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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乌云与画眉

    天色渐渐晚了。


    马车下了山,行驶的路便平稳了许多。


    经过方才戚家施粥的粥棚后,陆曈便沉默起来,一路上一言不发,裴云暎也没再开口。二人这般静静坐着,不知不觉,西街已近在眼前。


    已是夜里,一条街的铺面都已关门,静悄悄的没几个行人经过。青枫把车停在仁心医馆门口,陆曈对裴云暎道过谢,转身要下马车,被他从身后叫住。


    “陆大夫。”


    陆曈回身望着他,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昨日你说,如果我告诉你戚家的事,你也会替我做事。”


    陆曈一怔。


    那时她的确说过。


    不过当时这人将架子摆得很高,一副不愿与她做这生意的模样。今日一番好心护送,原来最后要说的话在这里。


    天下间果然还是没有白吃的午餐。


    陆曈问:“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裴云暎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到陆曈手里。


    陆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以为这是让你杀人的名册吗?”


    裴云暎好笑:“别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陆大夫医术高明,我想请你帮我查验,这些药方有没有问题。”


    药方?


    这里头装着药方?


    手中信函冰冷,陆曈下意识捏了一下,适才看向裴云暎:“这就是大人与我交易的条件?”


    “不错。”


    陆曈便明白过来。


    “我知道了。”她点头,把那信函收进袖中,对裴云暎颔首:“待我弄清楚,就去殿帅府找大人。告辞。”


    言罢,捉裙下了马车,进了仁心医馆大门。


    银筝在医馆里已等了许久,听到陆曈敲门赶紧将门打开,陆曈进铺子前往回看了一眼,马车帘已经落下,青枫起鞭驾车,车轮声渐渐消失在西街空旷的街道上了。


    陆曈关上大门。


    银筝举着盏油灯跟在陆曈身侧,一迭声地道:“姑娘总算是回来了,杜掌柜今日问了八百回您去了什么地方,若不是苗先生帮着说话,差点就要去报官。被他说得我都紧张起来,姑娘不是说去山上茶园转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用过饭没有,小裴大人没为难您吧……”


    陆曈一一地回答了。


    银筝现在不怎么问陆曈戚家的事了,许是知道问了陆曈也不会说,干脆将精力全用在眼前。


    又问了几句,银筝见陆曈面露倦色,猜她奔波一日累了,便把油灯放回桌上,等陆曈梳洗后就出了屋,嘱咐她早些歇息。


    银筝离开后,陆曈并未立刻上榻。


    窗前桌上的灯亮着,陆曈披上衣裳,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今日她跟着裴云暎去了陀螺山莽明乡,知道了杨翁一家旧事。虽事迹模模糊糊,人证物证也早已消失殆尽,但裴云暎的话几乎已说得很明白。杨家就是另一个陆家,因为一只画眉鸟被戚玉台灭了满门。


