没,北官玄武趋明。斗木獬蜷于西南,紫微垣左右环列,呈翊卫之象。 卫秀眉头渐渐蹙起。由夏入秋,东方七宿隐而北方七宿现,这是时气,每年如此。除东北二方,其余星宿各在其位,相较数日前,并无大变,更不必说改动吉凶。 卫秀收回目光,陷入沉思之中。 七娘对她,说了谎。 将册封大典提前,虽说仓促了些,却也不是什么不可行之事,七娘何以托词遮掩? 这几日朝中都忙得脚不沾地。礼部就不必说了,陛下对大典甚为重视,几乎是日日过问,他们唯有加倍用心,方不至于出错。刑部与大理寺奉诏追查逆案,这是大事,上达天听,偏偏陛下甚少过问,好似他们查出什么就是什么。 刑部与大理寺先前都未与濮阳走近,非但如此,现任的刑部尚书还曾倾向于晋王。濮阳不加过问,非但未使两处放心,反让他们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 能做到九卿,做到尚书的位上,二人也算宦海沉浮了大半生,对于揣摩上意,不说精通此道,多少也能领会些许。 偏生对上了这位即位还不到一月的皇帝,二人战战兢兢,怎么也想不明白。陛下与晋王积怨已久,这是不必说的,秘闻前些年,晋王派出刺客,险些要了陛下的命。有此渊源,今晋王总算落到她手上,即便再仁厚,也免不了要报复一二。晋王已死,他之妻儿,往日党附与他的大臣,只好顶上前填了这怒火。 可陛下好似并无此意,连暗示都没有。 如此,倒让想好了要大肆株连的主审大臣不知如何是好。判轻了怕陛下口上不说实则怀恨,重了又恐陛下要借此案摆出仁德的模样,使天下万民归心。 刑部与大理寺商量许久,最终决定,他们只管审,审出了什么都只呈送陛下,让陛下决定如何判决。如此,虽有推诿之嫌,到底算不上大过。 赵王几个还在狱中,以便随时查问,待案子审结,才会解往流放之地。晋王妻儿亦暂圈府中。赵王三人之母因是先帝妃嫔,自不至于没为奴婢,只废为庶人,迁往掖庭看管而已。晋王之母淑太妃与晋王同罪,如今圈居旧殿,待案子审结,等她的便是一条白绫,一杯鸩酒,如此而已。 四位太妃也是尊贵之人,在宫中大半辈子,呼奴引婢,锦衣玉食,一朝沦为罪人,日子自不好过。 淑太妃坐于殿中。 不过短短十来日,这座殿宇便失了颜色,往日侍奉的宫人都已拘禁起来,殿中器物也皆抄没,她还留在此地,却已只是一介庶人而已,这宫中谁看不惯了,都可以来踩两脚。 殿外羽林看守,大门紧紧闭着,每日也只开三回,都是来送饭食的。装了饭食的食盒不会送到她身前,门一开,随意丢进来,等她自己去取,若不用,下一顿饭就会收走,送上新的,也是如此轻视,丢在门口而已。任她吃也好,不吃也罢,总之他们听命送到了就是。 淑太妃饿过一顿,便想开了。每回都去提了食盒进来。饭食自不会好的,在往日,连她宫中的宫婢都瞧不上。偶尔装了米饭的粗瓷碗还翻了,她只能勉强吞咽,让自己不至于饿死。 禁宫之中就是如此,得势时,人人都来攀附,失势后,人人都恨不得落井下石。 淑太妃倒没什么看不开的,她这一生过不了多久,便要走到尽头,之所以还珍惜一命,不过是还有未尽之事。 隐约有钟鼓之声自远处传来,淑太妃倾耳辨认,不需多大功夫便让她辨出这是册立中宫的礼乐,多年前,她就听过一回。 淑太妃如枯井一般死气沉沉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她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若是让人见了,必会毫无愉悦之感,只叫人浑身都泛起说不出的森冷。 她走出大殿,敲开了门,从袖中取出一枚金簪,金簪成色喜人,上嵌宝石,又坠翠玉,极为贵重。她将金簪递出去,容色阴沉,眼中布满了好戏即将开场的阴险,缓缓启唇道:“我有要事,要禀陛下。” 皇帝又岂是一濒死罪人说见就可见的。 金簪固然夺目,前程更为要紧。淑太妃也不紧逼,送出金簪便罢,隔日,又有宝物相赠,如此再三,瓦解守卫警惕,之后再献良策,以示绝牵连不到他们身上。 也难为她在抄没之时隐下这许多贵重之物,又耗费心机地周旋,册封大典之后的第五日,她终于将她一纸手书递到了皇帝案头。 彼时濮阳正问秦坤:“皇夫出宫去了?” 秦坤回道:“是,午膳之后走的,留了话与陛下,说是天黑之前必回的。” 濮阳点了点头。 秦坤便有些不安,往日里,但凡说起皇夫,不论好事坏事,陛下总会缓下神色,偶尔也会展露笑意,然而这特例,陛下即位之后便没有了。 秦坤愈加小心侍奉,也渐渐改换了心思,认清他所侍奉之人,已不只是一权柄厚重的公主而已,她已是主宰万民生死的帝王。 “可有人跟着?”濮阳又问。逆案还未审结,京中指不定还有晋王留下的人,阿秀出宫,需有人护持才好。 秦坤恭敬道:“皇夫带了数名侍从。” 只有区区数名?濮阳皱眉:“究竟几人?” 秦坤哪里知晓得这样清晰,一下子答不上来,战战兢兢的,见濮阳神色渐渐暗了下来,他忙跪下了:“臣这就去查问。” “快去。”濮阳说道。 秦坤片刻不敢耽搁,连忙就去了。 濮阳抬手揉了揉眉心,倍感疲惫。她好像变得格外胆小起来,不大敢见阿秀,也不敢让她太过远离。方才听闻她出宫,她就害怕起来,唯恐她一出去,就不回来了,唯恐她遇上什么祸事,无人救护。 阿秀似乎已察觉一些了,濮阳督促底下加紧步伐,又想幸好,册立大典已过,她是她再名正言顺不过的夫婿。 濮阳已经弄不清自己究竟要什么,明知她们终将反目,却又执意举行大典。明知这大典在阿秀心中不过可有可无的一个过场,可看着她身着皇夫冠冕,朝她缓缓过来,她仍是难掩欢喜。 手书就是这时送来的。 濮阳见宫人口称:“庶人有要事呈上,臣等不敢隐瞒。” 她顺手便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神色顿变。 只见纸上所写,唯有八字,分明是漆黑的墨水写就,落入濮阳眼中,便似流淌着猩红的献血。 她脸色惨白,唇上一下就褪去了血色,眼中亦是惊怒交加。她的手在抖,浑身都失了力气,纸张飘落在案上,上头所写,乃是: “先帝之死,系秀所为。” 宫人们站得远,根本看不到,但濮阳却像突然醒转过来,连忙拾起纸张,寻了火来,烧得干干净净。 “诏内侍省,严加讯问庶人身边宫人,越是得用,越不可放过,命她们将庶人所行全部招来!” “宣窦回。” “宣太医署中所有侍奉过高皇帝的太医。” 诏令一条条颁布下去,不必多久,窦回与太医们都会来。至于内侍省,恐怕会久一些,但他们多得是撬开人口的法子。 濮阳几乎立即就信了纸上所写。 卫秀要杀先帝,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当她稍微冷静下来,她便想到,若此事当真阿秀所为,又岂会让人知晓,还是让淑太妃这一深宫妇人获悉。她见过阿秀谋事,每一步都密不透风,使人无从察觉,断不会如此疏松,乃至于将把柄送到他人手中。 更何况,淑太妃幽禁多日,能知道什么?此事必是她先前就获知的。如若是真,她为何从前不拿出来,以供晋王作为发难的筹码,而是到如今毫无翻身余地之时,再写在一张轻飘飘的纸上,送来给她? 必是嫁祸阿秀! 必是欲离间她们!! 居心叵测!罪当凌迟!! 濮阳少有如此怒形于色的时候,此时却越想越气,见窦回与太医未至,又下令:“这纸手书是如何通过层层关卡递到朕案前的?去查!所有参与之人,全数入罪!朕的宫中,绝不可留下此等钻营妄为之辈!” 第一零六章 窦回是高皇帝旧人,高皇帝宫车晏驾之后,他便赋闲了。哀帝志存高远,一力要将宫闱交托与他所信之人,窦回心知留下也不过讨人嫌,干脆就托病请辞出宫去了。 这些年他也攒了不少积蓄,足以在京中买一所宅子,置一些家业,安度晚年。从前他身边常有人奉承,那是因他是高帝倚重的人,如今高帝去了,他也无人问津了。这大半年来,过得也算自在。倒是濮阳大长公主感念他是侍奉过亡父的老人,常遣人上门问候,逢年节也不忘送上年礼,将他当做自家一老翁在走动。 但窦回总也不安心。 高帝之死是他心中一个结。这结不解,他总觉将来还有波澜。 在宫中浸了大半辈子,是好是歹,是阴谋是诡计,他几乎已养成了直觉,精准得很。高帝分明是为人所害,只是这人是谁,如何下得手,窦回却无头绪。按理应当是公主一系。高帝驾崩之后,她得利最多。且那道驸马从袖中取出的诏书,更是可疑,他分明是算计好了,提前备下这道诏书,只等着合适之时拿出来。 他迫于情,也迫于势,只好陪他演了这出戏,让他如了愿,自那之后,朝廷大权尽归于大长公主,哀帝彻底被架空。 可窦回又觉不像是濮阳所为,即便后来大长公主以女流之身即位,成了天下之主,窦回依旧觉得不像。这也是一种直觉,他在高帝身边,高帝还有当局者迷,他是全然置身事外,皇子皇女的秉性看得就更加真真切切。新君狡猾归狡猾,但还不至于对感情深厚的父亲下手。且从他出宫后的往来走动来看,她确实毫不知情。 窦回愈加难安,若她不是主谋,只怕不久之后,此事就会被翻出来。回想当日,驸马泰然自若,他满以为驸马与公主商议过,已做了万全准备,如今看来,好像又不是这样。 窦回这几日心忧如焚,直到几名内侍来到他的居所,传了陛下口谕,窦回反倒松了口气。刀悬于颈上,总怕它掉下来,当它真的掉下来了,反倒就坦然了。 最坏不过如此。 濮阳是分批召见的。先问了太医,看了脉案,得知先帝身前,身体康泰,并无性命之忧。太医位卑权微,不敢多言,得皇帝垂问,周太医方大着胆子多说了一句:“自陛下那回劝过高帝,高帝便照着臣的方子安养,脉象一贯是温和。” 有此一语,窦回到时,濮阳的脸色已不大好。 先帝之死处处透着离奇,早前就有人觉得不对,但有一道遗诏压着,便无人敢提。濮阳则是因先帝临终,有卫秀在场,卫秀没有与她说过有何不妥。她那时想,这等大事,阿秀若是知道什么,断不会闭口不言,她便也按下了未提。 然而,事情一旦显出异象,那遗诏便字字都是可疑。 窦回伏在地上,口道:“臣拜见陛下,恭请陛下长乐未央。” 濮阳看着他,他头发花白,已显龙钟之态,身上穿的是一袭布衣,犹如一慈眉善目的阿翁。她也一直如此以为。他侍奉先帝大半生,少不得与些朝臣有些磕磕绊绊的事,她唯恐他辛劳半生,临了老反过得不自在,便时常遣人照拂,也算全他忠心。谁知,这忠心却是假的。 “窦卿,你伪造遗诏,是受何人指使?”濮阳直接就问了,她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窦回便是已有了准备,也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 他重重一叩首,回道:“遗诏非罪臣所造,乃是驸……皇夫殿下与臣,臣所为,皆遵命行事。” 濮阳像是忽然间被人抽去了魂魄,有些心冷,有些难过,有些愤恨,又有些累。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摆了摆手,让窦回出去。没有说如何处置他,也没有说要他如何行事。 窦回也没有问,静静地退了出去。 殿中没有一个人。濮阳早就屏退了宫人。她觉得不是卫秀做的,但她依然做了准备,以防万一。倘若是呢?一个谋杀先帝的罪名,若是宣扬出去,即便她已是皇帝,也保不住她。 原来她们之间,有了这样多的谎言。记得很久以前,每每先帝召见卫秀,她总是会跟来,她总很担心,她的父亲会伤了她所爱的人,处处都维护她。 现在看来,这真是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对卫秀,依旧提不起丝毫恨意。她骗她,她不恨她,父债子偿,她唯有接受;她杀她父亲,她还是恨不了她,确实是她家理亏。 可是先帝再不好,也是她的父亲,她为人女,要如何去接受。 濮阳愣愣地出神,连自己流出眼泪都没有发觉。她想,阿秀去了哪里,她为何还不回来,她真想亲眼看到她。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想能像从前那样,靠在她的怀里,哪怕知道,那温暖可靠的怀抱是假的,是冷的,她还是眷恋,还是不想失去。 卫秀出宫,是去见焦邕。 晋王作乱那日,她提前将玉佩作为信物交与严焕,要他在事情有变之时,去请焦邕来围了晋王府,以作威胁。 如今事情过去了。焦邕要交回玉佩,还提出要见她一面。 他帮了她一个大忙,且有此一事,她也暴露了,与其避而不见,不如前去一会。 焦邕只因一枚玉佩,便毫不犹豫地遵命行事,可见他对仲氏心意。卫秀看到他,一下子就想起当年的岁月。小的时候她见过焦邕,他与兄长差不多年岁,兵法上,他不如兄长,但在武艺上,兄长远不及他。 二人总是比试,兄长屡败屡战,焦邕也从不相让,经常将兄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就是这样,卫秀也从没有见他们有过不睦,反倒愈加亲近,如亲兄弟一般。 焦邕一见卫秀就知道她是谁了。她与仲清生得实在太像,也多亏京中之人多已忘了那长居边关的少年,才让她不至于暴露身份。 “许久不见,阿兄别来无恙。”卫秀笑道。 焦邕得见故人,万分感怀,他看了卫秀许久,方道:“阿濛。”见卫秀颔首,他叹了口气,又是高兴,又是伤感,“你还在,仲师还能留下血脉,我真是高兴。”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玉佩,奉还给卫秀。 卫秀接过,低头看了看,方小心收入怀中,说道:“此次,多谢阿兄相助。” 焦邕便笑:“相比当年仲师教导之恩,这又算得上什么?”他坐直了身,正色道,“你有什么打算,尽管说来,我虽调离金吾卫,但这些年,军中也积了不少助力。我们总要萧家血债血偿!” 他已年过而立,但一腔热血,与少年时别无二致。卫秀看着便有些恍惚,竟觉得自己接下去的话,难以启齿。 焦邕见卫秀沉默,忙关切道:“你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卫秀看着他,缓缓道:“我已不思复仇了。” 焦邕愣住了,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他看了卫秀许久,卫秀任他打量,不曾开口。他目光直白,从关切化作了鄙夷,卫秀满心难堪,仍是沉默以对。 终于,焦邕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走到门边,他停下步子,回身来看着卫秀,他讥讽的眼神如刀子一般一片一片割下卫秀的尊严。 卫秀说不出冠冕堂皇的话,也只有任他如此看轻。 焦邕等了一会儿,未见卫秀改口。他连连冷笑,说出的话句句刺心:“仲氏风骨清正,从未有过足下这等贪慕富贵,恋栈权位之人。有你存世,不知仲师九泉之下,可能闭得上眼?” 卫秀眉心动了一下,垂眸看着身前那一方地,低声道:“你走吧。” 焦邕终是死了心,走前,他既恨且厌地瞥了她一眼:“你还不如,当年就死了的好!” 卫秀在茶室中枯坐良久,严焕与阿蓉担忧地看着她,却不敢出声。 天将暮,卫秀转头看向窗外。窗外往来行人都匆匆往家中赶去。一日辛劳,家中有父母或妻儿等着他们。知道这一点,再是辛劳,都是甘愿的,世人都是如此。 “在你们心中,是否也是这样看我。”卫秀问道。 认为她所为有辱仲氏门风,认为她不如在当年就随父母去了。 阿蓉忙道:“自然不是。” 卫秀望向严焕,他没有说话,遇上她的目光,他避了开去,不敢与她直视。阿蓉的亲人在仲府灭门时罹难,严焕的父亲为护大将军,尽忠而亡。他们一力辅佐卫秀,固然因奉她为主,可他们也是将希望寄在她身上的。 卫秀笑了笑,极尽哀凉。 “也罢。”她轻声道。 卫秀回宫时,也是迟暮。太阳从西边坠下,带起漫天晚霞,如火如荼。凉风起,秋意渐浓,洛阳城在晚霞下却是如此萧瑟。 濮阳在含光殿等她。 殿中已置膳食,她一入殿,濮阳就往她身上披了件外衣,道:“天凉了。” 卫秀对她一笑:“你也保重。” 二人相顾无言,分明有满腹话语要说,可都没有一句开得了口。 用过晚膳,二人前往书房。 卫秀本想等到汉王滕王的事了了,再说她的事,可她已经不堪重负了。日复一日的自责让她已不能再若无其事下去。 第一零七章 立秋已过,凉意渐起。 晚膳过后,天还未黑透。卫秀坐在轮椅上,转头望着窗外。窗外已不是一片葱茏。盎然绿意中不知几时淡了颜色,冒出几撮枯黄。可想不久,这满园绿意都会褪去,变作光秃秃的凋败破落的残景。 就要秋收了。今岁风调雨顺,应当能缓过去年前年遭的灾。卫秀漫无目的地想道。从何时起,这些她从不关心的事也会特意去留意了。 濮阳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坐着,卫秀看着窗外,整个人都如游离天外,而她看着卫秀,等着她回过头来。满腹心事,一到了卫秀面前,就像忽然变得无关紧要。她等着卫秀回头看她,等多久都愿意。 宫人缓步入内,无声无息地添了灯火,又无声无息地退下。 卫秀始终没有回头。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黄昏已成了黑夜,黄绿夹杂的初秋之景已是黑黢黢的一片,让人分不清何年何季。 同处一室,相距不过咫尺,可中间却像竖了厚厚的一道隔膜,濮阳过不去,卫秀也过不来。 她们总要有一个了断的。 过了许久,卫秀缓缓开了口:“我本名仲濛,仲公是我父,我入京是意图复仇,跟随你是因你能为我所用。” 言语出口,卫秀觉得整颗心都空了,疼,但也轻松了。她望向濮阳,濮阳无丝毫意外,更谈不上震惊,就连眼底那抹痛意都掩饰得如此恰当,未泄分毫。 卫秀明白了,她早已知晓。她低头笑了笑,原来她早就知道了。这几日濮阳的反常有了解释,她对她说的谎言有了解释,同床异梦的也不止她一个。 卫秀抬起头来,目光淡淡地望过来,用她一贯平和的语调,问道:“不知陛下,有什么要问我的?” 那一层遮掩的布揭开了,二人都变得赤·裸裸的。她看她的眼光,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毫无温情可言,这多年来的温柔相待,随她一句话都被抹了干净。濮阳的心如被刀刃屠戮,疼得厉害。可到了这一步,想必阿秀,也不愿看她歇斯底里的。 濮阳也学着她冷静自持的样子,开口问道:“第一,先帝之死,可与你有关?” 她已查到这里了?卫秀偏头看她,勾起唇角笑了笑,反问道:“难道陛下以为,他不该死吗?” 眼泪随她这句话,一下子就漫了上来,濮阳竭力忍住。两家的仇怨就此揭开,眼前的卫秀陌生得让濮阳几乎认不出来。她逼着自己不去看卫秀冷如冰刀的目光,不去在意她的敌视,她的恨意,只是固执地追问:“你只说,先帝是不是你杀的?” 她不知道她的眼睛已红透了,也没发觉自己的声音几近哽咽。 卫秀撇开眼,不去看她:“先帝深居宫中,我哪有这个本事。是晋王,亲去下毒,我不过旁观而已。” 回宫那一路上,卫秀就在想,若是她不曾爱上七娘,若是她一直以来都只是利用她,到了说破的时候,她会如何应对? 她已无法不顾亲人们的亡灵,执意留在七娘身边,何况,鸿沟难填,她们也无法相处如往昔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给七娘留下念想,不如就此断了缘分。 见濮阳明显松了口气,卫秀在心中无奈地摇了摇头。先帝之死是晋王动的手,七娘有心去查,一定查得出来,有迹可循的事,是做不得假的。能作假的从来只有人心。她会将真心装作假意,让七娘认为,她是一个不值得的人。 濮阳走到她身前,屈身与她对视:“第二,你对我,可有真心?” 卫秀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轻笑出声,看着濮阳,摇了摇头,又是一阵好笑:“换作陛下,可会对仇人之女动心?” 濮阳像是没有看到她的讥讽,亦没有看到她的恨意:“我会,若是你,我会。” 卫秀愣了一下,濮阳抚摸她的脸颊,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她笑了一下,那笑意中任谁都看得出苦涩,可她不曾退却,也不曾动摇,柔声说道:“阿秀,能嫁与你,是我此生做过最好的事,你说的要与我过一辈子,这是我听过最好的承诺。