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和小张
老王和小张是忘年交。
老王全名叫王福山,住在屏盛家属大院二号楼四零一户。老王从屏盛机械厂里退休已经十四年了,两年前又没了老伴,大院里的邻居们怕老王孤单,总拉他到家里吃饭喝酒。幸好老王生性乐观老实,整天喜欢咧着大嘴笑,老伴过世必然对他打击不小,但他很快就从悲痛里恢复过来,还是成天乐呵呵的。每有邻居问他有什么神奇本领,这么看得开,老王就操着一口山东腔笑着调侃:“我王福山一个人也能干革命!老伴先去了不要紧,等哪天我跑去找她的时候还要向她汇报革命成果哩!”问他的人便不得不笑着承认,这么乐观的老头还是第一次见到。
老王脾气温和人缘好,自从年轻时从山东分配到屏盛机械厂时就在厂里名声很好。那时候他和车间工人小邓形影不离,连在机械厂分房子的时候都要求分到一起。几十年过去了,小邓变成了老邓,老邓还是住在老王隔壁。上个星期老邓在半夜里犯了心脏病,还没来得及抢救人就过去了。第二天,老王自然是悲伤不已。邻居们便纷纷跑过来问候他。住在五楼的刘老太炖了满满一锅乌鸡汤给老王送下来,让他多吃一点,把心放宽。住在三楼的彭大爷打了一斤白干,非要跟老王喝上几杯叙叙旧,让他节哀。家属大院的居委会老大娘更请了几个老王的老工友一起到老王家里陪他说了一整天的话,还亲手做了一大碗她最拿手的红烧肉送到他家里。到了夜里,邻居准备各自回家,老王含着眼泪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王福山谢谢你们了!我不好好活着就对不起你们和老邓!”果然,几天一过去,老王又笑呵呵地搬着马扎坐在家属大院门口晒太阳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一个叫小张的小伙子即将走进他的人生,并完全改变他的生活。
第一章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下午,一辆小轿车开进了屏盛家属大院。屏盛家属大院地处偏僻,平时进院的小轿车不多,所以邻居们都围过来看。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在邻居们的瞩目下下了车,这个小伙子就是小张。
小张全名叫张凯峰。小张一身整齐的西装革履,拎着一个厚重的行李包,黑亮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显得神采奕奕。屏盛家属大院不大,邻居们都互相熟识,但谁也没在这里见过这么个精神的小伙子,不禁窃窃私语,开始猜测起来。小张在邻居的围观下有点不好意思。
“请问二号楼怎么走?”小张有些腼腆地问。
“呔!走!我带你去!”还不等居委会的老大娘走过来应声,坐在大门口身穿白棉布背心,扇着大蒲扇的老王就喊着回答。“你找谁啊?”
“哎,谢谢大叔!我是新搬来二号楼402的,叫我小张好了。”小张礼貌地躬了躬身子。“大叔您贵姓?”
老王边走边回头着小张,操着浓厚的山东口音笑呵呵地答:“姓王!王福山!”
这就是老王和小张的初次见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却暖融融的。
小张一边走着,也打量着面前这个热情而友好的老人。老王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看上去也就五十出头。头发虽然稀疏了些,但却找不到几根白头发。他身材不高,也就一米七出头的样子,但是体格却长得很结实,看得出以前是个干体力活的工人。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退休了以后老王的肚子上也渐渐多了些赘肉,但老王的行动却丝毫不迟钝,
走起路来好像脚下生了风,小张都得加紧脚步才能跟得上他。 居委会的老大娘满脸微笑地跑过来,朝小张摆着手打招呼,要帮他拿行李。那行李早被老王抢到手里拎着,已经呼哧呼哧地往楼上搬了。彭大爷连忙过来帮忙,但老王摆着手说自己没问题,于是他便急匆匆地跑回家拿西瓜给新来的邻居吃。刘老太在楼上的阳台看见了,急忙跑回屋里把前几天买回家的老母鸡拔毛炖汤,准备让新邻居体验体验屏盛家属大院特有的温暖。刘老太那二十出头的孙女刘念也不甘示弱,把自己刚从网上淘来的毛线手套带下楼去送给小张,也不顾现在正是盛夏。
小张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地处偏僻工业区的家属大院竟然如此热情,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退休了的老王帮着他这个年轻小伙子搬箱子又跑上跑下地收拾房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哎,大叔您放着吧!我自己能行……”
“能行什么能行!别看我年纪大了点,手脚可是利落得很!”老王转过头来看着小张咧着嘴笑,又往门口指了指。“先去打个招呼吧!”
