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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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迷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好好地走着路,要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去。忽然在中途迷失了,找不到正确的
路,不能到达目的地,那是多么徬徨,会在心理上产生一种极度的恐惧感。
普通人的一生之中,恐怕都有过迷路的经验。在城市里迷路还好,因为到处有人,
可以向别人询问正确的路途。如果在荒山野岭中迷路,根本没有可以找个正确路途的方
法,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如果是在晚上,或者在浓雾中,又没有交通工具可以使用,只是步行,迷路就更加
可怕。有可能永远到不了目的地,生命就此结束在迷失的路途之中。
有几则关于迷路的小故事,有的很惊心动魄,有的很扑朔迷离,可以简略地说一说
。
在我国东北,兴安岭山区的原始森林中,最容易迷路。大抵是由于森林之中,都是
一株一株矗立着松树,周遭的环境看来刻板而一致的缘故。但是,十分有经验的森林勘
察队员,有时也会在森林中迷路。
这些队员不但有经验,可以从林木生长的形态之中,辨别方向,例如树干横剖之后
,圆形的「年轮」,总是向南方有少许的突出之类。而且,森林勘察队员还都带有指南
针,甚至现代化的无线电讯设备。照说,这样的情形下,绝无迷路的可能了。
然而不,迷失在原始森林中的事,常有发生。作者在那一边生活的一段日子里,就
有亲身经歷:
一队有丰富经验的森林作业队员,进入森林工作,预定二十天可以回营,但是等到
预定的日期过了,还没有消息。营地里的人只好等,一等等过了十天,天气开始变坏,
大风雪降临,觉得这队作业队员可能有问题了,开始组织搜索队去寻找。搜索队进入森
林不到一公里,就发现了这队作业队的队员,已全都死在森林中了,他们是在迷路之后
,走不出森林而冷死的。
离森林的边缘只不过一公里,不到半小时的路程,但他们转了十天,就是转不出来
,看来是不可能的事,偏偏又是事实,真有点不可思议。
有的解释说,在那样的情形下,心里发慌,以为走的是直线,但实际上,由于人体
左右下肢发育不同的缘故,走的是曲线,不断打圈,所以再走得时间长点,也走不出来
。这种情形,乡下阴暗天气,夜晚,常有发生,俗称「鬼打墙」者是。
国际知名的中国作家三毛,也讲过一件诡异的迷路故事。
三毛的迷路故事真是诡异莫名:有一对夫妇,在西班牙某地公路上,驾车要到不是
很远的一个目的地。天气良好,视野清晰,但是在驾驶途中,前面忽然起了一阵浓雾。
驾车人不以为意,继续沿路向前驶,驶进了浓雾之中。虽在白天,点亮了车头灯,
但是看出去,仍然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驾车人并没有停车的意思,因为一来,他们是在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之中,二来,这
条路他们经过不止一次了,即使是在浓雾之中,也不会迷失。在那时候,驾车人根本没
有想到「迷失」这两个字。
大约经过了几分钟,车子冲出了浓雾,仍然在公路上行驶。可是,立即地,驾车人
夫妇觉得不对了,甚么都不对了!路面不同,路两旁的风物不同,他们发现自己到了一
个陌生的地方,路两旁有人,连人的服饰,都大不相同。他们开始感到,自己是迷路了
。
于是,他们在路边有人的地方停车,下车向路人去问路。令他们骇异的是,他们讲
的话,人家都听不懂,而人家讲甚么,他们也听不懂!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地步,那一对夫妇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和一般迷路者的心情
是类似的恐惧而徬徨。而他们的恐惧徬徨,一定比一般的迷途者更甚,因为在忽然之间
,他们竟然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在路边问不出所以来,他们只好继续驾车前进。一直到驶进了一个镇市,仍然是陌
生的人,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风物。
他们完全迷失了,只好到处乱问,总算遇到了一个会讲西班牙语的人。一问之下,
他们是在巴西境内,已经从南欧洲到了南美洲!
那一对夫妇当然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一下子,几分钟的时间,就从南
欧洲到了南美洲!但是接下来他们所遇到的一切,都无法令他们不信自己在忽然之间,
超越了几千公里的空间。
他们买了地图,照着地图,向前驶,驶到了一个较大的城市。在那个城市中,有西
班牙领事馆,他们到了领事馆,请求帮助。
这一对夫妇在走进领事馆之际,心中还十分犹豫。因为他们的遭遇实在太荒谬了,
不会有人相信的,所以他们心中,十分惴惴不安。谁知道,他们找到了领事馆人员一说
,领事馆人员的回答,更令他们目瞪口呆。
领事馆人员在听他们讲述了经过之后,不等他们作进一步的解释,就道:「我们明
白了,会立刻安排手续,让你们回西班牙去。」
那一对夫妇极其讶然,问:「像这种不可想像的事,你们竟然一听就相信了!」
领事馆人员道:「第一次,自然不相信,但是到了第四次,就很容易相信。」
那一对夫妇一时之间,还不明白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领事馆人员又道:「发生在你
们身上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们是第四次。请放心,以前几个和你们有同样遭遇
的人,在回去之后,一切都很正常,并没有再有异样的事发生在他们的身上。」
这对夫妇在骇异之余,接受了领事馆的安排,转由正常的交通途径回家。回家之后
,也没有甚么怪事发生,他们后来又曾几次驾车驶过那条路,也没有再遇上浓雾。
他们的遭遇传出来之后,有的人想到南美洲去旅行,故意驾车在那条公路上往返行
驶,但是也没有达到一下就到了巴西的目的。
整件事神祕而诡异,那是一宗超级的「迷路」故事,是空间在突然之间的一个大转
移。原因如何,人类如今的科学知识,不足以解释。
说了许多关于迷路的话,那只好算是「前言」,和本篇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当然,本篇讲的也是一桩「迷路」的故事,但比起前面所说的一些迷路的事,更加
诡异和不可思议,更加离奇古怪。
故事从两个截然无关的人开始,先说第一个人。
按下了办公桌旁,一系列按钮中的一个,落地长窗前的窗帘,就自动向两旁分了开
来。窗玻璃抹得一尘不染,窗帘一拉开,就可以看到大半个城市的景色。
王一恆的办公室,在这幢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厦的顶楼,七十八层高。他的办公桌
,就面对着那一幅高达四公尺,宽十二公尺的大窗。
王一恆很喜欢坐在办公桌后,透过这个窗子,欣赏这个亚洲大城市的景色,同时心
中对自己对这个大城市有极大的影响力而自傲。
王一恆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又落在面前那张奇怪的请柬上。他习惯地玩弄着金
质的拆信刀,用刀尖轻敲着那份奇怪的请柬。
请柬能使王一恆感到奇怪,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的确是一份奇怪的请柬,王一
恆也不是第一次收到它了。
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王一恆收到这份请柬,也是在十二月三十日,一年结束的前一天。那是两
年前的事情,当时的情景,王一恆还记得非常清楚。
王一恆是一个庞大的企业集团的首脑。这个企业集团的业务极广,包括了两家在亚
洲金融事务上有巨大影响力的银行,一家远洋轮船公司,世界各地的无数地产、大酒店
和各种各样的工厂。连王一恆自己,也数不清他属下的机构究竟有多少。
像这样的一个人物,每天所收到请柬之多,可想而知。专门有一个祕书,处理每天
收到的请柬。大多数的请柬,都根本不必王一恆过目,而直接由祕书答覆:「抱歉,本
人事务繁忙,无法参加。」只有一些重要的请柬,才由祕书和王一恆商量,决定是不是
参加。
这位祕书十分能干,对王一恆很有帮助。有一次,收到的一张请柬,是由一个署名
「亚尼达」的人发出来的,请王一恆去参加一个私人宴会。王一恆根本没考虑,就表示
拒绝,可是祕书却查出了这位亚尼达先生,是中东一个小酋长国的重要人物。王一恆参
加了那个私人宴会的结果是,他获得了一份长期低价石油供应的合同,替他的企业带来
了鉅额的利润。
祕书是一位已经超过了四十岁的老处女,整个企业上下对她都很尊敬──许小姐是
大老闆重视的人物,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两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许小姐照例在上午十时,捧着一叠请柬,进了王一恆的办
公室。每天,固定有半小时时间,他们处理有关请柬的事务。
当他们花了二十分钟,决定接受了印尼商务部长的邀请,出席一个世界性的商业会
议,和参加他一个老朋友的婚礼之后,许小姐取出了一张纯银色的请柬来,道:「这不
知道是甚么人在开玩笑!」
当天,王一恆的事情极忙。像他这样身分地位的人,对于「开玩笑」这样的事,真
是陌生得如同乞丐对皇宫一样,他挥手,本来根本不想接下口去。
可是,那份请柬的精緻,却吸引了他的眼光,他顺眼看了一看,许小姐已经将请柬
放在他的面前。而当他仔细看去的时候,他心中也兴起了一股极度的好奇。
请柬是纯银色的,乍一看来,像是一片纯银的薄片,但事实上,质料是很好的塑胶
片,涂上了银色。在银色上,是深黑色的字,文字并不很长,但是分成六段,用六种不
同的文字来表达。王一恆只认得其中的中文、英文、日文和法文,葡萄牙和阿拉伯文他
不认得。从他认得的四种文字所表达的意义完全相同这一点上,他可以肯定,葡萄牙文
和阿拉伯文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其中,中文文字如下:
「敬请台端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一时五十九分,独自准时到达夏威夷群岛中之毛
夷岛,着名风景区针尖峰下。届时,台端将会见到意想不到,又乐于与之见面的人物,
和发生意料不到而必然极乐于发生的事。请柬送达的时间并非故意延迟,而是假设接到
请柬的朋友,都拥有私人喷射机,可以在三十小时之内,到达世界上任何角落之故。乐
意见到台端出现,敬祝新年快乐。」
请柬的下面,并没有具名。
王一恆看着请柬,心中十分好奇。他当然有私人喷射机,就算明天下午出发,他也
可以准时到达请柬所邀请去的地方。
许小姐看到王一恆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张请柬,她用十分讶异的语气问道:「王先生
,你不是……想要去吧!」
王一恆已经快六十岁了,从三十多年前,他开始为他的事业奋斗起,一直到现在,
已经攀上了事业的顶峰。在旁人的眼中看来,他是一个极度成功的人物,在他自己而言
,究竟事业的成功,是苦还是乐,连他自己也答不上来,只知道一旦开始,就没有休止
。
这张看来充满了神祕的请柬,不但打动了他的好奇心,而且,也令他感到或许应邀
前往,真会有甚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可能是一些极其有趣的事情。他真的想去赴约
,可是他随即嘆了一口气,他的生活离冒险和追寻乐趣,毕竟相去太远了。
他拿起那张请柬,拉开了抽屉,顺手放了进去,道:「当然我不去,还有甚么重要
的邀请?」
他只不过想了一想,就恢復了正常,再也没有理会那张请柬的事。
那张请柬,就在他的抽屉中放了一年,繁忙的事务,使他也根本忘记了这么一回事
。一直到了一年前,又是十二月三十日,上午十时,许小姐又带着同样的请柬,来到他
的办公室中,王一恆才感到事情多少有点不寻常。
许小姐的话和神态,或许有点夸张。她把同样的请柬放在办公桌上之后,逼尖了声
音道:「看,又来了,这个开玩笑的人,他究竟想达到甚么目的?」
王一恆拉开抽屉,将去年的那张请柬,取了出来,两张请柬,是一模一样的。王一
恆皱了皱眉,道:「信封呢?是从哪里寄出来的?」
许小姐取出了信封来。信封也是漂亮的银色,印着黑色的字,没有邮票,是专人送
来的。
这一次,王一恆沉吟思索了三分钟,结果还是把两张请柬,一起放进了抽屉中。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在这一年之中,王一恆曾经好几次想起过这个怪异的邀请。
在这一年的秋天,王一恆曾到过一次夏威夷,参加一个国际性的经济会议。他还特
地抽出了大半天的时间,到毛夷岛去了一次。
毛夷岛是组成夏威夷群岛的七个主要岛屿之一,面积仅次于主岛夏威夷岛,从高空
看下来,形状像是一个俯首的人头。针尖峰在岛的西北端,是一个游客常去的风景区。
王一恆本来准备到针尖峰去走一走的,可是由于他实在太忙,所以他只是在毛夷岛
的机场上,搭乘直升机,飞到针尖峰的上空,盘旋了一回。
当他决定要这样做的时候,已经令别人很讶异,连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为甚么要这
样做,是为了好奇?连续两年收到了这么怪异的请柬,令他实在想去看一看那个约会地
点的情形。
从直升机上看下来,那针尖峰实在没有甚么特别之处。山峰并不尖,只不过和四周
围其它的山峰相比,显得相当特出,山峦连绵,看起来形势很是峻伟。
看起来并没有甚么特异,这样的山区,白天虽然多游客,到了晚上,一定寂静无人
。王一恆心想,除了自己之外,不知道还有谁收到同样的请柬?看来,不论是谁,都一
笑置之,不会应邀前来的。自己竟然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张请柬,浪费了几小时时间
,真是傻得可以!
所以,从夏威夷回来之后,王一恆再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一年很快过
去,同样的请柬,第三次出现了!
这一次,许小姐没有说甚么,只是在处理了事情之后,将这张请柬放在桌上,就走
了出去。王一恆在许小姐走了之后,按钮将窗帘打开,注视着请柬,心中的疑惑,已到
了顶点。
王一恆先吩咐了祕书,暂时不接听任何电话,连约定了的电话,也延迟十分钟。他
需要十分钟时间,来考虑这件事。
当然,他还不打算去接受邀请,但是他却告诉自己,必须认真考虑一下。
如果是开玩笑的话,接连三年开这样的玩笑,开玩笑的人,有甚么目的?他实在不
愿自己去想,但是又忍不住去想请柬上那充满了诱惑的字眼:「意料不到,而必然极乐
于发生的事。」
那会是甚么事?王一恆将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像他那样的人,如果说还有甚么能够
吸引他的话,就是完全不可测的意外的快乐。物质上的一切,他已经全都有了,他缺少
甚么呢?可以说甚么也不缺少,他等于已拥有了一切。然而,是真正拥有一切吗?
王一恆突然觉得烦躁起来。一共是三张请柬,每年一次,一次比一次诱惑力强,他
甚至真的想去赴邀,看到时会遇到甚么人,发生甚么事!
然而他又嘆了一口气,这种事对他来说,真是太奢侈了,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做这
种胡闹的事。
他又打开了抽屉,将三张请柬,一起放了进去。在他合上抽屉那一剎间,突然想到
了一件事,立时按下了对讲机,把他的一个主要助手之一叫了进来,那是一个极能干的
年轻人。
当这个年轻人走进办公室之后,王一恆就吩咐:「你去问一下,用我的名义去问。
询问的对象是国际上有地位的人,至少要像我那样,问他们是不是曾经收到过请柬,请
他们在除夕夜到夏威夷的毛夷岛去?我给你三小时的时间去办这件事!」
能干的人有能干的人的好处,那年轻人听了之后,连问也没有问是为甚么,就答应
了一声,走了出去。
王一恆吁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这件事,开始接见预先约好了的人,主持一个重要的
会议。
中午,当他在他自己特别的房间中,和一位美丽的女郎,共进了一餐丰富的午餐之
后,回到了休息室中,享受着浓香扑鼻的台维道夫牌的雪茄之际,安乐椅边上的电话机
响了起来。
他拿起了电话,是那个年轻人打来的,那年轻人道:「董事长,你吩咐的事,已经
有结果,我问到有四个人,有这样的邀请。」
王一恆直了直身子,道:「你到我办公室去等我,我立刻就来。」
午餐之后,王一恆本来有半小时的固定休息时间,但是他缩短了十五分钟,提前到
了他的办公室。那年轻人已等在那里,一见到王一恆,就道:「我一共问了二十个人,
四个人的答覆是肯定的,他们的名单在这里。」
他把一张纸递给王一恆,王一恆看着,皱着眉。
四个人的名字,他都很熟悉。一个是美国的大油商,德克萨斯州的豪富;一个是日
本重工业的巨擘;一个是西欧着名的工业家,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是军火输出
的主要工业世家的唯一传人;一个是在南美州,拥有比世界上许多国王还要多土地的富
豪。
王一恆心中想:不错,这四个人的地位,可以说和自己差不多。请柬上说的不错,
假设被邀请的人,都拥有私人喷射机。
这四个人,是不是曾经赴约?王一恆的心中,起了一股不可抑制的好奇。他深深吸
了一口气,道:「替我安排和这四个人的电话会议,一小时之后,我要和他们商谈一些
事!」
那年轻人略为犹豫了一下,可是他的犹豫不会超过半秒钟,立即又答应着,走了出
去。
在世界上各个不同地点的人,通过电话传讯系统,经由人造卫星,举行会议,已经
是一件相当寻常的事情了。
但是困难是在于那四个人,本身全是超级大亨。要他们接听电话,已经需要好几天
时间的预约,一小时的时间,去安排要他们参加电话会议,听起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但
是,旁人做不到的事,用王一恆的名义去做,都可以做得到,因为王一恆本身也是超级
大亨!
王一恆超过十位以上的祕书,忙着替王一恆推掉原来的约会。一小时之后,王一恆
走进了电话会议室,坐了下来,有四具经过特别仪器处理的电话,在他的面前。连他在
内,五个人处在世界不同的角落,但是他们相互之间,都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
时间一到,首先是美国德州石油大王的声音。美国南部的口音,浓重得像是化不开
的原油一样,他叫道:「王,不是想告诉我,你的企业已找到了石油的代用品了吧?」
接着,是其余三个人的声音。南美富豪一面在讲话,一面打着呵欠。
王一恆道:「对不起,今天的会议,我是想讨论一下那份请柬的事!」
那四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了片刻。
德州油王「哼」地一声,道:「那请柬,谁会真的去理会它?」
王一恆道:「另外还有多少人收到过这份请柬,我还不清楚,我们五个人是全有这
份请柬的。」
欧洲工业家笑道:「王,你不是准备去赴约吧!」
日本人的英语相当生硬,道:「这是一种恶作剧,可以不必理睬。王先生,你去赴
过约?」
王一恆道:「我没有,你们之中,谁赴过约?」
王一恆的询问,惹来一阵笑声,笑声最大的是德州油王。南美富豪不耐烦地道:「
王,别浪费时间了,有七个美女正等着我……」
王一恆有点愤怒,大声道:「你们没有想到过要去赴约?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欧洲工业家道:「为甚么要去想这种无聊的事?」
王一恆嘆了一声,道:「或许,真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
其余四个人静了一会,日本人首先道:「也许,但是一切在我们的掌握和意料之中
,这不是更好?何必还要去追求意料不到的事?」
德州油王立时响应:「对,何必?这样的邀请,是绝不会有人参加的!」
王一恆沉默了一会,道:「对不起,耽搁了各位宝贵的时间──」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欧洲工业家突然叫了起来:「等一等,我们收到的请柬上,
有六种不同的文字,其中五种文字,正和我们每个人的国籍一样!」
又是一个短暂的沉默,显然是每一个人都在想:对,正好五个不同国籍的人习惯使
用的文字,都在请柬上。
日本人最先发言,道:「阿拉伯文──如果说接到请柬的一共应该是六个人的话,
还有一个是阿拉伯人?」
德州油王笑着,道:「那该是谁?不见得会是沙乌地的雅曼尼王子吧!」
王一恆向一直在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作了一下手势,南美富豪道:「我们不妨来比赛
一下,谁先查到那个有请柬的阿拉伯人是甚么人!」
欧洲工业家的声音传过来:「我赢了,我的助手已经开始和道吉酋长国的尼格酋长
联络了。」
王一恆「哼」地一声,道:「是他!」
接下来,便是一个女性的流利的英语:「尼格酋长的祕书室。」
另一个纯正英语的男性声音也传了过来,那当然是欧洲工业家的助手的声音:「这
里是欧洲国际工业集团董事长室,请尼格酋长参加一项国际性的会议。」
那女性的声音道:「真抱歉,酋长才在半小时之前,离开了国境。」
王一恆震动了一下,忙问:「请问,酋长是不是到夏威夷去了?」
那女性的声音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王一恆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人的吸气声。同样也有这种怪请柬的尼格酋长──中东
一个盛产石油的小酋长国,国土几乎是全部浮在石油上的,有着数不尽财富的尼格酋长
,到夏威夷去了。
一个阿拉伯豪富到夏威夷去,本来不是甚么新闻,但是所有的人立即想到的是:尼
格酋长一定是到毛夷岛去赴约了。
又是日本人先开口:「我们是不是也要接受这个邀请?尼格酋长已经──」
南美富豪叫了起来,道:「我才不会去!各位,我没有兴趣再讨论下去了!」
德州油王、欧洲工业家和日本人也先后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并且还调侃王一恆道:
「王,要是你也去的话,请将结果告诉我们!」
电话会议结束了,王一恆皱着眉,向他的助手吩咐:「去追查尼格酋长的行踪。我
们在夏威夷的机构中的人员,随便你调动,我要有十分详尽的报告!」
那年轻人答应着。
王一恆离开了会议室,并没有回到办公室,而是直接到了他私人的休息室中,一个
美丽的女郎替他进行按摩。他半躺着,看来像是享受着宁静,但是他的思绪却十分紊乱
。
对于那份怪请柬,他已经多少有了一点概念──请柬上的六种文字,是特地为收到
请柬的六个人而设的。六个人,都是足以左右世界上一个地区经济局势的超级大亨,六
个人都一连三年,接到了这样的请柬。这样的请柬,无可避免地会引发人类与生俱来的
好奇心。
王一恆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几乎已到了忍受的极限,而其余四个人,一经接洽,就
肯参加电话会议,虽然他们口头上表示了冷淡,但是他们的心中,同样表示好奇。
六个人之中,尼格酋长已经受不住好奇心的引诱,出发到夏威夷去了。
王一恆是一个极其成功的企业家,作为一个如此成功的人物,自然有他性格上的优
点。不怕冒风险,敢大胆地接受挑战,正是这类成功人物性格上的优点。王一恆可以感
到,这份神祕的请柬,有着极其浓厚的挑战意味,他是不是应该去接受这种挑战呢?
尼格酋长的行动,表明了他已经接受了挑战。他是应该看看尼格酋长接受挑战的结
果如何再行决定,还是现在就下决定呢?
看看人家的行动如何,再下决定,这绝不是王一恆这种成功人物的性格,要是甚么
事都跟在人家的后面,他也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功。那么,是不是他应该出发到夏威
夷去呢?
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使他在约定的除夕夜十一时五十九分,到达约会的地点!
王一恆沉浸在紊乱的思绪之中,足有半小时之久,才霍地站了起来,自己在自己的
头上,重重拍了一下,为他自己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柬而不知所措,感到生气。
他离开了休息室,决定根本不再去想这件事。他以一种看来精神十分饱满的状态,
走进了办公室,开始处理被延误的公务,一直到晚上九点才离开。
第二天,当他又回到办公室之际,他那位年轻的助手已拿着报告书在等着他。王一
恆摆了摆手,示意年轻人将报告书放下,然后,日常繁忙的工作已开始。
到了中午,年轻人第二次拿着报告书进来。
王一恆嘆了一口气,他本来已经决定,不论尼格酋长在夏威夷干甚么,他都不加理
会。可是报告书一次又一次送来,等到下午,他工作告一段落之际,忍不住打开了报告
书。
报告书把尼格酋长的行踪,列得十分详细。
尼格酋长并没有带任何随从,他的私人座机,在夏威夷时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
四时二十七分,降落在檀香山机场。檀香山市政府的一个高级官员,在机场和他见面,
尼格酋长只是在檀香山略为逗留了一会,就直接飞向毛夷岛的机场。
他抵达毛夷岛的时间,是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七时零六分。
毛夷岛机场相当小,候机室更小得可怜,整个建筑物,实际上只是一个有着柱子和
顶盖的「棚」。
尼格酋长在檀香山的时候,已经通知毛夷岛方面,替他准备了一架性能超卓的跑车
。
尼格酋长到达檀香山,他在檀香山的行踪,是王一恆属下机构在檀香山的几个人员
报告的。当他们知道了尼格酋长的下一站是毛夷岛的时候,就通过电话联络,将追踪尼
格酋长行踪的任务,交给了机构在毛夷岛的另一个工作人员。
王一恆的机构,最近正在夏威夷发展一系列的地产事业。驻在毛夷岛的那个代表,
是一个日裔美国人,相当精明能干,他的名字叫三桥武也。王一恆这时已收到三份报告
书,其中两份,是三桥用无线电传真设备传来的。这两份报告的内容,都很详尽。
第一份报告的内容如下:
「接到檀香山方面的电话之后,我立即赶赴机场,在我到达的时候,看到为尼格酋
长准备的那辆跑车。通过关系,和机场控制室方面联络,知道了尼格酋长座机正确的降
落时间,我在机场跑道尽头等,带去的两个助手在车子中等。
「尼格酋长的座机,在比预定时间早两分钟降落,有专人驱车在跑道上接他。他和
一个看来是座机驾驶员的人一起下机,上了车,直驶向机场的建筑物,才又下了车。在
机场的建筑物中,尼格酋长和那个驾驶员,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那时,我也跟着到了机场的建筑物中,尼格酋长和驾驶员,在一棵榕树旁开始争
执。必须解释一下的是,毛夷岛机场建筑,相当简陋,保持着一种接近原始的风格。在
建筑的时候,由于当地有一棵树,建筑师将这棵树保留了下来,在建筑物的顶部,开了
一个大圆洞,让那棵树可以继续生长。所以,这棵树的树干部分,是在建筑物之内的。
「尼格酋长和驾驶员,就在那桩树的树干之旁开始争执。我故意靠近他们,听到驾
驶在说:『酋长,你绝不能单独行动,我有责任,不论你到哪里,我都应该跟在你的身
边!』
「酋长十分生气,道:『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留在机场等我!』
「那驾驶员的神情十分为难,道:『酋长──』他才叫了一声,酋长已经大怒,一
脚踢在那株榕树上──将榕树的树皮也踢破了一块。
「驾驶员不敢再说甚么,一个前来迎接的当地官员问酋长道:『阁下是准备到哪里
去?』酋长道:『到针尖峰。』
「那官员听了,连忙向酋长解释到针尖峰去的路途,该怎么行走。」
王一恆看报告看到这里,「飕」地吸了一口凉气──千真万确,尼格酋长是要到针
尖峰去,去赴那个神祕的约会了。
王一恆又看了看时间,算了一下──夏威夷时间是下午六时三刻,离那个约会的时
间还有几小时。他在考虑,如果自己立即出发,直飞毛夷岛,时间上也来不及了,只好
看看尼格酋长赴约的结果如何了。
王一恆继续看报告书:
「到针尖峰的路途我十分熟悉,既然知道尼格酋长是要去针尖峰,跟踪的工作自然
容易得多。我离开,和两个助手先在车上等,不久,我看到尼格酋长登上了那辆跑车,
等他离开之后,我就开始跟踪。
「尼格酋长的行踪如何,在跟踪途中,会继续不断地报告。
「报告人:三桥武也。」
王一恆合上了报告书,想:现在,尼格酋长是在赴针尖峰的途中,三桥和他的两个
助手在跟踪他。午夜时分,尼格会到针尖峰下,三桥就可以知道尼格会和甚么人见面了
。
王一恆感到很满意,这样,比他自己去赴约好得多了。人心难测,谁知道发那种怪
请柬的人,安的是甚么心!
在王一恆又耽搁了一会,准备离开的时候,另一份三桥的报告书又来了:
「尼格酋长在赴针尖峰途中,在一家酒店休息,租了一间豪华的套房,到如今为止
,他进了房间之后,未曾出来。既然他的目的地是针尖峰,跟踪应该不会有任何困难。
我的一个助手就守在他的房门口,一个守在电梯口,我本人在酒店门口,只要尼格酋长
一出现,就可以继续跟踪。
「酒店离针尖峰,大约有两小时的车程。
「报告人:三桥武也。」
王一恆向他的助手道:「晚上我有一个宴会,那个三桥有报告来,立即送到宴会场
所来!」
王一恆离开了办公室,直接去赴那个宴会。两小时后,助手又送来了三桥的报告:
「尼格酋长离开了酒店,驾车直赴针尖峰,正在顺利跟踪中。」
王一恆离开了宴会场所之后,回到了他的豪华住宅之中。自从中年丧偶之后,他一
直未曾再娶,也没有子女,每次回到家里,屋子中的陈设再豪华,他也会有一种寂寞之
感。
当他换上了睡袍,在床上半躺下来之际,电话铃响了起来。王一恆伸手按下了一个
掣钮,电话中就传来了他的助手,那个年轻人的声音:「王先生,三桥的报告又来了。
」
王一恆「嗯」地一声,陡然震动了一下。夏威夷时间该是几点钟了,已快接近午夜
了吧!那年轻人的声音听来有点急促,道:「是不是要我将报告立即送来?」
王一恆感到相当疲倦,打了一个呵欠,道:「不必了,你唸给我听好了!」
那年轻人道:「是!是!」他的声音显得很惊惶:「三桥报告说:尼格酋长在赴针
尖峰途中,本来跟踪一直非常顺利,到针尖峰去,也只有一条路可供汽车行驶。可是在
十一时零三分,突然失去了尼格酋长的踪迹,报告发出的时间是十一时十二分,仍然没
有发现尼格酋长的车子!」
王一恆听到这里,已经坐直了身子。
那年轻人继续在唸三桥的报告:「由于知道他的目的地是针尖峰,所以虽然中途不
见了他的行踪,照估计仍然不成问题,可以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发现他,除非尼格酋长忽
然改变了主意。」
王一恆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满,道:「三桥做事太不负责了!」
他的助手忙道:「是,是!我想三桥进一步的报告立即会来。」
王一恆道:「报告一到,立刻通知我!」
王一恆的心中十分疑惑,他还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何以在跟踪途中,会突然失去了
尼格酋长的踪影?虽然是旅游胜地,但是在接近午夜时分,不应该有太多的车辆,跟踪
应该是十分容易进行的!
时间慢慢过去,王一恆心中越来越感到事情的神祕。半小时之后,电话又响了起来
,他的助手的声音更急促:「王先生,三桥的报告说,他已经到了针尖峰,一个人也没
有看到。他报告说:针尖峰下,一个人也没有,正在设法绕着山峰行驶,看是不是能发
现尼格酋长的下落,稍后再报告。」
王一恆站了起来,来回踱着步。接下来,每半小时,收到一次报告,报告的内容是
一样的:「针尖峰下,一个人也没有,并没有尼格酋长的下落。」
几次这样的报告之后,算来已是夏威夷时间凌晨六时了,那个神祕的约会如果存在
,早已进行了。王一恆十分恼怒地道:「不必再向我报告了,取消再跟踪尼格酋长的行
动。」
王一恆很不快乐,事情进行得不顺利。尼格酋长究竟怎么了?这个事情为甚么那么
神祕?看来三桥武也并不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何以在跟踪的中途不见了尼格酋长?是酋
长发现了有人跟踪?
当时,王一恆所想到的,只是这些,还未曾想到事情可能有别的发展。但事实上,
事情却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
在尼格酋长离开了机场的八小时之后,他还没有回到机场。他的私人驾驶员,一个
体格极其健壮的澳洲人,就开始着急。
那澳洲人的名字叫强生。在尼格酋长不听他的劝告,而独自驾车离去之后,他一直
在候机室的酒吧中喝酒,消磨时间。
他知道酋长要到针尖峰去,也打听清楚,来回约莫五小时。他不知道他的老闆到针
尖峰去干甚么,但是他却素知尼格酋长的性情,绝不会去游山玩水。那么,预算他到了
目的地之后,花费一小时时间,六个小时之后,酋长应该回来了。
强生算准了时间,离开了酒吧去等。又等了几小时,他感到极度的不安,开始和当
地的官员联络。当地的一个官员,就是到机场来迎接的那个,是夏威夷土生土长的,毛
夷岛就是他的故乡。
他在听到了强生焦急的声音之后,哈哈大笑了起来,道:「请放心,到针尖峰去,
只有一条公路,绝对不会迷路的。」
强生有点恼怒,道:「我不是说会迷路,是恐怕有了意外!」
那官员也吓了一跳,笑声也变得勉强起来──尼格酋长地位的重要,虽然是地方上
的小官员,他也是知道的。要是酋长在夏威夷有了甚么意外,就会使得整个阿拉伯世界
对美国政府大起反感,造成严重的国际纠纷,这是非同小可的事。
那官员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强生道:「我立即出发,去找他。照你说只有一条路,就算他已经开始回来,我也
可以看到他!」
那官员道:「是……除非是他继续向前驶,那需要绕一个大弯,多花几小时,才能
绕回来。」
强生闷哼了一声,道:「不会,酋长不会那么做,他的时间很宝贵。请你准备,万
一我找不到他,还要请你帮助!」
那官员连声答应,强生一放下电话,就在机场外的租车处租了一辆车,沿着向针尖
峰去的公路,驶向前去。
当时强生虽然十分焦急,但是还未曾想到会怎么样。尤其,当他经过那家酒店,一
打听,知道酋长曾在那里休息了几小时之后,他更感到自己的着急是多余了。
可是,当他来到了针尖峰,发现一个人也没有,而在路上也没有见到酋长的车子之
后,他开始感到不妙了。
强生驾车来到针尖峰下面那幅平地之际,他看过时间,是凌晨四时。附近静到了极
点,月色也黑,在黑暗中看来,那个锥形的山峰,看来幽暗而神祕,他并没有看到任何
人。那幅平地面临着一道山溪,四周围全是黑黝黝的山峰。
强生将车子继续向前驶,他握着驾驶盘的手,已开始冒出冷汗来了。忽然看到前面
有一辆车子驶了过来,车头灯着得极亮。
强生在那一剎间,高兴得不由自主,大叫起来,他以为他已经找到尼格酋长了!
