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祷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聆听者和皈依者一前一后走在主教堂背后衰草丛生的旧花园里,花园北侧有一个石板屋,屋门朝东开,透过细细一条门缝,能看见若隐若现的油灯光。
“兄弟。”聆听者敲响门,示意皈依者靠后,门嘎吱打开,门里是个脸颊瘦削的男人,眼眶深邃,鹰钩鼻子,穿一件与众不同的白僧袍,在夜色中莹莹发亮。
“什么事?”他问。
“和你谈一笔买卖。”聆听者要往屋里进,被看守者拦住,他话很少,但眼神犀利。
“下面,”聆听者故技重施,捏出一枚金币,“有我们要找的东西,要不要算你一份?”
片刻,看守者把门让开了。
他们进屋,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供奉着圣像的壁龛,连抄经的桌子都没有,在地板中央,是一个镶着黄铜门的地洞,按照恶魔书的描述,镇着七只不灭的白蜡烛。
“打开这道门,”聆听者踩上去,踏了踏,“五十个金币。”
看守者的眼里有嘲讽:“下面什么都没有。”
皈依者觉得他在试探:“那不用你管。”
看守者于是挑明瞭:“不说说你们要找的是什么吗?”
“我们也是受人之托,”聆听者用脚挪开那些白蜡,“找到了才知道。”
看守者斟酌一阵,从腰上拽下一个硕大的钥匙圈,上头孤零零晃着一把老钥匙:“你们要扑空了。”
黄铜门拉开的一刹,霉味和刺骨的潮气扑面而来,窖口底下是纯然的黑,看守者提着灯往里钻的时候,那黑像是悚然活了,一口一口咀嚼着把他吞噬。
“来呀,兄弟。”他在下头招呼,声音从层层寒气间筛过,阴测测的。
仍然是聆听者在前,皈依者跟着,他有点别扭,凑到聆听者耳根说了一句:“我到前头去。”
“不,”聆听者反手握了他一把,“你在我后头。”
看守者点亮四壁上的火把,光一下子充斥起逼仄的空间,古老的石墙,未经处理的、潮湿的泥土地面,皈依者陡然瞪大眼睛——这里空荡荡的,连一根断针、一片碎布都没有,衣钵窖里空无一物!
“我说了,”看守者不再是嘲讽,而是露骨地讥笑,“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皈依者抽出他月牙般皎洁的弯刀来,翘起的刀尖仿佛他的秉性,尖锐、挑衅、傲慢,“什么都没有,你一直在守什么!”
“我的角色就是看守,有没有衣钵,我都在这里。”
皈依者显然不相信他,他谨慎地掂着刀,去望聆听者,那傢伙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正蹲在地上,认真揉着一把泥土。
“灰头发的小子,”看守者这时发问了,“你不是第一次来吧?”
聆听者站起身,没作答,而是狠狠踩了踩脚下的土地:“也许就在这下头。”
皈依者持刀的手松了,疑惑地看着他,看守者在一旁说:“门我开了,随你们挖,挖没挖到,这个礼拜日之前都得把土填上。”
皈依者诘责:“为什么?”
“每个礼拜日拂晓,院长都要下衣钵窖来祷告。”
“那只剩四天了……”聆听者重重叹了口气,问看守者,“你有没有可靠的人?”
“等等!”皈依者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拽着他,从极近处瞪他的眼,入伙的人不能再多了,越多,解决起来越麻烦。
“你挖不了土。”聆听者似乎读懂了他,轻拍了拍他揪着自己衣领的手。
皈依者不解,用微蹙的眉心询问。
“你手掌伤了,会磨烂的。”
皈依者觉得可笑:“我手烂不烂能怎么……”
“不,”聆听者郑重地打断他,“这是握刀的手,要珍视。”
皈依者是个粗野的人,这时候不知怎么就红了脸,为了掩饰这份尴尬,他故作厌恶地抽回手,恶狠狠地瞪着聆听者。
这个灰眼睛的傢伙,他想,那种事上好像个处子,用不着的时候却胡乱温柔,这种老好人的殷勤最可恨!
“说好的,”看守者的手这时候伸过来,“五十个金币。”
“钱没带着,”聆听者转开脸,“等拿到东西送出去……”
“你们送不送我不管,”看守者又露出那种嘲讽的表情了,“我只管开门,该给的现在就得给我。”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聆听者有些焦躁:“一起走,给你翻倍。”
看守者摇了摇头:“我不会离开圣徒岛一步的,”他握着胸前牛腿骨磨成的十字架,直直看向皈依者,“特别是和他一起。”
皈依者琥珀色的猫儿眼眯起来,里头有种莫测的、危险的东西,像苏丹帽顶上的孔雀翎羽,不一定什么时候忽地一闪,就变成一只骇人的魔眼。
“皈依者的白手是在基督徒的鲜血里洗出来的,”看守者毫不避讳地说,“全圣徒岛都知道,要躲着他那把弯刀。”
他识破他们的伎俩了。
皈依者恼羞成怒,干脆想往上沖,聆听者一把拉住他:“好,”他朝看守者笑笑,“按你说的办。”
第二天夜里,看守者找的人来了,是个阴郁的傢伙,嘴唇上有一道疤,聆听者认得,是喑哑者,他不能诵经也不能祷告,修士长让他在餐堂给大家分面包。
他们俩一人掘一个坑,分别在衣钵窖两侧,喑哑者有一双粗手,力气也大,挖起坑来呼哧呼哧的,带着回响,要把死窖都喘活了。
“哎,”皈依者靠墙站着,边看自己手上那道微不足道的伤,边问聆听者,“那傢伙说的……是真的?”