我知你恨我,恨萧氏,这句话想必不过你一句拿来哄我的戏言,”她忍耐许久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可我当真了,我是真的想与你过一生的。” 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哪怕知晓此时这些话能换来的,不过是卫秀的冷言奚落,她还是说了出来。她们之间,是她先动心,走到尽头,也是她在挽留。 “阿秀,到了今时今日,你与我说一句实话,你对我可有过丝毫真心?”濮阳红着眼眶,满面是泪,她执意要卫秀一句话。 卫秀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她的指腹下就是濮阳的肌肤,柔滑细腻,让她眷恋不已。这是她的明灯,这是她荆棘遍布的人生道途中唯一的一抹暖意。她是如此耀眼,如冬日的暖阳,使她得到救赎。但今日,她就要亲手推开她。从此以后,她就又是一个人,忍耐她毫无生趣的人生。 濮阳已显出惊喜来了,她神色有些僵硬,却一动也不动,贴着卫秀的指尖,乖顺地任她抚摸。她双目变得湛亮,有些胆怯,但更多的是期待。 卫秀的心也随着雀跃起来,好像她们已冲破了重重藩篱,能够毫无隔膜,毫无心结地在一起。总是这样,濮阳轻易便能拨动她的心弦。 她情不自禁地想道,若是真有那一日,该多好。 可她能做的,却只有伤害她真心爱着的人。卫秀的目光柔和下来,却不是往日的温柔,反像是蕴含了残酷的快意:“迫于情势,不得不娶你,我至今想来犹觉屈辱。新婚当夜,先帝病发突然,能够不碰你,你不知我多庆幸。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我都万分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想离开。我从未对你动过心,你的心意在我眼中,也唯有可笑而已。” 空气像是被凝固住了一般。卫秀每说一字,就像往濮阳心上扎上一刀。 濮阳眼中的期待还未散去,心中已是鲜血淋漓。原来她是这样看她的。她茫然无措地去看卫秀,卫秀依旧是那副冷酷的样子。 若是真如她所言,恐怕阿秀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厌恶吧。濮阳动了动唇,她眼中渐渐漫上惊惧,渐渐布满躲闪。不敢看卫秀,也不敢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慢地站起身,她的身体僵直,步履也是僵硬,像一张绷紧的弓,只要被人稍一触碰,就会崩断,毁坏。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重逾千钧,但她不曾回头,僵硬地,呆滞地,走了出去。 门关上,室中只剩了卫秀一人。她闭上眼,过了半晌,她才有勇气,无声地唤一句:“七娘……” 自是,无人应她的。 这样也好。 她活在阴暗中,进退不得。而七娘没有必要陪她受折磨。 人生漫长,她有天下,她有万民,若干年后,兴许会有一个足以站到她身边的人,他们之间没有消磨不去的仇恨,没有跨越不过的鸿沟,他也会像她一样唤她七娘,到那时,她就只是七娘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到那时,不论是男是女,她只盼望,她的七娘能够圆满安泰。 如此,就足够了。 这日之后,濮阳便未在含光殿出现,她也不曾另辟殿宇居住,只歇在了宣德殿。卫秀自也不曾主动去寻她。 她们之间全然没了联系,好似这宫中根本没有彼此的存在。 濮阳登基一月,四方使臣终于入京。有朝贺的,也有借朝贺生事的。这都是小事,大魏强盛,国富民安,邻邦再如何,也只不过言语上逞快,就连这,都得意不了多久,被大臣们连消带打地嘲讽了回去。 汉王、滕王连日称病,从不上朝,宫中行宴,也推托不至,躲在府中,乖觉得很。 濮阳每日应付着这些事,不去想卫秀,更不去想她说的话。 可事情既然存在,又岂容她躲避。 使臣们一走,金吾卫便行动了。 经一月有余的布置,卫秀手下那些人几乎全数被捕。事情进展,本没有那么顺利,但濮阳与卫秀相处多年,即便从未有心过问,也难免知道一些内情,凭借这些内情,执金吾拉起一张人网,将事情做得干净利落。 此事甚大,自是瞒不了人,朝中上下都在猜测宫中那对夫妇可是生了什么嫌隙,其中尤以卫太师一家最为惶惑不安,接连入宫求见。 濮阳一概不见。 卫秀得知此事,已是隔日,她留在宫中,不过是等濮阳处置。不想,她连日不露面,却在暗中布置,将她的人都料理干净了。 卫秀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严焕与阿蓉,还有许多人,跟了她十几年,他们一路护持她,照顾她,忠于她,有如亲人一般。 她本就觉得放弃复仇,对不住严焕几个与她一样因萧懿丧失了亲人的人,此时,自然不可能不管他们。 濮阳在宣德殿等着她,她知道她必会来的。她不喜欢她,也不在意她,但她绝不会管那些一心一意忠于她的人。 她们之间,终归是要一个了结的。 卫秀来得极快。 她不必通禀便被门外的内侍引了进来。 濮阳一见她,便挥了下手,屏退满殿宫人。 宣德殿已有了濮阳的味道,她喜好的摆设,她惯用的纸笔,皆在殿中铺陈开来。 卫秀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不同。她静默朝前,在御案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弯身行礼。 濮阳站起身,走到卫秀身前,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 卫秀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唯有眉宇间多了些许沉郁,神色也不是太好,她身子弱,这几日又趋寒,濮阳很不放心她,只是她早已没有了去关心她的权力。她也只能,从宫人口中打听卫秀每日起居。 她抬手欲试探卫秀手上的温度,卫秀淡淡地躲了开去。 濮阳低头一笑,也不再勉强。她走到窗边,将窗关上了,想来想去,她终还是不放心,多嘴说了一句:“日渐寒冷,你别忘了添衣。” “多谢陛下关怀。”卫秀回道。 如此泾渭分明,如此疏离冷淡。 濮阳知道,她说再多,在阿秀眼中都是多余,她所为,不过作践自己罢了。不过她在阿秀面前早已没有尊严可言,倒不怕再显得低贱一点。 濮阳亲去倒了盏热茶来,端给卫秀。 卫秀看着她,接过了。茶水的热度透过白瓷盏,传到她的手上,确实温暖多了。 见她接过她奉上的茶盏,濮阳微微露出一个笑意,很是开心的样子,仿佛卫秀毫不起眼的一点表示,就能让她从地狱到仙境。 “阿秀,”濮阳仍旧如此唤她,未起丝毫隔阂,她坐得有些远,像是怕走近了,会让卫秀生厌。濮阳神情温缓,平静地开口:“我知你为何事而来。” 卫秀看着她这样子,心疼难言。要如何情深才能包容她一次次伤害,才能掩饰自己心上的千疮百孔,依旧用温柔的面孔待她。 第一零八章 濮阳前后两世的情都给了卫秀。她不怕她看到她示弱的一面,她想,能有一个人让她卸下防备,让她不必像对外人那般端着皇帝的架子,那也是她的福分。 唯一不好的,大约便是阿秀不爱她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濮阳看透,又看不透。她知卫秀不会对她动心,可她觉得,她这辈子,是放下她的。 “他们都还好,有三人在潜逃之时受了点轻伤,已请大夫看过了,并无大碍。”濮阳主动将情况说了来。 卫秀闻此,容色舒展不少,问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那要看你了。”濮阳说道。 她手中已握有筹码,不激进,也不后退。卫秀看着她,目光上移,看到她发上样式精致的凤钗。 不过三月,她便很有皇帝的样子了。才一出手,就扣住了她的脉门,让她唯有听命而已。杯中的茶像是凉了,暖不到她的身上,卫秀便放下了。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天下大定,人心趋安,汉王滕王也无其兄根基,掀不起风浪。我若再一意孤行,也不过罔送人命而已。我已不执著于复仇。” 她已心灰意懒,便是想复仇也提不起那个精力了。 天下总还是朝廷做主,朝廷又在濮阳手里。卫秀知道,自己是无路可走,她说罢,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放到身前案上:“这些人里,少数是仲氏旧部,多半是我后来收的。都在上面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能捉他们一次,就能捉他们两次,有这名目,可能让你放心?” 濮阳取过了纸笺,并未摊开来看,直接收入袖中。 “至于我。”卫秀垂眸看着眼前那一方几案,轻轻笑了笑,“陛下若信得过我,不如放我走,我将重归山林,余生不问世事。陛下信不过我,也可囚我,我在陛下手中,也只有听凭陛下处置。” 她身子不好,但那双黝黑的眸子总是明亮的,笑意总是温雅的,就连卧病在床,面色枯黄之时,也能让人感到她身上那股向生的意志。然而眼前,她的眼眸黯淡了,她的笑意像是蒙上了阴翳。 濮阳怎么敢将她留下,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枯朽下去:“我放你走。” 卫秀像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肯如此利落地放人。 濮阳笑得苦涩:“留在我身边,与你而言,不过是‘囚’。我是舍不得你,但我不至于如此强迫你。你的那些人,你都可带走,我唯有一愿,只望你能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卫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看了看濮阳,这恐怕是她们今生最后一回见面了。她的眼睛是干涩的,目光也是一口枯井中毫无生意的水,落在濮阳脸上,才有些许的波动。她竭力将缱绻的爱意埋在心底,竭力将不舍都收起,淡淡地点了点头,转动轮椅,转身走了。 濮阳看着她走得毫不犹豫。她想起她们有过的那些平静悠长的岁月,想起病榻上,阿秀在她怀里,气息奄奄地说要与她过一辈子,想起她为她酿的酒,想起竹林的小院中她身姿闲散恍若一山间名士,想起上元佳节,她在灯火阑珊中提一盏莲形花灯笑望着她,想起大婚那日,她穿着新郎的爵弁服,将她娶过门,与她同牢共食,与她双臂交缠饮下合卺酒,与她许诺“今生今世,风雨同舟,携手相济。” 濮阳心中漫起满腔悲哀,她从未拥有过她,可今日,她连见她的权力都失去了。 卫秀已到门前,濮阳恐慌起来,她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忙往前跌出两步:“你可会记得我?” 卫秀停下了,她没有回头。 濮阳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朝她挪近,轻声问道:“阿秀,你可会记得我?” 卫秀仰了仰头,过了片刻,方道:“缘尽于此,不如相忘。” 殿门开了,卫秀扶着轮椅,出去了。 濮阳的心已是千疮百孔。她连最后一丝念想都不留给她,她做得如此绝情。濮阳停下了步子,看着卫秀消失在门口。 这是一个初冬,寒意渐浓,冷风瑟瑟。整座皇宫都在阴沉的氛围之下。 皇帝忽然下诏,称皇夫突发旧疾,需出京静养。 卫秀体弱,是京中人尽皆知的,去岁她一场大病,凶险至极,险些挺不过来,全赖还是公主的陛下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才得以痊愈。此事众人都还记得。此番说她突发旧疾,倒也无人质疑。唯有卫太师,很担心皇夫出京之后,卫氏恩宠受辍,连连上表,问中宫安好。 濮阳封卫太师为开国县公,又封卫攸为伯,一门圣恩隆重。卫太师才放心下来,也不过问皇夫如何了。 应付过朝臣,濮阳觉得整个人都累极了。 卫秀离去前,什么都没有带走,她赠与她的玉箫,簪子,玉冠,乃至一副字帖,一枚香囊,她都留下了。就如同对待她的心意,丢弃得毫不留情。 濮阳寻了一晴日,去往含光殿,将这些都收了起来。 这座宫殿,她少年时住了十数年,而卫秀在此不过三月,可这短短三月,却深深镌刻在濮阳心上。 卫秀说不如相忘,濮阳知道,她是忘不了的,若是能忘,就不会连踏入这座宫殿,都觉得满心伤痕,难以自抑。 她令人好生看管,便逃也似的离开,回了宣德。 比含光殿更让她难以踏足的,是昔日的公主府。 日复一日,濮阳算计着卫秀离去的日子,每过一日就如在她心上刻一刀。她想,这样下去,总有一日,她也会恨她,恨她这样残忍,恨她如此绝情。 可当她重新踏入公主府,她又觉得,她永远也不会怨她。 在这座府邸时,阿秀对她太好,她细心,温柔,体贴,濮阳再如何回想,都寻不出一丝她的坏。于是,她只能愈加沉湎与过往,只能在卫秀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一天天,加深对她的想念。 竹林中那一汪清池,水色碧绿。濮阳遣退了侍从,寻了一杌子,坐在池边垂钓。 池水清澈,上浮几丛水草,水草也枯黄了,干巴巴地留在水面上,平添一抹萧瑟。耳边有寒风穿梭在竹林的声响,濮阳望着水面,聚精会神。 这一整日,她总共钓上三尾鱼来,倒是能让她晚膳裹腹了。 濮阳静静地看了那鱼许久,又弯身,将它们都放归池中。 卫秀并未走远,她就在邙山,仍居住在那草庐中。 早前令阿蓉买地,便是为安置旧属。这时倒派上用场了。 他们已不必追随她了,留在此处,也不过孤寂半生,不如离去。那处毗邻仲氏族人,他们去也好相互照应。严焕等人忠于旧主,眼看复仇无望,自然宁可扶持族人。仲氏一向人才辈出,兴许数十年后又可兴盛,也未可知。 阿蓉倒是想留下的,可她自觉已无颜面对他们,并未应允。 草庐很快就空了。 只剩三五仆婢,与一就近照顾卫秀的婢女。 他们是卫秀买的家仆,卫秀入京,留下他们照看草庐。眼下卫秀回来了,倒使他们有郎主,面上也多了不少笑容。 那婢女姓叶,卫秀唤她阿叶。 她选出的人,最看重的自然是忠心。 阿叶照旧称卫秀为郎君,后知晓她是女子,既未说破,也未改口。大约是草庐无人往来,能说上话的人并不多,平日里,阿叶更喜在卫秀身旁侍奉。 卫秀从不禁她靠近,也不与她多言,只是做自己的事。 她偶尔读书写字,偶尔焚香烹茗,天气好时,也会往林中小坐,取一管竹箫,置于唇畔,奏出悦耳的箫声。 这样的日子,极是惬意,既无烦恼也无忧愁。 这样的日子,也极枯燥,既无希望又无新意。 阿叶有时会觉得无趣,想下山去看看,但卫秀却像从不知清冷为何物,每日做着相似的事,看着相似的景。 她辞气温和,从不与仆婢为难,她才气高绝,学贯古今。这样的人,该是一名温文尔雅的高士,结庐而居,等着她命中注定的主君。 但阿叶却觉得,郎君温和的笑意下,已是暮气沉沉,她在山中,不过是在等一个终结。 山间阴寒,冬日更是森寒入骨,山下还是晴空一片,山上就下起雪来。 卫秀披了一件鹤氅,坐于廊下,仆役在庭中扫雪。 阿叶抱着换了新火的手炉趋步过来,在她身边的一张席垫上跪下。 卫秀许久没有动静,像是兀自出神。 阿叶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郎君在想什么?” 卫秀像是才发现她,回头看了她一眼,温和一笑,道:“我在想我的鱼。” 第一零九章 此为防盗章子时三刻,承天门从内开启,沉重的轰鸣声划破深夜的寂静,门开后,数千禁军穿过宫门快马而出,马蹄声急促,踏破天际。 与此同时,濮阳大长公主府灯火通明。 正殿上,大长公主萧纮端坐,她身前宽阔的庭院,已有八百士兵身着盔甲,手持钢刀,俯身候命!这些都是她的亲兵,唯有她方能驱使,换一个人来,纵是天子,也使唤不动。 殿中大长公主府的属官分座两侧,满殿贤士良将,无一人出声,寂静若死地。 濮阳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身后诸人皆起身,秩序井然地跟在她身后。庭中的士兵都注视着她,他们的脸庞让火光映得通红,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份血气。领军校尉上前一步,持刀跪下了,他高声道:“君王无道,听信谗言,欲屠杀亲长……” 他正气凛然的高声痛斥,士兵们每一个都露出气愤的神色。濮阳仰首,看着如泼墨一般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不知何时,竟然连一颗星子都看不到了。从今往后,她能拥有的,就是这一片毫无亮光的黑暗了。 身后不知是哪个僚属,猛地跪地,膝盖骨与地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慨然陈说:“殿下!不是殿下不义,而是主上不仁,事到如今,唯此一途了!” 士兵们受到了鼓舞,一并高喊,声势震天。 唯有长史,站在边上,满脸都是与热血沸腾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哀痛不忍,直到濮阳再朝他看过来,他双目含泪,一揖到地,趁着无人注意,隐到黑暗中去。 城内外早已警戒,京师九门都被禁军接手,严加防范,她有八百甲士,却与以卵击石无异。既如此,何必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濮阳抬手示意众人静下声来,她抬头看着天空,长叹一声,道:“都散了吧。” “殿下!”众人不敢置信,领军校尉双目赤红,冲上前,跪到濮阳的脚边,还要再劝,濮阳却扶起了他。 “带着他们,逃命去吧。” 庭院安静下来,陷入到黑夜的寂静中去,让人觉得遍体森冷。 八百个人走了,那诸多忠心不二的僚属也走了,眼前空了,就如从繁华到冷寂,让人的心都空荡荡的。 濮阳在殿中坐着,看到府外的上空映出一片火光,继而是甲胄摩擦的锐利声响。她面无表情地等候着,片刻,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急促的响起,有禁军破门而入,冲到庭前。 看到大长公主就端坐在殿中,禁军愕然地停下了步子。她积威犹在,纵沦为阶下囚,仍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众人面面相觑,脚底像被胶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再一看殿中,竟觉自己如跳梁小丑一般的不堪。领头的是皇帝新提拔的中书舍人,他为自己的胆怯而恼羞成怒,壮了壮胆,上前一步,高声喝道:“陛下有诏,殿下怎敢不跪迎?” 濮阳抬眸望过来,到了这个境地,她眼中仍是光华湛亮,中书舍人被她这目光蛰了一下,差点把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都泄了个一干二净。 濮阳却淡淡笑了:“我尊你卑,你见我,怎敢不拜?” 中书舍人一张白净的脸涨了个通红,只觉得自己犹如小人得志,一身光鲜在大长公主的眼中被剥了个干净。 濮阳是懒得与这些宵小多费口舌的,仍旧端坐着,看这一群人犹如看蝼蚁一般,冷冷道:“说罢,皇帝让你带了什么话来。” 中书舍人脸上的血色又退了个干净,陛下确实有话让他带来,却不是让他这时说,而是要待大长公主伏诛,再当着众人的面道来,以显示圣上宽厚。 他沉着张脸,犹豫了片刻,道:“与家人兵刃相见,非陛下真心所愿,奈何大长公主祸乱朝纲,不得不诛杀以正视听。殿下去后,不除封号,仍入皇陵。” 这么看来,还真是格外恩遇了。濮阳气得笑了起来。