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庆邺镇时天色并未暗下,峣玉站在一颗根深叶茂的绿榕下,呆呆恍神。她肩头依旧裹着来时的那件披衣,浅淡的紫丁香花瓣静静在衣料上绽开。
忽然间,凉风起,衣袂乱,她转过身来,适逢一两抹白丝草草赶至,未及细看,已在额心上融成了小小的水点。她未拭凉意,而是高高仰头,收集了所有目光去挽留那一道道停留在空中的白雪。
身处南地,雪也是雨,也许这个冬天,只会降下这些了,虽不能复刻很远前的那片琉璃世界,却也够了。
他些许懒散地看着她,一时眼中极尽繁盛,一时又疯狂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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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他们会走吗?”回去的马车内,峣玉打破了温和的平静,问他道。
“会走。”
她又问:“为何不再等一等?也许刁滑奸诈的他们不会惧怕,我们还得再试其他的法子?”
“不会的,你说的很好,那无妄之忧已去了。”
峣玉坐在离他相对远的一侧,但秦岂不需费力便可以看清她的每一个神情,她说话时不会看他,在他回答时也不会看他,像在自言自语,却又不是。
“为何?”
他眸子怔住。
“……归窈告诉我说她伤了你,我未降罚,她便提出不得已之时杀了速鲁,与长临前往纥奚,扮成其一行,拖延过眼前,然后……要我杀了贤饩王替她夫妻报仇。”
长临,她记得那个男人……她们在一起,成了亲,却准备一起死。
“你答应了,所以她才会走在我们的末尾,穿着那样灰旧的衣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所以,你才在这里宽慰我。杀人,被杀都太轻松了,刀起人头落……痛吗?”
她看着他的眼,又似在凝视一个冰冷的刽子手。他同样看着她,目光离得那样近,却沉默着,很久后,他的嘴角终于抽出一丝苦笑说:“玉儿,杀人,一点也不轻松。”
她的眼神离开他,一点点落了下来。
她和他不一样,却又都一样,她杀的人很少,死的人却很多,他杀的人很多,死的却不如她的多。尖尖的棱角四面夹击,转着越来越快,心脏疼得不像话,有一天,它会停下来,只不过那时再难硌痛了……
不起眼的马车没入繁密的幽林,径直驱往大营,停下来时,夜色已暗,秦岂侧首低喃了一句“我没答应”,随后没出她的眼帘。
那一刹,如鲠在喉。
她想起了不久前他眼中一闪即逝的落寞,想起了这段路上,他脸上一层层泛起的病白色,想起了那一夜她手上怎么也抽不完的草芥。
怎会有人乐意将尖刺般的干草裹在手臂,胸膛……乃至腋下,足踝?他……不痛吗?
夜里,她被灵儿的哭声惊醒,解衣喂过后,不经意瞥见烛光隐约处,白日穿的那件披衣从木架滑落到了地上,弯身拾起时,手里恰捏住了白色信封的边缘一角。
拆开信封,见那上面写着:负人之人,今生不敢诺偿;夫妻缘去,情愿不即不离。
无名,无印,像极了成亲的那一日……
更深的夜里,有一个人在发了狂地写字,昏暗的烛光照不清她面容上的表情,只有一张张复刻着某个极度工整的名字,一个个囚于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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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同越与巫族相继遣人送来邀战函,函中所写三役之细事。初役定于十日后,在山南五十里处的峡谷岭一带,敌人是以岐王为首的同越国;巫族则为次役之敌,甘扈出人意料地挑了西边的一片野橘林;终役则为二对一之局,并“大方”将战场的勘定权交给了东仁一方。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一方另藏居心,临阵改意,那么整个战局将会任其左右,乱作一团,故巫同二方有此决定。先分而攻之,最后值旗鼓相当之时,一举攻进,敌人想当然会千头万绪,应接不暇,一点点地衰尽气数,无力回天。
作为一名参与者、见证者,你不会见到任何慈悲、怜悯之色,一切的一切,只为了大杀天下,胜者成王成“神”,败者血洒疆场……至死方休。
也许是怕得太久了,她们已不再抱着膝盖发颤,而她们的敌人却忍得太久,被净水浸泡过整个长夜的躯壳里,血液滚烫得沸腾……
峣玉万万想不到,那个一身干骨头的巫承长老有项奇特的本事——镜清卜,白衣族人立于静止、无鱼的水潭中央,将手中直立的玉巫人高高举过头顶,皎白的月光挥洒下来,玉色耀泽,水面剔透,一望无际。夜与月,月与水,水与玉,玉与人,人与镜……昏暗与明亮,静止了的夜与不曾看过的明曦……
天生万物,各遂其一。唯人最灵,万物能并。
在甘扈的眼中,一切如梦中所现,清灵天然,浑若一体,若再有一袭生动的彩衣如常翩舞,当更能抚慰那看似透明的生命。
她没有什么后悔的,只是半生里太早留下了一点遗憾,微觉怅然罢了。
月光如一面巨大的明镜重叠在厚厚的银面具之上,透过粼粼闪动的水面,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高尚的力量也得不到。
和甘扈同样无力的还有一个人,他眼皮合着,背身站在略微昏暗的潭边,脑中浮着那样一副画面:又暗又冷的潭底,他捞起一个沉落了很久的女人,他拨开她被水冲散,贴在脸际的乱发,用同样湿漉漉的身子抱了她很久很久……
“觋苍,醒来啊”,有声音这样说,于是他睁开眼,黑色依旧占据着整个世界,不曾有哪一丝光明挤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