可是,他却又失望了。
事后,他在接受盘问时,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一看到有车子驶过来,高兴得
大叫,一面驾驶,一面将头探出车窗去,叫着酋长。对方的车子来得很快,我也加快速
度迎上去。两辆车在相隔极近的距离下停了车,我已经看出,那并不是酋长驾走的跑车
,而是一辆中型的房车。
「车子一停,那中型房车中就走出了一个人,是亚洲人,他对我说,他的名字是三
桥武也。」
强生去找尼格酋长,却没有找到,而遇上了同样也正在寻找尼格酋长的三桥武也,
和他的两个助手,那是必然的事。因为三桥武也正驾着车,在绕着针尖峰打转,一定会
遇上强生的。
三桥武也不是一见强生,就自己报上姓名的。当车子停下,三桥下车,看到强生之
际,还十分疑惧,不知道强生是何方神圣。事实上,还是强生先开口,问三桥有没有看
到这样的一辆跑车,三桥一听就知道他问的是酋长的那辆跑车,这才自己道了姓名。
当时,三桥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目的,只是知道强生也在找寻酋长,他们交谈了几句
,再分头去找。三桥行动的目的,还是以后,在中央情报局人员的追问之下,才讲了出
来的,那是事情已经闹大了以后的事了。
事情真的闹大了,因为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还没有尼格酋长的踪影。
白天,是游客来到针尖峰游览的时间。众多的游客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因为他
们看到好几架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也看到几辆警车,在穿梭来去,彷彿是在搜寻甚么
。有一个消息比较灵通的嚮导,从警员那里听来了一点消息,告诉游客,有一个重要人
物,来自外国,昨夜在这一带失踪了,可能是迷路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游客,当时还只是抱着姑妄听之的态度,但是当他们来到毛夷岛的
市区,或者回到酒店之后,就知道这消息是正确的。收音机、报纸和电视,都报导了阿
拉伯一个酋长国的酋长失踪的消息。
消息的传播极快,在夏威夷方面发布了这个消息之后的一小时,全世界每一个角落
全知道了。几个阿拉伯大国,立时向美国国务院致送照会,要美国政府负起尼格酋长失
踪的责任。
美国国务院也慌了手脚,先赶紧发表了一个声明,说尼格酋长到夏威夷,只是纯私
人的访问,事先只是照会了一声,美国政府不能对他的安全负责,但必定尽一切力量,
搜寻酋长的下落。
美国国务院说尽一切可能的力量,找寻尼格酋长的下落,倒并不是外交上的空话,
而是真的尽了一切可能在做。
搜寻行动包括了空中和陆上──二十架直升机不断在上空低飞盘旋,和五百名国民
军的陆上搜寻,再加上当地的警务人员和闻风而来的当地居民。从机场到针尖峰的那一
段路程,又不是甚么蛮荒之地,可是不但没有尼格酋长的踪迹,连那辆跑车也不知所踪
。
第三天,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人员,组成了一个特别小组,来到了毛夷岛,先向强生
询问他出发找寻的经过。在强生的口中,得知当时,曾遇到过另一辆车子几次之多,那
辆车子上的人,看来也像是在寻找甚么,那辆车,由一个叫三桥武也的人驾驶。
要找三桥武也,实在太容易了。那天一直到天亮,三桥还是找不到酋长,就放弃了
再寻找,利用车上的无线电话,发出了对王一恆的最后一次报告,就回去了。以后,他
也得知了酋长失踪的消息,不过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一直到中央情报局的人员找到他
。
三桥最后的报告,王一恆在看到的时候,全世界都已知道尼格酋长在毛夷岛离奇失
踪的事情了。
王一恆是从他机构新闻祕书处知道这个消息的。他是一个大企业家,在他经营的业
务中,也涉及投机性的金融事业,保持消息的极度灵通,是从事这一行业不可或缺的条
件。所以,王一恆的机构下,有一个新闻祕书处,雇用的人员之多,设备之齐全,可以
和一家世界性的大报馆相媲美。每当有甚么大事发生,王一恆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
当尼格酋长在毛夷岛失踪的消息,送到王一恆手上之际,王一恆在剎那之间,只觉
得全身发凉。
尼格酋长竟然失踪了!那份神祕的请柬,会造成这样可怕的结果,那是王一恆无论
如何想不到的。
当他在发怔之际,祕书接进了一个来自南美的长途电话,就是那个南美富豪打来的
,噼头就问:「王,知道那消息了?」
王一恆回答:「是,才知道,酋长可能……是迷路了?」
南美富豪闷哼一声,道:「当然不会,只有白痴才会真的去赴约,我看可能是甚么
恐怖组织,将他绑架了!」
王一恆苦笑了一下,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南美富豪又道:「我再去和别的人连络,
我想再安排一次电话会议,你有意见吗?」
王一恆道:「没有,我也想,我们五个人,应该谈一下,比较好点。」
五个人就算谈一下,又能谈出甚么来呢?王一恆其实也不知道。可是尼格酋长在毛
夷岛失踪,的确给他极度的震撼,他相信,其余五个,同样也有这种连续三年怪请柬的
人,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
王一恆一方面吩咐新闻祕书处,密切注意尼格酋长失踪的进一步的新闻,一方面又
看了三桥最后的报告。他再将三桥的报告全部重新看一遍之后,发现尼格酋长失踪的最
主要关键,是在于三桥跟踪他的途中,他突然不见了这一点上。
王一恆又下达了命令,要三桥将当时的经过,详详细细报上来。
所以,王一恆事实上,比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员,更早知道三桥跟踪尼格酋长途中发
生的事。
当美国中央情报局人员,找到了三桥武也,和他谈话之际,三桥坚决不肯吐露为甚
么当晚凌晨四时,会在针尖峰附近出现。根据美国宪法,他完全有权可以不说甚么的。
但是那个特别小组的组长,有着一头红髮,在西方人来说,算是小个子的温谷上校,却
十分有办法。
温谷上校并没有威吓三桥甚么,他只是十分温和地拍着三桥的肩头,在三桥甚么也
不肯说之后,道:「三桥先生,你不妨自己想一想,尼格酋长不是一个普通人。谁都知
道,你绝不会在凌晨四时到针尖峰去观赏风景,而且,在酋长到达机场的时候,就有人
看到你也在机场上,你可以被控绑架或伤害外国元首的罪名!」
三桥当时的态度,还是非常倔强,道:「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控告我任何罪名!」
温谷上校的声音,听来仍然是那么柔和。虽然人人都以为,红头髮的人大都性烈如
火,可是温谷却是一个例外,他笑着道:「或许是,但是你和事情有关,这一点,随便
你怎么否认都不会有用。你想,阿拉伯人会放过你吗?你可曾听说过卡尔斯将军这个人
?」
一提到卡尔斯将军,三桥的神情就有点不自在,但是他还是十分倔强,道:「当然
听说过,这位将军统治着一个非洲国家,又是全世界恐怖行动的支持者。像我这种小人
物,他会注意?」
温谷愉快地笑着,道:「三桥先生,当你牵涉在尼格酋长的失踪事件中的时候,你
就不算是小人物了。」
他的样子甚至很悠闲,取出了一支香烟,点燃,慢慢喷出一口烟来,道:「我们有
很确切的证据,证明卡尔斯将军有好几种特殊的逼供方法。其中的一种,是用腐蚀性极
强的『王水』,涂在人身体上,由被害人自己看着自己的肌肉,在『王水』的腐蚀下消
融。三桥先生,你知道『王水』的成分吗?那是一份硝酸和三份──」
温谷上校的话还没有说完,三桥已尖声叫了起来,道:「住口!」
温谷上校立时不再往下说,只是又拍了拍三桥的肩头,道:「好,没有你的事,你
可以走了。再见,三桥先生,祝你好运!」
三桥急速地喘着气,温谷上校叫他走,他却坐在椅子上,或者说,看来简直像瘫在
椅子上一样。一分钟之后,他道:「好,我愿意把一切经过说出来。」
温谷仍然微笑,按下了一个录音机的键,开始了他和三桥的问答。
以下,就是温谷上校和三桥武也两个人全部问答的记录:
三桥:「我是奉命跟踪尼格酋长的。命令是只要尼格酋长一到毛夷岛,我就要跟踪
他,把他的行踪每隔半小时报告上去。」
温谷:「命令来自甚么人?」
三桥:「是我在檀香山的上司,但是我知道,命令真正是来自王氏机构的董事会主
席王一恆先生,因为我要直接向他作报告。」
虽然镇定能力极强的温谷上校,在听到了王一恆的名字之后,也不免震动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个亚洲豪富的名字。
剎那之间,在温谷上校心中,从王一恆和尼格酋长这两个人身上,所联想到的是国
际间的大阴谋、世界性的金融大动盪、又一次全球性的能源大危机,以及世界局势、东
西方之间的均衡等等大问题。就算将温谷的脑袋剖成八块,他也决计想不到,王一恆和
尼格酋长之间的唯一联繫,是那份神祕的请柬。
温谷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他知道了三桥是接受了王一恆的命令而有所行动的,他并
没有浪费时间去问三桥,为甚么王一恆会要他那样做。因为他知道,王一恆和三桥的地
位相差太远了,王一恆绝不会将这样一桩怪异行动的真正目的,告诉三桥这样的小职员
的。
他们的对话继续着:
温谷:「你跟踪的经过怎么样?」
三桥:「从尼格酋长一到毛夷岛开始,我就跟踪他,我和我的两个助手──我所讲
的全是事实,不信你可以去问他们!」
温谷:「你先管讲你的,我会去查问。」
三桥:「尼格酋长使用的那辆跑车,性能十分好,本来要跟踪他十分困难。但由于
在机场上,我已知道他的目的地是针尖峰,而且,看来尼格酋长并不急于赶时间,所以
我一直跟在他的后面,他也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他。尼格酋长在一家酒店中休息了几小时
,再启程,跟踪仍然很顺利,我也依时发出报告。可是到了十一时零三分,却……却发
生了一些事……」
温谷:「甚么事,你要说详细一点。」
三桥:「是,那时,公路上只有我们两辆车子。我和前面尼格酋长的车子,保持着
两百公尺左右的距离,每当前面车子转弯,我就加快速度追上去。那一段路上,弯角特
别多……」
温谷:「哪一段路上?」
温谷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地图来。地图上,通向针尖峰的公路,只有一条。那条公
路在通向针尖峰之后,继续向山上伸延,一直到毛夷岛上的最高的山峰。
三桥一下子就在地图上指出了那一段连续的弯路,又补充说:「这一段弯路上,有
一处地方是游客很喜欢逗留的所在。路边的峭壁上,有一块大石,从某个角度看来,恰
好是已故总统甘迺迪的头像。」
温谷:「别扯开去,那段连续的弯路上,发生了甚么事情?」
三桥:「在弯路的开始时,每当我转弯之后,就可以看到尼格酋长的车子在前面。
可是,到了这里,一连有三个急转弯,我看着尼格酋长的车子转过了第一个弯,我也跟
着转过去,但是当我转过去之际,尼格酋长的车子已经转了第二个弯──」
温谷:「等一等,如果那时,尼格酋长的车子已经转了第二个弯,那你事实上是看
不到他车子的了?」
三桥:「是,可是由于那时候,公路上极其寂静,而尼格酋长的车子,废气管可能
有一点毛病,发出的声音相当大。虽然我看不到他的车子,但实际上距离极近,可以听
到他车子废气管发出的声响。」
温谷:「然后呢?」
三桥:「我并不性急,因为根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放缓了一点速度,转了第二
个弯。就在那一剎间,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对,突然之间静了下来,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事实上,当时我还不知道不对在甚么地方,继续在行驶。还未曾转过第三个弯,我
就想到,何以前面没有了声音?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一定是尼格酋长发现有人跟踪他,
将车子停下来了!」
温谷:「嗯,这推测很合理,你怎么应付呢?」
三桥:「我感到吃惊,因为尼格酋长不是普通人,他要是发起脾气来,我可要吃不
了兜着走。所以,我也停下了车,我还在想,要是酋长下车来向我质问,我应该怎样应
付。」
温谷:「嗯,结果他没有来?」
三桥:「没有,我等了大约两分钟,或者三分钟,前面仍然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就
慢慢将车子驶过去,转了弯,没看到有车子,再转了一个弯,前面已经是直路了,看过
去,仍然没有车。我暗叫糟糕,加快速度驶去,一直驶了十分钟,仍然没有看到尼格酋
长的车子。我心中急到了极点,又向前驶了十分钟之后,我就报告说,失去了尼格酋长
的踪迹。」
温谷:「照你的叙述,尼格酋长的失踪,应该是在那连续几个弯路上发生的事?」
三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不知道尼格酋长为甚么连人带车不见
了。」
温谷:「当时你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声响?」
三桥:「绝对没有,公路上极静。我相信,如果尼格酋长在车中咳嗽一声,我都应
该听得见的。」
温谷本来想问,是不是听到车子跌下山去之类的声音,但是三桥的回答,如此肯定
,令得他无法再问下去。
当日的谈话,就到这里结束。三桥最后,惴惴不安地又问:「我和酋长失踪有关的
事,会不会传出去?」
温谷的回答很肯定:「不会从我这里传出去,从你老闆那边传出去,我可没有法子
负责!」
三桥垂头丧气,无可奈何地离去。
温谷和他的特别调查小组,接下来又做了两项工作,一是调查了三桥的两个助手,
结果和三桥所讲的完全一样。另一件工作,是到了那连续三个转弯的公路上,去察看了
一下。
那连续三个转弯,一个接一个。公路的一边,全是崇山峻岭,另一边,是陡峭的斜
坡,如果驾驶不小心,倒是很容易跌下去的。
尽管三桥和他的两个助手,都未曾听到车子跌下山崖的声响,温谷还是下令,在这
一带的附近进行搜索。
当然,甚么也没有找到。
另一方面,早已知道了三桥跟踪尼格酋长经过的王一恆,在南美富豪建议的电话会
议中,也向其他四个人,提及了这个经过。
这一次电话会议的气氛,相当沉重。
当然,参加电话会议的人,相互之间,并不能看到他人沉重的脸色。但是,每一个
人的语声都很沉重,这是可以听得出来的。
德州油王的结论最令人吃惊,他道:「尼格酋长一定是被恐怖组织绑架了,而我们
,曾收到这种请柬的人,都是恐怖组织绑架的目标,各位千万小心!」
王一恆当然不同意德州油王的看法,他道:「尼格酋长是阿拉伯人,没有一个恐怖
组织,会去惹阿拉伯人的!」
德州油王很固执,道:「那就是以色列特务干的好事!」
王一恆仍然反对:「以色列特务为甚么要绑架我们?而且,只要我们不到毛夷岛去
,也不会无缘无故失踪!」
欧洲工业家闷哼着,道:「希望今年不会再有这样的请柬送来!」
那欧洲工业家的话,好像是这五个大亨的共同愿望,所以人人都说:「是啊,那的
确给我们很大困扰。」
王一恆稍微有点不同,他倒并不觉得太大的困扰,只是觉得好奇──是谁在玩这个
把戏?可以肯定应邀前往的尼格酋长,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何以失踪了等等。
所以,王一恆一直在注意着尼格酋长失踪的事。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报上喧腾的新
闻,也开始渐渐冷了下来。尼格酋长始终未曾再出现,连人带车,就像是消失在空气之
中一样。
尼格酋长的失踪,成了悬案。负责调查小组的温谷上校,虽然是一个锲而不捨的人
,但是到了一个月之后,他也不得不放弃了。
在他离开了毛夷岛,回到华盛顿之后,他的调查报告书,送到了他上司的办公桌上
。报告书上记述了全部调查的经过,有关人物的证供,十分详尽。而结束时,温谷上校
表示了他自己的意见:「世上有许多不可思议,无可解释的事,尼格酋长的失踪,不幸
正是这种事件之一。」
当然,温谷的工作告一段落,并不表示尼格酋长的失踪,就此不了了之。尼格酋长
是一个重要人物,一个这样重要人物的神祕失踪,会引起一连串连锁反应。
尼格酋长的失踪事件,以后还有十分诡异的发展,但既然调查没有结果,暂时把这
件事放下,来说另一件事。另一件事看来,和酋长失踪全然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发展下
去,却有着莫大的关系。
原振侠已经是一个正式的医生了。
他曾经一度退学,但是又重新申请入学。由于他成绩一向优良,申请很快得到批准
,使他能继续最后一年的医学课程。
他在医学院毕业之后,留在日本充当了一年的实习医生。然后,离开了日本,选择
了亚洲的一个大城市定居,进了当地的一所规模宏大的医院工作。
过去发生在原振侠身上的事,他尽量不使自己去多想(那些事,在《天人》这个故
事中,已有详细的叙述),他只把那些事,当成是一场梦。然而,不可避免地,有时,
他会想起黄绢。
这个长髮及腰,有着充满野性的美丽和过分倔强眼神的女郎,的确很令人怀念。
原振侠很可以克制自己的这种怀念。因为他知道,他自己虽然已经不再是一个跳跳
蹦蹦的大学生,是一个正式的医生,然而,如今和黄绢在一起的,是一个国家的首领,
卡尔斯将军!
卡尔斯将军在国际上的声誉极坏,大多数政治评论家,都称他是一个「狂人」,他
也是全世界恐怖活动的主要支持者。
或许,黄绢体内所流的充满野性的血液,和卡尔斯将军有相同之处。所以他们两个
人,才会结合在一起,臭味相投,继续着他们的「事业」。
原振侠尽量不去想这些,他只是坚守自己的岗位,要做一个好医生。
医院医生的工作,是相当刻板的。固定的工作时间,偶然有一两天,需要参加会议
,也偶然有一两天,会有急症需要治疗。更多的时间,花在继续进修上。
这种刻板的生活,对于个性活泼好动的原振侠来说,实在是不很适合的。他勉力要
求自己去适应,以致他选择了住在医院的单身医生的宿舍中。
医院的单身医生宿舍,设备相当好,提供了现代化生活的一切便利,唯一的缺点是
太冷清。年轻的、住在宿舍中的单身医生,在非工作的时间中,很少留在宿舍中,而总
是在外面参加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
原振侠却是例外,他把大多数时间,投在宿舍中,看书、听音乐,正由于这个原因
,他和一些喜欢音乐的医生,成了好朋友。原振侠把他的收入,花了一半在他的音响设
备上。爱好音乐的人,经常在他的宿舍,一听音乐,就是一两小时,大家都陶醉在迷人
的旋律之中。
其中有一个经常在原振侠宿舍中留恋不去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他的名字
是陈维如。
陈维如是原振侠最欢迎的客人,他沉默寡言,热爱音乐,音乐一起,他整个人就像
是不存在一样,不必主人花气力去照顾。
陈维如的音乐修养很高,喜爱马勒的交响乐,认为马勒的交响乐,有着和神祕世界
沟通的力量。
那一天晚上,原振侠照例在休息之前,要听一段音乐。他正在选择唱片,决不定是
欣赏柴可夫斯基的a小调钢琴三重奏,还是舒伯特的〈鳟鱼〉钢琴五重奏时,门铃响了
。
原振侠走过去,打开门,看到陈维如,他道:「你来得正好,是听〈鳟鱼〉,还是
〈纪念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原振侠在这样说了之后,才注意到陈维如的神情,显得十分异样。
陈维如是一个相当沉默的人,样子也很老实,脸上的表情,平时不是很多。可是这
时,他紧蹙着眉,像是满怀心事一样,口唇在微微颤动着。在原振侠开了门之后,他已
经走了进来,可是双眼的眼神,极度茫然,给人的感觉,像是他正在梦游一样。
原振侠和陈维如,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相当熟稔的朋友了。看到了他这种情形,原振
侠怔了一怔,将手中拣好了的两张唱片,在他的面前,搧动着,开玩笑地道:「喂,你
是睡着,还是醒着?」
陈维如陡然一震,看他的神情,倒像是真的是从睡梦中被惊醒了一样,「啊」地一
声,显得有点失魂落魄。
原振侠在这时,可以肯定,事情真的有些不对头了,陈维如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
是一个极有前途的外科医生。外科医生,必须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十分专心一致的人,
这种专心一致,甚至需要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动作之中,养成习惯,这才不致于在外科
手术的进行之中,因为精神不集中而发生错误。
一个外科医生,在对人体进行外科手术的过程之中,要面对着千百条血管,千百条
神经,稍有差错,就会造成极严重的可怕结果。
而陈维如现在的情形,可以看出他心神恍惚,已达到了严重的程度。原振侠皱了皱
眉,道:「甚么事?」
陈维如仍然神情茫然,走前了几步,向着一张沙发,坐了下来。沙发上,由于刚才
原振侠正在拣唱片的缘故,有两张唱片在。陈维如竟然没有看到,一屁股就要坐了下去
。
原振侠又是一呆──对一个音乐爱好者来说,沙发上有唱片而看不见,仍然要坐下
去,这种事,也是近乎不可思议的。
他忙一伸手,抓住了陈维如的手臂,不让他坐下去。陈维如看来,也不明白人家是
为甚么拉住了他,他仍然维持着向下坐的姿势,用一种近乎哭丧的声音,道:「玉音,
玉音她……她……」
他只是断断续续地说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完,说得也并不完整。原振侠一听到他这
样说,心中反倒释然了。因为他知道,徐玉音是陈维如的妻子,他们结婚已将近三年,
徐玉音是一个标准的时代女性,在一个大企业机构中,担任着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陈
维如这样讲,那当然是他们夫妻之间有了点误会,吵架了。
年轻夫妻吵架,那自然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原振侠当时就笑了起来,一面伸手将沙发上的两张唱片拿起来,让陈维如坐了下去
,然后道:「怎么?两夫妻吵架了?」
陈维如一听,反应十分奇特。先是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原振侠
,像是根本不知道原振侠在说些甚么似的。
原振侠拍了拍他的肩,道:「别放在心上,少年夫妻,吵嘴是难免的!」
陈维如现出了十分讶异的神情来,道:「吵架?哦……吵架,玉音她……她……」
原振侠对于人家夫妻间的事,不是很有兴趣。他打断了对方的话头,道:「别说了
,我们来听音乐!」
陈维如却站了起来,道:「我不听了,今晚上不想听。」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
又道:「振侠,如果我告诉你,玉音──你是认识她的,如果我告诉你,在我的感觉上
,她忽然成了一个陌生人,你有甚么意见?」
原振侠皱起了眉,心中感到这不是一个很愉快的话题。夫妻间起了误会,两个人就
会以为互相间不了解,看来陈维如目前的情形就是这样,他竟感到了自己的妻子是一个
陌生人……
原振侠嘆了一声,道:「严重到了这一地步?」
陈维如看来是在自言自语,道:「真的陌生,她……玉音她……自己好像也同样陌
生!」
原振侠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心中自顾自在想:这一段婚姻,只怕已面临结束了
。虽然如今社会中,婚姻发生变化的例子太多,但原振侠总算是这一对夫妻的朋友,心
中也不免有点感慨。
但是关于这样的事,劝也无从劝起,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着。陈维如又向他望着,
像是想讲些甚么,但终于未曾讲出口,就挥着手,走向门口,打开门走了出去。
原振侠有点不放心,在陈维如走了之后,来到窗口,向下看看。他看到陈维如走出
了宿舍的大门,上了停在门口的车子,车子驶走,他才算放了心。
原振侠并没有多想陈维如的事,他独自听完了四十五分钟动人的钢琴三重奏,就上
床睡觉了。
第二天,他照常到医院工作。大约是在上午十一时左右,他正在医院的走廊上走着
,忽然,紧急的钟声,急骤地响了起来。这种紧急的信号,是表示手术室中,有了意外
,极严重的意外,需要在手术室附近的医生,立即赶到手术室去。
钟声才一响起,原振侠就立即向手术室所在的方向奔去,当他奔进了那条两旁全是
手术室的走廊中的时候,另外还有三个医生也奔了过来。原振侠也看到,第七号手术室
门口的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那表示发生了严重事件的手术室,是第七号手术室。
这时,钟声已经停止。扩音器开始传出召唤,指名要两位医生,立即到第七号手术
室去。
原振侠和另外三位医生才到了第七号手术室门口,就看到手术室门打开,两个实习
医生,几乎是拖着一个医生,走了出来。三个人还都穿着手术进行时的医生袍,戴着帽
子和口罩,所以一时之间,也看不见他们的脸孔。
三个人出来,一个实习医生一看到原振侠他们几个人,就叫道:「快,快!陈医生
错切了病人的一条主血管,病人──」
原振侠和那三个医生不等听完,就冲进了手术室!原振侠在冲进去之际,听得有人
叫他的名字,声音听来凄厉和充满了悲哀,原振侠也没有留意。
一个外科医生,如果在手术的进行中,错误地切断了病人的主要血管,那是极其严
重的手术错误。原振侠在那一剎间,也没有想到,实习医生口中的「陈医生」是甚么人
。
陈医生是陈维如!
手术,是十分简单的阑尾切除手术。错误几乎是不可原谅的,在手术才开始不久,
他竟然切断了一条通向大腿的主要血管。
而更不可原谅的是,当血管被切断之后,陈维如竟然手足无措,不立即将血管的断
口箝住止血,以致病人大量失血。当原振侠冲进手术室之际,手术床上的鲜血,令得身
为医生的原振侠,也感到了一阵震慄!
病人幸而没有生命意外,但是陈维如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当天下午,就有一个会
议,检讨这件事,院长主持了这个会议。陈维如依例,坐在长会议桌的一端,需要对他
的错误行为,进行解释。
原振侠也参加了这个会,他一直用十分同情的目光望着陈维如。但是陈维如却一直
在避免看任何人的目光,他只是道:「我不想为自己辩护,我……认为我自己……不再
适宜当一个外科医生!」
陈维如的话,令在场所有人震动。一个外科医生的诞生,需要经过很多年的严格训
练,而他竟放弃了!
原振侠的性格冲动,当时就大声问道:「为甚么?你的专业训练,证明你是一个好
外科医生,为甚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为甚么要放弃你多年来所受的训练?」
陈维如神情茫然,道:「我不适宜再做外科医生,因为我不能保证,我不再犯同样
的错误,我……我……」
他没有再讲下去,会议进行到这里,也无法进行下去了。院长只好宣布:「陈维如
医生,由于不可原谅的疏忽,造成错误。医院方面,决定暂时停止他的职务,等待进一
步的调查。」
陈维如在院长一宣布之后,就冲出了会议室,原振侠想叫住他,而没有成功。原振
侠在这时,也想起了一点──当他冲进手术室之际,曾听到有人叫他,声音凄厉,那一
定是被两个实习医生拉出来的陈维如,当时在叫他的。所以,他决定要找陈维如谈一谈
。
陈维如的家,是一幢高级大厦中的一层。原振侠是在医院下班之后才去的,当他到
达那幢大厦的门口之际,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大厦矗立在一个山坡上,高而丑陋,看起来像是一个硕大无朋,有着无数怪眼的怪
物一样。原振侠每当看到同类型的大厦之际,心中总会想到:在这样的大厦的每一个窗
子里面,都有着一个不同的故事。
发生在陈维如身上的,又是甚么故事呢?为甚么一个一向负责的年轻医生,忽然会
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在这对他人眼中看来,恩爱逾恆的年轻夫妇之间,又发生了甚
么事?
当他走进大厦的电梯之际,原振侠由于心中的感慨,不禁连嘆了几口气。人的一生
之中,充满了不可测的各种变幻,看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电梯到达了陈维如所住的那一层,原振侠跨出电梯。在川堂中,种着一大盆室内绿
叶植物,在柔和的灯光下,绿叶闪着光芒,可见得种植者曾悉心照顾过。
原振侠知道,陈维如的妻子徐玉音是一个十分能干的女性,不但在事业上有成就,
而且把家庭也整理得井井有条。门口的那盆热带蕉叶藤,就给人以一种十分光洁明亮的
感觉。
原振侠按了门铃,不一会,门就打开,他看到了女主人徐玉音。女主人可能是才从
大公司的繁杂业务问题中走出来,看来带着几分倦容,但依然明丽可人。当她看到来客
时,神情感到十分意外。
原振侠对女主人的那种意外神情,感到有点讶异,因为看起来,女主人的神情,像
是面对着一个陌生的访客一样。但是事实上,他们曾见过好几次面,双方应该相当熟悉
的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道:「维如在么?」
女主人「啊」地一声,道:「维如还没回来,你是维如的朋友吧,请进来坐!」
原振侠又怔了一怔。刚才,他还只不过感到了一点讶异,但这时候,他却有点不知
所措了──女主人的话,表示她完全不认识他!这怎么可能呢?
原振侠不由自主,向对方多看了一下,一点也不错,那是陈维如的妻子,徐玉音。
原振侠对她所知并不很多,只知道她出身于一个大家庭,受过高等教育,和陈维如是在
英国留学时认识的,等等。
徐玉音明丽可人,少妇的风韵,看来极动人。这时她穿着颜色淡雅的便服,脸上的
化粧很淡,在她那一双发出柔和眼光的大眼睛中,似乎也有着一种疑惑的神采──那毫
无疑问,就是徐玉音。
原振侠只好自嘲似地笑了一下,道:「陈太太不记得我了?我叫原振侠,是维如医
院中的同事。」
徐玉音忽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容虽然是突如其来的,但一样十分自然。她一面笑,
一面道:「你在跟我开玩笑?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上次聚会,你拼命喝酒,我就曾经问
你,是不是想忘记心中记挂着的甚么事。」
原振侠笑着,道:「真的,叫你见笑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跟着徐玉音,进了那佈置得极其高雅的客厅,踏在象牙色的长
毛地毯上,在白色的天鹅绒沙发上坐了下来。
陈维如还没有回家,这使原振侠有点担心,因为手术失误,会议上不作解释,陈维
如的情绪看来十分不稳定。所以他一坐下来之后,便说:「维如应该回家了,他会在甚
么地方?」
徐玉音正在调理咖啡,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道:「不知道,我们互相之间,很
少过问对方的行动。」
原振侠不安地换了一个位置。徐玉音的一切,看来是极正常的,但是却使得原振侠
感到,在正常之下,却又有着极度可疑惑之处。然而,又是那么不可捉摸,难以捕捉到
可疑的中心点。
他吸了一口气,道:「维如今天进行一项手术时,出了一点意外──」
他话还未讲完,徐玉音就陡地震动了一下。
徐玉音的震动,相当剧烈,以致她手中已斟好了的咖啡,由于她的震动而溅了出来
,剎那之间,她看来有点手忙脚乱。
原振侠忙走了过去,在她的手中接过咖啡杯来。徐玉音抓起了一块布,抹着溅出来
的咖啡,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在她面前,有着溅出来的咖啡,她并不去抹,而在根
本是十分光洁的地方,不断地抹着。
原振侠嘆了一声,放下了杯子,道:「陈太太,或许我不该问,但是维如是我的朋
友,嗯……是不是你们夫妻之间,有了甚么争执?」
徐玉音睁大了眼睛,道:「谁说的?我们之间──」
她讲到这里,陡然顿了一顿,声调变得相当忧郁,道:「是不是他对你说了甚么?
」
原振侠忙道:「没有,他没有说甚么!」
陈维如其实是对原振侠说过些甚么的,但是原振侠却不想说出来。在那一剎间,他
只感到十分无聊,就算他们夫妻之间有了甚么事,那也是很普通的事,外人是加不进任
何主意的,他也不想再理下去了。
当然,在这时候,原振侠绝想不到,陈维如和徐玉音之间的事,会是一件诡异莫名
事情的开端。
当下,他站了起来,道:「维如不在,我也不等他了。请你转告他,如果他想找人
谈谈的话,我会在宿舍里等他!」
徐玉音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只是陪着原振侠来到了门口,替他打开了门。
当原振侠在电梯中的时候,他仍然十分疑惑,而且,捕捉到了两个疑点。一个是当
时玉音打开门,看到他的时候,像是完全不认识他。另一个是他提到陈维如出了意外,
徐玉音虽然震动了一下,但竟然不曾问一问那是甚么意外。
原振侠跨出电梯,经过寂静的大堂,走出了大厦。他才一出来,就看到有一个人,
倚在一根路灯柱的旁边,木然而立,抬头向上望着。淡黄色的路灯光芒,映在那个人的
脸上,正是陈维如!
原振侠忙向他走了过去,陈维如只是呆若木鸡地向上望着。原振侠看到他这样出神
,循他所看的方向,也抬头向上望,发现陈维如所望的,正是他自己所住的那个单位的
阳台。
原振侠不禁苦笑,望着自己的家,这是甚么毛病?他忍不住大声叫了一声,陈维如
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道:「你才下来?看到她了!」
原振侠点点头,陈维如又道:「她,是不是她?」
原振侠皱了皱眉,陈维如的话,他实在没有法子听得懂,甚么叫「她,是不是她?
」
可是陈维如在问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之后,却紧盯着原振侠,神情十分严肃地
,等着原振侠的回答。
原振侠只好反问道:「我不懂你的话──」
他才说了半句,陈维如陡然之间,激动了起来,双手用力抓住了原振侠胸前的衣服
。甚至,还用力摇着他的身子,声音发哑,道:「你怎么不懂?我问你,她是不是她?
她是不是她?」
原振侠也不禁有点冒火──这算是甚么混蛋问题,只怕把这个问题去问爱因斯坦,
也一样会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原振侠也提高了声音,道:「我不懂,不懂就是不懂,甚么叫她是不是她?」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用力挣脱了陈维如的手,陈维如忽然又沮丧了起来,喘着气。
原振侠嘆了一声,道:「你镇定一下。」
陈维如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神态镇定了不少,指着上面,他自己家的阳台,道:
「你见到玉音了?」
原振侠道:「是的,你为甚么不回去?」
陈维如道:「别打岔──」他停了片刻,又问道:「她是不是她?」
这一次,原振侠总算有点明白陈维如是在问甚么了。「她是不是她」的意思,应该
是在问:原振侠看到的徐玉音,是不是徐玉音本人?
虽然原振侠已经明白了陈维如的意思,但是,「她是不是她」这个问题,仍然是怪
诞到了极点的。
原振侠心中在想,应该如何回答才好?这时,他又陡然想起,陈维如曾向他诉说,
说他的妻子「看起来是那么陌生」,这使得原振侠感到事情一定相当严重。他先不出声
,只是伸手按住了陈维如的肩头,陈维如望向他,眼神是一片极度的迷惘和求助。
原振侠一字一顿,缓缓地道:「我想我还不致于认错人,她,当然是她!」
陈维如嘆了一声,显然对原振侠的回答,十分不满。他想说甚么,但是口唇颤动着
,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接着,又惘然而痛苦地摇着头,道:「不,她已经不是她了!」
原振侠皱着眉。陈维如的精神状况不正常,有着极大的负担,这是已经可以肯定的
事。不然,他不会在一项简单的外科手术中出错。
任何人,都可能有因为情绪上的变化而精神不稳定的时刻,这是绝对值得原谅的。
但是,陈维如的精神困扰,却来自他一再认为自己的妻子,已不再是她本人,这一点,
原振侠却无法接受。他想责备陈维如,可是看到陈维如的神情之中,实实在在带着极度
深切的痛苦,他又不忍开口。
他只好把气氛弄得轻松一点,道:「我还是不明白,要是她已经不是她了,那么,
她是甚么人?」
这本来是一个开玩笑的问题,可是陈维如听了之后,却陡然震动了一下,盯着原振
侠,一本正经地道:「她是一个陌生人!」
原振侠盯着陈维如,嘆了一下,道:「我看你应该好好去检查一下,看一看是不是
──」
原振侠话没有讲完,陈维如就愤怒起来。在路灯昏黄的光芒之下,可以看到他双颊
红了起来,额上也绽出了青筋,声音也粗了,道:「你以为我的精神不正常?」
原振侠也同样生气,他老实不客气地道:「是,我看你不正常到了极点,多半你在
幻想自己是国家元首!」
陈维如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原振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原振侠立时又道:
「所以,你才会感到自己的妻子是一个陌生人。那一定是敌对国家的特务机构,训练了
一个和你妻子一样的女人,把你的妻子换走了。这是一篇奇情小说的情节!」
陈维如陡然转过身去,从他的背影看来,他的心情一定十分激动。过了一会,他才
直了直身子,直视着路灯,道:「你可以尽情取笑我,但是,你真的不明白,真正不明
白!」
他这几句话,又讲得十分沉痛。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好了,你该回家去了。
」
陈维如没有再说甚么,慢慢转过身,向大厦的门口走去。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他
又转过身,向原振侠望着,像是有甚么话要说,但是在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没有说出
任何话来,就走了进去。
原振侠一直看到他走进了电梯,才走向自己的车子。这时候,原振侠绝未曾想到,
会有甚么可怕的事会发生。
虽然后来,原振侠曾极度后悔,当时没再进一步再听陈维如讲述他心中的困惑,但
以后所发生的事,是不会有人可以预知的。
原振侠在当时,感到自己已经尽了朋友的责任,而且他也根本不了解,陈维如在「
胡说八道」些甚么,当然只好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分手了。
原振侠上了车,一路驾车回宿舍,一路也把陈维如的情形,想了一遍。以他作为一
个医生的立场而言,他觉得陈维如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不知道是受了甚么刺激。看来
不但需要长期的休息,还需要进行药物的治疗,他准备明天向医院当局提出这一点来。
至于到了明天,事情已经发生,陈维如的命运,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当然
不是原振侠所能料得到的了。
原振侠在宿舍附近停了车,当他下车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有点异样。夜已经相当深
,宿舍旁边的空地上,往常,只是几辆熟悉的车子,全是住在宿舍里的单身医生。可是
这时,原振侠一下车,就看到有两辆大房车,停在空地上。
多了两辆车子,本来也不是甚么特别的事。可是引起原振侠注意的是,那两辆车子
中,全有人坐着,但是车子却又完全没有着灯。
漆黑的夜,完全没有着灯的车子,在车中却又坐着不少人,那些人大都穿着黑色的
衣服。这就使得看到这种情景的人,产生一种阴森诡异之感。
原振侠呆了一呆,就着星月微光,注意了一下那两辆车子的牌照。那更令他讶异,
因为两辆车子的车牌,都是外交使节专用的车牌。
原振侠尽管心中疑惑,但是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和自己有关。他也没有採取甚么行动
,关上了自己车子的车门之后,用手指绕着车匙的匙圈,打着转,向宿舍走去。当他经
过那两辆黑色的车子之前,他故意不特别去注意,可是却在暗中留意。
他看到车中的人,本来是坐着一动不动的,但是在他经过的时候,一辆车子里,有
两个人伸了伸手,像是向他指点了一下。又有一个人,拿了一个方形的小物体,凑近了
脸部。
原振侠并没有停留,而且他也不是正面在注视着车子,所以,他虽然在一瞥之间,
看到了车子中的人有所动作,但是那些人究竟在干甚么,他也无法知道。
他继续向前走,心中总觉得事情有点怪。在走近宿舍的大门之际,他又回头看了一
下,黑暗中,看到车里的人都端坐着没有动。
原振侠下意识地摆了摆手,进了电梯,在他住的那一层,走出电梯。才一出电梯,
他又不禁呆了一呆,就在他住的那个单位的门口,有两个黑衣人站着。
那两个黑衣人,原振侠几乎在一眼之间可以看出,他们和那两辆车子里的黑衣人是
一伙的。他们的身形都相当高大,深黑色的西装,衬得他们的面目,看来格外有一股阴
森之气。这种冷漠和阴森的神情,像是在告诉每一个人,我们不是好惹的。
原振侠在电梯口迟疑了不到一秒钟,他在迅速地转念着:这个城市的治安并不是太
好,这两个黑衣人,会不会是企图抢劫的歹徒?他同时也想到,这一层,并没有住满人
,但是自己如果高声唿叫的话,至少也可以叫出四个人来,和自己共同抵抗。
不过,看来那两个黑衣人虽然两目阴森,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但也不太像企图抢
劫的匪徒。
原振侠一面迅速地转念着,一面仍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直来到了门口。那两个黑
衣人一直站着不动,原振侠来到了自己住的门口之前,他等于已经站在那两个黑衣人的
中间了。
原振侠的钥匙在手中,他本来可以打开门进去,只要那两个黑衣人没有进一步行动
的话,他可以完全不去理会他们。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果还当那两个黑衣人不
存在的话,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所以,原振侠在将钥匙插进匙孔之前,尽量保持着镇静,道:「两位找人?」
那两个黑衣人中的一个,向着门,作了一个手势,用一种听来极平板而没有感情的
声音道:「黄部长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原振侠陡然一呆──黑衣人讲的是带有沉重欧洲口音的英语,听起来就像是法国人
在讲英文一样,可是他们的皮肤黝黑,显然不是欧洲人。一直到这时,原振侠才留意到
,在他的住所中,有音乐声传出来。
有人在他的家中!门口的那两个黑衣人,加上那两辆车子中的人,看来会和如今在
他家中的那个人有关。而在他家中的那个人,又显然是一个大人物,黄部长!
原振侠绝不记得,自己在甚么时候曾认识过这样的一个人过。他这时,心中的惊讶
,盖过了气愤,他只是闷哼了一声,道:「甚么黄部长,我认识他?」
另一个黑衣人陡然伸了伸手,原振侠不禁紧张了一下,连忙摆出了一个自卫的姿态
来。不过那黑衣人伸出手来之后,只是握住了门柄,旋转着,推开了门,又作了一个「
请进」的手势。
这种情形,真使得原振侠感到了愤怒!原振侠记得很清楚,他在离开的时候,是锁
上门的,而这时候,门一推就开,可见来人是擅自进入的。
那个「黄部长」是甚么人?怎么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原振侠尽管愤怒,可是他当然
知道,和那两个黑衣人理论,是没有用处的,主要的人物是那个「黄部长」。
他又闷哼了一声,用力将门推开,气沖沖走了进去。才进门,他又呆了一呆,他看
到的,是一个颀长苗条的背影,一头长髮垂在背上,那是一个女郎。女郎的手中,正拿
着一张唱片,在看着唱片的封套。
那女郎显然知道有人进来了,可是她却并不转过身来,只是道:「贺洛维兹这个钢
琴怪杰,真有他独特的演奏方法,是不是?」
原振侠并没有回答,只是吸了一口气,反手关上了门。
当他才一看到那个颀长的背影之际,他心就跳得十分剧烈。那样的苗条,那样的长
髮,这不可能是第二个人,除了黄绢以外,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黄绢,这个曾和他在一起,有过那么奇异经歷的女郎!在分手之后,原振侠只知道
自己所过的生活,和她截然不同,几乎是在两个世界中一样。
他,由一个医科学生,变成了一个医生,日子和普通人并没有多大的分别。可是黄
绢,在独裁者卡尔斯将军统治的国度中,权势越来越高。
原振侠曾经断续地在一些报章杂志上,看到过有关黄绢的报导。有一份国际性的杂
志,还曾发表过一篇专题报导,题目是:〈谁统治着这个非洲国家?卡尔斯将军,还是
那个神祕的东方女郎?〉
有关这篇报导文章的花边新闻是,卡尔斯将军运用了他的影响力,禁止这份杂志在
所有的阿拉伯国家中销售。只有埃及政府没有这样做,卡尔斯将军甚至想因此而策动一
场政变,来对付埃及政府!
黄绢已经成了卡尔斯将军统治的这个国度中,极其重要的人物,原振侠以为自己再
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他再也想不到,黄绢竟然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这实在是太突兀了,突兀到了原振侠一时之间,几乎无法适应的程度。他在陡然吸
了一口气之后,才定下神来,又向前走出了一步,道:「你好,好久不见了!」
黄绢转过身来,原振侠有点无礼地盯着她。还是那么美丽,那样充满了野性的骄傲
,比以前,更多了几分近于霸道的气势。她扬着眉,道:「对不起,我不习惯在外面等
人,所以自己开门进来了。」
原振侠摊了摊手,道:「作为老朋友,完全可以这样,请坐!」
黄绢笑了一下,在她笑的时候,眼光闪烁着,还隐现着几分少女的俏皮。她顺手挪
开手里的唱片,坐了下来。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用迟疑的声调道:「黄部长?」
黄绢也感到了原振侠问话中的那股讽刺的意味,所以当她在回答的时候,她的神态
格外矜持和自负。她道:「这是我正式的官衔之一,新成立的一个部,军事情报部。」
原振侠并没有肃然起敬之感,卡尔斯将军统治下的那个国家,包括卡尔斯将军本人
在内,都只给人以滑稽、恐怖之感,而不值得令人尊敬。
但是原振侠并没有用言语去表示这一点,因为他早已感觉到,如今更可以肯定,黄
绢对于如今的权位十分满意,人各有志,不值得为这个去争论。
他只是「哦」地一声,道:「你不见得是为了和我讨论贺洛维兹的钢琴艺术,而到
这里来的吧?」
黄绢的笑容仍然高傲:「当然不,我有一项重要的任务在身。到了这里,想起你在
,顺便来看看……老朋友。」
原振侠道:「谢谢你记得我,不过,你探视老朋友的方式,太特别了些。」
黄绢对于原振侠讲的话,好像只注意第一句。她轻轻地咬了一下下唇,在剎那之间
,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是那只是极短暂时间内的事,立即地,她又回復了常态,道:「在外面的那些人
,全是我的手下。」
原振侠本来还想说几句讽刺她的话,可是却忍住了没有说。黄绢又道:「我这次来
的身分,是阿拉伯联盟组织的特别代表团团长!」
原振侠吹了一下口哨,对于黄绢这样,不断炫耀她特殊的身分,反感越来越甚。他
道:「任务是甚么?不是对我们这个城市实施特别石油禁运,来制造混乱的吧!」
黄绢闷哼了一声,道:「不是,我是来调查尼格酋长的失踪案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尼格酋长,这个名字,和「失踪」连在一起,他绝不陌生。那是两三个月前,轰动
一时的新闻──阿拉伯一个酋长国的酋长,在搭乘私人喷射机,到达了夏威夷群岛中的
毛夷岛之后,神祕失踪。这件事,全世界各地的传播媒介,都有绘声绘影的报导。
听得黄绢这样说,原振侠自然而然地道:「原来你是路过这里!」
尼格酋长是在夏威夷失踪的,要调查他的失踪,当然得到夏威夷去,所以原振侠才
会这样说。
可是,黄绢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黄绢道:「不,要在这里展开调查。」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黄绢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一个人在毛夷岛失踪
,为甚么要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展开调查?
