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瞥了我一眼,脚步都没有稍微缓一下,仿佛我是空气一般,目光平静无波地从她的脸上掠了过去。
我战战兢兢地站住,回头一看,他正将自己刚脱下来的外套交到身边人的手中,走进了巴斯蒂安先生的办公室。
我呆了片刻,推想着他和贺瑾言以及沈行知的关系,回过头看到了室友伊莲娜正探头往那边看。
于是,我赶紧几步走到伊莲娜的身边,蹲下来低声问:“伊莲娜,刚刚那个人,是安诺特集团的什么人?”
“天啊,你在这里上班,怎么可以不知道他是谁!”伊莲娜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虽然他不经常来这里,但绝对是足以影响我们所有人的上帝啊!”
我没空体会她的抒情,只追问:“他是安诺特集团的什么人?”
“老板喽,因为去年底他父亲宣布退休了。”
要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死死地按住了伊莲娜椅子的扶手,我觉得自己可能要坐倒在地上。
沈行知怎么会得罪这样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我不由得为沈行知担忧起来,不知道他欠了艾瑞克什么,看他阴沉地去追债的样子,看起来绝对很严重。
沈行知是否有能力偿还,又是否能安然无恙呢?
我还在惶惑地思忖着,伊莲娜已经将她拉起来:“快去啊!”
“啊?”我茫然抬头看着对方。
“皮阿诺先生叫你呢!”伊莲娜指指办公室门口招手示意的皮阿诺先生。
我忐忑不安,但见皮阿诺先生一直在看着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皮阿诺先生将我推进去之后,自己却不肯进去面对,站在了门外。
我向着巴斯蒂安先生点头示意,又乖乖向艾瑞克问好:“您好,安诺特先生。”
巴斯蒂安先生向艾瑞克介绍道:“苏念沐,来自中国。集团委托我前往顾廷宇工作室审查时,我遇见了她,觉得非常有才华,便邀请她进入工作室,如今刚来了两周。”
艾瑞克看都不看我一眼,甚至连当着巴斯蒂安先生的面,敷衍一下的兴致都没有,只坐在沙发上,用两根手指撑着头,说道:“去年你曾与我们谈过一次,提到自己萌发了引退的想法,并承诺会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内,为我们培养一支足以接替自己的队伍,好顺利为品牌造血,使它们在你离开后,更好地发展延续下去。”
巴斯蒂安先生点头,向他示意我:“我相信,苏念沐对于此事会有帮助。”
“请恕我直言,对于此事,我的信心不足。”艾瑞克平淡地说,“我不认为像她这样的人能有留在这边的资格。”
巴斯蒂安先生诧异地看着他,虽然知道这个人的标志就是难对付,但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一面,这是艾瑞克第一次简单粗暴地出面干涉工作室的事务。
“我看过她在中国设计的服装,因为她开了一个网店。在中国的网上,无数人在卖一些格调低下的衣服,得到了一众市民阶层拥趸,她的店也不例外,顾客几乎没有任何品味可言。”艾瑞克旁若无人地对我的设计进行彻底的打击。
我简直不可置信,什么叫格调低下?我一没暴露二没恶俗三不走涂鸦路线,再说服装设计上,暴露和涂鸦本身也是一种风格,同样有人能走出一条坦途来。
但是我的法语不够用,面对这样的人也无法直接驳斥,心里虽然抗议着,却只能狼狈地承受他犀利的言辞。
“她是网店出身,而且是中国的网店,充斥了抄袭与低俗的廉价货的地方。她店里第一款引起购买热潮的裙子,价格不到3欧。如果那些人知道,这种网店的设计师,居然混入了世界上最高端的品牌,那么我相信,不仅是对于接纳她的品牌,同时也是对于我们整个集团,甚至是整个高定行业,都是一次致命的打击。”艾瑞克以不屑的目光望着我,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厌恶,“一个中国这样的品牌荒芜之地,都能有一个开低廉网店的女生跻身chanel、valentino、fendi的行列,这将会使无数的人产生怀疑,我们整个高端行业与那些低端行业,是不是毫无区别?中间的壁垒是不是脆弱得一击即溃,所谓的奢侈品是不是我们营造出来的骗局?”
