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方索说完之后，目光投向艾瑞克，期待着他的意见，然而他什么也没说，翻过了这一组，示意下一组。


    跟在巴斯蒂安先生身边已经有十来年的助手莫妮卡，详细论述自己的设计理念。


    我仔细倾听着，听到自己觉得有启发的内容，还赶紧记在带来的本子上。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行业内打滚了很久，许多经验与习惯都让我觉得珍贵无比，深有启发。我甚至在心里想，要是经常能有这样的会议，那么艾瑞克就算一天来一次，我也可以忍了……


    两个大牌的设计探讨完毕，艾瑞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议程推进到bastien。


    “这个品牌，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冬装了，而且还是皮草与皮革结合的奢华形制。”巴斯蒂安先生示意我，“设计者是新来到工作室的叶。这一组设计新颖而充满生机，在冬日中又不会显得肤浅，相信若推出之后，不但会受到市场欢迎，而且还会因为其开创性设计，吸引不小的关注。”


    会议开始以来，巴斯蒂安先生一直都只作为倾听者，而在我介绍自己这组设计之前，却难得开口称赞了我的作品，令众人诧异。唯有艾瑞克与我知道，他是唯一知道两人之间有芥蒂的人，这是帮我先拦下艾瑞克可能会有的偏见。


    我感激地向他点头致谢，然后开始详细地讲解自己的设计理念。


    我的法语不好，所以讲得比较慢，言辞也简单，但从灵感来源、面料，到配饰，都尽量一一讲解了一遍，然后看向艾瑞克。


    艾瑞克缓缓抬起眼皮，将目光从设计图转移到我的身上，然后将那一组设计图抽出，薄薄的十来页内容，被他全部抛回到我的面前：“这种垃圾，以后不必拿给我看。”


    散落的设计图，散落在我的面前，飘飞的纸张之后，是他倨傲、鄙夷的神情，就像看着卑微的蝼蚁一般。


    会议室内所有人都错愕不已，艾瑞克虽然出名的难应付，但像这样不由分说地面斥一个女生，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而且，这组设计非常出色，连巴斯蒂安先生都亲口称赞，他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厌弃？


    一盆冷水从头泼落，心口却有灼热的火焰猛地冲上来。我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胸口的气息松懈。我将桌上散落的设计图整理好，仰起下巴直视着艾瑞克：“请您给我一个确切的指示，告诉我为什么我的设计是垃圾？”


    “因为你根本就不了解整个行业的情况。在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所处位置的时候，就妄自揣测你将要面对的这个世界，以致产生了巨大的偏差。”艾瑞克神情冷漠地示意我看看自己设置的参数，“拿你那件外套举例，面料幅数、皮草损耗、单开印染线、新研发皮革凹凸面工艺、实验测试、特殊缝纫，你计算过一件衣服的成本是多少吗？”


    如此一针见血的回答，几乎不可反抗的因素，完全不是我引以为傲的设计，却真实而致命。我那准备与他奋战的倔强神情，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如果这是名家的高定设计，那么所有都可以接受，高定本来就可以不计成本，然而你做的是成衣，即使是高级成衣，也是商品，拿来赚钱的东西。而你这组设计本身独创性较大，面向人群的限制很大，销量绝对不会太多，不可能抵消我们的投入。所以你告诉我，一组不但不能为我们带来利润，反而会赔本的东西，那不是垃圾，又是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我默然捏紧自己手中的设计图，巨大的打击与对自己考虑不周的羞愧，让我怔怔地坐下来，几乎连呼吸都停滞在胸口，无法再继续下去。


    艾瑞克将目光从我的身上收回，冷冷地下了结论：“成本测评通不过。打回修改，或者，放弃。”


    然而谁都知道，这组设计是没有修改可能性的。所有一切工艺与主辅料，都围绕着设计中心进行，只要改动了一个地方，这组设计都将黯然失色，设计的初衷将就此荡然无存，不复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班的。


    接连的打击，在我刚踏上这个孤单的异国便到来，而且，几乎无一不是致命的重击。


    办公室离住宿的公寓很近，我下班后走出大楼，却茫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下班的人潮之中，我看见金色的夕阳在高耸的大楼后面透出来。这让我想起自己知道巴斯蒂安先生要带我来法国时的那个黄昏。


    那时我幸福得快要飞起来，我在人群之中笑着流泪，觉得自己的人生即将迎来圆满的结局。


    然而，并不是结局，这是一段新旅程的开端。荆棘密布的道路，四周悬崖的处境，黑暗而未知的终点，还有狂风呼啸在身边，一个不留神就要将我卷入深渊。


    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我不但希望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还妄想着拯救沈行知，真的可能吗？