随着时间的过去,原振侠毕竟也成熟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有着过分强烈的好
奇心。所以,尽管他心中疑惑,他都没有发问,只是道:「你的调查工作还顺利么?」
他并不是存心过问黄绢的调查工作,只不过随口问一问。黄绢却闷哼了一声,现出
了十分愤懑的神情来,道:「可恶得很,王一恆竟然向我摆架子,明天才肯见我!」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王一恆这个名字,他也绝不陌生,那是闻名国际的大富豪。原
振侠自度不是没有想像力的人,可是尼格酋长失踪,黄绢为甚么要去见王一恆,原振侠
却想不出任何原因来。
他只好睁大了眼睛望着黄绢,黄绢挪动了一下身子,道:「整件事情,极其神祕而
不可思议。我来看你,也是为了想把事情的经过向你说一说,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我?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并不是具有特殊才
能的调查人员!」
黄绢皱了皱眉,道:「可是,你对于一件不明不白的事,有一种锲而不捨的追根究
柢的精神。我们曾经共同对一件神祕的事,进行过探索,难道你现在,已经没有了这样
的精神?」
黄绢的话中,有着太强烈的挑战意味,那使得原振侠的精神一振。他淡然地笑了一
下,道:「好,我听着,不过当时我也很注意这段新闻,其中大部分经过,我想我已经
知道了,你不必重复!」
黄绢道:「至少有两点,你是不知道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并没有说甚么,黄绢又道:「第一,尼格酋长,当日一到夏威夷
,他的行踪,就受到严密的监视。我们已经调查得非常清楚,监视、跟踪尼格酋长的命
令,来自亚洲大豪富王一恆!」
这真是原振侠所不知道的事,事情真可以说极端离奇,引起了原振侠的兴趣。他沉
吟了一下,道:「王一恆为甚么要这样做?」
黄绢道:「还不知道,我准备一见到他,就向他直接提出这个问题!」
原振侠站了起来,将那张已转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又重新播放。在钢琴声中,
他道:「如果王一恆有甚么特殊的目的,你猜他会说?」
黄绢又「哼」地一声,道:「你不知道尼格酋长的失踪,使得阿拉伯世界多么震怒
?王一恆的财富再多,也无法和整个阿拉伯世界对抗!」
原振侠挥着手,道:「可是,你们的势力,伸延不到这里,王一恆可以全然不和你
合作!」
黄绢自负地道:「你错了,王一恆是一个极其精明的商人,如果不是有太隐祕不可
告人的原因,他会衡量得失情势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好,这不必争论下去,明天你见到了王一恆,就可以知
道结果!」
黄绢加强语气,道:「明天,我们见到了王一恆,就可以知道结果了!」
原振侠陡地跳了起来,道:「甚么?这算是邀请,还是命令?」
黄绢有点调皮地笑着,道:「当然是邀请,刚才是你说的,我们的势力,伸延不到
这里!」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如果是邀请,那我就拒绝。我现在是医生,每天
有极繁忙的责任,和以前学生时代,大不相同了。」
黄绢摇着头,道:「可以向医院请假!」
原振侠一口拒绝,道:「不行,医院今天,已经因为一件意外,而少了一个医生,
我不能再请假!」
黄绢沉默了半晌,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她竟然没有再坚持下去,只是轻描淡写
地道:「那就算了!」
她略顿了一顿,才又道:「第二点你不知道的是,尼格酋长出发到毛夷岛去之前,
发生的一些事!」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询问黄绢可要喝些甚么,黄绢摇着头,继续她的话:「尼格
失踪之后,引起混乱最大的,当然是他所统治的那个酋长国。他的几个兄弟,如今正在
争权夺利,要不是沙乌地阿拉伯的王室,一直对尼格家族有着影响力的话,早就开始内
乱了。我被委任为调查团团长之后,曾经先去了解过酋长出发之前的情形。」
原振侠点了点头,黄绢向酒柜指了一指。原振侠过去,斟了两杯酒,递给了黄绢一
杯。
黄绢开始了她的叙述。
尼格酋长的心情极烦,没有人知道他为甚么烦。
尼格酋长居住的地方,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豪华的住宅之一,完全建立在沙漠上。在
这所豪华住宅的附近,还有着游牧民族的帐幕。
没有人知道尼格酋长为甚么心情烦躁,他的几个亲信更想不出原因来。昨天,在几
个酋长的猎鹰比赛中,尼格酋长蓄养的几只猎鹰,成绩极好,压倒了其他所有参加比赛
的猎鹰,替尼格酋长带来了高度的荣誉,酋长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酋长一点也不高兴。一早,他登上了他那辆特制的镀金车子,当他平时最喜爱
的一个姪子,提醒他还有一天,就是新的一年开始之际,他陡然之间,大发雷霆,骂道
:「我们有自己的新年,你是不是伊斯兰教徒,怎么忘了这一点?」
那少年被骂得脸色发青,一句话也不敢说。
酋长姪子的话其实没有错,那一天,是公历的十二月三十日。
酋长心情烦躁的消息,迅速传了开来,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唯恐得罪了酋长。因
为在这块几乎是浮在厚达一公里的石油层上的土地上,酋长拥有至高无上的统治权,他
的命令,就是法律,谁也不敢得罪他,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酋长上了车,命令将车子驶到沙漠中去兜风。当车子在沙漠中疾驶之际,遇上了几
个牧民,酋长给了他们每人一枚金币,作为赏赐。这是尼格酋长的惯例,表示他对属下
人民的爱护。
然后,车子停在一个看来十分残旧的帐幕之前──这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那天和酋长在一起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是保镳,还有一个,是
能言善道,擅于即席讲笑话,专使酋长开怀大笑的随员。
三个人事后,在黄绢代表了阿拉伯国家联盟,来到酋长国,调查酋长在失踪前有甚
么奇怪的行动之际,这三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酋长曾命令在达尔智者的帐幕前停车
,都使我们感到奇怪。」
达尔智者,是部落中的一位智者。整个酋长国,其实就是一个游牧部落,要不是在
土地下埋藏着石油,尼格酋长别说坐不了汽车,连住所也不过是帐幕。石油业带来了财
富,却并不能改变落后,智者在部落中,还受着部落人民的尊敬。
也由于这一点,所以酋长有自己的权威被削弱了的感觉,平时对达尔智者,根本不
理不睬。可是这天,他在停车之后,却下了车,走进达尔智者的帐幕中去。
当天,他在达尔智者的帐幕中,耽搁了大约半小时。三个人在外面等着,寒风吹得
他们几乎昏过去,但是没有酋长的命令,他们既不敢进帐幕去,也不敢在车上等──酋
长下了车,他们安坐在车中,这是大大的不敬,何况今天酋长的脾气不好,他们可不敢
冒这个险。
酋长在帐幕之中,和达尔智者谈了些甚么呢?那三个人的印象是,尼格酋长出帐幕
的时候,满怀着心事。
去调查的黄绢,当然要去见一见达尔智者,去问一问,尼格酋长当天和他谈了些甚
么。
黄绢去的时候,也带着那三个人,仍然由酋长的司机驾车。那个擅讲笑话的随员,
自从酋长失踪之后,没有说过任何笑话,只是愁眉苦脸。当车子在帐幕前停下之后,黄
绢下了车,冒着强烈的风,走进了帐幕之中。
达尔智者盘腿坐在帐幕中心看书,黄绢进来,他连头都不抬起来。
帐幕之中十分寂静,除了达尔智者偶然翻动残旧的羊皮书,发出一两下声响之外,
就是强风吹打着帐幕时发出的「啪啪」声。
黄绢知道阿拉伯部落中「智者」的地位,虽然她在卡尔斯将军的国家中,发号施令
已惯,但是在这个残旧的帐幕之中,她却也不敢胡来。
她找了一个有着刺绣,但是颜色早已淡褪了的垫子,坐了下来,打量着达尔智者。
她无法猜测达尔智者的年龄,看来应该超过七十岁了。雪白的长鬍子,将他满是皱
纹的脸,几乎遮去了一大半,可是在旧羊皮书上移动的眼光,看起来还是十分有神。
沉默维持了相当久,黄绢好几次忍不住要开口,但是都忍了下来。直到她听到达尔
智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知道,事情快开始了。
达尔智者在吁了一口气之后,托了托他那副老花镜,视线仍然停留在旧羊皮书上,
用一种十分沉缓的声音问:「有甚么问题?」
黄绢听到了这样的发问,一时冲动,几乎想问达尔智者:「尼格酋长到哪里去了?
」
但是黄绢毕竟不是阿拉伯人,不会把智者当作是无所不能的先知。她来看达尔智者
的目的,只不过是想了解尼格酋长在失踪前,究竟和达尔智者讲了些甚么。
因为尼格酋长在见了达尔智者之后,据和他在一起的那三个人说,酋长显得十分忧
郁,而且过了没有多久,就突然作出了到夏威夷去的决定。
黄绢也知道,不管尼格酋长私下对达尔智者有甚么不满,他总是阿拉伯人。阿拉伯
人对部落中的智者,有着一种天主教徒对神父的崇敬,当他们心中有难以解答的疑难之
际,会去向智者倾诉,寻求解答。所以,尼格酋长究竟说了一些甚么,就是一项十分重
要的线索。
黄绢吸了一口气,道:「我想知道,若干时日之前,尼格酋长曾经来见你,他和你
讲了些甚么?」
达尔智者一听,抬起了头来,托高了眼镜,向黄绢望了过来。他的声音仍然是这样
沉缓,道:「任何人和我之间的谈话,除了真神之外,我不会转述给任何人听!」
黄绢的心里有点恼怒,但是在表面上,她仍然维持着对智者应有的恭敬。她道:「
你必须告诉我,因为在和你会面之后,尼格酋长有一项非常奇异的行动。他到了一个遥
远的地方,然后失踪了,几个月来,找不到他的踪影。我是受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委託,
调查他的下落的人,所以请你告诉我!」
黄绢不能肯定,达尔智者是才知道尼格酋长失踪的消息,还是早已知道了的。总之
,他听了之后,一点震惊的神态也没有,只是缓缓抬起了头,看着帐幕的顶部,一副沉
思的神情。
黄绢等了一会,未见他开口,有点不耐烦,又道:「请你──」
可是她才讲了两个字,达尔智者就作了一个手势,令她别再讲下去。然后,他又沉
默了片刻,才道:「尼格并没有失踪!」
黄绢实在忍不住,她要切切实实地找出尼格酋长的下落来,而并没有兴趣和任何人
来打原始哲学上的哑谜。她加强语气,道:「酋长是失踪了,在一种很神祕的情形下失
踪的,可能有敌人──」
达尔智者陡然低下头,直视向黄绢。他的眼光是那么有神,以致当他向黄绢逼视过
来之际,黄绢不由自主住了口。智者缓慢地扬起手来,道:「敌人?只要心里没有敌人
的话,敌人就不存在!」
黄绢苦笑了一下,她不想争辩。这种问题争论下去,是永远没有结论的,这似乎只
是信仰上的问题。
智者接着说:「尼格没有失踪,他在见他乐于见到的人,在做他乐于做的事!」
黄绢皱着眉,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她正想再问,智者接下来所
说的话,却令黄绢感到了震动。
达尔智者接着道:「由于你是代表着整个阿拉伯世界来的,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尼
格来见我,是因为他的心中有疑难,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接受一项邀请。」
黄绢听到这里,心中已经陡然一凛──「一项邀请」,这是甚么意思?
达尔智者接着道:「尼格有了一切,他自以为已经有了一切,可是他为甚么还要受
不住一项邀请的诱惑呢?那只证明他实在是甚么也没有,有了一切,只不过是表面上的
情形而已。我告诉他,如果一个人要追求自己很想得到的,那他应该去追求。」
黄绢仔细思索着这几句话,那几句话,听来还是十分空泛的,但是却又像是有所指
而言。黄绢觉得自己已经掌握到了一点线索,是以她又道:「请问,谁邀请尼格酋长?
」
智者摇头道:「不知道!」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但我不知道,连尼格自己
也不知道!」
黄绢忍住了不满,再道:「他到甚么地方去?他去了之后,会得到甚么?」
这一次,黄绢得到的回答,更加空泛:「他会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他并不是应该得
到甚么,而是应该放弃些甚么。近年来的生活,使每一个人的心灵蒙垢,能将这种污垢
清洗掉,这就是他所求的!」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技巧地试图在智者的口中,问出尼格酋长还说了一些甚
么,可是却没有结果。达尔智者最后的一句话是:「我对你说的话,当时也曾对尼格说
过!」
然后,他又专心一致地去看那些旧羊皮书,盯着写在旧羊皮书上那些弯弯曲曲的文
字,再也不理睬黄绢的任何问题。
黄绢会见达尔智者,可以说毫无结果,也可以说有了一定的线索。
那时候,黄绢已经通过了外交途径,取得了美国中央情报局方面的全部资料。对尼
格酋长的失踪,也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可是,尼格酋长可能是接受了「一项邀请」这一点,却是连中央情报局的调查小组
都不知道的。
黄绢的推断是:有人,制造了一个极动人的理由(还有甚么理由,可以打动像尼格
酋长这样的人,黄绢想不出来),使尼格酋长到了毛夷岛。然后,在尼格趋向针尖峰之
际,令他失踪。这个人是甚么人呢?黄绢立即想到的一个人,就是亚洲豪富王一恆。
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报告书中,黄绢知道王一恆曾派人密切注意尼格酋长的行踪,
并且派了人跟踪他。
一个亚洲豪富,虽然他的商业活动是国际性的,营业范围遍及全世界,但是这样「
关切」一位阿拉伯酋长国的首脑人物的行动,自然极其可疑!
所以,黄绢就决定来见王一恆,直接向王一恆询问,他为甚么要这样做?
以黄绢如今的身分而言,她要做任何事,都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便利。譬如说,别人
要见王一恆,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但如果有人挂上了「阿拉伯大联盟贸易代表团
团长」的名衔,要去见王一恆的话,那自然容易多了。
黄绢要见王一恆的信件,是由此间的一个阿拉伯国家领事馆代发的。
当这封信,由王一恆的祕书之一许小姐,照经常一样,在上午十时左右,送到王一
恆的办公室之际,许小姐尽了她做祕书的最佳服务,她解释道:「这个阿拉伯大联盟贸
易代表团,好像是新成立的,以前,从来也未曾听说过。而且,团长还是一位女性,这
真是一件打破阿拉伯传统的事。」
王一恆本来已经决定要接见这位访客的了,听得许小姐这样说,他迟疑了一下,道
:「是不是有问题?」
许小姐道:「不会是假冒的,我已经向领事馆方面覆查过。这个团长,黄绢女士,
是卡尔斯将军面前的红人,身兼数职,权倾朝野,在整个阿拉伯世界中,和卡尔斯将军
有相等的影响力。」
王一恆点头道:「好,安排时间见她。」
许小姐离开之后,王一恆又拿起了那封信来看了一下。
「有重要事项与阁下商议」──王一恆凭他敏锐的感觉,感到这个名字看来像是中
国人的「团长」,有点来意不善。不过,他也无法想到,黄绢要见他,会和尼格酋长的
失踪有关。
黄绢望着原振侠,原振侠把酒杯放在眼前,慢慢地转动着,灯光透过琥珀色的酒,
产生一种奇异的光采。黄绢道:「怎么样,明天是不是和我一起去见王一恆?」
原振侠有点自嘲地回答:「算是你的随员?」
黄绢道:「可以说是顾问。整件事,可能是一项巨大的国际阴谋!」
原振侠低嘆了一声,道:「你还是不明白,事情越大,对我来说,越没有兴趣。我
再说一次,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并不像你,是一个有资格可以在国际事务中,
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黄绢的声音很沉着,道:「你曾经对我讲过你的理想,你告诉过我,你学医,只不
过是为了追求知识,目的并不是作一个医生。」
原振侠摊了摊手,道:「正如你所说,那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多少有几分伤感,也使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以往和黄绢
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那场大风雪,他和黄绢在山洞里的那几天,两个人融成一个人的
那种狂热。
黄绢停了半晌,道:「想不到你对那么诡祕的事,也失去了任何兴趣!」
她一面讲,一面站了起来,指着早已在茶几上的一个文件夹,道:「这是美国中央
情报局,调查尼格酋长失踪的报告书全文,调查小组的负责人,是一个叫温谷的上校。
你不妨看看,经过十分曲折离奇,像奇情小说一样。」
原振侠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句,黄绢又道:「明天我会和你联络,要是那份报告书
能引起你的好奇心,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见王一恆。」
原振侠喝下了一口酒,点了点头。
黄绢向门口走去,一面道:「事情实在很怪异,老实说,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助手
!」
她已来到了门前,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当黄绢在门前停下来,准备打开门之际,
原振侠刚好在她的身后,两个人靠得极近。黄绢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很自然
地伸出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黄绢的唿吸有点急促,向后微仰着头,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的唿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在那一剎间,在黄绢明澈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异样的幽怨。
黄绢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至少原振侠绝没有期望着这样的眼神。可是如今,
她看来是那么幽怨,再也不像是一个有着权威的女强人,只像是一个有着无数心事要倾
诉的年轻女孩。
原振侠在那一剎间,完全陶醉在她那种比酒还醇的眼神之中,他低下头去,黄绢缓
慢地闭上眼睛,长睫毛在颤动。然而,就在嘴唇快要相接,气息已可互闻之际,黄绢陡
然低下头,打开门,挣脱了原振侠的拥抱,走了出去。
砰然的关门声,使得原振侠又从昔日的梦中,惊醒了过来,他又怔怔地站了一会,
才转过身来。对于黄绢留下来的那份东西,他实在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任由它放在茶
几上,走进了卧室,在床上倒了下来。可是躺在床上之后,思潮起伏,翻来覆去了好久
,仍然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嘆了一口气,走到客厅,把那份报告书拿起来,翻阅着。正像黄绢所说的那样,
尼格酋长失踪的经过,是这样神祕,立即就吸引了原振侠全部的注意力。
等到他详详细细看完那份报告书之后,曙光已经透进了窗帘。原振侠只考虑了一分
钟,就已经有了决定──不单是为了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和黄绢在一起,也为了尼格酋长
的失踪,实在太神祕了,他要向医院请假!
向医院请假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和院长激烈争议的过程,歷时一小时。最后,愤怒
的院长吼叫道:「请假,我绝对不准,除非你辞职!」
原振侠嘆了一声,道:「好,我辞职,我会在最短时间搬出医院的宿舍!」
院长听得这样的回答,不禁呆了片刻。原振侠是一个十分尽职的医生,医院失去了
他,是一件可惜的事,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地步,看来是无可挽回的了。院长重
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道:「走吧!」
原振侠在走出院长的办公室之际,心中也不觉带着一丝歉意。
离开了医院之后,他通过一个阿拉伯国家的领事馆,和黄绢取得了联繫。他一开始
就说:「我决定和你一起去看王一恆。」
黄绢发出了一下高兴的唿叫声,道:「请你先到我住的酒店来。」
黄绢住在全市最豪华的酒店的一间大套房中。原振侠在见到黄绢之前,见到了至少
八个以上,穿着黑衣装,面目阴森的护卫人员。
原振侠对于黄绢目前的这种生活、地位,一点也不欣赏。虽然这样豪富权贵的生活
,几乎是人人欣羡的,但是原振侠有他的一种知识份子的高傲。而黄绢权势的由来,卡
尔斯将军,又是那样不堪的一个「小丑」型的人物,这更使原振侠感到厌恶。
原振侠竭力抑制着自己的这种厌恶,而事实上,在看到了神采飞扬的黄绢之后,这
种厌恶感,也大大减低。
黄绢今天穿着一套极其得体大方的衣服,看来不但美丽,而且高贵,但是又绝不掩
盖她全身洋溢着的,那股逼人而来的青春气息。
原振侠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黄绢道:「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时,我
们之间,可以先交换一下对整件事的意见?」
原振侠摊开了双手,道:「全然是无可解释的!」
黄绢坐了下来,将她一双优雅的腿,美妙地斜侧向一边,道:「一定有解释的,一
个人,一辆车,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分钟时间内,消溶在空气之中!」
原振侠转过头去,望着壁上的一幅油画,道:「可是已知的事实,就是这样。」
黄绢挥着手,道:「我却感到,这其间有一个重大的阴谋在,一切全是精心策划的
结果,目的是绑架尼格酋长。」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道:「绑架的目的,无非是勒索,何以还未曾有人开条件出来
?」
黄绢冷冷地道:「勒索金钱,只不过是小规模匪徒的目的,更大的阴谋,是制造混
乱,从中取利。譬如说,阴谋者在道吉酋长国制造了混乱,将早已收买好了的人捧上台
去当酋长,那么所得的益处,比任何勒索得来的金钱,不知要多多少?」
黄绢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虽然要执行这样的阴谋,过程如何,还全然不可思议
,但黄绢的这种假设,却是可以接纳的。
原振侠想了一想,道:「你的意思是,世界上能主持这样大阴谋的人,并不是太多
?」
黄绢道:「是,王一恆可以够条件了!」
原振侠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王一恆这样的大豪富,如果真是阴谋的主持人,那么,
这是甚么样的一件大事!不知道要牵涉到国际上多少事和人!
黄绢和原振侠两人,这时当然想不到,引诱尼格酋长到毛夷岛去的,只不过是那份
请柬,那份神祕的请柬。
和其余五个人一样,尼格酋长也连续三年,收到这份神祕的请柬。开始的第一年,
他连注意都未曾注意,第二年,他也一笑置之,第三年,当他又收到这样的请柬之际,
他仍然没有将之放在心上。可是,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即使
是事后来调查的黄绢,当时也不知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尼格酋长和他的众多兄弟中
的一个。
这可以说是这个酋长国的「宫廷」祕密──尼格酋长的这个兄弟,暗中勾结,收买
了一批武装部队中的军官,已经向尼格酋长作出了最后通牒,逼他放弃酋长的头衔,而
由这位阴谋的策动者来继任酋长。
尼格酋长花了三天时间,去了解他自己的处境,发现他的处境,比他敌人告诉他的
还要糟。看来除了照敌人所说的,到瑞士去避难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当然,就算到瑞士去,尼格酋长的日子还是可以过得很好,但是,那是变相的放逐
,尼格酋长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当他向几个邻国的元首作了试探,而反应冷淡之后,他
想到了那份请柬。
对一个没有甚么要求的人而言,这样的一份请柬,除了引起强烈的好奇之外,不可
能再有其他的后果,但是对一个有某种强烈要求的人而言,那就大不相同了。
尼格酋长先去请教达尔智者,在达尔智者那里,他其实并没有得到甚么,他就下了
决定,应邀到毛夷岛去。当他驾着车,在驶向针尖峰去之际,他只想到一件事,要见到
阴谋策动者的失败!
尼格酋长到毛夷岛的原因,就是那么简单,黄绢当然想不到。因为酋长喜欢自己处
理信件,三年来连续收到请柬的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黄绢和原振侠又作了一些猜测,都不得要领。和王一恆约会的时间快到了,黄绢先
站了起来,道:「委曲你一下,算是我的顾问!」
原振侠倒不在乎甚么,反正他已经决定和黄绢在一起调查这件事了。他只是道:「
王一恆绝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人!」
黄绢自负地笑了一下,道:「我也不是,你也不是!」
原振侠笑了起来,和黄绢以及她的随员,一起离开了酒店。
在装饰豪华的会客室中,等了不到三分钟,一个看来很有礼貌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道:「我是王先生的会谈祕书,请问你们要选择甚么语言来商谈?」
黄绢哼了一声。这种气派,作为一个国家元首也未必有,原振侠道:「英语或者法
语,中国话也可以!」
那年轻人道:「王先生会宁愿选择英语。请问,是不是有甚么文件,要先给王先生
看?」
黄绢有点沉不住气,道:「没有,约定的时间已经快到了吧。我想,王先生一定会
准时!」
那年轻人道:「是!」
那年轻人转身走了出去,又过了几分钟,他又走回来,道:「请到王先生的办公室
去!」
黄绢扬了扬眉,站了起来,挺着身,向前走去。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不免有点紧
张。
这时,王一恆的心中,也有点紧张。他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活动,和整个阿拉伯世界
,也有着密切的联繫。有很多事业的利益,是随着阿拉伯集团的意向而转移的,尤其阿
拉伯集团,控制着工业生产上所不可缺的能源!
王一恆不知道这个突兀的代表团,会给他甚么麻烦,他已经告诉自己,一定要小心
、客气地应付。
约定的时间到了,王一恆移动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和文具。桌边的一盏红灯亮起,这
表示办公室的门,会在两秒钟之后打开,而来人就会出现在眼前。
王一恆一向很注意礼貌,所以在他的办公桌上,才会有这样的装置,可以使他及时
地从他那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来,欢迎来客。
王一恆将椅子向后略推了推,站起身来。也就在这时,门无声地滑开,黄绢走了进
来。
王一恆已经准备好了笑容,和表示欢迎的手势,可是当他一看到黄绢时,他陡地呆
住了!
他礼貌的笑容,变成僵凝在他的脸上。他的身子甚至未曾完全站直,就凝住了不动
,视线直留在黄绢的脸上。
他那种神态,使得才进来的黄绢,也不禁陡地呆了一呆。不知道是应该继续走进来
好,还是停留不动,等待这位亚洲豪富,改变了他这种奇怪的神态再说。
黄绢也望向王一恆,看起来比照片年轻些。六十岁左右,而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为
轻,正是一个男人最成熟的时刻。
王一恆的身形相当高,而且坚实,看起来简直是一个运动家,髮型成熟而不古怪。
除了这时,他的笑容和姿态看来十分古怪之外,他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了男性魅力的人。
尤其想想他在事业上,获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就时,他就更具有一种令人心折的丰仪。
而这时候,王一恆体内的血液流转,至少比平时快了一倍,以致他可以听到自己剧
烈的心跳声。
黄绢的出现,真正令他怔呆了。一个阿拉伯贸易代表团的团长,就算是一个女性,
又怎么可能是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一个女郎!王一恆男性的本能,这时像是火山爆发
一样,不可遏止──这样的美女,他想,应该是我的妻子!
这是一种很突兀的想法,似乎是绝对无稽的,但也是最直接的想法。王一恆从来也
没有对任何女性有过这样的想法,但这时,这种念头,却像是焦雷一样,一下接一下袭
向他。
黄绢静了几秒钟,看到王一恆仍然维持着那种古怪的神态,她只好继续向前走来。
王一恆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随着黄绢的移动,向他鼻端飘过来。这时,他只感到向
自己移过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团云,一个幻梦,这使得他的心跳更加剧烈。
在那一剎间,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成功的豪富,而只像是一个用发颤的手,想将
费了一夜工夫写好的情书,交给心爱女友的一个少年!
跟在黄绢后面进来的原振侠,也立即注意到了王一恆的神态有点不正常,他故意发
出了一点声响。王一恆的祕书也走了进来,大声道:「王先生,这位就是──」
祕书介绍黄绢的头衔,把王一恆从难以形容的兴奋、迷惘和联想中惊醒过来。他在
剎那之间,恢復了常态,道:「欢迎光临,请坐!」
黄绢松了一口气,刚才那几秒钟,她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作为一个如此美丽
出众的女郎,她当然经歷过不少男人一看见她就失态的场面。但是她却也绝想不到,王
一恆一见到她,心中所想的是甚么。
她也客气地道:「幸会!幸会!」
她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王一恆握住了她的手。虽然只是轻轻的一握,已足以使
得他手心冒汗。当他缩回手来之后,他自然不好意思在自己的衣服上把手心的汗抹掉,
只好让它继续冒汗。
当黄绢和原振侠坐下之后,他也坐了下来,眼皮略向下垂,看起来是一副深思熟虑
的样子。但实际上,却是在恣意欣赏黄绢那双优美的小腿。
他感到口中发干,所以在开口之前,先舔了一下嘴唇,才道:「黄团长有甚么贸易
上的问题,只管提出来好了,我一定尽力使双方都有利。」
黄绢直视王一恆,声音极其镇定,道:「其实,我来,只是想向王先生问一个问题
!」
王一恆睁大眼,他感到事情有点不寻常了。
黄绢不给对方以更多考虑的机会,霍然站起来,以加强她所讲的话的压力。她提高
了声音道:「请问,阁下为甚么要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在夏威夷的行动?」
王一恆陡然震动了一下,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这时,办公室中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祕书在一旁,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甚
么事,原振侠沉着脸,王一恆和黄绢对望着。
刚才,王一恆一看到走进来的黄绢,心中所涌起的那股念头,使他觉得自己就像是
一头猎豹,看到了最佳的猎物。
这时,他心中的感觉是:自己还是猎豹,但是猎物却不是普通的猎物。看来不知道
要经过多么艰辛的追逐,才能将猎物追到手。
他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的事,一直是一个祕密。在酋长失踪之后,王一恆倒也曾担
心过一阵子,怕事情会牵涉到他的身上,但是一直只是阿拉伯集团和美国政府之间的反
覆交涉。
他也已经知道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温谷上校,曾经盘问过三桥武也,他也准备接受中
央情报局的访问。可是中央情报局的人,一直没有来,如今却来了一个阿拉伯世界的代
表。
这个代表,王一恆已经知道──这个代表虽然是这样出色的一个美人儿,自己也下
了决心,要把她当作猎物一样猎到手,但是现在,至少在目前的情形下,这个美丽的女
郎,充满了挑战的意味。
王一恆若是害怕挑战,决计不会这样成功,而猎物如果太容易到手,他也不会有太
大的兴趣。他挺了挺身子,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两个人仍然站着,互相盯着对方。
王一恆沉着声,道:「我非回答这个问题不可?」
黄绢冷冷地道:「我看最好是回答。」
王一恆的神情变得很轻松,先作了一个手势,请黄绢坐下来,可是黄绢却只是盯着
王一恆。王一恆自己坐了下来,仰着头,望着黄绢。这样的姿势,可以使得他心中感到
自己佔着优势,虽然黄绢的目光咄咄逼人!
王一恆用一种十分悠然的语气道:「好,只不过是为了私人的理由!」
黄绢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怒意。当怒意在她俏丽的脸庞上闪过之际,原振侠也不免
感到了一阵心寒,他感到了黄绢性格上残忍、专权的一面。也许正是由于黄绢性格中有
这样的一面,才会使她和那个横暴的独裁者卡尔斯将军处在一起。
美丽的脸庞上带着寒霜,甚至声音也是冰冷的:「王先生,这不成理由!」
王一恆针锋相对:「除此之外,无可奉告!」
黄绢陡然扬起手来,看她的样子,她像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意,想要出手去掌掴对
方。可是当她扬起手来之际,她却接触到了王一恆盯着她的那种嘲弄似的眼光。这种眼
光,使黄绢陡然感到,这个对手,不是普通的对手!自己如果不是小心应付,不但可能
一无所获,而且可能有极大的损失!
当黄绢一想到这一点之后,她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只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改变了
动作,变成了十分优雅地掠了一下她的长髮。然后,在她的脸上,也浮起微笑,同时,
坐了下来。
在一旁的原振侠,看到了这种情形,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气。
黄绢和王一恆都不是普通人,原振侠心中这样想。他们,全是属于人类中的精英,
天生有一种本领,可以使得他们自己与众不同,高高在上!
而自己呢?原振侠心中继续想。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普通人,和黄绢
之间,有着绝对无法接近的距离!
原振侠的心中又低嘆了一声,在这时候,他听得黄绢用十分美妙的声音道:「王先
生,你可曾想到过,一个重要的阿拉伯领袖失踪了,而在失踪之前,这个人又曾受过你
的监视,这样的事,会引起甚么后果?」
黄绢开始在出言威胁了,可是王一恆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看来神态更是悠然,道
:「后果?我已经看到了后果之一,是黄小姐你大驾光临。」
黄绢立时道:「是的,那只是后果之一。如果我来访,而没结果的话,那就只好认
定,尼格酋长的失踪,是阁下精心策划的行动。」
王一恆心中暗叫了一声「厉害」,可是表面上却全然不动声色。
黄绢接着道:「这样,王先生,阁下就会成为整个阿拉伯世界的敌人!」
王一恆放下双手来,笑着,道:「那我只好尽量和以色列结盟了,哈哈!」
黄绢扬了扬眉,道:「一点也不好笑,王先生。卡尔斯将军在全世界各地的影响力
,你是应该知道的!」
王一恆无法维持悠然了。卡尔斯将军是世界各地恐怖份子的组织者和训练者,这一
点,稍有国际常识的人都知道。黄绢的威胁,来得太直接了,不但使他震动,也使他恼
怒!
王一恆盯着黄绢,如果不是他在第一眼看到黄绢时,心中就有了那个祕密意愿的话
,他早已叱责着,将黄绢赶出去了。
这时,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哦,看来我该和你合作才是?」
黄绢道:「最好是那样!」
王一恆欠了欠身子,道:「还是我刚才的回答,纯粹是为了私人的理由──」
王一恆才讲到这里,黄绢又站了起来。王一恆作了一个手势,道:「其中有一点曲
折,十分有趣。但是我绝不习惯接受人家的盘问,如果作为朋友间的闲谈,我倒可以毫
不保留地说出来──黄小姐,今晚你有空吗?」
在剑拔弩张的谈话中,王一恆竟然话锋一转,问黄绢今天晚上是不是有空来,这也
使得黄绢怔了一怔。但是她却立时倔强地接受了挑战,道:「有,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
王一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请等一等,我请祕书安排时间和地点!」
他一面说,一面按下了通向祕书室的对讲机按钮。原振侠心中想:这两个人,一个
是着名的豪富,一个代表着一股庞大的势力,这真是棋逢敌手了。黄绢邀自己来帮忙,
可是看起来,自己完全插不进手去。至少,在他们两人一见面之后的交谈之中,自己就
完全没有加上一句话的机会!
王一恆按下了按钮,刚要对着对讲机说话,就听得对讲机中,突然传出急促的声音
:「王先生,有一位陈先生,一定要来见你!」
王一恆感到十分狼狈,这种情形,出现在他这样身分地位的人的办公室之中,太不
正常了,这证明他的组织,十分散漫。尤其黄绢立时现出一种不屑的神情来,那更使得
他尴尬、生气。
他向着对讲机,表示出他这样身分的人应有的愤怒,斥道:「我已经吩咐过,不见
任何人──」
祕书的声音竟然打断了王一恆的话:「可是,王先生,那位陈先生──」
祕书的话也未能说完,又听得另一个声音,带着哭音,在叫:「舅舅,是我,我一
定要见一见你!」
原振侠一听得那哭叫声,就不禁呆了一呆:这声音好熟!那一定是一个和自己十分
熟稔的人。可是原振侠在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那是甚么人来。
在王一恆更感到狼狈,还来不及说话时,黄绢已咯咯笑了起来,道:「看起来,今
天晚上,我倒有空,是你没有空!」
王一恆一时之间,无法应付黄绢的讽刺。而这时候,对讲机中传来了祕书的急叫声
:「喂!喂!你不能进去!」
同时,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和好几个人的惊叫声,还夹杂着那个人带着哭音的叫声
:「舅舅!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你!」
原振侠也站了起来,和黄绢交换了一下眼色。办公室的门上,已经传来了撞击声。
王一恆十分气愤地重重按下了一个按钮,办公室的门打开,一个人几乎是直仆跌了进来
的。
那个人一进来,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办公室中还有别的人在,直冲到了办公桌之前
。如果不是有一张办公桌隔着,他一定直扑到王一恆的身上了!
他的双手撑在桌上,大口喘着气,额上青筋暴绽,满脸都是汗珠。一看到他的情形
,就可以知道他正遭逢着极大的困难。
而当这个人站定了身子之后,原振侠也呆住了!
刚才他一听得那哭声,就肯定那是一个熟人所发出来的声音,但是他无论怎么想,
也想不到会是这个人──冲进王一恆办公室来的人是陈维如!
原振侠从来不知道,陈维如是这个大富豪的外甥。陈维如刚才叫王一恆舅舅,舅舅
和外甥,那是极其亲密的亲属关系!
原振侠张大了口,还未曾叫出陈维如的名字来,陈维如已经叫了起来:「舅舅,我
杀了她!我杀了她!」
王一恆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陈维如继续喘着气,道:「我杀了她!」
原振侠心中更是吃惊。陈维如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这一点,自他在医院中出了
错开始,原振侠已经知道了。如今,他又说自己杀了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面
想,一面向前走出了一步,可是黄绢却一伸手,拉住了他,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原振侠发急,指着陈维如,道:「他是──」
原振侠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王一恆的怒吼声压了下去:「住口!你没看到我有
重要的客人?」
陈维如全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这时,他才转头,向一旁看了一下。当他
看到原振侠时,他整个人都震动得弹跳了一下。
陈维如显然也绝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原振侠,所以才会这样震动。
他在震动之后,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出不了声。虽然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只不过
几秒钟,但是也已使得王一恆在混乱之中,有了喘一口气的机会。
也就在这时,两个祕书,神色慌张地冲到办公室门口,不敢进来。王一恆向他们作
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后退,同时,他再运用按钮,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他的办公室,有着完善的隔音设备。刚才,陈维如在外面,可能已经吵了很久了,
要不是王一恆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外面的声音,也传不进来。
门关上之后,王一恆心念电转:陈维如究竟干了些甚么事?他说他杀了人,那怎么
可能?陈维如是他的外甥,他自然知道他的为人,杀人?那实在是不能想像的!
陈维如是王一恆的外甥,而且,是王一恆唯一的亲人。王一恆有一个妹妹,就是陈
维如的母亲,在陈维如十二岁那一年,他的父母在一宗车祸中丧生。那时,他们在英国
居住,王一恆在接到了噩耗之后,到了英国,安排了丧事,曾和少年的陈维如作了一番
谈话。
王一恆当时的意思,是要陈维如从英国搬到他身边来,但陈维如却拒绝了。陈维如
的父亲有不少遗产,足可以使陈维如受高等教育,王一恆也只好由陈维如自己决定。
陈维如是一个十分有志气的人。在医学院毕业之后,虽然他来到了这个亚洲城市,
可是他自己从来也未曾提及过王一恆是他的舅舅。而事实上,作为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
,他有独立生活的条件,也不必在任何地方,去依靠他这个声势烜赫的舅舅。
所以,原振侠和陈维如虽然是好朋友,也不知道他和王一恆有这样的亲戚关系。
这时,王一恆心中所想到的:陈维如若不是遭到了极度的困难,绝不会来找他。然
而,说他杀了人,王一恆却也不相信!
从陈维如突然闯进来,到这时,实际上的时间,只怕还不到一分钟,但是各人心念
电转,却已想了不知道多少事。黄绢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她想到的只是:王一恆
有麻烦了,这可能对自己有利!
原振侠的心中也乱极。陈维如会杀人,这对他来说,也是不可想像的事!然而,在
这时,陈维如又一面哭着,一面叫道:「振侠,我杀了她!」
黄绢已经从原振侠的行动上,看出原振侠是认识冲进来的那个人的,可是王一恆却
未曾想到。原振侠是用阿拉伯代表团团员的名义,走进他的办公室的,这叫王一恆如何
想得到,他的外甥会和他是好朋友!
情形是如此之混乱,王一恆这样能干的人,一时之间,也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原振侠走向前去,抓住了神态失常的陈维如的双臂,用力摇着他的身子,道:「你
杀了甚么人?」
陈维如大口喘着气,道:「她!她!」
原振侠道:「她是甚么人?」
陈维如突然哭了起来,身子激烈地发着抖,看来真是不正常到了极点。一面哭,一
面叫道:「其实,我不是杀了她,她不是她,她不是她!」
在任何人听来,这都是一个精神失常者的胡言乱语──陈维如一面说「杀了她」,
一面又说「不是杀了她」,还有「她不是她」,更是莫名其妙之至!
可是,原振侠却心头狂跳了起来,剎那之间,他想到昨天,在陈维如的住所之外,
电灯柱下,陈维如问过他的话。当时,陈维如曾问:「她是不是她?」
在这个问题中,原振侠只知道其中的「她」,是陈维如指自己的妻子徐玉音而言。
这个问题是毫无意义的,可是在当时,陈维如还有一句听来更没有意义的话:「她
已经不是她了!」那时候,原振侠只好把陈维如当作精神恍惚,在胡言乱语。
然而,此际,陈维如说他「杀了她」,又说「杀的不是她」,那问题就严重得多了
!
剎那之间,原振侠只感到全身泛起了一阵寒意,甚至一开口,有点口吃。他问道:
「你……杀了人?杀了……玉音?」
陈维如的泪下得更急,抽噎着道:「是,我杀了她!我实在无法忍受,她……她是
一个陌生人,我实在无法忍受!」
「她是一个陌生人」这句话,原振侠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就在昨天晚上,陈维如也
曾讲过。原振侠还未曾进一步问,已听得王一恆发出一下呻吟声来。
王一恆已经感到,陈维如真的杀了人。尽管在波谲云诡的商场上,他有着各种各样
的经歷,但是杀人──一个杀了人的人,是他的外甥,这时在他的办公室中,要他援手
,这样的经歷,他却从来未曾遇到过!
黄绢在一旁,也感到莫名其妙,她忍不住道:「这个人是疯子?」
原振侠道:「不是,他一定是受了甚么重大的刺激,维如,你杀了──」
陈维如的声音听来嘶哑而凄厉,简直令人毛髮直竖,他道:「玉音!我杀了玉音─
─」
王一恆再度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他自然知道「玉音」是甚么人,那是陈维如的妻子
。本来,王一恆已经有点动摇,感到陈维如真有可能杀了人,可是这时,一听说他杀了
自己的妻子,王一恆实在忍不住怒意,大声喝道:「你胡说些甚么?」
他一面说,一面走过来,一扬手,就重重打了陈维如一个耳光。当他缩回手来之际
,他不由自主,向黄绢望了一下。黄绢那种半嘲弄半幸灾乐祸的眼光,使得他恨不得自
己突然消失!
陈维如挨了一个耳光,一点也没有反抗的表示,双手摀住了脸,发出了一阵呜咽抽
噎的声音来。
王一恆一直感到黄绢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身上盘旋,令他不敢正视黄绢,而心中的
怒意,又无法发洩,他转向原振侠,厉声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原振侠镇静地道:「我和他是医院的同事,我们是十分要好的朋友!」
王一恆呆了一呆,他绝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回答。那使得王一恆更加狼狈,而黄绢却
又偏偏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夸张的笑声来。
原振侠在回答了王一恆的问题之后,又用力摇着陈维如,把他摀住脸的双手,拉了
下来,道:「你慢慢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陈维如双手发着抖,他把发着抖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前,颤声道:「我……扼死
了她……就是用这双手……扼死了……她……」
原振侠抬起头来,望向王一恆,王一恆道:「他……好像有点不正常!」
原振侠还没有回答,桌上对讲机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声音。王一恆用力按下一个按钮
,祕书惶急的声音传了过来:「王先生,有两位警官,一定要来见你!」
王一恆怔了一怔,道:「叫他们等一等,我有重要的事?」
他放松了按钮,不由自主喘起气来。
黄绢冷冷地道:「看来,真有人杀了人!精神不正常的兇手,在这里会判甚么罪?