巴斯蒂安先生沉吟许久,终于皱起眉。
显然艾瑞克的话是清醒而正确的。
在一定的意义上,我并不仅仅代表着一个有才华有灵气的设计师,我代表的还是草根阶级,而且是最低端的拖泥带水并广为人知的草根。
高端设计行业要接纳这样的一个人,就相当于要附带沾染她一身的泥泞,甚至可能这些泥水蔓延,会形成一块使整座冰雪城堡面临溃烂、坍塌危险的疮疤。
巴斯蒂安先生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犹豫片刻,然后说:“或许她可以换一个名字,将过去掩盖。毕竟,她确实拥有其他人无法企及的才华。”
“越是掩盖,将来越容易发展成为丑闻。而且,她已经不仅仅只是网店的设计师,她已经走到了台前,在顾廷宇工作室的时候,还曾经给娱乐圈的三流小明星设计过衣服,这些,都已经使她不可能从头再来。”艾瑞克毫不留情地说着,从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我脸色苍白,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我知道艾瑞克不会接纳自己,但他若是说我才华不够,或者需要看到我的能力,我一定会奋起反驳,展现自己的能力给他看,甚至我相信,巴斯蒂安先生也会站在自己这边,贯彻他带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
然而,他拿出来的武器,是整个高端时装业。
矗立峰巅的高贵壁垒,永远对普通人紧闭的城门。一旦为我开放,整个王国的根基都将轰然崩塌。
虽然不知道我的到来究竟会带来多少冲击力,但一旦接纳我,所产生的后果,谁也无法承担。关系着整个行业千万人的未来,没有任何人敢做这样的保证,艾瑞克不能,巴斯蒂安也不能,甚至连整个安诺特集团也不能。
艾瑞克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我。他清楚地看见我脸上的恐惧,我已经知晓了自己将永远徘徊于这个行业最高的地方之外,永远不得而入的无望未来。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变成深沉的暗绿,显得更加令人畏惧。
巴斯蒂安先生叹了口气,无比愧疚地看着我,说:“关于这件事,我们会再商量一下的,你或许可以去休息一下。”
然而他既然这样说,就已经是下了决定。而之前即将替我安排的位置,也已经被搁置,不可能再提起了。
我理解他面临的难题,所以只向他鞠了一躬,转身迈着僵硬的步伐走了出去。
我知道就算巴斯蒂安先生坚持要留下她自己,我也已经不可能接近品牌的核心了。我只可能在这里做一个不出现姓名的打杂工,永远无法积累经验,也永远无法证明自己曾经来过。
艰难攀爬了这么久,怀着这么巨大美好的向往来到这里,然而过往就像锁在我脚上的镣铐,无论我爬得多高,多远,都会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扯下来,跌回原来的地方,寸步难行。
我的一生,被自己最开始出发的地方决定了。
最开始……在一开始,和自己的朋友商议开那个网店的时候,是否就是我做的最差的决定。
是否在那个店开起来的时候,我的人生就被决定了。
我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我无力地走到空无一人的安全楼梯,在那里坐下,在阴暗的地方,竭力让自己能想一想这些事。
可是,从云端瞬间坠落的失重感,让我的双耳嗡嗡作响,无数的刺目光点在眼前的黑暗中跳跃,大脑成了一潭污黑的泥沼,我再用力地在里面搅动,也只泛起一些疲乏的泡沫。
我想着一路上自己的努力,我这么拼命才来到这里,却如此轻易地被关在了外面。
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我曾经的经历。
贺瑾言曾表示对我开网店的决定不屑一顾,也与我商议过,放弃掉那个店。如果在那个时候我接受了,一切又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然而,贺瑾言曾经毫不留情地撕掉我那些可能会成为黑历史的抄袭设计,却不曾坚持让我关掉那个店铺。
他难道不知道,这会成为自己最大的阻碍,轻易地阻断我的未来?他从来不曾纵容我的任性,可那一次却容许自己走向这么绝望的境地。
不,他一定知道的,他一定知道如何才能打破这层坚不可摧的玻璃天花板,让自己顺利地进入这座城池。
否则,他一开始就会制止,不会让自己戴上这条制约自己所有未来的镣铐!
我用颤抖的手,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按下排在通话记录第一位的号码。
贺瑾言总是很迅速地回应她,这次也不例外。
“怎么了?”
他的声音平静而从容,从遥远的那边传来,回荡在我的耳边,让耳边那些纷乱作响的声音在瞬间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