聆听者没披斗篷,露着两条精壮的胳膊,汗水滴滴答答,抬起头来朝他看的时候,灰眼睛亮亮的,异常温柔:“什么?”
皈依者反倒迟疑了,手上的伤有些痒,他握起拳头:“就是昨天……如果换我走在你前头,会怎么样?”
“你怎么在意这个,”聆听者的口气像个多年的老朋友,“你最厌烦管别人的事。”
他们果然有“过去”!皈依者的眼睫轻轻颤动,不,不是和自己,而是和之前的某个“皈依者”。
“你走前头的话,”聆听者没留意他微微抿起的嘴唇,“下到第七级臺阶时会绊一跤,”他奋力地掘下一铲子,“然后看守者取笑你,你就拔刀了。”
“暴脾气啊。”皈依者自嘲。
“是呀,”说到这儿,聆听者的手停下来,“那个看守者脾气也不好,”他指了指墙上的火把,“他把那东西甩过来,我们一起着了。”
一起……着了?皈依者下意识从墙上直起身:“什么感觉?”
“疼,”聆听者龇牙咧嘴,“特别疼,肉烧得吱吱响,烟火吸到肚子里,把里头烫得稀烂……”
“够了!”皈依者坏脾气地朝他踢一脚土,转过身,看对面喑哑者正阴沉地看过来,和他目光对上,又摆出个下流的手势,呃呃啊啊地咧嘴笑。
似乎是在调侃他和聆听者的关系,皈依者只是耸耸肩:“那他呢?”
聆听者朝喑哑者看一眼,低下头继续掀开潮湿的土层:“上个故事里,没有他。”
只剩两天了,还是一无所获。
两侧的坑挖得很深,眼看着要从中间贯通,这时候看守者踩着臺阶下来了,穿着他独特的白僧袍,贴着墙,绕着高高的土堆,走到一支火把底下,要去拔。
“喂,你干什么?”皈依者有点紧张,瞪着他。
看守者的手不停:“添油啊。”
皈依者朝他过去,傲慢地抱着刀,挑衅地问:“这里的东西都哪儿去了?”
“不知道。”
“是你没守住,”皈依者坏心眼儿地讥讽:“还是监守自盗了?”
看守者转过身:“我来的那天,这里就是空的。”
“哦,”皈依者嗤笑,“也许吧。”
看守者掉头往回走:“你也知道,三百年的衣钵,”他慢悠悠地踏上臺阶,“三百年算得上是传说了,怎么能把传说当真呢。”
皈依者跟着他往上走,出了黄铜门,屋外天色发白,早祷的时间要到了,他踌躇着:“你……不是第一次给我们开门了吧?”
看守者自去忙他的事:“你说呢?”
皈依者觉得自己猜对了,有些意外,又似乎是情理之中:“所以你才不跟我们出圣徒岛,对不对?”
看守者笑了,不是取笑,意外地很坦率:“被人抹脖子的感觉可不好受!”
皈依者惊讶,他们的计画居然实施过,而且成功了:“带着东西走的?”他稍转了转手掌,那道伤微微发疼,“是什么东西?”
看守者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别小看了那个伤口,”他用一种缓慢而畏惧的语气,“会烂的。”
聆听者也说过这个,会烂,皈依者觉得不可思议。
“新手?”看守者看着他,这时候黄铜门被从下面顶开,聆听者探出个灰濛濛的脑袋:“天快亮了,”他往上爬,“明天再挖不到,就得填土。”
喑哑者随着他上来,仔细拍打过僧袍,向看守者要一口凉水,他们趁着最后一抹夜色,偷偷回修士堂,临走,看守者像是自言自语,咕哝了一句:“并没有。”
什么……并没有?三个人都愣了一下,但谁也没有发问。
从小花园拐出来,皈依者不经意一回头,看那个哑巴竟然跟着他们,他捡一颗石子扔过去,凶巴巴地嚷:“滚!”
聆听者像拽自己家的猫狗,不耐烦地拽了他一把。
皈依者不理他,继续朝那傢伙比划,都是些诅咒的手势,很快,喑哑者就朝另一条岔路拐走了。
“看守者最后那句话,”聆听者貌似熟络地搭上皈依者的肩膀,“什么意思?”
皈依者想说“不知道”,可话临出口,他又觉得自己似乎知道,看守者应该是说“那东西”,在之前的故事里,铁笼里那个“银色”的东西也没被找到。
“谁……谁知道。”他兄弟似地枕着聆听者的臂弯,含混地答。
早祷是在餐堂,祷告一结束,修士们就排着队,依次从喑哑者手中接过一小份干面包,还有汤,黏糊糊的甜菜汤。聆听者和皈依者有意隔着一排桌坐,虽然是面对面,但从不对视,假装没有一点瓜葛。
“叮”地一声,是木碗掉在地上的脆响。
许多修士站起来看,聆听者也在其中,分面包的地方有人在吵闹,不少人围上去了,中心是喑哑者,被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僧抓着手指,那孩子是领经班的小头目,大家都叫他虔敬者。
“喑哑者的指甲里有泥!”虔敬者用他稚嫩的声音大喊,“他给我们分面包的手上有不知道哪儿来的、骯脏的黑泥!”
聆听者和皈依者交换一个眼神,心想,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