」
王一恆狠狠瞪了黄绢一眼,黄绢笑得更是起劲。原振侠将陈维如推得倒退了一步,
令他坐了下来,道:「王先生,维如若真的杀了人,事情就很麻烦──」
原振侠的话没有说完,陈维如陡然跳了起来,尖声叫道:「舅舅,你一定要救我!
我杀的实在不是她,她已不是她……她……我实在忍不住,我……虽然扼死了她……可
是……」
王一恆道:「你先别胡说八道,我替你找律师!」
陈维如喘息着,眼神之中,充满了求助的企望,道:「我不是胡言乱语,我说的全
是真的!」
原振侠又要他坐下去,道:「已经有两个警官来了,是不是为你的事来的?」
黄绢道:「当然是!哈,看来大富豪的麻烦,真还不少!」
她坐在椅子上,搁着腿,修长的腿在微微晃着,看来姿态极其撩人。
王一恆勉力令自己镇定下来,手放在对讲机上,像是不知道在按下了按钮之后,该
如何吩咐他的手下才好。原振侠沉声道:「要不要我先去看一下,两个警官是为甚么事
而来的?」
王一恆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原振侠向黄绢望去,黄绢皱着眉,也不
知道她在想些甚么。原振侠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办公室外的空间,几个祕书正在交头接耳,原振侠一出来,他们立时停止了交谈。
原振侠道:「那两位警官呢?王先生叫我先去应付他们一下!」
一个祕书忙道:「在会客室!」
原振侠道:「你们没有说些甚么?」
几个祕书连声道:「没有!没有!」
原振侠在一个祕书的指引下,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佈置豪华得令人吃惊,两个便
衣警官,看来都十分精明能干的样子,正在等着。
原振侠一进来,就道:「真对不起,王先生和一个阿拉伯代表团,正在进行一项重
要的会议,两位有甚么事,请告诉我!」
那两个警官互望了一眼,其中年纪较长的一个道:「有人看到一个杀人疑兇,进入
了这幢大厦,而这个疑兇的身分,是王一恆先生的外甥!」
原振侠的心头,像受了一下重击一样。本来,他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所谓杀了人,
是陈维如的胡言乱语。但如今,看来是千真万确的了!
原振侠竭力使自己镇定,道:「有这样的事?那个疑兇,他杀了甚么人?」
年轻的那个道:「杀了他的妻子!疑兇可能是一个极严重的心理变态者,极其危险
,他在杀了人之后,还和被害者的尸体,共处了一夜,据目击者说,情形极其可怕,所
以,要请王先生合作!」
原振侠的脸,不由自主,变得煞白──杀了人之后,还和被害者的尸体,共处了一
夜!那也就是说,陈维如杀人,是昨天晚上的事!
而昨天晚上,他曾先到陈维如家里,和陈维如的妻子讲过话。告辞之后,又在大厦
门口见到了陈维如,也谈了相当久!
陈维如杀了他的妻子徐玉音,难道就是陈维如和他分手之后,回到家里的事?
事情本来就怪异,如果是在那时候发生的事,更加怪异莫名。他为甚么要杀了自己
的妻子,是不是和他那种怪异的话有关?
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一面思索着,一面道:「是,这样的话,我想王先生会议一结
束,就可以和两位见面。不过,照两位所说,疑兇的行为如此可怕,他又进入了这幢建
筑物,警方为甚么不採取行动?」
那年轻的警官道:「我们已经採取了行动,有上百名警方人员,正在逐层搜查。」
原振侠的心头怦怦跳了起来,那警官接着道:「本来,我们可以直接进入王先生的
办公室执行任务,可是由于王先生是一个很有地位的人,所以──」
原振侠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来,道:「两位不见得以为,疑兇是在王先生办公室里
吧?」
年长的那个警官看来很深沉,道:「不是那么说,疑兇是王先生的外甥,恐怕他会
向王先生求助!」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警方是今早才发现兇案的吧?怎么调查工作进行得那么
快,一下子甚么都知道了?」
他这样试探着,是在想:是不是可以有机会,让陈维如逃走?原振侠绝不是一个不
守法的人,在警方的行动之下,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要让陈维如逃走,是因为他深知陈维
如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杀人的,而他竟然真的杀了人,其中一定有极其曲折离奇的原
因在。而一般来说,警方调查起谋杀案来,是不会去注意原因的。
那年轻的警官道:「是,目击的人太多了。」
原振侠又吃了一惊,道:「甚么?有人目击行兇?」
年轻的警官摇着头。
原振侠咳嗽了一下,坐了下来,又看了看手錶,道:「经过的情形怎样,是不是可
以先简略说说?我可以一有机会,就向王先生报告一下,大家节省点时间。」
那两个警官互望了一眼,就在这时,又有一个警官,走进会客室来,向那两个警官
作了一个手势,道:「搜索还在进行,但未曾找到疑兇!」
年长的警官道:「继续搜索!」
那警官走了出去,年长的那个道:「王先生也真沉得住气,整幢大厦全是和他的事
业有关的机构吧?我们在一层一层搜索,他居然还在开会!」
原振侠正色道:「阿拉伯联盟代表团的来头很大,商谈的业务,牵涉到上亿美金和
国际上微妙的局势。他是做大事的人,不能为了小事,而在国际上丧失信誉。」
对原振侠的回答,对方像是感到满意,那年长的警官道:「经过十分复杂,我们已
有相当足够的证据,证明疑兇是十分危险的变态者,你还是快去催王先生出来吧!对了
,我看到有几个穿黑西装的人,他们是──」
原振侠道:「他们是阿拉伯代表团团长的护卫人员!」
两个警官「哦」地一声,原振侠看看已问不出甚么来,就转身走出了会客室。在经
过那几个祕书身旁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道:「各位,我提议各位,甚么也不要说,
王先生一定不会忘记各位曾保持沉默!」
那几个祕书连声答应。
原振侠回到了王一恆的办公室,看到陈维如还摇着头,身子在剧烈地发着抖。王一
恆在来回踱步,黄绢则好整以暇地摇着腿。
原振侠进来之后,心中苦笑了一下──在这间房间中,总共只有四个人,可是这四
个人之间关系之复杂玄妙,真是到了极点!
他自己和黄绢,在偶然相识之后,曾经在一场暴风雪中,在一个山洞中度过了他毕
生难忘的三天。可是黄绢却像是完全忘了那三天,现在她是卡尔斯将军眼前的红人,权
势薰天,又身负调查尼格酋长失踪的重任,要和王一恆这样的大人物作针锋相对的斗争
。
而王一恆,这个闻名全球的豪富,不知为甚么要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在黄绢的责
问之下,他本来已经够麻烦的了,偏偏又遇上了他的外甥,冲进来说自己杀了人!陈维
如杀了人,要王一恆帮忙,王一恆财势再大,又有甚么法子?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复杂
到了这一地步,只怕真是天下少有的了!
原振侠才一进来,王一恆立时向他望了过来。原振侠指了陈维如一下,道:「警方
知道他进了这幢大厦,也知道了你和他之间的亲戚关系。如今有上百名警方人员在逐层
搜索,因为顾及你的地位,和你正在开重要的国际性会议,所以才没有进来!」
王一恆闷哼了一声,道:「我要把全市最好的刑事律师,全部都叫来!」
黄绢冷冷地道:「全世界最好的刑事律师加在一起,也无法使一个自己承认杀了妻
子的人,变得无罪!」
王一恆提高了声音,道:「我根本不相信他杀了人!」
黄绢又笑了起来,道:「陈先生,你是不是杀了你的妻子徐玉音?」
陈维如陡然抬起头来,道:「是,我杀了她!」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突然又全身发起抖来,道:「不,不,我杀的不是她!」
陈维如这种反常的话,已不止说了一次,也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
黄绢瞪了他一眼,道:「说实话,你是不是杀了人?用手扼死的?」
王一恆冷笑了一声,道:「黄小姐,你好像对他杀了人,感到十分高兴!」
黄绢笑着,她笑得十分欢畅。在那一剎间,她看来十足是一个调皮的少女,可是天
知道,这个少女心中在想些甚么?这时,不但原振侠心中有这样的感觉,王一恆也深切
地感到了这一点。
可是尽管这时在形势上,王一恆和黄绢处在敌对的地位上,王一恆也越来越觉得,
把她当作自己的猎物的话,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猎获的猎物了,但是王一恆绝没有意思,
去改变一见到她时就打定的主意。
黄绢一面笑着,一面道:「当然感到高兴!你,给我们制造了麻烦,现在,他正帮
你制造麻烦。你想想,你的一个至亲,成了杀人犯,这是多么轰动的新闻!」
她说到这里,忽然转过头,向原振侠望了过来,道:「这样的新闻,会不会影响他
的商业活动?」
原振侠没有回答,王一恆发出了一下愤怒的闷哼声。他当然知道,虽然兇杀案和他
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他是一位名人,所有的报导,一定会将他推进去。暂时,和他的
商业活动,当然不会有影响,但是他的敌人,都会藉此对他进行攻击!
王一恆自然也知道,陈维如被拘捕之后,他也无法不出面替他找律师辩护,也一定
要尽他自己所能,去证明陈维如的为人。这将使他陷得更深,这的确令他感到极度的烦
躁。
王一恆双手紧握着拳,身子转动着,他看到了黄绢还充满笑容的脸。他心中陡然一
动──黄绢的高兴,一定还另外有原因的!
他毕竟是一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时镇静了下来,甚至也现出了笑容来,道:「
黄小姐,看来你有办法,解决我的烦恼!」
黄绢笑道:「是,但必须你先解决我的烦恼!」
王一恆感到极度的兴奋──这样的人,才是自己的对手!这样能干的一个人,而又
这样年轻美貌,这是绝不能放过的一个女人!
他摊了摊手,道:「一项交易?我要将为甚么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的事,原原本本
告诉你?」
黄绢道:「是的!」
王一恆道:「那么,我得到甚么?」
黄绢指着陈维如,道:「我可以使他不落入警方的手中,可以使他离开这个城市。
」
原振侠心中「哼」地叫了一下。黄绢的确是有这个能力的,以她的身分而论,她要
做这件事,不会有甚么特别的困难!
王一恆只考虑了不到三秒钟,就道:「好,成交了!」
黄绢道:「我相信你,我先把他弄到一个领事馆去,你再告诉我,为甚么要跟踪尼
格酋长!」
王一恆伸出手来,黄绢也伸出手来,他们握着手,表示一项「交易」已经达成了协
议。可是黄绢凭她女性特有的敏感,却立时感到,王一恆把她的手握得太紧了,远远超
过了为了表示达成协议的热忱。黄绢也立时想到,这个大富豪为甚么要这样?
她当然猜得到这个大富豪为甚么要这样。那使她的脸上,浮起了高傲的矜持,也使
她略为用了一些力,把她柔软的手,从王一恆宽大厚重的手掌之中,抽了开来。
原振侠看到了这种情形,他看得很清楚,心中也很不是滋味。黄绢是属于他们的,
他们,包括掌握了一个国家的卡尔斯将军,和掌握了一个庞大经济王国的王一恆,而不
是他,一个普通的小医生。
黄绢转过身,在转身之际,长髮扬了起来,拂向王一恆的脸上,使得王一恆不由自
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黄绢走出了王一恆的办公室,原振侠立时来到陈维如的身前,道:「维如,黄小姐
要帮你逃走!」
陈维如惘然抬起头来,道:「逃?我逃到哪里去?我杀了人,为甚么要逃?」
原振侠沉声道:「你一定要先避开一下,我们都相信你……即使杀了人,一定有原
因!」
陈维如又抽噎了起来,道:「你相信?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她已根本不是她,
我非杀她不可!」
原振侠道:「这可以慢慢再说,你先跟黄小姐走,不要胡来,好不好?」
陈维如又呆了半晌,才点了点头。这时候,黄绢已经和四个穿着黑西装的人,一起
走了进来。
黄绢的行动十分简单,她带进来了四个她的护卫人员,这些人,全是有外交人员身
分的。然后,她叫其中一个身形和陈维如相仿的,和陈维如交换了衣服,又堂而皇之,
将之带了出去。
在这幢建筑物中的警务人员虽多,也没有人来盘问一个阿拉伯代表团团长和她的随
员。
黄绢带走了陈维如之后,王一恆接见那两个警官。原振侠和王一恆在一起,还有那
个留下来的黄绢的保镳,也暂充公司职员。
王一恆一副不耐烦的神情,道:「这是甚么意思?警方行动太过分了!陈维如的确
是我外甥,但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付我?」
两个警官不停地道歉,年长的那个道:「我们可以肯定疑兇进了这里,所以才採取
行动的。」
王一恆闷哼了一声,坐了下来,年长的那个警官道:「王先生,警方掌握的资料已
经相当充分,你是不是要听一下经过?」
王一恆一挥手,道:「我很忙,没有兴趣,你对我的祕书说好了!」
他说着,指了指原振侠。那正是原振侠求之不得的事,他正想知道陈维如是如何杀
人的。
两个警官又用锐利的眼光,四面看了一下,直到肯定办公室中没有人,才和原振侠
一起离开。
在一间精緻的会客室中,原振侠听他们详细地叙述着,陈维如怎样被人发现他行兇
杀人的经过,经过十分复杂曲折。
首先发觉事情不对劲的,是大厦的夜班管理员。一般高级住宅大厦的所谓管理员,
所负的责任是司阍、保安等等,通常都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作「办公室」。而值夜班的,
就会在夜深人静之际,睡在这个办公室中。
陈维如所住的那幢大厦,保安设备十分好,电梯中设有闭路电视,在办公室的一具
电视萤光幕上,可以看到电梯中的情形。有了这样的设备,如果有歹徒要在电梯之中进
行不法行为,那就无所遁形。
管理员的责任之一,就是要时刻注意闭路电视,所以他看到陈维如进电梯。
「陈医生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管理员的叙述很详细:「那时,我正准
备出去巡逻,这是我的责任。在午夜之前,我要从上到下,每一层都去看一遍,通常需
要一小时的时间。所以,那时,大概是十一点左右,我已经拿起了电筒。陈医生经常一
个人回家,时间也不算太晚,所以我也没有太注意。」
晚上十一时──原振侠心中想:自己和陈维如分手时,最多不过九时,这两个小时
,陈维如到甚么地方去了?一直在大厦附近徘徊?
这两小时,应该十分重要,原振侠心中这样想。
管理员接下来的叙述是:「可是,陈医生这时,神情不是很对。电梯中的闭路电视
摄像管,是装在电梯顶上的,所以从萤光幕中看到的画面,是自上而下的,角度相当怪
,看不惯的人,会看得很吃力。看到的,是电梯中搭客的头顶部分,看不到脸上的神情
,我看到陈医生在不断地抓自己的头髮。
「他不但不断抓自己的头髮,看起来抓得很用力,而且,还不断紧握着拳,敲打着
电梯的壁。这种情形,实在很不正常。
「在管理室,是有对讲机可以和在电梯中的人通话的,这种设备,本来是为了电梯
有故障时使用的。我已经按下了按钮,想问问陈医生发生了甚么事。可是我又想到,一
个人在电梯里,如果突然之间,听到了有人讲话的声音,可能会吓一大跳,所以我又关
上了通话的按钮,并没有讲甚么。
「我继续注意着陈医生,看到电梯停了下来,门打开,可是陈医生却并不立即向外
走去,只是站在电梯中,伸手向着打开的电梯门,不知道在干甚么。」
管理员不知道陈维如在干甚么,那是因为在电视上看来,完全是俯瞰的角度,无法
看到陈维如脸上表情的缘故。
可是,有一个年轻人,正好送他的女朋友回家,女朋友就住在陈维如住的那一层,
这时,正好要搭电梯下楼。当电梯门打开之际,这年轻人和陈维如相隔,不过一公尺的
距离,陈维如伸出来的手,几乎碰到他的脸上。
那年轻人的说法是:「我真的吓了一跳,电梯门一打开,我以为没有人,就一步跨
了过去,可是电梯中却有一个人在。这人,我因为经常送女朋友回家,曾见过一两次,
知道他是陈医生。我差点撞在他的身上,连忙站定身子,陈医生像是根本没看到我,他
的样子可怕极了,口中发出含煳不清的声音,面上的肌肉扭曲者。我才站定,就发现他
眼睛之中,射出一股兇狠的光芒来,双手伸向前,看来像是要捏我的脖子!
「我在吓了一跳之后,不知怎么才好。陈医生忽然用极可怕的声音道:『你是谁?
』我忙回答了他的问题,他似乎根本未曾听到我的回答,继续大声道:『你别骗我,我
知道你不是,你不是!你究竟是甚么人?你再不说,我就杀了你!』」
那年轻人要不是以前曾见过陈维如几次,这时一定以为他是一个疯子了。年轻人又
后退了两步,道:「陈医生,你喝醉了?」
陈维如的声音变得更可怕,据这年轻人的形容是,简直如同夜枭的鸣叫一样。听了
之后,令人毛髮直竖,全身不由自主发颤。陈维如在尖叫着:「我没有喝醉,我很清醒
,我知道得很清楚!」
那年轻人当时所想到的,只有一点:喝醉了酒的人,是不肯承认自己喝醉的,他一
定是喝醉了!
年轻人是在事情发生之后,向调查的警官叙述当时的经过的。当他讲到自己的想法
之际,警官曾问:「他真的喝醉了?有很大的酒气?」
年轻人想了一想,摇头道:「我倒没有闻到酒味,或许他喝的是伏特加酒。这种俄
国酒,就算是喝醉了,也闻不到酒味!」
警官没有再说甚么,年轻人就继续说下去。
当时,陈维如的尖叫声,使得年轻人不知所措。他心中想,和一个喝醉酒的人,何
必计较,不如快点下楼去算了吧!就在他打算跨进电梯去的时候,陈维如居住的那个单
位的门打开,有人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人,我也认识,」那年轻人说道:「那是陈医生的太太,她叫甚么名字
?就是案中的死者,徐玉音?真太可怕了!」
年轻人在讲到这里的时候,声音禁不住有点发颤,他继续讲述当时的情形。
徐玉音打开门出来,皱着眉,道:「维如,你叫嚷些甚么?」
徐玉音才一出现,陈维如的神情,就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
,连走出了几步。他是打横走出去的,一下子来到了电梯旁边挂着的灭火筒附近,发出
可怕的声音,继续在叫着:「你是谁?你是谁?老实说,你是谁?」
徐玉音只是一直皱着眉,并没有回答。那年轻人看到这样的情形,道:「陈太太,
要不要我帮忙扶他进去?他大概是喝醉了!」
这时候,才被那年轻人送回家的,年轻人的女朋友,也因为外面的吵声,而打开门
走了出来。同时,管理员因为不放心,也乘搭另一架电梯,上来看看究竟。
所以,在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有三个目击证人。这三个目击人是:大厦管理员、那
年轻人和他的女朋友。
三个人的说法全是一样的,而且这三个人,也绝没有再串通好了,来捏造当时经过
的可能。
管理员的叙述,最是生动,他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陈医生的行动十分古怪,
所以不放心,上来看看。大厦一共有两架电梯,一架叫陈医生乘了上去,一直没有落下
来,所以我就乘搭另一架上去。
「电梯停下,门才一打开,我就听到陈医生在大声叫着,样子很可怕。同时,也看
到了陈太太,站在她家门口,门打开着。还有林小姐,林小姐是陈医生的邻居,和林小
姐的男朋友,我曾见过好几次,每次林小姐回来得晚,总是他送回来的,他好像姓……
黄?」
管理员说的,就是那年轻人和他的女朋友。
「我看到有那么多人,又听到陈医生在不断地叫着,就知道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
我忙走出电梯,才一跨出去,又听得陈医生大叫了起来──」
陈维如大叫着,叫的仍然是那句话:「你是谁?我看你已经不是你,你……你……
」
他叫到这里,突然急速地喘起气,接着又道:「你是从阿拉伯来的?」
陈维如忽然之间,叫出这样一句话来,令人莫名其妙。
那年轻人只好同情地望向徐玉音,事后他对陈维如的评语是:「陈医生那时候的情
形,完全像是一个疯子一样!」
原振侠听两个警官详细叙述着事情发生的经过,当讲到这一段时,一个警官有点歉
意地道:「原先生,陈维如在那时候讲的话,其实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他说他的妻子
,也就是案中的被害人,是从阿拉伯来的,这可以证明他有点精神错乱了。但是三个目
击证人都这样说,我们只好照样转述给你听。」
原振侠的心中十分乱,陈维如为甚么这样精神失常?这是不可能的事,陈维如这样
子,一定有极其神祕的原因,但是原因何在呢?
这时,原振侠也未曾特别注意,陈维如指徐玉音是「从阿拉伯来的」这句话,有甚
么特殊的意义。他只是随口应道:「是啊,听来,一点意义也没有。」
另一个警官道:「可是奇怪的是,根据三个证人的供述,陈维如不断地说他的妻子
是阿拉伯人,还说他的妻子,是阿拉伯的一个酋长!」
原振侠一听,整个人几乎直跳了起来!由于他的反应是如此之强烈,以致那两个警
官,也为之愕然半晌,道:「原先生,你怎么啦?」
原振侠忙道:「没甚么,没甚么,我只不过──真的没有甚么!」
原振侠本来想说「我只不过想到了一些事」,但是他随即想到,自己想到的事,要
向这两位警官解释起来,实在太复杂了,还是不要提的好,所以他才突然改了口。
那两个警官虽然神情有些疑惑,但是也没有再问甚么。而原振侠所想到的是:阿拉
伯的一个酋长!事情怎么那么巧?
他刚因为一个在夏威夷群岛上失踪的阿拉伯酋长,而和黄绢、王一恆扯在一起,那
宗失踪案如此之神祕,如今忽然又在陈维如的口中,冒出了「阿拉伯酋长」来,这不是
太怪了吗?
原振侠不由自主,用力摇了摇头,想使自己清醒一些。他绝对无法把尼格酋长的失
踪,和陈维如指责他妻子的话,联在一起,可是又不能不放在一起想。
原振侠在思绪一片紊乱之中,只好苦笑着问:「陈维如怎么会认为他的妻子,是阿
拉伯的一个酋长?这不是太怪诞了吗?」
那两个警官都同意原振侠的话,道:「是的,真是太怪诞了!」
陈维如在责问徐玉音,问她是不是「从阿拉伯来」之后,徐玉音发出了一下呻吟声
。奇怪的是,三个证人都一致认为,徐玉音的反驳,十分软弱,她只是靠着门边,像是
站不稳一样,道:「你在胡说甚么?你在胡说甚么?」
陈维如却反而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大声喝道:「你敢否认?你敢说不是?我要你
现出原形来,我不管你是甚么妖精,我要你现出原形来!」
在一旁的三个人,听得陈维如越说越不像话,那姓黄的年轻人忍不住道:「陈医生
,你在胡说些甚么?」
陈维如陡然大喝道:「你不信,我叫她现出原形来给你们看!」
陈维如在这样大叫了一声之后,接下来的动作,真是出人意料至于极点──他陡然
一伸手,摘下了挂在墙上的灭火筒来。
由于他的动作是如此突然,事前他又是胡言乱语,说甚么要徐玉音「现出原形来」
,一点要有所行动的迹象也没有,而且,平时陈维如给人的印象,又是极度的文质彬彬
,谁也想不到他忽然会有这样的大动作。所以,三个人虽然眼看着他把挂在墙上的灭火
筒取了下来,一时之间,也猜不到他想干甚么,也没有来得及阻止他。
而陈维如一将灭火筒取在手中之后,又发出了一下十分怪异的声音,在一剎那之间
,将灭火筒倒转了过来!
谁都知道,灭火筒如果一倒转了过来的话,灭火筒中的两种化学剂,就会混合,因
此而产生可以灭火的泡沫,自灭火筒的嘴中,疾喷出来。
这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泡沫自灭火筒中,放射而出,射向徐玉音。徐玉音发出了一
下尖叫声,立时后退,她退得虽然快,身上已经被灭火筒中射出来的泡沫,射得一身都
是。
徐玉音本来就是站在门口的,她一退,就退进了屋子内,而且立刻要将门关上。可
是陈维如却像是兇神恶煞一样,直冲了过去,仍然抱着灭火器,连人带筒,重重撞在门
上,将门撞了开来。
他可能是太用力了,以致他撞开了门之后,收不住势子,整个人都跌了进去。他跌
倒在地上,仍然抱着灭火筒,泡沫也不断地喷出来。三个在一旁的人,看到这种情形,
全都吓呆了!
管理员和那年轻人,首先向内直冲了进去,林小姐跟在后面。
他们三人冲进去之后,并没有看到徐玉音,只听到了一下关门声,看到卧室的门,
正重重地被关上。显然是徐玉音一逃了进来之后,就进了卧室,并且把门关上。
而倒在地上的陈维如,正挣扎着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双手已不再抱住灭
火筒。灭火筒在地上,由于泡沫在激射,产生了一股力道,使得灭火筒在地上不断地旋
转着,泡沫也随着转动而四下飞溅,射得几个人的身上全是,家具陈设,也弄得一团糟
。
不过这时候,三个人却无暇去理会这些,因为陈维如的态度越来越怪异,他哈哈大
笑着,道:「原来有用,原来真有用!」
他一面叫着,一面还要去拾起灭火筒来,又叫道:「她怕了,她会现出原形来!」
管理员和年轻人一起冲上去,把陈维如紧紧抱住,不让他有进一步的行动。陈维如
用力挣扎着,三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
林小姐在一旁,骇然叫道:「陈医生疯了!」
陈维如那时的情形,除了使人觉得他「疯了」之外,不可能有第二个形容词。
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大声抗议:「不,陈维如不会那样的!」
两个警官中的一个道:「三个证人,都可以在法庭上发誓供述当时的情形,他们绝
无串通之理。而且,现场上还留着那灭火筒,和自灭火筒中喷出来的泡沫。」
原振侠又坐了下来,心头一阵苦涩──一直是温文儒雅的陈维如,有着那么良好的
教育背景,有那么高尚的职业,为甚么突然之间会变成这样子?他受了甚么刺激?是婚
姻的不如意?婚姻的不如意,会使一个人变成疯子?
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再想下去,他只好喃喃地道:「看来,陈维如……已经不是自
己了!」
原振侠连他自己也是无意之中,讲出这一句话来的,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呆了一
下。一个警官冷笑着讽刺道:「陈维如说他的妻子不是她,你说陈维如不是陈维如,真
是无独有偶!陈维如不是他,是甚么人?难道也是一个来自阿拉伯的酋长?」
原振侠苦笑着,讲不出任何的话来,那警官道:「事情还有待发展下去!」
原振侠当然知道事情还有待发展下去,事情发展下去的结果是陈维如杀了人,杀了
徐玉音!
管理员和那年轻人,终于将陈维如按在沙发上。陈维如挣扎得满头大汗,一面喘着
气,一面叫道:「出来,出来!你为甚么不敢出来?阿拉伯酋长不是最神气的人吗?为
甚么不敢出来!」
林小姐在一旁,勉力定了定神,道:「陈医生疯了,要不要报警?」
管理员和那年轻人决定不下,照当时的情形来看,除了报警之外,似乎没有别的法
子可想。但是他们都顾虑到,陈维如是一个有着高尚职业的人,如果一报警,事情闹了
开来,对他将来的事业,有极大的影响。
陈维如却叫了起来:「报警有甚么用处?不如去请一些和尚道士来作法拿妖!对了
,白蛇精是吃了甚么才现出原形来的?雄黄酒?你们去拿雄黄酒来,我倒要看看这个阿
拉伯酋长是甚么样子的!」
陈维如的话,简直是语无伦次到了极点,可以说完全没有人可以听得懂他在说些甚
么。他一面说,一面又冲着卧室的门,大叫道:「出来!」
林小姐看着情形越来越不对,她已经拿起了电话。可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打开来
,徐玉音走了出来,神态很镇定,道:「不必报警了,陈医生他……他最近事业上有点
小挫折,心境不是很好,喝醉了,没有事情的!」
徐玉音这样说,倒使得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陈维如一看到徐玉音出来,神情又变得
极度紧张。徐玉音说着,来到了陈维如的身前,陈维如像盯着甚么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那位美丽又能干的太太。
徐玉音嘆了一声,柔声道:「好,维如,我甚么都告诉你好了!」
陈维如震动了一下,低下了头。
管理员和那年轻人看到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也就松开了抓住陈维如的手。陈维如
站起来,又坐下去,道:「你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徐玉音苦笑了一下,道:「我尽我所知告诉你!」
陈维如像是同意了,半晌不出声。在一旁的三个人一看到这种情形,分明是他们夫
妻间的争执,已经告一个段落。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自然是由他们夫妻自己去解决问
题了!
所以,三个人互望了一眼,管理员首先道:「陈医生,你也该休息了!」
他说着,已向外走去,年轻人和他的女朋友,也採取了同样的态度,三个人一起离
开。
管理员在事后,十分后悔,道:「我们离开的时候,真的看不出还会有甚么事发生
。虽然刚才发生的事,那么奇特可怕,但我们走的时候,陈医生甚至还送我们到门口。
我俯身,要去拾起那只泡沫已喷完了的灭火筒来,陈医生还说:『不用了,明天再说吧
!』
「我们三个人离开之后,在陈医生的门口,又站了一会,总是有点不放心。可是里
面甚么声音也没有传出来,看来一切都恢復了平静。黄先生送林小姐回去,我和黄先生
一起下楼。
「黄先生离去之后,我回到房间里,没多久,也就睡着了。一直到我再被惊醒,那
时,已经是凌晨四时了。」
在管理员的叙述中,负责调查的警官曾问:「你们离开的时候,是几点钟?」
管理员的回答是:「陈先生闹了大约一个钟头,我回到房间时,是十二点到一点。
」
管理员回到他的小房间,是午夜十二点,直到他又被吵醒,是凌晨四点。这期间,
一共约四个小时。
管理员是被一下砰然巨响所惊醒的。由于职业上的习惯,一被惊醒,他立时跳了起
来,顺手拿起一根大棍子,就冲了出去。
当他冲出去之际,他又接连听到了几下声响,当他奔到了声响的来源处时,看到了
陈维如。
一看见又是陈维如,管理员心中也不禁暗骂了一声。但是大厦的管理员,通常是不
敢得罪大厦住客的,管理员按住了气,道:「陈医生,又怎么了?」
陈维如像是站立不稳一样,又向前冲出了一步,再撞在一列信箱上,发出了一下巨
响。然后,他扶住了墙,转过身来,望着管理员,只是喘气。
管理员这时,不但注意到了陈维如的神情十分骇人,而且还注意到了一件十分奇怪
的事。那就是,陈维如的手中,提着一只箱子。
陈维如是一个医生,他提着医生常用的那种箱子走出去的情形,管理员看到过许多
次,不会觉得有甚么特别奇怪。而这时,令管理员有怪异之感的是,陈维如手中所提的
那只箱子,是一只嫩黄色的女用化粧箱。
陈维如看了管理员一眼,又抬头向上看了一眼。陈维如在抬头向上看的时候,据管
理员说,神情更是可怖。这种神情,即使那管理员是一个知识程度不高的人,也一下就
可以意识到,在楼上,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管理员也算是十分机智的人,他一想到了这一点,又看到陈维如想向外奔去,他就
问:「陈医生,你要到甚么地方去?」
陈维如并没有回答,只是向外奔过去,奔到了大厦的大门。
大厦的大门,是两扇相当大的玻璃门。陈维如奔得很快,一下子撞到了玻璃上,又
发出了一下巨响,还好玻璃很厚,没有撞破。
陈维如撞了一下,就伸手去推门,可是大厦的门,在午夜之后,是上了锁的。本来
,住客都有钥匙,可是陈维如这时,显然没有带钥匙,他转过身来,声音干涩,叫道:
「开门,快开门!」
管理员连忙答应着,转身奔进他住的小房间中,抓了钥匙在手。
一般的门,都可以在里面不用钥匙打开,但大厦的那扇大门,却为了治安上的理由
,在里面,也一样需要用钥匙来开。那是为了万一有歹徒被困在大厦范围内的时候,也
不易逃脱。
管理员在抓了钥匙在手之后,陡然想到陈维如的情形,极度可疑。他拿起了电话来
,报了警,这就是警方为甚么那么快就会来到的原因。
管理员在电话中只简单地讲了几句,就走了出来,他看到陈维如把脸贴在玻璃上,
不断在喘着气。管理员打开了门,陈维如几乎是跌出去的,管理员去扶他,他把管理员
推开,就一直向外奔了出去。
管理员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打电话报了警,会不会大惊小怪,心
中很惴惴不安。他关上了门之后,决定上楼去看看。
管理员才一出电梯,就感到事情不对,因为他看到陈维如居住的那个单位,大门半
开着,并没有关上。在凌晨四时而大门半开,这自然是绝不正常的。他在门口叫了几声
,没有人答应,就走了进去。
管理员一进屋子,所看到的情形,和二十分钟之后,大批警方人员赶到之后,所看
到的情形是一样的。
向原振侠叙述事情被发现经过的两个警官,正是当时第一批赶到的警方人员。
警方人员赶到的时候,看到管理员在大门口,不住地发抖,指着楼上,结结巴巴,
讲不出话来。他们乘搭电梯上楼,看到徐玉音,陈维如的妻子,倒在客厅中,屋子十分
凌乱。接着来到的法医,立时在徐玉音的颈子上,发现了明显的扼痕,而且,断定了徐
玉音是因为颈部受扼而死亡的。
在徐玉音的尸体,从大厦门口抬出去之际,警方的通缉工作已经展开了。根据管理
员的供述,根据邻居林小姐的供述,再根据那年轻人的供述,陈维如毫无疑问,是杀人
的兇手!
警方办事迅速,在屋子中找到了陈维如的照片,立时复印了分发出去。
在陈维如进入王一恆所属的那幢巨厦之际,恰好被两个巡逻警员看到,立刻报告了
上去。警方人员在进一步的调查,发现了陈维如和王一恆有着近亲关系之后,当然更加
紧张,立时派大队人马,进入大厦搜索。
这种搜索行动,照说是万无一失的。但是恰好黄绢带了她的安全人员,也在大厦中
,她把陈维如扮成了她的安全人员,带了出去。
当两个警官,讲述完了一切经过之后,原振侠只是苦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那两个警官,在提到陈维如之际,还只是称之为「疑兇」。但是原振侠却十分清楚
,因为陈维如在冲进王一恆的办公室之际,早已直截地承认自己杀了人,而且,正是用
手扼死的!
原振侠知道,陈维如这样性格的人,本来是绝不会做出这样事情来的,而他居然做
了,一定有极其重大的原因──陈维如也说了原因,可是根本没有人听得懂。他只说「
她不是她」,所以才「非杀她不可」,这是精神错乱者的呓语,而原振侠绝不相信陈维
如会精神错乱,他只是相信其中另有诡祕的原因!
那两个警官相当客气,他们临走的时候,道:「原先生,请你转告王先生,如果有
疑兇下落的消息,请立即和警方联络!」
原振侠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
他送两个警官出去,再回转来时,王一恆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见他。
原振侠把经过情形,大略向这位大富豪讲了一下,王一恆自始至终只是皱着眉。等
到原振侠讲完,他才挥了挥手,道:「原先生,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相当私人的问题?
」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早已看出,在自己向王一恆说着陈维如的事情之际,王一恆一
副心不在焉的神情。显然他正在想别的问题,而不是在关切陈维如。
这时,王一恆这样问,虽然很突兀,倒也不是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吸了一口
气,道:「请问!」
王一恆在宽大的椅子中,略为挪动了一下身子,并不立即开口,像是在考虑应该如
何开口问才好。过了半晌,他才道:「请问,你和陈维如是同事,是本市医院中的一个
医生,为何会成为一个阿拉伯代表团的成员?」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问,心中「啊」地一声。他知道,在他和那两个警官谈话的那
段时间内,王一恆已经利用了他整个机构,那种无可比拟的工作效率,对他作了一个调
查。
原振侠也几乎立即可以肯定,王一恆调查他,真正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黄绢。原
振侠是和黄绢同时走进王一恆的办公室的,当王一恆看到黄绢的那一剎那时,他的神情
动作,即使是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看出他的心意来。何况原振侠对黄绢,还有
着一份念念不忘的恋情,自然更加容易敏锐地感觉得到!
原振侠的神态看来很镇定,语气也很平淡,道:「因为我认识黄团长,黄绢!」
王一恆的身子向前俯了俯,神情比原振侠提起陈维如时,不知专注了多少,他问:
「是同学?」
「不,」原振侠摇头:「我在日本学医的时候,曾和她在一起,研究过一件相当离
奇的事。她知道我对事物有一定的分析能力,所以,她要调查尼格酋长失踪一事,在未
曾见你之前,先来和我商量一下。」
王一恆十分用心地听着。原振侠已经知道,他会一直追问下去的,所以已经回答得
十分详细。
可是王一恆还不满足,原振侠的话才一说完,王一恆就已经道:「她和那个独裁者
,卡尔斯将军的关系,究竟怎样?」
原振侠对这个问题,感到十分厌恶,他的神情和语调,也变得冷淡了起来,道:「
我不知道。我想,如果你要知道这一点的话,留意一下专门报导各国政治内幕的杂志,
还来得好些!」
王一恆的身子向后仰了仰,道:「不瞒你说,我知道黄小姐极得卡尔斯将军的信任
,在那个国家中,她几乎可以替代卡尔斯发言!」
原振侠耸了耸肩,明显地表示了他不感兴趣。可是王一恆却显得兴趣盎然,道:「
原先生,由于我和阿拉伯世界有相当大的贸易,我属下的钻石公司,也和卡尔斯的国家
有鉅额交易。而卡尔斯的行为,又是这样的怪诞和嚣张,支持全世界的恐怖活动,所以
我的机构,对他也早有了详细的资料!」
原振侠耐着性子听完,已经站了起来两次又坐下,用行动表示了他极度的不耐烦。
然后,他道:「王先生,你想说明甚么?」
王一恆用一种十分诡祕的神情,笑了一笑,道:「根据极可靠的情报,卡尔斯将军
,是一个绝无希望治癒的性无能患者!」
原振侠陡地一怔,一时之间,他倒绝不是怀疑王一恆所得情报的正确性,而是因这
项情报,而联想到了许多别的问题。
黄绢和卡尔斯将军之间的关系是甚么呢?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许多次了。尽管他
不愿意有答案,但是答案却明显地放在那里──黄绢是这样出色的一个美女,又有着超
卓的能力,卡尔斯将军这样的野心家,几乎把治理国家的权力,交到了她的手上。那么
,他们是甚么关系?
在原振侠和任何人看起来,卡尔斯将军和黄绢之间,所缺少的,只不过是形式上一
个排场极豪华的婚礼而已!
但是,如今王一恆却说,他有可靠的情报,证明卡尔斯是一个性无能患者!那么,
他和黄绢之间……原振侠只觉得思绪一片混乱,再也想不下去。
王一恆吸了一口气,道:「我的情报来源,是苏联国家安全局,和美国中央情报局
,绝对可靠的!」
原振侠只是茫然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王一恆深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直视着原振侠,道:「那就是说,总会有一天
,卡尔斯将军给黄绢的权力再大,她也会感到不满足!」
原振侠闭上眼睛一想,王一恆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了。王一恆是在向他表示,他可
以有希望,把黄绢从卡尔斯将军的身边,抢到他的身边来。
原振侠没有在表面上有任何表示,他早已自己告诉过自己,黄绢,绝不属于像他这
样的普通人。普通人或者可以给黄绢以深切的爱,但黄绢所需要的是权力、金钱、地位
,那只有卡尔斯将军,或王一恆这样的大亨才能给她。原振侠更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
,卡尔斯是不是性无能,究竟是否重要?