    杨大郎或许在与戚玉台争执途中打伤戚玉台,使得戚玉台留下极深印象,以至于接下来数年极度厌憎鸟,爱鸟如命的戚太师因此将府中豢养鸟雀全部驱逐。


    除非“画眉”有可能影响戚玉台的平静生活,否则戚清不会无缘无故做此决定。


    戚玉台的母亲、外祖宿有癫疾,而戚玉台极有可能也会发病。


    所有可能刺激到他的人或物,都也许会成为那个药引。


    如今,她找到了那个药引。


    陆曈伸出手指,向着油灯里燃烧的火苗慢慢靠近。


    盯着火焰看得久了,原本分明的颜色也变得混沌,有隐隐灼热感从指尖传来,似乎再近一步就能将人灼伤。


    陆曈收回手。


    画眉之于戚玉台,就如乌云之于她自己。


    乌云已经死了,可画眉却会成为戚玉台的乌云,永远、永远地笼罩在戚玉台的头上,直到暴雨将他彻底掩埋。


    药引子已经找到了。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味药引完美融入药材之中,细细熬煮。


    窗外有野猫叫唤,春夜里如一方凄凄夜钟,将陆曈唤醒。


    她回过神,想了想,打开桌屉,从里抽出一封信函。


    这是今日临走时,裴云暎交给她的信函。


    裴云暎说这里装着药方。


    药方……


    陆曈倏尔想起在翰林医官院那天夜里,他潜入医库,手里拿着一册医案,她没能看清楚医案上的记录就被对方捂住眼,但他当时翻找的那个位置……


    灯火静静燃着,陆曈垂下眼睛。


    罢了,他要做什么与她无关,总归只是一场交易而已。


    她低头,打开了手中信函。


    ……


    京营殿帅府中灯火,亮得比平日更晚一些。


    月半风幽,窗前丛丛青绿芭蕉里,渐有断断续续蟪蛄低鸣。


    萧逐风回到殿帅府时,夜已经很深了。


    府营四周安静出奇,浓重夜色里,似乎只有这一块发出幽谧的昏黄亮光。


    他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年轻人坐于桌前,低头批阅面前军文册。在他手边,摞起来的文册几乎有小半人高,差点将人淹没。


    萧逐风问:“怎么这么晚还不回?”


    已过了子时,平日这个时候,殿帅府除了轮守宿卫,应当已无人。


    裴云暎头也不抬:“公文没看完。”


    萧逐风退后两步,靠着门框抱胸看着他,拖着声音道:“白天陪姑娘游山玩水,到了夜里点灯熬蜡看军册,真是用心良苦。”


    裴云暎提笔的动作一顿,看向他:“什么意思?”


    萧逐风仍冷着一张脸,宛如一块万年不化的冰山,语气却十足讽刺,


    “亲自送她去莽明乡,就算戚家人发现也有所忌讳。这还不算用心良苦?”


    裴云暎一哂:“我有那么好心?”


    萧逐风点头:“我也想问。”他盯着桌前年轻人,“陆曈对付太师府,与你无关,你为何处处插手,是嫌麻烦不够多?”


    这语气有些咄咄逼人,让裴云暎手中的笔再也落不下去。


    他索性搁了笔,想了想才开口:“我想取一件东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碍。”


    “她是最适合的那个人。”


    “是吗?”萧逐风意味深长地开口:“可我看你更像那个替人清理障碍的傻瓜,还无怨无悔。”


    裴云暎:“……”


    屋中诡异的安静了一瞬。


    他嗤笑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头,只随口道:“医官院找到的医案方子,我给陆曈看了。”


    “你疯了?”


    “她医术比医官院那群废物好得多,说不定能看出什么不对。”


    萧逐风皱眉:“你不怕她泄密?”


    裴云暎翻过一页公文,“她很守信用。”


    “谁说的?谁为她担保?”萧逐风不赞同,“出了问题你负责?”


    “行。我为她担保。”


    他重新提笔,语气不甚在意:“出了问题,我负责。”


    ……


    三日旬休,一刹而过。


    苗良方念叨着陆曈回来还没多久就要回医官院,阿城和杜长卿已经把装好的干果零嘴一包包抬上马车。银筝还趁机塞了一篮子青壳鸡蛋,尽管陆曈再三表示医官院根本没有多余的厨房可以做这些。


    等陆曈带着这满满一车乡货回到医官院,又把这些苹果枇杷杏子堆满宿院屋里的桌柜时,林丹青也忍不住惊叹。


    “陆妹妹,我原以为我回趟家带的东西够多了,没想到你也不遑多让。”她捡起个干净枇杷剥了咬一口,“真甜!”