皇帝即位还不满一年,刚刚坐稳了皇位,就敢对她这位姑母下手,在外人看来,可真是有胆色得很。 但濮阳知道,她这侄儿,从小到大谨小慎微惯了,就算有这份心,没有人撺掇,也不敢如此果决。这人会是谁?濮阳脑海中浮现一道坐于轮椅上的瘦削身影。 可会是他? 中书舍人已急不可耐了,既是此处令他心寒得慌不敢多待,也怕再多说几句,就要节外生枝。匆忙摊开诏书来念了,便令人奉上一盏鸩酒。 濮阳接过酒盏,手端得稳稳的,盏中澄澈的酒液,倒映出她的面容,仍是端庄不屈的姿态,却已频临末路。琼浆玉液化作夺命□□。这盏酒下去,世上便没有濮阳大长公主这个人了。 她并没有想透,若给她一日时光,她必先下手为强,但凡有一线生机她也绝不会在此地受这等小人之辱。就是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曾认命。长史已带着她的亲笔,往赵地去了,二郎接到她的手书,必会反,他一反,三郎又哪肯落于后。那些年富力强的宗藩本就怀揣野心,现得知皇帝诛杀亲长,兔死狐悲之下,怎会无动于衷。 濮阳唇角显出一抹笑意,她抬头望向中书舍人,道:“说与萧德文,我在天上,看他死无葬身之地。”她是败了,可萧德文也只能笑一时! 中书舍人面色煞白,嘴唇都在颤抖,仿佛此时陷于死地的人不是大长公主而是他。庭院中的其他人,都深低着头,只盼什么都没有听到才好。 濮阳轻蔑一笑,双手端着酒盏,一饮而尽。 “不要!”一声绝望的嘶喊。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出现在庭院的那一端。 金制的酒盏从手中滑落,碰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腹中绞痛,犹如肝肠寸断,濮阳捂住腹部,视线渐渐的模糊,她看到那人在对四下大喊:“救她!我有诏书,快救她!”他慌乱地滑动轮椅,直直地朝她靠近。 腹中绞痛愈烈,鲜血的腥味布满了整个口腔,血液不断地溢出口角。 他近了,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惊痛。他手里还抓着那道诏书,喃喃地自语:“我来迟了……” 濮阳不支倒地,她睁着眼睛,意识一点点在抽离,就像流逝的体温。 卫秀在低头看她,他一贯无悲无喜的眼眸中聚积了黑沉沉的怒意。 濮阳想要说话,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原来,想让她死的人,不是他。竟然不是他。 晋王黢黑的目光更加凝沉,一点点被说动。 叶先生又叹了口气:“再者,公主为圣上之女,殿下却也是圣上亲子,届时已失一女,圣上痛彻心扉,殿下只管不认,再令群臣上疏作保,圣上难道还能再狠心割舍一子?” 失女是锥心之痛,失子便不是了?皇帝对子女素是宽厚,何况,眼下也只张道之一家之言,尚未定死,还有可周旋之处。 幕僚们亦纷纷称是。 晋王很受引诱,就要立即派人去做,顺道还得将那送信的小郎处置了,只当从未收到这手书。但他刚迈出一步,便想,叶先生言之有理,然种种皆是先设想濮阳并无后招。 晋王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叶先生不解,刺杀公主本就不妥,他当初是反对的,奈何殿下坚持,又有诸位幕僚声称可行,公主并无可用之人,突现杀招,以有备袭不备,稳操胜券。他一想也是,公主甲士虽皆是陛下自禁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但到底人数有限,杀了,还能嫁祸赵王,可谓一举两得。 可谁能想到,公主有如此急智,甲士全军覆没还让她逃了。 留下一个残局,如何收拾?只好将事做绝了,不然,还等公主回来报复? 叶先生疑惑道:“殿下如何犹豫?” 晋王沉吟道:“倘若濮阳另有后路?邙山不过一处陷阱?” 见他还在顾前顾后,叶先生急了,一跺脚:“殿下!公主在宫中,依附陛下,自身并无可用之人。此番落难,来信向殿下求援,定然是真求援!” 晋王却更多思多虑起来。 “濮阳那人,不能欺之年少,更不能因其依附陛下便小觑,端看她能在天罗地网之中脱身,便知其诡计多端……”晋王起先还是与叶先生等人分说,说到后半截,便自言自语起来,“更何况,她为何不向赵王求助?反来向我……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龃龉,让濮阳以为派遣刺客的是赵王?这倒是与我有益……” 叶先生听晋王如此言语,急坏了,他忙转到晋王面前,长揖道:“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就算现下不知,回来也该知道了!殿下,濮阳公主不能留!留她一命,必是大患!”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帝派来召见的人,应当快到了,能用时间已所剩无多,濮阳公主,不能让她活着!叶先生无端地对这位七殿下万分忌惮,他往日多次听闻其为人狂妄,却偏生有皇帝一路护持,这回的事再看,更是有勇有谋。这样的人,不赶紧除去,还留着与自己为敌么? 叶先生苦口婆心地劝说。晋王转过眼来看他,竟思索他为何如此尽心竭力地欲置濮阳于死地,可是别有目的? 他显出迟疑之色,叶先生还待再劝,晋王突然便下了决断,道:“卿不必再言!有濮阳手书,能解我眼下困境,至于她将来会成祸患……”晋王淡淡一笑,“来日方长。” 总还能找到下手的机会,要紧的是,现下,先脱困。 那手书上的的确确是濮阳的笔迹。濮阳用笔甚是放纵多变,下笔结体,不易捉摸,这张纸上的字迹,虽刻意工整,那刻入骨子里的风范却丝毫未曾磨去。 晋王又看了一遍,突然想到,是否能将赵王彻底拖下水。 他已打定主意,叶先生等人也劝不动。不等宣召的宦官来,晋王先一步入宫去,向皇帝呈上这封书信。 来时是上巳,住了几日,已将至谷雨。 第幺幺零章 卫秀体弱,颇为畏寒,每到冬日,她总抱着手炉,偎在炭火旁,汲取一点暖意。可纵是如此,她仍抵不过无孔不入的严冷。 濮阳接报之时,已是黄昏,她无片刻耽搁,立即兵分两路,一路派人入太医署,召周太医同行,一路命内侍省备马,带上十余名羽林,便往邙山疾驰而去。 抵达山脚,已是黑夜,天上看不到一丝亮光,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脸就像失去了知觉,再感觉不到疼,亦感觉不到冷。 濮阳命侍从扎几个火把起来,连夜上山。 山路难行,她也顾不得许多,沿着盲肠小道,直往山顶的草庐行去。 草庐中有人接应,远远见山腰有一派火把坠成的火龙,便有人开了门户。濮阳一到,三名仆役便跪于门两侧迎接。 卫秀深居山中,又将旧属都散尽了,濮阳自是不放心的,便花了些功夫,将她草庐中那三名仆役都收买了。卫秀不知是未察觉,还是不愿与她计较,一直不曾点破。 此时濮阳便自洞开的大门快步而入。 她一面往前,一面吩咐侍从熄灭火把守在庭中。 这间草庐,她曾住过不少时日,其中布局,犹记在心间,她直往卫秀寝居,走到门前,深深吸了口气,令周太医在门外等候,便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室中是寂静的,自无人出声,离床榻不愿的案上留了一盏油灯,如黄豆粒般的一点,门一开,冷风灌入,火苗随着摇曳,犹如风中残烛,几要灭了。 濮阳反手关了门,循着微弱的光,走到床榻前。 卫秀躺在那里。 她有两年不曾见她了,这两年,她没有一日不在想她,没有一夜不是想着她入眠,她做梦都盼着卫秀能回来。 可是她没有。 濮阳眼眶发烫,然而此时,她也顾不上伤感。 她弯下身去,自棉衾底下摸出卫秀的手,搭上她的脉搏。 濮阳随着卫秀学过一阵,简单的病情已能从脉象上辨别,她虽携太医同来,但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 濮阳细细探过一回,精准辨别出,只是寻常风寒。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了。又摸了摸卫秀额头,烫的,还在发热,濮阳又重悬心。 上回也是如此,起初只小恙而已,渐渐成了大病。 她摸了摸卫秀的脸,又双手握住她的右手,柔声低唤道:“阿秀……” 卫秀毫无知觉。 她大约是烧得糊涂了,睡得十分昏沉。 濮阳又探了一回脉象,仔细记下了,走出内室。 周太医在门前候着,濮阳将脉象转达,道:“皇夫还处昏睡之中,不好问状况如何,卿观如此脉象,可有大碍?” 周太医在心中计量一回,回道:“臣请借药方一观。” 草庐中几个仆婢都已醒来了,穿戴齐整了,立在一旁。闻此,濮阳一眼扫过去,看到阿叶,问道:“皇夫的药方何在?” 阿叶哪里敢直视她,战战兢兢地上前,跪下了,回道:“药方就在婢子身上。”一面自袖中取出一纸来。 边上有一侍从,立即眼明手快地接过,上呈到陛下面前,濮阳微微侧了下脸示意,侍从又转呈太医。 庭中灯火通明,立了满庭侍从仆婢,却是鸦雀无声。 周太医就着光看过,又仔细琢磨了,回禀道:“这方子用得极为妥当,照着服上几日,患者就当无碍了。”他迟疑了片刻,道:“但未能亲见患者,总归不稳妥,若是陛下准许,待明日皇夫醒来,臣欲亲自看诊。” 濮阳略一思索,道:“如此,待明日再看吧。” 说罢,她又转身回了室内。庭中众人如何,自有人安顿。 单单召了周太医,便是濮阳知此人不但医术精深,为人圆滑,且骨子里,还颇存了几分医者仁心。 得他一句无大碍,濮阳总算又能安心。 她守在卫秀榻前。 室中点了两盆炭火,颇是和暖。濮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卫秀看。其实也只依稀看清一个轮廓罢了,那灯实在昏暗。 可即便如此,濮阳也觉得满足了。她从棉衾底下找到卫秀的手,又握回到手中,心顿时像被什么填满了一般,说不出的踏实。 她已失去了阿秀,已不敢再盼能日日见她,更不敢再盼与她共白首。这两年,她的心愿已变成极低微的一个。她只求阿秀能好好的活着,她们能同观一轮月,同饮一江水,同在一片江山,便足够了。 可此时见到了她,濮阳又不知足起来。她还是想能日日见她,能听她嘘寒问暖,能在她怀中安睡,能与她相视而笑。 卫秀像是睡得不安稳,指尖动了动。 濮阳一惊,忙松了她的手,又盖回到棉衾底下,重新将被角掩实,如她未动过那般,不留一丝痕迹。 卫秀凌晨醒来,便见榻边倚着一人。 那人坐在榻前的地板上,靠着床榻边沿,单手支着,撑在脸侧。这个姿势,必是睡不舒服的,她轻合的眼眸不时颤动,好似随时会醒来。 卫秀烧得昏昏沉沉的,几要以为自己看晃了眼。直到她再三确认,才敢相信,是她来了。 濮阳睡着了,她的呼吸很轻,容色显得十分疲惫。 卫秀看着濮阳,眼睛一眨不眨,直到双目酸涩,才觉自己这般,着实傻得很。 她不由自主地一笑,笑意还未展开,眼眶却先湿了。 许久不见,七娘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清瘦不少。卫秀探出手去,欲抚摸她的发丝,将要触到时,又恐惊醒了她,悄悄地收了回来。 天还只是亮光萌动,那盏油灯仍还点着,只是光芒愈加微弱。卫秀浑身发烫,头上就如为一块大石镇压,疼痛欲裂,倦意如同温热的泉水,浸泡在她周身,逼着她陷入昏睡。 卫秀极是不舍,孱弱的身子却不争气。黑暗终是胜过了她的意识。 待卫秀再度醒来,天已大亮,濮阳已不在了。她回京去了。 她有意避着她,只留下周太医与一封手书。 手书写得极简单,像唯恐惹了她厌烦,只寥寥几字而已,说明了周太医的用途。半字不提相思。 医者不自医。濮阳很早以前就想替卫秀张罗几个大夫,奈何一直未得适宜人选,眼下她离她而去,不再回京了,倒是更容易了些。周太医是个明白人,一家老小都在京中,他久经宫廷,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卫秀看了那手书一阵,短短一句话,经她反复念叨,像是刻到了心上。 周太医入室来了。 卫秀将手书收好,望向他道:“有劳你走这一趟。” 周太医诚惶诚恐:“能为皇夫视疾,是臣福分。”他抬头看了卫秀一眼,道,“还请皇夫允臣诊脉。” 卫秀摇了摇头,低头咳了两声,道:“不必了,这病不重,过两日便可痊愈。” 周太医似不赞同,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委婉着问了几句病状,卫秀见他执着,便描述了几句。周太医这才觉得有把握了点,道:“皇夫殿下还是需以安养为上。” 卫秀点了点头,笑意温缓。 “京中大臣正忙于为陛下择采侍君,皇夫还是需早日康复,也好回京主持大局。”周太医随口说了一句。 那温缓的笑意便凝在卫秀唇畔。 第一一一章 卫秀是知晓她那几名仆役中,有一些已被濮阳收买了。她也没想过阻止,濮阳为人颇为坚韧,若是阻了,不知她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卫秀干脆也随了她去。 谁知这回一场风寒,竟吓到了他们,传信入京。 也让卫秀得知,七娘要立侍君了。 周太医聒噪完了,便退了出去。卫秀自枕下摸出濮阳留与她的那封手书,看了一看。她眼角低落下来,目光在熟悉的字迹上滑过,万分轻柔。她甚至能描摹出濮阳写这纸手书之时,提笔蘸墨,凝神细思,将长长几句,凝成短短数语,力求简洁扼要。 如此温柔,终于也厌烦了她么? 卫秀掩唇咳了几声,垂下眼眸,指腹在纸上一下一下地轻划,心中满是茫然。 周太医还留在草庐,他来时就带了些药材,濮阳回京后,又遣人送了不少来。卫秀的方子都是自己开的,医者好学,周太医见了惊奇不已,拿在手中,如获至宝,仔细研究起来。 卫秀病了半月,便好了,能下得榻来。 她就坐在案前,周太医正与她絮絮叨叨地谈论他先前见过的一患者。卫秀听了一会儿,问道:“你何时回京?” 周太医便打住了,恭敬回道:“臣奉圣命,留待皇夫病愈之后,方可回京。” 卫秀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笑着道:“我藏有几本医书,君若不弃,不妨趁这几日,拿去看看。” 周太医大喜,随一仆役去往书房取书了。 彼时书籍珍贵,医书更是少有,往往是可遇不可求,周太医供职宫中,看的医书自然不少,但他犹觉不够,试图在医道上再图精进。 卫秀看着周太医走出门去,方将目光收回,她低下头,抬起手来,覆在案上的一本书上,掌心贴着封皮,纸页微凉,透过手心,传达四肢百骸。卫秀却像毫无知觉,在纸上轻轻抚摸两下。 这是《周书》,一年之前便已颁布天下。仲戎之名就在书中,他之功绩,他之一生,一一述来,无一字夸耀,无半句诋毁。 卫秀初读,就觉得有一口气在心中散去了,父亲之名流传后世,后人会还他公正。 这本书,她翻看过不知几回,除却折痕,看来犹如新的一般,卫秀珍惜爱护,不像对一本书,倒像是保护她良心上最后一点安宁。 山中无甲子,人间岁月长。 周太医读书入迷,浑然不知时日。 濮阳在京中等了一月,不见他归来,自是急了,只当卫秀病情反复,一时不能痊愈。 在京中坐等,终是被动,又过两日,濮阳再往邙山去。 这回去是白日,雪刚下过,山路上积雪不化,越往高处,越是入目皆白。濮阳登至山顶,吐气成雾,比上回来时,更冷了几分。 寒气如雾,凝于木上,雾凇沆砀,天与山凝成一色。 草庐厚雪层积,仿佛要压垮了一般,卫秀坐于廊下,围毳拥炉,煮一炉清酒。酒沸,香气溢满庭中。 濮阳到时,就见卫秀提壶,往杯中倾下,几上只一杯,她将壶置回炉上,又将杯置于对座。 濮阳见此,便知周太医久不回京,是让她扣住了。 目的,就是为引了她来。 濮阳一点气也没有。明知她有意设计她来,她也没有一点动气。 走到几前,与卫秀对坐,端起为她备下的一杯清酒,饮了一口。温酒入胃,遍体温热,在这大雪天,好似也不觉严寒了。 濮阳面上便带了一丝笑影。 卫秀再替她满上:“果酒,不醉人,多饮几杯也无妨。” 濮阳依言,又饮下一杯,再续,她就不动了,卫秀便也不再劝,换了茶来。 濮阳打量她气色,依旧是白皙,几无血色的白,容色却是和缓了不少,像被山间岁月打磨,比最初见她时,更为温润,也更平和。 “今日请陛下来,是有一事,要谢陛下。”卫秀说道。 门外有侍从守着,侍从不多,只有十来名,皆着了便装。 濮阳自是洗耳恭听。 卫秀看了看她,眼中泄出些许笑意,濮阳看得呆了,欲再看,那笑意已翩然擦过。 “是为周书,我父能得赞誉,能受不偏不倚之评,想必是陛下从中转圜。”卫秀缓缓说道。本朝修前朝史,往往难得公正,更何况是仲公这般人物。其中若说没有濮阳的作用,卫秀是不信的。 原来是为此事,濮阳低眉笑了笑,道:“不能偿还你万一。” 卫秀便不说话了。 她们上一回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处说说话,是什么时候?竟已远得想不分明了。濮阳看了看卫秀,阿秀待她似已和软了,是否以后,她就能常来此地见她。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雪来,风向一变,吹入廊下。濮阳站起身来,绕到卫秀身前,替她紧了紧鹤氅衣襟。她做得极自然,两年前的冷言冷语,两年间的不闻不问好似没在她心中留下丝毫隔阂。 她的手柔腻温软,落在她的襟上,她凑近了,身上香气如旧。卫秀刹那间紧张起来,僵住了身子,她略一抬头,便对上濮阳的双眸,漆黑的,微微低垂着,使眉宇间都万般柔婉起来。 她这般委曲求全地温柔相待,使得卫秀整颗心都疼得发颤。 她对不住父母,对不住仲氏满门,可她又何尝对得起七娘。 她心中愤懑,将为难转嫁到七娘身上,可七娘又能向谁述说?她承受她的冷眼,承受她的讥讽,承受她对萧氏一族的恨意,独自一人,将仇恨怨愤都接下,依旧待她如故。 雪势渐大,濮阳直起身,推卫秀入室内。 阿叶似乎很怕濮阳,原是在室中点炭盆,见她进来,便愈加寂静,好使自己显得不存在一般。卫秀见她拘束,干脆使她退下了,自己去将炭火点起。 濮阳就在榻上坐着看她,好似比阿叶更拘谨几分。 卫秀不禁便轻笑起来,连眼中都染上了笑意。濮阳见她微笑,也随着笑了笑,今日阿秀看她的目光似乎格外柔和,竟让她产生一种,她心中其实也有她的错觉。 “阿秀……”濮阳出声道。 卫秀转头望过来,询问地看着她。濮阳微微抿了抿唇,似乎不知说什么,愈加拘谨起来,可她眸光湛亮,分明是极欢喜的。 卫秀也笑了笑,可心中却像剜心剔骨一般疼。 “阿秀,”濮阳又唤了一声,她顿了顿,笑着道,“你今日,是不是很高兴?” “是。”卫秀说道。能见她,自然是高兴的。 卫秀将炭盆推过来,炭火烧得红旺,暖意融融的。 濮阳欲问一句因何而喜,又怕卫秀觉得她多事,便没有发问。转而说起周太医来:“不如就让他留在你这吧。” 卫秀答应了。 濮阳觉得卫秀今日真是好说话,不禁便生出点希冀来,寻着近日京中趣事来说与卫秀解闷。她们毕竟相处多年,卫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濮阳全部知道,她说的都是她会感兴趣的事。 卫秀含笑听着,目光一直落在濮阳身上,仿佛看不够一般。 雪渐渐停了,再迟就赶不上城门关前入城。 濮阳恋恋不舍。卫秀送她出门,濮阳看着她,问道:“阿秀,我明日再来可好?” 卫秀摇了摇头:“京中想必正忙着,改日吧。” 濮阳一想也是,今日外出,奏本怕是已积满案头了。不如晚几日再来。 卫秀见她不执意,正要催促她走,耳旁忽然传来侍从厉声呵斥:“什么人?” 这一声呼喝吸引了二人,濮阳回头,卫秀朝濮阳身后望去,只见一抹银光,正对着濮阳,离弦而来。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一般,卫秀顾不上其他,下意识便伸手推开濮阳。 那抹银光划破空气,飞速驰来,带起凌厉的风声,几乎是才一推开濮阳,那箭就射入了卫秀的身体。 “阿秀!”濮阳惊呼。 卫秀倒在轮椅里,心口扎着一支箭。 