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梓恒背对着自己，显是已听到学徒的话。</p>
屋内只余二人，林羽干站着，等对方先开口。</p>
这人似无所顾忌，在庄清舟面前都颇有无法无天的样子，自是不会隐藏心思，这般直来直往也好，便听听看吧。</p>
林羽一时懊恼自己为何这般听话，心思稍动，竟很快又将自己说服了。</p>
她希望这人快些动动，或者直抒胸臆直白来个痛快。</p>
屋内安静得怪异。是了，听不到床上的动静。</p>
约莫是她离得有些距离的缘故罢了，林羽暗想，现下听不清呼吸倒是正常的。</p>
她想了想，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p>
那男人将一块热毛巾轻手轻脚放进铜盆，一边卷袖子一边回过身。</p>
林羽眉心微动。</p>
总算是活着，活着就好。</p>
他活着，阿乙也能不丢性命。</p>
井底太阴湿，他那身体浸透太多潮气终是大忌。</p>
五脏六腑皆衰败之人，还有继续恶化下去的空间么？</p>
他这般遇险，若不在客栈，也许也不会发生呢？</p>
顾梓恒看她神情有些恍惚，倒是有些意外，见她站立呆滞，于是打破沉默。</p>
“我去请你，听闻你已不请自来，也是稀奇。”</p>
什么你啊我的，林羽心中冷嗤，果真在自己地盘说话更是不客气，连掩饰都省略了。</p>
“恰巧而已。”</p>
林羽惜字如金，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p>
顾梓恒卷了一会袖子，露出白皙修长的双臂，面上冰冷如落了一层灰，只是口气不自觉含了些讽笑。</p>
“顾某前几日冒犯，今日想向林老板赔个不是。”</p>
林羽嘴角一僵，这人说的每个字都认识，就是合拢在一起听不懂，她平静的表情有些开裂。</p>
“所以叫我来？”</p>
顾梓恒一本正经毫无笑意地纠正，“给你赔不是。”</p>
林羽微眯起眼，满脸狐疑，“你想干什么？”</p>
顾梓恒沉声道，“你已听到，我便不再重复第二次，等你完全领会了，我们再来谈正事。”</p>
林羽找了个端庄的姿势自行坐下，这方向也看不清床上的情况，只模模糊糊看到被褥塌陷里蜷了个凸起，隐约间的起伏都似有似无。</p>
她勉强冷静地听完这句话，觉得再这么聊下去，自己很快就要忍不住发作，又心想反正没人在，倒是谁能气死谁还不一定。</p>
林羽抬眼间又悄然擦过黑乎乎的床幔里，忽而无声叹了口气，“顾先生有话不妨直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直说。”</p>
顾梓恒看她的眼神里从来没有消失过一种情绪。除却第一次求医时互不知底细，越到后来，林羽几乎越发笃定。</p>
这种异样的姿态对一个医者看待陌生人而言，委实太没有道理了。</p>
讥讽，从始至终藏在那双乌黑如墨又幽深如湖的眸光里。有时是面对所有人时都忍不住表达出来的态度，有时独独就是看向自己。</p>
顾梓恒嘴角上挑，却因那双瞳孔折射出来的冰冷，完全感觉不到他的笑容。</p>
“庄大人英明，今夜擒敌收网拿住凶手。如今想来，我先前那些发作，是自己担心过甚，钻了牛角尖。一想到还有事相求于林老板，怎么都要拉下脸。”</p>
致歉不登门，还反其道而行，赔礼没个笑脸，只说求人之语，真是好一个拉下脸。</p>
林羽满腔腹诽之语，但总算听得刺史府的战况，心中宽慰不少，看他不急不慢，显是诸人安危皆有着落，反对他端着架子吞吞吐吐更加犹疑。</p>
“文先生......他是我母家远房兄长，如今在这世上再无旁的至亲。”</p>
对方神来一笔，听得林羽徒然惶惑，所求之事竟是这样的开场白，与文周易有关确是没想到，她作起洗耳恭听状。</p>
顾梓恒清清嗓子，面色明显不自在，似乎这故事氛围很沉重，他叙说得极是艰难。</p>
“我家中门阀森严，前日不小心露了他行踪，如今已不能堂堂正正接到医馆照应——”</p>
林羽蹙眉打断，凝声问道，“这话何意？既是难得寻回的亲人，他正需要医治，为何不能照应？”</p>
顾梓恒沉口气，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平之意，暗道，瞎打断什么，我自然慢慢把故事编园了与你听。</p>
他难得赧着脸回应，“族规如此，我也无法。他旧时行事不羁，家中长老看着不喜，如今身子如此，更觉没有利用价值。”</p>
林羽拦声又问，“杀人放火？”</p>
顾梓恒摇头。</p>
“强欺老弱？”</p>
见他又摇头，再问，“与人私奔？”</p>
顾梓恒轻叱，“胡说什么！”</p>
林羽原本枕着一臂横在桌上，听罢举起拳头往下轻砸，讽刺道，“既如此，顾先生应知他性子温和也有助人热心，听你说起旧事，又说不出行过何种恶，敢问什么内容的族规可以判定何为有利用价值？何为不羁？”</p>
顾梓恒面上立刻凝起不忍和一丝悲伤，“总归怪顾某无力扭转。之前心焦他处境，顾某说过一些胡话，如今他安然无恙，我希望林老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p>
林羽喃喃重复，并没有理解，“什么都没发生？”</p>
顾梓恒点点头，“他现下还听不到我们说话，我希望他醒来后，对失踪后的任何事都一无所知，”</p>
林羽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我做错事了，不能让他知道”这么个意思，于是莫名好笑，特地强调道，“包括顾先生怒火中烧一番发作对吗？”</p>
顾梓恒一噎，面上立时散发出冷气，完全不甘落了下风，“我最重要的意思是一会治好了人，麻烦你赶紧带回去。”</p>
林羽：“？”</p>
顾梓恒：“。”</p>
带回去？</p>
像从前那般时而欺负欺负他好性子？还是像一切都没发生那般依旧当他是个可以借用智谋的军师？</p>
也未尝不可吧。照姓顾的这么说，他已遭家族厌弃，如今认得一个半个亲人，还不是有家不能回，和以前独行江湖当个算卦神棍又有何差别？</p>
林羽眸色变幻，从像对方在说天方夜谭到后来沉思斟酌，似慢慢接受这个故事与自己即将发生的关联。</p>