    陆曈笑笑:“柜子里还有。”


    “那我就不同你客气,”林丹青把一小篮枇杷揽到自己跟前,边吃边笑道:“说起来,你回去一趟后,瞧着气色好多了,来这么久,都没见你这样开心。”


    这话并未夸张。


    陆曈自打进入医官院来,总是冷冷淡淡的,然而旬休一次,虽然还是老样子,可总觉得面上微笑都真切几分,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林丹青感叹:“果然,人活着,乐子全靠旬休。”又叹气,“就是太短了点,三日哪里够,起码十日才对。”


    陆曈笑笑,正想说话,听见林丹青又道:“医官院这么多人,咱们也就旬休这几日,一回来就一堆事,弄得跟没了咱们医官院就不行一般,我今日才回来常医正就问我你回了没,说户部金侍郎催了几次了……”


    “金侍郎?”


    “是啊,”林丹青吐出个果核,“一个肾囊痈,又不是什么绝症,至于这样着急忙慌……”


    金显荣自然很慌。


    自打他知道自己得了这病以来,成日提心吊胆,生怕步了自家老爹后尘。按时吃药,精心保养,只盼着病木回春,再有重振之日。


    然而年少时自以为是,抢了一府的莺莺燕燕,长期称病,难免引人怀疑。


    金显荣引以为傲的男子自尊不允许被别人践踏,于是三日前没忍住,与府中小妾春风一度,第二日醒来,顿时大惊失色。


    先前陆曈给他治病时便一直嘱咐,治病期间不可行房,这一破戒,也不知会不会前功尽弃。金显荣有心想问问陆曈,一叫人去医官院,却得知陆曈旬休回家的消息。


    这三日简直度日如年。


    金显荣连做三日噩梦,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变成个太监,被一屋子的爱妾用鄙薄眼光盯着,原本就稀疏的眉毛如今掉得几乎要看不见一点了。


    如今陆曈旬休归来,金显荣简直要热泪盈眶。


    “陆医官,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金显荣攥紧双手盯着陆曈,紧张得像个孩子。


    女医官皱眉看着她,语气严肃:“治病期间行房是大忌,金大人犯了忌……”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久到金显荣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快要哭出来时才慢慢地说道:“之后施诊效用会变慢,但金大人切记这几月不可再度行房了。”


    “只是变慢?”


    金显荣松了口气。


    他以为陆曈都要宣判他的死刑,未曾料到竟还有生机,一时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只连连点头称是:“那是,那是,不行了不行了,一定谨听陆医官交代。”


    陆曈起身整理医箱,走过一处屋门前,目光往里瞥了一眼。门口的紫檀嵌宝石屏风还在,更深处的那张紫檀清榻上却无人踪影。


    她状似不经意问:“戚大人不在么?”


    “玉台啊,”金显荣摆手,“自打上次你来后,他不知是先前受凉没好还是怎的,精神不大好,户部也没什么事,就叫他回府休养去了。”


    “原来如此。”陆曈点点头,回身道:“金大人,下官有一样东西要给您。”


    金显荣一愣:“什么?”


    ……


    太师府上。


    正是午后,日头慵懒。庭院中两个扫洒丫鬟打扫干净院子,正躲在树荫下乘凉。


    年纪小些的那个丫鬟穿着身青色比甲裙,生得眉清目秀,模样尚带几分稚气,正趴在假山池塘边低头看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金鱼。


    “素情,你趴池子边做什么,当心摔下去。”


    年长的婢女坐在一边提醒。


    “姐姐,我第一次瞧见这么多好看的鱼。姑姑没有骗我,太师府真是太好了!”小丫鬟嘻嘻笑着,手指在池水上方虚虚一点,把聚来的游鱼吓了一跳,一下子散开了。


    太师府采选下人条件严苛,要相貌端正能干机灵的良家子。素情年纪小,今年才十四岁,戚家管家去下人那边挑选下人时,瞧她生得白嫩讨喜,一并也选上了。


    这消息传来时,素情一家都喜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是当今太师大人的府邸!