濮阳忙跑上来,她扶起卫秀,让她靠到她怀中。身后是乱糟糟的声音,侍从皆是羽林扮的,此时一面喊着护驾,一面窜入林中捉拿刺客。 卫秀睁开眼,望向濮阳,濮阳在她身边,她握着她的手,惊慌失措。卫秀觉得真疼,痛意在一刹那间席卷而来,她无从辨别那箭是否射中了她的心脏。 不过于她而言,想必是没什么差别的。卫秀笑了一下,濮阳满脸是泪,她握住卫秀的手,高声喊着:“太医!” 这世间的声音仿佛在瞬息间都消失了,卫秀看着濮阳的双唇张张合合,那痛意仿佛也随着消失了。 听闻七娘要立侍君,她便已存意远行。情之一事,无人能勉强七娘,她既然要重新开始,她就不能留在此处打扰她。 可她终是舍不得她,引了她来,欲再见她一面。 她真是庆幸,她今日并未冷言冷语地待她。 卫秀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她靠在七娘怀中,这样的归宿倒是很好呢。 “七……娘……”卫秀开口,她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分明,但濮阳听到了,她猛地回头,想显得镇定些,却反哭出来:“阿秀,不怕,没事的,你别怕。” 卫秀摇了摇头,她双唇嚅动,濮阳忙弯身去听。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她反复说着这四字。 对不住仲氏的,她今生已尽力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的心里只有濮阳。她只想来生,能与濮阳平凡地相守。 第一一二章 皇夫中箭,危在旦夕,无一人以为她能活下来。 尤其在场亲见众人,深知其中凶险。 周太医当场便乱了神,脑海中如有重锤敲击,嗡嗡直响。他连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卫秀身前,往她鼻息下一探,心就凉了半截。又忙拉了她的手,找寻脉息。 濮阳已濒临崩溃,卫秀靠在她怀里,双目紧闭,没有一丝生气,仿佛她永远都不会睁眼看这世间。 濮阳只凭着一线希望吊住了理智,她盯着太医,双目赤红的,却连问都不敢问一句。 周太医把完脉,又查伤口,他低声道:“还有脉息……” 濮阳像是骤然获赐新生,通红的双目迸出光亮来,急声道:“快、快施救!” 她说罢,想起若要施救,必不能在此处,须让阿秀躺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抱起卫秀,就往里走。 全然未见周太医发白的面色。 皇夫虽有脉息,然脉息极弱,如风中残烛,随时就会熄灭。便是寻常人,胸口上中一箭,也多半凶多吉少,何况皇夫素体弱。 然而事到如今,也唯有全力施救了。 周太医一咬牙,紧跟上去,吩咐仆役准备拔箭所需物事。 卫秀平躺榻上,除却她格外惨白的面色,就如睡着了一般。濮阳守在榻旁,她攥紧了那渺茫的生机,便如守住暗夜中将被吞噬的光点。 所需物事一样样送进来,仆役们脚下生风,无一人敢放慢手脚。 物事很快备齐,周太医也不敢请陛下出去,见身边有一婢子,便道:“关门。” 婢子便是阿叶,她立即去关了门,转身回来,听候吩咐。到了这时,她也顾不上怕陛下了,唯恐郎君出一点事。 箭入胸口,幸而射箭之人被羽林所斥,发箭之时,卸去不少力道,否则,怕是要贯穿。更幸而伤口往上偏了几分,处于心口偏上,肩部偏下的位置,未入心脏。 可即便如此,仍是吉凶难测。 周太医先取剪子,剪去箭杆,濮阳退一旁,并不出声,以免扰乱太医施救。 冬日衣衫厚,血还未渗到外头。太医剪开伤口处的布帛,一层层撕开,到最里一层,他忽觉不对,惊恐之色漫上他的面容。 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濮阳,濮阳只坚定二字:“救她。” 周太医忙定下神来,不再顾其他。 箭有倒钩,不可强拨,需将伤口切开。周太医取刀,割开伤口,鲜血不住涌出,周太医额上满是汗水,他专注于手下,继续切开伤口周围的肉。 阿叶不住递上帕子,一盆热水很快便成血水,室中布满血的腥气,令人作呕。 濮阳心都凉透了,生生割开血肉,如此剧痛,谁能忍得,而卫秀却连半丝反应也无,她仍合着眼,毫无痛苦之色,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好似留下的只一躯体,而她的魂魄,早已远离。 伤口的肉被一点点割开,竟可见森森白骨,粘着细碎的肉。箭头渐渐露出。太医弃刀,将箭拔出,刹那间,血流如注。 周太医忙以煎水冲洗,以针线缝合,后撒上药粉,用绢片包裹,算是勉强止住了血。 箭头取出来了,周太医却丝毫未觉轻松,濮阳脸色亦不好。 失血过多,再加箭伤,实难挺过。 卫秀脉息愈发虚弱,然而光是还存有脉息便足以使人感激。 周太医恭敬道,“此处毕竟不如宫中,所需药材亦不全,待明日,皇夫若……若,”他抬头看了眼濮阳,又低下头去,将“犹存世”咽了下去,委婉道,“若有好转,还当尽快回宫。” 濮阳点了点头,强作镇定:“卿且斟酌用药。” 刺客并未捉住,大雪满山,固不易逃脱,却也不易搜寻,何况山上只十余名羽林,也难搜山。濮阳也未动怒,她目下暂顾不上那刺客,她满心皆是卫秀,一门心思的想她能活下来。 卫秀并未听闻她的祈祷。她的脉息一直在减弱,仿佛无声无息间就会去了。然而到了这一步,已只剩听天由命,便是神医,也束手无策。 濮阳守在榻前,一步不离。 伤口不可见风,室内犹自弥漫血腥气。濮阳也未感到丝毫不适。短短一息,便如一生那般漫长。濮阳独自挨着,握着卫秀的手,不时寻她的脉。 入夜之后,脉息便已极微弱了,几乎难以探得,濮阳也随着惶遽。周太医也在室内守着,长夜漫漫,静得使人发慌。恐惧如影随形,唯有卫秀,她躺在那里,无知无觉,她不会害怕,也不会期待,她不会高兴,也不会失望。她不知濮阳心中的惧,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阿秀……”濮阳轻轻地唤道,却没有更多的话,她只握着她的手,轻声地唤她。 卫秀自是不会应的。濮阳便又轻轻地唤一声,神色温柔,语调痴缠。 周太医看着,竟生出一荒诞的念头,兴许即便皇夫就此去了,陛下也不会安葬,她会留着她,纵使只是一具尸身,她也会一直留着她。 这一念头使他遍体生寒,濮阳却毫无所觉,她的眼中只有卫秀,她想,阿秀,你醒来,只要你醒来,不论今生来世,你要做什么,我都由你。 与她活着相比,爱与不爱竟显得那般无关紧要。只要她活着,濮阳甚至愿意一辈子不见她,不去探听她的消息。 直到天明,卫秀也未睁眼,她没有好转的迹象,然而使人欣喜的是,她也未逝去,心跳虽微弱,却仍顽强地跳动。 濮阳前一日便令人回宫取药,今日便可将几味缺的药都补全了。虽说宫中更适宜养病,然此时卫秀也着实经不起移动。濮阳与周太医商量之后,决定迟几日再思回宫。 京中闻得陛下遇刺,自是掀起轩然大波。羽林与虎贲二军中郎将奉丞相之命,率三万兵马往邙山驰来,以王丞相为首的数名重臣宗亲也一并赶了来。 一众人马皆驻扎山底,唯大臣与两位中郎将,各领百人上山护驾。 濮阳只露了一面,令郑王与王丞相暂领国政。皇帝不能回京,京中大事还需有人主持,二人皆是可靠之臣,郑王又是辅过政的,如此安排,倒也稳妥。 卫太师本欲探视皇夫,以示忠心,然而陛下神色敷衍倦怠,他思来想去,终究没敢开口。倒是王丞相耿直,焦灼亦是显于脸上,多问了几句。 如此一晨,待大臣们归去,草庐方又静下来。 之后,濮阳依旧寸步不离地守着卫秀,不时轻唤她名。卫秀昏迷的每一刻与她而言,皆是煎熬。 濮阳不断地质问自己,为何要来,那刺客分明是冲她,她若不来,便不会带累阿秀。她后悔两年前,不该让卫秀出京,便是将她囚在宫中,也好过此时,命悬一线。她甚至后悔与卫秀相识。她们相识至今,卫秀数次救她,她却数次置她于险境。 濮阳愈加尽心地照顾卫秀,丝毫不肯假他人之手,以致数日未曾合眼。周太医劝过几回,可想而知,是劝不动的。 只是濮阳终究自己想通了,她若累倒,又如何照顾卫秀。濮阳不敢再逼迫自己,她逐渐冷静,真正的冷静,似乎什么都不怕了,可冷静下来的陛下,却不知为何,愈加使人心惊胆战。 侥天之幸,十余日下来,卫秀伤口未曾恶化。不恶化便能愈合,她的状况竟奇迹一般地稳定下来。 濮阳喜极而泣,在周太医奏请之下,带着卫秀回宫。 宫中自是比山上舒适,宫室之中暖融融的,更是密不透风,不必担心伤口受凉。宫中珍贵药材无数,任人取用。 卫秀的伤口在愈合,虽十分缓慢,却是一日好过一日。 濮阳依旧贴身照顾她,朝政有郑王与丞相,遇难决大事,方有人来请示皇帝。 然而卫秀却一直未醒。 直到来日春日,她依旧昏迷,仿佛睡着了,就忘了醒来。 濮阳毕竟不能一直不上朝。朝中虽稳固,却非毫无隐患,皇帝若是大权旁落,宫廷便危险了。 她只得每日空出一晌午上朝理政,又将奏疏搬到卫秀房中批阅。 大臣们每日上午向皇帝奏禀大事,下午则于各衙署办公。濮阳每日批阅奏疏至深夜,隔日一早与大臣们商议要事。 如此下来,竟像是习惯了一般。 然而无人知晓濮阳心中有多着急。 刺客早已查到,便是鸿胪寺卿焦邕。濮阳将他关在牢中,还未处置。她恨他入骨,恨不能亲手将其千刀万剐,然而她又想到焦邕是仲公门生,阿秀待他,必会留情面。于是她便暂留着她,欲等卫秀醒了,再听她的意见。 卫秀闭着双眼,如与梦中安睡,她面色已好了许多,不那么苍白了,人却无可避免地消瘦下去,濮阳怕极了,她若再不醒,怕是要瘦成一把骨头。 她每日再忙,都会与卫秀说话,兴许阿秀只是不愿醒而已,她是能听到她的,兴许哪一日,阿秀怜她苦心,便醒来了。 她不知那一日会何时到来,但她每日都在期盼。 如此到了二月末的一日午后,卫秀终于醒来。 第一一三章 卫秀中箭,是抱了必死之志的,箭入胸口,她觉得疼,也觉得解脱,唯一放不下的,只有濮阳了。 卧床数月,浑浑噩噩,全然不知身在何处。唯有一个声音,远远近近的,总在耳畔响起,有人舍不得她。 卫秀想,舍不得她离去的,也只有濮阳了。 她醒来之时,濮阳正将她扶起,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端着一盏白水,欲喂她饮水。卫秀睁开眼眸,眸中犹是混沌,眼前亦是模糊,亮光刺目,她反射性地合眼,脑海中是空白的,毫无意识,直到过了一会儿,适应了,才勉强视物。 “阿秀……”濮阳愣愣地唤她。 卫秀缓缓扭头,对上濮阳的双眸,濮阳的脸上,缓慢地涌上惊喜的神色,似还有些不敢置信,她盯着卫秀,唇角慢慢上翘,眼中却更快地涌出泪花。 “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濮阳飞快地问道,声音都带着颤意。 卫秀没有说话,她抬手欲拭去濮阳眼角的泪,抬至半道,却怎么也提不上力气,浑身虚透了。濮阳忙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卫秀弯了弯唇角,浑浊无力的眼眸似乎也跟着柔和起来。濮阳见此,泪水滚落,她忙擦了去,柔声道:“我去唤太医来。” 卫秀点了下头,极轻,濮阳将她安置到枕上,走到门前,唤了名侍立在外的宦官,令他去往太医署召周太医来。宦官领命,飞快地去了。 濮阳回头,便见卫秀又睡了过去。 这一回,濮阳不再慌张。 已是二月末,春满大地,她身前就是一处极为幽静的庭院,庭中遍植花木,花间有蝶,树间阳光漏过绿叶的缝隙,和缓而温存地照下来。 春来已久,直到这一刻,濮阳才发觉春意盎然。 周太医来看过,断定卫秀已度过此难,之后便是好生安养了,药补也好,食补也罢,总之万不可再有偏差。她的身体,断经不起再来一回。 这数月来,是濮阳亲手照料卫秀。每日喂食,擦洗,翻身,都是她亲自做的,一来卫秀身份毕竟能不泄露,就不泄露,二来也只有亲自照顾,她才能安心。 此时听周太医嘱咐,她便一一记了下来。 周太医见濮阳记得认真,也是在心中松了口气。得知皇夫竟是女儿身,他真是怕极了,唯恐皇夫一旦病愈,便是将他灭口的时候。不过眼下看来,杀了他,真不如留着他,毕竟皇夫的身体,还需调养,与其再寻一大夫,不若继续用他。 濮阳也是这个意思。周家以医传家,她数月前就将周太医独子弄进宫来,也做了太医,周太医若是管得住自己的嘴,便是父子皆荣,管不住,则是父子同亡。 走到这一步,周太医自是明白的,也是无路可退,唯有更尽心的。 写了方子,又命去抓药来。濮阳便留在卫秀身边。 窗开着,门也开着,春风穿过,带动起帷帐,满室生机烂漫。 劫难已过去了,之后的日子,自然是越过越好。 卫秀苏醒,她的身体显然比从前差了许多。那一箭未中心脏,却伤了肺,要好生调养。 昏迷数月,卫秀瘦得不像话,脸颊都要凹下去了。骨头也僵硬得不听使唤,光是动弹都觉酸疼。这些,都需恢复。 幸而卫秀耐心极好,每日照着濮阳的吩咐,让她做什么,便做什么,从无异议,她是不忍再看濮阳担忧的模样了。 濮阳见此,自是高兴的,只是卫秀昏迷时,为便于照顾,她是与她同室而眠的,她醒后,濮阳便不知该如何安置自己。她不愿从卫秀身边搬走,也不知卫秀是什么心思。 一些事,卫秀昏迷时,濮阳不曾想过,她醒来了,却齐齐浮上了她的心头。 那日邙山上,她为何替她挡箭,她昏迷前说了若有来生,下半句又是什么,若有来生,她们又当如何? 濮阳想知道,然而卫秀不提,像是忘了一般,她便也无从开口。 后见卫秀什么也没说,她便装作什么也没想,依旧与卫秀寝于一处。 是日夜,濮阳自宣德殿回来。 她手中提一食盒,食盒之中是熬得稀薄的米粥,与几碟清爽小菜。那米粥稀薄,带着稻米的香甜气息,极是诱人,光是闻着香味便已使人垂涎三尺。 卫秀已起得榻来,坐于轮椅上,看着与从前并无差别了。濮阳入门,她的目光便自手中的书上移开,落到濮阳身上,后见那食盒,知其中必有佳肴,她的目光又在食盒上。 濮阳见此,便忍不住显出了笑意,过去推了她来。边上已有宫人去取了碗筷来,又将米粥与小菜自食盒中取出、盛好,等两位至尊前来享用。 濮阳推了卫秀至案前,与她解释道:“今夜理政晚了些,膳房送了粥来,我想你兴许也饿了,便欲与你同享。” 卫秀如今所居,并非含光殿,而是另一处更为幽静之所,与宣德殿隔得也有些远。纵是如此,一路提携过来,粥犹存热气,盛在玉碗之中,极是诱人。 “恰是饿了,陛下来得正好。”卫秀笑回道。 濮阳笑意更深,转到她对面坐下。 小菜爽口,配着清粥,十分开胃。卫秀也难得咽下整碗,濮阳见她喜欢,记在心里,欲几日令膳房再做一回。 二人在殿中用膳,自有宫人去往后殿备下梳洗的热水,与洁净衣物。卫秀偏喜青、玄二色,有时也着白衫,濮阳则喜更为鲜嫩些的颜色,只是做了皇帝后,她也逐渐选用稳重的色彩。二人衣物齐整叠起,一青一黛,并排放置台上,看来分外和谐。 用过粥后二人便相携过来。两名宫人在前提灯照路,濮阳推着卫秀,走在身后。一路过去,都悬了宫灯,倒也不显得暗,濮阳便不需太留神脚下,与卫秀说着话:“我今日自内侍省选了一人,看着十分稳重。” 她说到此处,便停下了,卫秀并未转身过来,却也侧了侧耳,留神听着。她动作不大,只是将头轻微的歪了一点弧度,奈何濮阳与她极近,便看得十分清楚。她望着卫秀脑后梳得齐整的发丝,微微笑了笑,眸色愈加轻柔:“殿中宫人不少,总需一人来管,这样的事,你怕不耐烦来做的,那内宦姓孙,从前侍奉过我母亲,是可靠之人。” 实则,那位孙中官深得高帝信任,已做到了内侍省监的位置,位居从三品,只是换了旁人,濮阳也不放心,便将他调了来。 卫秀思索起来,并未立即答应。濮阳便有些紧张,生恐她摇头。她是存了试探之意的,若是卫秀心存去意,只等身子养好一些便要走,自是用不上孙中官,可若她愿留下来…… 濮阳不由自主便放缓了步子,卫秀疑惑地回头,濮阳触上她疑问的目光,忙心虚躲避,口中则是力图镇定:“你看可好?” 她眼中满是闪躲,面上却是一副极正义的模样,卫秀看着,倏然一笑,心中软得几要化开,她回头望着前方,语意温和:“便依你。” 濮阳喜不自胜,弯起了唇角,连眼中都浸满了如夜色般温柔的笑意。 不过片刻,用作沐浴之所的殿宇就到了眼前。 二人各自沐浴过,便往寝殿去,寝殿就在边上,隔得极近。 濮阳见卫秀有些疲惫,便让她倚到榻上,替她捏了捏肩。中过一箭,伤口虽已愈合,却毕竟伤了根本,卫秀如今连久坐都觉力有不逮,往浴房一通梳洗下来,更是疲惫乏力。 濮阳便很忧心,照着周太医教与她的几个穴道,认真揉按起来,卫秀见她神色认真,仿佛在处理什么要紧政务一般,不由便笑了笑,抬手将她散落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柔声道:“不要紧的,多动一动,恢复了元气,就与从前一般无二了。” 哪有这般容易,濮阳险些落下泪来,她问过周太医了,伤了肺,极难养好,一旦风寒受冷,便要受一番苦。 卫秀没有听到回应,便知这话是瞒不住濮阳的,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兴许是习惯了总病怏怏的,如今再差一些,卫秀也不觉如何,于她而言,能活着,便是不易了。但是濮阳会担心,见着她不好,她也会难过,卫秀便因她的难过,也觉得难受起来。 她低声劝慰:“病歪歪的人,往往长寿,你看我,次次都可逢凶化吉……” 濮阳忙用手捂了她的嘴,十分紧张道:“不许说了。” 卫秀不由轻笑,温热的气息随她一笑,打在濮阳手心,热热的,还有些痒痒的,她忙收回手,看了卫秀一眼,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口中却犹自坚持道:“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有些事是不能说的,说了就会不灵,会破运。这是老人常说的,但濮阳不知何时,也跟着深信不疑,每每遇上与卫秀相关的事,她便会万分谨慎,哪怕明知不是真的,她都小心翼翼的,不肯留下一丝话头。 卫秀既觉贴心,又觉心酸难言,她点了点头道:“好,我不说了。” 濮阳见她答应得郑重,反有些羞涩,也觉自己小题大做了。可她却很高兴,阿秀待她这样温和,就像她们还未反目的时候,凡她有所求,阿秀从不拒绝。 这样的日子,如梦幻一般,过去两年,濮阳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而今,它却真的来了。 第一一四章 隔日一早,下了朝,濮阳便领着孙中官来拜见卫秀。 孙中官名泰,长相温厚,看着甚是敦和,年岁约在五旬,跪下行礼之时,极为恭谦,却无丝毫谄媚之态。 卫秀一看,便知此人不简单。 如此能人,该委以重任才是,调到她这,管一间宫室,未免太过大材小用了。 濮阳暗暗观察卫秀神色,见她眉角动了动,便知她不赞同,她忙唤了一声:“卫卿。” 卫秀闻声,转头过来,正欲顺势呈说不妥,却被濮阳截断了。濮阳笑问道:“为便于他在殿中管束宫人,与他一职衔如何?” 孙泰在殿前垂手立着,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好似极易相与,只他那双眼眸却是如壮年人一般精亮。 卫秀闻此,便知濮阳有所打算,顺着她问道:“陛下以为,何职可安置?” 濮阳脱口道:“大长秋如何?” 她一说罢,便见卫秀那平和的眼眸之中泛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濮阳便知自己的心思,让阿秀看破了。 大长秋一职,职责极重,可掌宫中诸事宜,他之特殊,便在于唯有皇后宫中方设大长秋。 殿中宫人皆以为,大长秋一职,授与孙泰,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陛下无后,皇夫便是中宫,孙泰原是先皇后的人,身上又有从三品衔,给低了倒显得刻意压制,大长秋一职最为适宜。 然而濮阳却知,并非如此。她明白,卫秀也明白,若只为管束这小小一殿的宫人,是不必将孙泰调来的。濮阳不过是欲借此问一问卫秀的心意罢了。大长秋,唯有中宫方设,此中意味,不言而喻。 如此心思,婉转却浅显,展现于卫秀眼前,一览无余。 卫秀望向濮阳,见她强作镇定,身体却绷得直直的,分明是紧张的模样。