原振侠在思索着,王一恆也在思索着,两人所想的当然不一样。王一恆陶醉在他自
己的想像之中,现出充满自信的微笑来,道:「原先生,以后,我或许还有借重你之处
。」
这样的话,出自这样一个超级大亨之口,在其他人听来,一定会受宠若惊,但原振
侠只是淡淡地道:「以后的事不急,倒是维如──」
王一恆皱着眉,道:「我想请黄小姐把他弄到南美洲去,我在那边有一个朋友,他
可以生活得很好。」
原振侠感到十分气愤,提高了声音,道:「维如他杀了人!杀了他的妻子!」
王一恆用一种极度不了解的神情望着原振侠,道:「甚么意思?你要他上法庭去受
审?由黄绢掩护他逃走,你也是同意的!」
原振侠挥着手,道:「我的意思是,一定要查出维如为甚么会杀人,而不是让他一
辈子作一个逃亡的杀人兇手!」
王一恆又凝视了原振侠半晌,才道:「好,那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了,需要任何费
用,都不成问题。」
原振侠没有法子推辞,事实上,就算没有王一恆的这种「委託」,他自己也要去进
行的。
他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王一恆拿起了电话,略怔了
一怔之后,声调就变得听来极其活泼,道:「当然,黄小姐,我一定实现我的诺言。我
们需要作长谈,今晚,在舍下,怎么样?」
他略顿了一顿,接着又有点放肆地,哈哈大笑了起来,道:「如果你感到,和我单
独相处不够安全的话,大可以把你的安全人员带来!」
原振侠忙道:「问她,维如在哪里?」
王一恆照着问了一句,又答应了一声,神情愉快地放下了电话,道:「维如在一个
阿拉伯国家的领事馆中,她已经吩咐人特别照顾。她说维如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你可
以随时去见他!」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当他走出大厦,回头向高耸的、在近处要一直把头
仰得极高才能看到顶部的大厦,看了一下,感到头昏目眩。大厦在市区的中心,来往行
人极多,原振侠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撞到了好几个路人之后,才上了车。
见到了陈维如,应该直接问他,为甚么要杀人,原振侠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黄绢口中的「一个阿拉伯国家的领事馆」,就是卡尔斯将军统治的那个国家。
卡尔斯将军在全世界各地支持恐怖活动,大概是心虚的关系,那领事馆的安全措施
,十分惊人。原振侠道明了来意,虽然早已有过黄绢的吩咐,但是他还是经过了三道门
。每进一道门,就经过一次彻底的检查,检查的彻底程度,几乎连他的左手无名指指甲
之中,有着一点污垢也查了出来。
领事馆是一幢相当古老的大花园洋房,房子的四周有很大的花园,当然也有了高得
异乎寻常的围墙。在经过了三次彻底的检查之后,原振侠被带到地下室,由那里,通过
了一道暗门,进入了一间灯光柔弱,佈置豪华,看来舒服之极的大房间。
陈维如的身子,紧紧缩成一团,缩在一张大沙发的一角。他将他的身子缩得如此之
紧,看来像是想把他自己挤成一个蛋一样。
原振侠进来之后,向带他进来的领事馆人员,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要单独对着陈
维如。领事馆人员恭敬地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
原振侠叫道:「维如!」
他一面叫,一面向陈维如走过去,一直来到了陈维如面前。陈维如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动也不动。
原振侠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道:「维如,你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一定要!」
原振侠的话,讲得十分坚决,有一股真的令人不能不回答的力量。陈维如抬起头来
,面肉抽搐着,神情很茫然。原振侠一字一顿,道:「你为甚么要杀了自己的妻子?」
陈维如的身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但是他的声音,却十分平静。他道:「我是杀
了一个人──」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着,喃喃地道:「本来是一双……学了来救人的
手……可是我却扼死了……一个人……」
原振侠紧盯着:「为甚么?」
陈维如道:「可是,我却并没有杀死自己的妻子,我杀的,是……是……」
他讲到这里,现出极度犹豫疑惑的神情来,完全像是在徵询原振侠的意见一样,接
下去道:「是……是一个阿拉伯酋长?」
原振侠嘆了一口气,道:「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振侠,我要把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你,你信也好,不信也
好!」
陈维如的神情,看来十分正常,原振侠心中想。
陈维如的神情,也十分严肃。原振侠并不是精神病的专科医生,但是他也可以凭他
的专业知识,判断陈维如并不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道:「你不断说阿拉伯酋长,是甚
么意思?」
陈维如双手抱住了头,身子剧烈地发了一阵抖,才又抬起头来,道:「你一定要听
我说,不要反驳我,听我告诉你!」
原振侠道:「这正是我来看你的目的!」
陈维如有点神经质地挥挥手,道:「事情是那天……晚上开始的,你可还记得,那
天晚上,我在你那里听音乐?」
原振侠道:「你在我那里听过许多晚音乐,你指的是哪一晚?」
陈维如道:「新年,一月一日那晚,我们听的是新世纪交响乐。」
一月一日是新的一年开始,是各行各业的假期,医院也不例外。那天,当原振侠准
备独自听音乐的时候,门铃响了,原振侠打开门,看到陈维如在门外,他觉得相当讶异
:「怎么?今天也不陪太太?」
陈维如的神情很无可奈何:「她工作的机构有联欢晚会,我不想去参加!」
原振侠表示了他的欢迎:「那就来听音乐!」
陈维如回家,已经将近午夜了。当他走出电梯之际,看见灯光从大门的缝中透出来
,他知道徐玉音已经回家了。想起两个人的工作都这样繁忙,工作的性质又截然不同,
陈维如有点伤感。
他在门口停了片刻,心中在盘算着,是不是可以有办法,说服徐玉音放弃现在的工
作。但是他想了一想之后,只好嘆了一声──徐玉音对事业十分重视,要她放弃,那是
没有可能的事。
陈维如打开门,进去,客厅中灯火通明,并没有人,他走进卧室,也没有人,但是
却有声响自浴室中传出来。陈维如一面叫着他妻子的名字,一面推开浴室的门,用一种
听来十分亲暱的声音,又叫了一声。
但是当他叫了一声之后,他却呆住了。
徐玉音在浴室中,全身赤裸。在浴室之中甚么衣服都不穿,这本来也是极正常的事
,作为夫妻,陈维如自然也不是第一次看到徐玉音美好的胴体,那都不足以令陈维如怔
呆。
令得陈维如怔呆的,是那时徐玉音的神态。
陈维如和徐玉音的收入都很好,他们的居所,也曾经过刻意的装饰。浴室相当大,
有一个角落,在墙上,全部镶嵌着镜子。
当陈维如推开浴室的门时,他看到刚好是这一个角落,他也看到徐玉音站在镜前,
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脸上的神情,怪异莫名。陈维如自从认识她以来,从来也未曾看
她有过这种奇特的神情。
这是一种极难形容的神情,有惊疑、有恐惧、有悲哀,交杂在一起。当陈维如推门
进来时,徐玉音虽然背对着他,可是她却面对着镜子,照说是一定可以看到陈维如的。
可是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只是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陈维如也从来未曾见过一个人,这样子注视自己的。这时,徐玉音不但看着自己,
而且,一只手还在用力抚摸自己的脸──不,不是简单的抚摸,简直就是在用力拉着,
扯着自己的脸。从她的动作看来,像是她的脸上,戴着一个面具,她要将之扯下来一样
!
陈维如看到了这种情形,陡然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明白他的妻子在干甚么,也
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才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得徐玉音一连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陈
维如是可以肯定,徐玉音是在重复着同一句相当简单的话,可是他却没有法子听得懂。
陈维如向前走出了一步,道:「玉音,你说甚么?」
看徐玉音的样子,像是直到陈维如开了口,她才知道身后有人一样,陡然之间,转
过身来。当她转过身来之际,她的神情仍然是这样怪异莫名,她像是想笑,但是又十分
愤怒。一看到陈维如,又讲了两句话,仍然是陈维如完全听不懂的话。
这时候,陈维如只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突然侵袭全身。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诡异
了,诡异到了他全然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在他面前的,明明是他的妻子,可是,
为甚么她望着自己的眼光,全然是一个陌生人的,讲的又是自己听不懂的语言?
陈维如张大了口,不知道怎么才好。徐玉音反手指了一下镜子,继续讲了几句陈维
如听不懂的话,陈维如尖声叫了起来,道:「别讲我听不懂的话!」
徐玉音怔了一怔,忽改了口,道:「你……是日本人?」
徐玉音的这句话,却是用纯正的英语说出来的。陈维如在那一剎间,真是骇然到了
极点!
陈维如从小在英国长大,徐玉音是在英国读大学的,他们两人,平时也常用英语交
谈。两人的英语都十分流利,徐玉音的英语,还带有相当浓的利物浦口音。可是这时,
出自徐玉音口中的英语,却极其纯正,但多少有点生硬,而且,她还完全将自己的丈夫
当成了陌生人,问他是不是日本人!
陈维如吓得目瞪口呆,盯着徐玉音看着,像是在看甚么妖魔鬼怪一样。
而徐玉音还在不断用她那种听来极不自然的声音问道:「这是甚么地方?我怎么在
这里?发生了甚么事,究竟怎么了?」
她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每个问题,都使得陈维如的寒意增加。陈维如是一个医生
,他对眼前这种诡异的情景,首先想到的就是医学上的问题。他想到的是,玉音一定因
为精神上的过度压力,而使得她精神错乱了!
他大声叫了起来:「玉音,你在说甚么?你为甚么变成这个样子?」
这两句话,他也是用英语叫出来的。刚才他说中国话的时候,他的妻子,竟然问他
是不是日本人,这时,他一说英语,玉音怔了一怔之后,道:「你叫我甚么?」
虽然陈维如是一个医生,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不禁手足无措。他採用了最原
始的办法,不等徐玉音再有任何动作,就一步跨向前,扬起手来,重重一掌,掴在徐玉
音的脸上!
那一掌,掴得十分重,使得徐玉音的身子,陡然一侧,跌倒在地上。陈维如看看跌
在地上的妻子,又看看自己的手,身子禁不住在发抖。
他和徐玉音认识以来,连吵架都未曾有过,更不要说动手打架了,而这时,他却出
手打了徐玉音!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一面发抖,一面过去扶徐玉音。徐玉音的
脸,又红又肿,这一掌下的力道,着实不轻。
当陈维如去扶她的时候,她推开了陈维如,低着头,像在想甚么,陈维如又不知道
怎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大约有三、四分钟,徐玉音才抬起头来,掠了掠头髮,望着陈
维如,发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来。
一看到这种情形,陈维如大大松了一口气。剎那之间,他的感觉也十分奇特,他感
到的是:啊,玉音又回来了!
玉音一直在浴室中,在他的面前,可是他却真正有这样的感觉。
陈维如的口唇发着抖,道:「你……你……」
徐玉音慢慢站了起来,由于陈维如一直在注意她,所以也留心到了她的一些小动作
。她在站了起来之后,向镜子看了一眼,又向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却全然不在意半
边脸上的红肿。
她的声音,听来像是十分疲倦,道:「真……是的,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梦
游症!」
陈维如呆了一呆:「梦游?」
徐玉音转过了头去,道:「我回来,等你,你还没有回来,我就睡着了。等你把我
……弄醒,我一定有十分怪异的行动?」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还好,我……打痛你了?」
徐玉音这才抚摸着被打红了的脸,突然之间,她扑向陈维如。在陈维如把她轻轻搂
住之后,她紧靠着他,伏在他的肩头。陈维如立即感到,她的泪水已弄湿了他肩头的衣
服。
陈维如在那一剎间,完全忘记了徐玉音刚才的怪异,只是不停地安慰道:「别哭,
别哭,梦游,就算真是梦游,也不要紧,很容易医治的。」
陈维如当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在劝慰徐玉音时,要加上一句「就算真是
梦游」。
陈维如怔怔地望着原振侠,仍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道:「我……为甚么在一开
始,就要说这样的话?我记得很清楚,我说了:『就算真是梦游,也不要紧!』这样的
话。」
原振侠一直在用心听着陈维如从头说起,虽然他在听的时候,疑惑重重,但是他并
没有打断陈维如的叙述。中断叙述的是陈维如自己,他向原振侠提出了这个问题。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道:「那是你心中,并不以为她真的是在梦游!」
陈维如喃喃地道:「是的,我心中这样的认为。因为她当时的情形,很明显地是在
掩饰着甚么,是在向我撒谎,我根本不相信她!」
原振侠感到十分痛心,事态演变的结果,他是知道了的。他真不能肯定,究竟是陈
维如不正常,还是徐玉音不正常,他沉声道:「你和我都不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专家,
但是我知道,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患者,会有一种幻觉,觉得他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另一
个人!」
陈维如陡地尖叫起来,道:「幻觉?」
原振侠被陈维如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大跳,道:「当然是幻觉,这种病例很多
!」
陈维如盯着原振侠,道:「你以为,我为了她有自己是另一个人的幻觉,就把她…
…我自己的妻子杀了?」
陈维如说到后来,语音尖利而带着哭音,显出他心中极度的哀伤。原振侠在这时候
,实在无法作出评论,他只好道:「你再说下去,我才可以表示我的意见!」
陈维如不断安慰着,徐玉音也不断流着泪。好一会,徐玉音才抬起头来,满脸泪痕
,望着陈维如,道:「维如,我们是相爱的,是不是?」
陈维如忙道:「当然,玉音,当然!」
他一面说,一面去吻玉音脸上的泪痕。玉音又陡然抱住了陈维如,抱得极紧,在陈
维如的耳际喘着气,一面抽噎着,一面断断续续地道:「你爱我,不论发生甚么事,你
都爱我?」
陈维如一面答应着,一面问:「会有甚么事发生?」
徐玉音却并没有回答,只是将陈维如抱得更紧。陈维如心中虽然疑惑,可是也看出
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不适宜再问下去。
陈维如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把徐玉音半抱半扶,弄回了卧室去。等到他和徐玉音一
起躺在床上之后,熄了灯,两个人都不说话,陈维如已经朦胧地快要睡着了,突然之间
,他被徐玉音的叫声惊得直坐了起来。
他们的卧室,设计得几乎一点光也透不进来,窗帘是两层的,有一层是全然不透光
的塑胶布。所以,当陈维如直坐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面漆黑,他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
身边的妻子。
他的手才伸过去,就被玉音紧紧抓住,玉音在喘气。陈维如记得是被徐玉音的叫声
弄醒的,由于刚才他快睡着了,所以未能听清楚她叫了些甚么。这时,徐玉音一抓住了
他的手,就喘着气,急速地又说了几句话,那又是陈维如听不懂的话。
陈维如惊骇莫名,道:「我听不懂你说些甚么!」
在他这样说了之后,徐玉音改了口,又是那种纯粹而生硬的英语。她在急速地道:
「我……一定是迷路了,怎么一回事……快送我回去!」
陈维如忙一欠身,着亮了灯,灯光一亮,徐玉音用手遮住眼,可是却静了下来。陈
维如拉开了她的手,徐玉音的神情,一片茫然,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徐玉音在那一剎间讲的那句话,陈维如倒勉强可以听得懂,他听得出徐玉音是在叫
着:「真神阿拉!」
陈维如陡然一震,他想起了徐玉音所说的,其他的他未能听懂的话。那些话,他仍
然不懂,但这时,他倒可以肯定,那是属于阿拉伯语发音体系的语言!
陈维如一想到了这一点,忙问道:「玉音,你是甚么时候学会阿拉伯语的?」
徐玉音陡然转过头去,用力抚着脸,道:「你在说甚么?阿拉伯语,谁说阿拉伯语
了?」
陈维如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没有再问下去。当他熄了灯,再度躺下去之际,他
再也没有法子睡得着。他把当晚见到的,发生在徐玉音身上怪异的事情,归纳了一下,
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归纳得到的结果是:徐玉音突然之间,行动像是另一个人,而且在讲阿拉伯语,
和她平时不说的那种英语。其中主要部分,是用阿拉伯语来说的,他听不懂。
第二天早上,陈维如由于没有睡好,显得相当疲倦。但是徐玉音看来完全正常,她
和陈维如一起出门,各自驾着车离去。
陈维如到了医院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医院的精神科主治医生,把徐玉音昨
天晚上发生的事,假託是发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请教对方的意见。
精神科主治医生,在听了陈维如的叙述之后,轻拍着陈维如的肩头,笑道:「陈医
生,你说的情形,不应该请教医生,应该去请教一个灵媒!」
陈维如愕然──精神科的主治医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似乎不应该在这样的
情形下,和他开玩笑。
在他瞠目不知所对之际,对方又道:「严重的精神分裂,可以使人的人格也分裂,
造成幻觉。譬如说,一个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幻想自己是拿破崙,他会学拿破崙说
话、行动,甚至会积极去寻求约瑟芬来作为他的情妇。可是,不论他觉得自己多么像拿
破崙,他作为『拿破崙』的一切行动,还是由他的意识和知识所产生的,是根据他对拿
破崙的所知来言行的。也就是说,如果他本来不会法文的话,在他自觉他是拿破崙之际
,他也绝不会讲法语!」
陈维如道:「我明白,可是刚才你说灵媒──」
主治医生道:「开玩笑的──你说的那个人,绝不会说阿拉伯语,忽然在自觉自己
是阿拉伯人之际,说起阿拉伯语来,说不定是甚么阿拉伯鬼上身了,哈哈!」
精神科主任医生有点放肆地笑着。他是把陈维如当成晚辈的,而且陈维如又没有说
明,事情是发生在徐玉音的身上,所以他可以毫无忌惮地取笑着。
但是陈维如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只觉得有一股寒意,在背嵴上直泻而下。
「阿拉伯鬼上了身」这种话,听在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高级知识份子耳中,自然会
觉得荒谬。如果不是有昨晚的经歷,陈维如一样会说荒谬。然而,昨晚的情景,歷歷在
目,陈维如除了遍体生凉之外,没有别的反应。
主治医生又道:「鬼上身,是不是应该找灵媒,或者找驱魔人──」
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那是由于突然之际,他发现陈维如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之故!
主治医师有点骇然,止住了笑声,道:「如果你那位朋友……我看,还是约一个时
间,让我来替他检查一下……」
陈维如不但脸色难看,连声音也很难听,道:「不必了,我会去找驱魔人的!」
他负气讲完了这句话之后,掉头就走,令得那位主治医师僵了半天。陈维如离开之
后,心不在焉地去上班,中午休息时间,他驾车出去,去买了一套〈阿拉伯语自学〉,
和一具专为学习语言用的小录音机。
他肯定徐玉音还会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来说些甚么话,他既然估计那是阿拉伯语,那
么,他就必须学会几句简单的阿拉伯语才好。
当天下午,他在读了阿拉伯文的字母,听了它的发音之后,更肯定徐玉音讲的是阿
拉伯语了!
接下来的三天,都相当平静。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已快就寝了,陈维如在衣橱旁
,准备着明天要穿的衣服,徐玉音在浴室中,一切看来也很正常,但就在这时,陈维如
陡然听到了徐玉音在浴室中讲了一句话。这次,他听懂了这句话,徐玉音用阿拉伯语在
说:「怎么一回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维如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想推开浴室的门,去看徐玉音在干甚么,可是他却没有
勇气。他只是来到了浴室门口,又听得徐玉音讲了一句,这一句,由于他只学了三天阿
拉伯语,只听懂了半句,那是「我为甚么──」
这一次,是原振侠打断了陈维如的叙述。原振侠道:「等一等,你的叙述之中,有
一处极不合情理的地方,我要问清楚!」
陈维如吞了一口口水,只是怔怔地望着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问的手势。原振侠道
:「维如,如果你能在三天之内,就学会听懂一句半句阿拉伯语,那么,玉音可能也暗
中在学,她会讲阿拉伯语,也就不算是甚么了!」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当时,我的反应,和你完全一样,我也是这样想。当然
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精神松弛了不少,我想,玉音一定是由于在业务上的需要,所
以学了阿拉伯语,又为了要记熟它,所以有时在精神恍惚中,也讲了出来。」
原振侠点头道:「是,这很合理!」
陈维如深深唿吸了一口气,道:「所以,我不再去推开浴室的门,转回身去。当时
,我是打开了衣橱的门在整理衣服的,你记得不记得?」
原振侠点了点头。
陈维如感到心情轻松了许多,转回身去,继续整理衣服。同时也决定了,等玉音自
浴室出来之后,他要突如其来,向她讲两句才学会的阿拉伯语,好让她惊奇一下。就在
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衣橱的一个角落处,有一只花布的手提袋放在那里。
那是一只十分精緻的花布手提袋,法国名家设计,是陈维如送给徐玉音的,徐玉音
十分喜欢,几乎每天都要用。而陈维如也知道,徐玉音从来也没有把东西藏得如此隐祕
的习惯,更何况是每天要用的东西。
花布袋在衣橱的后角落。他们卧室中的衣橱十分长,超过三公尺,一人使用一半,
花布袋就在徐玉音使用的那一半的后角落。
陈维如立时想到,如果不是有甚么祕密要隐藏,玉音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先向浴室
的门看了一眼,估计玉音不会那么快出来,他迅速地奔到衣橱的一端,打开门,取出手
提袋来打开。手提袋中的东西,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是几本杂志,和一些剪报。
杂志的封面,全是一个人,那是一个看来,和其他阿拉伯人并无不同的阿拉伯人,
作相当高贵的酋长打扮。说明全是一样的,道吉酋长国的尼格酋长。这本来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在其中一本封面之上,有紫色的颜色写着三个大字:「这是我」──写的是阿
拉伯文,陈维如刚好看得懂!
用紫色颜色的笔来写东西,是徐玉音在学生时期就有的习惯,而且一直坚持到现在
。这三个字,当然是徐玉音写上去的。
那是甚么意思?陈维如又骇异、又莫名其妙。他再去看剪报,报上登的是尼格酋长
,在夏威夷群岛中毛夷岛上失踪的消息。
陈维如还想再看,听到浴室中的水声停止了,他忙把所有的东西放回去,心头怦怦
乱跳,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浴室的水声停了之后,又过了一会,门才打开,徐玉音的神
情,看来极其疲倦,披着浴袍走了出来。
陈维如本来打算突然说两句阿拉伯语,可是这时,却说甚么也提不起这个勇气来了
。
他们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各自睡了下去,这是他们结婚之后从来也未曾有过的
事。陈维如有强烈的感觉,感到睡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陌生人,不再是他的妻子,非
但不是他的妻子,而且,还可能是一个陌生的阿拉伯男人!
一想到这一点,他实在无法睡得着,这种感觉之怪异和令人之不舒服,真是到了极
点!徐玉音的胴体,本来是那样美丽动人,可是这时陈维如却有一种噁心之感,只想离
得她越远越好。甚至不小心,偶然碰到了一下,他都禁不住会起鸡皮疙瘩。
这样的情形,又维持了好几天,陈维如真的快到了忍受的极限了!
在那几天之中,他发现了他妻子更多的祕密。徐玉音不断地在一本本子上写着,陈
维如趁她不注意时,打开那本本子来看过,上面写的,全是他不认得的,极其潦草的阿
拉伯文字。
徐玉音不正常的行动更多,每一个行动,都使陈维如感到她像是另一个人。在开始
的时候,陈维如还只觉得徐玉音的行动,像一个陌生人,但是一天接一天,这个「陌生
人」却渐渐定了型,使陈维如可以强烈地感觉,那是一个阿拉伯人,阿拉伯男人,一个
阿拉伯的酋长,那个失踪了的尼格酋长,因为陈维如发现越来越多徐玉音蒐集的、有关
尼格酋长的资料。
到了下一个月的月初,陈维如又在无意之中,看到了长途电话的收费单,上面的数
字,把他吓了一大跳,作为一张电话收费单来说,那是天文数字了。仔细一看,电话全
是打到道吉酋长国去的,那个酋长国的酋长,就是失了踪的尼格酋长。
而真正令陈维如忍无可忍的,还是那天晚上,徐玉音的那个动作。
那天晚上,徐玉音坐在化粧台前,陈维如已经精神恍惚,到了不是怎么敢正眼看他
妻子的程度了。这时,他偶然向徐玉音看了一眼,看到对着镜子的徐玉音,神情极其怪
异,动作更是莫名其妙,她不断地用手在自己的下颚、腮边抚摸着。
陈维如开始时,不知道她是在干甚么,先是呆了一呆。但是紧接着,他却想到了,
徐玉音的手放在颚下,是在抚摸着鬍子──那纯粹是一个多鬍子的男人,在抚摸自己鬍
子时的动作!
可是徐玉音却是一个女人,根本没有鬍子,也正由于如此,是以她有时的动作,看
来就格外诡异,格外令人毛髮直竖!
陈维如心中的震惊是如此之甚,以致他张大了口想叫,可是却并没有发出唿叫声,
只是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徐玉音根本没有注意他。
陈维如在这些日子来,精神上所受的压力之大,绝不是旁人所能想像的。他每分每
秒,都感到他的妻子不再是他的妻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莫名其妙的阿拉伯男人。
而且,他还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这一点,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这种痛苦的折磨。
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在呻吟了一声之后,他忍住了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向外
直冲了出去。一直在马路上奔跑了一个多小时,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时,他才软瘫在地
上。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他实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这些日子来,他也曾好几次想和
徐玉音好好谈一谈,但是徐玉音却甚么也不肯说。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这时,他
只想到了一点──找一个会捉鬼的人去!
这种念头,在陈维如的心中,也不是第一次想到了,他也曾有意地,打听过很多有
这方面本领的人的消息,他们的能力和住址等等。不过他一直不相信甚么鬼魂,所以也
没有行动。
这时,他实在无法忍受了!他除了去找那种人之外,还能作甚么?
定了定神,仍然喘着气,他伸手截停了一辆计程车,向司机说了一个地址。他要去
找的人,是一个灵魂学专家,他是听一些人说起过这个人的。
灵魂学家的名字是吕特生。和陈维如想像中完全不同,灵魂学家并不是一个面目阴
森,有着可以看到鬼的阴阳眼,令人望而生寒,穿着一身黑衣的那一种典型,而是一个
十分和蔼可亲、头髮半秃的中年人。
更令陈维如感到意外的是,灵魂学家是人家给他的头衔,他本身是一家大学的教授
,有着心理学博士的头衔,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学者。
陈维如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这样冒昧地找一个人,对陈维如来说,还是首次
。所以,当一个僕人,把他带到客厅中,在那个陈设古旧典雅的客厅中,他看到吕教授
出来时,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
他只好先嗫嚅地介绍了自己,然后,神情苦涩地道:「我有一件……十分荒谬的事
……真是冒昧,我实在没有人可以……听说你很有一些特异的才能……」
吕教授的神态很安祥,道:「请坐,慢慢说!」
陈维如的神情更苦涩,道:「我……恐怕……不必说了,对不起,打扰了!」
陈维如觉得对方实在不像是一个驱魔人,他也不想随便把发生在自己妻子身上的事
对人说,所以他准备退缩了。就在这时,客厅旁的书房门打开,另外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
这个人年纪大约在三、四十岁之间,一副充满自信心的样子。吕教授并没有介绍这
个人,这个人不客气地,直指着准备离去的陈维如,道:「你心中的困扰,已经人人都
可以看得出,对吕教授说说吧!」
陈维如苦笑道:「这……太荒诞了!」
吕教授笑了起来,指着那个人,道:「再荒诞的事,这位先生也经歷过。我想你一
定听过他的名字,他是──」
当吕教授想介绍那个人之际,那个人摇着手,道:「不必提我的名字了,我正有很
麻烦的事,不能再管其他的事情了!」
那个人说着,就匆匆地向外走去。
陈维如向原振侠望来,道:「那位在吕教授家里遇到的先生,听说他遇到过很多怪
诞的事。我当时如果留他下来,一起听我的事,结果或者会不同?」
原振侠听了陈维如的叙述,思绪也乱成了一团,他摇头道:「也不一定,那位先生
,我知道他。」
原振侠知道,陈维如在吕教授家里遇到的那个人,就是黄绢当日去找过他,问及他
关于人脑中有一片金属片意见的那个人。当日他并没有说出甚么具体的意见来,所以原
振侠并不重视他,只是问:「吕教授怎么说?他是一个着名的心理学家,应该会给你正
确的意见!」
陈维如嘆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原振侠并不催促他,只是自己迅速地转着念。这时
,他当然还不是全部接受陈维如的叙述──陈维如说他的妻子,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是
极度不可思议的一种说法。
可是原振侠却想起了,昨天,因为陈维如在医院中出了差错,他在晚上,曾去找陈
维如,徐玉音打开门来,看到他的情形──徐玉音在看到他的时候,像是完全不认得他
一样,原振侠绝对可以肯定这一点。
当时他就曾十分疑惑,不知道是为甚么。这时,他想到,如果徐玉音变成了另一个
人,像陈维如所说,一个阿拉伯人,那么,不认得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为甚么徐玉音会自己以为,是那个失了踪的尼格酋长?
尼格酋长神祕失踪的事,已经是如此诡异,徐玉音是不是看到了有关的报导,受了
这种神祕诡异气氛的影响,才导致精神分裂的呢?
疑问实在太多,原振侠找不到任何答案,他只好嘆了一口气。而在他嘆气之际,陈
维如也嘆了一声,才继续开始他的叙述。
那个人走了之后,吕教授只是用十分诚恳的眼光望着陈维如,陈维如踟蹰着坐了下
来,开始向吕教授诉说他遭到的困扰。
由于这时,他精神的痛苦,已到了人可以忍受的极限。所以他的话,说来十分凌乱
,一时说徐玉音的怪异行为,一时又说及自己在这种情形下的痛苦。
吕教授十分用心地听着,等到陈维如讲完,吕教授仍然不出声,可是神情却十分严
肃。
陈维如语带哭音,道:「吕教授,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实在快崩溃了,所
以……只好来找你……听听你的意见。」
吕教授仍然不说话,紧蹙着眉。在等了大约三分钟之后,吕教授忽然向陈维如作了
一个手势,道:「请你等一等,我去打一个电话!」
陈维如有点啼笑皆非。吕教授在这个时候,忽然要去打一个电话,那岂不是表示他
对于自己的叙述,一点也不重视!
陈维如已经尽可能把事实说了出来,可是对方的态度却是这样不重视,那使得陈维
如感到了极度的沮丧。
陈维如很后悔来找吕教授,当吕教授走进书房去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不告
而别了。
吕教授在走进书房去之际,顺手关了关门。可能是他感到陈维如还在外面,如果他
就这样把门关上,那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所以,他只是将书房的门虚掩着。
陈维如已经站了起来,可是就在这时候,吕教授的声音,从书房传了出来。他的声
音听来十分认真,道:「陈先生,对不起,请你等一下!」
陈维如怔了一怔,决不定是走好,还是等着好。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书房中传出了
电话键盘拨动的声音,一下接一下。
这时已经夜深了,拨动电话键盘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响,但是也可以听得很清楚。陈
维如这时的心情极乱,可是他还是注意到了,吕教授拨了很多号码,那当然不是在打本
地的电话,而是在拨直通的国际电话。
陈维如想到了这一点,相当重要。吕教授忽然之间要去打电话,陈维如有一种严重
的被侮辱的感觉,但一知道了对方是在打国际长途电话,陈维如心想,那一定是有重要
的事,早就约好了的,不是他对自己的话不重视。陈维如一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打消了
要不辞而别的念头,所以他可以听到吕教授对着电话所讲的话。
在拨了电话号码之后,静了片刻,然后,便听到吕教授的声音:「我要找温谷上校
,对,这是长途电话,请他快来听。」
陈维如怔了一怔,温谷上校,这个名字,他十分熟悉。本来,在他的生活中,是不
可能知道甚么有着「上校」头衔的人的。可是这个名字,他的确十分熟悉,而且,在一
怔之后,他立时想了起来,他是在哪里知道这个上校的名字的。
由于徐玉音的异常行动,使得陈维如也一直在留意尼格酋长失踪的事件。当尼格酋
长失踪之后,美国方面派去调查的特别调查小组的负责人,就是温谷上校!
这时,陈维如的心中,大是疑惑──吕教授忽然打电话给温谷上校,那是为了甚么
?他一面想着,一面不由自主,走得离书房的门近了些。
他并不是有意去偷听人的电话,而是心中的疑惑,实在太甚。而且,吕教授似乎也
没有不让他听的意思,因为他讲话的声音相当大──这是一般人通长途电话时的习惯,
以为隔远,非讲大声一点不可,其实,是完全没有这种必要的。
陈维如走近了几步之后,又听吕教授道:「是温谷上校?我是吕特生,对,上校,
我这发生了一件事,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尼格酋长!」
陈维如听到这里,陡然吓了一大跳──吕教授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陈维如还未能进一步去想,吕教授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道:「不是,情形极其奇特
,我无法在电话里向你讲得明白。不,不,你错了,完全出乎常理之外,绝对不是,你
一定要立刻来,才会知道事情的经过……对,一定要立刻来,可以说是怪诞,但是……
你一定要来,半分钟也不要延误,我等你!」
陈维如的脑中,乱成了一片,只是呆呆地站着。等到书房门打开,他立时道:「你
刚才这样说,是甚么意思?甚么叫已找到尼格酋长了?」
吕教授的态度十分严肃,他作了一个手势,道:「你听我解释,我有我的设想──
」
陈维如叫了起来,道:「甚么设想?你叫温谷上校来有甚么用?玉音是我的妻子,
不是甚么尼格酋长,你找温谷上校来干甚么?」
吕教授皱着眉,道:「如果你这样想,你来找我,是为了甚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要去拍陈维如的肩膀。可是陈维如陡然后退,尖声道:「
别碰我!告诉我,你在打甚么主意!」
吕教授又作了一个手势,但是他可能立时感到他要说的话,绝不是用手势所能表达
的,所以手势作了一半,他就停了下来,道:「陈先生,发生在尊夫人身上的事,是一
种十分奇特的现象,必须要深入地研究──」
陈维如不等对方讲完,就叫了起来,道:「不要把我的妻子,当作是实验室中的白
老鼠!不要把她当实验品!」
吕教授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尼格酋长──」
陈维如怒不可遏,道:「别提那个鬼酋长,我的妻子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刚才
说找到了尼格酋长,是甚么意思?」
吕教授沉声道:「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我认为尊夫人就是尼格酋长,那个神祕失踪
的──」
吕教授的话还没有讲完,陈维如实在忍不住了,一拳挥出,打向吕教授,打得吕教
授身子转了一转,跌倒在地!陈维如发出没有意义的唿叫声,冲了出去。
离开了吕教授的住所之后,陈维如脑中一片混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荡。他并不
是一个粗鲁的人,自从少年时代之后,只怕也没有挥拳打过任何人。他也知道刚才为甚
么要打人,那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胡说八道,相反地,是因为吕教授的话,说中了他心中
最害怕发生,明知已经在发生,可是又绝不想承认的事!
他的妻子,徐玉音,已经不是徐玉音了,变了!照吕教授的说法是:「在某种程度
上而言,她就是神祕失踪了的尼格酋长!」
在寂静的街道上,陈维如一想到了这一点,感到一股异样的妖气,包围在他的四周
。他明知这些日子来,徐玉音的怪异行为,很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是他却又绝不愿承认
这一点。
当晚,他在街上,闲荡到了天亮。他甚至不敢打一个电话回家,因为他怕电话一打
通,徐玉音发出的声音,是阿拉伯语,或者是那种标准而生硬的英语!
原振侠也感到了那种妖异的气氛,当陈维如略停了一停之际,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
了一口气,然后才道:「你……太冲动了,应该进一步听听吕教授的意见!」
陈维如的声音,在剎那之间,又变得十分尖锐,道:「冲动?换了你,你会怎样?
同意他们把玉音当白老鼠那样去研究?」
原振侠并没有说甚么,有一句话,他在喉咙打了一个转,却没有说出口来。那句话
是:「总比杀了她好吧!」
原振侠只是呆了片刻之后,问道:「那么,温谷上校来了没有?」
原振侠在黄绢那里,知道了尼格酋长失踪的经过,所以他也知道温谷上校这个人。
陈维如苦笑了一下,道:「谁知道,当天晚上,我闲荡了一晚,直接到医院去,就
出了事!」
原振侠「啊」地一声,道:「原来你去看吕教授,是……是……最近的事?」
陈维如道:「是前天晚上。昨天我在医院出了事,你来找我,我们在大厦门口讲了
几句,你还取笑我,说我幻想自己是一个国家元首!」
原振侠神情苦涩,没说甚么。陈维如又道:「再接着,事情……事情就发生了!」
他说到这,身子又剧烈发起抖来。原振侠道:「最后应该还有一些事,你还未曾说
。」
陈维如双手抱着头,原振侠道:「经过情形,你用灭火筒……等经过,我已全知道
了!」
陈维如带着哭声,道:「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你知道,我是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人
──」
原振侠纠正道:「你应该说,自己是受过人类现阶段科学训练的人!有很多现象,
人类现阶段的科学还未曾触及,别把科学这个词的范畴弄得太窄!」
陈维如闷哼了一声,也不和原振侠争辩,只是自顾自说下去:「可是,我也不得不
作了种种绝无可能的揣测。我和你分开之后,我忍不住去喝了一点酒──相信我,我绝
对没有喝醉,可是当我再见到玉音的时候,我实在无法再假装,自己不知道她已经变了
这件事,所以……我……我才──」
原振侠道:「所以你才要她现原形?」
陈维如现出极痛苦的神情来,道:「经过你已知道了?当管理员和邻居走了之后,
玉音答应把一切告诉我。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肯告诉我,自然是
……再好不过,所以我也平静了下来。当屋子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几乎是在哀求她,
我问道:『玉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维如问。双手紧紧地互握着,彷彿这样,就可以使心中
的紧张减轻一些。
徐玉音半转过身去,好一会,才道:「我也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为甚么会在
这里。有很多事,我想不起来了,可是我至少记得,我绝不应该属于这里的!」
徐玉音这时,用的是那种不属于她平时所讲的英语,听在陈维如的耳中,每一个字
,就像是一柄利锯在锯他的神经一样。
陈维如不由自主喘着气,道:「这是甚么话?你是我的妻子!」
徐玉音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后,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陈维如不知她有甚么好笑,徐
玉音却一面笑,一面道:「你的妻子?看来你比我更糟糕,那……是你的妻子?你的妻
子倒真是一个美人儿!」
陈维如又是吃惊,又是愤怒,大声喝道:「你自己以为是甚么人?你说,你以为你
是甚么人?」
徐玉音来回走了几步,她那种走动的姿势,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女人
。陈维如只觉得遍体生凉,希望这一切,全是一场恶梦,而恶梦快点醒来。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使得陈维如堕入更深的恶梦深渊之中!
徐玉音道:「我知道我自己是甚么人,只是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一定是一件奇妙
之极的事。我开始的时候,十分焦急,但现在,我相信这是真主的安排,我能有这样奇
妙的经歷──」
徐玉音还在说着,可是陈维如却已忍无可忍了,他尖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你…
…自以为是道吉酋长国的甚么尼格酋长!」
徐玉音怔了一怔,没有立时回答。但是她沉默了并没有多久,便立时怪声怪气地笑
了起来,道:「是么?自以为是?我总没有办法,自以为是你的妻子!哈哈,你妻子的
身材倒真不错,皮肤也够细滑的──」
她说的话,已然令得陈维如目瞪口呆,可是接下来,她的动作,更看得陈维如整个
人,像是要炸了开来一样!
徐玉音一面说,一面竟然抚摸着自己的身子。当她在抚摸自己的身子之际,她双手
的动作,完全像是另外一个人的手一样!她的双手,甚至在她自己饱满的胸脯上,用力
地搓揉着。
陈维如只感到血向自己的头上冲,他大口喘着气,道:「住手,住手!停止!」
徐玉音笑得更邪恶,双手的动作没有停止,而且更加不堪,她一面还在道:「真不
错!你知道,我经常照镜子,欣赏你妻子的胴体,我感到我和她比你更亲近。你已经多
久没亲近她了?可是我──」
陈维如陡然跳了起来,叫道:「住手!」
他一面叫,一面已经伸出了双手。这时,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再也无法控制
自己了──在他眼中看出来,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徐玉音,而是一个极其邪恶的阿拉伯男
人。这个阿拉伯男人,正在用人类歷史上,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方法,在侮辱他的妻子!
他双手向前伸着,扑过去,一下子就扼住了徐玉音的脖子。
当他的手指,深深地陷进徐玉音颈际之时,他听到徐玉音的喉际,发出了咯咯声。
这时,如果不是徐玉音还睁大双眼看着他,而且,眼神仍然是那么邪恶的话,他或
许会松开双手来。但是,徐玉音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情,只是望着他,像是在嘲弄他
。那更使得陈维如怒发如狂,不断在双手上加劲!
陈维如一面用力掐着徐玉音的颈,一面一直盯着徐玉音。直到他看到徐玉音的脸转
了色,双眼之中现出的眼神,也变得一片茫然之际,他才松了手。当他松开双手之际,
他只感到自己全身脱力,身子向侧一歪,「咕咚」一声,跌倒在地。
他用手撑着地,大口喘着气,大滴大滴的汗,自他的额上,向下滴着。他完全无法
思想,整个人,像是被禁闭在一块大石之中一样。
他不知道自己维持了这个姿势有多久,在这样的情形下,谁还会去注意究竟过了多
少时间?当他又可以开始想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转动着僵硬的颈部,向在一旁,睁大
着失神的双眼的徐玉音望去。他一看徐玉音,整个人就像是受到雷击一样地震动起来!
「杀了人,扼死了玉音!杀死了玉音!」陈维如在片刻之间,只能想到这一点。他
撑起身子来,坐在地上,好几次,想站起来,可是在剧烈发抖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他
的身子!
他杀了人,被杀的是他自己的妻子!可是,他又强烈地知道,当他下手的时候,那
绝对不是他的妻子,那是另一个人!
在经过了极度的混乱之后,陈维如开始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知道,不论自己怎么
说,人家都不会相信的,他要人家相信,就必须寻找徐玉音不再是徐玉音的证据。
在这时候,他想起了徐玉音不断在写着字的那个本子。他冲进了卧室,翻找着,终
于在一只化粧箱中,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不单有那本本子,还有许多图片、剪报。
陈维如匆匆看了一下,就合上了箱子,提着箱子,又来到了客厅。
他没有勇气再向徐玉音多看一眼,这时他所想到的只是一点──我要逃走!我杀了
人!没有人相信我的话,我一定要逃走!
