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解了评分规则之后，沈行知朝我摊开手：“所以，彻底堵死了动手脚的可能性，我们并不知道你的作品会被送到哪个设计师手中。复赛和决赛也都是匿名评审，除非你的设计外泄，否则艾瑞克就算想压你的分数也没有办法，他也不会知道你的设计。”


    我松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望着桌上那些开得艳烈的香根鸢尾，说：“他这么讨厌我，如果知道是我的设计图的话，一定会故意打压我的。”


    沈行知的目光也落在那束香根鸢尾上。我没有花瓶，所以鸢尾花插在一个玻璃水杯中，满满的水漫过长长的叶子，花朵开在玻璃水面上，带着一种波光潋滟的凉意。


    沈行知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鸢尾花娇嫩易损的蓝紫色花瓣，轻声说：“对不起，沐沐……”


    我抬头看着他，目光平静而清澈。


    他的脸上露出艰难而迟疑的神情，但终究还是说：“是我连累了你。”


    “我知道，艾瑞克这么讨厌我，可能有一部分是因为你。”我顿了顿，说，“可是沈行知，如果没有你，我走不到这里。”


    沈行知一时说不出话。


    仿佛为了宽慰他，我又笑了出来，说道：“而且，结局怎么样还不知道呢，难道你对我的设计没信心吗？”


    沈行知看着我微笑的神情，一瞬间心里闪过一阵诧异，那个遇见事情之后，会紧张慌乱地仰望自己的苏念沐，到哪里去了呢？那个记忆中迷迷糊糊呢喃着“沈行知，我喜欢你”的苏念沐，又去了哪里？


    如今在他面前的，是遇到了这么大的挫折后依然用平静微笑看着自己的苏念沐。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慌乱紧张、脸红惶惑的苏念沐，不见了。


    就像心里某一个地方，被剜去了一块，突兀而清楚，令他茫然若失之际，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的是什么。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他，给他塞了一个靠枕，说：“沈行知，跟我说一下你当初欠了艾瑞克什么吧。知己知彼才能打一场胜仗，你得先让我知道我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敌人。”


    沈行知默然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许久，他终于站起来，带着仓皇逃避的神情，说：“我该走了……对不起。”


    “我说真的，无论有没有你，这些高高在上的品牌都不会轻易接纳我的。”既然他不肯说，我也只能摇摇头，轻抚他的后背安慰他说。


    沈行知看着我，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那，加油。”


    “嗯，我会连你的份儿一起努力，让那个艾瑞克尝尝我们的厉害！”我握紧拳头说。


    沈行知低头望着我的面容，在他最无力也最彷徨的时候，我站在他的面前，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告诉他，自己与他站在一起。


    因为心口颤抖的悸动，他俯下身，用力地抱紧了我。


    我诧异地睁大眼睛，想告诉他他抱得太紧了，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可是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那凌乱而沉重的呼吸就回响在我的耳畔，我在一瞬间只觉得全身无力。我用唯一的一丝清醒，支撑着自己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他的依靠一样。


    因为如果我都不能站定自己，我真的怕失控的沈行知，会无法站立在我的面前而摔在地上。


    我犹豫着，轻轻抬手抱住了沈行知的背。


    我的手落在他的脊背上，带着安抚的意味。就像受到鼓励的孩童，沈行知越发收紧了双臂，他俯下头，将自己的面容深埋在我的发间，竭力地汲取我身上的气息，仿佛这样能让自己重获平静，忘却一切该有的与不该有的东西。


    他呓语般喃喃说：“我不会让你跟我一样的，沐沐，决不会……”


    我闭上眼睛，因为窒息而感觉到身体的下坠，仿佛沉没在沈行知的怀抱中。杉木与安息香的隐约气息，甚至带一点电石的奇异气质，和贺瑾言截然不同的味道。


    好奇怪，在自己曾梦寐以求的怀抱中，我却想起了贺瑾言。


    此时拥抱着我的人，是我在迷醉中呓语着“我喜欢你”的人，也是曾经亲口说出我“并不特殊”的人。


    于是，那些还来不及开始的情感，就这样轰然崩塌。时间过去了，感情错过了，那一瞬间闪出的火光落在了冰冷的海面上，微妙的火星就此熄灭，再也不可能燃起火焰。


    我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


    沈行知隐约感觉到我身体的僵硬。他终于回过神来，双臂缓缓松开，直起了身躯，眼神也渐渐有了焦点，仿佛终于认出了我是谁。


    他有点茫然地说：“沐沐，对不起，我可能有点失态了……”


    我微微笑了笑，神情平静而温柔，轻轻地说：“再见，沈行知。”


    送走沈行知之后，我靠在门上，恍惚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楼梯上的人，问：“贺总……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看见你和沈行知正在告别，觉得不应该打扰。”


