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3-4章向死而生
“那个.我们住院部的小护士是刚来实习的,不太清楚情况。手术协议必须由家属签字,本人不能签,回头还是需要家属补签一个。”
家属补签?可是陆辰家的状况.
谢过主刀医生,乔溪的眼神渐渐放空,攥紧的拳头松了松。
她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沉默着,等待着。
“陆辰家属!”
半个小时之后,手术室大门再次打开,手术床上躺着一个身形单薄的男人,乔溪和陆心遥快跑上去,看见了虚弱的陆辰。
“哦!在!”陆心遥拎着书包和乔溪快速穿过拥挤的等候区,她能感觉到周围人们炽热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然而陆心遥并不在意这些,而是跟上乔溪的脚步径直向电梯移动的病床小跑而去,两人和另外两个护士一起,推着扶手快步往前走。
手术床上躺着一个身形单薄的男人,苍白的薄唇,微锁的眉心,面颊上的呼吸机还没有摘下,从未有过的虚弱浸润在他的全身。
从未有过的虚弱。
他没有醒,这才让陆心遥心中惶惶不安。
一般来说,手术只有等到患者苏醒后才会回到病房中去,而病床上的他紧闭着双眼,笨重的氧气面罩扣在了他的面颊上,遮住了小半张俊朗的脸,胸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伸出一根透明管子,从肺部流淌出的积液伴着血水缓缓进入另一个透明小盒子里。几个护士用近乎小跑的速度朝电梯的方向前行,大嚷着让前面的人让条路来,陆心遥跟了几步,本能地问:“大夫……大夫,情况怎么样?”
“目前还不确定,需要观察。”
“他什么时候能醒——”
“是陆辰家属吗?”
“是。”
“需要转移到icu观察……”
陆心遥一路尾随着进了icu病房,这里果然是和普通病房截然不同的一番光景,病房中的一切都与她先前想象得截然不同。
这里的每个人都濒临在生死之间,有的昏迷不醒,有的情绪暴躁,但无论是谁,都只能借助病床前的各种医学仪器才得以维持脆弱不堪的生命。
这都是上帝的手笔,芸芸众生,在这里渺小得不值一提。
在一排排病床前,医护人员很快将他安置在了病床上。这些人对这种情形司空见惯,移动身体时没有半分怜惜,乔溪心中既想帮忙有怕弄疼了他的矛盾心思斗争了好久,终于在工作人员为他重新安置好氧气管的那一刻结束了。
即便是盖着氧气罩,她也能感受到他自内而外的温和,心率监视器规律地响着,他的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即便意识处于昏迷状态,他还是微微皱着眉,身体的痛楚一丝也没有减轻。
此时此刻,乔溪的心揪在了嗓子眼,像鱼刺卡在了喉咙里一样难受。
以前听人说过,身上有多痛,才知道心里有多痛,原来是真的。
她不由得在病床前跪下来,握住他的手,他苍白的手已经失去了健康人的体温,此时冰冷得可怕,肉体的触碰似乎让他有所知觉,他的手指动了动,努力证明自己还活着。
他还活着,他要活着。她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竟喜极而泣。
她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陆辰。高挺的鼻梁和眉骨,长长的睫毛,深邃的眼窝,清醒时的他还有随和而儒雅的笑容,眉间一枚小小的美人痣,让他笑起来更添温柔。可是眼下他紧闭着双眼,胸腔随着呼吸的节奏均匀起伏着,伴随着墙上挂钟表盘上的秒针,一下、一下、一下……
他这个病瞒了家里很多年,直到他在实习的讲台上倒下的那一刻,陆心遥才知道她这个性子倔强的哥哥陆辰早已经病入膏肓。
他晕倒前,手中捧着一本《奥德赛》,正好讲到那句:“如果奥德修斯没有回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窗外的日光倾泻在他的床头,陆辰的身体感知到阳光的温柔,仿佛做了一个梦。
从麻醉师手上的冰冷针管刺入他皮肤那一刻,这个梦就孕育出了生命,人间的光景愈发模糊、扭曲、变形,他的灵魂脱出了躯壳,游离在了生死之外的时空。
这个梦从他出生开始……不对,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长大的了,自打他记事起,他的记忆就停留在一栋古旧的红砖建筑里,那一带的梧桐树长得格外好,从叶子间稀疏漏下来的阳光就像这样零落在操场上。他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他从小就体弱多病,受了不少别人的欺负。
别人欺负他,他也会欺负回去,虽然时常遍体鳞伤,然而也这样活了下来。
没尝过幸福的孩子往往最容易满足。
从高中起,他放学后的时光总在各种餐厅和酒馆里打发过去,靠着微薄的收入尽力养活自己,省吃俭用,每年还能攒下一笔钱来,能够支付一部分陆心遥学美术的高额学费。
很快,他考上了骆大,学了他最喜欢的专业。他在学校里度过了最安逸的年华,每天晨起慢跑,和亲爱的乔溪在夕阳西下的操场跑道上散步,带着心遥在学校食堂里蹭吃蹭喝,他可以整日整日地泡在图书馆里看书,直到所有的学生都离去,他才伴着月色和星辰,缓缓回到自己小而温馨的宿舍里。
在这个梦的最后,他被护士推进了icu病房,躺在一排将死之人中间。冥冥中他意识到自己也会是同样的命运,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上临走时也什么都带不走。