    这位大人不仅位高权重,还清正忠直,更是个心肠特别好的大善人,年年都会在城里设立粥棚施粥救饥,又修桥修路。纵是在太师府一个下人的差事,也是许多人挤破脑袋也求不来。


    素情一家都在庄子上给人干活,未曾想竟会被挑中进太师府。进府三日,虽连主子人都没见到,素情每日却高兴得很。


    太师府游廊漂亮,花园漂亮,杯盏碗碟皆是华美精致,就连这假山下的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金鱼,都比别处瞧着要金贵。


    毕竟年纪小,素情玩心一起,追着最漂亮的那条墨眼小跑,连有人来了也没瞧见。直到眼前池塘边突兀出现一道人影,拖长的影子把她面前的小路斩断了。


    素情一愣,下意识抬起头,就见自己跟前不远处站着个黑袍老者,正淡淡看着她。


    老者约莫已过花甲,须眉交白,穿一身黑色道袍,生得仙风道骨,眉宇间颇有几分孤高。他身后跟着个矮小管家,垂首恭敬立在一边。


    身后传来年长婢子惶恐的声音。


    “……老爷。”


    老爷?


    整个太师府中,能称得上“老爷”的只有太师戚清。


    戚太师平日这时候都在午憩,她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来。府中一贯注重下人规矩,她这般当着主子面跑跳打闹已属言语无状,是要打板子的。


    素情心中一晃,忙跪下身磕头:“奴婢无礼,求老爷开恩。”


    半晌无声。


    正在素情心中惴惴不安时,头上传来老者平静的声音:“起来吧。”


    素情一怔,小心翼翼抬头望向面前人,老者垂眸看着她,神色并不似她以为的发怒,语气甚至十分温和。


    “新来的?”


    “是。”素情小声道:“奴婢素情,三日前进的府。”


    老者点点头,“池边容易落水,日后小心。”


    素情一愣,随即有些激动。


    太师竟然没有怪责于她!


    不仅没责骂,甚至还提醒她莫要摔下池子!


    寻常富贵人家待下人总是苛刻,哪有这般好说话的。外头传言没有骗人,戚太师果然是慈悲心肠的大好人!回头她要将此事送信给爹娘听,要要戚太师的善名好好传扬!


    素情低下头,隐去心头雀跃,乖巧地应了。


    老者见她如此,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就要离开。错身之时,目光落在跪着的人身上。小丫鬟梳着少女双髻,谦卑地低着头,露出里头一截衣领,雪白的衣领上绣着个小小图案。


    羽翅鲜亮,引吭高歌。


    是一只画眉。


    他倏尔停下脚步。


    素情跪着,见那原本已经提步的人忽然又停住脚步,下一刻,一只枯槁如树皮的手伸来,蓦地捏住她的衣领,手指如一截苍白枯木,狠狠碾过衣领上凸起的图案。


    她心头蓦地一慌。


    “这是什么?”头顶传来老者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是……是画眉。”


    身后年长的婢子身躯一抖,恐惧地看向她。素情没有看到。


    “画眉?”


    素情小心道:“奴婢小名画眉,这是阿娘绣的。”


    她进太师府前,家中虽然为她高兴,却也担忧。临走时,素情将自己原来的里衣带上了,这衣裳上有母亲亲手绣的画眉,穿在身上,就如家人在身边一般,总添几分温暖。


    头上迟迟没有动静。


    不知为何,素情的心“咚咚”直跳起来,像是预感到有什么不详之事将要发生,穿在身上轻薄的衫裙也像是变得厚重,令她不知不觉起了一层细汗。


    四周寂然无声。


    素情想要偷偷看一眼主子的神情,于是鼓起勇气抬起头,她看见了——


    那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站在日光下,午后的日头穿过树影缝隙直直落下,把人眼睛晃得看不清楚树下人的神情,只覆盖上一层阴影。


    像个慈悲又冷漠的仙人。


    许久,他抬手,抚了抚腕间佛珠,慢吞吞地开口。


    “拖走。”


    小裴:我想取一样东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碍。


    萧二:骗骗哥们儿得了别把自己给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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