他提着化粧箱,冲出了住所,甚至性急得来不及等电梯,他是从楼梯上直冲下去的
,一口气冲到了大堂。由于他冲得这样急,所以才会碰撞到了东西,把大厦管理员吵醒
,起来看他。
当他离开了大厦之后,他想到要把那只化粧箱藏起来。箱子中的东西,就算不能证
明他没有罪,至少也可以证明他杀的不是徐玉音。他拦截了一辆车,来到机场,把那只
箱子,存在行李寄存处。
陈维如在机场并没有耽搁多久,他感到每一个警员,都像是在瞪着他,看穿他刚杀
了一个人一样。他匆匆离开,在街上徘徊了一会,感到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能帮忙他
的,只有他并不是常来往的舅舅王一恆一个人了。所以,他就来到了王一恆的办公室。
而这时,警员早已发现了兇杀案,开始在搜寻他了。一有警员发现了他的行踪,搜
捕的行动就展开了。
陈维如怔怔地望着原振侠,原振侠神情苦涩。陈维如的口唇发着抖,道:「你……
你信不信我讲的……全部过程……你一定要相信我……」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好。陈维如的整个
叙述,都是怪诞得不可思议的,不可相信的。但是,除非他先肯定了陈维如的精神有毛
病,不然,陈维如为甚么要编出这种没有人相信的谎话来?
他想了一想,道:「我相信你,维如。暂时,你很安全,黄绢可以设法把你弄到更
安全的地方去!」
陈维如苦笑,道:「振侠,我不想落在警方的手中,并不是不敢对我的行为负责,
而是我要保留自由活动的权利,去弄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苦笑道:「那怎么可能?全市的警员,都在找你,只要你一离开这里──」
陈维如摇头道:「我不用自己去,你代我去!」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陈维如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陈维如接着道:
「那化粧箱,箱子中的一切文字记载,我看不懂。但是阿拉伯国家的领事馆,一定有人
看得懂的!」
原振侠「哦」地一声,道:「那简单,你存放行李的收据呢?我可以帮你去取来。
」
陈维如道:「我相信那些记载,一定极其重要,不然,她不会不断地写着──」他
用力敲打着自己的头,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安慰了陈维如几句,取过了存放行李的收据,离开了那
间房间。他才一走出房间,就有一个职员走上来,道:「原先生,黄部长在等你的电话
,她要你和她联络!」
原振侠跟着那职员,到了另一间房间中,由那职员拨通了电话,把电话交给了原振
侠。黄绢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和王一恆约会的时间快到了,我要你来参加!」
原振侠感到一阵迷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黄绢和王一恆的约会──是的,那是黄绢救陈维如的交换条件。王一恆答应黄绢,
告诉她为甚么要派人去追踪尼格酋长。
可是,尼格酋长的失踪,如今看来,似乎和陈维如的妻子徐玉音的怪异行为有关连
!原振侠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宁愿相信徐玉音是患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彻头彻
尾地幻想自己是另一个人。可是,看来事情却又绝不是那么简单!
还有一点原因,是原振侠无法立即作出决定的,那就是他自己在问自己:黄绢和王
一恆的约会,自己夹在里面,算是甚么呢?
黄绢和王一恆,是同一类的人,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王一恆还曾经明显地,向原振
侠表示过他对黄绢的野心。他,一个普通的小医生,算是甚么呢?
黄绢可能完全不了解原振侠那种复杂的心情,她听不到原振侠的回答,催道:「怎
么啦?」
原振侠道:「我还有一点事,陈维如告诉了我一个十分怪异的故事──」
黄绢不等原振侠讲完,就放肆地笑了起来,道:「别理会陈维如的故事,一个人杀
了他的妻子,总会编一些故事出来的!」
原振侠忙道:「不,陈维如所讲的,还和失踪的尼格酋长有关!」
黄绢呆了一呆,随便她怎么想,也无法把一个在夏威夷神祕失踪的阿拉伯酋长,和
这里的一个医生的妻子连在一起。所以,她并不在意,道:「还是先听听王一恆解释的
好!」
原振侠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要注意,王一恆绝不会欢迎我也在场!」
黄绢又呆了一呆道:「你是说──」
原振侠没有进一步说明,只是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不信你感觉不出来!」
在电话那边传来的,是黄绢充满了自信的笑声,十分动听。她道:「好,那我再和
你联络!」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嘆了一声,离开了领事馆。这时,天已经快黑下来了。
他离开了领事馆之后,直赴机场,在行李寄存处,拿到了那只化粧箱,化粧箱上着
锁,原振侠也没有法子打得开它。他小心地提着箱子,在走出机场大厦之际,有两个人
,向他迎面走了过来,一个是头髮半秃的中年人,一个是一头红髮,个子矮小的西方人
。
这两个人来到原振侠的面前,那半秃的中年人问:「是原医生?」
原振侠十分讶异,只是点了点头,但是在剎那之间,他「啊」地一声,指着面前的
两个人。这两个人,他虽然从来也没有见过,可是却不止一次听人讲起过他们──那半
秃的中年人,是吕特生教授,而那一头红髮的西方人,是温谷上校!
原振侠所不明白的是,这两个人何以知道他会在机场?但这个疑问,也立时有了答
案,吕特生立即道:「陈维如打电话给我,说在机场可以见到你!」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陈维如是甚么时候打电话给他的?陈维如现在的处境十分不
妙,为甚么他还要和吕教授联络?他是为了甚么?
原振侠迟疑的神情十分明显,吕特生和温谷两人互望了一眼,吕特生道:「原医生
,陈维如做了甚么事,我们全知道了,所以,接到了他的电话,我也觉得很突兀。我们
是不是可以先找一个地方谈谈?」
原振侠心中暗自嘀咕着,因为他知道陈维如的下落而不通知警方,其实他也有罪的
。他只好谨慎地道:「陈维如……告诉过你他在甚么地方?」
吕特生摇头道:「没有,他只是说,他觉得我的话……我曾对他说过一些话──」
原振侠道:「是,我知道,他告诉过我!」
吕特生继续道:「他认为我的意见,值得参考,而他又有进一步的资料可以提供。
所以,他才打电话告诉我,要我赶快到机场来找你!」
原振侠又想了一想,才道:「好,我们可以详细谈谈,我们到──」
吕特生道:「到我的住所去怎么样?」
原振侠并没有异议,点了点头。他只是注意到,满面精明的温谷上校,自始至终,
未曾发言,只是用他锐利的目光在观察着自己。
原振侠他们三人,一起出了机场,先上了吕教授的车子,由吕教授驾着车。一路上
,三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并不出声。
到了吕特生的住所,由于陈维如向原振侠形容过这地方,所以原振侠有并不陌生的
感觉。吕教授将原振侠直请进了书房,坐定之后,吕教授才道:「原医生,我,我和温
谷上校,都假定你可以接受一些非现代科学所能解释的现象。」
原振侠勉强笑了一下,道:「多谢你们看得起我,但是我不以为二位──以二位的
身分而言,会有甚么离奇的设想!」
吕教授笑了一下,道:「我是学心理学的,可是近十年来,我专研灵学。我在灵学
上的研究,只有同是研究灵学的人才知道。因为直到如今为止,灵学的研究,还在摸索
的阶段,而且,并未曾在科学界被肯定。」
原振侠道:「我明白。」
吕特生又指了指温谷上校,道:「温谷上校和我一样,也是一个灵学研究者!」
温谷上校扬了扬眉,用手拨了一下他那头火红的头髮,道:「和我的职业不是十分
相称,嗯?」
原振侠摊了摊手,道:「简直不可想像!」
温谷上校道:「其实,那和我的职业,有很大的关系。我的职业,需要对许多谜一
样的事,展开彻底的调查。在许多事件中,我发现有许多事,是完全无法解释的,逼得
我要向另一方面去寻求答案。像尼格酋长失踪的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原振侠知道温谷已经说到了正题上,所以他只是点着头,并不打断温谷的话头。
「尼格酋长神祕失踪的经过,真是不可思议。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无可解释的!
」温谷上校扬着手,语调之中,仍然充满了疑惑。
原振侠道:「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已经知道了全部详细的经过,也知道你是负
责调查工作的。」
温谷上校笑了笑,重复了原振侠的一句话,道:「偶然的机会?」
原振侠略怔了一怔,温谷上校已经道:「黄绢一出发到东南亚来,我们已经有了情
报,知道了她的真正任务,是负责调查尼格酋长的下落。也知道她到了之后,和王一恆
取得了联络,和你取得了联络!」
原振侠「嗯」地一声,道:「你们的情报工作做得很不错,甚么都知道。」
温谷上校的神情,像是有点歉意,道:「你已经知道的事,我们不说了,只说你不
知道的。尼格酋长失踪,我尽我所能去调查,结果仍然一点头绪也没有,那就使我想到
,我用的调查方法错了,我不能用常规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原振侠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温谷吸了一口气,道:「我作了一种大胆的假设。」
原振侠扬了扬眉,仍然不明白,温谷挥了一下手,加强他说话的语气,道:「我的
假设是,尼格酋长连人带车,在剎那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或者说,在那一剎间,
空间和时间,发生了我们全然不知道的变化。所以,使得尼格酋长连人带车,彻底在我
们习惯的空间之中消失了!」
原振侠皱着眉──四度空间,甚至五度空间的理论,他多少也知道一些。但那些,
全只不过是一些人提出来的假设,是不是真的另外还有空间,谁也没有法子确切证明。
温谷上校的推理倒是最省事的,因为完全找不出尼格酋长失踪的原因来,所以,就委诸
于另一个空间!
原振侠并没有说甚么,但是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他自然而然,现出不以为然的神
情来。
吕特生和温谷互望了一眼,吕特生挥了挥手,道:「另一个空间,这本来是很奇妙
的事情。但是像尼格酋长这样的失踪案,歷史上有纪录的,超过二十宗。只不过发生在
夏威夷,还是首次而已。」
原振侠道:「我知道,所谓大西洋百慕达神祕三角或魔鬼三角,就有不少船只和飞
机无缘无故失踪的纪录。」
温谷接着道:「对,在印度,有整队士兵出去步操,结果消失了的纪录,在马来亚
的金马伦高原,着名的泰丝大王,晚饭后出去散步,就永远没回来。这些神祕的失踪案
,除了他们在突然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之外,简直就没有别的解释!」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强调了一句:「不管我们对另一空间知道多少──实
质上,还只好说是一无所知,但是我们必须在观念上接受这一点!」
原振侠有点讥讽似地道:「在没有出路的情形下,假设一条出路?」
温谷上校立时道:「是,如果你能假设出另一条路来的话,请讲给我听!」
原振侠呆了半晌,摇了摇头,道:「我想不出──」他向温谷作了一个手势,不让
他插言:「好了,就算尼格酋长连人带车,骤然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那么,他和
万里之外的一个医生的妻子,又有甚么关系?何以徐玉音会以为她自己是尼格酋长?」
温谷和吕特生又互望了一眼,像是在商议如何措词,方能使原振侠接受。他们静了
一会,吕特生道:「是的,这个现象,比较奇特一些,是两种奇特现象的一种复式的组
合。」
原振侠一时之间,听不懂对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道:「复式组合?听你这样说
,倒有点像是甚么彩票的赌博方式!」
吕特生苦笑了一下,道:「别开玩笑,我所说的两个特异现象,一个是空间的转移
,另一个,是灵魂和肉体之间的转移!」
原振侠一听吕特生这样说,不由自主,「咯」地吞下了一大口口水。他瞪着眼,道
:「所谓……灵魂和肉体的转移,意思是──」
这时候,他只感到一个极度的迷惑。实际上,吕教授的话,他是明白的,但是他必
须再听对方解释一次,因为这种事,实在太奇妙了。
吕特生沉声道:「我们从事灵学研究的人,有一个根本的大前提,这是近年来才形
成的。那就是,我们不是去研究灵魂的是否存在,我们都绝对肯定了灵魂的存在,然后
,再去研究灵魂存在的形态、活动的方式,和肉体的关系,等等。」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甚么。
吕教授又道:「可以证明确然有灵魂存在的实例太多了,这方面的纪录,出成专书
的,在普通的书店之中,就可以买得到。其中牵涉到人的前生、托生、灵魂脱离肉体后
单独存在的情形,灵魂转移肉体的情形,等等。灵魂转移肉体,中国有一个俗称,叫作
『鬼上身』,想必你也听说过!」
原振侠不禁苦笑,想起陈维如告诉他,第一次发现妻子的异行之后,去找精神病科
医生的事。当时那位老医生向陈维如开玩笑,想不到吕特生真的这样解释!
原振侠缓缓地道:「这类事,也有很多实录,我也听说过。例如一个英国的农夫,
忽然会用希腊文来写诗之类,也有很多!」
吕特生道:「是的,这种情形的实录非常多,在灵学研究之中,也被普遍接纳成为
事实,而不当作是甚么神祕不可思议的怪事!」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伸手在脸上用力抚摸着,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动作是甚么
意思,像是想让自己从极度的迷惑中清醒过来。他道:「两位知道,我是一个医生──
」
他的话还未曾讲完,温谷上校接口道:「对,你学过解剖学,把人体的每一部分都
割开来看过,找不到有甚么灵魂,对不对?」
原振侠想说的,也是这两句话,既然已让温谷抢先说了,他只好点了点头。
温谷转向吕特生,道:「教授,我的意思是,我们有必要向原医生介绍一下,如今
世界各地灵学家研究的初步结论!」
吕特生道:「是!」
他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的心中,仍是一片茫然,他只好等对方说下去。吕教授侧
着头,想了一想,道:「现在的假定是,灵魂是一组电波,这组电波,由人体发生的生
物电积聚而成。人体的活动,会发出生物电,这一点,是已经由实验证明的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吕教授又道:「假定,人脑在活动之中,不断放出生物电,这种
生物电,组合形成思想和记忆。那一组虚无飘渺的电波,甚至根本不是电波,实际上,
就是人的灵魂。」
原振侠「嗯」地一声,仍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他不是灵学家,也根本没有意见可
以表示。
吕教授继续道:「这一个组合,根本一直是在人的身体以外活动的。原医生,你学
过解剖学,可曾有人在人体中找到过人的记忆、思想?而人有记忆、有思想,这又是不
容否认的事!」
原振侠只好挥着手。吕特生的话是合乎逻辑的,问题是他的逻辑,全建立在「假定
」上。
吕教授又道:「这种组合,在绝大多数的情形下,都只跟随特定的一个肉体,或者
说,只限特定的一副人脑,发生作用。举个浅显的实例来说,等于一个电台,发生一种
特殊调变的无线电波,只有一具收音机可以接收得到,而且这具收音机,是无法仿制的
!」
吕教授说到这里,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又点了点头。他在想:这种说法,黄绢一
定十分有兴趣。黄绢和王一恆已经会面了吧,他们会面的情形不知道怎样?
当原振侠一想到黄绢的时候,他就有点心不在焉,以致没有听到吕教授的几句话,
他又请吕教授重说一遍。
吕教授道:「可是,在非常特殊的情形下,另外有一副人脑,也可以和这组组合发
生联繫,那么,这组组合,就可以在这个人的身上,发生作用。」
原振侠「啊」地一声,张大了口,道:「灵魂的转移或鬼上身?」
温谷高兴地道:「你明白了!关于这方面,还有一个浅显的比喻。」温谷上校忽然
向原振侠指了一指,道:「听说你对音响,相当有兴趣!」
原振侠愕然:「你们的调查工作真是无所不包!」
温谷耸了耸肩,道:「那你一定有录音座。录音座,像是人的身体,而录音带,就
是那种组合。放甚么录音带进去,就播出甚么声音来,录音座并不决定一切,决定的是
录音带!人活动的情形,也是一样,决定的,是和人脑组织发生感应的那种组合!」
原振侠来回走了几步,道:「这一点,我明白了。」
吕特生道:「好,你明白了,我就可以解释复式组合这回事了。尼格酋长,忽然之
间,基于不明的原因,进入了另一空间,在那个空间中,他的思想记忆组合,又和他的
肉体分离。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后,又再回到我们的空间来,那可以说是迷了路。而那组
迷路的组合,和徐玉音的脑部,发生了感应!」
吕特生在讲了这番话之后,顿了一顿,又强调地道:「整个事件,就是这样。所以
当日,陈维如对我一讲,我就通知温谷上校,说我已找到尼格酋长了!」
原振侠的脑中,紊乱得可以。吕特生的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但是,他却
实在无法一下子就接受下来。
他举起手来,道:「等一等,等一等!」
他怕吕特生再一口气说下去,他更消化不了。然后,他把吕特生的话想了一遍,整
理了一下,道:「我有三个问题!」
吕特生和温谷,一起作了一个「请问」的手势。原振侠一口气地道:「一、是不是
尼格酋长已经死了?二、徐玉音原来的灵魂呢?三、如今,尼格酋长的灵魂──那种组
合,又到哪里去了?」
吕教授苦笑了几下,道:「你这三个问题,我真的无法全部回答。尼格酋长的灵魂
分离,是发生在另一个空间中的事,我们对于那另一个空间,一无所知,自然不知道他
是不是已经死了!」
原振侠道:「如果是发生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空间呢?情形怎么样?」
吕特生十分小心地回答道:「首先,是次序的问题。绝大多数的情形下,都是人死
了,灵魂离体,而不是灵魂离体之后人死。当然也有例外,中国古代的小说笔记之中,
就有很多关于『离魂』的记载,离魂之后,人也可以不会死亡的。」
原振侠想不到吕教授会引用古代的传说,吸了一口气,道:「对,古代的笔记,有
关离魂的,大都是美丽凄幻的爱情故事──主角之一,太思念他的爱人,以致魂魄离开
了躯体,去到他爱人的身边。」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黄绢,也自然而然长嘆了一声。
温谷和吕特生,显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为甚么在烦恼。吕特生继续道:「你
第二个问题,我的解释是,在开始的时候,尼格酋长的灵魂,还只不过是对徐玉音的脑
部,进行干扰。在干扰的过程中,徐玉音的那种组合弱,尼格酋长的强烈,结果,就由
尼格酋长的灵魂,全部佔据了徐玉音的脑部!」
原振侠失声道:「照这样说,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徐玉音早已死了!」
温谷这时向原振侠望过来,缓缓地道:「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法庭会接纳这种辩护
的。何况就算这种说法成立,杀了尼格酋长,一样是杀人。」
原振侠的神情极其苦涩,道:「作为一个不幸的丈夫,陈维如是早已知道的。他一
直说:『她已不是她!』陈维如是早已知道的!」
这时候,原振侠是无论如何不应该先笑的,可是他却有了强烈的想笑的感觉,虽然
他发出来的笑声,结果是如此的干涩。他又道:「想想看,陈维如的妻子,是一个阿拉
伯酋长!而那个阿拉伯人,却可以随便欣赏抚摸他妻子的胴体,换了任何人,也会杀人
的!」
吕特生把他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了一会,才又睁了开,他显然不愿讨论陈维如那种可
怕的处境。他道:「第三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不知道。尼格酋长的灵魂,可能又遇上了
第二个会对他发生感应的身体,可能回到那另一个空间去了,也可能仍然在我们这个空
间之中,漫无目的地飘荡。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原振侠半晌不语,温谷上校道:「原医生,这样的剖析,你满意了吧?」
原振侠道:「我们的假设,只不过是假设。陈维如说,徐玉音每天都用阿拉伯文字
在写一些甚么,他已取得了全部她写的东西。照你们的假设,这应该全是尼格酋长写出
来的东西?」
温谷道:「可以这样说!」
原振侠道:「那我们就来看看他写些甚么,岂不是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证明?」
吕教授道:「当然,我们来机场找你的目的,正是为此。但是我们必须先使你对发
生的事,有一个概念,才能作进一步的了解!」
原振侠提起那只化粧箱来。温谷上校的职业,使他必须是一个开锁专家,弄开一只
普通化粧箱的锁,对他来说,实在容易不过。化粧箱打开,先取出了一大叠报纸和杂志
,全是有关尼格酋长的报导。然后,便是用各种各样纸张写成的记录。
记录全是用阿拉伯文写的,三个人苦笑,他们都不懂阿拉伯文字。原振侠道:「这
件事,必须让黄绢知道,她一定看得懂。而且,她是代表阿拉伯国家,来寻找尼格酋长
的!」
温谷上校并没有表示异议,只是喃喃地道:「我怀疑她如何向那些只知道石油可以
换美金的阿拉伯国家领袖,去解释尼格酋长的失踪!」
原振侠道:「那是她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去找她?两位也可以和陈维如,作进一步
的详谈。」
吕特生和温谷都没有意见。原振侠将一切仍旧放进化粧箱,仍然由他提着,一起离
开了吕特生的住所,直趋那个领事馆。
他们到了领事馆,试图和黄绢联络时,得到的答案是意料之中的:「黄部长正和王
一恆先生在会谈。」
王一恆的豪华住宅之中,从肯定了黄绢会来赴约起,就开始刻意佈置。他的资料蒐
集人员告诉他,黄绢最喜爱的颜色是浅黄色。
尽管有很多的《嘉言录》或是文学作品,一直在酸葡萄地说金钱并不是万能的,但
是财富充足到了像王一恆这样的地步,办起事来,毕竟容易得多。在几小时之内,豪华
住宅之中,可以换上浅黄色陈设之处,全部变成了娇嫩的浅黄色。
不但本市的罗马尼亚黄玫瑰被搜购一空,凡是计算到专机可以赶在约会之前到达的
,各邻近城市之中的黄玫瑰,也在最短时间内,被搜购一空,而用专机一分钟也不耽搁
地运到。
所以,当黄绢到达,由她的专车中跨出来之际,看到在浅黄色的地毯之前,放满了
娇艷欲滴的黄玫瑰时,尽管是见惯大场面的她,也不禁扬了扬眉,现出惊讶的神色来。
王一恆在大门口迎接她,他倒没穿淡黄色的衣服,穿的是看来相当随便的丝质便装
。
黄绢的装束看来也十分随便,但实际上是经过精心搭配的。她把她的长髮,梳向一
边,挽成一个看来蓬松而俏皮的髮髻。在另一边,配着一只大到夸张程度的耳环,是德
国着名首饰设计家的精心杰作,原料只不过是普通的银──黄绢知道,在王一恆这种超
级大富豪之前,炫耀代表财富的珠宝,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事。
黄绢走上了四级石阶,而王一恆恰好走下四阶,黄绢是算好了的,他们在石阶的中
间见面。王一恆看来很自然地笑着,这是多年来,在波谲云诡的商场上训练出来的本领
,尽管他的心,紧张激动得快要从口腔之中蹦了出来,但是他脸上的微笑,还是可以保
持那样的悠闲。
这时候,事实上黄绢从车子上一跨出来,他的心就开始剧烈跳动。黄绢的这种装束
,简直可以使得看到她的人,受到她那种青春韵律的影响而弹跳。王一恆缓缓吸了一口
气,他已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在那一剎间,他像是回復到了二十岁,全身的肌肉,都
充满了一种急欲发洩的力量。黄绢那种青春野性的美丽,简直是可以令人窒息的。
但是,王一恆的一切行动,都不显示他内心的情慾。他轻轻和黄绢握了握手,道:
「欢迎!」
黄绢矜持地微笑:「看得出,你是真的很欢迎我!」
她一面说,一面大方地让王一恆挽着她的手臂,一起向石阶上走去。
和黄绢隔得这样近,香水的味道相当淡,但是另有一股使得王一恆心跳得更剧烈的
香味,那是自黄绢浅古铜色的皮肤中直透出来的。王一恆心中不禁在想:是北非洲的阳
光所形成的香味,还是她天生的?
要遏制在黄绢颈际深深吻下去的冲动,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事,王一恆总算做到了。
他们一起,走进了建筑物,客厅之外,是一个宽大的餐厅。一只大花盆中,插满了
黄玫瑰,王一恆顺手摘下了一朵来,望着黄绢道:「可以吗?」
黄绢仍然微笑着,略为侧了侧头,让王一恆把他手中的黄玫瑰,簪在她的髮髻上。
然后,他们一起走进客厅,在天鹅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时有僕役送上饮料,
那是极品的中国龙井茶,和几乎令人以为早已不再存在于世上的八式苏州咸甜点心。黄
绢道:「我以为只不过来听你说一下理由就走了!」
王一恆道:「我绝不会食言,理由其实极简单,我可以先告诉你!」
王一恆知道,对付黄绢这样能干的人,拖泥带水是最没有用处的事。一见面就开门
见山,她愿意留下来谈别的,当然最好,不愿意,只好另外想办法,强迫也不会有用处
。
果然,王一恆这样说,使得黄绢略感意外,唇角向上略翘,作了个诧异的神情。
王一恆先请黄绢一起喝了一口茶,然后道:「一连三年,我都接到一份神祕的请柬
──」
他讲到这里,伸手在沙发边的几上,将一只文件夹取了过来,打开,送到黄绢的面
前。那每年除夕之前送到的请柬,精緻而又特别,黄绢用心看着。她并不抬起头来,坐
在她对面的王一恆,看着她低垂着的脸,在这个角度看来,她闪动着的长睫毛特别动人
。
黄绢缓缓吸了一口气,令她丰满的胸脯抬起了一点,道:「你是说,同样的请柬,
尼格酋长也有一份?」
王一恆道:「请注意请柬上的文字,我相信一共是六份,发给六个不同的人。除了
我和尼格酋长之外,另外还有四个人,就是──」
王一恆把另外那四个人的名字说了出来。尽管黄绢这时,本身的地位已经是如此特
殊,可是她每听到了一个名字,还是不自觉地扬一次眉──六个收到请柬的人,全是世
界上顶尖的大亨。
黄绢缓缓抬起头来,这时,她的神态,显得十分优雅高贵,髮髻上的那朵黄玫瑰,
颜色又是如此鲜艷,在柔和适当的灯光下,看来简直令人心醉。她道:「请柬是甚么人
发出来的?」
王一恆摊了摊手,道:「很奇怪,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以我们六个人的力量,居然
也有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查不出请柬是甚么人发出来的!」
黄绢微微一笑,道:「看起来,发请柬的,倒有点像是希望之神,可以给人三个愿
望的那种。」
王一恆跟着笑了一下,道:「我和其余四个人都联络过,都认为那是无聊的玩笑,
不加理会。可是,我们发现尼格酋长真的去赴约了,倒也忍不住好奇心,想知道他如果
依约到达毛夷岛针尖峰下,会遇到甚么事,所以──」
黄绢「嗯」地一声,道:「所以,你就派人去跟踪尼格酋长!」
王一恆一摊手,道:「看,就是那么简单!」
黄绢将身子朝后仰,把头靠向沙发的背。
黄绢这样的姿势,把她全身玲珑的曲线,略为夸张地表现了出来。王一恆心跳得更
剧烈,他迅速地在想:要是得不到这个女人,自己的一切成功,还有甚么意义?
黄绢也在想:事情就是那么简单?但是看来,王一恆并不是在欺骗自己。尼格酋长
失踪一事,是如此怪异,这份请柬,看来更是怪异!
她想了片刻,又回復了原来的坐姿,道:「这份请柬,是一个极度的引诱。对普通
人来说,引诱的程度,只怕还不大!」
王一恆摇头道:「未必,『意想不到,又乐于与之见面的人物,意料不到而必然极
乐于发生的事』,这是每一个人都嚮往的。这等于说,到那里去,自己极希望发生的事
,就会发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黄绢道:「普通人的愿望太多了。一定要像你们这种人物,普通的愿望,十分容易
实现,真有难实现的愿望,自然就只好应邀前去了!」
王一恆作了一个略为夸张的神情,道:「哦,尼格酋长有甚么不能实现的愿望?」
黄绢略为思索了一下,就道:「他的统治权遭到了困难,他的兄弟已经使得他众叛
亲离,不得不让出酋长的宝座!」
王一恆笑了一下,道:「所以,前两年收到请柬,全然不受引诱,而这一次,他独
自去赴约。可是,他失踪了,难道这就是他自己心中想发生的事?」
黄绢的心中,也感到十分迷惑,整件事,从头到尾,是不可解的谜团。她殷红的口
唇,作了一个看来相当古怪,但是极有趣的神情,道:「谁知道?」
王一恆突然之间,有点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自从黄绢下车开始,王一恆和黄绢之间,一直在表现着极其优雅的超级人物的风度
。言谈、动作,都是那么彬彬有礼,带着三分做作和矜持,以维持他们这种身分的人应
有的礼貌。
可是这时,王一恆却突然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这很令黄绢感到愕然,也使她立时
戒备起来。因为她知道王一恆并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他忽然改变了态度,一定有他
的目的。
王一恆笑了片刻,将身子向前欠了欠,离黄绢近一些,道:「可惜!卡尔斯将军没
有收到这样的请柬,不然,我敢打赌,他一定会立刻前去赴约!」
黄绢将王一恆的话,迅速想了一想,已经明白了王一恆的意思。王一恆是说卡尔斯
将军心中,有希望达到而不能实现的愿望!
她愕然道:「我想是,将军会乐于见到,整个阿拉伯世界由他来领导,变得坚强而
统一,可以抵抗一切邪恶的力量!」
作为一个国家的代表人,黄绢必须这样说,她说得也非常得体。而且,卡尔斯将军
有这样的雄心,那是举世皆知的事,也用不着隐瞒。
可是,黄绢的话,虽然极其严肃,王一恆听了之后,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
笑话一样,他的笑声,简直是爆发出来的。
他肆无忌惮地笑着,那使得黄绢有点嗔怒,脸颊上也益增红艷。她淡古铜色的皮肤
,本来,配上浅抹上去的印第安天然胭脂土粉,浓浅相宜,这时,变得更红了些,看来
更增风韵。
王一恆止住了笑声,用力挥了一下手,道:「他才不会有这种愿望!」
黄绢用挑战的眼光望向王一恆,王一恆故意避开她的眼光,装成完全是因为忍不住
笑,所以下面的话是冲口而出,根本未曾经过考虑一样。他道:「将军会乐于见到,他
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黄绢突然震动了一下,以致她手中的那杯茶,也由于她剧烈的震动,而洒出了几滴
来。她的神情,变得愠怒但是又无法发作,看起来,有点像一头被激怒的美洲豹!
王一恆很善于做作,他立时装出了自己失言的神态来,连声道:「对不起,我不是
有意这样说的!」
黄绢在不到一秒钟之内,就恢復了常态。她先呷了一口茶,然后淡淡地道:「不必
道歉了,你为了要自然而然说出这句话来,只怕已练习了好几小时?成绩很不错,我是
不是应该鼓掌?」
这一下,轮到王一恆尴尬了,他心中想:好厉害的女人!他打了一个哈哈,道:「
我看餐桌准备好了,是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呢?还是进餐之后再说?」
黄绢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道:「一般来说,这种问题,都是在饭后讨论的!」
王一恆站了起来,道:「请!」
黄绢也站了起来。
餐厅中,三名小提琴手,一看到他们进来,立即开始了演奏。甚至音乐,也是黄绢
最喜欢的一首幽默曲。
整个进餐过程之中,王一恆和黄绢,都说着漠不相干的话。从开胃菜一直端上来,
全是黄绢最喜爱的食品。不必等到甜品出现,黄绢已经可以肯定,王一恆为了这餐饭,
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这样的精心安排,当然不是单为了要请她帮助陈维如那么简单。黄绢的心中,十分
明白王一恆是为了甚么。作为一个出色的美女,从少女时代开始,就不断接受着各种各
样异性的赞美和追求,女性的虚荣心,使她十分乐意有眼前这种情形出现。
当她的手中,转动着酒杯,陈年白兰地琥珀色的光芒隐隐闪动之际,她还在想:王
一恆提到了卡尔斯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是那么露骨地在暗示!
黄绢把酒杯举高些,透过酒杯,去看坐在她对面的王一恆。王一恆有多大年纪了?
从他的外表来看,实在很难估计,可以从四十岁到六十岁。
一大半是由于他的地位和财富的衬托,他自然而然,散发着成熟男性的魅力,而且
,他还得保持着体育家的体格。他暗示知道卡尔斯的弱点,那言外之意是甚么呢?是说
他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黄绢一想到这一点,心跳得剧烈起来,她连忙呷了一口酒,来掩饰一下。可是,芳
香柔滑的酒,顺喉而下之后,却使得她的心跳得更剧烈。
是的,卡尔斯离真正的男人,很有一段距离。黄绢自然不会忘记,在死海边上,她
跟着卡尔斯回他的国家去,开始一个月,卡尔斯还对她维持着礼貌,一个月之后的某一
个晚上,卡尔斯闯进了她的卧室。
黄绢并不感到意外,她早已知道,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卡尔斯将军在言词中,已
经不知暗示过多少次,她想获得全部的信任,至高的权力,就必须使她属于他。
对于这一点,黄绢也不感到意外。财富和权力,是地球上的最高级生物──人类,
一直在追求的东西,不论男女,毫无例外。
男人获得财富和权力的方式,和女人多少有点不同。大多数的男人,在获得财富和
权力的过程之中,都需要经过极其痛苦的挣扎过程──如今成为一国元首的卡尔斯将军
,就曾成为俘虏,几乎死在大沙漠中。但是女人却可以有一条捷径,只要有一个已经拥
有财富和权力的男人,愿意将财富权力和她分享的话,她就可以得到她所要的一切。
当然,代价还是要的。代价,就是拿她自己去交换她所要的东西!
卡尔斯将军曾经侵袭过黄绢,当时,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钻石,可是被黄绢坚决拒绝
,反而把他击昏了过去。这并不代表黄绢和卡尔斯之间的「交易」已经就此中止了,只
不过表示她不喜欢这种方式──任何女人都是一样的,在各种不同的方式之下,可以得
到各种不同的女人。
黄绢不愿意被当作娼妓一样让卡尔斯得手,可是在相处一个月之后,她可以自己告
诉自己,卡尔斯人不讨厌,甚至样貌也算得上英俊,尤其他那么想得到自己,可以说是
爱情了吧。
这是一个最好的自欺欺人的幌子,对女人来说,「爱情」两字,真是恩物,可以掩
饰事实上是为了轻易获得权力和财富的目的。
卡尔斯将军那一晚闯进黄绢的卧室之际,事实上,已是黄绢等待他的第七个晚上了
。黄绢经过刻意的打扮,使得任何男人一看到她,绝没有千分之一秒的闲暇,去想及旁
的事。
卡尔斯将军一下子就将黄绢拉了过来,紧紧拥在怀中。这位充满了征服世界野心的
将军,在那一天晚上,居然在自己的身上洒满了香水!
在卡尔斯将军近乎粗野的抚摸之下,黄绢的情慾,也被触动了起来。她那种热切期
待着外表看来如此粗犷的卡尔斯进犯她的神情,令得卡尔斯兴奋得发出如狼嗥一般的叫
声。
可是一切,却全在绝对意想不到的短时间中结束了。黄绢在那一剎间,感到一种接
近爆炸的愤怒,她陡然睁开眼来,已经准备要将卡尔斯推开去。可是当她一睁开眼来之
际,她看到卡尔斯满脸全是汗,充满了内疚、懊丧和愤恨的神情。
在那一剎间,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以后,每一次她都做着同样的事。尽管每
一次,她都同时在心中,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在唿叫: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
的!应该是酣畅淋漓,应该是极度的快感,应该是……就像和原振侠在那暴风雪中的山
洞一样。
可是不管她心中怎么吶喊,她表面上的做作,却可以使得卡尔斯感到满足。于是,
她得到了她要得到的东西。
当黄绢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不由自主轻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虽然她立时觉察,
自己在王一恆的面前,绝不应该现出这样的神态来,但是,一直在目不转睛观看她的王
一恆,却已经看到了。王一恆也立刻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黄绢的要害。
王一恆也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道:「由我所统领的,其实也可以算是一个王
国,一个庞大的经济王国。」
黄绢缓缓地吸着气,一双妙目,望定了王一恆。那种眼神,使得王一恆不由自主,
喝了一口酒,那口酒使得他的胆气也壮了些,他也回望着黄绢,道:「苏联国家安全局
和美国中央情报局,都拥有卡尔斯的资料,黄小姐,这不是甚么祕密!」
黄绢有点倔强地昂起头来:「那又怎么样?」
王一恆说得十分露骨,道:「所以,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快乐的女人!」
黄绢像是听到了一句十分普通的话一样,一点异特的反应也没有。王一恆会开始对
她挑逗,她是早已预料得到的,她笑着道:「请问,你是一个快乐的男人?」
王一恆低嘆了一声,道:「你的问题如果是:你是一个快乐的人?那就十分难回答
,现在你问的是,我是不是一个快乐的男人?」
黄绢自鼻子中发出「嗯」的一声,那么简单的一声响,可以使王一恆的手不由自主
,发起抖来。王一恆道:「这比较容易回答,只要我有一个能使我快乐的女人,那么,
我就是一个快乐的男人了!」
黄绢「咯咯」地笑了起来,道:「太简单了,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是不是?」
王一恆跟着笑了起来,谈话进入到这种程度,他也比较大胆了。他知道,黄绢不是
普通的女人,拥有极高的权力,一个国家的财政可以任她调度,她几乎和世上所有的女
人不同,超乎她们之上。要去擒猎这样的一个女人,绝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一直小心
翼翼地在进行。然而这时黄绢的神情,却给他极度的鼓励。
黄绢像是不经意地微伸出舌来,在唇上缓慢而又轻柔地舔了一下。王一恆立时想:
那是飢渴的表示么?
黄绢的心中也在想:王一恆自然是男人中顶尖出色的人物,他对自己这样子,算是
迷恋么?是不是就在今晚,就和他……
两个人都不讲话,突然静了下来。那一分钟的寂静,简直使他两人,互相之间,可
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他们非但保持静默,而且几乎一动都不动,只是互相注视着对方
。
等到黄绢又再一次用那种诱人的动作,去舔她的唇之际,王一恆认为时机成熟了!
王一恆想到的是,黄绢是那样成熟的一个女人,而卡尔斯将军绝不能满足她,以她
的地位,也不能太随便,自己这样身分的男人,应该是她理想的对象。她接连两次那样
的动作,岂不是正表示她某种需要上的飢渴?
当王一恆想到这一点时,他轻轻按下了沙发扶手上的一个按钮。本来,他和黄绢是
相对地各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的,当他按下了那个按钮之后,沙发下面,看来铺着象
牙色的西藏纯羊毛地毯的地面,突然缓缓转动起来,将两张单人沙发,转得巧妙地靠在
一起。
王一恆的书房中,有着这样的设备,倒也颇令黄绢感到意外。就在她睁着眼睛,现
出一个惊讶的神情时,王一恆已缓慢,但是坚决地,向她的唇际凑来。
开始时,黄绢并没有任何动作。但是,当王一恆和她距离变近时,她扬起手来,挡
在两人中间,并且轻轻把王一恆推了开去。
王一恆在商场上勇勐非凡,但是在这时,他却敏感无比,立时坐直了身子,只是以
询问的眼光望定了黄绢。
黄绢像是刚才根本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微笑着道:「谢谢你告诉我派人跟踪
尼格酋长的原因,这三张请柬,如果可以给我带回去的话,我会设法找出是谁发出这种
请柬的。尼格酋长的失踪,一定和发这请柬的人有极大的关连!」
王一恆缓缓吸了一口气──黄绢拒绝了他!
虽然黄绢拒绝的方式,是这样不着痕迹,但是对于在几乎任何事上,都无往而不利
的王一恆而言,却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度的伤害。那种强烈的羞辱感,使得他的脸色一
阵发红,一阵发青。他竟然无法保持镇定,这真是他近三十年来未曾有过的事。
黄绢装成完全看不见的样子,半侧着身,站了起来,道:「我应该告辞了!」
她已经测验到了王一恆对她的迷恋程度,这使她很高兴,在这样情形下,她当然不
必再有任何行动。她了解王一恆这种成功典型的男人的性格,越是得不到的,他们越是
要尽一切力量追求!
黄绢站起来之后,跨出了一步,估计王一恆已经恢復正常了,她才转过身来。果然
,王一恆的神态已经完全回復了正常,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们一起离开书房。在走廊上,黄绢的保安人员已迎了上来,其中一个低声向黄绢
讲了一句话,黄绢转头道:「真要走了,有几个很特别的人在领事馆等我。」
王一恆作了一个无所谓的神情,心里却恨不得抓住黄绢的头髮,把她拉回来。他一
直送黄绢到车边,才道:「希望我们能再见面!」
黄绢给了王一恆一个令他充满了希望的微笑,道:「当然,一定会!」
王一恆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黄绢上了车,车子缓缓驶过花园,向外驶去。
王一恆怔怔地看着遥远的车子,其实,他已经根本看不到车子了,可是他还是怔怔
地站着。令得他的僕人,一个个也站着不敢动,心中诧异到了极点。
过了好久,王一恆才转过身,慢慢地回到书房,喝了一大口酒,坐了下来,不由自
主,苦笑起来,摇着头。争着向他投怀送抱的美女,不知有多少,而他,却像是一个普
通人在追求公主一样,在黄绢面前,一筹莫展!