卫秀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如此周回委婉,她若肯应下自是好,若不答应,想来七娘必也备好了圆场的说辞。 她久未出声,濮阳已有些慌了,她唇角的笑意显得勉强起来,那如水般温柔的眸子逐渐黯淡。卫秀看着她,看着她与她对视的眼眸慢慢转开,看着她的笑意由勉强到无力,看着她僵直的双肩落寞松懈。 濮阳抿了抿唇,心中是又一次失望。阿秀还是不愿,她依旧不愿。因她近日来的温和相待,因她为她挡箭而生出的信心在短短时间中全部消散。濮阳已不知如何描绘自己的心情,这是最一回了,阿秀既如此坚决,再问也不过是令她为难。从今往后,她不会再去探究她的心意了。 濮阳垂首望着身前,她收拾了心情,勉力堆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欲将早已备下的说辞讲出,以免卫秀尴尬,便听得卫秀语气温和道:“大长秋一职,正是合宜。” 濮阳一怔,愣愣地看着她,卫秀眸光轻柔,裹着怜惜,她悄悄探手,将濮阳的手握住,仿佛安慰一般。濮阳立即回握,喜不自胜。 有些事,总需表露,卫秀不打算走了,她也知,濮阳是断不会再放她走的。她一生经历生死无数,最为凶险的两回便是父母俱亡的那一回,与邙山上的那一箭。 这两回,前者在她心中种下了恨,后者唤醒她埋在心底的爱。 中箭昏迷之前,她所觉唯有解脱,她所想唯有濮阳,她没想过来生依旧要做仲氏子弟,却如执念一般地告诉自己,来生要与濮阳做一对平凡夫妇。 如此深植心底的爱,她已放手过一回,又如何狠得下心放第二回。 既然如此,又何必吝啬于言语,让七娘不安呢? 随孙泰迁任大长秋,卫秀与濮阳间的心结也跟着解开。 卫秀依旧可惜孙泰如此才干,只管她这小小宫室,未免太过屈才,便与濮阳提议,不如改内侍省为长秋监,令孙泰为令,兼领此处。横竖内侍省是他管顺了的,不过换个名目,让他继续管着。 如此安排,倒是两相便宜,濮阳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去拟了诏书来颁下去。 二人相处就像回到了成亲之后的那一段时光,恬淡却温馨。差别便是那时濮阳常有难题相询,卫秀也时时关注朝中,与濮阳分析如何行事为佳,如今,濮阳却不敢再以朝政相问了,只要她好好调养。 如此,卫秀便极是闲散,一来二去,倒与周太医探讨起医术来。 濮阳不至于连这个都禁绝,且她近日也不空暇。女主当政,本就艰难,即便她勤勤恳恳,事事上心,依旧有人打着她得国不正的旗号造反。 造反的是梁州刺史李寿,他家本就是梁州豪族,在当地经营日久,他调任刺史之后,更是如鱼得水,号召起一股不小的势力来。李寿自不会说是他自己想做皇帝,他借了汉王这张虎皮,声称当今天子得国不正,他要保扶汉王,辅佐他夺回皇位。 濮阳看到加急文书,便气得发抖,汉王听闻此事,吓得在府中要投缳以示清白,幸而汉王妃是镇定识大体之人,拦下了他,要他速入宫来,上表请罪。 也幸得汉王妃拦了这一下,如若不然,朝廷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天下人不会以为汉王投缳是为证清白,只会称汉王之死是皇帝勒逼。 汉王抱着匆匆写就的奏本,奔入宫时,卫秀正于宣德殿安慰濮阳。 濮阳一见她,怒气就消了大半,兴许是因卫秀来了,她觉得有了依靠,勃然之怒竟化作了委屈,让她急欲寻一人来诉说。 卫秀叹了口气,安慰道:“总有狼子野心之人,即便不是你当政,他也是要反的。” 造反岂是一朝一夕之事,总得三五年来准备。结交强援,预备粮草,供养兵士,还要说服追随他的幕僚,制订行军路线,一应事宜,皆需时间来做。卫秀瞥了眼案上摊着的文书,看到上面十万大军四字,眉头便是一皱。 十万大军,人数甚众,怕是聚了许久,才有这兵力,可见此人将祸心包藏了多久。他生出反意之时,兴许濮阳还未登基。 她想到的,濮阳自也想到,她垂下眼眸,不悦道:“还不知汉王要如何。”她本就没想杀汉王,只是眼下不但杀不得,还得供着他,以示她胸怀坦荡。 与其说为难,不如说是置气,卫秀点了下她的鼻尖,好笑道:“陛下当真连汉王那点心思都猜不准?” 她登基已三载,若非摸透汉王为人,汉王如何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不过三言两语,濮阳便连最后一点气都消了。若非阿秀在此,她连这两句气话,都不知要说给谁听。濮阳靠到她的肩上,语气也跟着缓下来:“胆小如鼠之人。听闻此事,他怕是吓得站立不稳了。” 卫秀低头看了看她,笑着摇了摇头。 汉王便是这时来的。 来的也不是时候,逼得濮阳不得不从卫秀肩上起来。 汉王蒙宣召,便快步入殿,那下跪的动作,几乎是朝前扑倒的:“陛下,李寿此人,心怀不轨,狼子野心!臣从未与他相识,今番借臣名号,必是欲间天家血脉,望陛下明察!” 汉王趴在地上,辞气畏缩,仪态全无。 濮阳却是温和,好生问道:“朕得奏报,也不过一个时辰,皇弟是从何处得的消息?” 汉王心头一震,惧怕地抬起头来,触上皇帝那锐利的眼眸,他忙垂首,一点不敢隐瞒地说了来:“臣闲居在府,也不爱热闹,平日甚少外出,今次也是一般。乃是礼部侍郎乔大人闯入我府,告知此事。若非如此,臣怕是到明日也是一丝不知的。” 濮阳与卫秀对视一眼,又问:“除却告知此事,他可还说了旁的?” 汉王连忙道:“乔大人劝臣,若要保全妻儿,唯有臣以死谢罪。陛下,臣死不足惜,但王妃是无辜,她嫁与臣方一载……” 汉王说得可怜,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行了。”濮阳哪有功夫听他哭诉,至多一刻,大臣们必会入宫来奏禀此事,她也要与群臣商议如何应对。 汉王立即就噤了声,不敢言语。 濮阳叹息一声,道:“你且退下,暂勿出宫,留在宫里,过会儿议事,你也来。” 汉王便哭哭啼啼地退出去了。 濮阳令秦坤带两队羽林,去将礼部侍郎拿下,交与刑部,好生审问他与李寿有何往来。如此行事,劝说汉王就死,必是含有蹊跷。 过不多久,想必大臣们就要到了,卫秀便辞了出来。 十万大军,听着可怕,实则也只在方寸之地而已。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立即派兵去剿,不能让李寿攻占了城池,又扩充兵力。 如何剿,派谁去剿便是皇帝与大臣们要议的。 事关重大,一日必然是议不出来的。 濮阳在宣德与大臣们商量至入夜,宫门将要下钥了,方令他们退下了,明日再来。 卫秀还未睡下,正等着她。濮阳一路过来,脑海中十分混乱,她极力欲描摹出梁州与洛阳间的行军路线。思索沿途所经州郡,何人为守,何人为刺史。各地驻军与梁州又有多远。奈何始终静不下心去想。 她梳洗了入寝殿。卫秀倚在床头,手中拿了一本书,见她进来,她便将书放下了。 濮阳坐到她身旁,将头伏在她膝上,乌黑的发丝便散落了下来,柔顺而温婉。卫秀低头看着她,抬手轻抚她的颈后,柔声问道:“可是商定不下来?” 濮阳擅政事,却不擅兵事,卫秀是知道的。她倒是知晓一些,但也称不上精通,少年时景仰父亲,她寻了许多兵书来看,看得虽多,也只纸上谈兵罢了。 濮阳摇了摇头,她轻轻抚摸卫秀的膝盖,隔着一层锦缎,仿佛能感受到她膝上的温度。 濮阳转头看去,便见卫秀也望着她,她未追问,那目光却十分关切,濮阳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卫秀昏迷之时,她令周太医看过她的双腿,周太医诊断,她膝上的经脉断了,自膝盖往下是毫无知觉的。 仲大将军之事,她曾问过王老丞相,也详细查过他生平。白日听闻李寿反,她想到头一件事,竟是大将军早年做过梁州刺史。她难免又想起仲公遇害一事,当时,阿秀应当也是在场的。 濮阳咬了咬唇,望向卫秀,执着问道:“阿秀,你的双腿,是怎么伤的?” 第一一五章 濮阳能问出这话,便是已有所猜想了。卫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眼中闪过犹豫,脸上的神色也凝住了。 濮阳缓缓坐起身来,微微吸了口气,低首望向她的双腿。她的双腿就那样伸直在榻上,丝滑的绸裤遮掩着,看上去,与常人并无不同。濮阳伸出双手,欲卷起裤腿。 卫秀皱眉:“七娘!” 濮阳的动作便顿住了,她转头望着卫秀,卫秀亦望着她,她眼中的犹豫已化作坚决,但语气却和缓下来:“不要看了。” 濮阳沉默了片刻,收回了手,转头望向别处。 卫秀也没有开口,她下意识地就抬手覆到膝上,膝上没有知觉,但如此一覆,仿佛就是遮掩了,让她心底觉得有了点依靠。 她一手覆在膝上,一手漫无目的地摸索,指尖触到被角,她就攥在了手心。她的目光则是在濮阳身上的,随时预备应对她接下来的言语。 濮阳在别处望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到她眼中的戒备,濮阳呼吸一滞,笑了一下,道:“时候不早,安置吧。” 卫秀点了下头,扯过被子,又掀开一角,让濮阳也进来。 濮阳靠着她躺下,依旧是沉默。卫秀也不知说什么好。 萧仲二门之仇,是化解不开的,即便她留在宫中,即便她袒露心迹,然而,萧懿屠她满门之恨仍在,濮阳为萧懿之女,亦是更改不得。 她只不去想罢了。 七娘突然问她双腿如何伤的,让她又想起旧事。 卫秀闭了眼,像是睡着了,但她的心却平静不下来。方才那般,怕是伤了七娘的心了。只是她的双腿便像多年前那一夜留下的伤疤,她站不起来,伤疤也好不了。故而她一贯不愿有人看到,也不愿有人来问。 方才的反应,几乎是本能。却忘了如此拒人于千里,必会使七娘伤心。 “阿秀……”濮阳低声唤道。 卫秀睁眼,转头看向她。濮阳笑了一下,道:“你抱抱我。” 卫秀伸手将她揽过,拥在怀中。 她长久服药,身上也熏染出一股药香,濮阳靠着她,又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才觉踏实了些,她又轻声唤道:“阿秀……” 卫秀答应一声,待她说下去,然而却良久无声。卫秀低头,便见濮阳看着她,见她低头,她也静静地与她对视,过了一阵,濮阳弯了下唇角,道:“阿秀,你姓回仲吧。”她停顿片刻,又道,“仲濛,也很好听。” 卫秀不语,她并未觉得高兴,也未觉得抗拒,仿佛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濮阳垂下眼帘,像是不敢看她了:“我能为你做的事甚少,能还一件是一件。” 这个还字,听得卫秀锥心般难受,她唤道:“七娘。” 濮阳抬头,卫秀顺势便低下头去,吻住她的双唇。 “唔……”濮阳还未反应过来,搭在卫秀腰上的手倏然揪住了她的衣衫。卫秀眼中划过一抹笑意,舌尖抵着濮阳的下唇,轻轻吮吸。 濮阳启唇回应,卫秀越发不依不饶起来,她咬了一下她的下唇,舌尖探入濮阳口中,濮阳被动承受,只知由得她与她唇舌交缠,由得她挑拨起情动,让她吻得如一滩春水,瘫软在卫秀怀中。 卫秀却仍不放过她,她离开她的双唇,含住她的耳垂,轻轻□□,麻痒瞬间席卷了濮阳周身,她咬着下唇,低吟出声,卫秀掀开她的衣角,掌心贴着她背上的肌肤一寸寸朝上抚摸。她的手心像点了火,每过一处,皆带来一阵战栗,使得濮阳欲逃离。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卫秀摸到她的肩上,忽然改变了方向,绕到她身前,覆上她胸前椒乳。濮阳倒吸了口气,欲朝后退去,卫秀却坏心地捏住那娇羞的嫩尖,用指腹揉捏。 濮阳情动已极:“阿秀……”声音娇软,既是无助,又是柔媚。 卫秀目光一软,到她耳畔说道:“七娘,你记不记得,要好好弥补我的?” 濮阳睁开眼,眼中带着水意,望向卫秀,张口要说什么,卫秀的手却探到她身下,碰到那最娇羞的某处。 “啊……”无尽话语皆化作一声娇媚的吟哦。濮阳攀住卫秀的双肩,埋首在她的肩窝,敏感的身子,还在轻颤。 隔日,濮阳便起得迟了些,险些误了早朝。宫人侍奉她更衣梳洗,卫秀也已起身,穿戴齐整,濮阳回头看她,碰上卫秀那含笑的眼眸,立即便红了脸,当着宫人的面,她还算大气道:“朕先去早朝。” 卫秀点头。 濮阳又看她一眼,眼中染上笑意,想想实在不能再拖延了,方匆忙离去,早膳自是用不上了。 今日早朝又拖得格外久,全是在论李寿造反之事。大臣们个个有话说,慷慨激昂地陈说一番李寿之罪,齐声要发兵平叛。 汉王只有一爵位,平日是不必上朝的,但他如今正在风口浪尖,濮阳也不大放心他,便令他参与朝政,也便于观察他究竟是什么心思。 听大臣们喊打喊杀,汉王低垂着头,那身朝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他再低着头,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没精打采。 濮阳皱了下眉,也未说什么。 直到下朝,已是骄阳灼灼,濮阳空腹坐了许久,早已饿得狠了,只大朝散后,还有小朝,她还要与丞相等人商议昨日还未商定的事。 她匆匆回到宣德殿,身后跟着一班大臣,身上衮冕甚重,濮阳便令他们稍候,她去往后殿更衣。 到了后殿,便见卫秀坐在那里。 濮阳愣了一下,卫秀对她轻笑,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濮阳抿唇一笑,步履欢快地走过去,问道:“你怎么来了?” 卫秀让了让身,身后茶几露出来,只见上头,摆着一碟碟丰盛佳肴,皆是清淡可口,便于果腹的吃食。 “你用一些,填填肚子。”卫秀说道。 有了李寿那事,朝中自是忙得团团转,濮阳身为皇帝,只有更忙的,哪有功夫顾得上早膳。底下宫人虽恪尽职守,却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自作主张,尤其这个时候,他们又哪儿敢凑上前来聒噪。 濮阳笑着坐下来,也没有显出急色。她端起碗来,用起早膳。 卫秀看着她,眼中笑意愈盛,她绕到濮阳身后,为她脱下冠冕,让她更自在些。 濮阳吃了七八分饱,便搁下玉箸,卫秀见几上那一盅汤她还未碰过,便端起了,送到她面前,道:“喝一点。” 濮阳依言喝了几口,方还给她。 卫秀接过汤盅,笑着道:“去吧,别让大臣久等了。” 耽搁了许久,大臣们定是等急了。濮阳也顾不上说旁的,连忙去了。 平叛之事当日便商定了,派出了一干将领。 丞相王鲧是熟知兵事的,一条条策略拟得极是精彩,其中少数不足,也有其他大臣补上。 这回李寿叛乱,朝廷虽忙,其实并无多少惊慌,便是濮阳也是气愤居多。十万大军,听着吓人,想要与朝廷作对,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李寿那人,官居刺史,自非平庸之辈,但天下刺史近二十,他也称不上是佼佼者,何况,濮阳从未听闻他曾领过兵打过仗。 派出大军,又令各地调配粮草,命京兆、金吾卫留意京中是否有探子,再催促刑部好好审审那游说汉王以死明志的礼部侍郎,濮阳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卫秀见她实在忙碌,便拿过了她那些奏疏,替她看起来,又取了纸将批语写上,夹在奏本里。 看过一遍,又有批语的奏疏,看起来就轻松多了。 有她帮忙,这才使濮阳免于没觉睡的困苦。 只是濮阳也不敢让卫秀操劳,奏疏也限定了量,每日只能看多少,多了就不许了。她命内宦搬到卫秀处的奏本都是随意拣的,并不分大事小事,宫中便知陛下待皇夫信任之重,竟无半分防备。 只是皇夫代阅奏疏一事,被濮阳下令瞒着,不得有分毫泄露。故而,也只皇帝身边得用的几名宦官知晓。 这夜又是秉烛政务。卫秀坐在濮阳身边,二人一人一叠奏本看着。 王师大捷,李寿军初战溃败。朝中人心大定,大臣们又揪着汉王不放了。十本奏疏里,有一半要将汉王问罪的。州郡也不安生,刺史们大约被李寿吓着了,唯恐朝廷因这一回,忌惮起他们这些刺史来,卯足了劲要将罪名往汉王身上推。 濮阳拧了拧眉,道:“真处置了汉王,来日说我不仁的,又是他们。” 但今次李寿能以汉王名号举兵,来日旁人也能接他做名目,他那身份,便是一连串祸事,躲都躲不得。 卫秀略加思索,见濮阳将又一道奏疏放到一旁,便也未开口。 处理完了政事,也是近三更。濮阳推着卫秀回寝殿。 宫人们早已被遣退了,只有两名提灯的走在前头。凉风一吹,卫秀打了个寒颤,濮阳忙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到她身上。 卫秀笑了笑,承了她的好意。濮阳却仍不放心,又摸了摸她的手,看她是否觉得冷了。此处距寝殿还有些路途,若是她冷了,濮阳多半会遣宫人赶紧去取了衣袍来。 濮阳的手极暖,她覆在她身上的披风,也残留着她身上的暖意,卫秀忽然心中一动,她轻声道:“我的双腿,生来就是如此。” 濮阳的手颤了一下,心中犹如灌入了一汪温泉,暖意自胸口漫开,直达她的眼底。 卫秀笑了一下,道:“走吧。” 濮阳忙点头,重新推起轮椅,与她一同回去。 她已决心要忘了。 化解不了的仇怨,多半也难释怀,她只有去忘记,由得往事在岁月之中尘封。 第一一六章 秋风起,秋意渐浓。 卫秀愈加少出殿门,濮阳奏本都不让她看了,令人往宫外搜罗了些话本来,又命崇文馆将今岁御制新书进上,与卫秀解闷。 卫秀为免她担忧,也依她的意。 如此一来,政务便又都回到濮阳身上。 幸而李寿那十万大军看似张牙舞爪,实则如一盆散沙,朝廷大军合而攻之,李寿竟不堪一击。初战溃败之后,又是数战数败。 濮阳一哂置之,倒是刑部那头,审出了大案。 起初劝说汉王自尽那位礼部侍郎,竟是滕王的人。李寿当真拥立也非汉王,乃是滕王。他们原是算计着汉王不通政务,劝他就死,如此一来,天子昏聩,逼杀宗亲的名声也定了,必可激起天下义士气愤,而到那时高帝诸子,便只剩滕王一人,滕王再设法从京中脱身,往李寿军中坐镇。 倒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盘算。 可惜了,汉王怯懦,不明事理,汉王妃却颇能明辨是非,拦住了汉王。 得了礼部侍郎口供,又照他供认往他府中搜出了不少往来书信,滕王造反之罪证据确凿,濮阳下诏将滕王投入大狱,令刑部再严加审讯。 滕王比汉王小上二月,不想竟颇有胆识。 “可惜了,这计谋粗陋了些。”卫秀倚着凭几,淡淡笑道。 她常坐殿中也是无趣,虽有话本诗赋为伴,却也不能总让她捧着书。濮阳便将此事,当做一桩轶事,说与她解闷。 眼下滕王正于狱中受审,汉王的污名倒是就此洗脱了,朝廷即便要忌惮她,也不可再借李寿之乱行攻讦之事。 濮阳取过一厚软的小毯,小毯狐皮所制,厚软却又轻便,覆到卫秀身上:“只梁州十万大军,朝中无重臣为应,地方无将帅响应,他便敢反,这计谋又能周密到哪里去。” 卫秀一笑,将小毯向上扯了扯,她手中还抱着手炉,手炉中是新换的炭火,还有些烫,便搁在怀中贴着。 还未入冬,她便已觉森寒入骨,如此厚实的小毯盖在身上,竟也不觉热。 宫人送了今秋新制的蜜饴进来。卫秀便知约莫是药煎好了。果然不久,一名小内侍端了一玉碗快步入殿来。 玉碗中黑漆漆的药汁看着便知苦极了,卫秀接了过来,往碗中望了一眼,便一口气饮尽了。 清水早已备下。卫秀漱口,又含了一片蜜饴,口中的苦味也随着淡去。濮阳轻轻吁了口气,汤药端来时,她便如临大敌,卫秀用药,她眉头锁得比卫秀还紧,药碗空了,她忙端清水,又递蜜饴,比卫秀还紧张。 卫秀见她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一般的神色,不由轻笑。 实则,再苦的药汁,喝得多了,便也不觉得多难下咽了。她如今用药的次数,与用饭差不了多少,早已成了习惯。只是七娘依旧不习惯。这蜜饴便是她弄来的,特令膳房依照了她口味制成,让她用过药后,好压压苦味。 “不苦的,”卫秀柔声道,“你别紧张。” “嗯嗯。”濮阳应了两声,像是听进去了,但卫秀知道,下回她依旧会那般如临大敌。 她便不再劝,与濮阳说些旁的。 濮阳也顺着她。其实周太医早已与她说过,今冬必要多加留神,不可令皇夫受凉。