小张顺着老王地手指看过去,一时惊呆了。在那狭窄的楼道里站满了前来问好的邻居,客厅的桌子上堆满了邻居们送来的礼物。小张也是二十八岁的人了,见过的世面可算不少,但这排场可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谢谢大叔大娘!真是不好意思,等我安顿下来……”小张有点结结巴巴地说着。
“哎,先安顿下来再说!”居委会李大娘摆着手说,“我们屏盛家属大院大都住了些厂里的退休职工,你个年轻人来了也不用怕没个伴!”她指着门口彭大爷的儿子说:“彭帅也快三十了,有什么事找他没错!”
小张立刻朝他伸出右手,彭帅迟疑了片刻,也伸出了手与小张握手。李大娘满意地笑了笑,又牵着刘老太的孙女的手,和善地说:“刘念和她奶奶住在楼上,这女娃从小就心眼好,就跟我个亲闺女一样!你们年轻人共同话题多,有空多聊聊!”刘念站在墙角边低头偷瞟着小张,脸颊泛着好看的红晕,羞答答地笑了。
小张在客厅里同邻居们聊了大约有一个钟头,把院里的邻居们几乎认了个遍。最后当邻居一个一个告别离去的时候,小张还挠着头笑,心想这地方的邻里关系实在是和睦。
当小张走回卧室的时候,他看见原本放在行李箱里的床单已经在床上整齐地铺好了,原本积满污垢的地面现在一尘不染,而老王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床已经给你打理好了,地也打扫了一遍。剩下的东西小张你自己看着弄!”老王大大咧咧地说,然后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我饿得厉害,回屋拿点东西吃。你吃点什么?”
小张礼貌地摆摆手说自己刚吃过饭,然后连连道着谢把老王送出了屋。临走时,老王还不忘回头喊道:“我就住你隔壁,没事就过来坐坐!”
送走老王,小张呼了一口气,独自回到了卧室坐在床上。房间里比他之前想象的还要旧,屋顶上漏水的湿印让他心里有点发慌。他躺在床上扫视着卧室里的家什,略微有些不快。家具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墙上也是灰一块白一块,脏乎乎的。这房间里有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气息,而这气息让小张心里感到有些不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不安是来自于哪里,但是他知道,他对这房子并不满意。
小张从床上坐起来,再一次提醒自己来到这里租房子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清楚地记着他离开家时父亲的警告,但他并没有想到情况与他的想象如此不同。
小张是四川人,出生在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张林海先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到芝加哥大学进修工商管理系博士。改革开放后一步一个脚印地奋斗,后来当上了屏盛投资集团公司的总经理。人们也不再叫他“老张”,而改叫“张老”。母亲黎永芬又是上海复旦大学毕业的高级会计师。小张从小就是独生子,一直受到良好的教育,又天资聪颖,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小张学习努力,从名牌大学毕业后又去了德国进修企业管理。回国以后,人人都说他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父亲一直推荐他到朋友的一个公司里去当个部门经理,但是小张坚持从基础了解入手,非要从公司职员干起。为了锻炼自己吃苦耐劳的精神,小张放着家里的豪华公寓不住,准备到郊区去租房子。父亲怕郊区治安不好,便再三劝阻,但小张性格倔强,坚决不听。最后,正在小张的父亲束手无策的时候,屏盛机械厂家属大院的退休老职工邓强斌犯心脏病去世了。老邓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自然没有合法继承人。于是,张总就说服儿子去家属大院住。虽然屏盛家属大院地处工业区,空气不是很好,周边公共设施也比较落后,但至少周边治安一向很好,邻居也都是些退休老工人。于是,小张就这么搬了进来。
小张凝视着墙角的蜘蛛网,苦笑了两声。他母亲是个极爱干净的家庭主妇,所以家中总是一尘不染。小张暗自庆幸母亲不在身边,否则自己一定会被没完没了地唠叨淹没。