    我转头看着贺瑾言，垂下眼睫：“嗯，他在责怪自己，觉得艾瑞克为难我都是他的错。”


    贺瑾言没有回答，两人一起顺着旋转楼梯慢慢走上去。


    我回头看见他面容一片沉静，在昏暗的楼梯灯光下笼罩着朦胧而温暖的晕黄光芒，一片安宁恬淡。


    我感觉他应该没有误会自己与沈行知，但心口还是有点茫然的紧张，不知道他看见刚刚自己与沈行知的拥抱之后，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有点心虚，于是我解释说：“沈行知他特别伤心，所以我……安慰了一下他。”


    贺瑾言端详着我急切解释的神情，唇角露出了淡淡一丝笑意，说：“我知道。”


    我低下头，避开他颇有深意的笑容，脚步的节奏也乱了一拍。


    幸好已经来到门口，我推开门，室内一片安静，香根鸢尾还在门厅的花瓶中盛放。


    我去打开厨房的柜子：“喝茶还是咖啡？”


    “水就可以了。”他握着我递过来的水杯，又问，“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我觉得我应该为民除害，狠狠地给艾瑞克一顿反击。”我在他对面坐下，有点郁闷地说，“像沈行知这样个性温和的人，究竟当初会做错什么事情，让艾瑞克到现在还记恨在心，念念不忘？”


    “不，不是记恨，其实是迁怒。”贺瑾言摇了摇头，说，“对不起艾瑞克的，是沈行知的母亲。”


    我更不敢置信：“就因为沈行知母亲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所以沈行知就得背上这个道德枷锁吗？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父债子偿这一套？”


    贺瑾言微微皱眉，说：“是啊，这借口确实难以服众。但作为私下仇恨沈行知的理由，艾瑞克自己信服就足够了，我们并非他们的家人，有什么办法劝解？”


    “可是沈行知是我们的好朋友啊，他难道真的无法再实现自己的理想了吗？”


    “所以沈行知才会回国，他想尝试在国内寻找到摆脱艾瑞克的方法，或许自己能重获自由。”贺瑾言说。


    我回想着沈行知在国内的行踪，问：“那他找到了吗？”


    “这个，得看你。”贺瑾言倚在柜子上，抬手随意地轻抚香根鸢尾的叶子，那尖尖的叶子向上延伸，如同剑刃，在他的指尖微动，“你们如今是同一阵线的战友，都是被艾瑞克盯上的人。可以说你的未来就是沈行知的未来，若你能在艾瑞克手下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么，沈行知也能看见自己人生的另一条路，找到属于自己的未来。”


    我蜷缩在沙发上，抱着沈行知之前抱过的靠枕，低声问：“沈行知对于艾瑞克，不仅仅只是恨吧？”


    “当然不是。你以为艾瑞克找沈行知做自己的助理是为了什么？他先毁掉沈行知所有的一切，再轻而易举给他建立一切，在这样的人身边两年多，时时刻刻都被影响着，对于沈行知来说，艾瑞克已经是无法反抗的绝对存在，从潜意识到骨子里都像被他改造了一样，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能做出任何背离他的事情。”贺瑾言微微皱眉，说，“这种心理上的潜移默化最为可怕，能直接改造对方的人生观。沈行知心里已经有个固定的认识，认为他人生中所有的幸福与不幸，都是艾瑞克带来的，所以他就是无法抗拒的力量，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对抗他。”


    我点头，轻声却坚定地说：“那么，如果我这回赢了，或许沈行知就能振作希望，认识到艾瑞克并不是万能的主宰，他或许也能走出阴影，重拾自己的梦想，继续走那条被中断了的设计师之路。”


    贺瑾言凝视着我，说：“对，所以，你面临的这个比赛，非常重要，它不仅关系着你的未来，也可能影响着沈行知的人生。”


    “无论如何，我都要击败艾瑞克，让他收回对我的不屑与诋毁，乖乖承认我有留在巴斯蒂安先生身边的资格。”我倔强地说着，用力抿着嘴唇，一脸要向人类暴政宣战的表情。


    贺瑾言反而笑了，说：“好啊，努力吧，你会达成目标的。”


    我抬头看着他，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没有问。


    “贺总今天……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


    他随口说：“我已经把伦敦那边的事情基本处理了一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会待在这边。”


    我眼睛亮了起来，忙问：“是为了帮我吗？”


    贺瑾言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向一边，看窗外的风景去了：“不，是来度假的。”


    “哦……”


    贺瑾言，你就直接说你是来这边帮我度过最艰难的时刻怎么样？承认你关心我会怎么样？泄露一点关怀会怎么样？


    我在心里想着，但也不打算戳穿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我笑着瞥他一眼，坐下来打开自己的电脑，继续绘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