她伤了肺,伤口愈合,脏器还在调养,尚未恢复元气,若受风寒,便甚棘手。 卫秀医术远在周太医之上,自也明白,故而她平日里也十分留意自己状况。只是不愿挂在嘴上罢了。 滕王逆案,干系甚重,兼之他是皇弟,身份贵重,即便落魄,也不可以小吏辱之。濮阳为显慎重,诏令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大夫三司会审。三司动作迅捷,不过三日,便将滕王供词送到濮阳手中。 大约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滕王招得甚是痛快,所求唯一件,便是要保自己一命。濮阳突然想到那日汉王冲进宣德殿,声称愿以死证清白,只求保全汉王妃,便顺口问了一句:“滕王可问过滕王妃境况如何?” 御史大夫回道:“滕王殿下并未问起过王妃,只屡屡托付微臣,向陛下陈说,他是受李寿蛊惑,并非有心要反,求陛下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濮阳嗤笑:“推得倒干净。” 大理寺卿便上前陈说:“依臣之见,不如留滕王一命。”事到如今,滕王即便保命,也走不出大牢了,再也掀不起风浪,“留他一命,是陛下仁厚,以德报怨,天下人必感念陛下宽仁,往后再有人预借二王行乱,也无人会说陛下的不是,只会以为是那逆乱之人狼子野心,不知感念朝廷恩德。” 这回李寿造反,除却用兵,还派人往各地散播谣言,称皇帝得位不正,忌惮二王,欲行诛杀,他为高帝血脉,“不得不反”。 留了滕王一命,便是朝廷仁义,再有下回,百姓也不会相信了。 大理寺卿此言在理,也是他们三人商议的结果,濮阳思索后,便准了。 如此京中算是定了,只等王师回京,论功行赏。 仗还在打,朝廷却已不那么忙碌。唯有刑部尚书,甚是烦恼。焦邕行刺皇帝,误伤皇夫一事早已审明白了,然而陛下还未将其定罪,大半年了,也未问过一句,只将焦邕羁押在刑部大牢,好似忘了这个人一般。 焦邕行刺皇帝,论罪当诛,祸及满门,但皇帝都不问,大臣们便更躲得远远的。焦邕鸿胪寺卿做得好好的,突然去行刺圣驾,也不知其中有多少内情,若是左问右问,问成一个大案,京中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大臣们谁肯沾手?都当做忘了此事。 但刑部是要归档的,狱中罪犯,皆尚书职责所在,眼见到了年末将近,刑部尚书便揣着焦邕一案的文书,入宫求见了。 濮阳倒也不是忘了此事,只是因焦邕原是仲氏门生,他所行之事,又是为仲氏复仇,故而不愿去想。 卫秀醒来,一直没有问过何人行刺,怕是已猜到了。京中能知皇帝行踪的,只那几个,其中敢行刺圣驾的,唯有焦邕。 焦邕入狱之后,是濮阳亲自密审。 鸿胪寺卿乃是清贵之职,既不掌兵,也无大权,他在军中的势力随他远离军中一日日瓦解。焦邕见此,便急了,后得知皇帝匆忙往邙山探病,方知皇夫身在邙山。他便断定皇夫在病中,皇帝去探过一回,必会有第二回。濮阳无子,汉王滕王皆无根基,濮阳若突然驾崩,朝廷兴许便能乱上一乱,萧氏兴许将会祸起萧墙。 他只凭这一点兴许,便潜伏行刺。谁知先为羽林察觉,又经卫秀阻挡,最终功亏一篑。 “行刺圣驾,罪同谋逆,按律当以夷族论处。”刑部尚书禀道。 濮阳想了一会儿,道:“既然罪同谋逆,便依滕王例吧。” 刑部尚书一愣,滕王得以活命,乃是朝廷欲借他树立宽仁,焦邕又是为什么? 濮阳见他面有疑色,便道:“当年晋王之乱,朕受困宫中,赖焦邕兵围晋王府,方得解围,朕念及他当日功劳,故而从轻处置。” 刑部尚书恍然大悟,领命退下了。 濮阳叹了口气,当日的事,本是卫秀种下的因,她将其化作留焦邕一命的果,也算减轻一些卫秀的愧疚吧。 她将此事说与卫秀,卫秀沉默良久,方道:“如此,也好。” 时节已入冬,王师击溃李寿大军,生擒李寿,恰好在正旦前几日班师回朝,将贼首当做贺仪,在正旦大典上,进献天子。 朝中极是振奋,这是濮阳登基一来头回欲叛乱,平叛之后,她的威望也跟着加重。军中不少后起之秀也成了天子心腹。 如此好事,濮阳却并不觉得多欣喜,她空下来后,便将大半时间都用在卫秀身上。每日都与她一道,看书也好,作画也罢,总是陪着卫秀,不让她觉得无趣。 殿中放了好几个火盆,暖意熏人,卫秀翻出一本医书来,正是当年她病中无趣,教濮阳切脉的那一本。当日她赠与濮阳,令她带回去研读,她也认认真真的看了,待她病愈之时,已是颇见成效。 那是在公主府的事,不想七娘竟将这本医书,带进宫里来了。 濮阳正鉴赏一大臣献上的古画,见卫秀从矮柜中取了本书出来,便出了神,她冲执画的两名內侍一摆手,令他们退下了。 卫秀正要将医书放回原位,濮阳悄悄走了过来,探过头来,好奇道:“你寻见什么了?” 卫秀转手,将医书递给了她:“你入宫之后,还看过?” 濮阳接过一看,面上便有了笑意:“这是我特回潜邸取来的。”卫秀去了邙山那两年,她时常觉得寂寞难言,想到她曾教过她如何把脉,便亲去了一趟潜邸,取了书来,无事之时,便自己学学,算是打发无趣辰光。 卫秀饶有兴致道:“莫非已将此书读透了?” 濮阳在她身旁席地而坐,亦颇觉有趣:“不如试试?” 卫秀笑着伸出手腕来,濮阳搭上她的脉,细细诊断,过了许久,她望向卫秀,展颜笑道:“脉象从容和缓,不沉不浮,不迟不数,节律均匀。” 卫秀已显出温柔的笑意来,濮阳也望着她,轻柔微笑,声音亦低柔下来:“君之脉象,应指有力。” 卫秀倾身,轻柔一吻,落在她额上:“定将与卿共白首。” 窗外老树发新枝,又是一年春季。 第一一七章 近日朝堂无事,君臣皆闲暇。 早朝散后,濮阳便径自回后宫,卫秀正于庭中作画。 她长日无事,总要寻些趣味来消磨辰光,恰好宫中新进一名画师,擅工笔,多巧思,用色淡雅,线条明快,与宫廷之中常有的富丽之气大相径庭,很合卫秀眼缘。她便随着那画师,学着作画。 一学两年,才算稍有进益。 今日春光大好,正可入画,她便令人摆开画布,欲描摹春、色。 濮阳入得门来,悄悄走到她身后,驻足观赏许久。 卫秀着一袭素袍,提笔于绢上细细描摹,画的是春景,春景美甚,卫秀美于春景。濮阳先是赏画,后是赏人,目光聚于卫秀脸上,便舍不得挪开。 卫秀专注画上,以线勾勒,以色晕染,庭中之春像被原封不动地搬到绢上,生动到了极致。 卫秀搁下画笔,自己看了一会儿,又随口问道:“你看如何?” 濮阳一心一意地盯着美色:“无人可及。” 卫秀无奈转首与她对视:“我说画。” 濮阳轻咳一声,终于回了魂:“正是说画,深春之景,常有人绘,阿秀笔下,独有一份灵气。” 口舌之争,必是比不过七娘的。 卫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招手命宫娥来,将笔墨收起,自己则与濮阳一道往殿中去。 濮阳还穿着朝服,需先去换下。宫人早已备下裙裳,濮阳更衣之后,又到妆台前重梳发髻。卫秀坐在不远处的窗下,不时朝这边望一眼,大多时候,还是留心于她身前摆开的一台残局。 随云髻梳就,宫人自状态上取过华胜、步摇,一一为濮阳戴上。发髻已成,宫人行过一礼退下,一旁又一恭候许久的宫娥上前,为濮阳上妆。 濮阳回头,便见卫秀指尖拈一黑子,正沉于思索。濮阳眼波微动,朝身旁宫娥看了一眼,宫娥会意,恭敬退至原位。 “阿秀。”濮阳唤道。 卫秀应声望过来,濮阳却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卫秀略觉疑惑,将黑子丢回棋笼,推了轮椅过来,笑问:“何事?” 濮阳依旧不言,只是将目光落到眉笔上。 卫秀恍然,又上前半步,笑望着濮阳:“近日总在作画,碰巧也想出些画眉的技法,你可要试试?” 濮阳眼中当即浮现笑意:“也好。” 宫人们皆在笑。卫秀取过眉笔,凑到濮阳身前,在她眉上细细描摹。濮阳一动不动,卫秀与她靠得极近,近到呼吸几可交融。眉笔在眉上滑过,如清风拂过丝绸所制的帷帐,轻柔绵软。 濮阳望着卫秀的清秀面容,如在心中开出了一朵花。 眉妆既成,卫秀退开一些,认真看了看,唇边露出一个笑来,取了铜镜,端到濮阳眼前。 镜中人甚美,那精心画就的双眉,使她的美貌,更为不俗。 濮阳觉得,卫秀画得比任何一名宫娥都要好,她正要开口,便见秦坤自门外匆匆而来。 他此时过来,必是有事。 濮阳面上犹带笑意,将铜镜递与宫人,随口问道:“慌慌忙忙,有何大事?” 秦坤弯身行了一礼,望了卫秀一眼,眼中显出些难色,口中却已道来:“陛下,丞相觐见。” 若只丞相,当不致如此神色,濮阳敛下笑意,目视秦坤。秦坤不敢不言,却也是满面难色:“丞相此来,是欲请陛下迎侍君入宫。” 殿中骤然无声。 濮阳忙望向卫秀,神色尴尬得很,卫秀手中还握着眉笔,闻此,淡淡一笑,瞥了濮阳一眼,将眉笔放回妆台:“正事要紧,陛下且去。” 濮阳本是要解释,她从未与臣下提过侍君,她有卫秀,已是三生有幸,又岂会去想旁人。可一句迎侍君入宫,好似已择定了人选,只等将那人纳入宫中了。 谁知她还未开口,卫秀便让她走,问也不问一句。 濮阳抿了下唇,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卫秀则又去解她那台残局。 侍君之事已不是头一回提起了。上回因皇夫回宫,不了了之,今次,大臣们显是上了心思,非要求一结果不可。 丞相也是忧心皇帝子嗣,先来探探口风。 陛下与皇夫结褵七载而无子,想来缘由不在陛下,而在皇夫。朝中已有些大臣动了心思,欲将子侄送入宫中。 濮阳怎肯松口,敷衍了丞相几句。丞相毕竟男子,怎好与濮阳说得太明白,可隐隐晦晦说不到点上,濮阳又在兴致全无,说了几句,便说不下去。 陛下如此抗拒,定是因皇夫的缘故。丞相叹了口气,只好红着脸,说得稍明白了些:“陛下无子,国之大事,皇夫殿下必也明白的。一时之间,许会生醋,时日久了,也就好了。” 濮阳便想到方才,卫秀毫不在意的模样,真不知她生醋,会是什么模样。 濮阳顿觉苦闷得很。 丞相见皇帝容色松动,似是有所意动,当即精神大振,忙要乘胜追击,再劝几句,便见陛下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必再提。” 丞相垂头丧气地走了。 濮阳见他出殿,也跟着垂头丧气起来,闷闷不乐地回去寻卫秀。 她与卫秀必不会有子,然而东宫又确实不可无主。她原指望汉王,汉王之子亦高帝血脉,总归不致使帝系旁移,谁知这许多年,汉王也无所出。 濮阳无奈得很,靠在卫秀肩上,低声抱怨道:“皇室凋零至此,竟无昌盛之象,大臣们更要有话说了。” 卫秀柔声安慰:“总不致无路可走。” 濮阳便悄悄瞧卫秀一眼,卫秀镇定自若,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濮阳深知,以阿秀之智,以她们之情深,阿秀定是知晓,她断然不会答应大臣所请,所谓侍君也只会存在大臣们口中罢了。 她们之间,此生都不会有第三人插足。 可,话虽如此,阿秀便当真一丝也不在意? 濮阳想了想,倘若阿秀是皇帝,大臣们三番五次,欲往她身边添人……濮阳怒意大盛,不止怒,且还酸,仿佛灌下整坛老醋一般。酸得心都要化了。 她光是想想,便如此难受,阿秀却不动如山,安然自得。 濮阳愈加哀怨。 此后几日,便是上巳。 每逢上巳,宫中皆会设宴,遍邀公卿。 宴设于太液池畔,池畔有流杯亭,君臣可于其中,行曲水流觞之雅事。上巳佳节,本就风雅,除去曲水流觞,还有诗文相合,歌舞助兴。每年上巳,宫中行宴,常有才捷之士,出佳句佳篇,传颂京里。 今年想也不会意外。 此等盛事,卫秀也列席其中。她亦是文采斐然,才思泉涌之士,与人言谈,口出雅句,其行止言辞,颇使人神往。 宴饮起始,便有不少俊才聚到卫秀身旁,向她讨教。 濮阳则在另一端,与大臣们说笑。她不时留意卫秀那头,见她面有笑意,也跟着弯了弯唇。 宴设于园池,绿草绵延,树木峥嵘,池水随清风微漾,一派秀丽之色。御座前不远处,一大臣见皇帝心情颇愉悦,端起酒爵,携子上前。 这位大臣年不过四旬,白面微须,仪表堂堂,其子亦姿容甚美,紧随其父身后,落落大方。 “陛下。”那大臣先行一礼。 濮阳自卫秀那处转眼看过来,见是御史大夫,笑了一笑,道:“柳卿。”又望向他身后,“想必这便是卿之爱子?” 御史大夫忙道:“正是犬子,家中行四。”又侧身令身后人上前。 柳四往前跨了小步,飞眼瞧了瞧濮阳,眼中浮现一抹倾慕,又忙垂首,弯身下拜:“臣拜见陛下,恭祝陛下长乐未央。” “免礼。”濮阳笑道,转头欲令身后内侍上前来赐酒,目光便扫见卫秀那处,已与一男子说了许久。濮阳认得那人,乃是安邑郡主少子,姓周,名琛,喜好诗文,生性风流,在秘书监担了著作郎一职,算是年轻有为了。 周琛自开宴便在卫秀身前,到此时,都将散宴了,他还腻在阿秀身边。 濮阳暗暗皱眉,回过头来,不动声色:“赐酒。” 身后内侍提壶上前。 御史大夫笑意连连,柳四亦显出笑意,又上前半步,举杯上寿。 濮阳也与他颜面,饮下半盏。 “陛下,臣闻说陛下好画好诗,臣有拙作……”柳四饮了酒,放得开了些,开始说起话来。 濮阳哪耐烦听他絮叨,心思早飞到卫秀那处去了。 周琛眉开眼笑,目光始终不离卫秀,他一手执杯,一手提壶,卫秀说了句什么,他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卫秀笑了笑,周琛当即看着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般。 卫秀杯中是清水,濮阳宴前特吩咐人备下的。她不善饮,每回有宴,皆是如此。 周琛一脸失魂落魄,又殷勤地欲替卫秀将酒盏满上,濮阳蹙了下眉,便见卫秀与他说了什么,他倾壶的动作一顿,摇了摇头,还欲相劝。 烦不烦!阿秀都说不要了!阿秀只喜欢朕与她备下的清水!濮阳大是不悦。 这边柳四已吟完了一篇诗,红着脸,略显腼腆道:“陛下以为,臣此诗如何?” 濮阳不得不回过神来,敷衍道:“本朝诗赋,当属张子为首,张子受朕所邀,入崇文馆为士,卿若有意,不妨前去讨教。” 柳四红润的脸色一白,神色立即勉强起来:“臣之拙作,不入陛下之眼,臣回去,必好生研习。” 濮阳欣慰一笑:“卿有争上之心,甚好。” 她说罢,再往卫秀那边看,只见不知周琛说了什么,竟说服了卫秀。卫秀端盏于身前,由得周琛往她盏中倒酒! 第一一八章 卫秀从不饮酒,濮阳唯一见过她饮酒的那回,便是她们成婚之时,饮下的合卺酒。 她不常饮,自也不擅饮,此事在宫中并非秘密。周琛,郡主之子,入宫饮宴,郡主岂有不为他打听的,自不会一无所知。 如此,还要往阿秀酒盏中倒酒,意欲何为? 濮阳生气极了,气完周琛没眼色,又吃醋卫秀不推辞。偶有佳节,她劝阿秀酒,欲与她同饮,阿秀都不应允的。 濮阳胡乱打发了柳四,酸溜溜地往卫秀那处去。 她一动,必是宴上焦点。身后内侍跟了一大串,大臣们的目光也或有意或无意地朝这边探。 陛下还未靠近,周琛便发觉了,收回端着酒盏的手,望向卫秀身后。卫秀平静的眼眸之中飞过一抹笑意,随着转首。 濮阳已走到他们身旁了。 周琛忙行礼,卫秀也略微低首。濮阳口道:“免礼。”作势扶起卫秀,便将手搭在她轮椅背上,笑与周琛道:“有日子不见你了,你母亲可好?” 周琛忙回道:“母亲安好,特令臣问陛下大安。” 濮阳略略点头,目光瞥见卫秀手中酒盏,醋意又一阵阵翻出来,在她心中咕噜噜地冒着酸泡泡。 卫秀仿佛一无所觉,与濮阳道:“周卿文采熌灼,辞趣翩翩,我与他甚为相投。” 濮阳笑了笑:“能得你赞誉,可是不易。”周琛一喜,正要开口,濮阳又望向他道:“朕与皇夫一体,也是意趣相投,皇夫说你好,那必是好的。” 周琛觉得这话中好似有深意,但细细斟酌,也觉不出旁的意味来,忙先谢了陛下夸赞,又见自己手中有酒,端了酒盏,却不敬陛下,未免轻慢,连忙举盏,向濮阳敬酒:“臣恭请陛下江山万年,永葆青春。” “爱卿有心。”濮阳一笑,又左右看看,“朕的酒呢?”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她便顺势取过卫秀手中酒盏,一饮而尽。 秦坤在身后已端着皇帝御用的酒杯,都递送出来了,见此,只得默默地收回,当做什么也发生。 饮完了酒,濮阳方不动声色地将酒盏还给卫秀,也去没看卫秀,只是随手一递,让卫秀顺势接过,举止之间再自然不过,一点也不刻意。 卫秀终是忍不住笑意,略略转过头去,偷偷一笑。不远处柳四一直看着这边,那眼中分明是欲往而不能的爱慕。卫秀瞥过,便回过头来,而濮阳则是根本没注意,她劝着卫秀远离周琛还来不及:“那位着紫袍的,喜爱作画,见解颇不俗,我陪你去讨教一二。”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可好?” 卫秀目色轻柔,笑道:“七娘陪我,求之不得。” 及散宴,濮阳与卫秀一同回去。 太液池风光秀丽,一路前行,景致入眼如画。濮阳饮了些酒,胃中暖融融的,目光犹还清明,卫秀更是滴酒未沾,神思明了。 身后宫人远远坠着,濮阳与卫秀一起时,总不喜有人在边上,卫秀也是如此。 二人缓缓行走,任由清风拂面,蜂蝶漫舞。 “周琛……”濮阳看了看卫秀,斟酌着字眼,温声说道,“他好南风,他母亲很是担忧,又因他是少子,多少偏宠了些,不忍逼迫,故而至今未娶。” 卫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濮阳立即就紧张起来:“何出此言?” 卫秀道:“他那眼神,怪怪的。” 濮阳:“……”忍了忍,还是道,“他不老实,你休要理会。” 卫秀看了濮阳一样,却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濮阳让她这一笑,弄得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自己的小心眼被阿秀看透了。但她又不想被阿秀看透。她们相识之初,她是公主,礼贤下士,邀她出山,她们成婚之后,她正忙于争位,常与她谈论政事,如今她们成婚七载,相互间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但偏偏,她就愈加在意卫秀的看法。 不论最初,还是眼下,她总是以端庄大气示人。她不愿让卫秀觉得她小心眼,小家子气。 世人皆以为二人相处日久,难免缺了新鲜,时日再久些,总会觉得无趣。可濮阳从未如此,她觉得,再过一个七年,二个七年,她依旧是如此在意卫秀,在意她的看法,在意她的每一个神色变换。 濮阳又窥了卫秀一眼,卫秀正望向他处。春风和煦,柳絮纷飞,满目怡人之景,她似乎看得入了神。 濮阳却看着卫秀入了神。春风和煦,柳絮飞舞,卫秀在这怡人之景中,像是融入了春光里,美得不似凡人。 回到殿中。二人去换了衣衫。 濮阳回忆宴上种种,她行宴时将心神都放在卫秀身上了,到了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柳四是存了自荐之意的。 多半是大臣们还未死心,非要与她一侍君,见明言不行,便迂回着来。 濮阳忙细细回想自己与柳四说的几句,确认并无什么暧昧婉转之语,才放下心来。她无意于此,大臣们尚且如此热心,倘若有半点松口,只怕缠得更紧。 濮阳寻思着,总要设法解决了此事才好。大臣们总盯着皇帝家事,着实不像话,且一回两回还好,次数一多,便是阿秀再不往心中去,也会难过的。 这一想,濮阳不免又思忖宴上之景,卫秀见了不曾。当是未曾留意的,濮阳心想,回宫一路,阿秀并无异色。可想想那日秦坤当她面禀了丞相为迎侍君入宫之事而来,阿秀也无半点不悦,濮阳不免又动摇起来。 当年还未成亲时,阿秀还为齐国的琅琊王与她醋过一场。如今相处日久,阿秀随年岁渐长,好似也跟着超然起来,不那么在意她了。 濮阳愈加心酸起来。 她缓步出殿,抬眼望了望天色。天色湛然,浮云缕缕,与天黑还早着。她又走去寝殿寻卫秀。 卫秀已换下拘谨的朝服,着了一袭青袍,锦缎轻软,在她身上,极为相合。卫秀年已而立,可形容依旧与当年邙山上初遇一般,青春在她身上,像是从未逝去。 濮阳立即想到方才宴上周琛腻在阿秀身前不肯离去。阿秀如此貌美,难怪周琛明知她是皇夫,也要粘着。 