在这个世界上,他本就一无所有,离开就离开吧。
然后,他似乎看到了这个女孩,他亲爱的乔溪。
她在病床中准确地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他,她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紧,生怕他离开。
他的手也感受到了来自人间的知觉,挣扎着动了动手指,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乔溪靠这微弱的触觉感知到了他,她直起身来,这么多天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她伏在陆辰身边,嘴唇贴在他的耳畔,“我就知道,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一起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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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玛格丽特于阿尔芒,我更羡慕她对尘世还有一丝希冀,碌碌一生,终有所牵挂”
——小仲马《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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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症监护室里,一个濒临凋零的生命经历了一夜的沉睡,终于复苏。他连自己都没想到能挺过这一关,即便是许多年后主任医师对他的学生讲起这个病例时也觉得是个奇迹,在医学上几乎应该终结的生命,在极小概率的手术中,他仍然挣扎着活了下来。
陆心遥并不知道,当初陆辰是鼓了多大的勇气自己在手术协议书上签下名字,又或许他本来就没什么活下来的期许,而把自己的生死交给天命来裁决。
——他从前是很相信天命的人,直到这一天,他才挣扎着要跟天命斗一斗。
他赢了,如愿以偿地活了下来。
陆辰收了手,昏迷了几个小时后,脸颊上终于有了血色,手掌的温度渐渐回升,除了身上的管子和氧气罩暂时动弹不得之外,总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醒来时,胸腔里的疼痛如砂纸在血管里摩擦,耳边的心率监视器滴滴作响,他听着自己生命的声音,从虚空走向死亡,又从死亡走向生命。
乔溪始终陪伴着他,守了不知道多久,眼下跪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她侧着脸趴在床边,双眼轻轻闭着,精巧的小鼻子玲珑可爱,瀑布长发披肩,像个天使。
这些年里,除了陆心遥之外,她也许是第一缕清泉淌进了他干涸枯萎的生命,这种清甜的感觉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留恋,也许为了这种感觉,他突然对人间留念起来,在乎起来。
他不敢动,也不忍心叫醒她。
他看着她时笑了,即便胸口疼痛难忍,他还是想伸出手来摸摸她的头发,指尖触及发丝,她抬手揉了揉鼻子,像是睡醒了。
睁眼时,正好对上他的眼神。
经历过生死的洗礼,也许连乔溪都不知道,陆辰已为她浴火重生了一次。
许多年以后,陆辰才真正读懂当时自己的这种感觉,本来注定孤独一生的一个人,也终于算是有了牵挂。
乔溪醒来时撤了手,握了快一夜现在才觉得有些发麻,或许是有一瞬间她真的害怕他就这样死了,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散得无影无踪。
陆辰想说话,但微弱的气息只能勉强吐出几个词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乔溪这才凑上前来,耳朵贴近他的嘴唇,认真听他说话。
“……你来啦。”他从喉管里坚持几处这几个字来。
她轻声细语,缓慢得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我来了,心遥也来了。”
陆辰听她的话,看到了趴在床角上呼呼大睡的陆心遥,她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被单里,手拽着被子,希望床上的人稍稍一动她就能醒来。
——这个想法和她每一次耍的小聪明一样,果然是又落空了。
乔溪点头,抹了抹眼角的泪。
“嗯。等你好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陆辰勉强笑笑,苍白的嘴唇还在发抖。
等你好了。
雾都孤儿也曾梦见过习艺所里的小男孩这样对他说:“大卫,你要好好生活,等我好了,我带你去看伦敦最美的地方,吃最好吃的面包。”
他知道故事的结局,大卫梦到他的那晚上,他就死了。
他强忍着剧痛,额前的汗水细密的渗出,还尽力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他看了一眼毫无睡相可言的陆心遥,“……让心遥,回去上课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