在这时候,连王一恆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他突然想起了那请柬上的话:「届时,
台端将会见到意想不到,又乐于与之见面的人物,和发生意料不到而必然极乐于发生的
事。」
当他突然想到这一点时,他整个人都为之震动,惊讶于自己会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然而,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继续向下想去。他先想到:如果我在约定的时间,
到了毛夷岛的针尖峰,我会见到甚么人?甚么人是我最乐于见到的?
他的心底深处,立时自然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黄绢!
然后,甚么又是他「极乐于发生的事」呢?是黄绢带着动人的微笑,投进了他的怀
抱?
王一恆想到这里,不禁剧烈地心跳起来。近年来,他几乎已没有甚么愿望,或者说
,他的一切愿望,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他倒一直不感到,这样的生活其实十分乏味
。
如今,他又迎接了一个新的挑战:要把黄绢猎到手!黄绢临走时的话,是这样挑逗
,意味着只要自己进攻,就可能有收穫。但是,王一恆也不禁想:自己想猎获黄绢,黄
绢是不是看穿了这一点,而在玩弄自己呢?
王一恆的心中七上八下,只是呆呆地坐着不动……
吕特生、温谷上校和原振侠三人,在到了领事馆之后,没有立即见到黄绢。他们略
为商量了一下,原振侠的提议获得了通过:先去看一看陈维如。
陈维如和上次原振侠来看他的时候一样,身子蜷缩着,缩在沙发的一角。当原振侠
等三人进来的时候,他才缓慢地抬起头来,用失神的眼光,望着三人,身子仍然一动不
动。
原振侠来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按在他的肩头上,道:「维如,这位就是温
谷上校,吕教授你是见过的了。我们三个人,已经讨论了一下,认为你是一种极其特异
的现象的牺牲者。你一点也没有任何过错,这种特异的现象之所以和你有关,完全是偶
然的。」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顿,才又道:「至于玉音,她比你更无辜!」
一提到了他的妻子,陈维如的身子,又剧烈地发起抖来,他仍然望着原振侠,一声
不出。原振侠就开始简单扼要地把他们三个人的设想,从吕教授提出的「复式组合」开
始讲起。
等到原振侠讲到了一大半之际,陈维如尖声叫了起来:「我早已说过,她……她已
经不是她!」
原振侠对陈维如的遭遇,寄以极大的同情,他道:「是的,从某方面来说,你扼死
她的时候,她早已死了,是由于尼格酋长侵佔了她的身体而死的。在某种意义上而言,
你是替她报了仇,你应该尽量减轻你心中的内疚。」
原振侠用这样的话来劝慰陈维如,这样的话,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绝难接受的。可
这时在场的几个人,却都觉得这样的话,十分自然。
陈维如呆了半晌,神情仍然茫然,他怔怔地道:「你的意思是,人的生命存在与否
,并不是由……由身体决定,而是由……由……」
吕特生接口道:「由灵魂来决定。」
温谷上校补充道:「我们通常说一个人死了,并不是指这个人的身体消失了。这个
人的身体还在,甚至于用化学分析法来分析,他的身体也没有少了甚么,可是他的生命
却已消失了!」
陈维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身子挺直了些,道:「请再说下去。」
原振侠继续说着,等到讲完,陈维如才苦笑道:「那么,玉音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呢
?」
原振侠望向温谷和吕特生,两位灵学专家的神情都很苦涩,显然,这不是他们可回
答出来的问题。陈维如又道:「会不会在另一个空间?就在你们所说的另一个空间之中
?」
吕特生沉吟着,没有回答,温谷上校道:「有可能,谁知道?甚么可能都存在!」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有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随着房门的推开而接了上来:「
这算是甚么?一个哲学教授的话?」
随着声音飘进来的,是长髮飞扬的黄绢。她已经拆下了挽起来的髮髻,可是那朵黄
玫瑰,还插在她的鬓边,原振侠又一次感到有点窒息。
温谷上校只是向黄绢冷冷地望了一眼,道:「不,不是哲学教授的话,是一个竭力
在探索灵魂的祕奥,可是所知还极少的灵学家的话!」
黄绢显然不准备接受任何和灵魂有关的论说,她挥了挥手,道:「温谷上校?吕教
授?」
然后,她又转向原振侠,蹙了蹙眉,道:「我好像没有说过,你可以带任何人来见
陈先生!」
原振侠道:「他们两位不是任何人,是对整件事,能提得出解释来的人!」
黄绢有点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道:「灵魂学家?」
原振侠道:「是,我们也要你出点力,请你看看这些东西。」
一面说着,一面原振侠已将化粧箱打开,递到了黄绢的面前。
黄绢满不在意地,顺手抓起了一叠化粧箱中的纸张来,可是她才看了一眼,就怔住
了!
她显然不愿意在各人面前,过度地表露她的震惊,所以她略低着头,维持着视线才
接触到纸张时的姿态。过了一会,等她内心的震惊,已渐渐平復下来了,她才缓缓抬起
头来,道:「上校,你真有本事,从哪弄来这些尼格酋长写的东西?」
温谷上校嘆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吕特生的声音有点紧张,道:「你肯定这是尼格
酋长写的?」
黄绢扬眉道:「当然,我负责调查他的失踪,你以为我没有做过准备工作?我绝对
可以肯定!」
陈维如仍坐在沙发的一角,这时,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原振侠勉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道:「可是,写下这些字的人,是徐玉音,就是陈
维如的妻子!」
黄绢怔了一怔,然后用力拍打着手中的纸张,道:「这种鬼话,我不会相信!」
吕教授道:「是的,可以称之为鬼话,但是你必须把鬼话从头到尾听一遍。」
黄绢现出一副倔强而不服气的神情来,望向各人。可是她所接触到的眼光,连陈维
如在内,都是那样坚定不移。
她坐了下来,道:「好,鬼话由谁来开始说!」
原振侠道:「我来说!」
黄绢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忽然有点情怯似地,低下头去,道:「好,请说!」
她在说了那句话之后,就一直低着头,一面听原振侠说着,一面迅速地翻阅着那些
写满了阿拉伯字的纸张。她的神情,看来倒还不是十分紧张,但是在她的鼻尖和上唇上
,却渐渐有细小的汗珠在渗出来。
当一个人静坐不动的时候,而会有这种现象,那说明她正感到极度的恐惧、惊诧和
迷离。
就在她对面的原振侠看得很清楚,他也想到,黄绢的震惊,当然是由于纸上所写的
一切。然而,娇俏如黄绢的脸上,有细小的汗珠沁出来,那是极其动人的一种景象,使
得原振侠在不知不觉之中,停止了叙述,而由吕特生和温谷两人接了下去。
原振侠感到了自己的失态,半转过头去。黄绢也停止了翻阅,静静地听着。
等到温谷和吕特生两人讲完,黄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点燃了一支烟,一口接一口
吸着。房间没有人说话,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使人在精神上感到极度重压的沉默。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黄绢,她道:「这些文件,是不是可以交给我处理?」
黄绢这样问,其实是一种客套。这时,是在她国家的领事馆中,在这里,她可以行
使至高无上的权力,若是她要得到这一批文件,谁也没有力量阻止她。所以,原振侠等
人互望了一眼,原振侠道:「那要问陈维如──」
陈维如立时道:「可以,但是我需要知道,上面写的是甚么!」
黄绢的神情,看来若无其事,道:「上面写的,全是道吉酋长国上层人物之间,互
相斗争的来龙去脉,和他们之间各自培植的政治势力的恩怨。」
陈维如又不由自主喘着气,道:「不止这些吧,他难道没有提及他……灵魂的遭遇
?」
黄绢并不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她停了片刻,才道:「提到了一些。他只提到说他迷
路了,不知怎么,他从镜子中看出来,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他觉得这
件事十分滑稽。」
在房间中所有的人,连讲述这几句话的黄绢在内,显然都并不觉得这件事有甚么滑
稽,反而都感到了极度的阴森。
陈维如喃喃地道:「一定……一定还说了些其他甚么的,一定有……」
黄绢冷冷地道:「没有。」
温谷上校接着道:「他也没有说及他失踪……迷路的经过过程?」
黄绢摇头道:「也没有。我也有一个问题,这些文件,已经可以基本上证明你们的
推测是对的,那么,现在,尼格酋长到哪去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这等于是你刚才推门进来时,维如在问的问题。」
黄绢把文件放回化粧箱中,道:「这件事,我应该宣告结束了。我回去之后,当然
不能据实报告,我只好说,我的寻找失败了,就像温谷上校的报告一样!」
温谷上校苦笑,用手指抓着他那头火红的头髮。黄绢又道:「我们在这讨论到的事
,绝不是世界上普遍存在的观念所能接受的,所以,我主张它成为我们几个人之间的祕
密。」
吕特生缓缓摇着头,道:「那不行,在灵学专家的集会上,我要报告这桩典型的灵
魂离开一个躯体,又进入另一个躯体的例子。」
黄绢现出了一丝愠意,显然她对吕特生的话表示不满意。可是她已料到,自己的力
量无法阻止对方这样做,所以她只是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望向温谷上校,道:「上
校,有一件事,以贵国的情报局设备之齐全,倒是可以做一下调查工作的!」
温谷上校挺了挺身子,黄绢已将王一恆给她的那三份请柬取了出来,道:「调查一
下,这请柬是谁发出来的!」
温谷上校接过了请柬来,看着。在旁边的其他人自然也看了这三份请柬,黄绢又解
释了有关请柬的一切。
吕特生「啊」地一声,道:「尼格酋长是应邀前去的,他到了那里,才发生了意外
!」
黄绢沉声道:「你们的假设,我其实还只是接受下半部。我不相信甚么迷失到了另
一个空间之中这种说法,你们都看到了请柬,尼格酋长的失踪,毫无疑问,是一桩经过
极度精密安排的阴谋!」
温谷上校虽然是灵学家,但是他由于工作的关系,想法倒和黄绢比较接近。所以,
温谷上校在听得黄绢这样说之后,道:「对,不应该排除这个可能,但是你又如何解释
他以后的事呢?」
黄绢相当沉着,道:「我认为在那件阴谋之中,尼格酋长已经死了!就像你们刚才
所说的那样。在通常的情形下,灵魂和躯体分开,都是在一个人死了之后的事情──」
吕特生举起手来,道:「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其中情形相当复杂,不可一概而论。
灵魂和躯体,我们认为本来就是分开存在的,不过其间有着联繫而已!」
黄绢毫不客气地道:「不必咬文嚼字了,总之,我认为是尼格酋长在阴谋之中丧生
,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
她忽然低嘆了一声,又道:「至于尼格酋长的灵魂,和徐玉音的脑部发生了联繫这
点,倒是不用怀疑的。」
温谷上校闷哼了一声,道:「黄小姐,尼格酋长在他的记载中,应该说明了那是甚
么阴谋,以及他是如何遇害的?」
黄绢冷冷地道:「你不相信我?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没有提到!」
这时候,原振侠、吕特生和温谷三人,都不禁有点后悔──化粧箱中的那批文件,
不应该带到这里来给黄绢看的。懂阿拉伯文的人很多,为甚么要给她看?如果是给一个
不相干的人看了,他们就可以知道全部内容。但是这时,黄绢却明显地不肯将全部内容
告诉他们,只是约略而含煳地提了一下!
原振侠缓缓地道:「难道尼格酋长连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未曾提及?」
黄绢道:「没有,他只是说突然之间,当他再看到自己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美丽的
女人!」
几个人对黄绢这样的答覆,显然都不满意,是以他们都保持沉默,一声不出。黄绢
感到了各人态度的不友善,她恼怒道:「我相信意外是突如其来的,譬如说,他正在驾
车前驶,忽然之间死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死的!」
这个解释,虽然比较合理一些,但是也无法解释何以在极短的时间内,会连人带车
,一起失去了踪影这种怪现象。黄绢像是不准备再讨论下去,道:「陈先生,我已经替
你安排好了,你会乘搭外交飞机到巴西去。你舅父说,在巴西,他已经託人照顾你。」
陈维如的神情,一直十分沮丧惘然,像是失魂落魄一样。可是这时,他陡然站了起
来,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到巴西去!」
各人都怔了一怔,黄绢道:「陈先生,除了巴西之外,我想不出你还有甚么地方可
去!」
陈维如的神态更镇定,显见得他的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一字一顿,道:「我
有我去的地方,玉音到哪里去了,我就到哪里去找她!」
这本来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出自一个对妻子感情深厚的丈夫之口,更不足为怪。可
是这种话,出自陈维如之口,却人人为之一震!
谁都知道,徐玉音已经死了,那么,陈维如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呢?
原振侠首先叫道:「维如──」
可是他还未曾来得及讲下去,陈维如已经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他像是在演讲
一样地站着,道:「各位,本来,我对于灵魂,一无认识,也根本不认为人有灵魂,是
一种甚么另外存在的组合。可是发生在玉音身上的事,除了确定灵魂确然存在之外,似
乎无法作别的解释!」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他的神情是那样认真,以致使得人人心中,都不由自主,
感到一股寒意。自然,也由于各人都料到了他已经打定了甚么主意之故。
陈维如继续道:「你们又推测尼格死了,灵魂害了玉音。这说明,如果我要找玉音
的话,我的身体是找不到她的了,唯有──」
他讲到这里,陡然住了口,而且「飕」地一声,吸进了一口气。然后,他陡地哈哈
大笑了起来,道:「所以,我不要到巴西去,玉音在巴西么?当然不会,我要到她在的
地方去!」
这时,人人都屏住了气息,说不出话来。陈维如却越说越是坚决,道:「玉音被尼
格切断了……那种联繫,我要自己切断那种联繫。只有这样,才能使我再找到玉音!黄
小姐,你说是不是?」
他说着,忽然问了黄绢一句。黄绢正因为陈维如的话,而感到震撼,陈维如忽然向
她发问,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陡地怔了一怔。
就在黄绢一呆之间,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陈维如站起来讲话,大家都在注意他
的话,没有注意到他站立的位置在移动,更没有注意到,他已经移到了黄绢的身边。
黄绢这时,穿的是一套军服,腰际挂着手鎗。这样的打扮,正是卡尔斯将军最喜欢
的装束,黄绢在这种装束下,看来倒也英姿勃发。而陈维如在这时,就在黄绢一呆之间
,突然极用力地一下子撞向她!
陈维如的那一撞,使得黄绢的身子,一下子向身旁的沙发跌去,而陈维如的动作,
快疾无比,在其他几个人,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之际,他已经扑过去,扑在黄绢的身
上!
平时看来文质彬彬的陈维如,这时的动作,却又快又有力!他才一扑向黄绢,手一
伸,已将黄绢腰际所佩的那柄手鎗,拔在手中。
那是一柄威力十分强大的军用手鎗,对于鎗械稍有常识的人,都可以知道,这种手
鎗如果在近距离发射,子弹射进人体的后果是如何可怕。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陈维如握鎗的手势,极其笨拙,那可能是他有生以
来,第一次握了这样的武器在手。但是这并不能使得紧张的气氛减轻,因为他至少懂得
把手指扣在鎗的扳机上,那大约只要二十克的力量,就可以使子弹唿啸而出!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之际,他有点决不定鎗口应该向甚么地方,所以手
鎗在他的手中摇晃着。当鎗口无意中指向原振侠时,原振侠不由自主,「飕」地吸了一
口凉气。
陈维如终于站直了身子,他喘着气,道:「你们不要阻止我!」
黄绢神情惊怒,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陡地挥了一下手,想说甚么,但是却又没有
发出甚么声音来。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谁都看得出,还是不要激怒陈维如的好。
陈维如的手发着抖,他握着手鎗的手,指节在泛白。可知他是如何出力,心情是如
何紧张!
除了喘息声之外,房间中几乎没有任何声响。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原振侠,他竭力使
自己的声音听来不发颤,道:「维如,没有用的!」
陈维如陡然转头,向他望来,道:「怎么没有用?你不是已经肯定……有灵魂么?
为甚么会没有用?」
原振侠在说了一句话之后,已经镇定了许多,他道:「可是,你根本不知道灵魂是
存在于一个甚么样的空间之中,你怎么能找到玉音?」
陈维如怔了一怔,但是随即有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道:「那总比到巴西去好!」
他说着,陡地一停,然后,目光射向吕特生和温谷。陈维如这时的这种目光,使得
他们两人,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陈维如的声音,听来很尖锐刺耳,道:「你们是灵学家,我捨弃了身体,我会尽量
和你们接触!」
吕特生和温谷两人,这时的心理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从事灵魂学研究多年,从来
也没有遇上过一个人,为了切断自己肉体和灵魂之间的联繫而採取过行动。这种行动,
对灵学家来说,实在是极大的诱惑,可是他们又实在没有理由,去鼓励这种行动。
一时之间,他们两人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而陈维如的主意,看来更坚定了,他已
经回过手鎗来,使鎗口对准了他自己的太阳穴。
黄绢发出了一下低唿声,倏地转过头去,原振侠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向陈维如扑
了过去。可是原振侠的动作再快,也及不上陈维如手指的略略一扳!
陈维如先是现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来,他那种笑容才一现出,鎗声就响了!鎗声是
这样震耳,使得在向前扑去的原振侠,眼前一阵发黑。
他在感觉上,感到自己已经扑中了陈维如。由于他向前扑出的势子十分急骤,所以
他一扑中了陈维如,就和陈维如一起跌倒在地。
他立时恢復了视觉,眼前所看到的情形,即使原振侠久经医学上解剖人体的锻鍊,
也忍不住心胃一起翻滚,起了一阵强烈的要呕吐之感。
陈维如的半边头颅,几乎全不见了,血和脑浆、碎骨,迸射了开来,形成一个可怕
无比的深洞。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想站起来,可是只觉得双腿发软,身子才挺了
一下,又「碰」地一声,摔倒在地上。
在鎗声还在各人耳际发出回响之际,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房门打开,几个
穿军装和便装的人出现在门口,叫道:「部长──」
黄绢立时道:「没有事!」
她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又道:「各位,我们换一个地方,这里──」她向那在
门口的几个人:「你们要用最快、最干净的方法,处理这个尸体!」
在门口的几个人,大声答应着,黄绢已大踏步地向外走了出去。温谷上校和吕特生
,望着倒在地上的陈维如,喃喃地说了一句连他们自己都听不到的话,也跟着走了出去
。
原振侠实在也没有勇气再多看陈维如一眼。一个好朋友死了,活着的人能做的事,
或许是抚下死者的眼皮。可是陈维如的眼睛也根本不见了,原振侠还有甚么事情可做的
呢?
原振侠在那一剎间,心中只是极度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向陈维如述及那么多关于
灵魂的事,使陈维如相信他的行动,可以和他的妻子相会合。
可是,陈维如如果不採取这个行动,逃到巴西去,他有甚么办法如常人一般地生活
?那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离奇的事,根本使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
,他亲手扼死了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却早已不是他的妻子了!这是足以使得神经最
坚强的人疯狂的事。
这样看来,陈维如的行动,倒又是唯一的解脱之道了。原振侠心中十分茫然,他也
跟着走了出去。
他们全跟着黄绢,进入了另一间房间,黄绢先斟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原振侠走
过去,在她的手中取过了酒瓶来,对着瓶口就喝,然后又将酒瓶,递给了温谷和吕特生
,四个人都不说话。
黄绢来回踱了几步,脸色仍然十分苍白,道:「对了,整件事,已经全结束了!」
她为了加强语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力挥着双手,作了一个「一切全结束了」
的手势。
吕特生喃喃地道:「对我来说,事情只不过才开始!」
黄绢一扬眉,道:「教授,请你进一步说明这句话的意思!」
吕特生吸了一口气,道:「陈维如临死之前说,他会尽力和我联络、接触,这对于
一个灵学家来说,是头等大事!」
一听到吕特生这样说,黄绢的神色,这时和缓了下来。刚才,她显然误解了吕特生
的意思,以为他还要追究这件事。如果吕特生只是研究和灵魂的接触,那对黄绢来说,
是全然没有关系的。
她有点嘲讽似地道:「希望你能成功!」
当她这样讲的时候,她神情冰冷,眼望着门口,又加了一句:「会有人领你们出去
的。」
吕特生和温谷互望了一眼,温谷随即望向被黄绢带出来的那只化粧箱。黄绢立时把
手按在箱上,道:「上校,你的调查任务早已结束了!」
温谷一脸不服气的神色,但是他却也想不出法子,把化粧箱中的文件自黄绢的手中
弄过来。所以他只好嘆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出。
吕特生和温谷离去之后,原振侠也慢慢站了起来,道:「看来,也没有我的事了!
」
黄绢突然叫道:「等一等!」
黄绢在叫了一声之后,原振侠向她望过去,看到她蹙着眉,像是还在想甚么。原振
侠等着,过了好一会,黄绢才道:「王一恆那边,由你去告诉他吧,我暂时不想和他再
见面!」
原振侠感到十分失望,黄绢要对他讲的,就是这些?他仍然不出声,黄绢转过头去
,故意不和他的目光相对,道:「我要立即赶回去──」
她指着化粧箱,道:「这里面的记载,可以使我们的势力,轻而易举地进入道吉酋
长国!」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反感,道:「我们?」
黄绢「哦」地一声,道:「我是指我和将军。」
原振侠还想说甚么,可是却实在没有甚么好说。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
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黄绢的侧影,看来是这样的俏丽。在那一剎间,原振侠心中想:
她为甚么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而要那么突出?
他不愿意让黄绢听到他的嘆息声,所以他急急向外走了出去。直到走出了门口,才
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虽然在门外,可是黄绢还是听到了那一下嘆息声。黄绢闭上了眼睛,眼前浮起了暴
风雪中,和原振侠在山洞中相处的日子。她真不知道,是那几天的日子令她快乐,还是
迅速增加了权力更令她满足。她所知道的是,如今,她已经无法退缩了。人一旦尝到了
权力的滋味,就像幼狮尝到了血腥一样,再也不能放弃,终其一生,会连续不断地吞噬
着权力!
她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着,然后喷出烟来,让烟雾在她的面前,迅
速消散。
王一恆喷出雪茄的烟雾。他那口烟吸得那样深,以致他整个脸,全被喷出来的烟遮
没了,令得他对面的原振侠,一剎那间,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等到烟散开来之后,王一恆看来像是甚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嗯」地一声,
道:「这样,本地警方也不会再来麻烦我了!」
原振侠想不到,王一恆在听到了陈维如的死讯之后,反应竟如此冷淡。他感到了一
股凉意,也对眼前这个到处受人崇敬的人,产生了极度的鄙夷之感。他冷冷地道:「我
想是──我告辞了!」
王一恆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留下来。可是原振侠由于心头的鄙夷实在太甚,假装
看不见,转身走向门口。
王一恆不得不站了起来,道:「请等一等。」
原振侠站定,并不转过身来。王一恆不知有多久没有受过这种不礼貌的待遇了,那
使他感到自己的财力,还不是可以使自己每一件事都如心愿。他忍着心头的怒意,道:
「黄小姐,她──」
原振侠这时道:「黄绢只怕已在她的专机上,她有重要的事务要处理,回去了!」
原振侠讲完这几句话之后,拉开了门,向外就走。王一恆不由自主之间,手指太用
力,把他指中的雪茄,捏得变了形。
黄绢看来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他的暗示已经再明显也没有,黄绢绝无可能不明白
的,但是黄绢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王一恆甚至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他感到羞辱,也感到愤怒。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成
功的坦途上迈步前进,他所要得到的东西,终于可以加倍得到,再骄傲的女人,他都有
办法一个眼色,就使得那女人跟着他走。可是黄绢,根本没将他放在心上!
他用力转过身来,把雪茄重重地按熄在烟灰盅上。他感到自己面上的肌肉,在不由
自主地跳动着,他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我一定要得到你!看着,我一定要得到你,
一定要!」
当大富豪王一恆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得到甚么的时候,通常真是可以得到。可是在
一定要得到黄绢的这一点上,王一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王一恆已经尽他所能了。他先是用鉅款──惊人的天文数字,贿赂卡尔斯将军的两
个亲信,那是通过一个法国的大军火商去进行的。这两个亲信收了鉅款之后,所要做的
工作,只是向王一恆提供黄绢在当地的活动,包括她和卡尔斯将军的一切日常生活。
当然,这两个收受了鉅款的官员,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在「适当的时机」,那当然
是卡尔斯将军不和黄绢在一起的时候,向卡尔斯将军暗示,黄绢对她的权位表示满意,
但是对卡尔斯将军作为一个男人,表示不满。而且,更暗示黄绢另有所恋,对方是某亚
洲豪富。
王一恆的目标是,只要引起了卡尔斯将军的妒意,黄绢就会失势。
可是结果却使王一恆目瞪口呆。那两个亲信之一,果然在适当时机,提到了这点,
卡尔斯将军在一声不响听完之后,所採取的行动,真令王一恆伤心。
卡尔斯将军的行动是,先是阴森森地一笑,道:「是吗?」然后,在那个亲信还没
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卡尔斯将军已经掣鎗在手,一鎗轰去了那亲信的半边脑袋
。
这件事发生之后,另一个侥倖未死的受贿者告诉王一恆:「把你的财产全部给我,
也不会替你再做任何事了!」
王一恆倒并不痛惜他花出去的冤枉钱,只是那种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使他难以忍受
。当然,即使受到这样的挫败,王一恆还是有别的方法,可以知道黄绢的消息的。
当卡尔斯将军的势力,突然伸进了道吉酋长国,使得道吉酋长国的领导人,甘愿把
酋长国置于卡尔斯将军的保护之下的时候,全世界都为之愕然,大批政治分析家几乎都
要跳楼自杀,因为这几乎是绝无可能的事!这样一来,卡尔斯将军的手中,不但有钻石
,而且有了石油,这可以使他疯狂的野心,又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
在这件大事变为事实之后的一个月,在一次盛大的阅兵典礼上,卡尔斯将军令全副
武装的黄绢,站在检阅台上,和她并立。并且当场宣布黄绢的军衔是将军,职位是全国
武装部队的副总司令,而总司令是卡尔斯自己。
这一个宣布,使黄绢成为这个国家,名正言顺地除了卡尔斯之外的最重要人物。
当王一恆接到这个消息,并且看到经由人造卫星传达过来的图片之际,他难过得闭
上了眼睛。卡尔斯能给黄绢的,他绝对无法做得到──他能给黄绢的,只不过是他是一
个生理正常的男人,而生理正常的男人,全世界大约有二十亿之多!
王一恆,这个多少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富豪,终于感到了他事业上的成功
,实在不算是甚么,一点也不能给他带来成功的乐趣。难怪黄绢会根本不将他的追求放
在眼里!
那一天,王一恆没有接见任何客人,只是独处一室,双手紧紧地抱着头,思索着可
以有甚么力量,使黄绢离开卡尔斯将军而投向他。然而他是白费时间,他根本没有任何
办法可以做到这一点!
在卡尔斯将军统治的国家之中,黄绢担任了这样重要的职位,倒并没有甚么异议。
一则,是由于卡尔斯的决定,根本不允许别人有异议,二则,使道吉酋长国变成了卡尔
斯的保护国,完全是黄绢的功劳,黄绢几乎是独力办成这件奇蹟一样的大事的。
当黄绢向卡尔斯将军提及,她有办法可以使道吉酋长国几个当权的酋长,完全听命
于她之际,即使野心大得如卡尔斯将军这样的人,也以为她是在说梦话。可是黄绢却真
的做到了这一点!以致卡尔斯将军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黄绢是凭甚么创造了这个奇蹟的呢?就是凭着从陈维如那里取到手的,那只化粧箱
中的文件。那一大叠纸上,徐玉音的手,写下了道吉酋长国中,所有当权人物的一切隐
私,这些隐私如果揭发出来,根据阿拉伯国家的传统法律,每一个人都会被砍头。而黄
绢又巧妙地利用了那些人之间的矛盾,使得他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隐私一被拆穿
,别人都不会放过他!
所以,黄绢的计画一提出来,谁也没有反对,使得卡尔斯将军和她,实际上掌握了
道吉酋长国的统治权。反正那些酋长,只要本身的收入不起变化,旁的甚么也不在乎。
黄绢的成功,使她攀上了另一个高峰。
原振侠自然也知道黄绢的成功,他隐约估计到,那是化粧箱中,那些写满了阿拉伯
文字的纸张所起的作用。黄绢所能给他的,既然只是惆怅的回忆,他倒也并不羡慕黄绢
在权力的高峰上又进了一步,他只是定期和吕特生教授保持联络。
保持联络的目的,是想知道,陈维如(或者应该说陈维如的灵魂)是不是曾和吕教
授接触?
可是每一次,原振侠都失望。吕教授的声音,都是那么苦涩,他的回答也总是:「
没有,甚么信息也没有。」
大约是三十多次之后,原振侠忍不住问道:「教授,会不会根本没有灵魂?」
吕教授一面仍然苦笑着,一面道:「如果根本没有,发生在徐玉音身上的事,又怎
么解释?」
原振侠只好长长地嘆着气。有时候,在听音乐之际,他也会凝坐着,一动也不动,
希望在熟悉的音乐声中,在他自己思想集中的情形下,可以感应到陈维如和他接触。不
过,他一直没有成功。
比起吕特生教授的努力来,原振侠所做的,简直是微不足道。吕教授在离开了领事
馆之后的第二天,就已经致电英国的灵学研究会,声言有重大的灵学上的发现要报告。
英国灵学研究会是一个世界性的组织,会员都是极具资格的灵学家──专业的或业余的
。
两个月之后,一次出席人数达到空前的灵学会议,在伦敦举行,参加者共有两百三
十三人。
两百三十一个来自世界各地的灵学研究家,听取了吕特生和温谷上校共同的报告。
使得吕特生和温谷遗憾的是,当他们在作报告的时候,已经拿不出任何的证据来──徐
玉音死了,陈维如死了,那一批写满了阿拉伯文的纸张本来是最好的证物,但是也全落
入了黄绢的手中。
不过,由于他们的报告,是如此之详细,使得参加会议的灵学家都相信,没有人可
能凭空虚构出这样丰富的情节来。
更令得灵学家们感到兴趣的,是陈维如临死之前的那一句话。于是在报告之后,所
有的灵学家,都开始使用自己的独特方法,希望能藉此和陈维如的灵魂取得联络。
那简直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歷时最久,规模最大,参加人数最多的一次召灵聚会。
各个灵学家,每人用自己的办法,全神贯注,希望能和陈维如的灵魂接触,突破人类在
灵学上的探索。
这次聚会的整个经过情形,每一个灵学家所用的方法等等,在英国灵学会的特别年
报中,有着极详细的具体记载。这份特别年报有两寸厚,自然无法作详细的介绍。
使得所有对灵学有兴趣的人感到沮丧的是,陈维如并没有实现他临死之前的诺言。
没有一个灵学家,可以和他的灵魂接触,不论多么努力,结果都是令人失望。
这令得吕特生和温谷两人,更是垂头丧气之至。吕教授自英国回来之后,又和原振
侠联络了一下,连讲话的声调也是无精打采的。他说:「我们失败了!唉,集中了那么
多灵学专家,结果还是失败,这真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灵魂这种现象存在?可是如
果没有,又怎么解释尼格酋长、徐玉音他们之间的事?」
原振侠摇头道:「这本来是人类最难探索的一件事,人类的科学,只怕没有法子突
破这一环了!」
吕特生只是唉声嘆气,不停喃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不应该这样的!」
原振侠看到这位热衷于灵学研究的人如此沮丧,只好安慰他道:「或许,其中还有
甚么人类无法了解的情形在内!」
吕特生苦笑道:「当然是,唉!」
吕特生在离去的时候,还不断在嘆息着,原振侠再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了。
徐玉音的死,陈维如的自杀,成为本地颇为轰动的一件大新闻。
不论是多么大的新闻,随着时间的逝去,总会给人渐渐淡忘的。而且,陈维如和徐
玉音之间发生的事,新闻界并没有获知真相,都以为陈维如忽然之间精神错乱而已。
再加上王一恆究竟有他的影响,陈维如是他的至亲,传播媒介在报导这件事的时候
,多少给王一恆一点面子,不会太过分渲染。
日子在过去,王一恆的日子并不好过,在他成功的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感到这样
苦恼过。他从青年开始奋斗,就算不是一个成功接着一个成功,每一次挫败,反倒更能
激起他性格中坚强的一面,使他有能力克服困难,迈向新的成功。
他是一个站在成功巅峰的人,可是这些日子之中,他却与快乐绝了缘。
他有大量的金钱,他曾几百次告诉自己,黄绢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他可以得到比
黄绢更动人的美女!而事实上他也得到了,不只一个,都是出色之极,任何男人看了都
会心跳加剧的美女。
可是,当那些美女,裸裎在他的面前,媚态横生,绝无保留地给他之际,王一恆却
兴趣索然。每一次,他都抛下了鉅额的支票在美女的胴体之上,然后,像是逃亡一样地
离开。
他能得到比黄绢更美丽的美女,但这并不能抹去他在黄绢面前的失败。
他要得到黄绢!对一个事业已经成功的人来说,这种心理所形成的强烈慾望,已经
不单是男女之间的情慾,而是一定要得到的,一种考验自己能力的关口。王一恆知道,
自己如果不能通过这一关的话,一切都将变得没有意义!
对一个长期以来,处于顺境的成功人物来说,得不到实现的愿望,简直会令他发疯
!那种焦躁,那种强烈的想要得到的煎熬,那种不能畅所欲为,受了限制而急欲冲破的
期待,都令得王一恆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双手紧握着拳,一拳一拳打在墙上,大声喊叫,来发
洩心中积压着的苦闷。而这种苦闷,除非愿望达到,否则是全然无法用其他途径来宣洩
的。
王一恆就在这样的情形下,受着痛苦的折磨,又到了一年快结束的日子了。
每年快结束的时候,王一恆的集团,照例有高层人士的聚会,讨论一年的业绩。
以往,在一年一度的这种聚会上,王一恆至少发表一小时以上的报告,兴高采烈地
叙述过去一年的成绩,同时发表下一年的新计画。
可是这一次,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明显地感到气氛大大不对。王一恆不是神采飞
扬地作报告,而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面前的两枝黄玫瑰。
黄色的玫瑰花,插在一只银质的小花瓶中,那本来只是会议桌上的小装饰。桃花心
木的巨大会议桌,抹得铮亮,几乎像镜子一样。所以,银质的小花瓶和玫瑰花,都在桌
面上映出倒影来。
王一恆望着花,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抚摸着。
来自世界各地的王氏机构的高层人员,都屏住了气息,等王一恆说话,可是王一恆
只是望着花出神。以致巨大的会议桌旁的人,都互相望着,有的显得不安地挪动着身子
,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难堪的沉默一直持续着,有几个人开始轻轻地咳嗽,以提醒王一恆,应该发言了。
可是王一恆却全然不觉,又过了好一会,他才喃喃地说了一句。
这句话,即使是坐在离他最近的几个人,也没有听清楚。在王一恆左边的那个,是
王一恆事业上最得力的助手,大着胆子问:「对不起,王先生,你说甚么,我们没听清
楚!」
王一恆连眼都不抬,手指仍在桌面上抚摸着,声音略为提高了些:「你们看到没有
?花明明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只能抚摸花的虚影。」
由于会议室中极静,所以王一恆的声音虽然不是太高,还是人人听到了。一时之间
,人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表示才好。
最得力的助手干咳了一下,道:「王先生──」
王一恆忽然长长地嘆了一声:「虚影就在眼前,可是那根本是触摸不到的,只是一
个虚影!」
他说到这里,陡然站了起来,把面前的文件夹,向左一推,叫着他得力助手的名字
,道:「你来作报告吧!」
在众人极度的错愕之中,他已经转过身,走出了会议室去。
王一恆甚至可以听到,在他走出会议室之际,会议室中惊讶莫名的交头接耳声。可
是他自己,却有一丝快意──这样的会议,以前认为是头等重要的大事,但是现在看来
,却一点意思也没有。
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今年,纯利润是十七亿美元,明年,估计本集团的利润
,可以突破二十亿美元……就算是二百亿美元,那又怎么样?能使得自己的心愿达成吗
?
进入了自己的办公室,王一恆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见,任何电话都不听之后,按上按
钮,使得窗帘合拢,光线变得暗了许多。他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双手抱住头,一动也
不动地坐着。
刚才离开会议室时那一丝快意,已经迅速消失。他不再对任何事感到兴趣,这并不
等于他有兴趣的事,就可以得到实现。
他陡然之间,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恼恨!这种恼恨感是如此之强烈,使得他重
重一拳,打在办公桌的桌面。他的手感到一阵疼痛,那是一种对自己感到失望的痛苦自
虐。他不由自主喘着气,双眼失神地,毫无目的地向前瞪视着。
他刚才那一拳,是打得如此用力,桌面震动,在桌面上的东西,都跳动了一下,本
来有一叠叠起来的信件,因为震动而散跌了下来。
王一恆注视着那叠散跌下来的信件,他的身子突然发颤,他看到了那份纯银色的请
柬。
那份请柬,他已经是第四次收到了!他吞下一口口水,缓缓地伸手过去,像是那美
丽悦目的纯银色请柬,会像毒蛇一样噬咬他一样地小心,他伸出去的手甚至在发抖。
他的手指终于碰到了那份请柬。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视线向旁略移,看到了案头日
历上的日子──十二月卅日。
以前三次,请柬也总是在十二月卅日送到。以前几次,王一恆总是一笑置之,虽然
有时,略为会引起一点好奇,但是绝未曾想过,真的会接受这个邀请。
而这时候,他之所以紧张得发抖,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接受邀请。
王一恆紧紧地按住了请柬,然后又将它慢慢地移到了面前,再深深吸了一口气,把
请柬扬了开来。
和以前的三份,几乎完全一样──乍一看之下,完全是一样的。但是王一恆立时发
觉,请柬和以前不同了,本来有六种文字,这次,只有五种文字,其中没有了阿拉伯文
部分。
王一恆也立时想到,尼格酋长已经赴过约,所以不必再有阿拉伯文的邀请了。
王一恆感到口中极度地干涩,他不自觉地一再舔着唇,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着请
柬上的文字:
「敬请台端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十一时五十九分,独自准时到达夏威夷群岛……届
时,台端将会见到意想不到,又乐于与之见面的人物……乐意见到台端出现……」
王一恆闭上了眼睛,一再吸着气。「意想不到」,这几个字,用得多么好!王一恆
以前,无法体会到这简单的四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但这时,他却可以深刻地体会到,那
是说,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事!是不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事,一到那里,一接受了这
神祕的邀请,就可以变成事实呢?
王一恆一想到这一点,不禁心跳加剧──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犹豫甚么?应该出
发了!
他想实现自己意想不到的事,这愿望是如此强烈,那实在没有多考虑的余地。可是
,他不能不考虑的,是尼格酋长在赴约之后,所发生的事。
尼格酋长赴约之后,突然消失了,那表示甚么呢?是不是在消失了之后,尼格酋长
已经达成了愿望?尼格酋长是有所求而去的,他会去赴约,一定是由于他的情形,和自
己如今相仿,所以才去的!
一种强烈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可以驱使人去作任何程度的冒险。因为这个
愿望如果不能达到的话,整个生命,都将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
王一恆对于后来发生在徐玉音身上的事,只是约略知道一些,而且他也根本不相信
这种事,所以那倒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只是在想:尼格酋长到哪里去了?自己去了,
是不是也一样会消失?
他考虑得如此激烈,以致鼻尖之上,渗出了汗珠来。他一直盯着那请柬,直到一滴
汗珠滴了下来,发出轻微的一下声响,落在请柬上,他已经有了决定──得不到黄绢,
生命全无意义,那么,去冒一次险,又有甚么关系!
当他一有了决定之后,他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他按下了对讲机,通知祕书:「替
我接机师!」
像王一恆这种大人物,当然拥有私人的喷射机,一流的机师,是二十四小时候命的
。不到三分钟,电话铃响起,王一恆按下了通话钮,传来了机师活泼的声音:「老闆,
想到哪里去?」
王一恆沉声回答:「夏威夷,立时出发。」
半小时之后,王一恆跨出豪华大房车,机师已经在车旁恭候了。机师是一个相当热
情的西方人,有着丰富的飞行经验,出身空军,所以他站直了身子,向王一恆行了一个
军礼,道:「四十分钟之后,可以起飞,十小时之后可以到达。」
王一恆沉声道:「我要直飞毛夷岛。」
机师并没有表示任何惊讶。作为大亨的私人机师,他早已习惯了超级大亨的行动,
一向是不可思议的。
王一恆向停着的飞机走去,机师跟在他的身边。王一恆来的时候,没有通知任何人
,这时候,知道他登上飞机的,也只有机师一个人。
登上了飞机之后,王一恆在宽大柔软的椅上坐了下来,把椅背推向后,伸长了腿。
一口喝干了一杯马丁尼,就闭上了眼睛。
他在计算着,到了毛夷岛之后,时间还相当充裕。在毛夷岛的时间,他到达之际,
应该是十二月三十日的中午时分,离约会的时间,还有三十六小时。
在这三十六小时之中,他可以做一点准备工作,以防备这一份请柬,根本是一个陷
阱。
他感到很满意,感到自己比尼格酋长有计画。尼格酋长看来,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形
下去赴约的!