“很快就会习惯的,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小张这样告诉自己。“有那么多友好的邻居在,把这个房间翻新一下应该不成问题。”
小张的目光落在了他敞开在地上的行李箱,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不快。但他不愿多想,便翻身起床,看着客厅外不大但洒满阳光的阳台。小张走到阳台上,审视着屏盛家属大院。这个家属大院建起来也该有几十年了,从外面看十分破旧,但里面却冬暖夏凉,十分舒适。小区里都是五层的居民楼,楼道里阴暗了些,而且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但是每到黄昏,邻居家里炒菜做饭的香气就会散发出来,楼道里便充满了一股老旧而温暖的气息。大院里种着好几棵高大的槐树,而最新的设施便是楼下的全民健身器材。院里的老人时常下去锻炼身体,顺便聊着天。小区外的不远处有一个小公园,一个美丽的湖坐落在公园的中心。远方,市中心的摩天大楼群在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骄傲地展示着现代物质文明的伟大。屏盛投资集团公司的总部就坐落在其中最高的一座大楼里。小张工作的地方离这座大楼很近,也是城市里最高的几座楼之一。他工作的市场计划办公室在19楼,从那里能一览市中心的美景。小张美美地眺望着这座楼,猜测着他崭新办公室的方位,在心里规划着自己美好的未来。
“小张!”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喝打断了小张的思绪。小张转过头,看见老王悠闲地坐在离自己不远的阳台上,朝他摆着手。老王发现小张看见了他,兴致勃勃地说:“光景挺好吧?别看咱这家属大院宿舍楼层不高,地角可好得很!往阳台上一站,啥光景都能看着!”说着,老汉乐呵呵地站起来,冲着小张直笑。小张也笑了。老王的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几只画眉在鸟笼子里欢快地叫着,喜气洋洋的。
“王大爷,您在这儿住了几年啦?”小张看着自得其乐的老王,饶有兴致地问道。
“哎,我都数不清啦!”老王笑着感叹道。“当年我和我媳妇搬过来的时候,底下这些槐树还都是小苗苗!小伙子你,也说不定还是小娃娃呐!”
“那这么多年来,附近的环境变了吗?”小张接着问道。
“那变化可就大了!”老王低头点了一根香烟,眯着眼美美地吸了一口,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时候,那些楼连影子都还没有呢!”老王指着市中心的方向说。
“那这家属大院就算高楼层了吧?”
“哪里!大院后面机械厂里的大烟筒最高!”老王哈哈笑着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并掏出了一包香烟问道:“抽不抽烟?”
小张笑着掏出了一包软中华,自己点了一根,又伸手递给站在旁边阳台上的老王一根,说:“您试试这个!好抽!”
老王咧着嘴摆了摆手:“不抽不抽!你们年轻人的烟我抽不惯!我这烟,挺好!”
小张哈哈地笑开了。他还从来没听说香烟还分“年轻人的烟”和“老年人的烟”,顿时觉得面前这个老头挺有意思。
“小伙子你今年多大啦?”老王吐着烟圈,笑眯眯地问。
“二十八了!”小张眺望着远方,舒了一口气说。“大爷您呢?”
“七十六!”老王拍着大腿,轻快的语气里丝毫听不出岁月的沉重。“属牛!”
小张立刻转过头说:“真巧!我也属牛!您正好比我大四轮!”
老王皱着眉头掰着手指算了一下,然后突然抬起头像发现了宝贝一样叫道:“真事!我这个老牛今天在这里碰见你这个小牛,咱俩还真挺有缘分!”老王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小张也跟着笑了起来,附和地说着:“对!属牛好!吉利!”
于是老王就滔滔不绝地问开了小张的家庭状况,当问到他父母的职业时,小张想了想说他父亲是搞管理的,母亲是会计。老王又问他成没成家,小张说有个女朋友。就这样,他们站在阳台上快活地聊了两个多小时。看到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小张才猛省时间过得飞快。老王一见,连忙说:“哎呦,都快晚上了!嗨,来我家一起吃饭吧!”
