峣玉侃侃而谈,一转头却见身旁之人目光呆滞又阴沉,便眉毛一拧,凶着口气说:“莫非大王是嫌小人唠叨琐碎,听得厌倦了?”
秦岂声音低低说了句“怎会呢。”
重逢如此不易,他又怎会不珍惜,他只是在想她瘦削的身子是如何承受住,如何在见识了郇劜凶残的杀人画面后,还能心态冷静分析利弊?
她甚至还有了一只郇劜同伴。
到底经历过了何种可怕事,才能将她变得如此坚毅和出色?
峣玉转过头来,又继续说:“当今世上除了刑濯风,便无人能对付郇劜兽,可是他已不知遨游到哪一座山头去了,指望他自是不行了,端容虽得了些真本事,但眼下却没足够的时间给他,所以想尽快毁灭郇劜兽是不可能了。
再有令人头痛的便是周紫以及她的心腹了,周紫因为过往的渊源,恨不得将活人斩尽,死人挖坟,行事一向毒辣,对敌人毫不心慈手软,无人是她的对手,撇去周紫,还有那擅使巫术的手下,心思狠厉,手段残忍,一个个皆不好对付,若是碰上了,战胜的可能同样微乎其微。”
峣玉长篇大论说着,边在等着他询问不明处,可此人只是神色认真听着,嘴唇未嚅动一下下。
忽窜来一股凉风,峣玉拢了拢袖口,又继续说道:“最后,也是最为紧要的是同越已甘愿认输,这意味着在这次战斗中,东仁无盟国相助,处于孤立无援的态势,顷刻间周紫便会下令而发,东仁已是岌岌可危,四面绝壁了。”
如此危机的时候,他竟然还赖在她身边不走。
“别人投降与秦岂何干,不打紧的。”
他面色如常,声音平淡,似乎并不为此事忧心,抑或是已成竹在胸。
峣玉压制住一瞬窜上的怒气,冷脸说:“既如此,随你。”
她暗自生着气,也不欲再多管闲事,离开他坐远了些。
夜色本是昏暗,却有一缕明亮的月光映在了她脸上,那份黯然神伤无处遁藏。
倏然一道沉沉的声音响起,他已站在了她的身边。
“你今日不该淋雨的。”
峣玉疾一扭头,面色凶横说道:“如今我已是巫邪一族的巫灵,还请大王走远些,免得沾染上了噩运。”说完,又将头颅扭回来。
秦岂眼色暗寂,静静盯着眼前那单薄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前方传来淡淡一声“你忘了吧……”
忘了过往那些沉迷局中的无聊承诺了吧,忘了那曾经甜美的梦吧,她早就累了,身心皆在空中悬浮了好久,如今只一心渴望着落地,落到她该去的地方去。
那处或漆黑如夜,或能生出一丝刺眼的火光,总之绝不会有他的影子。
秦岂心中骤一沉,他似乎从后背瞧见了她的一颗心,她明明渴望着被救赎,却沉溺于沼泽中不肯离开,视而不见他伸出的手。
秦岂心中疼痛如厮,却还是不忍移开目光。
峣玉是真的累了,便也不顾忌那人的存在,靠在实华身上沉沉睡去。
夜里很凉,即便有人将一件破烂衣裳盖在了她身上,她还是觉得浑身凉透了。
明晃的太阳光刺在峣玉的眼皮,她不情不愿从熟睡中醒来,硬硬的土地将身子硌的生疼,她望着眼前同昨日毫无二致的景色,又闷闷叹了一口气。
看来今日又是东奔西跑,反复折腾的一日,可是情势不能再拖延了,必须尽早从这怪地方出去。
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转身欲赶路,却瞧见了一副心魂震颤的场景,惊诧之余,心中一点点泛上了疼痛和苦涩。
秦岂便在她的眼中正正跪着,如没有了魂魄一般,面若土色,那乱糟糟的胡须为他增添了若干邋遢和憔悴,他眼神灰暗无光,正瞧着空气中的虚无。
峣玉知道,此人俨然是跪了一整夜,竟……跪了整夜。
他眼珠慢慢一动,而后望向了峣玉,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苍老的笑容,“我错了,你……别走……”
峣玉喉头一哽,浑身无一处不再颤栗,她缓缓坐了下来,手臂将膝盖紧紧环抱,瞧着身前之人,呆呆说:“大王忘了,小人最不喜被人跪来跪去,而且……天理昭昭,大王并无过错,何需如此。若非要说有错,便是小人与大王曾经年少无知,不懂事罢了。如今小人已反省悔过,往后天各一边,你我安好……足够了。”
峣玉说完便又站起身来,便要离去,前头,实华已等的不耐烦了。
“你究竟有多恨我?”身后又传来秦岂的声音。
峣玉脚步一滞,这话她是如此耳熟,因为她曾对夏齐光说过,这一次轮到他问自己了。
在他偷天换日,用一陌生人代替她被火烧死时,她开始了恨他,在她用生命诞下灵儿时,大概那恨意又增强了几分,而最为致命的是那一场杀戮,她亲眼所见郇劜兽撕碎人的心肺,她忽然恨地生了狂,那一场浩劫本和他没什么瓜葛,可是她却偏偏恨死了他。
可是如今她却又不在乎了,大概是在那一日,她瞧见夏齐光为了守诺,三日不眠不休后,丧尽屈辱跪在周紫脚下求饶时,抑或是每一日他都会抱着灵儿沐浴晨曦,再或是那一间破屋中用指甲划出的一墙残痕。
她明知是要挟,可是却还是答应了,又怎能反悔?
“我慢慢已不会主动想起你,不想你的时候便不恨了,还在合顶山之时,我知你在梦中唤我,便请了族中的巫医帮我去除了梦境。刑濯风结下的灵血咒本该深刻无比,我却连失血都不觉疼痛了,若不是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怕早已忘了,就像上次一样,却是心甘情愿。”
上次自然是指她中了咒术将他遗忘的那一回。
她的话十足冰冷,令身后人眼色深沉又落寞,倏而站起身来,盯着她的背影说:“既如此,那一夜你又为何会将一片树叶送入我的梦中,那叶子上映着你的模样,还有那空缈的低吟声,除了你又有何人?”
峣玉浑身一震,陡然转身,眸光闪烁着问道:“你说什么?那一夜,你当真在梦中听到了吟唱声?”
秦岂见她反应强烈,以为她心上坚硬的硬甲终于破了,不由欣喜一点头。
可是眨眼间,却瞧见她的眼睛倏落下泪来,而后将头埋入膝上抽泣不止。
原来并不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