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场景与峣玉设想截然不同,当今世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巫妪一死,她这个空占上位,丝毫不被看好的废物便该宣布下场了,她本已做好了面对狂风骤雨的准备,可是甘扈却将以往周紫头上所戴火色鸟冠呈在她眼下,要她接过这冠,从此成为这罪孽中心的巫妪,成为当今世人,以及自己最厌恶之人。
当然,她这个浑然无用的族主只会是充当傀儡的不二人选,并无终止杀戮的权力。
峣玉眼皮沉重眨了眨,而后盯着甘扈说:“你先起身,我有事要先问你。”
甘扈一垂头,声音低低道:“属下违背了巫灵所言,未保护好族主,罪该万死,请巫灵允属下跪着回话。”
峣玉经她一提醒,脑中浮现出周梦留下之言,她告诫自己保护周紫,保护族人,而自己却无一做到,周紫死了,万众族人往后是生是死也全然未知,她只能不遗余力,以她特有的方式去战斗,去守护。
“死因是什么?”峣玉由上视下,声音沉静道。
甘扈回答道:“天降不祥,族主有一夜离帐未归,归来时身上长满怪异黑斑,筋脉被撑裂,不停呕血,猝然阖眼,只字未言。”
怎么会?
“那彭姑呢?彭姑可验出原因?”峣玉急切问道。
“巫医说是突染恶疾,是一种罕见的疾症,来势汹汹,危险致命,并无解法。”甘扈说着眼色更为暗沉。
染疾,怎会突然染疾?一夜未归,周紫又去了何处?
峣玉听得这原因一时无法接受,因为她想不到如此心狠毒辣的周紫竟会死在一场急症上,她满心的报复,肩上的大业就此崩断,她的生命戛然而止,可是她一手创造出的扎满铁蒺藜的车轮还在向前滚动。
究竟要如何才能停下来?
“那阿妈的尸体如何处理?”
不知为何,此刻周紫不会再严厉订正她的叫法,她却没有阻拦叫出了那一声“阿妈”。
“按照我族的风俗自然要葬于山顶开阔之处,可望天地日月,佑泽族人,绝不可埋于土下,置身黑暗。只是一时不得灵山,又不确定我一族归身何处,属下便自作主张将族主的身躯冰封在一个山峡下的冰窟内,待有一日,族主夙愿达成,便令择良地,将尸骨置于天地中间。”甘扈沉沉答道。
甘扈的处置并无不妥,会绵和铁婆便在合顶山的高处,也不知那尸体是否化了白骨,是否已被鹰雕掠去啃食,不剩下什么。
周紫应当是留恋合顶山的吧,或者是她自小无忧无虑生长,与刑濯风十年相伴,却遭受背叛和绝望,“杀死”了刑濯风的商和山。
甘扈呈着的鸟冠依旧热烈如火,峣玉不由想起了昔日周紫头戴此冠,一身紧俏的鸦黑色长裳,脚下蹬乱纹皮靴,那一双细长的吊梢眼一眨,威严与妖艳自生,眼下那一处耀眼的红印似将她的生命和灵魂都肆意释放,是那么的动魄惊心。
如此想着,峣玉心中又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感觉。
忽摇了摇头,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果然人一死,做过的一桩桩恶事便稍稍模糊了,而只会念人着她微不足道的一点可怜。
而或许那一点可怜也是她在自作多情。
峣玉伸出双手,颤颤巍巍从甘扈手中将那头冠接过,捧在了手中。
甘扈伏地一磕,肃声说道:“属下参见族主,望族主能带领我一族夺得安定美好的家园,实现我巫族未尽的大业。”
这是甘扈的意思,更是巫族中除去她之外的所有族人意思,可是她只会一心毁了那大业,毁掉了族人因为杀戮而增的贪望和欲念。
她不会公然反抗族人,只会一日日的拖延,拖延到事情出现转机为止。
可是除了刑濯风现身压制郇劜的势力,哪里会有其他转机,而周紫的死亡又给这希望上添了几分扑朔迷离。
峣玉倏然脑子乱成一团糟,她抓着头冠的指节暗暗用力,对甘扈说:“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说着,便身子恍惚朝外走去,耳旁却传来甘扈的声音,“这里便是族主的歇处,夜里风大,族主还是别出去了,属下告退。”
说罢,甘扈退了出去。
峣玉便和衣躺在床上,那一夜,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譬如周紫为何会在腹中胎儿六月时将她嫁给觋苍,又譬如她为何会在同越大王到合顶山商事时,执意要她次次同去。
周紫一直在担忧死后,她这个假巫灵无依无靠,被人谋害,便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嫁给了觋苍,觋苍是驯化郇劜的驭奴使,在族中地位颇重要,只要有他在,族人必然忌惮三分,不敢轻易对她出手,那之后,周紫便时不时的找机会欲替她树立威信,可是她却从来没有配合过。
不知为何,周紫死了,她最恨的人消失了,可心中一直吊着的那口气竟觉快断了。
前面还有艰难的路在等她去走,她可以恨任何一个刽子手,可以将心中的愤怒尽情寄托在那人身上,将胸腔中的恨意转化成源源的动力,可是她平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精力一下子散掉了,甚至无法凝眼注视着一处。
脑海中,一幕幕或远或近的场景如浮云飘过,可是飘着飘着,却连自己在哪里都寻不到了,只有一望无尽的灰蒙蒙的“白”。
翌日一早,彭姑才听族人说她回来了,便急急踏入营帐,一抬眸,却见她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眼神空空盯着脚下的灰毡子。
一旁的铜案上放着那一顶头冠,已来不及了。
彭姑骤然一跪地,恭敬称呼一声:“族主圣安。”
峣玉眼珠呆呆一动,瞧见跪着地上的那一道身影,说:“巫医怎么跪在地上?地上凉,巫医也不年轻了,还是多多保重身子吧。”说罢,眼神便又回到了虚无当中。
彭姑一眼瞧见她便觉心疼,尤其是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仿佛是一具空荡荡的尸体,虽在说话,却已经是“目中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