    我真的有办法对抗艾瑞克的重压，真的能实现自己的誓言吗？


    誓言，从我在机场对着苏珊珊吼出的那些话，到我与贺瑾言承诺的一辈子，再到我拦住艾瑞克宣战时所说的一切，我真的能实现吗？


    在这个繁华而拥挤、热闹而孤独的城市，我跋涉千里而来，真的能触摸到自己的梦想吗？


    不知不觉，被巨大的力量击溃的我，坐在路边长椅上，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


    天色渐暗，路灯亮起，浓稠的夜色淹没了我的周身。


    在黑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来到我身边，清脆稚气的声音传来：“你好！”


    我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抱着一大束香根鸢尾的小女孩，有点诧异：“和我说吗？”


    “对，这个给你，希望你能开心振作一点。”小女孩将怀中开得绚烂的花束递到我的怀中，露出灿烂的笑容望着我。


    我没想到在自己这么低落的时候，竟会在这样的街头措手不及地面临着这可爱的关怀。


    我眼中抑制了许久的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哽咽着接过我手中的花，低声说：“谢谢你……你是天使吗？”


    “我是呀。”小女孩笑得甜甜的，看着我感动落泪的模样，又爬上长椅亲了一下我的脸颊，然后指指街口，“不过那位先生说，如果我帮他送花的话，就可以拿走里面最漂亮的一朵作为邮费。我现在可以挑了吗？”


    我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前方。


    贺瑾言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拉长。他的面容在我的泪眼中略有模糊，却依稀带着笑意。


    我从怀中的花束里抽出开得最好的一枝递给那个小女孩，我开心地拿着花跑回父母的身边炫耀去了。


    我抱着花束慢慢站起，看着贺瑾言向自己走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怀中的花朵上，似乎有点不自然：“我不太知道怎么安慰人，所以让那个可爱的孩子帮我一下。”


    我将脸埋在花束中，声音有些喑哑：“谢谢你，贺总……”


    贺瑾言凝视着我低垂的面容，说：“回去吧。”


    “嗯。”我跟在他的身后，沿着来时的路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在走到街心公园时，贺瑾言见我脚步放慢，便停下来回头看我：“听说艾瑞克今天去你们那边了？”


    我点点头。


    贺瑾言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所在，又问：“你上交的设计，被他驳回了？”


    我又点点头，我将手中的花束放在身后喷泉的池沿上，然后从包里取出那十来页设计。


    多日的心血，殚精竭虑拿出的作品，最终在艾瑞克的评判下，只是一堆垃圾。


    我垂眼盯着上面的内容，明亮的颜色，流动的线条，密密麻麻的参数，细致到位的标注，我以为每个人都会肯定自己的努力，谁知到最后，却变得毫无意义。


    我拿着设计图朝垃圾桶走去，想要将它们丢进去。


    贺瑾言拦住我，将差点被我丢进垃圾桶的设计图夺了过来，低头将一张张看过，皱眉说：“我不信艾瑞克会挑得出你这份设计的毛病。”


    “他没有挑，他直接否定了全部。”我咬紧下唇，声音颤抖。


    贺瑾言抬头看我：“理由呢？”


    “通不过成本测评。”我垂下头，挤出这几个字。


    贺瑾言又翻了翻参数，微微皱眉：“合情合理。”


    “所以，就算我想反抗他，驳斥他，也毫无还击的办法。”我说着，只觉得一阵绝望从心口涌出，本来已经告诫自己再也不要流下来的眼泪，在此时又让眼睛变得湿热，“我没有办法待下去了，贺总……我已经成为工作室的笑柄，我会受到所有人的排挤，即使努曼先生站在我这边也无济于事，因为我没有任何办法对抗他！”


    巨大的绝望仿佛击垮了我，让我在疯狂的悲恸中，抡起手臂将手中那些设计图全都抛了出去。


    夜风呼啸，迅疾地自他们身边刮过，将那些散落的设计图全都卷走，抛撒在他们身后的喷泉之中。


    繁急的水珠，迅速击打在图纸上面，让它们半沉半浮，浸没在水中。


    我的胸口急促起伏，咬紧下唇，看着那些图纸，一动不动，竭力不让自己倒下。


    而贺瑾言只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就脱下鞋子，走进喷泉之中，将那些浸在水中的设计图一张一张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