卫秀见她站在门前既不进来,也不出去,只望着她不语,不由朝她过来,道:“做什么不进来?” 濮阳心中又酸溜溜起来。阿秀分明不善酒,却由着周琛替她满上,她还说与周琛相投。 周琛那人,自以风流不羁,一日到头,只知附庸风雅,花孔雀似的四处招惹俊秀郎君,名声坏得人尽皆知。他不愿成婚,门第相等的人家也不愿将女儿嫁与他。安邑郡主愁得不知如何是好,还入宫来求过她赐婚。 这样的人,哪里值得相投。 濮阳心情低落得很,眉眼都耷拉下来了,看了卫秀一眼,低声道:“今日行宴,些许累着了。” 卫秀便将她往床边引:“时候还早,不妨小憩片刻。” 濮阳答应,脱去了外衣,在床上躺下。卫秀不觉疲惫,就要出去,留濮阳在此好好睡一觉,一只手却拉住了她的衣角。 濮阳望着她:“我一人睡不着,你陪我。” 她如此期盼,卫秀岂有不应的,也跟着脱去了衣袍,躺到她身旁。 濮阳立即就满意了,侧了身,靠到卫秀肩上。卫秀干脆顺势将她揽过,让她靠到自己怀里。 濮阳被她这样抱着,反是睡不着了,她伸出手轻抚卫秀的脸颊,摸到她的眉眼,双唇。指腹轻轻地在她脸上作乱,痒痒的,卫秀睁开眼来,笑着望向濮阳。 濮阳收回了手,抬身在卫秀下巴上咬了一口。卫秀呼吸一顿,低头望过来,对着濮阳的嘴唇就亲吻下去。 时候还早,小憩自是不必想了。 第一一九章 直到华灯初上,濮阳方从梦中醒来。她身上一丝未着,依偎在卫秀怀中。卫秀睡得正沉,青丝散乱,容颜半遮,呼吸一下一下的,绵长而恬然。 濮阳便觉得十分安心,她伸手摸了摸卫秀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双唇,又收回手来,以免闹醒了她。 殿中黑漆漆的,唯有窗外烛影透入的一丁点光亮。濮阳想了想,自榻里侧取过衣衫,轻手轻脚地穿上。 卫秀睡眼迷蒙地醒来,伸手拉住她的衣角,含糊道:“七娘……” 濮阳回身躺回她身旁,卫秀靠到她身上,仍是睡意惺忪。濮阳将她散乱的发丝轻轻拨开,柔声道:“还困就再睡会儿。我去令人备些吃食。”她们睡过了晚膳,眼下只怕已不早了。 卫秀凑到她的颈项边,埋首入她柔滑的颈间,不说话,也不松手让她走。 濮阳便觉得十分甜蜜,珍惜地抱了她,好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她们相处多年,亲密的时候不少,然而每每卫秀主动与她靠近,濮阳仍是欢欣不已。 隔日三月初四,正是七年前她们成婚之期。每到这日,她们往往于月下小酌,独得片刻安宁。 傍晚,卫秀从宫外回来,经宣德殿,她看了看天色,金乌西坠,晚霞遍空,时辰已不早。 她略一思索,便令宫人推她往宣德殿去。这个时候,七娘也当要回去了,她过去,她们恰能同行。 这宫中便没有卫秀不能去的地方,但凡濮阳可去之处,卫秀皆可去。殿前宫人见她过来,远远便迎了上来。 “陛下还在?”卫秀随口问道。 宫人知无不言:“在的,本已要走了,御史大夫忽然求见。” 卫秀眉心微凝:“只御史大夫一人?” 宫人不知她为何有此问,仍是恭恭敬敬地答了:“是。” 卫秀眉心微松,不再多问。 柳大夫忽然揣了奏疏来,濮阳自也不好不见,这一见,说得便有些久了。好容易待柳大夫禀完了正事,濮阳也做了御批:“此事不大,却怕成先例,明日朝上,卿再奏来,与众卿家再议一议,务求妥当。” 说罢,令宫人重将奏疏还与他。柳大夫双手接过:“臣领命。” 这应当是今日最后一桩事了。濮阳摆了摆手,欲令他退下。柳大夫却不动,反上前半步,抬袖行礼,欲再开口,殿门忽然开了。 濮阳望向殿门处,看清来人,她面上一笑,起身走过去,口中还关切问道:“你怎来了?” 柳大夫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去,朝卫秀施礼:“拜见殿下。” 卫秀答了濮阳:“路过此处,便来看看。”又笑与他道,“柳卿免礼。” 濮阳也道:“卿若无事,便退下吧。” 柳大夫顿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是还有一事,欲为柳四探一探皇帝口风,可皇夫忽然来了,这话便不好开口了。 柳大夫踟蹰片刻,想到柳四昨日回家之后,心神不宁,只不住问他,能否携他再见陛下一面,殷殷切切,满目爱慕。柳大夫心一软,不得不舍下老脸,为儿子再求一回。 “陛下,臣之子昨日伏听陛下教诲,深知自身不足,欲入崇文馆,跟随张子学习诗赋,还望陛下恩准。” 自多年前皇帝遍邀天下贤士入京,她便常去崇文馆,偶尔也会召其中文采出众之辈入宫,与她诗文相和。故而士人之间有言,欲见陛下,必先入崇文馆。 濮阳万万没想到柳大夫竟会求她此事。她当即心虚,偷眼去看卫秀。卫秀推动轮椅,到了御案旁,随手拿起一道文书在看,仿佛没有听到柳大夫说了什么,又似不论柳大夫说了什么,都与她无关。 濮阳丧气,她大约是见不到阿秀吃醋了。阿秀兴许,也是真的不在意。 柳大夫还持弯身作揖之姿,濮阳打起精神来,先将他打发了:“崇文馆素重贤才,柳四若有才华,断无拒其于门外之理。让他自去,请学士考校就是。” 柳大夫大喜。他与学士同朝为官,如此小事,学士断无不应之理。陛下此言,便是准了。 柳大夫欣喜一拜,方难掩喜色地退下。 卫秀将那文书放归远处,转头来看她:“可还有旁的事?” 三月初四是个很好的日子,寒意散去,酷暑未至,夜色却格外迷人,她们每年这时总在月下,置一案称不上奢靡的筵席,她饮酒,阿秀端一杯清水,或观星,或望月,相互依偎,沉溺于布满柔情的夜色之中。 此时天将夜,秦坤早已去安排了,园中想必已置了食案,席榻。 濮阳望着卫秀镇定如常的神色,弯了弯唇,微微一笑:“还有些事,恐怕要晚些回去。” 卫秀似乎怔了一下,但她仍是平静道:“那我去后殿等你。” 濮阳点头。 卫秀便去了。 濮阳开始思索一件事,阿秀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说起来,自邙山归来,阿秀便没有对她说过喜欢。 卫秀在后殿,无声无息的,安静得好似不在一般。 濮阳的心揪了一下,又松开。想这个,着实没有意义。阿秀喜欢她,又或不喜欢她,她都不会放手,阿秀喜欢她,她自是甜蜜,阿秀若不喜欢她,她也会装作不知道,然后因她小小的亲近而觉得甜蜜。 细细论起来,真是毫无差别,她能得阿秀在身边,就已是大幸。 濮阳又坐了一会儿,装模作样地看了两份奏疏,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方往后殿去。 后殿是濮阳平日休息之所,有时中午,她来不及回去,便会在此处小憩片刻。 卫秀正拿着一本书在看。她手里拿着书,却许久没去翻一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濮阳走过来,她听着声响,抬头望过来,淡淡一笑道:“可是处置好了?” 濮阳忽然觉得,阿秀什么都知道,她一贯通透,少有看不穿的时候。她知道御史大夫欲促成她与柳四的好事,知道方才她动气了,知道她所说的还有些事,不过托词。 但她仍旧不动声色,既不揭穿,也无不悦。 她不在乎。 濮阳咬了下唇,点了点头:“好了。” 卫秀便是一笑:“那我们回去。” 园中果然已安排妥当,一方宽长食案,一张坐榻,榻上置了凭几,食案上已放了酒壶,杯盏,待有吩咐,便可将佳肴摆上。 夜色逐渐侵染,日间的光亮皆已褪尽。园中宫灯盏盏,一处是明,一处是暗。 濮阳看了眼食案上的酒壶,转头笑与卫秀道:“你今日为我破个例可好?” 卫秀略显好奇道:“何例?” “我们今日,同饮一壶酒。”濮阳说道,不等卫秀反对,她便接着道,“我少有求你的时候,今日高兴,便与我喝两杯,可好?” 卫秀未答应,也未一口回绝,只是沉吟。 濮阳便十分紧张,阿秀虽允周琛往她杯中斟酒,但她未必会答应她。如此一想,濮阳便难过起来,她在阿秀心中,也许真的,毫无分量。 卫秀将目光挪到濮阳脸上,定定看着,濮阳由她看,唇边带着一抹笑,眼中微含期待,那难过只在她心里,没有带出分毫。卫秀便也跟着笑了一下,道:“好。” 濮阳一愣,展颜喜道:“好。”她又看了看那壶酒,道,“你不善饮,我去换一壶。” 卫秀依旧是笑:“好。” 濮阳兴冲冲地去了,不一会儿,便换了壶酒来。 那酒清甜,闻着果香多过酒香,仿佛丝毫不醉人。 卫秀举杯,在濮阳杯上轻轻一碰,便一饮而尽。酒液甘冽,腹中暖暖的,过一时,又烫起来。 濮阳小心道:“可觉得酒味过重?” 卫秀又斟了一杯,说了一句:“不重。”便又饮下。 濮阳忙替她夹菜:“空腹饮酒尚未,你用些菜垫垫。” 卫秀看着她,眼中浮现些许笑意,那笑意使她双眸湛亮而幽深,在这夜色之中,煞是勾人。濮阳不敢再看,低头替她斟酒。 卫秀全依她的安排,她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直到月上中天,一壶酒便饮尽了。濮阳并未动多少,大多进了卫秀的肚中。 这一夜,甚是尽兴,濮阳推着卫秀回寝殿。她不时看卫秀一眼,卫秀神色自然,眼中水波粼粼,如这夜色一般动人。 入得内殿,濮阳欲替她宽衣,卫秀道:“我自己来。” 濮阳又定定地看了她两眼道:“好。” 卫秀解开衣带,将外袍敞开了,濮阳在她身前看着,神色间思量起来,仔细观察了卫秀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皆与平常无异,丝毫看不出饮醉的迹象,濮阳不禁颓丧。看来阿秀虽不饮酒,酒量却很好。她特意换了做出果味的烈酒来,也是无用。 “七娘。”卫秀脱下衣袍,只余了中衣。 濮阳听她唤她,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卫秀看了看她,却是只笑不语。 濮阳这才看清,卫秀看似清醒,实则已显出醉态了。她忙过去,要扶她上榻。卫秀也未挣扎,依了她意。 仍旧是濮阳要她做什么,她便什么。 濮阳有些后悔了,阿秀身子弱,这两年好不容易养得好些了,何必又这样折腾她。她倒了杯温水来,喂她喝。 卫秀乖乖地喝下了,她眼神越发迷蒙,脸颊上也透出红晕,但她依旧努力看清眼前的景物,望着濮阳。 濮阳心软:“可觉得难受?” 卫秀摇了摇头。 “阿秀……”濮阳唤她一声,欲言又止。酒后吐真言,她原想灌醉了阿秀,再问问她,在她心中,她究竟占了几分。虽说阿秀喜不喜欢她,她都会与她在一起,可她终究还是想问个明白。可面对一个醉酒的卫秀,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卫秀形色温雅,只那温雅之间,好似又有说不尽的深意。她望着濮阳不说话,像是等着濮阳发问,又像只是想要这般看着她。 如此形态,若是她醒着,是断不会有的。 濮阳已看出卫秀醉得厉害,她也顾不上要问什么,转身欲令人备些醒酒茶来,不然明日醒来,阿秀怕是要头疼。刚走出两步,衣角却被拉住了。 濮阳回头,卫秀看着她,双唇微微启开:“七娘,可是我让你不放心,故而你要灌醉了我来试探?” 濮阳一惊,阿秀知道。 卫秀又是一笑:“你怎么不问?你灌醉我,总不是为着有趣罢?还是你要做些什么?” 第一二零章 濮阳当即窘迫,想到今夜,阿秀事事依她,她让她饮酒,她便饮酒,她劝她吃菜,她便吃菜,无一件不从,无一句相疑,不由低声一叹。 她心中斟酌着措辞,又想,明日就醒,阿秀是否还会记得今夜之事。 卫秀斜倚在榻上,她眼中仿佛蕴藏着江南烟雨,迷蒙而朦胧。酒醉之后,她的耐心也仿佛失了不少,她眨了下眼睛,眼中眨出些水雾来,愈发与雨中的千山万水一般,潮湿,却又清新明亮。 略略等了一会儿,卫秀便又开口:“你若无话相问,我倒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酒意似乎这时才纷涌上来,醉意一点点深了,她的声音都带了些含糊,身子也歪斜了。 濮阳坐到她身旁,将她扶得端正,她便顺势靠到了她身上。 “你说。”濮阳说道。 卫秀便靠在她身上,酒意朦胧地说道:“你往后,不要去崇文馆了。” 濮阳一愣,随即一笑,问她:“为何?” 卫秀沉默了一下,方才缓缓道:“我不愿你再见他。” 濮阳又问:“他是谁?” 卫秀抬头看她,脸颊红扑扑的,目光愈加涣散,好不容易才看清了濮阳。濮阳又问了一遍:“他是谁?” “柳四。”卫秀乖乖答了,又支吾着道,“你不要再见他了。” 她像是很不好意思,亦很难启齿,但她说完了,便看着濮阳,仿佛亲眼看着她答应,她才放心。 濮阳神色温柔起来,万般柔情,都在这刻,她点头,郑重道:“好,我不去崇文馆,也不见他。” 卫秀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得偿所愿,微微地笑了笑,然而片刻她又想起了什么,抱住了濮阳,软声道:“子嗣的事,你别忧心,会有法子的……七娘,我会待你好的……” 说到后面,兴许她自己也不知说了什么,濮阳却答应得甚为认真:“我不忧心,我也会待你好。” 卫秀便弯起了眉眼,笑得很高兴,在她清醒时,濮阳从未见过她如此高兴的模样,纯粹而又开怀。 濮阳心间一动,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脸颊,卫秀醉眼迷蒙地望着她,她想到了什么,笑问:“你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濮阳摇了摇头:“没有了。” 卫秀笑了笑,醉意愈盛,眸色愈深:“如此,需做些什么,方能不负夜色。” 隔日,濮阳没能起榻。幸而正逢休沐,免了她与朝臣解释为何免朝的麻烦。卫秀也没能起榻,她陪濮阳。 濮阳靠在她身上,面上皆是倦色,卫秀一手揽着她,一手在她腰间轻柔,缓解她的酸疼。她手法独到,揉了一阵,果真好多了。濮阳仍不大敢看她,主要还是羞。想到昨夜,她坐在阿秀腿上,让她深入腿心,便更觉脸颊发烫。腿间那处,仿佛还有湿意,里面更是纵欲之后的异样。她埋首在卫秀怀中,怎么也不敢看她。 卫秀柔声问她:“可觉好些了。” 濮阳点了点头:“好多了。” 卫秀便松了口气,欲与她赔不是,是她酒醉之后,不知节制,然而想到若她真说了,只怕七娘愈加不敢看她了。 阿秀还在给她揉,让她舒服不少,更要紧的是心中满足。濮阳先是羞,又是欢喜,然而细细回想昨夜,她又很不服气,环住了卫秀的腰身,道:“阿秀,下回得让我来。” 卫秀动作一顿,本能地要拒绝,然而见濮阳很有兴致的样子,她也不忍让她扫兴,只得点头。 濮阳便高兴起来。 又揉了一阵,濮阳握住卫秀的手:“可以了。” 卫秀手也酸了,便没有坚持,只等歇一歇,再继续。她抱着濮阳,想到一事,道:“改日汉王入宫,我替他把把脉。” 子嗣之事,若无着落,只怕大臣们安分不下来。 濮阳一听,便知她的用意,当即答应道:“也好,我明日便召他入宫。” 汉王与王妃结缡数载,十分恩爱,却至今无子,确需好好看一看。先帝这一脉,也唯有指望汉王了。 自李寿之事后,汉王愈加谨慎,亦更不沾是非。濮阳曾与他官职,他都上表推了,每日只在家中,做个富贵闲人。 此次在家,忽闻皇帝召见,汉王立即慌了手脚,半点不敢耽搁地随使入宫。 一到宣德殿,只见不仅陛下在,皇夫也在。汉王更是战战兢兢,行了礼,便站着,也不敢问一句陛下忽然召见,所为何事。 濮阳暗暗叹了口气,令他坐了,又将神色放得柔和,温声道:“许久不见皇弟,这阵子可好?” 汉王忙恭敬回道:“臣一贯都好,多谢陛下挂念。” 濮阳又看了看他,只觉汉王弟又清秀了不少,眉宇愈发恬淡柔和,倒与他的母亲越长越像了。 汉王答完,不见濮阳出声,便小心翼翼地抬眸,望了濮阳一眼,又飞快低眸下去。只匆匆一瞥,看清陛下并无不悦,汉王小小松了口气,又安安分分地坐着。 卫秀一直旁观,看得更为分明,她望向濮阳,濮阳点了点头,转头与汉王道:“总不见皇弟,朕委实惦念,便召了你来。朕看你今日气色不好,可是身上哪里有恙?” “臣、臣、臣并无不妥,大约只是昨夜睡得晚了,多谢陛下关怀。”汉王连忙道。 濮阳蹙了下眉,与卫秀对视一眼,若只是睡得迟,何必这般惊慌?卫秀笑着道:“我略通些医术,殿下若不弃,不如我替殿下瞧瞧?” 汉王面上涌现惊慌,连声道:“不必不必,何须劳烦皇夫,臣、臣回府,便请大夫来。” 卫秀轻轻一笑:“不过望闻问切四样,又不需费什么大工夫,何来劳烦?一家人也不当如此生分,殿下看,我说的可对?” 汉王嘴拙,本就惊慌,又怎辩得过她,讷讷道:“君臣有别,臣一点小恙,真、真不敢劳累皇夫,臣、臣一回府,便……” 不等他说完,濮阳便笑道:“皇弟真是见外,一点小事,又何干君臣?不必再多言,就听阿秀的。” 卫秀顺势上前,汉王整个人都僵住了,不知今日陛下与皇夫为何如此执着于替他看诊。卫秀靠近了,汉王神色僵硬极了,不止卫秀与濮阳,便侍立在旁的秦坤,也看出不妥。 卫秀好似一无所觉,仍是温缓轻笑:“还请殿下将手伸出来。” 满殿都望着这边,汉王并未伸手,她看向濮阳,濮阳亦看着这边。已是骑虎难下之势,他今日若不伸手,恐怕也走不出这门。汉王心中大恸,想到王妃,既是愧疚,又是心疼,他伸出手,眼睛已有些红了。 汉王殿下自小爱哭,卫秀真怕他红着眼睛就哭出来,不由将动作放得愈加轻柔,搭上他的手腕。 汉王抿紧了唇,心中已在不住盘算,此事如何能了。事关皇室颜面,恐怕不会定他明罪的,应当是另寻旁的罪名,来赐死他,如此,兴许他能鼓起勇气,与陛下讨一恩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王妃,受他牵连。 卫秀眉心微微一凝,然只片刻,她便恢复平常。过了一会儿,她收回手,抬头望向汉王。汉王抿紧了唇,一声不吭地回视她,柔和的眉眼显得有些倔强。 卫秀微微一笑,道:“皇弟确实无大碍,想是夜间睡得迟,受了些许寒意,着了凉。” 汉王神色顿了一下,显出迷惑之色。 卫秀心中叹了口气,推动轮椅,回了濮阳身边。濮阳笑道:“若只如此,朕便放心了。皇弟年少,不知保重可不行,更深露重,需及时添衣。” 汉王愣愣地顺着她话点头:“臣,臣明白。” 濮阳看向卫秀,卫秀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濮阳略略拧眉,也没显出不悦来,又与汉王好声好气道:“你难得入宫,不如用了晚膳再走?” 汉王下意识就要回绝,然而想到皇夫方才与她把了脉,却又是如此不动声色,不知他看出什么没有。汉王平生头一次鼓足了勇气道:“也好,多谢陛下。” 他要留下,探探皇夫的虚实。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探到。 汉王一走,濮阳便望向卫秀,问道:“如何?” 卫秀道:“汉王在子嗣上头,倒是不困难。” 濮阳一喜,又是一忧:“莫非是王妃难育?”倘若如此,便更棘手了。汉王与王妃恩爱,府中别说妾,连个侍婢都没有。她因与卫秀情深,故不愿第三人插足,又怎能为子嗣去逼迫汉王? 难道,这便是命?濮阳叹了口气,又安慰自己,汉王还年少,往后几十年,兴许什么时候就有了呢? 卫秀显出怪异的神色,道:“汉王在子嗣上头,并无困难,但若要她与王妃生子,怕是不行。”她顿了顿,方叹息道,“汉王弟是女子。” 濮阳一时愣住了。 汉王出宫,越想越不安。她也知如陛下与皇夫那般心计,十个她都赶不上。引路的宫人埋首前行,并不与她搭话。 汉王心头直跳,想了一想,自袖中掏出一袋银钱来,小心地递与那宫人,那宫人吓了一跳,忙婉拒道:“汉王殿下若有吩咐,只管差遣就是,臣万不敢收下此物。” 汉王这才想起,前些年,淑太妃在幽禁之中,竟有本事通过层层羽林、宫人,将手书递上陛下案头,陛下动了怒,费了不少功夫整肃内廷。她不关心朝政,自也不会留意宫中,此时方知,陛下所行,颇有成效。 她歉然一笑,将银钱收起,客气问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得皇夫殿下亲自切脉,我心中十分惶恐,深觉皇恩浩荡……不知皇夫殿下医术如何?” 原是为这事。宫人眉间一松,语气随之轻快:“殿下甚少入宫,故而不知。皇夫殿下医术高明,比之太医署中诸位太医,亦不遑多让。” 汉王霎时,面如土色。 宫人见汉王无其他要问,乐得不答,只管在前带路。 