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丰睿心里更加憋得慌。</p>
几近午时了,屏风后应该要有动作了。</p>
这几日雷打不动的戏码,两人隔着屏风你问我答,尽说些废话。</p>
丰睿不是看不懂,让自己每日来大帐聆训,既让外头人看到自己是自由活动的,又能旁敲侧击主帅无碍无忧。</p>
毕竟戒严太仓促,连伙房都进行了管制,大主将再不出来活动简直难以服众。</p>
其实万变不离一条,无非因为刑房一直没有进展,扯着幌子粉饰太平罢了。</p>
想到那群老货在长齐边境干的勾当,丰睿又只得无奈地细细琢磨半晌。</p>
本来自己在薛北殷那小子面前完全可以挺直腰杆。</p>
最血腥可以来个以死明鉴之类——</p>
他略有闲情地跟自己开起玩笑,戏谑抬头稍稍环视,随即扯着嘴角自嘲。</p>
竟是连个可以撞的柱子都没有。</p>
忽地,屏风后窸窸窣窣有动静,丰睿浓眉微紧,双手撑了撑酸胀不堪的膝盖。</p>
改换姿势的间隙,慢慢踱步出来一人。</p>
玄黑长褂简衫,腰际系了根玉带,束发随意披在脑后。</p>
可以说相当自在随意,最可气的是,这青年脸色看着挺红润,精神也很抖擞。</p>
但丰睿依然看清了对方眼中如幽谷浓雾般的凉意和莫名莫测的阴戾。</p>
每日对峙一次,再见又徒增一分。</p>
所以他才更搞不懂眼前与状态完全不符的情绪从何而来?</p>
这小子装病好几天,甚至根本不在意在他面前遮掩,后来被他发现原来是诱敌之计,既然如此,自己并没有惹他,反而尽量避开锋芒,有什么脸色好甩的?</p>
视线里慢慢出现一片阴影,他怔怔盯着不远处立定的一双官靴,牙根里头疼得钻心。</p>
“丰睿,今日有什么新鲜想说的?”又来了,每日都熟悉的台词,简直没个完了!</p>
这念想顿时引发耳洞轰鸣,丰睿无力地喉咙滚滚,感觉自己吞进去一股腥甜。</p>
“卑职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声音艰涩,神情木然,饶是心理活动再丰富,嘴上也没真什么聊天的兴趣了。</p>
顾梓恒在他头顶冷哼,而后踏着官靴踱步走远。</p>
“本王真好奇,行刺一事明明与你无关,为什么一直不敢替真相据理力争?”</p>
顾梓恒坐上主座,语速吐得很慢,唯恐丰睿会错过任何一个字。</p>
跪姿人听罢,原本仰起的头微微垂落,十指蜷撑在膝头,他能清晰看到自己的指节正攥得青筋直冒。</p>
而这样的沉默,在顾梓恒眼里不过是消极抵抗。</p>
“有骨气,讲义气,还很忠心。啧啧,丰睿,你为人不惜两肋插刀,而坐等我杀你,递刀人不知有多少。”顾梓恒沉缓摇头,原本眼底潜藏的情绪似感叹对方愚蠢而彻底裸露。</p>
那是无情,无情中又带了那么一点鄙夷和怜悯。</p>
“你要继续装聋作哑,本王不介意从两年前开始说起。当年,要你非死不可的并非陛下,而是军枢处。”</p>
丰睿轻闭上眼,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计策,叫杀人诛心。</p>
那是淌血了两年多的伤口,现在被重复撕裂。</p>
见丰睿脸色惨白得像陈年面粉,顾梓恒毫不客气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义父遗命——绝不可为难丰家。”</p>
他眼中淬了极寒夜暮里的沉霜,阴恻恻地道,“陛下忍得,连本王也忍得,偏偏,有人生怕日后被秋后算账,非要落定替罪羔羊。”</p>
“你只知当年有凌迟的旨意,却不知陛下因后悔曾收回过旨意,而军枢处的做派,是撺掇言官向陛下力陈勿要朝令夕改。”</p>
“只是陛下太过坚决,军枢处这才索性点名要了你去,他们禀给皇上的陈词,极尽怒诉你数条罪状,明明冲着将人剥皮抽筋去的,你竟引以为救命恩人。”</p>
顾梓恒眯眼,面上浮起几丝荒诞的冷笑,“视你如草芥之流,你却一心为他们卖命,本王念在你不知情,犯蠢祸害旁人也就罢了,如今他们在边境干出那样的勾当,你竟毫无抗拒与反省之心。”</p>
他特地停了停,发现笔直跪挺的男子身姿渐渐佝偻,爬满额头的细汗正不吝啬地往下掉。</p>
“在本王心里,杀你宛如捏死一只蝼蚁,既简单也不值得可惜,可惜义父非说你心中尚存忠义——”</p>
“你是为了这四个字,才跪了这些天,服气么?”</p>
丰睿蓦地抬头,上下嘴唇颤巍巍碰了一气,开始浑身簌簌发抖。</p>
顾梓恒凝神看着他,又觉得对方分外可怜。</p>
“至于那个张三,本王原是相信张三和你决非一路人,两年前他坐视你死,今日你却仍心存愚蠢的手足之情。”</p>
“我.......”丰睿终于发出犹如沙尘石砾滚磨过喉咙的单音。</p>
“你识人不明,为臣不纯,令豺狼尽情攫取真心和使用价值,甚至沉浸其中甘之如饴,这也是你跪了这些天的道理。”</p>
顾梓恒绝口不提真相,只一味提鞭抽人脊骨很是痛快,因为他着实憋了这么些天,感觉离疯癫只差一线。</p>
疯癫的原因无他,薛纹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p>
他胸中闷着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因为那人竟还是主动离开的,甚至好声好气兼态度端正地在书台留了信。</p>
前往长齐追踪秘宝消息?这他娘的与他有八竿子什么关系?!</p>
从被迫认清人已离开的事实那一刻起,顾梓恒便开始焦躁不安。</p>
偏偏营中出了异状,他还不得离开,这个认知令他恶从胆边生。</p>
这口气得出,他想了想,很快理出了一条完整的因果线。</p>
为什么薛纹凛会离开?因为他知道了楼飞远其人。</p>
这白手送人头的小子是谁的人,丰大将军。</p>
好嘛,仇人找到了。</p>
他无数次想直接杀了张三、杀了楼飞远,尤其眼前这种不值得点醒的蠢货。</p>
这个念头导致薛小王爷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直到昨夜,转机出现了。</p>
长齐边境的朱雀营据点来信了,一封来自长齐的转收信。</p>
信中直击北澜大营异状缘由,更牵连出军枢处和丰睿背后的勾当。</p>
要说顾梓恒信不信嘛,自然还是有所怀疑。</p>
即使是当下,他坐他跪,也还在进行攻心之计。</p>
不过看丰睿的反应,几乎可以坐实信所言非虚。</p>
这令顾梓恒颇感棘手,毕竟这趟边境行,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不对劲。</p>
而源头,出在千珏城王座之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