小张犹豫着,虽然他很想一口答应,但他想起晚上跟女朋友约好了出去吃饭。看着老王一脸的殷勤,小张要拒绝也有点不好意思。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那是女友发过来的一条短信,说今天晚上公司里要加班,不能一起吃饭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老王满怀期待的神情,笑了笑说:“好!那就多麻烦王大爷了!”老王听了,喜洋洋地从马扎上跳了起来,一边不停说着:“不麻烦!不麻烦!”,一边走进屋里收拾客厅,准备迎接小张。
这样,小张就拎着邻居们送的小菜和白酒,走进了老王家里。老王家客厅的布置相当简单。一个棕色的圆木桌、两把旧椅子、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一个电风扇,还有一个墨绿色的冰箱。小张向四周看了看,把汤和酒放在了桌子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陈旧的小客厅。
老王让小张在屋里随便转转,便一头扎进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起了菜。小张四处走着,发现在这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根本逛不了多久,便站在老王简陋的卧室前愣愣地盯着墙上的老照片看。那照片上是二十多年前的老王和他的老伴,两个人乐融融地站在一起照的。那时候,老王头上的头发比起现在是更黑更多。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来,老王脸上一直没有什么皱纹。
“肯定是良好的心态使人年轻吧。”小张这样想着,不由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厨房里的热气和噼里啪啦的炒菜声加上客厅里橘黄色的灯光使房间里显得有些闷热。小张脱下西服外套,扯下了领带拿在手里玩弄着。不一会儿,老王满头大汗地端着菜走进客厅。菜虽然都只是些家常炒菜,但色香味俱全。一大盘鱼香肉丝和一盘爆炒里嵴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老王又跑进厨房端出一盘冷切猪头肉,在上面撒上捣好的蒜泥,酱香扑鼻。小张看着满桌的饭菜胃口大开,连忙帮老王倒好了酒。老王在圆桌前坐定,用手臂抹了抹额前的大汗,对着小张憨厚地笑了。
“别光看,快尝尝我手艺怎么样!”老王高兴地递给小张一双木筷子,端起酒杯来。“今天我王福山心里很高兴,有了个新邻居,还是个这么精神的小伙子!以后要紧别跟我见外,闲着没事就过来串串门!”
“谢谢王大爷!”小张赶忙端着酒杯站起身来说。“难得有您这么好的邻居,碰上您也是我有福分啊!”老王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一仰脖把一小杯白酒喝光了。小张也只好照样跟着喝,但被一口酒下去就被辣得直晃脑袋,逗得老王哈哈笑个不停,又给小张添上酒。
两个人就这么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天吃饭。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两个人都酒足饭饱,聊得也很尽兴。小张不胜酒力,英俊的脸庞红彤彤的,但是聊天的兴趣不减反增。喝多了几杯酒,他越说越起劲,兴致十足地谈起自己在异地求学的经历。老王脸色丝毫没变,但笑得更多了,听着小张的描述入了迷。
“哎,大爷您可不知道,那些德国人可有钱了,大街上跑的出租车都是奔驰……”小张比划着说。他的舌头已经不太好使了, 现在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看得老王嘿嘿直乐。
老王和小张一直聊到了半夜,小张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口齿不清地说:“谢谢王大爷的招待……我明天还要上班,得先回去休息了。”老王站起来送客。小张颤颤悠悠地往门外走,还没走几步就拌了一跤。老王跑上前,搀着小张把他送回了屋。
“王大爷,真不好意思,多麻烦您了。”小张躺在自家的床上,嘟嘟囔囔地说。
“嗨!客气啥!”老王乐着说,“以后也别叫我大爷了,叫大哥就好!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小兄弟你赶快睡吧!”说完,老王朝躺在床上的小张摆摆手,就回家去了。老王走后,小张很快就坠入梦乡。夜里,他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而老王呢,回到自己房间里了好久还欢欢的。他心里着实高兴。自从前几年老邓健康恶化以后,就再也没跟任何人聊得这么痛快。他独自坐在阳台的马扎上扇着大蒲扇看月亮,暗自感谢老天爷对他王福山这么照顾,给他送来了这么个好邻居。
远处市中心的大楼仍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热爱夜生活的年轻人们正在酒吧里听着爵士乐开怀畅饮,或陪着恋人在夜市逛街。小公园这边的旧居民区却已经早早进入了梦乡。皎洁的月光洒在静谧的屏盛家属大院里,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与平静。老王洗漱完毕,躺在铺着凉席的木板床上凝视着窗外的星空。许久,他才安然闭上眼睛徐徐入睡。在梦里,他看见了老邓悠闲地坐在车间里的机床上,正朝他挥着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