汉王已明了了,皇夫当场不点破,想是为了皇室颜面,此时怕是正与陛下商量要如何处置她。 刑部大狱她去过一回的,那处阴森潮湿,十分可怖,白日里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需无数烛光照明,听闻到了夜间,更是可怕,总有阴风在一间间牢狱之中盘桓不散。 汉王打了个寒颤,面上毫无表情,眼中却已蓄上湿意。她记得王妃叮嘱,不许在外面哭的。便咬牙忍着。 可她真是怕,不止如此,她还很担心王妃,方才殿中时,她想,她可求陛下恩典,求她放过阿瑶,如若不然,她便将她身份之事宣扬出去,皇室颜面必将不保。可此时她再想,方觉自己怯懦无知。哪怕是为封口,陛下也不会放过阿瑶的。 汉王垂头丧气地走出宫门,双唇抿得紧紧的,面上神色极冷,仿佛神圣不可侵犯。宫门前戍守的虎贲觑着她那正气凛然的面孔,皆不敢与她多言,只恭敬一礼而已。 若在平日,她总要与他们一笑以示回礼的。然而此时她像没看到似的,径直朝前,横竖活不久了,这世间的事,她也不想管了。她只想见到阿瑶。 汉王府的车驾候在宫外,汉王目不斜视地登上车,一开车门,那冷冰冰的神色瞬间荡然无存,汉王眼中扑嗒扑嗒地掉下泪来,赤红着双眼,对着车中的王妃可怜兮兮地哭道:“阿瑶……” 王妃叹了口气,每回她来接殿下回府,殿下总要哭。必是在宫中吓着了,下回,她该陪殿下一同入宫才是。 第一二一章 汉王爱哭,但也好哄。从前没有王妃的时候,她自己伤心一阵,便或是认命,或是想开,总归擦擦眼泪,便止了。后来有了王妃,王妃温柔,携她到身旁安慰几句,汉王往往便不哭了。 汉王妃招招手,汉王抽抽搭搭地挪过去,她有满腔话语要说,然而又不知从何说起。眼泪流了满面,脸上湿哒哒的,她要用手去擦,王妃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汉王泪眼朦胧的,还不住地抽泣。王妃取出手绢,替她将脸上的泪水擦去,又柔声道:“殿下是不是已长大了?” 汉王点点头,语带抽噎道:“嗯,我十六了。” 说完,又有眼泪潸然而下。 汉王妃搂了她过来,无奈道:“十六是大人了,不好总哭的。” 汉王又点点头,然而想到此番她怕是真躲不过去了,便又是悲从中来,低低抽泣不止。 汉王妃心疼不已,让她靠在她怀中,轻轻拍着她,只是心中却甚为迷惑。 殿下爱哭不假,胆小也不假,却不是会闯祸的。这几日并无与汉王府相干的大事,陛下召见,应当不是坏事。倘若真是刻意掩下了消息,召见殿下问罪的,只怕她也出不得宫来。莫非是陛下说了什么,吓着殿下了? 车驾尚在前行,汉王府还有些路途。王妃拍拍汉王,口中柔声道:“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汉王也哭累了,慢慢止了泪,自王妃怀中出来,垂着脑袋,闷不吭声地坐着,像是做错了事,不敢说话的孩子。 王妃只得主动问她:“陛下忽然召见,是为了何事?” 汉王红通通的眼睛看过来,想到今日宣德殿,陛下与皇夫非要与她把脉,明知她不愿,仍是要强求。越想越委屈,就要与王妃哭诉,正待开口,她猛然想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与其说与王妃,不如设法保她一命。 这一想,汉王更难过了,只觉时时都是生离死别,王妃在她面前,看一眼,就少一眼。 殿下待她甚是坦诚,总是问什么,便答什么,从无隐瞒,此时她却只望着她不说话。汉王妃不由奇怪,想了一想,又问:“可是什么不可宣扬的秘事?” 汉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盯着王妃。 王妃一笑:“那便不说了。”她又寻了话来宽慰她,“诸王之中,已只剩了你一个。陛下连滕王都容下了,怎会容不下你?何况你总在府中,不飞扬跋扈,也不与大臣们往来,最乖了,陛下不会怪罪你的。” 王妃说得句句在理,然而汉王却无半点纾解,她沉默了片刻,见王妃目含关切地望着她,心中就是一悲。回想阿瑶嫁与她后,便常陪她在府中,甚少出门,有时还要陪她心惊胆战,觉都睡不好。眼下她快死了,死前,总要做一件让阿瑶欢笑的事。 汉王乖乖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多半是我自己吓唬自己。陛下今日召见过,接下来几日应当不会再召了。京中有不少美景,你可有想去的,我明日陪你去可好?” 王妃并未立即回答,只眸色深深地望着汉王。汉王不善说谎,慢慢低下头去,不敢与王妃对视,但她一低头,又想到阿瑶聪明,她不看她,显得心虚,兴许会被她识破,又忙抬头,与王妃对视,神色间颇有些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极力做出十分可信的模样来。 王妃顿时扑哧一笑,那笑容明媚,如春风吹散了阴云,吹开了满山桃花,汉王几要看呆了,双手拉住王妃的裙边,摇了摇,哀求道:“好不好?阿瑶,我陪你去走走。” 王妃点了点头,汉王立即高兴不已,几乎连杀身之祸都忘了,笑眯眯地望着王妃:“那你想想,要往何处去。” 王妃又点头:“好。” 汉王眉眼弯弯地笑,十分快活的模样。 王妃忍不住摸了摸她软软的耳垂,也是一笑。 当夜,汉王便兴致勃勃地拉着汉王妃,与她说起京中各处景致。 “有几处,我也去过的。”汉王兴致勃勃地说起,绞尽脑汁地与王妃描绘那几处之秀丽。王妃却问道:“殿下可记得广平寺?” 汉王歪头想了想,隐隐约约记得她曾去过:“仿佛是一山寺。” 王妃温婉一笑:“正是,山寺桃花灼灼,满陌盛开如云,殿下若有兴致,不妨前去一游。” 本就是陪她去游,她有想去的,汉王岂有不答应,连连点头道:“好,我也想看桃花。” 她这时又高兴了,与方才出宫时泪眼汪汪的模样大不相同。不论是哪种样子,王妃都喜欢。她站起身,温声劝着她:“殿下今日入宫,想是累了,早些歇下。” 汉王抬头看着她,乖巧地答应:“好。”停顿片刻,又睁着她湿润明亮的眼眸,问道:“你呢?” 王妃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道:“我去准备明日出行之事。” 汉王立即抬身,正要说我去,忽然想到一事,又坐了回去:“那你去,我等你回来再睡。” 她就跽坐在矮榻上,榻旁有烛台,映着她仍显稚嫩的模样愈加乖巧。王妃微微一笑,她家殿下心智天真,仿佛长不大一般,然而现下,也有事瞒着她了,不知是同谁学坏了,该好好教一教才是。 汉王还不知王妃所想,殷勤催促道:“王妃快去,我等你回来。” 王妃一出门,汉王便轻手轻脚地站起,跑到门边,看着王妃与两名婢女走远,方关了门,跑到内室,在一矮柜前用手量出七寸的距离,屈指敲了敲,空的,她在这方地板上四处按了按,摸到一处细微的凸起,凸起极不明显,若非留意,是发现不了的。 汉王屏息,在凸起上用力一按,那一小方地板便翻转过来,下面藏了一只匣子。 汉王将匣子取出,打开,便是几张地契,与一份新路引、户籍。她胆小,故而格外怕事,当年开府之后,她偷偷造了个新身份,欲危及性命之时,一走了之。她没什么本事,这一匣子费了她好些年才弄成。但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阿瑶可以到她安排好的地方,重新开始。 此事,暂且不能说与王妃,她若知晓,必不会应的,兴许还会像李寿造反那回一般,说些可怕的事来吓哭她。让她接连月余不敢在夜间独处,时时腻着阿瑶不敢走开,唯恐落了单,就有恶鬼来抓她。 这回她得周密一些。 想到过几日,便要与王妃告别,再也见不到她了,汉王瘪了瘪嘴,眼泪滴落下来,落在户籍上,将黑色的墨迹晕染开来。她忙用衣袖去按干水迹,字仍是污了,她不敢再拿在手中,放回匣子里,慢吞吞地抱起匣子,一边抹泪,一边左思右想地将匣子藏到妥帖之处,以便过几日之用。 汉王出行,总要带些仆役,又有山寺中也需提前遣人去说一声,以免到时,有人不知内情,冲撞王驾。 王妃一桩桩安排下去,回来时,天色已不早,正好可安寝。 殿下果真在等她,她一回来,便拉着她,往榻上去。她们自婚后便是同寝的,只是殿下平日里再粘她,一到就寝之时,总会睡得远远的。别说床笫欢好,就连触碰都甚少。 王妃起初有些奇怪,后来便习以为常了。 汉王闭着眼,很快便入睡梦。王妃等了一会儿,唤了声:“殿下。” 无人应她。 她自榻上坐起,殿下睡得甚是安恬,锦被拉到下巴,挡住了小半边脸,双唇红通通的,眉头舒展,脸颊柔软,眼皮有些红肿,像是哭过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不知愁的天真模样。 王妃软下眉眼,弯了弯唇角,下得榻去,端了案上的一盏小灯,在室中略一搜寻,便自花瓶中取出汉王才藏好的匣子。 殿下藏物件的地方,只那几处,或是书架后,或是瓷枕下,或是花瓶中。这回的匣子略大,她藏在敞口的花瓶里,又往花瓶中丢了几卷画。想来在殿下眼中,这已是极隐蔽了。 王妃打开匣子,取出里头那叠契纸、户籍,眼中浮现几缕复杂之色,待见户籍上,那一小处泪水晕染的字迹,王妃轻轻叹了口气,望向榻上熟睡的殿下,眼中复杂之色尽去,只余下宠爱与无奈。 第122章 汉王怕得不行, 宫中濮阳则是愁得不行。乐—文 此事,委实蹊跷, 又十分棘手。 濮阳与汉王差了将近十岁, 汉王小时的事,她倒还记得一些。 “汉王幼年时, 郑王还说过, 他与先帝小时候生得颇像。”濮阳回忆道。以郑王辈分,不至于奉承一稚子, 他说像,必是真像。 卫秀颔首道:“汉王是萧氏血脉, 应当是不假的。” 汉王之母,位份不高, 生子之后方受封为三品婕妤,在此之前不过一美人而已。 濮阳极力回想一番,也想不起那那位婕妤的模样品性。那位婕妤过世得早, 濮阳隐约记得, 仿佛是汉王七八岁时,便不在了, 汉王出生后,她也不曾再升过位份, 一直在三品上。濮阳自幼长在帝后膝下,与妃嫔们见的本就不多,又过了许多年,她怎么也记不起那位婕妤,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濮阳叹了口气,道:“汉王孩抱之时,也曾得过先帝厚望的。仿佛是生得可爱,又特别聪明,她周岁时,先帝还请了一道人来为她祝祷,那道人曾言汉王有帝王之气,使得先帝大喜,厚赐了那道人一番。不过两三年后,汉王便越来越胆小,时常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先帝大失所望,也不去管她了。” 将公主装作皇子来养,必是有什么缘由的,不知婕妤是如何教导,将汉王的胆子越教越小。莫非是因汉王所受瞩目太过,怕护不住她,故而有意将她教得拙一些? 卫秀摇了摇头:“倘只这点胆色,起头便该直言诞下一公主,何必如此周折。” 濮阳心想也是,她抬手拧了拧眉心,道:“不猜了,令人去查罢。” 此事要查,自是先从婕妤宫中查起。当年的宫人,或是出宫,或是老去,又或散在不知哪处殿宇,查起来,颇需费些功夫。 幸好宫中诸事,皆有明文,还不至于无迹可寻。 濮阳唤了两名心腹来,令他们去密查。 之后几日,濮阳便日日督着这一件,子嗣之事也先搁到一旁了。 卫秀倒是不大关心他们萧家血脉乱不乱,她颇为无奈地想道,不论汉王入不入罪,子嗣暂是没着落了。如此一来,要让大臣们清静些,便只有与他们寻些事来做。 卫秀想了想,何事能既让大臣们忙得抽不开身,又能忙得长久。 见濮阳正听心腹回禀查到之事,她便带了两名宫人,往宣德殿去了。 各地奏报在宣德殿中皆有存档。卫秀令人取了近日的来看,坐在御案后翻了半日,便看到齐国皇帝病危一事。 汉王那事,才查到汉王出生当日便断了,当日在婕妤殿中侍奉的宫人,除却出宫的,皆都殁了,连当日为汉王接生的稳婆,也早在多年前便远走他乡,不知所踪。线索断得干干净净。在宫中是一丝都查不出了。 这其中,必是有人做手脚。濮阳颇为恼怒,令心腹出京去查,那些出了宫的宫人总不可能都过世了,还有那稳婆,但凡她还在大魏境内,便不可能查不出。皇帝要寻一个人,除非她死了,不然便只时间问题。 心腹一退下,濮阳便在殿中四处寻卫秀,将几处卫秀常待的地方都寻遍了,也不见她的身影,濮阳愈发觉得烦躁,唤了宫人来一问,方知卫秀去了宣德。 濮阳看了看天色,已是能用晚膳的时辰,她略一思索,便令宫人先将晚膳热着,自己去往宣德殿接卫秀回来。 夏日将近,白昼渐长,夜幕降得也迟。 濮阳见接连几日,天况皆好,便想问一问阿秀的意思,她们可出京往别宫去住两日,若是别宫景致合阿秀心意,留在那里避暑也未尝不可。 如此一面想,一面走,倒把方才听完心腹奏禀后的恼怒消散干净了。 行至半道,濮阳便见卫秀朝这边过来。她不由一笑,加快了步子。卫秀也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她,见她走得急,宫绦都乱了,便伸手替她理了理。 濮阳笑意更深,随口将适才想的说了来:“这几日天况甚好,观天色,接下去也当无雨,你可想去别宫住几日?” 京外有几处别宫,远的距京数百里,近的也就一两日路途,不论远近,她们想去,都十分便宜。 卫秀也显出些兴致来,想了想道:“不如再过几日,临近夏日时,去终南山上避暑?” 倒是与濮阳想的,差不多。濮阳自是答应,打算明日便令宫中准备。 用过晚膳,濮阳不免与卫秀抱怨两句:“查到要紧处就断了,出京去查,还不知要多久。” 卫秀见她神色苦恼,还颇觉有趣,笑吟吟道:“你何不直接去问汉王?” 濮阳闻此,倒是不苦恼了,也跟着笑了笑:“汉王那胆子,若是直接问她,怕是要吓着她。” 卫秀听她如此言语,便知不论查出来是什么缘由,汉王想是没有性命之忧的。七娘若是只求一个真相,便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去密查,直接将汉王下狱便是。 卫秀看穿了,也没说破,倒是说起旁的事来:“你即位之后,还未派人出使过齐宋吧,这阵子,不如遣个人去看看。” 齐魏宋三国,平日里并无太多往来,卫秀忽然提起,必是有什么打算了。濮阳也想起齐帝病重之事:“豫章王那条线?” “该收了。”卫秀道。 濮阳一笑:“如此,我想想派何人去为好。” 这一去,少说也得半年,总得派个稳妥又多智的大臣,也好他在齐境内见机行事。豫章王已做了太子,可惜手腕不够,压不住兄弟诸王。齐帝病危,太子即位,齐国想必还有一场好戏要唱。 卫秀又道:“齐帝若驾崩,宋国也会遣使吊唁,到时,需将宋国也一并拖下水。” 齐国新君是谁,魏国与宋国都不在意,二国乐见的是,齐国内乱不断。濮阳明白她的意思,一国倘使国政动荡,便无力与外开战,到时,魏也好,宋也好,都可在齐上撕下一块肉来。 魏国一直未曾对齐宋用兵,一个极为要紧的缘由便是大江阻隔,中原大军不善水战,难以渡江。若能在南地占据一块地,将来出兵,便容易多了。 濮阳喜道:“先遣使访齐,再派人去游说宋帝,齐国几位皇子,各怀心思,各据势力,我派人点一把火,齐帝驾崩之日,便是齐国内乱起之时。” 卫秀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朝中也当准备起来了。”她说罢,顿了顿,又道,“可惜了齐国那位废太子,若是他在,咱们便无隙可乘了。” 濮阳也想到前世,那位废太子登基后的作为,颇为赞同:“他能即位,想是一雄主。” “二十年内,大魏难以渡江。”卫秀也道。 她能说得这般笃定,可见是花过心思去研究废太子事迹的。濮阳顿时酸得牙都倒了,似笑非笑地望着卫秀道:“看来阿秀对此人,颇为赞赏。” 卫秀端起茶盅,笑意深深地望着濮阳:“确是有些赞赏,只是不及我待七娘之倾慕。” 濮阳猝不及防,呆了片刻,脸颊渐渐就红了,口上还强自镇定:“我自是知阿秀心意的。”眼中的笑意却是掩都掩不住,望向卫秀的眼神中,满是欢喜。 卫秀心中也跟着欢喜起来,若只是这样一句言语,便可使七娘高兴,她为何,要吝啬言辞? 隔日,濮阳便召了丞相、骠骑将军与户部尚书三位重臣来密商使齐之事。 国之大事,并非卫秀与濮阳说了,便作数的,濮阳还需与大臣商议,商定了,方能颁布下去,分派差使,其中又涉及吏治,极为复杂繁琐。 丞相与骠骑将军皆颇振奋,显出跃跃欲试来,户部尚书倒是迟疑不定:“国库钱财,怕是不足。” 骠骑将军一拧眉:“年年赋税入库,却不见什么用度,怎地又不足了?” 濮阳与先帝一般,继位之后,既不修宫殿,也不修陵寝,更别说其他劳民伤财之事,国中这两年也算是安稳,朝中又是吏治清明,这时再言国库不足,丞相也不高兴了。 户部尚书忙细细与皇帝奏禀:“若只一两仗,我大魏自是不惧,打上三五年,也动不了根本,然而,若长久打下去,便是府库外溢,也经不起消耗啊。” 户部尚书怕的是一战不定,一而再,再而三。 齐宋两国,再是虚,也有根基在,三五年是定不了的。 骠骑将军大是不悦:“依尚书所言,干脆什么都不做,将粟米钱财堆在库中生虫……” 丞相皱眉,瞥了他一眼。将军愤愤忍住了,没再往下说。 濮阳看了他三人态度,心中也大致有数,与三人道:“事关重大,户部不妨去将近些年收支整理了,呈与朕看看。丞相与将军也去想想,此事如何着手为好。大魏国力雄厚,不怕打,却也不能白白损耗。” 三人闻此,一同称是。 陛下召他们来,便是已有所意动了,要紧的是如何行事为好。户部之言,虽有些谨小慎微,但也合情合理。丞相与将军既是振奋,也存了谨慎之意,出宫好生琢磨去了。 待到八月,濮阳携卫秀在终南山别宫避暑之时,汉王那事,总算查清了。婕妤宫中还有一位老宫娥存世,那宫娥恰巧很得婕妤重用,又因她忠心,竟让她活了下来。 宫娥放出宫后,嫁人生子,有了家人牵累,遇宫中逼问,便也说了。原是婕妤胸怀野心,有争上之意,方才出此下策。起头也是好的,小皇子聪慧,很受宠爱。等汉王长大一些,婕妤为免她在外被人识破了身份,便将实情告与她。兴许是婕妤描绘若被人识破后会怎样怎样,用词凶残了些,竟将汉王吓着了,不敢在人前开口不说,还十分胆小爱哭。 婕妤心机用尽,得了这么一个结果,甚是失望,不几年竟去了,可怜汉王一人独守秘密,愈加谨小慎微,不敢出头。 “臣又经几度查访,核实,确认她所言不虚,汉王之事,大抵便是如此了。” 濮阳忽然想起少年时,有一回,汉王被滕王带着两名世家子堵在角落里,滕王霸道,又有同伴壮胆,推了汉王一下。汉王被推倒在地,红着眼睛,挂着两包泪,又是可怜,又是委屈,她不知反抗,却也不求饶,只是忍耐。 那时还是她看不过眼,上前斥退了滕王。待滕王走后,汉王方落下眼泪,一边委委屈屈地哭,一边含糊不清地与她道了一声:“多谢阿姐。”说完后,便抹着泪,呜呜呜地走了。那会儿她约莫六七岁,个头小小的,手也小小的,边用手背抹泪,边偷偷看她,那小眼神,怯怯的,如同受了惊的猫儿。 濮阳沉默了一会儿,与那心腹道:“那些知情者,活在世上的还有几人?你派人监看起来,不可令风声走漏分毫。” 心腹自是明白,从今日后,这世上绝不会传出任何与汉王身份相关的言语。 当夜,濮阳窝在卫秀怀中,叹息道:“做阿姐可真是难,小时候护着她,长大了,还得护着她。” 卫秀闻此,便知汉王依旧会是汉王。她摸摸濮阳的背,什么也没说。 不多时,濮阳便靠在她的怀中睡着了。 卫秀看着她的睡颜,微微一笑。 遣齐的使者今日已出发了。朝中已忙碌起来。不论是要将齐宋二国慢慢蚕食,抑或一鼓作气,雷霆一击,至少这十来年,大臣们都腾不出空来,对后宫指手画脚了。待十来年后,想必七娘已能从宗室当中选出以为贤能后辈,来继承大位。便是选不出来,那时七娘的威望,也足以平定一切流言。 卫秀又低头看了看濮阳,唇角漾起一抹笑来,闭上眼,也陷入睡梦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最后一章了。 这篇是我写的最长的一篇,大概有四十万字。多谢大家的耐心和一路的包容指正。我会继续努力,争取进步的。 又及, 知道不是我一个人萌小哭包,高兴之余,我又开了个汉王的新坑。 文名是《桃花曲》,专栏可见,大家一起去围观哭包吧。 至于《谢相》,咳,我们一篇一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