如果到了目的地,他就能实现意想不到的愿望……王一恆想到这,禁不住全身发热
。
机师在起飞之前三分钟,自驾驶舱中探头出来看王一恆时,王一恆看来好像睡着了
。他没有惊动王一恆,就使得飞机平稳地起飞。
王一恆当然没有睡着,怀着热切的愿望,他心情无比的兴奋。他以前从来也未曾想
到过,去赴这种荒唐的约会,但这时,他全然不理会发请柬的是甚么人,也不理会可能
会有多大的代价。他只希望,请柬上的话,能够实现,他能够在毛夷岛的针尖峰下,得
到他所要得到的一切!
飞机一直很平稳地飞着,王一恆又给自己斟了酒,慢慢喝着。冰箱中的食物很充分
,全是根据他喜爱的口味烹调的精美食物,可是王一恆却一点也不想吃,反倒享受着空
着的胃,接受酒精的那种愉快。
在机师报告三小时后可以到达目的地之后,王一恆令机师和地面联络,通知三桥武
也──他机构中的一个职员,他曾在一年前要他去跟踪尼格酋长──到机场来等候他的
差遣。
然后,王一恆又闭上眼睛。他告诉自己,到了之后,还有三十六小时,有足够的时
间,不能太心急。自从和黄绢分手之后,已经大半年了,大半年都过去了,三十六小时
,一定不能心急!
飞机在毛夷岛的上空略一盘旋之后,就在机场上降落。王一恆一下机,就有当地的
海关人员请他去办手续,王一恆这样的超级大亨,在办手续时,也比常人享受到更多的
方便。
这时,王一恆的心情,显得十分轻松,是以当官员问他:「王先生,请问你来的目
的是──」
王一恆的回答是:「我来寻找可以使我感到生命有意义,和使我快乐的愿望。」
官员呵呵笑了起来,认为王一恆的回答,幽默而充满了诗意。
机师陪着王一恆离开了官员的办公室,走了一小段路,就进入了机场。三桥武也挥
着手,一看到王一恆,就奔了过来。
像三桥武也这样的小职员,他从来也没有梦想过,有朝一日,会面对一个这样庞大
机构的最高负责人。在他这样身分的人心目中,王一恆简直有着高不可攀的神圣地位。
所以,那使得他手足无措,在到了王一恆的面前之后,不知该如何行礼才好。
王一恆和善地在他肩头拍着,道:「我要你在针尖锋附近,替我找一个安静的休息
地方,找到了没有?」
三桥武也抹着汗,道:「找到了,一幢十分精緻的小洋房,设备很齐全。」
王一恆向机师道:「你另外找地方去休息,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机师大声答应着,王一恆和三桥向外走去,三桥急急奔向一辆车子,打开了车门,
恭候王一恆上车。王一恆坐定之后,道:「你上次的报告很不错。」
三桥满面惭色,道:「上次我跟踪任务失败,真是对不起。」
王一恆道:「你先带我,沿你上次跟踪的路走一遍!」
三桥大声答应着,驾着车,向前驶去,不一会,就已驶上了上山的路。三桥一面驾
车,一面解释着当日跟踪尼格酋长时的情形。
然后,到了那个转过山头的弯路上,三桥把车子的速度减慢。
王一恆虽然第一次到这条路,但是他曾详细研究过三桥的报告。王一恆知道,尼格
酋长就是在转了这个弯之后,神祕失踪的,是以他也不禁有点紧张。
三桥的气息也有点急促,道:「就到这里为止,当时,酋长的车在前面,先转过弯
去,我跟着转过弯──」
车子在三桥的语声中,转过了那个弯角,仍然是山壁,苍翠的树木,甚么异样也没
有。王一恆缓缓吸了一口气,三桥在继续着:「前面的车子就突然不见了!」
王一恆沉声道:「停车!」
三桥把车子驶近路边,停了下来,王一恆下了车,有几辆车子在路上驶过。这个太
平洋的小岛,虽然已是着名的旅游区,但还是十分宁静。王一恆四面看着,远处山峰隐
约,风光怡人。
王一恆看了一会,转过头来,问:「这离针尖峰有多远?」
三桥恭敬地答:「不远,五分钟就可以到了!」
王一恆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尼格酋长连人带车失踪的原因。他默然上了车,吩咐
三桥:「到针尖峰去!」
三桥继续驾车,已经可以看到针尖峰。针尖峰海拔不过八百公尺,并不算高,可是
形状十分奇特。
车子在峰下的空地停了下来。空地上停着几辆旅游车,不少旅客,正在用这个形状
奇特的山峰作背景拍照。
这一次,王一恆并没有下车。他看了看錶,离约会的时间还有三十多小时,这三十
多小时,只怕是他一生中最忧急的等候了。到了约会时间,来到这里,究竟是不是可以
见到自己乐于见到的人?究竟是不是会有自己乐于发生的事发生?
还是结果是像尼格酋长一样,莫名其妙失了踪,而且,忽然变成了一个本来与之毫
不相干的女人?
王一恆心情的焦迫,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在三十多小时之后,就要有不可测的事,
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在峰下并没有逗留多久,就上了车,车子又行驶了三分钟左右,就到了一幢十分
精緻的小洋房前,停了下来。三桥下车,替王一恆打开门,带着王一恆进了小洋房,里
面的佈置也十分精緻。
在王一恆表示满意之后,三桥看来有点贼头贼脑地道:「王先生,如果你要人作陪
的话,我可以安排,一小时之内,就会有世界上最动人的女郎来──」
王一恆瞪了三桥一眼,吓得三桥不敢再讲下去,只是一面鞠躬,一面后退。
王一恆嘆了一声,他并没有责怪三桥的意思,只是心中道:世界上最动人的女郎─
─我就是为了她而来的!明知希望是如此微渺,可是我有甚么办法?除了把希望寄託在
不可测的怪异之外,还有甚么办法?
他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以他的地位,超过三十年的成功,结果还会怀着如此徬徨的
心情,来赴这样的约会!人生的意义究竟是甚么呢?
他在挥手令三桥离去,并且吩咐他,如果未曾接到通知,绝不可以来打扰他之后,
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始思索。
究竟怎样才能使一个人满足?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看来,他,王一恆,商业巨擘,拥
有数不尽的财产,应该是世上最满足的人了。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根本不满足!
他的不满足,甚至不是在见到了黄绢,和得不到黄绢之后才开始的。
这时候,他有机会一个人静下来,好好回想一下,自己那种不满足的心情,是甚么
时候开始的?是从财富已累积到了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用不完的时候开始的?在那时
候,金钱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多赚了一亿英镑,在任何人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但对他来说,却仍然是麻木的,引不起兴奋的反应。
作为一个男人,他自然希望以自己的身体去征服他想征服的女人。然而,到了任何
女人,只要他略为招一下手,就会投怀送抱的时候,还有甚么乐趣?
而且他更知道,吸引那些女人的,并不是他这个人的本身,而只不过是他的金钱。
这种感觉,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得到。当那些女人紧缠着他,表演着她们的欢愉之际,
王一恆有好多次忍不住高声大叫:「假的!你们是为了我的钱在喘息!为了我的钱在欢
愉!」
乐趣本来已逐渐在减少,那种不满足的情绪,像是积郁着的岩浆一样,平时不知如
何宣洩。黄绢是一个引子,引得岩浆喷射而出,使他知道,他实实在在,找不到欢乐,
找不到爱情,得不到满足!凭他自己的力量既然无法做得到,他除了来赴约之外,还有
甚么办法?
王一恆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一面镜子之前,看着镜中反映的自己。他吃惊于自己的
愁苦,那是发自内心的愁苦──他想得到一个女人,可是却无法得到!在这样的时候,
一个出色成功的大富豪,和一个贫穷潦倒的普通人,实在没有甚么分别,他们一样得不
到自己要的东西!
王一恆陡地转过头去,不去看他镜中的自己。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拳,不由自主,自
喉际深处,发出了痛苦的唿叫声,而且,身子慢慢蹲下来,像是野兽一样,蜷伏着,心
中在尽他一切的气力在叫:让我得到!让我得到!
这时,王一恆的那种痛苦,只怕即使给他最亲近的人看到了,也未必认得出来是他
!
他不知自己蹲了多久,当他慢慢又舒直身子之际,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
他并没有站起来,只是躺在地毯上,胸脯起伏着。他早已料到这三十多小时不好过
,可是也未曾料到,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缓慢,他甚至是一秒一秒在数着时间。要是他
可以肯定,自己在数了十万多秒之后,肯定可以看到黄绢,肯定黄绢会投入他的怀抱的
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开始,一二三四数下去,可是,谁知道三十小时之后,会发生甚
么事?
然而,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好等下去。
就在王一恆在针尖峰下,等着约会时间的来临,受着痛苦的煎熬之际,有一个长途
电话,打到了王一恆的办公室:「有重要的事找王一恆先生,找他的人是黄绢将军。」
王一恆祕书回答:「真对不起,王先生突然离开,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有极重要的事,不论他到甚么地方去了,我们都有法子可以联络到他,告诉我们
他的行踪。」对方语气坚决地强硬要求。
祕书的回答是:「我们真的不知道王先生的行踪,只知道在十多小时之前,他曾吩
咐准备私人飞机,立时出发,可是目的地不明。」
电话是黄绢的祕书处打来的。当黄绢在她巨大得有点过分的办公室中,接到了她祕
书的报告之后,她不由自主,陡然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令得祕书吓了一跳,黄绢已疾声下令:「运用外交关系,要他出发的那
个城市的航空管理局和机场,去查询王一恆的飞机飞经何处。不论他是甚么样的大人物
,他的私人飞机必须向管理当局提供飞行资料的!」
祕书大声答应着,退了出去,黄绢手按在办公桌上,紧抿着嘴。她的这种神态,十
分诱人,不过这时并没有男人欣赏她。
黄绢在想:王一恆在这个日子,他到甚么地方去了?
已经是一年要结束的时候,黄绢要找王一恆的目的,是想问他是不是又收到了那份
怪请柬。同样的电话,打给王一恆时,已经是第五个了,其余四个电话,打到法国、日
本、巴西和美国的德克萨斯州。这四个人的名字是王一恆给她的,黄绢向他们询问的,
也是同样的问题。
黄绢得到的答覆是:「是的,又收到了这份请柬,当然,那只是一种玩笑。对的,
开玩笑的人耐性真好!已经继续了四年了。对不起,查过,但是很奇怪,居然查不出请
柬是谁发出来的。甚么?去赴约,哈哈,当然不会!」
黄绢以为王一恆的电话接通之后,也会得到同样的回答。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王一
恆却突然离开了!
在一年结束的时候突然远行,他是不是去赴约了?他如果去赴约,目的是甚么?黄
绢立时想起她和王一恆见面的时候,王一恆表现的神态。那不禁令得她的脸颊有点发热
,她不自觉地把手掌按向自己的脸颊。
卡尔斯将军的办公室就在对面,这个男人,给了她权力和财富,但是却使她感到极
度的空虚。那种空虚,是抓不住,摸不着的,可是一旦感到了这种空虚,那就是可怕的
经歷。
这种空虚感袭来最多之际,就是卡尔斯在她的身边,鼾声大作之时。黄绢会忍不住
用力紧抱着卡尔斯的身子──卡尔斯有着十分坚实的肌肉,黄绢真难以想像,这样的一
个男人,怎么会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时候,她会冒汗,会打颤,会恨不得将卡尔斯
的肩头上,咬出一个深洞来。
然而,这对于那种可怕的感觉,一点帮助也没有。更糟糕的是,她不是一个普通的
女人,她的地位,她的自尊,她的品味,都不容许她随便找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
她只考虑过两个人,一个是原振侠,曾和她有过那么不平凡的几天的年轻人,另一
个就是王一恆。
王一恆以为黄绢完全没有想过他,其实不是,黄绢每当想起王一恆那么露骨的暗示
之际,就禁不住会轻咬着下唇,想像着这个充满自信的男人,虽然已经将近六十岁,但
是看起来还像是盛年,会在性的方面,带给自己甚么样的欢乐?男人是不是像酒一样,
到了王一恆这个年龄,更加香醇呢?
黄绢也知道王一恆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知道王一恆收买了卡尔斯将军的两个亲信
。她知道王一恆绝不会放过她,一定会尽一切方法得到她。
黄绢始终没有和王一恆联络的原因,一来是为了自尊──连王一恆都自尊倔强得不
再和她联络,她为甚么要採取主动?二来,她在等待,等王一恆到了实在太思念她,而
又无法可施的时候,黄绢估计他会走尼格酋长的老路,去赴那个神祕的约会。
如今,王一恆是不是真的已经去了呢?
黄绢在祕书又叩门时,勉强令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当她听到了祕书的报告之后,
她还是立时转过身去,背对着祕书,挥手令之离去。她神情激动,有点控制不住,不想
被祕书看到。
已经证实,王一恆的私人飞机,是直飞夏威夷群岛之中的毛夷岛!黄绢可以肯定,
王一恆是去赴约了。而王一恆赴约的目的,黄绢也肯定:为了她!
黄绢坐了下来,思绪十分乱。如果这时候,不是卡尔斯将军推门走了进来的话,黄
绢可能还决不定该怎样做,但就在这时,卡尔斯却推门走了进来。
黄绢抬起头,看着这个穿着军服,看来雄赳赳的男人,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
厌恶之感──权力固然使人迷醉,但是她实在厌倦了面对卡尔斯的无能,心中受着痛苦
的煎熬,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到不着边际的空虚之际,还要装出极度的满足!
卡尔斯一进来,怔怔地望着黄绢,黄绢由于心情的异样,而令得她的双颊泛着一阵
迷人的酡红。卡尔斯的唿吸急促了起来,走过去,双手紧搂住黄绢的细腰,把黄绢移向
他,在黄绢的耳际,含混不清地道:「宝贝,亲爱的,让我们现在就──」
黄绢并没有抗拒,她只是想笑,她实在想大笑,而她却竭力忍着。卡尔斯的抚摸,
已令她全身发热,她知道接下来的,又是那种堕入无底深渊一样的痛苦。可是卡尔斯却
还起劲得像是他完全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
黄绢始终没有笑出声来,由于她忍住笑,忍得那么辛苦,以致她的喘息和紧咬着的
下唇,全然没有假的成分。卡尔斯在喘息着吻她的时候,感到十分满意。
黄绢的心中,却已经有了决定,道:「我要到夏威夷去,那边,有一个地位重要的
美国参议员在等我。和他会面,对我们有重大的帮助。」
卡尔斯听了呆了一呆,才道:「可是,我捨不得你不在我的身边。」
黄绢掠着凌乱的头髮,现出坚决的神情来。卡尔斯将军早已知道,当黄绢有这样神
情时,她所说的话,就一定要实现,所以只好嘆了一声,道:「去多久?」
黄绢绽出动人的笑容:「两天,或者三天,通知准备飞机!」
黄绢决定到毛夷岛去,去见王一恆,她想给王一恆一份意外的惊喜。这样,如果以
后她和王一恆在一起,王一恆就会更对她珍若拱璧,这是女人控制男人心理的妙着。
黄绢在飞机上,想起王一恆见到了她,一定会认为那是那份神祕请柬的力量时,不
由自主「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也想到,如果王一恆只是自信心太强,实际上也根本不能填补她那种要命的空虚
时,她怎么办呢?
她深深吸着气:原振侠!她利用飞机的通讯设备,通知了当地的领事馆,要他们用
最快的方法,通知原振侠。并且安排最快的旅程,让原振侠也赶到毛夷岛来。
然后,她舒服地伸长腿,紧抱住了两个枕头,令那两个枕头紧压在她的身上,闭目
养神。
原振侠望着额上在冒汗的领事,有点发怔。领事喘着气,道:「黄将军的紧急……
命令,请原医生你立刻到毛夷岛去!」
原振侠扬着眉:「我并不是贵国公民,似乎贵国将军,不能向我下达任何命令!」
领事连连抹汗,道:「是,是,是请求,请求!」
原振侠嘆了一声。他不是不想见黄绢,可是他也知道黄绢追求的目标是甚么,他实
在没有必要,再应黄绢的「请求」而去见她。
正当他想表示拒绝之际,领事又已道:「黄将军说,事情和一份请柬有关,或许在
那里可以找到正确的答案。这是她说的,我也不知那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啊,又是一年快结束的时间了。尼格酋长的神祕失踪
,徐玉音的离奇遭遇,陈维如的悲惨死亡,这些怪异的事,原振侠也经常在思索着,企
图有一个答案。但是即使是一种设想,他也无法可以提得出来。
这时,他也不禁怦然心动,神情也犹豫起来。领事趁机道:「医生,如果要去的话
,要争取每一分钟的时间。黄将军说,必须在当地时间,除夕午夜之前赶到。」
原振侠喃喃地道:「是的,那请柬上是那么说,可是我们根本没有请柬!」
原振侠在自言自语,领事看到他的神情又犹豫了起来,不禁大是着急。因为他接到
黄绢的命令是:如果他不能令得原振侠,在除夕午夜前到达毛夷岛,那么,领事就会被
调回国,去充当沙漠巡逻队的队员。那比起当高级外交官来,实在相去太远了,所以原
振侠神情的变化,实在可以令得他心脏病发!
他不由自主喘起气来,道:「黄将军说,有一位王一恆先生,已经去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王一恆终于去应邀了!在这段日子之中,他和王一恆见过几
次面,都是王一恆主动来找他的。有一次,甚至是在凌晨时分,王一恆看来已经有了七
八分酒意,却来到原振侠的住所之外按铃,冲进来,向原振侠诉说,他其实是世界上最
无法满足自己的人。
原振侠很明白王一恆这种人的心理。一个人,若是连达到普通愿望的条件都没有,
失望对他来说,是不足令他痛苦的。但是一个人,平时甚么愿望都可以达到,偶然有一
个愿望达不到时,他的痛苦程度,就会千倍、万倍!
原振侠自然也知道王一恆的愿望是甚么。那晚,他也没有劝王一恆,只是由得他自
己去诉说,等到王一恆酒力不胜时,才把他送了回去。
当时,原振侠就曾想过,王一恆是不是会接受那个神祕的邀请呢?如今,这个问题
的答案已经肯定了!
为了这份神祕的请柬,也应该去看看,究竟在王一恆的身上会发生甚么事。可是原
振侠不明白的是,黄绢为甚么要去呢?难道那个发出请柬的人,真有一种力量,可以使
黄绢投向王一恆?
原振侠想到这里,才道:「好,我去!」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领事先生的汗水,已经透过了他的衬衣,到达他的外衣了。领
事高兴得直跳起来,拉着原振侠的手就向外奔,道:「你甚么也不用准备,一切让我们
来准备!」
原振侠道:「至少我得熄了灯!」
领事已把原振侠拉到了门口,怎么还肯让他回去,大声道:「不必了,我们会替你
付十年电费!」
王一恆一夜没睡,他眼看着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的太阳升起,有点薄雾,晨曦也因
此有点朦胧。他心中在数着:「还有十八小时。」
在一架外交专机上,陪着原振侠的领事鼾声大作,原振侠一上飞机,他就知道自己
可以完成任务。黄将军把两个职位随便他选择,一个是升作大使,随便他选择哪一个国
家,一个是升他当国内的部长。在酣梦之中,他正在作选择。
原振侠只是闭目养神,把过去一年中所发生的种种怪事,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分析
着吕教授和温谷上校,两个灵学家的意见。他一再问自己:过去所发生的事,是不是真
如他们所设想的那样,是另一空间被突破和灵魂的突然转移呢?
两件事的任何一件,都是不可思议的,都是超越人类知识范畴以外的事。原振侠知
道了事实的经过,可是他却无法在原因上作任何探索,只好依靠假设,然而假设也脱不
了吕特生和温谷上校的范围。
最令原振侠迷惑的是,几乎集中了世界上所有灵学家的召灵大会,陈维如的灵魂,
并没有出现。在一切玄妙而不可思议的现象之中,彷彿中间突然断了一环,又令得一切
假设,无法连贯起来了。
飞机一直在平稳地飞着。原振侠在知道自己无法作出任何结论之后,也就索性不再
去想,渐渐地,在那个领事的鼾声之中,他也睡着了。
这时候,黄绢已经到达了毛夷岛,在机上的时候,她已经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作
好了准备。所以,当她的飞机降落之际,并没有人注意。没有人知道这个阿拉伯世界之
中,地位十分重要的女强人,已经来到了毛夷岛上。
因为黄绢已通过外交途径,告诉美国政府,她这次来,纯粹是私人度假性质,不想
受任何骚扰。如果受到骚扰,将会严重影响两国之间的关系。
美国政府有关方面,接到了这样的通知,自然一口答应,可是也觉得事情有点古怪
。所以就将有关的资料,送到了中央情报局,声明只给情报局作参考之用。
这份资料,如果落到了旁人手中,看了之后,自然顺手归档,不会引起注意。可是
由于这种杂七杂八的事,一直是由温谷上校在处理的,所以,资料送到了温谷上校的办
公桌上。
温谷上校一看,满头红头髮,几乎全部直竖了起来──黄绢到毛夷岛去了!她去干
甚么?温谷上校发挥了现代通讯设备的最佳效能,半小时之后,他知道亚洲豪富王一恆
,也到毛夷岛去了。
温谷上校作了决定:自己也去,看看在毛夷岛上,究竟会有甚么事发生。
在接近除夕的宁静的晚上,这个恬静的岛上,和尼格酋长去年神祕失踪一事有关连
的人,几乎全到了。
王一恆最先到,在那幢美丽的小洋房之中,等待着午夜的来临。对他来说,时间是
过得如此缓慢,每一秒钟,他都在空虚的、甚么也捉摸不到的苦痛心情下度过。
对黄绢来说,时间也过得相当慢,但是她却并不像王一恆那样闲着,她有很多事要
做。一下机,一辆汽车屋已经准备好,停在飞机场外。黄绢吩咐了几句,就独自驾着车
,直驶向针尖峰。
黄绢手下替她准备的汽车屋,自然是设备最好的一种,虽然小,可是现代豪华设备
,应有尽有。当黄绢来到针尖峰下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所有的游客都已经离去,附
近一带幽静得惊人。
黄绢停了车,她拣了一个相当有利的地方停车。而她也配备了红外线望远镜,这时
,天色虽然黑了下来,可是当她调好了望远镜时,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大约三百公尺外的
一株松树上,有两只松鼠正在追逐嬉戏。
然后,她在汽车屋的一张随意可以变换角度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她自己的身子
,舒适地投进柔软的椅子之中。
四周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所以,当她听到一阵汽车声传近来时,她知道,那是
原振侠到了。几分钟之后,驶近来的车子,车头灯的光芒,射透了汽车屋的窗子,在车
厢内造成一种奇异的图案。
黄绢仍然坐着不动,她看到车灯熄灭,然后,车厢的门上,传来了敲门声。黄绢的
心跳有点加剧,在那一剎间,她想到的是原振侠强有力的手臂。那双手臂,曾经那么有
力地拥抱过她,几乎令她窒息,也几乎令她快乐得昏过去。
她勉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进来,门没有锁!」
门推开,原振侠出现在门口,他们两人对望着,谁也不开口。然后,原振侠慢慢走
了进来,自己斟了一杯酒,坐下,两人之间,仍然保持着沉默。
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汽车驶近来的声音,黄绢和原振侠都震动了一下。原振侠翻
腕看了看手錶,才八点钟过一点,他望着黄绢:「那么早,王一恆就来了?」
黄绢立时直了直身子,双眼凑向望远镜,转动着。这时,车声已经停止了,黄绢看
了一会,冷冷地道:「我们的红头髮朋友来了!」
「温谷上校?」原振侠感到诧异:「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甚么?」
黄绢的语声听来相当伤感:「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旁人怎么能深究?」
原振侠也来到了望远镜的旁边。当他凑向前去看的时候,黄绢就在他的身边,长髮
有几丝拂在他的脸上,而他的鼻端,又被黄绢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股迷人的香味冲击着
。如果不是他极有自尊心的话,他一定不再理会温谷上校,而转身将黄绢紧搂在怀中了
!
原振侠暗中咬了咬牙,他一动也没有动,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黄绢心目中的男
人。就算黄绢基于生理上的需要,会很乐意他去抱她,但是,这是多么无趣的一种情形
!任何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肯做这种事的!
原振侠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从望远镜中看出去。他看到温谷从一辆小车子中走出来
,四面看着,显然并未注意到汽车屋和他驶来的车子。
然后,温谷又上了车,把车子缓慢地倒退着,退到了一株大树之后停下。然后,他
就坐在车中,点燃了一支烟,抽着。烟头冒出的亮光,在黑暗之中一闪一闪,看来十分
异特。
原振侠喃喃地道:「大家都来了,至少有一个目的,是每个人都一样的──都希望
看到,邀请王一恆来的是甚么人,和尼格酋长的神祕失踪,有甚么关连。」
黄绢的反应,看来不是很热烈,过了好久,她才道:「也许──」然后,停了一会
,才又道:「王一恆现在在甚么地方?」
原振侠摇着头,他望向黄绢,恰好看到黄绢的侧面,他看到黄绢长长的睫毛,在不
住地闪动。就在这时,原振侠的心中,像是被甚么硬物,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样,他明
白黄绢为甚么要来了──黄绢是想要王一恆在这里看到她!
他同时也明白自己为甚么在这里了!黄绢是在利用他,作为一种填补,这就是原振
侠何以忽然像是挨了重击一样的原因。这实在是超过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了!
原振侠知道,自己在那一剎间,脸色一定变得极其难看。所以当黄绢向他望来的时
候,才会现出一种讶异的神情来。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道:「我并不后悔这次前来,但是我可以肯定,以后再有这样
的情形,我一定不会再来!」
这时,原振侠的情绪,已然极其激动。黄绢听了之后,并没有出声,只是自然而然
,现出了一个十分轻视的微笑来。
那种微笑之中所包含的鄙视,只有身受者才能了解。原振侠在剎那之间,感到了心
口一阵绞痛,他不自觉地发出了一下唿叫声,根本不及再去考虑其他,一个转身,冲向
门口,拉开门,就跳了下去。
这时候,他心中的愤懑、哀痛、激动,真是到了极点!落地之后,他又大叫了一声
,然后,不顾一切,向前疾奔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何处,他只是用尽自己每一分力气,向前奔跑着,希望摆脱黄
绢那种充满了鄙夷的微笑。
突然之间,他在黑暗之中,一脚踏了空,整个人向前,直倾跌了出去。
当他感到自己向前跌出去之际,他仍然不及去想自己会跌成甚么样,他在想的只是
:黄绢为甚么要这样对待自己?自己纵使不是她心目中的男人,但也不应该这样没有地
位!
在如此激动的情绪之下,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分辨自己究竟会跌成甚么样子。他只
是在一瞬之间,觉得自己忽然撞中了甚么,跌坐在硬地上。
当他喘息着,还不想睁开眼来之际,他忽然感到了一股寒意。那股寒意,令得他不
由自主,全身发起抖来。
然后,突然有一个柔软丰满的胴体,紧紧抱住了他。
原振侠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声响。他的神智十分清醒,他已经觉出事情极不
对劲,一定有甚么极其古怪的事,在他的身上发生了!
他还未曾来得及睁开眼来,两片湿热的唇,已经吮住了他的唇。原振侠心中叫了起
来:黄绢!只有黄绢的吻才会这样热烈!
是黄绢追了出来,看见他跌倒了,把他扶了起来,又亲吻他?他可不要这种施捨!
原振侠一想到这,陡地感到一阵愤怒,睁开眼来。当他一睁开眼来之际,他整个人
如同遭到雷击一样地呆住了!
原振侠一睁开眼来之后,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黄绢俏丽的脸,离得他极近,可以看
到她脸上细小的汗毛。然后,原振侠看到了一堆火,火光在闪耀着,那使他立时看到,
自己是在一个山洞之中!
而且,他对那个山洞再熟悉也没有──那个山洞,就是他曾和黄绢度过三天的那个
!这三天,已成为原振侠一生之中,最最难忘,而又一想起就有心头阵阵绞痛的回忆!
怎么又回到这个山洞中来了?黄绢怎么又在他的怀中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几秒钟
之前,他还在夏威夷,绝不可能在几秒钟之中,就到了日本!不是的,那一定是梦境,
他记得很清楚,他在急速的奔跑之中,曾跌了一跤,那一定是他跌昏了过去之后的幻觉
!一定是──
原振侠一面心念电转,一面伸手去,想去推开黄绢。可是黄绢却抱得他极紧,神情
有点惊讶地微睁开眼来。原振侠可以完全感到,她因为喘息而喷在他脸上的热气。
原振侠忍不住叫了起来:「黄绢,是你?」
黄绢的声音令人心醉:「不是我,会是谁?」
原振侠双手用力抓住黄绢的手背,他的手指,甚至陷进了黄绢丰满的手臂之中。同
时,他不住地摇着黄绢,摇得黄绢的身子,前后摆动,长髮也随之凌乱地披拂在脸上。
这种真实的感觉,原振侠可以知道绝不是梦境,但是他还是一面摇着黄绢,一面叫
道:「不是的,我在做梦!我在做梦!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陡地一用力,推开了黄绢,向外面奔去,可是才一奔到山洞口,一阵刺骨的寒风
,把他逼了进来。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缩紧,陡然之间,眼前一黑,那堆火的火光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只觉得寒意在渐渐减退。
他拼命睁大眼,想看清楚自己到了甚么地方,可是四周围的黑暗,是如此浓稠,他
完全看不到。他伸手四面摸索着,想摸到一点东西,他也不断移动着他的身子。然而,
他就像是处身在一个甚么也没有的虚无境界之中一样,不论他如何努力,他甚么也碰不
到!
而且,他也开始感到,自己的双脚,也根本没有踏在任何实物上。他的整个人,是
飘荡在空中的,可是又不是在飘荡!
原振侠心中真是骇异之极,他刚想大声叫,就听到了有人在讲话:「怎么一回事,
这个人怎么不受控制?」
另一个人道:「或许是能量还未完全集中,就给他破坏了。」
原振侠清楚地听到了对话,但是却完全听不明白。他喘着气,大声叫了起来:「甚
么人?甚么人在我的身边?」
原振侠没有得到回答,可是他又听到了声音:「咦,他到哪里去了?怎么他忽然不
见了?」
另一个声音道:「我找到他了,他在──他在超越空间的过程中。奇怪,他怎么停
顿在两个不同的空间之中了?这种情形,你能理解么?」
另一个声音道:「是啊,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实在无法理解!」
这时,原振侠的心情,已经从极度的惶惑之中,慢慢镇定了下来,他也有点了解那
两个人的对话。他尽量使自己保持沉着,道:「请,请回答我的话,你们能听到我的话
么?请回答我的话!」
在原振侠这样说了之后,是一片死寂。那是真正的静寂,原振侠甚至可以听到自己
的血液在体内流动的声音,而他的心跳声,听来就像是鼓声一样。死寂维持了并不多久
,他还是没有得到回答,听到的仍然是两个人的对话。
一个道:「看来又是意外,和去年的一样!」
另一个道:「去年的不能算是意外,我们的空间转移是成功的!」
第一个道:「不算是成功,那人在空间的转移过程之中,产生了极度的恐惧,以致
不能克服,而用佩鎗自杀了!」
第二个道:「可是他的记忆系统,却继续了转移的过程。不过那种转移过程,不是
我们所能控制,逸出了范围,连我们也找不到了!」
原振侠心中怦怦乱跳,叫道:「你们在说尼格酋长!」
这时,原振侠对于自己的处境,多少也有点了解了。他明白,自己曾经在剎那之间
,经歷了「空间的转移」,从夏威夷忽然到了日本。可是他只明白这一点,何以如今自
己又会在「两个空间之间」,他就不明白,黄绢何以会出现在山洞中,他也不明白。
从那两个人的对话听来,吕特生和温谷上校的假设,倒是事实。在空间转移的过程
之中,尼格酋长由于极度的惊惧而自杀,可是转移在继续着,他的身体和他的车子,不
知道被转移到甚么地方去了,他的「记忆系统」却在转移过程中「逸出了范围」。
「记忆系统」,那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原振侠倒是知道它去了何处,它和徐玉音的
脑部,发生了作用,使徐玉音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是由谁在促成的
呢?
原振侠由于不断在大声叫着,以致他的声音听来有点嘶哑。可是他还是叫着:「你
们究竟是谁?」
可是在交谈的两个人,显然听不到原振侠的唿叫,两个人继续在自顾自交谈。一个
道:「真不懂,他刚才不是已经在他一直想要处身的环境之中么?为甚么他又要放弃?
说自己是在做梦?说那不是真的?」
另一个嘆了一声,道:「我也不明白,当他们脑子的活动感应到了之后,对他们来
说,就是真的,还有甚么真假之分?真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真的,全在于他们脑神经
细胞的活动。这个人好像有点特别,或许他的脑细胞活动,比较难受控制?」
第一个道:「不是很清楚。事实上,真、假、虚、实,根本全是他们脑细胞活动的
结果。这一点,在他们之中,几千年前已经有人知道了,且还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解释,
不明白何以那么多人还不明白!」
另一个人又嘆了一声,道:「如果这个人不去深究,他不是已经找到了他想找的?
我们还是成功的,只不过他突破了我们的控制!」
两个人的对话,一个字一个字传入原振侠的耳中,直听得原振侠遍体生凉!那两个
人对话中解释真假虚实的道理,更令得原振侠战慄不已。他刚才在山洞中,空间的转移
是确实的,但是黄绢的出现,却是虚幻的,只不过是他脑细胞活动的结果。然而,虚幻
的和实在的又有甚么不同?许许多多以为是实在的事,又何尝不是虚幻的?
「几千年前已经有人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解释」,那倒是事实,自从释迦牟尼悟道以
来,所有他的学说,全是环绕着这一点建立起来的。可是一直到如今,又有多少人明白
这一点道理呢?
原振侠不再出声,那两个人的对话却在继续:「转移空间的能量全被这个人用去了
,积聚这种能量,又要一年的时间。王一恆今年要失望了,明年他是不是会再来?」
另一个道:「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有那么多愿望,又有那么多失望。我们选择
的对象,已经算是不能达到的愿望最少的了,可是他们一样要追求虚幻的境界。」
第一个笑了一下,道:「要是他们不是这样不知足地追求,我们的工作也无法进行
了。嗯,明年,请柬还要多发一份,发给谁好呢?」
另一个道:「这倒可以慢慢商量。」
原振侠听到这,又忍不住叫了起来:「喂,你们究竟是甚么人?」
他仍然得不到回答,听到的,依然是对话。一个在说:「他们的脑构造,倒十分奇
妙。当他们看到一样东西,摸到这样东西的时候,只不过是他们的感觉器官传给脑细胞
一种作用,至于这样东西实际上是不是存在,他们是不可能真正知道的。只要他们在感
觉上觉得有这东西存在,就以为是真的存在了!」
另一个道:「是啊,所以我才说这个人有点奇特。在经过空间转移之后,他嚷说那
是假的!」
第一个道:「唉,还是那句话,真的就是假的,假的也就是真的!」
原振侠是一个医生,他自然确切知道,人体各感觉器官都是与脑部活动相联繫的。
手指碰到了一样东西之后,要由感觉神经将讯号传到脑子去,由脑细胞的活动,来决定
这是甚么东西。如果脑细胞的活动有错误,那就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了。
如果脑部的活动,将不存在的当作存在,那么,真和假,还有甚么分别呢?刚才在
那个山洞之中,活色生香的黄绢,明明是在自己的怀抱之中,那是虚幻的,还是真实的
呢?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的思绪,乱成了一片。在这时候,那两个人的对话还在持续着,
一个道:「不但是实际的东西,就算是抽象的意念,对他们来说,情形也相同。」
另一个道:「是啊,当一个人的脑部活动,决定他是一个快乐的人时,这个人就是
快乐的人了。只可惜他们之中,好像很少人能达到这样的结论!」
第一个道:「如果他们都快乐满足了,我们也不能邀他们前来了。现在我们可以肯
定的是,转移空间的实验,已经成功。而且,在转移空间的过程之中,我们可以使一个
人,脑部活动最想实现的事,对他来说,变成事实。」
另一个道:「对,这一点成绩是肯定的,而去年的那个,虽然有了意外,我们倒也
有意外的收穫。我们知道他们的记忆系统,可以独立存在,形成一组微弱的电波,在偶
然的机会中,还可以和活动的人体,发生关系!」
第一个沉吟了片刻,道:「是,这一点十分重要。他们在若干年之后,可能发展到
这组微弱的电波单独存在,那么,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生命,就是永恆的了!」
另一个打了一个「哈哈」,道:「那不知道是多少亿年以后的事,他们这个星球,
可能已不存在了!」
第一个的声音,听来很严肃,道:「星球存在与否,无足轻重,看他们的进化,是
不是能到这一地步了。可能,在空间的转移过程中,才会使他们的记忆系统脱离身体,
这个祕密,可不能让他们知道。」
另一个道:「我估计,他们要掌握可以转移空间的能量,至少还要五千万年!」
原振侠越听越是吃惊,这两个人口中所称的「他们」,正是地球上的人类。那么,
这对话的两个人是──原振侠已经在他们的对话之中,明白了一切,也感到了极度的震
惊,他又叫了起来。
在他的叫喊声中,忽然又听到了一个人在叫着:「看,又发生转移作用了──」
原振侠只听到了这一句,就感到了一下震动,紧接着,强光耀目,令得他甚么也看
不到,可是他们仍然在叫着。他随即又感到,有人在摇他的身子,他勉力睁开眼来,看
到自己正跌在一幅草地上,在摇他身子的是温谷上校。
温谷上校一看到他睁开眼来,就道:「新年快乐!」
原振侠慢慢站了起来,一脸疑惑的神色,针尖峰就在眼前,他又回来了!他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温谷上校逼视着他:「在你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是不是?」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点着头,接着,他开始讲述自己的遭遇。
☆尾声
在原振侠讲完之后,温谷上校默然半晌,才道:「又多了一个例子,证明了有外星
来的高级生物,在地球上进行活动。」
原振侠问:「已经有很多?」
温谷显得很忧戚:「很多,而且活动是各种各样的,有机会,我会向你说几桩比较
典型的。不过,在地球上聚集能量,作空间转移的试验,并且在空间的转移过程之中,
控制人脑的活动,使人产生幻觉,这种情形,以前未曾有过。」
原振侠喃喃地道:「不是幻觉,不是幻觉!」
他又想起了自己被转移空间,去到那山洞中的情形。当时,那种感觉是实实在在的
,如果不是他理智太坚强,肯定那是不可能的话,发展下去,又会怎样?
温谷上校又道:「我听到你大叫着在向前奔,立时向你追过来,可是突然之间,你
就不见了!」
原振侠问:「王一恆呢?他没有再来?黄……黄绢呢?」
温谷摇头道:「天一亮,黄绢就驾车走了,没见王一恆出现。」
温谷确然不知道,因为在他目击原振侠突然消失之后,一直留着没有走。直到突然
一转身,又看到原振侠出现为止。
温谷自然也不知道,王一恆在考虑到了将近午夜,快要出发之际,忽然感到尼格酋
长的神祕失踪,实在太可怕,所以犹豫了起来,并没有应邀到针尖峰下来。
当然,他来的话,也是白来,因为转移空间所需的能量,已经由于原振侠的行动,
导致了他在空间的转移而耗去了──这是原振侠在那两个人对话中了解到的。
原振侠和温谷两人自然也不知道,当黄绢等不到王一恆出现而离去之后,在毛夷岛
的机场上,和王一恆相遇。两人在互道了新年快乐之后,王一恆邀请黄绢到他的住所去
盘桓两天,黄绢爽快地答应了,而且,登上了王一恆的飞机。
温谷和原振侠在针尖峰下,又逗留了三天,希望能和那两个对话的人相遇,但是没
有结果。温谷坚信在针尖峰下,一定有着某种装置,可以积聚能量,达成空间转移的目
的,所以他和原振侠曾仔细搜索过,可是也没有甚么发现。
温谷苦笑着,道:「现在我们至少知道陈维如的灵魂为甚么不和我们联络了!人的
灵魂,要脱离身体单独存在,条件之一,是死亡在空间的转移过程之中发生!」
原振侠一摊手:「有多少人会在这种情形下死亡?」
温谷苦笑,道:「或许这正是全世界灵学家失望的原因之一!」
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忽然道:「原医生,你的经歷,在贵国一部着名的小说《石头
的故事》中,倒有过相类似的描写。」
原振侠愕然:「石头的故事?」
温谷道:「是,这部小说又叫《红色大厦的梦》。在那部小说中,一个人,得到了
一面镜子,他只要向那面镜子一照,立刻就会到了另一个地方,而在那地方,又有一个
他日思夜想的女人在。那女人会完全随着他的意思,给他欢乐。这镜子就有转移空间,
使人产生幻觉的功能。」
原振侠当然已经明白了,温谷上校所说的那部小说是《红楼梦》,而那面镜子的正
式名称,是「风月宝鑑」。贾瑞在一照了镜子之后,就到了另一空间,见到了王熙凤。
原振侠立即也想起了「太虚幻境」中的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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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